雨声将歇, 绯色海棠败落一地,夜里风声一阵一阵的, 本应该是舒爽的夜晚,坐在檐下木椅上的顾长宁却忧愁不断。
此事的确赖他,若不是一开始留了苏木一命,后面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
可虽是这样想,但一想起那清丽姣好面容,他心中又丝毫没有后悔留下她之意。
只是皇帝赐婚,是他万万没有料想到的, 说到底, 自己又亏欠了她一笔。
那天李公公颁旨, 他本想接旨后好好和苏木商谈此事, 也是想要许诺她,日后有机会必定不会阻挠她离去, 想解释此乃缓兵之计。
可话还没说, 一拳袭来,他也是猝不及防, 一时怒气上了头, 彼此都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顾长宁长叹一声, 扶额无奈。
身后传来脚步声。
“公子,早些歇息吧,明日是你大婚的日子。”
扬风立于她身后, 看着这细雨渗着嗖嗖凉意,于是提醒。
“东厢房那边,可睡下了?”
扬风点头:“睡下了。”
东厢房是苏木所住之处,这几日那边好似没把成婚这件事放在心上,短短两日都在往府外跑。
想起这, 扬风想起这两日:“公子,这几日苏姑娘都在外,手下人说苏姑娘打算在城中开一家医馆,这件事,我们不管吗?”
“为何要管。”
“她做何事是她的自由。”
顾长宁冷声回答,后又松活一声:“不过你要派人时刻注意着医馆那边的动静,若有何不对劲,记得来报。”
苏木要开医馆这事,在他去竹林之前就已经知晓,只是当时想着过不了多久此人便和自己无甚瓜葛,因此也未做干涉。
不过眼下却不比之前,明日过后,苏木所代表的便是侯府,她若想做她之事他也不会阻拦,但若有过失之处会联系到侯府的,他也是断断不许的。
“府里一切都安置好了吗?”
顾长宁似乎听见风声挟裹着丝缎掀扬之声,那种声音,侯府平日是很少听到的。
明日大婚,今日定是已将绫罗红绸,大红喜字等事无巨细的安排好了。
他说过会以正妻之礼节待她,那他也绝不会食言。
“安置好了。”
“行,你这几日辛苦一下,对待此事仔细些,我先睡下了。”
……
天色方明,嬷嬷侍婢已在屋内张罗。铜镜磨得透亮,映出女子娇媚面容。
梳头嬷嬷手法娴熟稳健,将铜镜中女子的乌发细细梳理,缝隙如柳丝,涣撒如墨,以油膏摸顺后再绾成高髻。鎏金珠翠步摇嵌着饱满玉润的明珠,晃动时曳出些碎光。
梳头嬷嬷插上最后一支珠钗,笑得欢喜:“老奴已给不少人梳头,却从未见过夫人这般明眸皓齿的美人。”
梳头嬷嬷说的话不假,铜镜中的人儿眉上远山黛,轻抹薄粉,肤色如雪,唇上朱红映若红霞,本是清丽疏离的面容多出几分明媚柔意。
可苏木眼中的黯淡嬷嬷却未瞧见。
祝余在苏木身侧,她瞧着铜镜中的面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眉间好像浮上一丝忧愁,随即瞥眼看向别处。
“嬷嬷辛苦了。”
苏木未接这声赞美,话落时身旁祝余便从袖中掏出些碎银交付给了嬷嬷。
那嬷嬷自然笑得嘴都合不拢:“谢谢夫人,现下无其他事了,老奴就先告退,若是有需要之处,夫人可唤祝余姑娘传我。”
“去吧。”
“好嘞。”
嬷嬷行礼告退,苏木抬手便遣散了其他下人,屋中一时只剩两人。
祝余握上苏木的手 ,语中浸满了担心:“姐姐,我还是不相信,你可没骗我。”
那日苏木回府后她紧跟其后,但她功夫不如苏木好,是和扬风同乘马车而归的,等到侯府时,已经听闻小侯爷和她领旨了。
她担心自家姐姐是被胁迫的,随即就去询问,可她的回答确是让她放宽心,此事乃她自愿。
可姐姐说着自愿,眼底却是一片淡然,没有一丝一毫要嫁给心爱之人的喜悦。她前段日子总是来去宫中,再加上每次回府小侯爷和她都不在,她也判断不出,二人之间是否如圣旨所传那般情深意笃。
苏木转头看她:“我骗你有甚好处?此事乃我们二人自愿,又有圣上赐婚,你该高兴才是。”
苏木是不喜解释之人,之前未告诉祝余中蛊一事,现下这些凌乱杂絮告诉她也是徒增烦恼,没有那个必要。
所以,在祝余问她时,她只说此事乃她自愿,无其他。
见祝余比她还委屈,苏木无奈摇头,装出一抹喜色:“我成婚,你为何还要哭鼻子。”
“好啦,没事的,现下留在上京,日后行事有侯府作掩护,自然也是好的。”
听到这,祝余连忙抹眼泪,不禁疑惑:“做事?何事?师父向来不管你的,前几日给师父传书,她至今也未回。”
“况且,你做了侯府夫人以后怕是不会回闳离阁了吧,你就踏踏实实的,其余之事,还是不要冒险了。”
既然姐姐觅得良人,祝余不希望苏木再干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而且自家师父从来不管苏木之事,如此和闳离阁断了关系那也是好的。
可祝余不知苏木留上京的真正目的,她也不知苏木真实身份。
她自然是不受闳离阁控制的,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但灭门之仇她一刻也不敢忘,留在上京,她必须要手刃仇人,报仇雪恨。
苏木淡笑点头:“的确如此,往后我便和你一同开个医馆,然后做个侯府夫人,也是挺好。”
“好。”
祝余点头,见苏木脸上终于有了些生气,于是放心。她猛点头,随即想起苏木自起床后还未用食,于是往外走去。
瞧着罗裙渐远的背影,苏木长叹一口气,随即又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她眸中笑意未散,在镜中所倒映出的自己倒真像是个期待嫁给如意郎君的娇娘子。可那眸中光芒消散时,却像是嗜血红刃,红枫锐利。
不多时,外头已响起锣鼓声与宾客喧哗之声。虽说苏木身出侯府便无结亲之礼,但门外依旧准备了花轿,意在取个吉兆。
苏木被搀扶入轿,帘外人声鼎沸。街巷两旁早已聚满了看客,喧哗阵阵。
“这位小侯爷,还不曾娶正妻竟先立了个侧室。”
“听说还是奴出身,真是好福气!”
一男人声起:“奴?那得是长成何等样貌才能迷住昭明侯,他可是不近女色之人啊。”
“刚才没瞧见人,轿里坐着呢,瞧她那一身穿着,那是正妻仪制啊。”
“可惜了,小侯爷成婚,老侯爷却没回来,什么事儿啊。”
苏木听见男人嘴被捂住:“你说话小心些!”
……
纷扰之声听的耳烦心乱,苏木闭眼端坐,将周围嘈杂之声都避开了过去。四周仿佛都安静了起来。
正妻仪制,顾长宁倒是没亏待她,她虽未成过婚但也见过其他高门娶亲,所用仪制婚服等等,她所用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有一点他们说错了,她没有绝世容颜迷住顾长宁,顾长宁还是那个不近女色之人。
她如今身处侧门,听祝余说等到了吉时,轿子才会被顾长宁接至正门,八抬大轿迎她进门,所以正门离她是有些距离的,但她依旧听到了远处传来宫中之人传昭,皇帝已经到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苏木头顶发髻已将她压得昏昏沉沉,她正托手扶住发髻,外头便传来一阵马蹄声。
祝余帘外小声:“姐姐,小侯爷来了。”
虽赐婚乃权宜,但这阵仗却丝毫未有敷衍,无论如何,这也是苏木第一次成婚,在听到“小侯爷来了”几个字时,苏木心中却突然有些发慌,甚至,是紧张。
她立刻端坐,也顾不得头上重若千斤之物。
帘外,她未听到顾长宁的声音,只听到一恢弘司仪声响起,嘴里不听念叨着某些吉祥之语。
“良辰吉日,佳偶天成!”
“珠联璧合,百年好合!”
“花开并蒂,叶茂连枝!”
“金玉良缘,天地共庆!”
“迎亲,起——”
这声“起”拉的很长,直至落地,苏木的轿子被摇晃抬起。
轿子平稳跟在迎亲队伍之后,周围锣鼓喧天,吵得苏木很是头疼。
侧帘伸进祝余的手,指尖掐着两枚捏搓圆润的丝绵:“姐姐,这锣鼓吵得很,我知姐姐怕吵,把这戴在耳上,能减轻些。”
苏木感激接过。
“姐姐,你在里头瞧不见,刚才小侯爷迎亲时当真是玉树凌风,乌发高竖,鎏金冠显得整个人威严贵气,那双眼瞧着都有了些许神气。”
苏木刚戴完耳塞,只模模糊糊听见祝余说些什么,她不愿祝余的话落空,于是轻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语罢,她再没听见祝余说些什么,最主要的,还是耳边嘈杂声减弱了不少。
喜乐喧天,鼓声震耳,连绵不断的鼓声饶是苏木戴了耳塞也觉耳尖泛麻。
忽而,耳边声音都已停下,苏木只能再听到些喧嚣人声,但是比喜喇声倒好得多。
轿子停下,四周宾客皆探头张望,轿帘微微晃动,模糊红头帘外,是一片寂静的车厢。
一轿帘边角掀开,苏木看的模糊,却依然能凭着那骨节分明,指节修直的轮廓可知,那是顾长宁的手。
第52章
顾长宁立于轿前, 身姿笔直,他手中依旧拄着一柄玄色黑龙手杖, 大红喜袍的衣角和袖口皆绣有祥云,金丝在灯火下流光溢彩,腰间白玉金镶,温润挺拔。
那一刻,苏木似乎犹豫了。
若是真的搭上了这朝她展开的手掌,此事便再无转圜。可若是她想逃婚,那她早已不会身出于这婚驾之上。
手掌未有回收, 顾长宁立于轿外, 他面上带着浅笑, 未有丝毫着急, 他在等。
“新娘子怎么回事?”
“不想嫁了?怎么还不出来?”
“可能不好意思,姑娘家家, 能理解。”
“出来了出来了——”
随着阵阵议论声, 一只白皙玉手自帘内探出。
她的指尖先是轻轻触到他的指尖,那一瞬她感受到了指尖传来的他人温度, 顿在空中的那一刻, 纤纤细指犹豫不决。最后稳稳地, 落入那温热沉稳的掌心。
感受到掌中泛着冷意的指节,顾长宁微微收紧指节,将那柔软而僵凉的手牢牢握住, 他似乎想要给予她些暖意,唇角牵起一抹笑,低声道:“走吧。”
苏木随他执手下轿,司仪的声音再次响起。
“才子佳人共结连理,侯府添喜同贺荣昌!”
“新妇跨门, 添福添寿!”
苏木耳边听不到这些,她的目光落入帘下一步步沉稳的步伐和摇曳而起的婚袍。
看不见眼前路,她只能由着顾长宁牵她。
耳边纷纷:“也不知这娘子何等娇媚,你们可瞧见侯爷面上喜气了?”
“可不是,眼睛虽瞧不见还能有如此气势,果真是威名赫赫的都督将军!”
两人一路走向正厅,门口早已设下火盆。火焰熊熊,热浪往苏木脚下钻,上方二人携手而立,身影紧贴。
苏木下意识后退,手却被顾长宁牢牢扣住,他低声压近,似在耳边吴侬软语:“别怕,我在。”
这声音是苏木很少听见的,不知是胸口燃起的紧张不安支配还是作何,这声音在此刻听来格外温柔,安抚着她那颗惴惴的心。
苏木感受到扣着她的手下意识的紧了紧,她点点头,被他半引着跨过那火盆,红绸衣摆与火焰交相辉映。
“撒麸子,早生贵子!”
