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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可苏木似乎忘记了, 顾长宁是个眼盲之人,他教她习字, 如何教?只不过是将自己的笔帖拿出来,让她临摹。

    他拿出来足足有五指厚,看起封乃是幼年常居父亲书架的大型韵书《集韵》,此书收集字颇多,用于查字,押韵或者作诗。

    苏木为了方便,将书案置于庭中海棠之下, 海棠花阴遮住刺眼的阳光, 又光线充足, 抬眼可见风景, 也不显得那么枯燥。

    只是,这练字好像不比练武, 她手握住笔习字时, 那笔锋似不听使唤,竖中写的歪歪扭扭, 一撇一捺似蚯蚓, 没多久苏木便苦不堪言的揉了揉胳膊, 再看舒舒服服躺在身后太师椅上的顾长宁,她便更不平衡了。

    但多少她也是习武之人,有耐力在身上, 愣是不服输也不愿教人看不起,所以在案前足足写了两个时辰,直至传膳。

    许是知道她练字累了一般,今日膳食比平常更加丰盛,苏木不由抬头感激般地看向张叔, 张叔投以慈祥微笑。

    苏木想着顾长宁的伤以及眼睛,仔细着将辛辣菜品置于自己这边,又将清蒸类淡盐淡辣之物推至他跟前。

    自二人成婚以来,他们时常处于一桌吃饭,下人们也早就见怪不怪,心底好像也没有将她看作一个侧室,而是看成了自家公子明媒正娶的侯府夫人。

    想起膳房的药,苏木吞下最后一口八宝鸭肉,看向林叔:“林叔,把郎君的药端来吧。”

    苏木早就习惯顾长宁食欲淡薄,见他动筷不多,便想着在此把药喝了,她也好继续去练练字。

    见林叔走远,苏木又看向对桌之人。

    素锦遮眼,这便愈发不能看清楚他神色。

    刚见他一入院中就躺着不动,睡的香甜她也不好问,现下才问他:“你给我一沓《集韵》,多少有些枯燥,你是不是临摹过什么诗词歌赋,或是民间轶事小说,拿给我呗。”

    顾长宁放下筷:“习字本是修身养性,抄一笔便记住一理,轶事等风趣书籍,不利习字,未曾习过。”

    “……”

    他说的好像在理,苏木无法反驳。顾长宁的字行云流水,疏密得当,每一次回锋转笔皆有各自风味,其实很难临摹。

    相比较此,她要是上手正规楷书,似乎更加有利。

    可她好像偏偏就喜欢他的字,他的字似乎是除了父亲的字以外,她最想习得的。

    真是莫名。

    她的沉默使顾长宁声音沉缓许多:“我那字不好习,我可以给你去寻些其它……”

    “不用了。”

    苏木知他想说什么,一口回绝:“我就喜欢你的字,就学这个。”

    她的话她自己未有意识到不妥,可到了顾长宁的耳朵中,却是不一样。

    她喜欢他的字。

    顾长宁的唇角几不可察的勾起,苏木未发觉,他自己更未发觉,于是连带着,他心中似乎都舒畅了许多。

    “既如此,随你。”

    四月的天阴晴不定,就如堂外,昨夜还是暴雨连绵,今日烈阳高悬,洋洋洒洒在食厅之上,落在顾长宁下颌时,使他那蜜色的脸庞生出几分玉似的白皙。

    苏木看的恍然,不知何时,他们二人开始变得和气,对着说话时也不是字字带刺,甚至如今,她竟然临摹着他的字。

    她面色柔和,她自己也未可察。

    这样的宁静美好,若是停留在此刻,好像也未尝不可。

    “你的信……写好了?”

    意识到自己出神,苏木忙转过眸光,看向远处错落的楼宇。

    “嗯。”

    她像是在无话找话,一时又沉默不语。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

    苏木循声望去,是扬风,他步履如飞,似乎恨不得一脚踏进食厅,在看到顾长宁后,直接忽视了他,拱手以礼。

    “公……公子……”

    他语气颤抖,却又带着惊喜,眼底满是光泽雀跃,苏木好像猜出来他即将要说出的话。

    果不其然,他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随即说出了那个振奋人心得消息。

    “西北大捷,侯爷率潜兵绕峪口关断敌营粮草,夜袭敌营,已破蜚楚,蜚楚……收回来了!”

    蜚楚……收回来了?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炸的苏木耳边发麻,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顾长宁。

    他的眼睛虽被素白所遮,但唇角上扬之势,指节紧攥握拳之势,无不透露着他的高兴。

    他几乎是如破竹般站起来,他不住的扬手,似要抬起手臂,却又先向下扶起扬风。

    他似乎不喜欢表露自己的心情,所以即使在这样的时刻,这样大快人心安定人心的消息传至耳中,他也没像她以前所见的武将一般锤胸顿首。

    他低头又抬头,随即又往外走了几步。

    就这几步,外头暖色日光尽数洒在他身上,他仿佛才是浴血奋战回来的勇士,接受着圣光的沐浴。

    “好,好……好”

    最终,他的口中也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字。

    扬风与他一同高兴,就连苏木,也松了一口气般。

    这几日,除了三日前他曾问过她边关之事,他再没问过。她也听闻过此战凶险,也有些担心战局,她甚至觉得,七日之内无消息传入,顾长宁得不顾眼伤轻上夏丹。

    但他一直都很平静——直到今日。

    长久以来,她见过顾长宁阴冷的模样,失魂的模样,怒目的模样。

    但想眼前的开怀,却是从未有过的。

    “还有什么消息?”

    “夫人……药”

    顾长宁问向扬风的同时,林叔正立于苏木身侧,她看着林叔手中端的药,接过手,声音极小:“给我吧,你先下去。”

    扬风继续说道:“大捷消息是今早传入宫中的,圣上大喜,侯爷不仅收复蜚楚,还将寮州一众逼至匣门以外,寮州节节颓败已有和议之向。”

    “圣上怎么说。”

    “圣上和摄政王商议着,派遣朝中重臣往匣门去,看来是有心谈和。”

    “圣上派了何人?”

    “派了西北总领节度使大人前往。”

    顾长宁沉默片刻,随即点头。扬风退下后,顾长宁立于门前,好久没做反应。

    苏木听着二人一来一回,她没多插话,但也是开心的。

    天佑五年前蜚楚被占,民不聊生,她不是没有听说过。

    她将尚温热的药递给他:“喝药了。”

    他垂首侧身,抬手时与她指节相触,凉意袭来,顾长宁接过那药,一口灌下。

    “你冷?”

    他没将碗递给她,而是转身后往前摸索了几步,自己将碗搁置。

    想起刚才指节相触,苏木应道:“常如此,不影响。”

    良久,顾长宁没说话,他握起盲杖,向外探去。

    苏木在其后思索着什么,她犹豫着要问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问,但她却跟在他身后,毫不避讳。

    “战捷,老侯爷,可能回京述职?”

    落地盲杖一顿,随即又往前摸索而去。

    “会的。”

    “你和你父亲,多久未见了?”

    她没意识到自己为何要这样问,只是脑中有着那日缩在黑暗主屋里的人影,却想这么一问。

    “三年。”

    自荒南那场战事之后,他们已三年未再见过。

    苏木点点头:“此次大捷,你与老侯爷能团聚,是喜事。”

    “从夏丹到上京,需几日?”

    他绕过回廊,不知她今日为何话如此之多,却少有的好脾气回答:“十日。”

    十日。也就是说,如果皇帝大喜,她和顾长宁能进宫谢恩后可能还有机会进宫。

    若是一次未能找到秘阁所在,还有第二次的机会!

    苏木心下生悦,脚步都轻快了不少:“那届时,我能同你一同进宫吗?”

    按理说,武官回京述职,只单一人,但想起赐婚之事尚未通传入宫,怕是两件事情会撞在一起。

    他也听到了苏木语中的雀跃,这丝雀跃让顾长宁心中复杂。

    这丝雀跃,是她也高兴战事所胜,还是……

    他怕是又想多了,随即步伐也快了许多,但还是点头:“能。”

    “好嘞!”

    苏木连忙回应,心下暗喜。

    好呀,机会都送上门来了,她怎能不喜,现下朝中无事忧心,二人进宫谢恩肯定是迟早的事情,想着也许真相就在不远处,苏木心中生出无数的兴奋与振奋。

    “你这么高兴?”

    顾长宁愕然。他不知自己怎么了,也许是今日太过高兴,所以在看到有人同她一样高兴,甚至……还可能是因他而高兴,他似乎心中有一团火在烧一般。

    苏木丝毫未察觉他的内心所想,答得极其快:“高兴啊!”

    顾长宁忍不住笑了一声,停在原地,转头朝她。

    他现在,居然很讨厌眼前的黑暗,他想要徒手摘掉素巾,更想要抹去眼前浑浊,他想要眼中有些光亮,想要去看看,眼前这个人,她是什么模样。

    她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顾长宁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三年来,他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他拒人于千里,恨自己的无用,恨自己壮志未酬,更不想看到任何人看着他失望的模样。

    他还想带领三军厮杀战场,昂扬于山草原野、大漠孤烟……

    可这些,都在三年里慢慢黯淡。

    黯淡到想,就这样吧,在侯府护住这一隅安宁,不让宫中之人猜疑,不让所亲之人受难。

    而现在,那些好像不知何时都被抛开了,他现在,想要重见光明,想要重入沙场,想要找回那些被暗捺在隐秘之间的东西。

    这些改变是因为谁,他好像心知肚明——

    第62章

    事实上, 还未等老侯爷回府,宫中便已然传来觐见之传。

    清晨时分, 天光才刚泛白,侯府门前已有一漆黑鎏金马车停靠,车身鎏金纹饰,车帘流苏铃铛摇拽,可见此次觐见之庄重。那马匹的鬃毛也是被刷洗的乌黑锃亮,好整以待。

    苏木今日换了朝见之服,衣着与婚礼大红不同, 改着一袭石榴紫为底, 外罩着墨蓝长袍, 袍襟与袖口皆绣云祥纹, 吉祥如意。

    她头顶玉冠,鬓间发饰略少, 无喧宾夺主, 也无不敬之意,恰到好处。

    出门时, 顾长宁已拄着盲杖立于门外, 他着一袭绯色朝服, 衣襟宽大,腰间玉带悬挂,眼上已无白绢遮挡, 浑浊无物的眼却压不住君子如玉的丰神俊朗之意。

    一时之间,身后马车,廊外天色,似渐模糊,只余那人在眸光中, 愈来愈清晰。

    苏木是第一次瞧见他身着朝服的模样,比起他常日所见玄色与墨青相比,多出几分庄重肃穆,以及奕奕神采。

    未多言,二人被搀扶着入车。

    空间狭小,让人想起第一次和他同乘马车之时。那日似与今日无甚不同,一样有些沉默。

    苏木心中琢磨着事,顾长宁却先淡淡开口。

    “你的字,练的还好吗?”

    苏木无心交谈,挂念着宫中秘阁,因此回答的敷衍:“一般。”

    想起这几日她似乎一刻不离书案,颇有一副不罢休的执着,虽不知为何,却还是安慰道:“练字急不得,倘若我眼好了,我可仔细教你。”

    苏木没仔细听,随口答道:“好啊。”

    对面之人勾唇,苏木却未发觉,只瞧着帘外烟雨,有些发愁。

    今日街巷不似上次热闹,许是烟雨蒙眼,出门之人少了许多,就连一向热闹的东街,小贩小铺开张的都少。

    虽少了些烟火气,但远方山峦的雾气随细雨飘泊,好像也别有一番风味。

    “今年的雨水好像格外的多。”

    马上要至五月,这般雨水要是在蔺州,只怕又会有些滑坡涝沥之险。

    身后人点头:“是如此。”

    再然后,二人都没再说话。

    苏木垂帘阖目,似有困意,靠着窗框,和着湿泥草香而歇。

    宫城巍峨,重重城阙层叠,入宫要经午门,再至承天门。

    一路上,朱漆宫城高耸其上,瓦顶覆其琉璃,在烟雨中呈现出莹莹透亮,宫道两侧寂静,只余马蹄与车轮声交错回响。

    车至宫门,顾长宁被随侍搀扶着下车,立于车旁。

    苏木掀帘时瞧见那递向她的莹白指骨,犹豫片刻,随即搭上。指节骤然收紧,给予她冰冷的手心无限的温热。

    苏木小心牵着顾长宁,随引者而进,步入丹墀。檐角悬挂着的金铃随风而动,叮当作响,二人一路由内侍所领,穿过东华门、承乾门,再至皇城正中。

    太极殿前,丹墀三层,白玉为阶,金柱擎檐,殿宇恢弘。朱漆大门立于前,门钉如星嵌入,飞龙雾天显巍,昂首欲飞。

    因着方便,苏木自步行便独自撑伞立于二人头顶,另一只手还得仔细顾着身侧之人,未免有些束手束脚,因此走的也是格外慢了些。

    现下收了伞交给内侍,她方两手共扶,与顾长宁一步一步踏阶。

    “一会儿跟着我。”

    身侧之人只缓缓递出几字,淡然无波。

    二人共进殿中,顾长宁先松开了手,俯身行叩,苏木还未来得及看见帘后之人,便学着他的样子,同步跪拜。

    “臣顾长宁,夫人苏氏,参见陛下,叩谢圣恩。”

    额头触地后,二人身影在大殿金砖上连连伏下。黄纱后的殿前御案之上,皇帝身着冕服,端坐自如,威严肃穆之感环绕整个大殿。

    苏木不敢抬首,她规规矩矩和身旁之人将额抵在叠交双手之上,静听圣言。

    未听得皇帝发话,却是步履平稳的脚步声离得愈来愈近,苏木感受到手肘处的衣衫摩擦,顾长宁被人扶起。

    “平身。”

    声音浑厚清朗,却带有毋庸置疑的威严。

    “谢陛下。”

    “你也起来吧。”

    在顾长宁开口之际,皇帝也同步说话,两句相撞,苏木知那句“你也起来吧”是对她,于是起身。

    她还不敢随意打量眼前之人,只是垂首间瞧见金砖之上那双明黄色的龙靴,金线萦绕,祥龙绣其袍角,随动作浮动。

    皇帝凝神二人,随即笑道:“顾卿莫要拘束,来,坐。”

    他似乎毫无架子,扶起顾长宁便往殿下桌案而去,苏木则被引着向对面而去。

    这时,苏木才细细打量起这太极殿。这殿宇并不如传说中那般昏暗,可谓十足的亮堂,金碧辉煌,纱帘在玉阶之上,隔开了王座与下。

    殿中两岸列着如同芍药怒放的舞女,身姿纤细,发髻高耸,其衣如蝉丝,衣摆柔垂。

    “接着舞。”

    皇帝往帘后去,坐下后高言:“顾卿多年身侧无人,眼下朕见你有佳人在侧,我心甚慰。赐黄金百两,绢帛千两,以贺婚配。”

    他这话说的和睦自在,若不是仔细回想,差点忘记前些日子将顾长宁打的半死的人是他。

    苏木盯着顾长宁,见他拱手以礼自然随之。

    “臣得陛下厚爱,甚感荣幸,谢陛下隆恩。”

    “欸——伯沅莫要客气拘束,今日朕十足高兴,便自由自在的,无碍,莫要再谢来谢去的。”

    “你我便共饮一杯,如何!”

    说罢,帘后之人举杯而示,顾长宁身侧内侍也忙给他倒上,递到顾长宁的手里。

    按理说,他背伤还在将养阶段,眼疾也在疗程之中,这酒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但迫于皇权在上,顾长宁自然是不敢拒之,至少苏木是这样以为的。

    却不料,顾长宁竟将那酒杯拂去,再次拱手:“陛下,近日阴雨连绵,臣偶感风寒,不甚酒力,咳咳咳,还望陛下体恤。”

    未料顾长宁竟然如此直白拒绝,苏木不解,心下也有些不安。

    他就如此直白给拒绝了?而且还是其余的借口。

    难道?他不想让皇帝知道自己治眼之事?

    苏木下意识地睨向帘后之人,也不知刚好是从哪里吹来的风,竟将纱帘吹开半寸,皇帝的神色,她可谓是看的真真切切。

    先是半分滞楞,随即和煦如常,可唇下却是未动半分,不知是将怒意克制于下,还是真的无所谓。

    只怕皇帝会以为是自己上次赐予杖刑之事,惹得顾长宁生了嫌隙。

    但无论怎么说,如今君臣,顾长宁刚才的做法似乎……真的不太好。

    苏木是怕那皇帝一个不悦将二人撵出去了,那她计划岂不是泡汤了。

    瞧见气氛愈加不对劲,苏木连忙端起酒杯:“陛下,长宁近日的确邪风入体,昨儿夜里更是高烧不退,大夫言近日得好生休养,切忌辛辣,然妾胜酒,不敢拂却陛下隆恩,感谢之余唯有自罚三杯。”

    说罢未待上头那位说话,苏木猛灌一杯。内侍不敢磨蹭,见杯底已空,随即又倒上了一杯。

    苏木连灌三杯,只觉这酒不似一般醇酒回甘,除了苦就是辣除了辣就是苦,虽喉间如火烧,面上却不敢懈怠半分,乖巧垂首。

    “哈哈哈哈哈哈”

    台上人笑得爽朗:“伯沅,你这新妇倒是个嗜酒之人,朕还没答应,她便已灌下三杯,本是好意,倒显得朕有咄咄之意了。”

    “……”

    “陛下……”

    顾长宁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台上之人打断:“无妨,朕没生气,瞧见你身侧也有护你之人,朕倒是觉得这婚没白赐。”

    “苏木,朕还记得你,有你陪在伯沅身侧,朕心甚慰。”

    苏木应答后皇帝再次对着顾长宁:“你既喝不了酒,那便尝尝近日宫中新到的一批蒙顶山茶,此茶浅绿油润,香气沁人心脾,味醇甘香,朕特意留着与你同喝的。”

    苏木坐下,看向对面,殿中舞姬衣袖翻飞,纤肢飞舞几番,将她挡了个严实。

    但说实话,在蔺州呆久了,习惯了直来直往,她很是讨厌京中皇帝贵族那一套,总是语中有意,话意不明。

    就如同现在,若是苏木不知二人是幼时好友抑或是现在的情敌,倒真察觉不到皇帝语中那几分恰到好处的意韵。

    许是顾长宁喝下了,只见他道:“确是好茶。”

    二人一来一回,已说下许多话,因着苏木之前挡酒之举,每次皇帝要喝酒相祝,亦或是聊到兴头之上,皆是苏木举杯。

    她的酒力自然是好,但也抵不住接二连三的灌酒,何况这酒也不知是何名品,又辣又冲,使得苏木头渐昏沉。

    她不能误事,又喝下一杯后开始琢磨如何离开这里。

    宫人再次为她斟酒,苏木假借酒力起身,接酒时手腕翻转,只听“哐当”一声,酒杯连带着酒壶砸入案中,酒汁淋沥一地,透白反光却引得一片狼藉。

    那宫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神色惶恐,身姿颤抖:“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苏木瞧见自己衣衫被淋了个结实,未有不满,眼底甚至还染上窃喜,这是这抹喜色很快被她遮掩。

    “怎么了?”

    歌舞暂停,皇帝身侧的内侍往这边看来,随即回应:“回陛下,是一宫人打翻了苏夫人的酒,苏夫人衣衫尽湿。”

    帘后之人嗓音平缓,却带着让人惧之之意:“我太极殿何时进过新的宫人?”

    那内侍忙道:“回陛下,近日太极殿未进新人,都是……”

    “既如此,拖下去,杖毙。”

    苏木骇然,她本想借此绕开宴会,趁换衣时去向秘阁,却显然未料到打翻一个酒桌会如此严重。

    地下宫人抖得更加厉害,嘴里不停求饶,语声啜泣,几近哽咽:“求陛下,求陛下……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

    苏木起身跪地:“求陛下开恩。”

    台上之人似乎饶有意味:“哦——苏夫人不生气?”