地上滚落些红枣、花生、桂圆之物,苏木还未留神,只觉脚下一滑,还未来得及自己稳住,手肘已被坚实手掌所扶。
顾长宁温声低语:“小心。”
苏木眉眼滞楞,随即缓过神来,轻嗯一声后步履小心。
流程已完,二人跨槛而入,厅内红烛漫天,犹如红账。
顾长宁能感受到苏木指尖传来的紧张,他屈指给予安慰,随后向厅内明黄之人示礼。
苏木学着顾长宁的模样对着那赐婚之人行礼,听着二人一来一去的客套之语。
话落,皇帝并未坐于高堂之上,而是另坐一椅,摆于高堂一侧。
“吉时已到——”
随着司仪之声响起,二人皆随话语而礼。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厅内宾客屏息凝神,目光齐齐投向案前那对新人。
苏木一时未动,像是愣神一般。顾长宁面上未急,缓缓近身,语气温柔轻唤她:“木儿,过来。”
女子还朝高堂而立,被这一声唤过神来,这声“木儿”在此情景听来,似乎能够让她心砰砰直跳,手臂被他微微牵住时,指尖温热暗暗收紧。
二人相对而立,按礼应与他一同俯身,可就在身体前倾的一瞬,顾长宁往前近了几分,忽而似要靠近她鬓发之间,带着无意,清浅呼吸扫过那隔着头帘的雪白面颊。
顾长宁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低声几乎耳语:“认真点。”
这一声是在提醒她,皇帝在上宾客在下,她就算做戏,也请认真一点。
苏木心头一滞,不由抬眼,她这才真正回过神来,柔情是假意。
红帘外的人只盛额头相对。她缓缓俯身,认真对待行礼。
“礼成——送入洞房——”
被祝余送入红烛映天,喜气笼罩的婚房后,厅内发生之事她不再知晓。
迎亲成婚流程纷繁复杂,苏木这一趟下来感觉头都要炸了,她要扯下头帘取下发钗透气,可手刚触及盖头就被祝余的手止住。
“姐姐,新娘自己接盖头不吉利。”
此屋无外人,只余两人,苏木苦笑:“祝余,这发髻实在沉得慌,你容我透透气。”说着,她就又要动手去扯。
这下祝余按得更紧了:“不行!”
“我是陪你出嫁的,师父未来我便是你的娘家人,我得为你的幸福着想!”
祝余这话说的坚定,苏木哭笑不得,一个人往后余生的幸福哪是一个盖头可以决定的,她哪信这些。
“好祝余,我就……”
“不行。”
苏木刚想说我就揭下取下金冠就盖上,可话还没说完,祝余直接打断拒绝。她无奈也知祝余是为她好,于是妥协:“好好好,不掀了。”
又过良久,苏木已不再是简单的头沉了,她又困又饿。
“祝余,你饿了吗?”
“不饿。”
苏木问的正是时候,祝余刚说不饿,恰巧她就听见祝余的肚子咕咕作响。
苏木好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没戳穿她:“我也饿了,你去帮我取点吃食来。”
“……”
“祝余,我饿了”
“……”
“祝余,今日是我生辰,你舍得让我一整天饿肚子吗?”
苏木并没有撒谎,她这一整天都没进水没吃东西,早就饿的不行了,只是拜堂那会儿她饿过了似乎觉得还好,但此刻她坐也不是睡也不行,也不知道顾长宁何时才能结束,她只好还是垫垫肚子。
而且生辰也的确是在上巳,只是太久每过生辰,久到她提起上巳时,只单单以为是个普通节日罢了。
幼时的上巳,谢辞桉都会给她带她最喜欢的桃花酥,因着越想越远,反而越想越馋,还真相吃点东西了。
祝余虽和苏木生活了好几年,但的确从未听起苏木谈起她的生辰,她不确信但又高兴她愿意将生辰告诉自己,于是问:“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苏木语气满是真诚。
“那我去给你取吃的!今日姐姐生辰一定要吃点好的,我去膳房给你找找。”
苏木笑道:“好啊,麻烦了。”
祝余走到门前又一顿,苏木知道她不放心,于是挥挥手:“放心吧,我的幸福我肯定比你重视得多。”
“放心,我不会揭盖头的。”
我不会揭盖头的,这是谁说得,反正不是她说的。苏木见祝余掩上房门,一把将遮挡头上的盖头扯掉。
扯下得那一瞬,别提有多舒服了。
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她后半生得幸福可不会寄望在顾长宁的身上,就算顾长宁现在进来,她也不会把盖头再盖上!
这样想着,苏木联手联合去拆头上珠钗,细小珠钗拆下后被她藏在床底,免得祝余一会儿回来发现端倪。
但头上那步摇才是罪魁祸首,苏木顺手就要去拆,无奈这发钗嵌得太深,她找不到解扣在何处,垂首扯了半天也未有动静,她气恼地要起身去铜镜前,可刚迈出一步,外头就传来些声音。
喜烛燃得正旺,红光摇曳,婚房内氤氲着檀香。
外头传来凌乱脚步,夹杂着醉意的笑谈,踉踉跄跄,苏木听出那声音定不是祝余,不知为何,她竟慌张的摸到盖头后将自己的脸盖的严严实实。
恰此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酒气伴着外头夜风和众宾客嬉笑声灌了进来。
模糊红帘之下,大红身影扶着门槛走进来,步伐虚浮,满是醉态。可在门栓反上后,顾长宁嘴边噙着的懒散笑意退散,整个人清醒如常。
“你喝酒了?”
苏木往木帐侧边移了几分,小心警惕。
顾长宁未言,但是苏木听见那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
“我们本不是真的成……”
“嘘——”
苏木想说他俩假成婚不便拘泥于虚礼,可话还未说完就被顾长宁打断,他指节压着唇,做噤声状,苏木不明,但也未再开口。
苏木不知顾长宁刚恢复过常人状态,所以在他摇摇晃晃向前靠拢时,她真的以为他醉了。
瞧见地上未有手杖,只听到他撞上了一桌椅,顷刻便要倒下一般,苏木猛地起身将他托住。
顾长宁身上发烫,饶是隔着衣袖,仿佛都能灼烧她的指尖。
她即使稳住他,正要扶着顾长宁往帐上一坐,岂料手中之人力气大的可怕,翻手牵起她的手一翻,二人便齐齐滚落帐中。
顾长宁顺势贴耳:“外面有人。”
苏木心下一惊,本还因顾长宁粗鲁之举而恼之意近乎消散。
盖头被刚那一晃而掉落帐中,苏木抬眼,眼前面容离他不过睫毛之距,再加上这红烛香氛,一股暧昧氤氲而升。
她尽看恍了神,今日的顾长宁虽俊俏却不似往常冷意凛然,眉宇间似乎还有些许温和,只是因注意到窗外有人,眉峰下垂,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配合我。”
顾长宁喉中像有干柴烈火,这句话说的干涩嘶哑,仿佛在抑制什么。
苏木扑闪睫毛,盯着他“什么?”
“唔……”
她话还未完全出口,脖颈间便传来一阵软湿触感,酥麻之感席卷全身,苏木惊愕,下一瞬就要去推开他。
第53章
她被迫昂首, 后颈被顾长宁粗粝手掌所握。她本想要撇开脸庞,顾长宁却忽而扣住她的腰, 她感受到腰间隔着喜服而传递到肤间的温热,突然无力推他。
顾长宁将她往怀中一带。床榻瞬即发出吱呀之声,榻下珠钗于被褥相擦,发出沉闷撞击的暗合声响。
他的唇带着湿润之感,从唇角延到耳边,几乎贴着她的耳蜗:“抱歉,忍一忍。”
随即, 他利落地垂下帐帘, 红帐瞬间隔开了外边的世界。
忍一忍?什么意思?
苏木的睫毛颤了颤, 心慌得几乎能听到自己得心跳从喉间跳出。她的理智告诉她他们不过是假夫妻, 可刚刚颈侧温热气息尚存,哪似有似无的炙热, 似乎正在灼烧着她, 将她拉入无尽深渊。
苏木还未从旖旎湿润中缓过神来,黑暗便席卷了整个视线——顾长宁掀开锦被, 将二人笼罩在黑暗之中。
“窗外是宫中之人, 抱歉。”
苏木明白了意思, 她平复呼吸,回过神来:“要我做什么?”
苏木不知自己的声音带着清浅的喘意,这一阵阵气息让顾长宁燥意横生, 喉头滑动,恰好鼻尖传来耳边女人发间的柔香,他发现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情绪正在急速上窜。
“发出些声响就好。”
他声音低哑,鼻间传出热浪,扫过苏木敏感的脖间。
红烛映照下, 帐影若隐若现,起伏连连,传来男子与女子低低的呼吸和压抑的笑声……
窗外那道黑影似顿住,而后悄然离去。
直到外头黑影已退,顾长宁才缓缓停下了摇床的动作。
帐内一时安静。
苏木脸颊绯红未散,但人却清醒了不少,刚和顾长宁一起摇床时费了老大的劲。
顾长宁一只压在她身上的,此刻一瞬弹开,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
一时之间,空气残留些旖旎而又尴尬的气氛。顾长宁从床上起身后整理了几下衣冠。
“刚刚……冒犯了。”
“没事。”
两人皆无扭捏姿态,顾长宁也瞧不见苏木的面容,而苏木则盯着她,面上平静。
顾长宁轻咳一声撑着手杖:“宾客差不多散了,那我也先走了。”
“嗯。”
门被推开,又“吱呀”一声合上,屋内安静如初,刚才之事就像没发生过一般。
苏木怔怔的看向屋门,心口乱如麻。
她口干舌燥,还是决定起身给自己倒杯茶喝。
她背对门口而立,显然没注意到门口处的黑影。
“苏木……”
门外传来顾长宁的声音。
苏木显然没想到顾长宁还没走,她倒水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放下茶壶,举起茶杯往自己口中送了一口。
“怎么了。”
门外声音短暂消失,随即出现顾长宁那低哑的声音:“此次成婚乃形势所逼,待此事了结,他日你若要离去,我定不阻拦。”
他重复着之前二人所商量之事,苏木不懂他再说起此话的意义,只点头,语气中不夹杂多余的情绪:“希望你说到做到。”
顾长宁离开后不多时,祝余便找了一堆吃的来,有荷包里脊、黄焖鱼翅、虾丸鸡皮汤等等,瞧着甚是美味。
菜上齐了之后,祝余还端来了一碗长寿面,青葱浓香,看着就好吃。
因着已入深夜,其他菜品苏木吃得少,但那碗长寿面说是祝余亲自所下,她瞧着祝余眼巴巴盯着她,她自然是要吃完的。
酒足饭饱后祝余问:“姐姐,小侯爷什么时候过来?”
苏木又喝下一杯清酒,眼生朦胧:“还不知,前厅客人多,他成婚自然不能马虎,就算一个个敬酒,说不定能到明日。”
“可姐姐,今夜是洞房花烛,哪有让新娘子独守婚房的道理。”
况且今早苏木说过,她和小侯爷是真心以待的,那更没道理让她独自呆在这红烛之间了。
“姐姐,许是那些个无理客人绊住了侯爷,我帮你去寻她。”
苏木醉意朦胧拉住她:“罢了,不用。”
可祝余偏不喜眼前人受一丝委屈,遂反握苏木的手:“没事,我就去寻寻,若是真有事耽搁,我也不会为难的。”
就这样,还没等苏木再说话,祝余便已开门出去了。
苏木脑袋发软,她本想拉住祝余,对她说顾长宁今日已经来过了,但是话还没说出口,四肢软软的,连说话也像咛喃。
罢了,去吧,去了顾长宁也不来。
还是早些睡下罢。
这样想着,苏木拖着自己沉重的身体,已无暇顾及头上未取珠钗,就这么躺在床上,沉沉睡了下去。
果然,还是床上舒服。
翌日,丝雨淅淅沥沥,水珠顺着檐角而落,砸出“碧波”的声响。
刚渐晴的天因着连绵不断地几天雨,倒有些凉意。
苏木下意思地扯了扯怀中被褥,想要将自己窝藏在温暖柔软之中。
但是,为何这被褥跟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苏木拧眉睁眼,翻身时发现身侧有个比她高出半截的人形……
为何,会有人形?
苏木脑袋生疼,昨日的酒像嵌在脑袋中一样,叫人昏沉。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随即揉揉眼睛。
隆起的人形未散,甚至还不舒服的动了几下。
苏木顿起半个身子,忙往后撤了几步,仔细回想昨夜情景。
昨夜顾长宁走了,祝余来了,祝余走了她就睡了,然后……
哐当一下,苏木脑袋中便闪过了些许斑驳碎片。记忆中,好像是祝余为她撤下珠钗,去掉脚靴,将她从滚落的地板上抱上了床。
然后……
然后她拉着人的手不放,还叫祝余别出去了,今夜凉,二人可以一起睡!
苏木顿时清醒了大半,不知为何,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忙低头看向自己,幸好幸好,衣服都还整整齐齐的。
至于她为什么要查看自己的衣服,苏木脑袋发懵,脑中竟然闪过了顾长宁的面容。
她好像,记得是祝余……又好像是,顾长宁?