    “回陛下,妾无恼意,说来,这宫人并无不妥之处,乃是妾不胜酒力无意打翻,还望陛下开恩。”

    “但侍奉不力,手力不稳,那也是她的过错。”皇帝叹下一口气:“罢了,既然苏夫人替你求情,你便下去领罚便是。”

    地下宫人如蒙大赦:“谢陛下开恩……谢陛下……”

    人声渐下,已被人拖出去了。

    苏木手心泛着汗,一时唇色都有些发白。天威便是如此,一个不高兴便可以赐死任何一个人,想起顾长宁那日惨状,苏木有些后怕自己还来不及去秘阁,一个不小心便人头落地。

    可秘阁,她却是不得不去,就算被人发现,就算人头落地,可心中之执念,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抹去的。

    苏木不敢出神,只是交握的手心愈发的冷,汗涔涔。

    “苏夫人,既然如此,你便随着宫人去换身衣着。”

    苏木弯腰俯身:“是。”

    第63章

    带苏木换衣的宫人只有一个, 她行于苏木前未注意苏木服下了一颗准备好的解酒丸。

    出了太极殿,苏木仔细打量着周围路径, 刚才的太极殿便立于中宫,秘阁在中宫南侧,和眼下的位置是相反的。

    苏木装作不经意问:“这位小宫人,我们是去哪换衣?”

    宫人停下行礼:“回夫人,奴婢带你去韶宜殿,那里乃是换衣之所。”

    “韶宜殿”

    苏木喃喃,随即笑道:“皇宫生的气派, 连殿宇名字都这么好听, 不知除了这韶宜殿, 你可还知其余殿宇名称吗?我第一次入宫, 想涨点见识。”

    苏木尽量压低自己的姿态,也看到那宫人脸上的神气, 就知这招十分好用。

    那宫人在宫中也是听说过昭明侯娶的是个奴婢, 自然当她真的没见识过,没什么防备心, 她停下脚步, 给苏木指了指。

    “夫人客气了, 从所处之地看去,东边是刚刚我们过来的太极殿,太极殿后都是宫中政务之地, 常人不可入内,再往后绕个些许,便是后宫所在了。”

    “太极殿之称可算是气宇轩昂了,不知这其余殿宇是何名字?我想知道些,回去也好给我那些身边人炫耀一番。”

    说到此, 那宫女也仿佛来了兴趣一般:“太极殿西边是安阳宫,北面是风华宫,最南边的乃是玄武殿。”

    苏木恍然大悟般,掏出些碎银:“原来如此,多谢这位小宫人解惑,这些个名字当真是好听,这是一点碎银,还劳你带我去换衣了。”

    苏木与她未多做纠缠,毕竟换个衣服不敢耽误太多时间,恐生疑变,边由着宫女带着往韶宜殿而去。

    刚才的对话,也只是想再确认一遍,这位置是无错的。

    玄武殿的布局她早已牢牢记在脑中,只要有机会进入,她便可以找到秘阁所在。

    换衣时,苏木离那宫人十分的近,她抬袖时故意让腕间打到女子的鼻间,不肖片刻,小宫人已沉沉倒下。

    苏木眼下清明,呼吸都是急促的,她必须要稳住。

    她将宫女的衣袍褪下给自己换上,随即从里将门栓住,从窗户翻出去,混入正要往中宫反向而去的一众宫人。

    队伍较长,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一人,也未有人知。

    最让苏木放心的,是这雨不知何时停的。

    没了雨,她在外也方便些,不怕淋雨教人看出端倪。

    到了中宫与南侧的分岔口,苏木脚底抹油般闪进一方茂盛树木中,她警惕这四方动静,随即向记忆中的方向而去。

    绕过水榭楼台,苏木停下脚步。

    檐角处望去,一块巨大的鎏金牌匾悬挂殿外,那名字让苏木窃喜,她不由又张望了玄武殿旁四周。

    玄武殿南侧,从她这面瞧去,正门有两个守卫,北边是三人,南边亦是三人。

    这八人中只有正门是侍卫,其余六人皆着内侍服,未佩银刀在侧,想来不算不好对付的。

    有了思绪,苏木找到一处藏身,她正想要仍一块石子来声东击西,身后却传来脚步声。

    两名宫女自她身后小道而过,手里端着的是些四四方方的纸卷或册子,看她端走的方向,显然是朝玄武殿而去的。

    “尚义局大人命你我还书,我们可得快些了。”

    “的确如此。”

    “尚义大人还命你我取什么书来着?”

    “工物纪要。”

    “行,我们快走吧。”

    二人对话不多,苏木听到了“尚义局”三个字,尚义局乃是管理宫中大小事宜的内廷机构,大多是女官。

    倒是天助她也,苏木是悄悄绕到那宫人后方:“二位妹妹,且等。”

    忽而见身后有人唤她们,那两名宫女转过头来,瞧见了一眼生的宫人,瞧着面待冷寂,眉眼却明媚。

    他们不记得尚义局有这样一位宫女。

    但从衣制所瞧,那是太极殿宫女所着。二人连忙行礼:“姐姐,可是有什么吩咐?”

    苏木刚才随着二人的眸光也将自己打量了一番,见二人行礼也即可明白了过来,于是清了清自己的嗓子:“也不是什么大事,陛下命我来找些工书,我便和你们一同进去吧。”

    她本来还打算找个其它由头支走其中一人,眼下来看,似乎又不需要了。

    那两位宫女自是不敢驳了太极殿宫人的话,于是带着苏木往玄武殿反向而去。

    苏木走的端正,跟在二人身后。

    “何人!”

    内侍质问语气凌冽,想来不会轻易放人进去,前面二人,用着不卑不亢的语气答道:“奴婢奉命将归还所用卷册。”

    “你是哪个宫的?”

    那些个内侍自然也不是个头脑简单之人,秘阁乃是机要之所,若不问清楚,倘若出点什么问题,掉脑袋的可就是他们。

    哪个宫的?苏木正准备说自己是太极殿的,但很快,她便抛开了这个念头。

    说的越多死的越快,两名宫女倒是无所谓,若是往后教人察觉出多余端倪出来,平白留下破绽,还是不替太极殿较好。

    她微微昂首,也不怕内侍觉得她是个生面孔,毕竟整个宫中成千上万的宫人,太极殿自然进出宫人也不少,定然不会单单记得哪些是熟的那些是生的。

    “近日哪个宫中来过玄武殿取书各位大人不记得吗?”苏木匆匆掠过手托木案之上的册子:“衣宫纪要,你可想起来了?”

    她反客为主,掷地有声。

    那些个内侍一听这名字,果然恍然大悟,立马行礼:“原来是尚义局的妹妹们,你快些进去吧,莫要耽误。”

    前面那两个宫女没多加怀疑,毕竟太极殿的心思也是让人捉摸不透的,故而也没多问一句,为何她不说自己是太极殿的人。

    苏木也未解释,跟着开门的内侍,直接往里去。

    秘阁不大,几方木架耸立,其中都摆的满满当当,未有空余。

    那内侍跟在三人身后,看样子是要亲眼看她将东西归位。

    苏木脑中千回百转,脑中灵光一显,随即挽上其中一名宫人,对着另一人说道:“妹妹,你先去那边归书,我这边和她先去找工书。”

    她的话和刚刚在外头和二人说的话是一样的,二人点头,随即看向内侍,那内侍是知道归还显然是第一重要的,毕竟借书走,那也是需要他登记的。

    他点点头:“行吧,我随你去放书,二位姐姐先去找你们所需要的书,莫忘了来登记。”

    被苏木挽着的宫女宛然一笑:“那是自然。”

    苏木对着那小宫女笑道:“我很少来秘阁取书,今日是替了姑姑的活,还劳姐姐带我寻。”

    “那是自然。”

    那宫人轻车熟路,绕过几方书架,停在角落一处。

    “都在这了,我要先寻我们大人要找到东西,你得自己找找了。”

    “那是自然,劳烦了。”

    说罢,苏木眸光已飞快在架子上来回睃巡,她背对着那宫女,往相反得方向查去。

    《天工考镜》、《器作书》、《匠艺通典》……

    几乎是一瞬间,苏木的眸光停留在手边正摸着的《兵械编年志》。

    瞧见刚刚那宫女已绕过她这边的架子往对面寻去,苏木小心而谨慎地飞快翻页。

    要迅速找到所定之处,她先翻开了此书的薄录。

    随着指尖不断向下移动,她的心也跳的更急切,所有的注意力都凝在一处,生怕错过一个字。

    错失一个字,或许会满盘皆输。

    苏木不敢有半分懈怠,又翻过一页薄录。

    终于,停在了一处。

    天佑二年兵械更替纪要。

    苏木跟随着所引书目,翻开了那一页。

    这本书在手中,其实不算厚重,可落在苏木手中仿佛千斤,在翻开这一页后,仿佛层层关隘只剩最后便可突破,她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是徒劳。

    “天祐二年,本应五年换置兵器,由新帝登基之故,举国如新,提前三年换置,良器不予置换,余器熔铸换新,刀一万五千六十、戟三千六百……”

    “周绗大将军、顾远绍太尉与谢尧丞相因护国出策有功,特赐精锐箭羽一百只,由分不均,特留二十五只于谢府,共五十只,其余三府均分……”

    再往下,箭镞的设计图纸赫然闯入苏木的瞳孔里,每一笔每一画,每一个沟壑凹凸,她是那么的熟悉。

    苏木脑袋轰的一声炸开,周家三年前覆灭,顾家上次夜探未有发现箭镞的迹象,唯有谢府,她从来没去查过。

    是忘记了,还是自己不敢去查?

    苏木翻开的那一页被风吹过,沉默的合上。她未注意到,眼前只浮现出谢府每个人的面容。不管是谢尧伯伯,还是林氏,又或是……谢辞桉。

    “姐姐?”

    “姐姐?”

    “怎么了?”

    苏木被眼前人唤回思绪,一脸茫然的看着正对着她疑惑的宫女。

    “你的书找好了吗?”