但是,怎么可能是顾长宁呢,绝对不是顾长宁!
苏木身形未动,手却探向身子上覆盖的被褥。!
苏木脑袋嗡嗡作响,被褥下的人不是顾长宁是谁!
他正侧躺面对苏木,呼吸绵长而沉稳。眉目舒展,唇角微抿,睡的格外安静而平稳。
苏木怔怔望着,心口微微发紧。
居然真的是他。
苏木瞧着眼前的顾长宁,她实在记不清昨夜之事,但这样直愣愣的看着床上之人,忽然有一股平淡惬意之感。
真是莫名。
以前,因为顾长宁看不见,所以他总是下意识皱眉,生怕自己不小心撞到何物,而此刻,他睡着后少了几分凌厉阴郁,多了几分疏朗柔静。
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手何时抬起,指尖似乎想要取触碰那眉宇,却在咫尺指尖突然收回。
苏木心下一慌,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这床上不能久待,她得趁顾长宁还未醒离去。这样想着,苏木窸窣朝床尾挪去,每一动都小心看向床上之人。
床上之人似乎睡的正香,愣是一动也不动。
挪到床位,苏木抬脚往毯上而支,腿上红绸落入她眼中,让她有些恍然。
她拿起靴子就要套,身后突然传来慵懒声音。
“夫人去哪?”
苏木手中动作停滞,猛抬眸。
夫人?
她回头,看向那不知何时半支着身子的顾长宁,眼中无色,神态却尽是懒散。
苏木尴尬的咳嗽几声,然后疑问:“夫人?”
顾长宁已靠着床头半坐:“在你离开之前,还是这样称呼方便,免得人怀疑。”
他说的在理,她再纠结这个称呼倒显得小气。苏木点点头,专心穿鞋。
“你昨夜不是离开了吗?为何又回来了?”
顾长宁翻身而起,在她身侧:“昨夜本在东苑醉花荫里听雨,撞上了祝余。”
“喝醉酒的人力气壮如牛,我拧不过她。”
这话让苏木有些尴尬,她脑海里飘起昨夜自己拉着所谓的“祝余”的手,叫她先别走,现在回忆起来,倒想一头撞死。
但苏木表面平静,语带歉意:“对不住了,昨夜和祝余喝了几坛。”
他比她先穿完鞋:“无妨,只是喝酒伤身,日后要少饮些。”
苏木也穿好鞋,她讪笑:“的确如此。”
“昨夜打搅你了,我要洗漱,你看……你要不先出去一下?”
她话中赶人,顾长宁自然也听得出。本就是假成婚,也不用太全套,他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苏木长舒一口气,看着他慢吞吞往四周摸索的背影,她想起什么,率先看到倒于榻下的手杖,立马拾起递给他。
“小心点。”
“嗯。”
顾长宁拄这手杖明显走的快了许多,他往前走了几步,开门时步伐却一顿。
“苏木。”
突然被唤,她不明所以:“嗯?”
“你医馆若是缺钱可在府中随意拿取银钱,不必将珠钗藏于榻下。”
“……”
苏木满脸黑线,突然想起昨夜怕祝余发现所以藏在榻下的珠钗,没想到被眼前人误会。
她以前就算劫富那也是济贫,从未自己偷留些什么,她启唇正要解释,顾长宁却又说话。
“还有……”
“那个,那个珠钗……”苏木欲解释。
“生辰快乐——”
底醇沉稳声音自门框边上而来,苏木猛抬眼,一时无声。
生……生辰,快乐?——
第54章
昨夜
顾长宁不喜热闹, 所以在从苏木房里出来后,他没有再去前厅。
醉花荫乃是东苑一处花园, 正巧清风醉人,他立于园中嗅着海棠浸染昨日雨水之香,舒服自在。
也是在此时,娴妃从前厅而来。
许久未见长姐,她似乎消瘦不少。
二人立于园中,她不禁感叹时光如白驹,转眼他也成了亲。
追忆之间, 女子却悄然自身后环住了他的腰。
她语中噙啜:“长宁, 你带我走吧, 好吗?”
他推开身后的人, 面上满是不解,他知道娴妃从前所爱之人是周垣, 今时今日也已是圣上之人, 她如此行径,比之逾矩更过。
“娘娘请自重。”
顾长宁后退半步, 拉开距离后拱手:“娘娘如今身居后宫, 要照顾好自己。”
可下一瞬, 他那行礼之手却被人握住:“长宁,从前是我糊涂,是我不懂你对我的情意, 对不起。”
顾长宁拂去那双手,胸口发闷。
他从前是对眼前人有过爱慕之心,也曾纠结怀疑为何她所爱之人是周垣,是圣上而不是他,可如今, 他早已释怀,心中也只拿他做尊敬的长姐或高贵的娴妃娘娘。
他曾答应过周垣要护好她,所以那日听闻她杖责后因无力为她说上半句话而气恼,可无论怎么说,这些情意乃朋友之谊,乃亲人所念,再无其他。
“娘娘自重。”
“自重?”娴妃苦笑,僵着那收回的手:“陛下早已疏远本宫,本宫在哪深宫中每日小心提防。”
“我时常想,若是当年我早些发现你的心意,那我如今是否会不一样。”
“长宁,你可知这三年来我有多痛苦,少时三人,如今却物是人非。”
说罢,娴妃双眸含泪,她微微垂眼,长睫轻颤,泪滴滑落时梨花带雨,让人瞧着好不心疼。
可顾长宁看不见,他冷峻如常却在听到她说旧时三人时,也不住叹了一口气:“聚散有时,娘娘勿要忧思。”
“你说的对,可如今我再见到你,我忘不掉,我也无法释怀。”
说罢,她已冲进顾长宁怀里,她抱的紧,生怕顾长宁将她拉开。
“长宁,我真的好想你,好想你们,想你,想和你在侯府的那些日子。”
不知何时,娴妃早已忘记自己的身份,语中不再自称本宫,她语中带着追忆,带着不甘,带着痛苦。
顾长宁想要掰开怀中之人,可他却又无能为力。
他无奈,或许让她发泄一下,她心里会好受许多。
他没有回抱他,只直直被她抱住。
“娘娘,回不去了。”
他不能让娴妃一直活在过去,他需得让她认清现实:“如今你已为宫中之人,周家也已覆灭,我也已娶妻,你莫要如此,只会置自己于无尽深渊之中。”
可怀中人泪意更甚,似乎要打湿顾长宁的衣襟,她怀臂力气更甚,将他腰身死死攥在怀中:“长宁,长宁……”
她似听不到顾长宁的劝慰之语,就这样一声声地咛喃。
梦中的人终于出现在眼前,她牢牢抓住,不愿放开,也不愿睁眼,她怕她再次醒来,依旧是那个冷冰冰的宫殿。
他明白自己现在在多说已无意,怀中之人是怎么也听不进去的,他粗鲁的将她推开,双臂撑直拉开与眼前人之间的距离:“娴妃娘娘!”
他这声带着提醒,声音也高亮,一瞬便将梨花带雨的人儿叫醒了过来。
“长宁……”
她还想往前,顾长宁厉声制止:“长姐!”
长姐,就算他们并非实际意义的姐弟,可这一声长姐却如刀斧,一声劈开了他们的距离。
这声长姐,自她从越国而来时,只有一天这样叫过她,她比他大不了多少,所以他总是玩闹着叫她小月儿或者朗月。
这声长姐,是拒绝。
她沉溺的情绪被人一把从泥沼中拉出,她眼底满是不可置信:“你叫我什么?”
顾长宁无法察觉眼前人千姿百态的面色,他冷声拱手:“长姐,夜深了,陛下定在等你回宫。”
“顾长宁!”
娴妃语带嘶哑,却无奈妥协:“长宁,你不要这样好吗?”
娴妃每进一步,顾长宁便后退一步,她终于停下,苦笑:“长宁,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那个奴婢了。”
她记得,在宫中时她已听说顾长宁要娶妻,她虽无奈,但她也想他有个好归宿,可偏偏,是个奴。
她不甘心,为何一个奴可以在宫外,在侯府,在顾长宁的怀里肆意,而她只能困于后宫,所以她请求,请求皇帝出宫带着她。
可她今日,并未见到那人的面容。
喜欢,喜欢吗?
这个问题好像问倒了顾长宁。
他的眼前浮现不出那人的面容,只有那带着倔强清冽的声音。在蔺州上元,他不小心撞上,她未有责怪,只淡言无碍,那声特别的声音,他记得很久……
在阆华街长廊上,她说:“顾长宁,你掉下去我可没功夫拦你”,所以她牵着他,一步步的沉稳逛在街头;
在看到小女孩在冰天雪地中卖花时,她会毫不犹豫的买下所有的花;
在被追杀时,她即使脚上有伤,也不愿他冒险,而让自己拽着她的腿;
在河岸边生怕她会死的紧张不安;
在山洞里,她说:“顾长宁,我不愿欠你人情,所以我救你是两清”,她用短刀给他处理伤口,语中有着很少流露的温柔和安慰“再忍忍”;
她语中总是带着刺猬般的锋芒,可行事却又无不在替他人着想。
就像那缃色腊梅,在孤傲中含苞绽放,疏离却带着丝丝沁人心脾的幽香……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所以,喜欢吗?
顾长宁眸中浮起一丝柔意,他语带温柔:“是啊,我喜欢他。”
因为喜欢,所以在她几次说要解蛊离去时,心中总有一股压制着的怒意;
因为喜欢,所以在听到无法解蛊后心中悄然升起一丝欢喜;
因为喜欢,在听到圣旨时第一反应不是拒绝,甚至想直接接下,却又自私的希望她和他所想一样;
因为喜欢,在她冷漠的说出他的性命干她何事时,他的心似乎像被针扎了一般;
这是喜欢吗?
也许是。
所以,在娴妃离开后,在他听到祝余说今日乃她的生辰后,他才会由着祝余给予的“借口”来到房中。
但他并没有想要行其他之事,只是当她牵着他的手叫他不要离开时,他才会无法挣脱,坐于榻边-
生辰快乐,苏木。
他开门远去,未打伞,穿梭于庭院之间。
苏木立于窗前,推开一角纱帘。烟雨氤氲,远处的身影被薄雾勾勒得模糊。
顾长宁已转入廊下,大红喜袍未褪,衬得他整个人意气风发,身姿颀长。乌蒙手杖稳稳点在脚边,衣袍水渍虽步伐洒地,溅起更多泥泞。
许是怕滑,他走的更加小心。
何故如此执着,她可以治好他的眼睛,眼盲得治,或许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还能回来。
苏木垂眸欲放下窗,却看远处传来一急切步伐,扬风立于顾长宁身前,面色凝重甚至焦急,他不知说了些什么,顾长宁的手杖便被扬风拿着,他扶着他,走得更快了些。
苏木起身后是祝余带着一众婢女来给她洗漱,舆洗过后,她换上了一袭月白牙织花长裙,衣摆素雅,腰间缎带精细,祝余替她梳了个已婚女子的发髻,髻间插着一淡雅的玉兰簪子,整个人看着干净素雅,脱俗如谪仙。
苏木最爱黑白,这身装束,她很是满意。
原本她打算去医馆瞧瞧,想着明日便可开张,乃何连日阴雨,路面泥泞,她喜净,便不想走这一遭了。
苏木现在住在主屋,红帐撤下后这主屋又寂寥不少,苏木虽瞧着冷清,但也没心思去装点,毕竟她是个假夫人,何苦干了日后他妻之活。
顾长宁房中书倒是不少,索性她拿起一本和医术相关的书,坐于窗前案边,听雨看书,也是惬意。
可这一坐乃至暮色,她都没听到顾长宁的消息。
天光渐暗,苏木揉揉眉心将书扔到一旁,她昨晚还想着今日要跟顾长宁说今日搬回厢房,可不知为何早上忘了说出口,现下她虽困了,但也是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
不知又过了多久,直至天近昏黑,忽听院外仆从急声传来:“侯爷回来了!”
她放下心来,随即起身要去寻他与他商量,可刚到门外,扬风便似一阵风般落入她眼前。
扬风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只见他气声喘喘,来不及歇气,眼中满是焦急:“苏,夫,夫人,你懂医术,你快去瞧瞧公子吧!”