    苏木这才想起自己是因何进入这秘阁,她低头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书,随即迅速合上放回,扯出一抹极其难看的笑容:“没找到合适的,陛下应当不会怪罪,我们走吧。”

    那宫人见她魂都被牵走的样子,一时有些困惑,却又不敢多问,于是自己手捧着书,同她一同登记。

    苏木未取书也未登记,她只说自己还有其余事情耽搁,只匆匆解释后便匆匆离去。

    无人敢问,也无人敢阻——

    第64章

    苏木小心沿着来时路, 回到了韶宜殿。被她迷晕的宫人还安详的躺在地上,她将衣物换回再把发髻小心弄好, 才唤醒了她。

    那宫人自地上而起,眼中迷蒙,有些不明所以,却立即慌张叩拜:“夫人,我……”

    苏木立于她跟前,绽出笑容:“无碍,你这是血瘀之症, 一时晕了过去, 我掐了你穴位, 现下没事了。”

    血瘀之症自然是她编的, 但这个症状的确会突然让人晕厥过去而不为本人所知,掐其虎口后吃一颗糖, 是能够缓解压制的。

    想罢, 她从衣袖里掏出刚在席上拿的几颗饴糖,将人扶起后递上去:“这些都给你, 以后多吃点甜的。”

    那宫人在皇宫当差时刻都是小心翼翼的, 生怕主子一个不乐意就要掉脑袋, 因此时刻都是吊着一颗心,现下瞧见这夫人人这样好,刚才在路上还暗想她没见识, 一时羞愧。

    “夫人……谢谢夫人。”

    她不好意思全拿,而且就算她都拿了,若是被殿里其它宫人瞧见,诬陷她偷了殿中饴糖,那更是不妙了。

    她拿起一颗, 脸上带着感恩的笑。

    苏木收起其它糖:“今日你晕厥之事我不会告知给他人,所以若是有人问你我为何来的这样迟,你便把责任推我身上,说我见宫中巍峨隆贵,一时离了你走晕了路。”

    她是有其它目的的,这样说不过是为了不教人看出些端倪来,毕竟她离席已久。

    可这话放在那宫人耳里,便觉得眼前人是顶顶好的人,于是感激涕零地道:“我知道了夫人,多谢夫人……”

    苏木不好再耽误时间,叹了口气:“快把所换衣衫拿来罢,我们得快些了。”

    说来,内侍公公未特指拿韶宜殿的哪件衣物,那宫人绕到后面,拿出一件拓黄衣裙,裙料锦华,泛着光泽,并不比她身上这件逊色。

    想罢不会失礼,苏木旋即换上。

    对着铜镜重新整理了一番,旁边宫人不住称赞:“夫人,您穿上这一身真是好看,像是……仙女。”

    苏木被人夸赞长得好看并不少,此时被这小宫女一夸,也只是淡然一笑:“好了,快回去罢。”

    绕过韶宜殿,要穿过中宫与前殿的中院即一处花园,这花园刚才经过时人还少,现在竟还能瞧见一只风筝在台上摇曳翻飞。

    既桎梏又自由,苏木一下被吸引了视线。

    顺着风筝线而看,远处假山背面传来些女儿家的嬉笑声,苏木侧身问身旁宫人:“谁人敢在前殿花园放风筝?”

    “夫人,是陛下的表妹,华尚郡主。”

    华尚郡主,苏木略有耳闻。这位郡主的父亲是皇帝的表叔,也就是林氏伯爵,林氏家大业大,在朝堂之上儿女遍布,都是肱骨之臣,也难怪这位郡主是出了名的跋扈。

    而且,这位尚华郡主之前……似乎一直爱慕着顾长宁。

    苏木不愿与这些人交缠,想要等未被人看见而迅速离去,可步子还没迈出两步,那头就传来了声音。

    “喂,你,去帮本郡主将风筝捡回来!”

    苏木顿住脚步,眉眼不爽,但还是循声望去。

    她所见到的是一对人往她这边而来,苏木无奈叹了口气,还是朝哪个方向走了几步。

    领首的女子身着大红缂丝凤袍,袍上远远可见的丹凤绣于其上,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身后宫人小心提醒:“那是皇后娘娘,左侧是郡主,右侧是娴妃。”

    苏木垂首听的清晰,见距离逐渐远了,立即半蹲着行礼:“妾身苏氏参见皇后娘娘。”

    宫人跪在身后,本想提醒什么,却是不敢再说话了。

    苏木瞧见凤靴停在眼前,她没抬首,行礼端端正正。

    可头顶那位,却迟迟没作反应。

    “你就是昭明侯的侧室?”

    长久以来,不管是在侯府还是进宫,顾长宁都称她为自己的夫人,有时她都快忘了,自己仅仅是顾长宁的一个侧室而已,如今冷不丁被人提醒,苏木未作反驳,依旧半蹲:“回娘娘,是。”

    “抬起头来。”

    “是。”

    她抬头看向皇后的同时,皇后和她身后的人也在打量着她。

    这位皇后和皇帝一样,年纪瞧着不大,约摸和她同岁,脸上却未有稚气,只有代表着皇室的威严与华贵,她打量人的样子居高临下,苏木很不喜欢。

    皇后瞧着身下这半蹲着的人,娴妃和尚华郡主也在细细打量。

    清眸明眉,眼尾清浅却带着锋锐,鼻骨高挺,唇色偏淡却如雨中海棠,嫣然绽放,的确算是个美人,外加那身拓黄的明艳衣裙,给本就生的清冷的女子平添了几分明艳。

    也难怪,昭明侯会娶一个奴,还由着皇帝亲自赐婚,听说还在新春宫宴上出了力,当真不简单。

    “是位绝色的女子。”

    皇后这话虽是称赞,可却无称赞之调,更像是冷讽。

    苏木依旧半蹲,得亏她是习武之人,眼下半蹲着也还能支撑。

    “起来罢。”

    苏木刚起身,皇后左侧的女子便开口:“娘娘,不如就让她去捡风筝罢。”

    风筝?

    苏木抬头看说话的女子,脸上布满骄纵,穿着粉色衣衫,和苏木对上眼神后还瞪了她一眼。

    苏木连忙拒绝:“回娘娘,郡主,妾是随侯爷进宫赴宴,不敢不敬,现下需得回宴了。”

    “你一个奴不过是变为了妾,能进宫中赴宴自然是得荣之事,但眼下,皇后娘娘需要你做事你却相拒,是敢将娘娘的要求熟视无睹?”

    那尚华郡主未等皇后发话,直声询问,句句歪理,苏木甚是无语,若放宫外,她定要教训教训这位尚华,可如今在宫中,她只得忍耐。

    “回郡主,妾并无此意,妾乃粗鄙之人,怕污了娘娘之物,”

    “你是粗鄙下贱之人,所以要你去捡这等玩物,你放眼瞧瞧,若不是你去,难道要本郡主或者是娴妃娘娘去?你身后的乃是太极殿的宫人,风筝在池水之中,若太极殿宫人有个损失,岂是你能够担当的?!”

    “……”

    苏木是真想骂人了,不止骂眼前人,还想骂顾长宁。

    到处招蜂引蝶,给她带来些灾祸。

    她知娴妃是顾长宁长姐,或者说是护着顾长宁的,想毕也不会为难她,于是瞧瞧睨了娴妃一眼,希望她能解围一二。

    但苏木却瞧见她脸上的淡然,那是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苏木垂眸,她想,要不然给人捡来算了,刚好耽误一点时间,等时间一长无人计算,她回到殿中就算迟了,那理由也是够用了。

    可刚刚听那郡主说,风筝是掉在池子里了。

    自九年前那桩事后,她怕水的很,也很久没下过池塘或入过河流,还记得一次在闳离阁跌进池塘,那吞人的淹没感将她吞噬,她像是被人束缚住了手脚,动弹不得。

    这,也是她最怕的一件事。

    想罢,苏木梗着脖子拒绝:“郡主,此番妾入宫是受陛下之令,就算妾如斯粗鄙,如斯下贱,那也是受邀前来的客人,此番郡主的要求,恕妾无法相助,妾还得回殿赴宴,妾退下了。”

    说罢,她躬着身子要往一侧而去。

    “站住!”

    这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皇后缓缓侧身,眸中微怒:“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她这声很重,苏木很讨厌别的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训斥她,所以她就算止住了脚步,也未显怯懦。

    目光对上,尊卑之下,苏木不能像刚刚对视郡主那般,她只好再微微垂首,以臣姿态居之。

    “就算你是陛下传入宫中的,却不遵礼,见到本宫不行大礼还敢径直退下!”

    “宫中岂是你这个小小妾室多能放肆之地。”

    皇后指了指远处荷塘:“本宫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这风筝虽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但本宫向来爱莲,这荷塘之中本宫不愿见到杂物,所以这风筝就由你来拾起,拾起后便在这给我跪上一个时辰,至于你所说的宴会,本宫替你去赴,就去瞧瞧是本宫苛责了你,还是你应该受这责罚!”