苏木心下一震,快步跟在扬风身后。
雨后地面湿滑,空中带着凉意。远远看去,只见几名仆从簇拥着一人步入府门。烛火映照下,那人步伐踉跄,身形已坍塌如泥,旁人费力拽扶。
等到近前,苏木才看清楚顾长宁的脸色,苍白如纸。
他背上衣衫几乎被雨水浸透,暗红自肩头一直蔓延到腰际,混合着雨水湿漉漉地贴在他宽阔的身形,触目惊心。
血腥味混合着湿泥扑面而来。
苏木心下生惊,却来不及细想,她快步上去将人扶住。
“顾长宁?……”她声线发颤,带着急切和惊惶。
可垂首之人,未给半点反应,犹如死水——
第55章
白日破晓, 燕雀绕梁,扑翅飞过时, 屋中之人才迷糊着睁眼。
一缕晨光自窗棂斜切而下,随时间斑走,已落入女子面颊。她缓缓睁眼时显然不适应这刺眼白光,举手拦住片刻,这才适应。
又一日过去,苏木坐于塌边小凳朝塌上之人瞧去。一夜一日,眼前人倒是睡的平稳。
只看当下, 仿佛前日之狼狈被一扫而空, 甚至从未发生。
前日, 顾长宁一身血渍污染背脊, 那伤痕遍布,衣衫褴褛破败, 碎布嵌混肌理, 叫人心惊。
饶是不知所为何,但瞧着他出无伤也能知, 此为杖刑所赐, 扬风明令侯府不得出门寻医, 所以那夜心惊着处理伤口,是以苏木为主,祝余为辅, 好在侯府常年备着些常用药材药品,处理起来也不算麻烦。
匆匆忙到后半夜,苏木才私下找扬风问了个清楚。
扬风神色复杂,但吞吞吐吐也说了个大概,毕竟就算他不说, 关于这件事,此时京中也传的沸沸扬扬。
外面什么说法都有,但是结合扬风所说,那便是西北战事再起,此事恰好又与宣德候有关。
鄢国地处中原,西北有寮州蛮夷,时时侵犯边境,皇帝派宣德候驻扎在西北蜚楚地界,为的就是防范蛮夷入侵,以及收复天佑五年被掠城池。
消息闭塞,只是前些日子西北便已开战,但侯府却是未传入半点消息,直至前夜昭明侯被急召入宫。
本来西北地势开阔,黄土沙地,气候亦然十分恶劣,所以行军之事要务必谨慎。起初宣德候率一万精兵击退敌人于蜚楚,但蛮夷之人却心思狡猾,以民为挟做肉盾,生生又逼退我军至城门地下。
宣德候所驻扎之地绿洲比之更多,这两年沙暴渐多,寮州人日子过不下去了,便又打起了鄢国的注意,又恰巧蜚楚同胞在敌方手中,所以这打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僵桎,双方不下。
本来如此僵持,宣德候所驻夏丹内有五万精兵,就算寮州军来袭,那也是不怕的。不管如何,就算以蜚楚要挟,也不至于能将城中所有人掳至城下,毕竟两城之间还颇有短距离。
所以京中旨意是先勿轻举妄动,若是敌军再有来袭,再另作打算。
但上京离西北夏丹不止千余里,消息传回也是有些消息的,君令刚至夏丹,却闻夏丹百里外的峪口关大败,五千精锐与宣德候在撤军时均不知所踪。
此信一传回上京,朝堂一片哗然,更不用说御座之人该是何等震怒,随即就要遣西北其余州官派军搜寻,但情况不明,若贸然前去,怕是折损不止五千,此事有待商榷,但宣德候违令行事确是事实。
将在外其罚无所受,所以前儿个夜里,这军杖便由其子受过,其余罚责则由寻着宣德候后再回京领命。
因此这一事在京中疯涨窜论,一时茶馆酒楼街边妇女老少,无一不在谈论此事。
有人说宣德候自先帝时起无一败仗,此次败仗皆是由于宣德候年事已高,朝中无人能替,人才匮乏;亦有人说是宣德候手握兵权不听命行事,此次战事怕是皇帝要杀鸡儆猴收回兵权;更有人说皇帝早就料到此事,所以才选择在昭明侯大婚之日做出责罚,怎样看都像是下马威……
这些话虽不中听,但又不无道理。
难怪新春宫宴涉及相府之事皇帝极力压下,原是世家之一的西北燕伯爵和相府交好,若那时相府出事,恐怕此时西北损失不止如此。
其中复杂,一两句未能说的明白。
苏木瞧着床榻之人昏睡时都是肃然之色,眉峰紧拧如麻就知,此事对于侯府来说,那是大大不利的。
但身处侯府,他能做些什么。
不去替他想那些错综复杂之事,只是苏木心中泛起惆怅,顾长宁受伤,侯府处于危急之中,她去南疆找巫师之事,怕是又要一拖再拖。
但所在顾长宁此伤未及肺腑,因此所牵连苏木的不过是背部酸软,倒无其他大碍。
祝余眼下在医馆行事,医馆迟迟未能行开张喜事,事事耽搁倒不如安安静静开着得了,所以这医馆倒也没大张旗鼓开张,只是东街之人大多所知那樊楼酒馆对街新开张了一家明净医馆,坐馆之人乃是两名女子,时时带着面纱斗笠,叫人看不清模样。
苏木之前厢房的东西都被婢女们搬到了主屋,苏木懒得折腾,恰好又要照顾病人,于是扯过一张屏风便在毡毯上设床,虽是地面,但日渐暖和又有炭火在旁,也不算冷。
只是昨夜塌上之人似有噩梦惊扰,睡的很不踏实,她迫于扬风的示意以及假戏真做的圆满,自然是衣不解带地照顾。
昨夜虽没睡好,但今早似乎也不见的困,自成婚前一日要在府中备礼到现在,她可是一步也没踏出过侯府。
日子算一算,前些日子她曾找过西街一常入宫的民艺造坊今日也该得出消息了。
苏木握了握挂于脖间之物,眼皮又扫了眼塌上之人,还是打算出去一趟。
想罢她起身,随口唤来了屋外侍婢,舆洗换衣。
上京西街自古就是手艺人的聚居之地,就如此前的何安常来西街,也是想要学上一门手艺。
苏木本想一人出门,乃何如今身份不同,势必要有人常伴,这才堪堪让芜衣陪在身后。
要说芜衣本来常居西苑,在东苑是不常见到的,偏那日苏木出门瞧膳房药煎的如何,却瞧见膳房之人有些欺软怕硬苛待西苑下人吃食,其中欺负最甚的也是战战兢兢的芜衣,她见此不忍,将她留在了身旁。
恰张叔有意寻人做她贴身婢女,既然要重新与人磨合,倒不如她自己寻个有几分缘分的人。但经过影儿之事后苏木待人也留了个心眼,所以再待芜衣确是保持着一定距离。
“芜衣,我瞧着官人往日所着衣衫皆为墨色,府中锦缎亦是如此,我打算给官人做几身衣裳,你替我去那家挑挑。”
行至一制衣铺,苏木顺手指了过去,想要支开她。瞧见芜衣正要开口,苏木便先行一步解释:“我要去西街寻官人前些日子所造之剑如何,那地乃是机要之处,就算是扬风也不能带着去的,你挑完锦缎便在原地等着,我去去就回。”
芜衣双手叠于腹前,本来启唇的疑问之词又吞了回去。
“奴婢知道了,夫人可要早些归来。”
“那是自然。”
苏木回答的爽快,见人已朝铺里去,她这才放心放下斗笠纱帘,将自己盖的严严实实。
什么机要之处自然是扯谎,她自是不能告诉这底细不明之人自己是要去询问八年前早已灭迹的箭镞出自何处。
这边,芜衣踏入这制衣铺才知铺中所见并非门外一叶,里边更是别有洞天,瞧着这琳琅满目的丝衣绸缎,她知自个儿有的挑了。
本是眼睛望着远处男子用缎之上,可眼睛晃过之间,却被一华美缃色衣裙所吸引。
芜衣朝前走了几步,指尖落入华服之上,耳边听不到引人称赞介绍之语。
烟霞罗裙,裙料是上好的杭绸,织得细密如蝉翼,外头日光落入其上泛着淡淡珍珠般光泽,如同月华打碎揉进其中。裙摆处用银线绣着缠枝莲纹,花瓣层层叠叠,如同绽放。
当真是极好的衣裙。
“姑娘,这是极好的杭绸,在京中盛行,可要买回去给贵府贵人所穿?”
店家笑得谄媚,瞧见芜衣所着衣料虽华贵但样式却不像贵女所着,想着定是那座府中娘子公子遣派,于是介绍到。
芜衣面上划过几分喜欢,可在听到店家介绍是,那分欢喜下意识地转成了失落,随即平静。
她转身款款而笑:“店家,我是受夫人所托给府中郎君置办所用绸缎,你将店中好的样式均选些来。”
眼瞅着这人是个有钱的主儿,店家立马喜笑颜开:“姑娘等着。”说罢便朝后头喊道:“小二,快将店中质好的料子一并拿来。”
芜衣被店家引着坐在一处木椅上,待小二呈上料子后便仔细挑选着。店家忙着去迎其他客人,一时未能顾及她。
她选的仔细,未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待脸颊处有一丝温热相触,她才猛的侧身抬头。
撞入眼帘的是一白面男子,衣冠楚楚,身形高挑,但眼睛中却绽放出挑逗的猥琐光芒,芜衣发觉不对劲,往后退开了几步。
那人靠前:“这是哪家的小娘子,背影瞧着就是倩丽,没曾想面容也是如此姣好,叫人瞧得心痒。”
他身后跟着两名粗布小厮,在听到这白面小生的调侃之语,随即大笑。
芜衣眸中闪过一丝嫌恶,手却攥着衣角,双腿发软,下意识就要叫店家过来,可还未开口,她的肩膀就被人扣着,硬生生压着她坐下。
“小娘子莫要怕,小娘子要买何等面料,若不如让本公子帮你瞧瞧。”
那人说着,手却径直朝芜衣脸颊抹去,眼神在芜衣身上流转,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那白细长手抚着芜衣的脸颊,她有些不安发抖,怯懦开口:“公,公子莫要为难,奴是,是侯府之人”
“侯府?”
白面小生听到后面二字,面上尽显猥琐,若搁以前他听到侯府名讳早就跑的没影,也更是不敢碰侯府之人,可如今谁人不知宣德候处于水生火热之中,他如今就算揩一个小小奴婢的油,谁敢站出来与他林氏伯爵所忤,想罢,那小生笑得更是猖狂:“早就听闻侯府就算是奴也是生的花容月貌,不然怎么能叫昭明侯娶了奴为侧室,既然如此,我也来尝尝这其中滋味如何?”
他攥起芜衣的手,双手抚摸,说完还拿着靠近自己脸颊,惬意而迷离的蹭了一蹭。
这一举动更是让芜衣惊吓不已,连带着眼眶中似乎都泛起层层水汽。
但这副模样在那小生眼中,仿佛看到梨花带雨的媚人儿,更是情难自已,立马就招手,随即他身后的两名随从就要从椅子上拽起她。
“不要,不要!”
芜衣惊呼,立马朝柜台投去求救的目光,可给她的不再是刚刚恭维般的目光,那店家置若罔闻,瞧都不往这边瞧上一眼。
“店家!店家!”
还是无人应答,甚至连立于铺子里的其他客众,也仿佛此地未发生何事一般。
谁人不知,四大世家之一的林伯、赵伯、燕伯以及杨伯中,林氏伯爵最是家大业大,此伯爵祖上乃是开国皇帝的侄子,到了如今几代后虽然说是旁的不能再旁的旁支,但这林氏伯爵确是四大世家还只有两大世家时便已存在,其下子嗣也是个个出息,唯独除开眼前这人。
眼前乃是林氏伯爵家的嫡子,虽是最小,却也是最被溺爱和最纨绔的一个,不考取功名不入军为伍,日日流连花丛。
他其下人命无数,却次次被伯爵压了下来。如此,谁敢招惹?
芜衣被人拉扯的衣衫凌乱,泪痕漫面,只求自家夫人能尽早赶回,救她于水火之中。
但她也不能只求自家夫人尽早赶回,她想起前些日子祝余曾教她的防身之术,立马要反手而脱,可起势刚现,她的手腕处便多了一道手掌所握。
“放手!”——
第56章
普通人人微言轻自然不敢掺和, 但这出声之人可就不一样了。
清冽如甘泉之声,身着月牙常服, 又喜欢多管闲事的,自然是稽查司都指挥使,谢辞桉是也。
他管辖京畿,自然要平民之所恶之事,今日恰巧让他碰见了,那自然是不能不管。
作为都指挥使,那也是算上半个武将, 自然力道比那两个普通小厮大上许多, 见玉面阎罗一来, 那两小厮惴惴, 还未等自家主子发话,立马放开了拽着女子的手。
听清来人, 白面小生似是非常气恼, 这声音他就是过个百年也不会忘,这声音不知毁了他几桩好事, 偏偏他又不敢叫嚣。
白面小生尽量将怒气压下, 随即笑面:“原来是都指挥使啊, 不知谢大人不在司里忙着,来此处是作何啊?”