    说罢,皇后转身往亭中去,坐在一处,正正地看着她。

    皇后所说并非无礼,苏木回想起刚刚,她的确失礼,初见凤仪,她该行跪拜礼的,但却因她心急,一时忘记了。

    看来这风筝,她今日是非捡不可了。

    毕竟眼前之人是皇后,是天下之母,要是闹到殿前,皇帝又岂会为了她区区一个妾室而责了皇后?只是给侯府添堵罢了。

    想起顾长宁背上的伤,苏木暗叹一口气,她还是不要连累顾长宁的好。

    立于伞下,尽管锦衣厚重华贵,是不便穿衣下塘的,但若脱了外衫,未免有些失了礼数,更会遭人诟病。

    苏木身后的宫人有些担忧:“夫人,奴婢跟娘娘求求情,还是奴替你去吧,这下着雨,那荷塘里的水没人脖,淤泥也厚重,就算踩上那也是容易陷进去的。”

    苏木看着眼前人,似乎在思虑。

    若是真的让她去,似乎也未尝不可,她未行大礼,往后推也可以说是这位宫人未提醒的失职。

    可这年头转瞬即逝,苏木瞧她那单薄的身子,身高也没她高,下了荷塘怕是没两步就跌了,或许还有性命之忧,她的过错何以要让他人来承担。

    她好歹是个练家子,虽然不能直接运用轻功,但下个荷塘……咬咬牙也就罢了。

    苏木宽慰一笑:“无碍,你在这等着,我去,只是上来后辛苦你还得再帮我找一身衣衫了。”

    说罢,苏木接过伞骨,往远处池塘而去——

    第65章

    阴雨绵密, 园中荷塘被风雨搅得水光翻涌,碧夜倒晃, 东倒西歪,在塘心能见到一纸鸢卡在残叶之间,被雨打的透明半湿。

    苏木四处望去,没瞧见可以用的竹棒或者什么,而且,用他物还更容易让纸鸢沉入塘底,最保险的还是亲自去取。

    亭中人用绣帕拂了拂自己身上的雨珠, 眼底是一片漠然, 只等着看好戏。

    苏木越往荷塘走, 嘴唇越有些发白, 那些水光涟漪变为无数细小漩涡,似乎要将她吞噬一般。

    她的脑袋很乱, 那些潜藏在心底的害怕的东西, 似乎想要冲破牢笼,齐齐将她笼罩。

    荷塘, 她从前, 或者说如今, 也是爱莲的。

    衣裙早已被雨水打湿,为了方便行事,苏木半蹲着将纸伞放在塘岸, 提起了裙摆。

    刚踏上塘边石阶,冰冷的水便触及了脚踝,她蹙着眉,将脚又往下探了几分,水便快速地淹没了她的小腿。

    那宫人说的没错, 这塘底的淤泥的确厚重,她才刚感觉触及了柔软的泥沙,一用力,整个脚连带着脚踝都没入了淤泥之中。

    她走的有些艰难,况且越往里走,水还越深,走了没一会儿,水依旧淹没至胸口,可她离那纸鸢至少还有五六步的距离。

    头顶发髻也早已被雨水渗透,顺着发鬓蜿蜒,她的睫毛被雨水冲刷,多少有些糊眼。

    苏木抬手抹了一把脸,又费力往前挪了几步,直到纸鸢被她指尖够到。

    面上露出了些轻松的笑容,但随即又被刺骨的塘水逼的轻颤了身子,她努力平静下来,举着手托举着纸鸢,又缓步往回挪。

    也许是刚才站在淤泥里够纸鸢费了太多力气,苏木脚下传来了不对劲的痛感。

    也许是姿势不对,小腿好像有些抽筋……

    苏木脸色早已有些苍白,再加上这突如其来的痛感,脸上更是泛青,雨水之下,不知是汗还是什么。

    借助于以往的经验,苏木一只手高举着纸鸢,另一边却缓慢弯腰,憋着气埋入塘水之中,抓住了抽搐小腿的指尖,忍着疼痛用力的去拉伸。

    见人本来是站着,自己还往水里埋头,亭中人有些讶异,却始终没出声。

    娴妃或许有些不忍,见人迟迟没从水中出来,不免有些担忧:“娘娘,要不要派人去帮她?”

    皇后端坐正中,对此言一语不发。

    许久,她可能也怕不妥,于是抬手:“将她捞上来吧,不过她这跪罚不可免去,不然日后有人以此为荣,见皇上与本宫都如此行径,皇家威严何在?”

    说罢,她便起身,回头朝着娴妃:“她既是你母家人,便由你在这看着她,郡主便同本宫去太极殿。”

    娴妃垂眸点头,行礼送走了一众人等。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了,娴妃身后的宫人才有些气愤地说:“什么母家的人,皇后娘娘就是知道圣上对顾家的忌惮,借此打压,还让娘娘您在这掌罚,那不是打你脸吗?要是小侯爷……”

    “云雨,多嘴。”

    娴妃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往身后另一个宫人招手:“你,和塘边那位小宫人一起,将夫人拉起来。”

    云雨是自小跟着娴妃在侯府长大的,她向来知晓从前小侯爷和自家娘娘的情谊,她也知若是小侯爷知道此事,必然会和娴妃娘娘生了嫌隙,所以才不平。

    说实话,朗月在刚看见苏木时,也的确被她的容貌所惊艳,饶是她从前被称为上京第一美人,在瞧见苏木苏木抬脸时,依旧被吸引住了。

    没瞧见容貌都可以将顾长宁迷的娶了她,若是顾长宁眼睛没瞎,岂不是能被她迷走了魂。

    一股没来由的嫉妒充斥着她,所以在苏木对她投以求助时,她才会选择无视,她想瞧瞧眼前人的本事。

    一个奴,饶是她协助顾长宁破了案子,那也只是被安排被利用,怕是一个趋炎附势,庸碌之辈。

    但在刚刚对话来看,她对着皇后亦有不卑不亢之姿,知道自己本身有错后也未胡搅蛮缠,再加上……她的确是顾长宁爱慕之人,她不愿做那种因爱生恨,折磨他人的人。

    看见荷塘里那单薄颤抖的身影,她才终是开了口。

    再加上这皇后林氏显然是没把侯府放在眼里,没有丝毫的顾忌,这也让她颇为不爽。

    苏木的小腿得到拉伸后便迅速恢复,等她再次起身时,已瞧见有两名宫人朝她而来。

    许是憋气憋的太久,苏木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

    两名宫人急切上前接过纸鸢,这才小心的扶起两臂,将人从泥沼中拖了出来。

    憋气的那些个瞬间,苏木的灵魂似乎被揪回了九年起的沈府,她脸憋得铁青,身体上的难受与眼中所瞧见的画面来比,不足万分之之一。

    她永远记得她母亲倒下得瞬间看向她的眼神,她捂住鲜血淋漓的喉咙,呜咽着用嘴唇比划出最好几个字。

    【好好活下去……】

    她刚刚差点就直接栽进了荷塘,直到最后那个画面闪现出来,她才猛然从水中抽离,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气息。

    我如今,已找到了查案的关键信息,等我报完仇,我会来找你们的,阿娘,阿爹……

    一行清泪混着荷塘水与雨水落下,她眼尾泛红,由着身旁人将她扶至岸边。

    瘫软在地,身上衣衫早已湿透,但是由于是四月再加上穿的是鲜艳厚重的衣衫,也瞧不出旖旎之景,而全然狼狈。

    之前一直陪着她的宫女眼眶有些泛红,不住地整理着苏木的衣衫,还有散乱打湿粘在脸庞的发丝。

    另一人是娴妃的人,她站起身来:“夫人,皇后娘娘有令让你在此处罚跪一个时辰,您早些跪完,也可早些离去。”

    说罢,便一个人拉起伞又往亭中去了。

    扶着她的宫人也慌忙找到刚才被苏木丢至一旁的伞,将她覆在苏木的头顶之上。

    阴雨连绵,再加上冷风阵阵,这雨随风而动,仍有不少吹打在苏木身侧,她冷的打了一个哆嗦,却跪直了身子。

    她并不抱怨,也并没有觉得委屈,相反,她此刻的心中升起的是烈火,是能够照亮周遭的灯火,是要将这火光蔓延到痛恨之人的身上。

    不管是周家,谢家,还是……顾家。

    她今日回去后,定要一一排查,将那幕后之人,查得清楚,才不叫她所爱之人,一个个枉死在哪青院之中。

    苏木抬眼,看向正对着自己那石阶上的亭子,里头坐着的人也同样在瞧着她。

    苏木没有回避视线,四目交汇时,是朗月先别过了视线。

    的确是美人,难怪顾长宁念念不忘。

    苏木这样想着,垂眸只盯着身前雨水在青石上蜿蜒的痕迹。

    不止跪了多久,苏木那被短暂理好的发丝再次被风打乱。

    被风打乱的不止是苏木的头发,还有她的身体。

    她不得不承认,即使她的身体再硬朗,那也遭不住浑身湿透了在这冷风冷雨中跪着。

    她咬紧牙关,后槽牙却不住的磕绊。但是她似乎浑然不觉得冷,她只觉得激动,高兴,还有炙热。

    她觉得自己很热很热,恨不得此刻冲进雨里,以求能得到片刻的清爽。

    苏木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受寒发热了。

    雨滴顺着下颌滴落,她挺直的腰终于有了一丝的松动,但面上却是一味的冷淡和固执。

    仿佛这满园的风雨,她都不放在眼里。

    可身体却由不得她的意识做决定。

    方才在塘中抽经的小腿因跪着又开始抗议,膝盖下的石板又冷又硬,久跪之下麻木渐渐被疼痛所取代,然后便是身子一味的左右摇摆。

    苏木只觉得眼前渐渐泛起了一阵白雾,耳畔的雨声似乎也像被隔离了一般。

    她死死地支撑着,指节因用力攥着前腿而发白,在最后一刻,她只觉得头顶上有千斤悬挂,想要将她压垮,她拼命对抗着,却始终不敌。

    终于支撑不住,苏木直直倒了下去。

    身旁宫人惊慌的一句“夫人”还未落地,苏木没有触及到意想中湿冷硬的地板。

    她落入到一个坚实的怀抱之中。

    一股巨大的温暖气息顷刻便笼罩着她,她能感受到抱着的人将她攥地很紧很紧。

    苏木在白雾水汽之中看到的第一眼不是来人脸庞,而是绯色的衣襟,以及一瞬便冲进鼻腔的雪松气息。

    这气息,让她很是心安,却在心安处破了一道口子。

    她缓缓抬眼往上瞧去,看到了顾长宁的脸。

    他的气息好像夹杂着风雨,却沉稳如山,不可动摇。失明的双眸不再似往常一般像黝黑的潭水,一丝慌张的,怒意的涟漪覆盖其上,薄唇抿得很紧。

    她浑身湿冷,而靠近她得那个胸膛温度却炙热得近乎灼人。

    想起秘阁之中纸卷之上的名字,苏木虚弱地想要推开他,却被他双手扣地更紧。

    “是我。”

    “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雨幕重重,将这一隅隔绝成一方天地。那一刻,苏木只听到了重叠的有力心跳,与自己沉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耳边似无风雨。