谢辞桉冷眼看向讪笑之人,不屑冷哼, 但看向女子的眼中多了些柔和,竟是直接忽略白面男子的问话,随即将人护至身后:“别怕。”
芜衣被那股手劲拉至身后,面上有着复杂的心绪。
谢辞桉还当她害怕,于是完全挡至她身前, 横亘在她与玉面男子之间。
男子吃了瘪,脸色有些不好看,连装模作样也难得做了,面上尽是气恼:“谢辞桉!本公子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一直揪着我不放!”
谢辞桉未着官府,自然代表的不算稽查司的身份,可那男子恼怒后直接喊他名字,那自然也是无礼到了极点。
谢辞桉冷笑:“林涛,你当真是十年如一日,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被称作林涛的男子显然没想到他如此直言,丝毫不给自己面子,面色已是铁青:“干你鸟事,一个小小奴婢,爷高兴就带回去宠着玩着,不高兴就是赏她一死她都得受着!”
“哦?”谢辞桉拉长音调,嘲讽询问:“你伯爵府中之人谢某自然管不到,可刚才我可听说此人乃侯府之人,你强掠侯府奴婢,不怕侯府追究亦不怕官府惩治?”
“侯府又如何,说不定明日侯府就倒台!”说到此处,他意味悠长的打量着谢辞桉:“不过要我说啊,若是顾家倒台,你谢辞桉怕不是最高兴的那一个!谁人不知你们两家之间的关系,你如此阻拦,莫不是想要将这奴婢带回你府中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那昭明侯此前在书塾就为一女子而大打出手,没想到啊,过了这么多年,上京双英口味还是如此一致!”
“况且那庶女乃是周家之人吧,他顾长宁也真是倒霉,护一个周家之女,三年前那场战役,他那双眼不就是周家所害!想来你二人看人的眼光倒是不怎么样!”
说罢,林涛哈哈大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林涛所说家塾之事实际乃以讹传讹,当年周将军之女染有风寒却又因命不得不来家塾,遂遣一庶女替之学书,只是那庶女因身份总被林涛等纨绔所欺,顾长宁一时看不过而护过几次。
那女子因害怕,每日回府马车都跟至顾长宁身后,由此躲过了不良之人的调侃,只是后来有一次谢辞桉因想和顾长宁切磋,那庶女刚好站在旁边,不料顾长宁将人误伤,谢辞桉一时上头和顾长宁打的难舍难分,两人都鼻青脸肿,但最后也是谢辞桉遣人日日到周府探望。
由此谣言便传开了,说是庶女爱慕那顾家子,但那谢辞桉又爱慕庶女,如此三角循环痴恋,在上京掀起一阵议论之声。
谢辞桉没想到当年之事能被眼前人说上百次,他懒得解释,再次忽视林涛,牵起芜衣的衣角就往外走。
可未行一步,手上传来阻力,原来是林涛给两名小厮使眼色,芜衣另一只手再次被人攥住。
谢辞桉懒得跟人废话,也不想看见眼前人的嘴脸,语气中怒色比之刚才更加明显:“林涛,我劝你识相。”
可偏偏那人却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看的人是真想直呼两拳。而这林涛的目的也从刚刚要揩油转为了烧起谢辞桉的怒火,若是谢辞桉当真呼他一拳,他可告他以官欺人。
可他没曾想,谢辞桉虽看着待人和煦,可实则也是个没耐心的主儿,他见人无松手之意,一脚踢飞其中一人,正欲踢飞另一人,手腕却被一柔软温热覆盖。
芜衣摇摇头,示意谢辞桉别再动怒。
她的提醒使谢辞桉怒意消减了半分,他知自己的身份不该如此,所以没有直接踢林涛已经是给了他十足的面子。
林涛也是显然没料到谢辞桉真的出手,一时吓在原地,看向刚刚被踢飞而砸在木桌上口吐鲜血之人,一时腿软。
谢辞桉拉着芜衣直接离去。
苏木从工坊往回走时一直在出神,那工坊老头已近六十,说是三十年前就每隔五年进宫熔铸兵器,所以资历十分深厚。
一开始,他说他对这种箭镞记忆十分模糊,毕竟三十年来多铸兵器众多,顶是十个脑袋也不够记得,但他倒是提供了一个关键的信息。
那老头见她给的银子也不少,于是又询问了另一家同他同样资深的工艺人,那人倒是给了个惊喜,说是此物乃是他十年前所铸,因着一般箭羽耗费极大,一次性少说也是铸造千只,可那次宫里头只铸了一百只,因此记忆较深。
只是这一百只当时是宫里分配,听说分配世家高官对象乃三家,至于是哪三家他倒是忘了,只是这记载文书,定然是在宫中秘阁之中。
宫中秘阁,宫中秘阁……要说在上京城里还好,凭着她的轻功,她就是随意出入也不是大话,可这宫中可就不一样了。
且不说宫中羽林卫是一等一的以一当十的高手,就连宫中的防卫布局以及地图,她都一概不知。
这宫中秘阁,倒是难倒了她。
走在路上,苏木思绪被一男女对话声所吸引。
“娘子,今日回门,这些个东西够不够?”
一锦衣男子瞧着他手里所提,满心忧虑,但面上所喜能知此为新婚夫妇。
“自然是够的,我爹娘最喜欢茶叶……”
二人渐远,后面的话她没听清,但回门二字却听的仔细。
回门回门……
对了!
苏木本是满面愁容的脸一瞬放了光。
她还记得之前李公公曾说过,大婚十日内他回来召顾长宁和他进宫谢恩,那时岂不是最好的时机!
当真是恰恰好的时机。
可秘阁所处位置以及皇宫布局她又该如何得知?
苏木思索着往前,不知自己也至刚才与芜衣分别之处。耳边传来些破口大骂的男人声音,苏木这才被打断思绪,很是不满的看向声音来源。
隔着纱帘,她模糊瞧见一白面男子正立于门前,面朝西南方向,嘴里骂骂咧咧,很是难听。
苏木倒是不关心他骂了些什么,只是顺势看向西南方向,这一看就瞧见巷口立着两人。
正是谢辞桉和芜衣。
谢辞桉?他为何在此?
不对!苏木脑袋里油然而生出一个想法来,谢辞桉乃稽查司都指挥使,稽查司、殿前司和侍卫步军司乃是枢密院所管辖,莫说皇宫,整个京畿都是枢密院所控。
小小图纸,自然稽查司也有一份。
逻辑一通,苏木心下已有大致摸索方向,虽然说如何接近谢辞桉与如何进稽查司方法还未得出,但现下也总比她瞎耗子乱摸要强的多。
苏木正要上前,却发现帏帽不大好,之前给林氏看病与第一次见谢辞桉时都带着帏帽,若是让他发现端倪,那岂不是得不偿失。想罢苏木将帏帽取下背至身后,这才往二人那边走去。
要接近谢辞桉那自然不能以苏木之身份,日后还是以那个治病的“沈姑娘”接近比较合适。
苏木本想笑脸相迎,忽而想起自己这婚大多就是谢辞桉说漏了嘴,一时她笑意收回,突然想给他两拳。
但苏木还是克制了,她停住脚步,只轻唤:“芜衣,过来。”
苏木不知二人在嘀咕什么,只见芜衣看见她时如同看见神佛一般,行一礼后便朝这边奔来。
芜衣朝这边看来的同时,谢辞桉也看到了她,他先是一怔,随即脸上挂上那标志性的笑,风度翩翩地朝这边而来。
芜衣在她身后,谢辞桉也立于她跟前。
“原来是苏夫人的人,真是巧了。”
苏木心中白眼,谁和你巧,要不是你现在老娘都在南疆解蛊去了。
可苏木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她施礼回道:“谢大人。”
客气之语落下,苏木转身就要离去,正走两步,谢辞桉急步追上:“夫人,顾兄今日如何了?”
那日顾长宁在宫中受罚时他正在外出追逃犯,回来听到战事和顾长宁受刑也是一惊,最近事务繁忙他未来得及去侯府探望,今日好不容易休沐也要听从父亲之命不能让叶眷前去探望,这不为了哄好叶眷都要来买绸缎相送了,偏这时刚好又遇到了苏木。
所以,他才说巧了。
苏木也是听说过顾长宁和谢辞桉之间的兄弟情,知道他也是真心关心,刚才的怒意消散许多,想着自己如今行事是代表侯府身份,她只好回身:“无大碍了,劳谢大人关心。”
苏木瞧见谢辞桉长舒一口气,似是放心一般:“既如此,那我便放心了,只是还劳夫人提醒他,让他莫要着急,老侯爷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谢辞桉是知顾长宁性子的,若他一急,怕是何事都能做出来。
苏木点头:“知道了,我定会告知。”
谢辞桉点点头:“苏姑娘,你成婚那日我恰巧外出任务,在此,谢某便祝二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他颌首示礼,似乎是真挚的祝福。
苏木淡嗯一声:“多谢谢大人。”
随即转头离去。
苏木嘴角噙着无奈的笑意。
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她思绪飘远,想起当年相府那秋千之上,有一胖乎小孩也曾说过长大后要娶一人为妻……
世事无常,怕是没那个缘分了。
也罢,也罢——
第57章
回府路上苏木发觉芜衣眼圈有些发红, 问过才知今日之事。说来是她考虑欠妥当,留她一无法自保的女子独自一处, 这才能遇到不良之人。
看来,教她自保之术得安排日程了。
苏木安慰后又和她保证日后每日教她自保之术,这看见芜衣稍微有了点笑颜,可不知为何,苏木总觉得她若有所思,像是被牵走了魂一般,她没那么多精力去想, 见芜衣也未提, 便直接朝东苑而去。
她先去主屋瞧瞧顾长宁的情况, 随即让芜衣去后厨催催晚膳, 她倒真有些饿了。
若说这成为顾长宁的妻妾有何好处,大概这就是第一桩。不用等主子们都用完了再进食, 想吃啥就吃啥还能点菜。
旁边没了人, 苏木便往主屋走边在想该如何潜入稽查司之事,如何进, 何时进这都得好好规划一番。
踏进主屋, 苏木反扣上房门, 顺着对门的木椅而坐。
稽查司乃官家之地,况且护城军都在其中,个个都是高手, 若要接近得徐徐图之,若是夜潜不成,她难道还要去接近谢辞桉?可就算接近谢辞桉,他也不像是能随意带人进出稽查司之人。
这个时候苏木倒是怀念起了当时在稽查司牢里的时候,那时怕是她离图纸最为接近的时候。
进宫机会不多, 十日之内若是顾长宁伤好,那是随时有可能召见二人的,若是错过这机会,往后要进宫可就难了。
不过,皇帝老儿似乎很喜欢传祝余进宫,或许可以以此作为突破,可祝余进宫对侯府又不太好……
“哎——”
苏木长叹一口气,真真觉得此事颇为艰难,似乎一时不知从何下手,早知这文书藏在秘阁,她就早点让祝余摸清皇宫了,也不至于现在祝余想去也去不了了。
上次宫中再要请祝余前去时,顾长宁便以祝余放了奴籍归乡为由给拒了,如今再让她去,那不是欺君之罪?
想罢,苏木只觉头疼不已,她扶着额头,沉沉叹气。
“哎——”
苏木一时被此事烦忧,完全忘记自己来主屋的目的,她正沉溺于自己的思绪时,左侧塌上冷不丁传来一声。
“想不到,如今还有比我更为烦忧之人。”
这声音带着嘶哑,语调带着沉稳,甚至还有丝揶揄之感。
屏风后的声音,是顾长宁。
苏木顿时抬眼,她朝左侧看去,却被屏风所挡,想起自己该要查看这人的伤势,她立马起身,本想直接绕过屏风,但一只脚又飞快收回。
说到底,这是他的房间也是他的床榻,他不知是何时醒来的,现下直接过去,好似不太好。
毕竟在他未醒来之前他的上半身是未着衣物的,她也只当他是病人,未有多余想法。但眼下他醒了,她直接这般过去,总觉得……怪怪的。
想是她的犹豫之步被那人尽数收入耳底,像是知道她所顾虑一般,屏风后再次传来那低哑之声。
“本侯半身早已被你看了个遍,如今才不好意思?”
苏木本还犹豫,但听他这话是早已知晓这几日是她疗伤,他的伤尽数在上半身,用脚趾头都知道她将他上半身看的差不多,但他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不中听。
既然如此,她也不做扭捏姿态,直接绕过了屏风。
梨雕床榻之上,男子赤着上身伏在榻边,被褥严实地压在他的下半身,脊背却毫无遮掩地映入眼帘。那本应康健强壮的背脊布满狰狞的杖痕,纵横交错间犹如山峦叠嶂,一道比一道深。
许多地方仍渗着血水,红黑斑驳,触目惊心。
不知为何,眼前这一幕似又让她想起大婚那夜,红帐旖旎之下,那睡的沉稳安静的面庞。
她看他一眼,想着早间刚上过药,这伤也不便叫人来回折腾,于是顺着榻边上的几案而坐。
听到些声音,他习惯性侧耳,趴着的脸未动,脸色冷峻如常。
他眉峰压的很低,遮住了眼底的晦暗,只留一截锐利的下颌线,似泛着冷硬的青色。
明明是狼狈的模样,他却偏挺得直,喉咙滚动半晌,才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声音如沙砾干涩:“我有些渴。”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并不难听懂,倒水不算难事,苏木侧身将几案上的茶杯斟满,随即给他端了过去。
无意识的递给他,见他手撑榻边挣扎着起身,每一次挪动面色越发的苍白,因是伏着身子,无手去顾及身下被褥,差点让那被褥直接滑落至腿间。
苏木猛地闭眼,迅速将被褥给他往上扒拉:“伤着就别动。”
她顺着塌边而坐,见顾长宁额头上布满细小汗珠,犹豫着伸手又止手,最终还是托起了他的脸。
下颌生硬,下巴处还有些细小胡茬,刺挠的她掌心麻磨感。苏木指节微动,没有过分在意,直至茶杯抵在他唇边。
“喝。”
顾长宁的呼吸似乎比以往都要沉重许多,那些温热的气息一遍遍扫过她的指节,带着温热的湿意。
杯沿轻轻触到他唇瓣时,他才微启了齿关。许是苏木掌握不到他喝水的深浅,温水顺着唇角往下淌了许多,她下意识要去擦,另一只手的指腹刚要触及下巴,他忽然偏过了一些头,唇瓣滑过食指关节,湿热柔软。
她指尖猛地一颤,杯里还剩下的残水溅在他脖间,她下意识看向他,只见他眸色沉沉,喉间滚落出一丝笑意:“抖什么?”
这话问出口苏木才回神,她刚才有抖吗?没有吧。
正要反驳,眸光一下落在了他光滑古铜色水渍氤氲的脖间,那水痕往下顺延,至胸膛,下腹……
她顿的一下起身,眼撇开时面上没来由的烫热,饶是长了双眼睛,脚跟却撞上了身后几案桌柜,柜子发出的声响给了她欲盖弥彰之意,她闷吭一声:“还喝吗?”
“不喝了。”
他往榻间移了半分,头顺势偏侧着落入柔软的枕席。
“我睡了多久?”
苏木顺案而坐,她置下杯子,拿起对岸茶杯给自己斟满:“一日一夜。”
良久的沉默,只有她轻啜茶水,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斟茶水声。
“边关……有消息了吗?”
边关,那便说到是西北战事,外头对于此事的议论声不小,但最新的消息却无。
苏木轻顿茶杯,收起自己平时锋芒的语气,声中带着安慰:“虽无,但没有消息或许才是最好的消息。”
榻上之人神色未动,苏木却看得出,这答案并非问话之人想听到的。
“我这伤多久才能好?”
他嗓水润了几分,音色依旧沉沉。
“少说半月。”
“半月。”他咛喃着重复,那无色的面容少了许多冷硬,多了几丝惆怅:“倒是又耽误你了。”
苏木知他所说何意,按照之前所商,成婚后她便要去南疆才是,可因为他却又拖延。
提起此事,苏木心下是有不爽,但瞧着塌上之人以及他所忧之事,她也不能如此离去,也不能真的责备。
况且,如今她暂且不去南疆,在上京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等她去了宫中秘阁,天色将略有破晓,如此看来,她也说不上耽误,说不上生气。
“无碍。”
“只是……你不必过分担忧,老侯爷在战场厮杀的功绩我也并非不知,多少次化险为夷皆成美谈,想罢老侯爷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她不知说些什么,毕竟现下扬风与凌风皆在外探风,也不能唰的一下站他跟前汇报,她也不知边关事情进展,宽慰之话说的有些苍白,却聊胜于无。
至少她看到顾长宁眸中暗沉散开了几分。
“我此次受伤,你可有碍?”
他思衬着,想起那日她身处稽查司牢狱所受刑法时,他都能略感一二,想毕他受这杖刑,她也会受到一丝牵连。
经这一问苏木才回想,那日在屋中看书等他归来时,的确觉得腹肺隐疼,但却无伤大雅。
若不是这一问,有时她都会忘记自己与人性命相连。
想罢,她道:“无碍。”
这句话落,榻上之人好一阵没见回应。
屋中本就二人,再无话可说那便如坐针毡一般,苏木正要开口找个机会离去,榻上之人却再次开口。
“苏木,你之前说可以治好我的眼睛,如今还作数吗?”
治眼睛那都是许久之前所说,她不知他为何突然又提起这个,想起那日石洞中,他还冷硬地拒绝。
苏木正讶异不知如何回答,他便再次开口:“你的事情我一再背离所初,而我想护的人却一个也护不了,不管是三年前的周家落难,还是长姐所困……乃至今日,我父受困夏丹,我都无力去做。”
苏木没有回话,屋中静了几息,榻上之人闭目,“所以……”
“眼下,我不能放你去南疆。”
不等苏木反应,顾长宁冷声出口:“或许在你眼中我再次食言而肥,是无赖是卑鄙是自私。但是……”
苏木愣住,直直地盯着他。
“苏木”
“暂且留下吧。”——
第58章
经过这件事, 顾长宁提出想治自己的眼睛苏木并不是特别意外。毕竟一个大好儿郎无法驰骋沙场亦无法入朝行事,处处还有着丢命的危险, 恁谁都会的。
所以他说要她治,她同意了。
但她是要以推迟解蛊为基础的,况且他这暴盲有些棘手,她传信潇声让送来还瞳珠这等珍世奇药。
而且,苏木哪能让自己吃亏。
既如此麻烦,她提出了两个条件。
至于哪两个条件她暂时还没想好,但顾长宁似乎也并不担心, 答应的也是爽快。
四日, 边关消息仍未有, 朝堂之上众说纷纭, 有与侯府交好的朝臣提出从夏丹各府州调遣精锐查探的,亦有些早就看不惯侯府的宵小要求边关七日内给出消息, 若是夏丹失守, 责任全在宣德候,直接给予削爵处罚。
这几日, 宫中那位焦头烂额, 所以苏木与顾长宁二人进宫谢恩这事, 暂无人提起。
这些个时间也刚好留给苏木,顾长宁不愿意外人知晓他要治眼之事,所以他的一切治疗事宜, 就这样全权交给了她。
四月的庭院里,春意已至勃勃。东苑后院醉花荫里,男子静静坐在廊下竹椅上,眼上蒙着一条素白巾,似剑的眉目被素锦遮盖, 平添几分清冷遗世独立之感。
风吹动他鬓角碎发时,映衬着棱角分明的侧影,偶有几只早莺掠过檐角,他侧着耳,不知是在倾听啾鸣还是偏着头睡着了。
几瓣海棠花落在他肩上,他静仰于椅上,犹如画中人。
嗖嗖几声剑风破空划过,海棠花如破竹分至两半,纷纷落下,落英缤纷之下,庭中青衣女子调转剑头,直直朝廊下之人刺去。
剑法凌厉,有划破长空之势,那速度极快,若出剑人未有偏颇,下一瞬这剑便能直直刺入那人干净削骨的脖子。
苏木未收势,剑却突然顿住了。定睛一看,剑头被一书卷所挡,偏向一侧,她手下一顿正要收剑,却见剑锋与书卷谴倦,刀刃未伤及书页分毫,却缠绕不断。
她定神想要转腕避过,可手腕刚要翻转,椅上之人空着的那只手已如流云般探出,精准扣住她握剑之手,那指尖粗粝,力道不重,她却失了平衡。
惊讶还卡在喉咙,整个人已经不受控制的超前倒去,她本还想稳住下肢,却料后腰传来温热,原是被人稳稳扶住,却刚立稳片刻,脚下却生了滑。
手中剑“哐当”砸入地面,她同时跌进了一个满是清茶与松木香的结实怀抱。
苏木记得这个味道,那日在马车中,她不小心贴近他的后背,那味道也是这样窜进她的鼻腔。
鼻尖撞上他温热的胸膛,柔软素衣襟在脸颊摩梭因慌张而紧拽着的衣襟垮向一边,清晰分明的锁骨映在眼中,利落分明的骨节凹凸其上,利落而干净的下方,有着一颗朱红色的淡痣。
苏木一时忘了移开眼睛,而此刻,正有什么声音起伏不定颇有节奏。
咚咚咚,擂鼓震耳,苏木明白过来什么,脸颊迅速氤起一抹薄红。
身下之人未动,她怕压着他的伤,于是想要撑着竹椅边框而起,可手摩挲着所握似乎有些硌手,甚至还会动。是修长的,粗粝的手指。
意识到摸到的东西并非扶手,苏木脸颊更是烫热,但她有一时没有支撑点,于是猛地抽开手朝旁边摸去。
手还悬在空中,双肩却被人按捺住,身下人力道之大,她未自己用力,整个人便被他推开。
苏木后退几步,有些尴尬。
“你的药应煎好了,我去看看。”
苏木未顾及身前人有何反应,转身就往小径而去,只是一转身,又碰到一人。
扬风似平常穿着一身黑衣,立于小径路口时像是僵住一般一动不动,面上还有着溢于言表的震惊。
意识到他看到了什么,苏木一时忘了解释,只想尽快地逃离此地。她走路地速度都比之平常快上许多,只在和扬风双眼交汇的片刻便移开,直接绕过了他。
安静几息,椅上之人面上无波,从整个背都靠着竹椅到起了半个身子。
“站哪干嘛?还不快过来!”
说实话,也不怪扬风惊愕,虽说这位苏木已和自家公子成亲,但这进度会不会太快了?况且在这位苏木出现之前,他还从未见过自家公子刚刚那个样子。
朝他走来之人也许没看到,可扬风眼神好,却是实实在在的将自家公子刚刚哪青了红红了青的脸看了个仔细。
“咳咳……”
扬风干咳两声“来了。”
“公子,这是那边传来的密信。”
男人接过递来的信件,捏在手中未拆,他缓缓开口:“信中所写什么?”
他因眼睛看不见,之前往来信件皆由扬风口读,但这信件必须要由他所接,于是才这样问。
他知这信件是从何处而来,刚才本就杂乱的心绪现下更是复杂,有偌大的希冀在胸腔之中。
扬风声音放低:“回公子,夏丹密信,是侯爷传来的。”
……
苏木坐在一矮凳上,面朝着煎药瓦罐,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蒲扇,她心思不在煎药上,眼瞧着火越来越旺,罐盖被噗噗水汽掀起,药汤顺着瓦罐壁汩汩流出。
“啪”地一声,苏木被惊地肩上一抖,抬眼看到了和扬风同穿玄衣之人。
凌风看都没看她一眼,拿起布子便端起了瓦罐,随后将药缓缓倒入碗中。
苏木这才看到瓦罐四周溢满了药汁,顺着刚才瓦炉一看,草木灰扑腾一地,水渍四溅,在她刚才出神地一瞬,那些个药汁差点溅她一身。
苏木瞅了凌风一眼,带着真心地感谢:“谢你了。”
“不过……你既然来了”
“要不你给你家侯爷送去?”
苏木起身,手中蒲扇放置灶台之上:“那我先走了!”