    第66章

    苏木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自己便横在半空中,整个人落入到那个人的怀抱之中。

    昏沉之中, 苏木只能迷迷糊糊看见她滚动的喉结,冷峻而锋利的下颌。

    “娴妃娘娘……在那。”

    顾长宁看不见,她也怕顾长宁看不见,或许会错过见到所爱之人的机会,那岂不是很遗憾。

    可头顶上的人没有丝毫停顿,连下颌都不曾半分动摇。

    她以为自己太过虚弱,或许声音太小了, 再次开口:“顾……顾长宁, 我说……”

    “我知道。”

    滚动的喉结顿下一刻, 头顶之人冷冷递出这几个字。

    苏木的眸中雾霾好像散去一些, 她勾住顾长宁的脖子更紧了几分。

    她将头整个的埋进了那人的脖间,迷糊间阖上了眼。

    下人掀开轿帘, 顾长宁将人交给身旁跟随的宫女, 由着他们将苏木扶进了轿撵。

    落轿后,侯府的马车还停靠在宫道, 顾长宁掀帘而进, 马车在宫道缓缓而动, 行的沉稳。

    苏木歪倒在车窗,脑袋随车厢晃动,磕的头在车轩之上, 发出沉闷撞击声。

    顾长宁急忙摸索着而去,想要将手挡在窗轩之上,但由于眼前黑暗,他摸到的不是窗轩,而是一片湿热和柔软。

    他僵住了一瞬, 手往回一缩,脑中迅速翻转,便一瞬意识到了自己摸到了什么,喉头滚动,他耳尖迅速染上一层绯红。

    沉闷的撞击声再次袭来,顾长宁停在半空中的手才往上抬了许多,直到摸到窗轩。

    斜着身子,将人像圈在怀中,但车厢一如既往的摇晃让顾长宁手臂发酸。

    或许,他可以换个位置。

    踌躇须臾,他缓缓起身,从主位上移开,落在那人身旁。

    手背相撞,来不及怔仲,手背的冰冷让他蹙起了眉头。

    顾长宁没有丝毫犹豫,他将自己外面套着的玄色披风取下给人盖上,后又觉得不够,又扯过放在主位上的狐毯给她覆上。

    二人并肩而坐,与刚才的湿冷不一样,顾长宁被相触之处灼烧的不行。

    犹豫片刻,他才缓缓抬手,想起刚才的距离,又将手往上抬其半寸,两指落入额头。

    很烫。

    顾长宁眉心拧的更紧,沉吟片刻,他垂在腿上的左手攥得越来越紧。

    “快些回府!”

    他朝外喊道,随后折手覆其她的脸庞,将她的手结实的按在自己的肩膀之上。

    柔软的脸颊随车厢浮动不断冲撞着他的肩头,他知道自己肩头多少有些咯,于是端坐的身子又轻慢地往下挪动了几分,直到她脸颊浮动不大,睡的安稳。

    甚至环抱着他的腰身。

    顾长宁僵桎着,由着她上下其手,最终停歇。

    只余清浅地呼吸一下下地扫过他的脖间,痒麻酥软。

    顾长宁捏着的拳头似乎更紧了几分,他同她一样阖目,尽力去抛开这些细小的异样,努力去想其余之事。

    今日在殿上,皇帝对他的态度不算冷,甚至是嘘寒问暖,还对前些日子的事情流露出浅浅的愧意。

    那样心机深沉又自负的帝王,对他有讨好之意。顾长宁明白,皇帝后面想要说的事情恐怕不简单。

    不止是大鄢举国知道此朝缺少将候,鄢国周边自然也是知晓的。自少将顾长宁落疾后,鄢国边界时常有敌国骚扰,都是些小打小闹却惹得人头疼。

    当下世家不是只顾纸上谈兵就是纨绔子弟,要培养将领谈何容易。

    眼下,皇帝得意思很是明显,他想要在宫中开办武学,不管是从文识方面,还是实操方面。

    他想要等老侯爷回来后做此门老师,为国培养将才,以备不时之需。

    “伯沅啊,你看这偌大的鄢国只有区区武将,外敌要是有所侵,你父亲一人也是吃不消的,况你如今……哎,罢了不说伤心事,总之,朝中举力……”

    回想起今日之话,顾长宁只觉可笑,培养将领岂是讲讲文韬,拘泥一方操练即可达成。

    只有一刀一枪的杀,方可百斩不饶,杀出一代将领。

    可他偏偏又忌惮武将,前些年绊倒了周家不够,如今念头又打到了顾家头上,也不知这其中是哪帘后垂帘听政的太后之意,还是丞相之意。

    他这话,明显是念及父亲年老,他又眼瞎,欺辱顾家无人,想要收回兵权罢了。

    就如今日,他在太极殿被逼,而他身侧之人,又在殿外受辱。

    愚不可及!

    不过三年落疾,朝中之人是真当他顾长宁死了不是。

    既然如此,他偏不如他们的意!-

    窗外雨声渐歇,屋内极静,劈里啪啦的炉火冒着热气。

    床榻上的人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苏木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脑旁两穴隐隐抽痛,入目是一片昏黄的烛光。

    按照往常,苏木习惯性撑手半坐,可手指微微一屈,却是丝毫不能动弹。

    意识到不对,她往床榻边上看去。

    床沿之上趴着一个人,额前发丝散落,眉宇间难得没有冷厉,却透着几分疲累和倦意。

    他的手杖还置在不远处。

    这好像是新婚之后,她第一次醒来,瞧见守在身旁的不是祝余,而是眼前这个人。

    她仔细地用眸光描摹他朗阔的额头,舒展的眉宇,高挺的鼻梁,柔软的……嘴唇。

    床上的人不得不承认,顾长宁有一张极其好的皮囊。没有表情时他的面庞大多透露着冷冽,是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

    可即使这样,她还是看到过许多次,在这张皮囊之下的愤怒、惆怅、难过、高兴。

    顾长宁,我希望,没有你。

    九年前的事情,没有你顾家的参与。

    这么久以来,你我也算生死之交,我不想也不愿将刀锋对准你,对准侯府。

    她的眸光停在他紧攥着她的手上,就连睡着,他的力度都十分大,她轻轻抽,却抽离不了。

    苏木眨了眨眼,将泛酸的眼眶按捺了回去,她微微一动,和她手掌相握的人如同受惊一般陡然抬头。

    失明的双眸没有焦点,却死死地对准了她,眼眶地下还泛着血丝。

    苏木看着他,他似乎……有点高兴。

    薄唇轻启,也许他许久未说话,嗓音有几分与以往不同的沙哑:“……苏木?”

    这一声唤她,似乎在黑暗中摸索一般,见到了些许光亮,有些压抑许久的喜色。

    他手未收回,掌心滚烫,握的她手心微微出了一层细汗。

    她怔怔地看着他,好不容易憋回去的酸涩又再次生了出来。

    知道他看不见,她却还是别过了头。

    她该说什么,是应该说:顾长宁,其实我是拿你当作朋友的,但是若你顾家真与那件事有牵扯,我也定不会放过你。

    还是说:顾长宁,你喜欢的人好像不怎么样呀,见到我被欺负了,也不说帮帮忙。

    还是说……说什么呢。

    她的身份,她是万不能说的,那她要借之前他答应的两个条件,直接问他吗?

    问说,顾长宁,听说天佑二年皇帝赐给过顾家二十五只精造箭羽,你能拿给我看看吗?你们家的箭镞还在吗?你们家的箭镞有过缺少吗?

    她能问吗?好像不能。

    算了,比起直接的问,将刀柄递给他人,还是自己查来的可靠。

    苏木压住酸涩滞住的喉咙,缓缓嗯了一声。

    “我睡了多久?”

    “一夜。”

    “现在不是晚上吗?”

    苏木瞧着屋内烛光,现在也是夜晚。

    “哦……我忘了,睡了一觉,原来又至天黑,是一夜一日,昨日我们回府后天色便暗了。”

    苏木看他,他急着回答,居然话中有些磕绊。

    很少见他如此,苏木有些别扭,于是又看向被握住的手,缓缓抽回。

    “你一直在这?”

    抽回的那一刻,她似乎感觉到握住他的手下意识地想要攥紧,但下一瞬便自己收回了。

    他也缓缓起身,不再坐在地毯之上,而是起身凭靠着几案而坐。

    “你昨夜烧的厉害,身边离不开人,我无事,一直在。”

    苏木瞧见他因干涩而有些裂白的唇,心上暖了几分:“谢了。”

    她看向自己因生汗而微红的掌心:“其实你没必要守着我,我们本就是假的,交给其余人也是可以的。”

    她这句说完,顾长宁久久未回应。

    “只是……昨日因为我,你怕是没能好好和你长姐见上一面了。”

    苏木垂眸,想起了昨夜之事,她记得自己提醒了他,但他居然没有停下,在昏睡过去的前一刻,他都还是环抱着她,似没转身。

    想来,好像又欠下一份人情一般。

    但是,娴妃已经是宫中之人了,顾长宁就算为了侯府着想,也不该再去招惹了吧。

    她看向顾长宁,只见他又恢复往日淡漠神情,可苏木就是感觉那层羽睫下的阴影,映照着他的晦暗。

    “无碍,日后总能见到的。”

    想来,还是不高兴的吧,因为她,错失了一次机会。

    她也没什么立场去劝他,不管如何,他们二人的情谊就算不被男女之情裹挟,还有儿时情谊在。

    顾长宁不知道苏木将此事已经想的十万八千里远了,他面上流露出的不悦,仅仅是因为她提起了娴妃,让他又想起了昨日之事。

    而他所不悦的,是皇帝和皇后的做法。

    视线落在顾长宁的眼上,她想起昨日早些时候还瞳丸已经从蔺州到了她手里。

    给他吃下这最后一味药,想毕不久他就能重见天日了。

    第67章

    “你今日可服药了?”

    “我的眼睛何时能好?”

    二人的话在寂静的屋中撞在了一起。

    苏木想起今日顾长宁或许一直在照顾她, 也不知有没有按时吃药,若是未服用, 这还瞳丸就算吃了也得再等上几日。

    顾长宁也是未能想到二人的话能撞上,嘴角微微上勾:“一顿也不曾落下。”

    “只是不知,我这眼睛,几时能好?”