说完,还没等愣在原地的人开口,苏木已经一溜烟没影儿了。
走在廊下,苏木暗感自己的机智,她一回想起刚刚在庭院的尴尬,她便不愿短时间再碰到顾长宁,刚才也因此事出神,谁料天降好人,恰恰凌风就出现了。
凌风这个人好啊,虽然和她相处比较少,人也不苟言笑的,但是她好像每次有事找他,他都做事挺利落,也不会像扬风那样冷中带锋。
既然如此,她便先去找芜衣。
顾长宁治眼,毛病倒还不少,要求配药是她针灸是她,近身喂药也是她,光说这些就能耗掉她大多数时间,导致她这几日是闲不下一点去外头医馆。
得亏祝余是个靠谱的,外面也不怎么需要她操心,只是想起日前答应过芜衣之事,所以没出府时,她会去东厢房教她些基础功夫。
芜衣也是个上进的,虽然人看着怯懦柔弱,但学起功夫来竟是一点就通,苏木竟有了为师的欣慰,教起她来也是不遗余力,甚至每每到后半夜,还会误了顾长宁喝药的时间。
这不,苏木才到东厢房院中,已经听到嗖嗖练剑之声,绕过洞门一看,果然是芜衣。
芜衣手持一根木棍,手下生风,招式沉稳却还有些不足之处。
瞧见她凌空下劈时脚下不稳,姿势拘谨而导致脚下生硬,苏木立于她一侧,眼带锋锐:“肩膀放松,力气用在手臂,丹田沉住!”
这一声提醒仿佛让她回到了闳离阁,多年前潇声给她放她自由出入闳离阁的条件便是训练其下弟子,所以那些个日子,她也是如此这般,日日训练他们。
只是那时她脑中被恨意充斥,所以训练讲究快狠,所以要说训练,更像是速成的完成任务,对于他们来说,像是一种折磨。
如今,还是第一次有一种身为人师之感,似乎有些不一样。
教人自保,确是心安。
芜衣听见侧边人声,依言调整。木棍甩出时气力依旧有些散乱。
苏木上前劈掌,几个来回就将她反手扣住。
她松开后本想厉声再嘱咐几句要领,可话还没开口,见她羞愧难耐的样子,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随即,她淡笑:“短短四日,进步还是很大的,先不急。”
见人气馁地点点头,苏木声音更是缓了几分:“不必急,武艺是日积月累的,如今你进步也算是快的,我在府中时时有事不便过来,等祝余何时回来,让她帮帮你,你进步或许会更快点。”
“我知道了,我没事,谢谢姐姐。”
苏木不太会安慰人,见她如此,她也不知再说些什么。
芜衣告退后苏木又绕过醉花荫直接朝东厢房而去,这些日子,她也仍然在思考如何拿到宫中布局图的问题,思来想去她还是认为直接潜入稽查司更为妥当。
想罢,她打算今夜动身。
顾长宁今日针灸已结束,中午的药也让凌风给他端去了,她夜探回来然后再把晚间的药给他送去,哪也是正正好的。
捋清思绪后苏木便直接躺在了床上,她这两天照顾顾长宁总感觉受了点风寒,她又不乐意吃药里的苦味儿,就想着睡睡也能驱寒,于是直接睡下了,等到夜色降临,她再往稽查司而去。
想起暗夜已有一丝破晓之机,她心中既兴奋又惴惴。
秘阁,三家,箭镞。
究竟会是谁……——
第59章
夜色沉沉, 稽查司所在的巷道静得出奇。青砖高墙森然耸立,檐角覆盖的黑瓦在无月的环境下更显静谧。
里头偶尔传来些狗吠之声, 苏木绕过曲折檐壁,看到了门前巡逻的侍卫。那些个金光甲衣的身影在灯下拉的很长,凭着夜影浮动,苏木判断门前有几人。
见正门不好硬闯,苏木来回观察四周。她一袭夜行衣紧贴身形,如燕飞掠屋檐,声静似无, 融入一片夜色之中。
稽查司之中布局不似侯府曲折, 平地教多, 苏木落地后每行一寸都要小心回首, 几经辗转后绕过前厅,她来到司内内院。
内院侍卫不比外院少, 她避开两处交错的巡逻, 从角门翻身而入,落地无声。
文库在稽查司西偏院, 门窗皆紧锁, 屋檐下还悬着铜铃以防贼人, 苏木趁外头侍卫说话声,近前来捂住守于门外之人的口鼻,还未待他反应, 人已昏沉倒下。
她手指一拨,铜铃震颤声被她止住,从守卫身上摸到钥匙,她小心开锁,随后拖人一并潜入。
屋中漆黑, 屋中却还残留着几丝烛蜡燃尽气息,想来一个时辰内有人曾来过文库,苏木不敢耽搁,生怕人再次折回,迅速翻找与穿梭在书架之间。
案几上也堆满了文书,见架子上迟迟未翻到想要的东西,苏木便朝另一边而去,夜眼在名列中飞快扫过,最后定在一处。
她迅速抽出卷轴间的图纸,展开间便用脑子飞快记下路线与符号。
秘阁,在中宫南侧玄武殿后。
记下位置,她指尖一抚,卷轴便恢复如初,她小心放回卷轴中,随即猫着步子往门而去。
院中传来交谈声。
那声音苏木记得很清晰,是谢辞桉。
她今日前来是打听好的,知道谢辞桉今日并不在稽查司才来,可为何,他现在又处在此处。
心下疑惑,但更多的是警惕,她躲于门侧,手中短刀握得死死。
“你说今日有密信被劫?”
谢辞桉得语中似有惊愕。
“是,在城西滑石坡,但贼人所截乃是白纸,无所用信息。”
“被劫之信是何处的可查到了。”
“是顾家。”
顾家,一听顾家苏木浑身都绷紧了,这偌大的上京城有几个顾家。
外边似顿住一刻,暂时无声。
“也罢,想来是担心夏丹状况所探密报,这信暂且不用查了,劫信的那波人必须查出来。”
“是。”
“对了……前些日子顾小侯爷在殿前受罚一事你可知?”
“知道的。”
“照理说往前宣德候也曾违令过,但将在外令有所不受,况每次都能反败为胜,圣上都未曾动怒,为何这次迁怒于顾小侯爷?”
“回大人,有件事……小的不知当不当讲……”
“不当讲就不讲,既开口了说罢。”
谢辞桉语气很缓,叫人听不出情绪。
“听说……小侯爷大婚那日晚上,圣上撞见了娴妃娘娘和小侯爷……”
“大胆!”
那小厮话还没说完就被谢辞桉打断,他声音之厉,显然是动怒。
“此话休要再提!”
苏木听到拂袖之声,外面一时便没了动静。她来不及思考话中之意,只靠着门窗静听动静。
良久后,苏木屏息,确认无人后她才开了门,转身轻扣住门,苏木顺着来的方向而去。
脚点屋檐,稽查司一时如鸟瞰图般呈现眼前,苏木只往下警惕看了一眼,却突然对上了一双清朗的双眸。
呃……真是不凑巧了……
“谁!”
见谢辞桉没认出来自己,苏木猛地往外檐飞去,却不料谢辞桉轻功毫不逊色,竟是紧跟其后。
刀剑袭来,苏木短剑毫无优势,只得在往前飞掠的同时旋转弯腰,一次次躲过攻击。
她还从未和谢辞桉搏斗过,想起小的时候那个拿着木棍都打不过自己的人现下出手凌厉,招招致人死地,苏木心中竟泛起一丝酸涩。
只是这酸涩还未教她察觉,却被腰下一紧给止住。
苏木低头,瞧见自己腰间系带被谢辞桉刀背挑住,拉扯之间,教她动弹不得。
她翻身踢脚,长剑划向别处,见落空后苏木急奔向前,却听瓦上清脆一声,怀中玉佩落在屋檐之上。
该死,她咋又把玉佩带在身上了。
她低腰正要去捡,一刀尖直抵下颌,她连退几步,又往侧边闪去。
玉佩落入谢辞桉手中,苏木暗叫不好,立马上前,她手脚并用,反身谢辞桉近身搏斗。
她去拿那玉佩,手中短刀直直刺向谢辞桉的胸膛,她知这一招谢辞桉定能逃过,她不过是想要借此让他侧身,为她取玉佩留有缝隙,可未料眼前人没了动静,她直直地将刀剑插入他的右肩。
苏木愣住了。
他为何不躲?
融入夜色之人垂首,他的眼底仿佛只有那个玉佩,这个玉佩,是当年他亲手打造给沈珏明,这世上绝对无二。
他吃痛瑟缩,缓缓抬眼。
苏木眼底满是复杂,她明明知道自己带了面巾那人认不出她,可她还是下意识地别过眼神。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
刀势凌厉,那刀刃掠过苏木直接刺向二人中间,苏木心惊一瞬,用短刀替他挡开,只是有些迟了,手臂被浅划一痕,苏木吃痛,朝侧边人看去。
是一个男子,而且,是在帮她。
“愣着干嘛!走!”
男子声音短促,苏木听的模糊,不辨其人。
她的手腕被人拽住,苏木反应过来,看着还愣在原地的谢辞桉,以迅雷之势夺回他手中玉佩,随即由着那人的牵引,往另一檐而去。
身后风声呼啸,却未见追来之人。
在苏木落地巷口时,身后之人也一并落下。
谢辞桉未近身,声音却沙哑。
“你究竟……是谁。”
苏木沉默,她伫足半瞬,随即反握着旁边之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身后再无人追上,苏木停了步子,她顿住疾跑的步子,看向所拽之人。
她眼如鹰,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她不记得闳离阁有男弟子,也不记得自己何时结了善缘而得人相救,所以,她对待眼前人,也是十分怀疑警惕。
男子似乎意识到了苏木所疑,还未等苏木开口,他便反手挣脱,先她一步,消失在夜色中。
他的轻功在她之上,她就算追也追不上,苏木望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陷入无尽的静默。
那人未出声,未道名,未曾见,却知她为何出现在稽查司,且他带她逃跑方向也是轻车熟路,比她所走原路更加绕,也更加安全。
因为穿着夜行衣,苏木是直接绕过后门潜入侯府的,毕竟她夜行之事她不想教人知晓,特别是顾长宁,到时候别怀疑她干些损人不利己之事,她也懒得跟人解释,更不想和他有太多交际。
所以关于进宫要潜入秘阁之事,她同样未告知他。
东厢房里苏木的东西还未搬完,她担心顾长宁已回了主屋,于是在东厢房换好衣服。
瞧见右臂上所划口子并不深,甚至可以说是浅显一条,她在给自己抹上药后随即看向放在柜子中的玉佩。
谢辞桉……还记得这玉佩。
她脑海里浮现了谢辞桉那张失神的脸,那双震惊的双眼,以及最后的那一问。
她将玉佩重新放入怀中才往后厨去。
刚到后厨便看见一小厮在煎药,苏木上前。
“见过夫人。”
苏木头也不抬:“无妨,我来看看药煎的如何了。”
“你先下去吧,这药我亲自看着。”
苏木坐在午时所坐的矮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炉火,思绪却如乱麻一般。
重要之事不能耽搁,首当其冲地是她应记住秘阁所在位置。
东厢房无纸笔,主屋又担心顾长宁在,恰在这后厨此时无什么人,她拾起一根细小柴炭,从怀里拿出干净手绢。
大致描绘路线后苏木将炭磨得更尖,在上面标上了“中宫南侧玄武殿”几个字。
一切妥当,见前后后厨依旧没人,她放心得将手绢放置衣襟之中,掀开瓦罐看了眼药。
药还得熬一阵子,苏木握着手中蒲扇,扇得仔细。
说起来,顾长宁的确长得不赖,可能唯一不足之处便是眼中无神,若是他眼睛好了,那也算是画龙点睛的功劳一桩了。
苏木很喜欢治病救人,在蔺州无事时她就会常在静医馆当坐馆大夫,光是看着有些苦痛之人能恢复康健的模样,她便很开心了。
所以,现在想起顾长宁眼睛能够恢复光亮,她似乎也是期待的,开心的。
想起顾长宁不免让她想起今夜在稽查司所听到的谈话。
娴妃和顾长宁……
她没听到后半段,所以也有些想不通此事为何会教皇帝震怒,毕竟人家可是姐弟欸,姐弟还不能说说话了?
光是这样听起来,似乎的确没有怪罪之处。苏木仔细回想起之前的种种细节,一个让人惊愕的念头突然升在脑中。
想想娴妃受罚他的震怒,想想他说周垣和皇帝都爱慕娴妃,想想臣子大婚皇后未来而是娴妃陪同,想想顾长宁不近女色的传闻,还有三年前失明后变得阴沉……
敢情这变化哪是因为失明啊,是因为自己喜欢的人要嫁给皇帝。
所以……是顾长宁给皇帝戴绿帽子了?
结合种种细节,苏木越深想越加笃定心中答案——
第60章
夜里下了些雨, 沁着些凉意,雨打海棠, 嫣红落下一地。
骤风急扬,海棠花在夜灯下诡异摇曳,那些个黑晃晃的影子,让苏木想起今晚救她的那个人。
实际上,那个人就算不救她,她也万不可能落入谢辞桉手中,所以他平白地来救她这一遭, 反而让苏木觉得, 自己被人监视了。
会是何人, 又似乎并不难想。
置身于青阶之上, 苏木端起手中药,驻足片刻, 随即推门而入。
依旧的, 墨色山水屏风隔着整个主屋,塌上之人端坐着, 影子随灯火跳跃其上, 却仍显寂静稳重。
苏木绕过屏风, 看向那被白素巾遮住眼睛之人。
“喝药了。”
苏木将药碗直接递给他。
见他未有应答却不假思索直接喝下那药,苏木不禁皱眉:“你如今,好像完全不担心我会毒杀你了。”
说完这句话, 苏木顺着案几坐下,掀眼看他,他将药碗凭着记忆落入榻边小案,轻扯起一抹笑:“你会吗?”
“会啊。”
“为何不会。”
本以为自己回答的够决绝,他至少会收回那抹笑意, 却不曾想,他却笑意更甚:“那你为何没在此药里下毒?”
“时间还未到。”
苏木撇嘴,用着十足不在意的语气。
“若影还显,若即若离。”
“你若是有什么想问的便直接问吧,你从前不是什么吞吞吐吐之人。”
前一句话她听的并不明白,甚至是有些模糊。回想起来她也只是在八岁前浅略读过一些幼学范本,后来……好像也没什么机会了。
不过后面半句话直白,苏木本也没打算行话中有话那一套。
“你还在派人跟着我是吗?”
她的语气很是生硬,她不喜欢甚至是讨厌有人这样暗地里监视着自己,她是一个活生生自由的人,不是被人攥在手里的风筝。
“是。”
“为何?”
他回答如此之快,苏木愠意更甚。
“我想你应该知道,从上次之事,我以为你应当能察觉得出,你身边不是无人。”
他往后床架上一倚,语气懒懒。
上次之事并不难想到所指何事,可她如今不是再为他做事的一颗“棋子”,他却依旧派人时刻监视着她,这让她感觉很不爽。
“饶是如此,你也应该知道,现下你我的关系也不再如从前,你这般监视着我,是怕我杀了你还是做什么对你侯府不利之事?”
“你这样想也无错。”
他摩挲着左手的玉扳指,神色教人看不清,但语气却极其平缓:“在你我关系未正真划清界限之前,你身边的人,我是不会撤回的。”
“还有,你去稽查司所为何事?”
苏木一愣,心下防线更紧了一分,她警惕看他,却又轻笑一声,这一声似嗤笑,似嘲讽:“由着你问我我就非得答吗?”
她不难猜出,既然她身后一直有人,那么她入谢府治林氏之事,她今夜也探稽查司之事,他都会知道。
“你不想答,我来替你答。”
他语气重了几分:“苏木,我需得告诉你,若你只是闳离阁的杀手也罢,若你还与其他勾连。”
“你往后,离不了上京一步。”
话里有话,苏木不蠢,可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好像又没读明白。但眼下人的语气她却不会判断错,和刚刚平和不同的,似乎带着一丝冷意和杀意。
她眼底冷下几分:“你什么意思。”
说实话,顾长宁没想到她竟然没听懂。
他不是第一次听说苏木与谢府多有接触,不管是在城西她遇谢辞桉那次,还是她入府替人诊病……
一个杀手,莫非过于多管闲事了。
可是,她没听懂,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此事尚有存疑,若恍然挑破,不利自身处境。
想罢,顾长宁摩挲着玉扳指的手停下了:“没什么意思,正如你所说,你如今一言一行代表着侯府,所以你身边时刻有人,我方能安心。”
他循着刚才她的话,将话又圆了回来。
苏木狐疑。她知道顾长宁刚刚话里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可究竟是什么,她好像又无法看破,这种感觉犹如梦中迷境,教人看不穿却也教人不舒服。
她的目光在他面目上睃巡,却没看个明白。
他以为她会和稽查司勾连,还是以为稽查司能和闳离阁有何关联,他似乎也太看得起自己。
“你放心,我做何事不会牵连你侯府,你眼睛一好,我一解毒,一别两宽。”
“你的人你要撤也罢不撤也罢,最好别再让我瞧见,否则,我苏木手上不介意多条人命。”
顾长宁的头往她这边侧了几分,听着她语中狠厉,一时不语,屋中寂静。
片刻,外头雷声夹滚骤雨,将苏木身后的窗砸的框框作响。
雨滴飘入后背,为这烦闷的气氛染上些清凉。
风自后背灌入,透过苏木吹向塌上之人,他眼前白丝被吹的凌乱,若是再吹似乎活扣便要将将揭开。
鬼使神差的,她起身扣住了窗。
“我的眼,何时能好?”
“你这是旧伤,急也没用。”
她语气生硬,愣是刚才气意未消,但转身再坐时眼中倒影出来的人就那样静静坐着,刚才的风将他衣衫发丝皆吹的凌乱,白衣裹身,好似清冷又好似……很孤独。
她不由地想起那一夜,他也是这样坐在主屋案前,房里未点灯,室中弥漫铁腥,紧握的拳头流出的血是因为宫中那位。
也对了,他喜欢的人是宫中之人,正如今日所听到的一般,新婚之夜二人见面,他恐怕也是在解释,解释二人是权宜,他心依旧属她。
所以顾长宁,他应该也希望自己眼睛尽快好,然后二人去南疆把毒一解,各走各路。
她不由的想远,完全忽视了顾长宁正在叫她。
“苏木?”
“苏木!”
……
她回过神来:“什么?”
她收回思绪,眼前的面容也愈加清晰起来,光从那生硬的下颌她便得知,顾长宁并不高兴。
她以为是自己说的那句“急也没用”,于是补充:“你的病还差一味药,正在路上。”
不知道是她的错觉还是什么,说完这句话,她似乎觉得顾长宁面廓更加生硬了。
“你刚刚在出神。”
“嗯。”
“你刚刚没听清我的话?”
“嗯?”
苏木疑惑,却的确不知他所说何话:“你刚说什么了。”
“……”
“没什么,睡觉——”
隔着屏风,二人皆携衣入睡,背对着对方,谁也没说话。
二人似乎早已习惯如此。
之前,苏木还曾和顾长宁商量自己搬回东厢房,但他却由着眼伤背伤的缘由拒绝了她,更重要的理由是演戏也要演好。
后来,苏木不提这件事了,只是让东厢房的东西先不撤,她偶尔也要回去。
所以这几日,白天二人治病,晚上二人便是一句话也不说,隔着屏风犹如身出两地。若不是耳边能传来对方的呼吸声,苏木几乎以为自己是谁在东厢房的塌上。
以往她都睡的很实,可今晚她却翻来覆去。想起今日对话,苏木总隐隐想起顾长宁那未说完之语。
她想来讨厌有人说话只说一半,想起幼年她常去茶馆听书,一听说书先生说下回分解,她直接要原地升天。
而顾长宁刚刚那欲言又止的话,亦然如此。
想罢,她还是决定问一问。
“顾长宁?”
她声音很小,像是怕吵到别人,又怕吵不到他。
从薄被中嗫喏而出的声音,带着些柔和的意味,所以传在顾长宁耳朵里,没来由的让他心头一滞。
他调整呼吸,试图让人听起来觉得自己已沉沉入睡般。
“顾长宁?”
见人没反应,苏木这声倒是更小了一般。
她不由地小声:“你这睡着的倒是快,我却睡不着了。”
本以为无人回应,苏木捏了捏自己的被褥,听着外头雨声试图入睡,却料屏风后忽然传来了平缓底醇的声音。
“因何睡不着。”
苏木背后一僵,随即翻身,看向屏风后投射出来的床榻,有些没好气,“没睡怎么不答应”
可顾长宁并未答她,她只好接着刚才他的问题回答,“因你的话。”
“何话?”
顾长宁回想,似乎没觉得那句话如此意味悠长,能叫一向睡的实的人辗转难眠。
“你未说完的话。”
这话一出,顾长宁不知心底是如何感觉,他只感受到一股热意好像冒出了头。他刚才在她出神时的话,也只是想说:他不急,只是担心边关之事,担心一些没来由的东西。
只是这话现下说来,好像不太合适。
可是她会因为他未说完的话而辗转。这是什么感觉,他说不清,可却能让他眉头舒展。
他也侧过身,看着屏风:“没什么话。”
“但眼下,我倒的确有一句话要问你。”
“你说。”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你可知是何意思。”
苏木没想到他说了一句诗,一时蹙眉去认真回想,甚至还比着嘴型重复了一遍。
“前半句倒像是一种自我蒙蔽,把假的当作真的,真的变成了假的。”
“后半句呢?”
苏木眉蹙地更紧了,说实话这后半句多少有点绕,她没听明白,更别说想明白。
“你能……再重复一遍吗?”
可顾长宁却没再重复,他自顾自地解释:“无为有处有还无是指,把没有的当作有的,有的好像也变得没有了。通过装糊涂来保护自己,不把自己的内心完全的暴露。”
“所以人不能被江花水月所欺,还应抽丝剥茧,方见事物本真。”
顾长宁脑中混着眼前的黑暗,似乎坠入无间之中,把没有的当作有的,把假的当作真的,不停的欺瞒自己的,似乎就是自己。
不管是避世之举,还是当下想要留住一个人的私心。
不管怎么说,听起来都有些可笑。
他好像,对苏木不是单纯的喜欢,只是在身旁无人时,希望寻着一处温热庇护,希望有人能够懂他,知他。
苏木每次说的话并不好听,但似乎有时候又能说到他心中去。
她说,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所以他要自己的眼睛清明,他要重新站在世人之前,一步步抽丝剥茧……
苏木哪知道她心中的百转千回,她只觉得莫名其妙,好端端的还不如不问,这一问倒戳中了她的痛楚,她没学识。
幼年她喜欢看些杂书,所以对待幼学之教并不在意,长大些后要为了生存,为了报仇而不断锤炼自身,渐渐也失去了机会。
苏木闷“哦”了一身,随即翻身又背对着他。
“你不高兴了?”
收回思绪,顾长宁似乎听到了她那声“哦”的郁闷。
他这一问,苏木更郁闷了,偏他还听出又问她。
“没有不高兴。”
“顾长宁,你读过很多书?”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问,但却没忍住,还是问了。
毕竟幼年在上京时天天和谢辞桉鬼混,很少听闻侯府公子之事。
“不多。”
“可你写的一手好字。应当读过很多吧。”
她想起顾长宁书桌前的字迹,铿锵有力自带镫骨。那种字迹,好似一下便能燃起她想习字之心,比起父亲的字,这种似乎更让她欢喜。
“我虽不知,但也听说过上京双英,你不用自谦。”
“你呢?”
顾长宁不应,反问。
苏木将双手伸出被褥,只觉温暖被冷觉一下子击破,却又觉得凉爽,好似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一般。
她不想窘迫,于是满不在乎:“和你的话一样,不多。”
这一声,顾长宁却笑了。
苏木更恼了:“有什么好笑的。”
“苏木。”
“干嘛。”
“明日扬风凌风不在,我胳膊伤未好,你可否帮我执笔写信?”
“……”
“我字如狗刨,怕是帮不了你,你另寻他人吧。”
“那你想要自己的字好看吗?”
“……”
想要自己的字好看吗,这些年来,除了父亲瞪着眼对她说过,好像无人再问她了。
想吗,当然想。
父亲是御史台清官,母亲是江南官窑女,二人字迹不同却各有韵味,甚至父亲的字迹为名士所求,幼时她曾临摹,却一点不像。
“苏木”
“干嘛!”
她不明白顾长宁一直叫她名字干嘛,每回都打断她的思绪,她很是烦躁,语气也不好。
“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教你。”
什么叫做你需要的话我教你,显得我很弱一样,苏木刚想驳回,塌上之人却再次出声。
“你治我眼睛,又耽搁了你很多,这次,算我的弥补。”
“谁需要你教,还有……谁需要你的弥补。”
“那算了。”
“什么叫算了?”
“你不是说不需要吗?”
“要弥补就弥补,废话那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