    顾长宁要做的事情,必须得等到老侯爷还没回来时去做,若不然又会遭人质疑。

    “你缺的那味药明净医馆已进了,明日给你服下, 这几日观察观察, 不出意外的话, 就这几日了。”

    苏木肯定不能说这药是从蔺州而来, 免得他又去查上一番,平添麻烦, 于是直接说了是从自己开办的那家明净医馆进的货。

    “那便辛苦你了。”

    “无碍。”苏木看他:“你若要谢, 不如叫人进来,扶我出去走走, 这屋中有些闷热, 头更昏沉了。”

    苏木没说谎, 这屋中香炉烧的正旺,整个屋子都更火炉一般,教她热的发慌。

    “你受了风寒, 怕是……”

    “无碍的,我自身就是个大夫,比你更清楚我自身的身子。”

    说罢苏木就要翻身下床,她身上只穿了白色的里衣,知道顾长宁瞧不见, 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起身就去旁边的木架上取自己的衣服。

    “只是,刚才外头敲了更,现下已是四更,下人们都睡了。”

    话说,一般府上下人们睡了,贵人若是有事那也是必须起来伺候的,但这侯府似乎不同,至少在苏木入府的这段日子里,她很少瞧见歇了还被叫起的下人。

    她也自然不是喜欢麻烦别人之人。

    她努力站直身子,虽然脚下发软,似乎还有虚汗漂浮,但出个门应该不是难事。

    “算了,我自己出去走走,你早些歇下吧。”

    苏木将衣架上的衣服一层层穿上,最终停在了腰带之上。

    这个腰带不似往常可系,而是一精美卡扣,想来是重新制的衣挂在这的,这种卡扣是苏木未曾见过的,有在后腰,她够了半天没扣上。

    身子还未好全,瞬间呼吸都急沉了几分。

    苏木刚才虽叫顾长宁歇下了,但顾长宁却仍旧在几案旁未动。

    听到些不对劲,顾长宁问:“怎么了?”

    苏木都准备放弃了,想着不套这外衣,套个披风出去就得了,于是有把腰带取下,将最外蹭稍微厚实点的披风取下披上:“没事,我出去了。”

    “我和你一起吧?”

    苏木转头看他正要拒绝他的话,他却已经走到了她跟前。

    绕过木架,他被木驾上的衣衫拂了拂脸。

    “你没穿衣?”

    “……”

    他问的急,突然发现这话似有歧义,立马纠正:“我是问,你没穿外衣?”

    苏木瞧着他尴尬得模样,忽然脑海里浮现了月前二人一同去阆华,她离他近,他耳尖泛红,知道自己看不见却依旧别过面庞。

    许是躺的太久有些烦闷,苏木忽然觉得浑身轻松,想要逗逗他,或者说,想要再看看他当时得模样。

    “外衣的腰带是我未曾见过的,不太会扣,有些麻烦。”

    顾长宁正要开口,忽然又觉得有些冒犯。

    他本想说,我可以帮你,但似乎……不太合适。

    苏木也没想真的让他帮忙,但瞧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笑意更甚,但没笑出声。

    或许是笑得时候努力憋着,苏木吸气是猛呛了几口,顿时咳嗽的急,呛出几滴泪来。

    顾长宁踌躇着上前,却又想起什么一般,耳尖真的泛红了起来:“你风寒未愈,不穿外衣对身子不好,你穿上,我试试。”

    苏木努力平复,终是笑出声来,声从鼻腔出,随意一问:“试什么?”

    “帮你把腰带扣上。”

    苏木的笑就这样一下僵在了脸上。

    “……”

    他认真了?

    帮一个女子扣腰带,不太……合适吧……

    她讪笑:“无碍的无碍的,这外衣很厚实。”

    她摆手拒绝,可顾长宁哪看得见,掀起衣架上的衣衫就朝她走来。

    烛火跳跃在他冷暗晦明的脸颊上,昏黄烛光掩盖了面庞的薄红。

    他的指节很长,轻轻一揽,衣衫便尽数落入他的掌中。他掌心朝上递给她:“你先穿上,然后我……我帮你扣上。”

    “……”

    “那个,其实真不用,我现在感觉自己好咳咳咳……好很多了咳咳”

    “……”

    递给她衣服的那双手没有半分犹豫,也没有半分要撤回的意思。

    “苏木。”

    “嗯?”

    他突然唤她名字,苏木弯着的腰慢慢起来,疑惑地看着他。

    “你是我一点点照顾好的人,我不想你,”

    他要说的话停了半刻,随即抬眸,就像要对上她的视线一样,“再有半分的不适。”

    “也不要咳嗽,”

    “不要再受寒。”

    “……”

    什么意思?

    苏木有些懵。不是她就睡了一日一夜,为何她感觉,顾长宁怪怪的。

    而且这些话听起来,她居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哦,我知道了,肯定是昨夜加上今天他一直照顾她,多少有些不爽了,毕竟他整日似乎也挺忙的,被耽搁这么久,她要是又病了又得假装照顾,是她她也不愿意。

    反应过来,苏木妥协接过衣衫:“好吧。”

    只是衣衫穿好后她又自己琢磨了两秒,她还是不想让顾长宁帮她扣,真的怪怪的,况且他是个瞎子,能看明白怎么扣吗。

    但是,这个扣子的确不怎么给力,像是和苏木作对一般,扣上又落下,落下又扣上,然后……

    一双宽大地手掌忽然落入眸中,粗粝指节刮过苏木的细指,缓缓捻住腰间扣子。

    他不知是何时靠近的,他比她要高些,苏木僵住的那一刻,他低沉的呼吸扫过她的耳尖,翻涌起一阵热浪,教她进退不得。

    他们的衣衫靠的很近,他的左手手臂几乎靠在她的整个右臂,然后他又往后挪了几步,将手指插进腰带与她的腰间。

    他猛拽几下,被苏木扯歪的腰带正了过来,他的指节在她的后腰不断摩梭,苏木的背僵的更厉害了,她似乎连呼吸都滞住了一般,身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一处。

    这样的摩梭并不算久,但苏木却觉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般,她只听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刚才腰间的松弛不再,只有紧紧的束缚感。

    “好了。”

    二人靠的极近,他这声几乎是在她耳边轻语,说话声呼出的气息比刚才更重,扫过苏木耳尖时一丝酥麻燃起,她轰地脸上烧了起来,忙往后退了几步。

    哐当一声,苏木撞到了身后花瓶,花瓶里的海棠散落一地。

    顾长宁被这声吓了一跳,随即就要去扶她,苏木急得忙往后又退了几步:“没事,没事。”

    她将花瓶放好,看着瓶中海棠枝桠有些枯萎。

    刚才的思绪一瞬被抽走,她看着海棠因为她这一撞落入地上后被蹂躏地不成样子了,一下便想好了出门后去哪个目的地。

    顾长宁重新握着盲杖,就这样跟在他身后。

    随着盲杖,这条路他早就在心底印地十分清楚,见眼前人停下脚步,顾长宁也跟着停下。

    “醉花荫的确适合闲来无事时逛逛,府中花草大多不是浓烈味道的花,这儿沁人心脾,教人心宁。”

    苏木问:“所以这醉花荫是你所造?”

    顾长宁往前挪了几步,和她并肩:“不是,这是少时长姐和父亲移栽所造的。”

    苏木转头看向院中最大的那一颗海棠树,想起前些日子日头好时在雨水的浸染下破败了一地,破碎的花瓣杂糅在湿滑的地面,却是一副好看的春棠图。

    枝桠上的繁华未减,依旧勃勃生机。

    只是,顾长宁不是一向讨厌地上落些残花残叶的,今日这醉花荫还稀奇,竟然落花未扫。

    这海棠看着有些年头了。

    “那这海棠树呢,也是吗?”

    顾长宁似乎也跟着她所问看向了那高大枝桠,“不是,这是……我母亲所栽种。”

    苏木知道睿雍长公主早已逝世,她知道自己提起了不该提的,正准备抱歉,可顾长宁似乎毫无所谓,甚至继续言道。

    “母亲很喜欢海棠,母亲是女将,当年曾和父亲一起厮杀疆场,蓬勃无限,他们在少时共同种下的这一株海棠,等到我出身后,母亲为了照顾我,便很少出征了。”

    “幼时,我常见母亲坐在海棠之下,她日日夜夜看着海棠,我知道她等的不是海棠花落花开,她是在等父亲归来。”

    “母亲走后,父亲一度想要砍了这一株海棠,是我哭着求他,他才没有将它移走。”

    “我知道父亲会睹物思人,可我亦然。我八岁母亲便因病而逝,她上不了疆场,见不到爱人才郁郁寡欢的。”

    顾长宁又上前走了几步,他半蹲着,拾起了一片沾着雨水的海棠,“所以日后我若是有了爱人,我定不会与她分别,亦不会困住她,她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

    “我可以同她去西北看大漠孤烟,可以去江南看水草秀丽,可以在北疆看雪洒山川亦可以去南疆……亦可以在南疆同她共赴华发。”

    苏木看着他的背影,思绪万千。娴妃已为人妻了,他说的这些,似乎都不能和自己所爱之人在一起了。

    她缓缓开口,像是在安慰:“顾长宁,你以后会再遇到自己喜欢的人的。”

    一语落下,那人缓缓转身,风挟裹这落花翻飞,他衣诀与发丝同飞,眸中带笑,舒展朗然。

    “苏木,我有喜欢的人。”——

    第68章

    那一刻, 月下寂静无垠,银光随他发丝而扬, 缠绕海棠而落,苏木有刹那的失神。

    苏木无奈一笑,她当然知道顾长宁有喜欢的人了,只是她不好直说而已。

    难道要让他直接说:顾长宁,你抢皇帝的女人真的不太好,你俩真不行,你还是算了吧。

    顾长宁要是知道自己喜欢皇帝的女人被她知道了, 那不得掐死她。

    算了算了。

    她别过这个话题, 抬头看了看挂在天上的那挂皎月:“今夜月色很好。”

    顾长宁没答, 苏木没看他, 也忘了他看不见。

    见一时无声,苏木转头看了他一眼, 顿了片刻:“明日我便将最后一味药给你服下, 相信过不了多久,这样好的月色, 你也可以看到。”

    他嘴边挂着浅笑:“好啊, 多谢。”

    随后, 二人无言,苏木慢挪着步子,他便拄这手杖在她身后发出笃笃的声音。

    说实话, 苏木自进入侯府以来,好像从来没有仔细注意过侯府的布局。与顾长宁主屋的装饰风格不同,醉花荫花种多样,绿茵成林,仿如江南园林。

    看得出来, 侯府这般,多年前的女主人有多么用心。

    想着,二人一前一后行至院中深处。

    忽然,一阵急促的男女喘息声自茂密灌丛中发出,苏木听到后一怔,随即想到了什么,红着脸想要转身逃离。

    她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自然也不愿尴尬地同顾长宁一同一探究竟。

    顾长宁在她身后走的慢些,还没意识到前面的人转过身,胸膛便已经被人的脑袋撞了个满怀。

    “……”

    “怎么了?”

    顾长宁不明所以,刚问出口,苏木已经忙往后退开了几步。

    “没事。”

    苏木绕过他就要走,身后却没传来顾长宁的脚步声。

    转过去一看,顾长宁还在往里走,而且此刻离他站在刚才她听到声音的地方只余几步路的距离。

    苏木一个疾步上去拽他衣袖,他稍侧了一点身子,但眼底满是疑惑。

    “不是说没事,还往前走什么?”

    他侧耳听着她的话,欲言又止,眉头紧拧。

    “你……不是要折海棠花枝吗,里面有一棵小树,方便你折一点。”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她心里所想的。

    她都差点要忘记了,出门的时候不小心将他花瓶里的海棠花弄倒了,她本来是看见远处有一矮小花树的。

    但刚刚因为听到了不合时宜的声音,所以急着返回,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你的海棠花我用其它花赔给你,那边杂草荆棘多,这天又黑,我不乐意去了。”

    “你在担心我?”

    担心你?开什么玩笑,你是听不懂我话里的意思吗?

    什么天黑,什么杂草荆棘,那都是借口,好吧。

    苏木哑口无言,却鬼使神差地点点头,语中带着无奈:“你出什么事情了,麻烦的又是我。”

    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苏木低着头,没去看顾长宁的眼睛。

    但正是因为低着头眼中看不到什么能吸引注意力的东西,所以周边细小的声音都变得格外清楚。

    那股淡下去的气息起伏声音,正以猛烈的冲击力灌入苏木的耳朵,虽然依旧极力地压抑,但声音却越来越大。

    苏木猛地抬手,捂住了身前人的耳朵。这个动作几乎是本能,她脑子似乎还没想清楚,双手便替她做了决定。

    动作太急,所以二人均未反应过来,尤其是顾长宁,黝黑双眸下的深潭,掀起了波澜壮阔的浪潮。

    月下僵住的人,是两位。

    顾长宁比她高很多,所以在她抬手的那一刻,她相应地踮起了脚尖。

    顾长宁骤然一震,瞳孔微缩。温热柔软的掌心紧贴着他的耳廊,很严实。

    他好像听不到其它的声音,胸膛里的东西似乎不安分地躁动。

    他声音有些干涩,眉头轻蹙:“苏……木?”

    耳边笑语自簇簇花团中溢出,苏木竟也似短暂失聪一般。只能听到眼前人唤她名字的声音。

    她指尖微颤,眼睛始终放在他脸上,未曾离开。

    月光像是覆上了一层柔纱,洒在他睫毛上时,给硬朗的脸庞染上柔和。睫下阴影微颤,面颊在夜色下染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霞色。

    错愕与慌乱并行,苏木微张着嘴,喉咙里的话停在了原处。

    她在干什么?

    她疯了吗?

    “啊……是……是……”

    她吞吞吐吐的话还没说完,急忙想要去抽开那发烫的双手。

    指尖往回撤走了半分,却被宽大粗粝的手掌反握着。

    他的手掌比他凉些,刹那间,苏木觉得自己掌心的灼烧感被缓解许多,甚至可以说是很舒服。

    当她意识到时,她往回抽手的力度更大了一点。

    她的呼吸有些凌乱,眼底浸染着慌张,眼神从他的脸上别过怕,四下却不知道哪里可以瞧。

    也是在这个时候,那花丛中的暧昧之声清晰地钻入了顾长宁的耳中。

    低俗暧昧,不堪入耳……

    反握着苏木,教她抽离不了的那只手就这样僵在了她的手背上。

    “……”

    苏木猛地抽回了手。

    看着顾长宁本是薄红的脸颜色逐渐地加深,深红的脸逐渐染上了尴尬和铁青,苏木刚才的情绪竟一扫而空,脸上笑意挂满。

    “刚才就让你不要过去,是你不听的。”

    顾长宁似乎没兴趣和她拌嘴,他拂袖就要往里去,苏木这下才是惊呆了,他光听到一点声音不够,还要往前去?

    “你……你干嘛?”

    苏木声音很小,拽着他衣袖的手劲却很大。

    “世风日下,行苟且之事,我岂能容忍!”

    他这话说的义正言辞,苏木这下是真的看出来他很生气了。

    但他看不见,那倒没事,她可不想当他的眼睛,亲手亲眼地去见证那副香艳之景,顺带着还要将人处罚了去。

    苏木就着拉他的劲,把他拽回了院中最高的那棵海棠树下。

    簌簌落花随凉风而飞,二人心境却不似刚刚。

    “你拉我干什么!”

    他还是面色铁青,脖子赤红,甩开苏木拉着他的手,往她身侧的远处挪动了几步。

    苏木觉得好笑,却又觉得不明白。他作为一个男人,对于这种事情,自然是要比她见过的多得多的,怎能气成这样。

    而且瞧着气愤的程度,其实还不如尴尬多。

    苏木瘪嘴:“我不拉着你,难道还要和你一起去将人揪起来?”

    顾长宁甩了甩刚才被拽着落入身前的发丝,脸色阴沉:“自然如此,他们胆敢在侯府行如此之事,自然要承担后果。”

    苏木好笑,顺着他的方向朝他走了几步:“那你说说,他们在行何事?”

    脚步声愈发地近了,顾长宁怒不胜言,往后踉跄几步,如避蛇蟒。

    “明知故问!你……你说他们在干什么!”

    他明明看不见,却似难为情一般,说完最后一字便别过头去。

    后脖青筋爆出,似他面色控诉。

    按理说,顾长宁三年前可是征战四方的将军,就算抛开这个,他也是活了二十二年血气方刚的儿郎,京中其他人像他这个年岁,妻妾都已成群,再有甚者,孩郎遍地。

    但顾长宁,似未经人事一般,瞧见这般事,闻之色变。

    倒是让她想起之前在阆华街时,她护着他时,二人面颊贴的极近,他的神色也十分不自在。

    装的还是真的。

    苏木又往前走了几步,甚至偏头绕过他的肩膀,直愣愣地瞧着他那涨红的脸。

    “顾长宁,你害羞了?”

    苏木脚步极轻,顾长宁根本没注意到苏木的靠近,所以在听到声音自脸前传出时,顾长宁往后踉跄地更加凌乱。

    “我……我害羞什么!”

    “本侯,本侯必须将那些个人赶出去,别坏了侯府的风气!”

    说罢,他飞也似地想要逃离这里,连带着手中手杖笃笃地混乱不堪,四下探索后找不到路在哪里。

    苏木双手环胸,就这样看着他。

    越是慌乱,越是不辨方位,所以顾长宁此刻犹如无头苍蝇一般,往东走两步又退后,往西走两步又退回,好几次差点被花丛绊倒。

    终于,顾长宁在不知道第几次被藤蔓绊住后,苏木笑出了声音。

    笑意自鼻腔发出,若是不注意,还以为是不以为然的冷哼。

    所以这声音在顾长宁听来,像是在挑衅。

    他顿住手杖,微不可察地深吸了一口气,情绪比刚才稳定了许多,面色也比刚才缓下许多。

    他冷着眼,朝着笑出声的方向。

    “你笑什么。”

    苏木靠着树干,答的随意:“顾长宁,我发现你很好玩。”?

    顾长宁缓和的面色又铁青了起来。

    他找着方向了,于是朝着苏木说话的方向而来,停在了离她的几步外。

    苏木懒懒掀眼看他:“怎么,你要揍我?”

    “……”

    顾长宁是真被气笑了。

    她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他难道在她眼中就是什么纨绔劣根之人,还是说她就喜欢别人揍她。

    苏木懒得等他回话,散漫开口:“不是我说,侯府又如何,上京如何,乃至乡野又如何。这等事乃人之常情,在你们侯府,每日不见生气,每个下人奴婢时刻小心谨慎,战战兢兢,要我说,这等事情若是能疏解疏解他们的心情,那也是好的。”

    苏木说的随意,仿佛将此事说的和用饭饮水一般简单,顾长宁冷声反驳:“你个姑娘家家,说话能不能注意点,还好的,算什么好的,有伤风化。”

    “什么叫有伤风化,又没在大庭广众之下,伤着谁了!要我说,他们又不耽搁每日当值,私下他们想做什么,只要不伤着侯府的面子,那也是无碍的。”

    “况且我听说,你们侯府在丫鬟下人年近二五便会将人放出府去,或许那一对便近此时,既然无甚大雅,你便不要去拆人,做那阎王了。”

    “……”

    顾长宁可谓从未从女子口中听过如此无理之话,但却怼的他毫无还手之力。

    他对待这些事情一向懵懂,其实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刚才想要揪人的做法在此刻想来似乎也不算最妥当的法子。

    他自小和父亲生活在军营之中,他战功赫赫,治军严明,军中若是有人敢藏艳书论艳书,他均军法伺候,这也导致了军中无人与他交好,瞧见他真像瞧见了活阎王一般,更别说那些个艳书能传入他眼了。

    眼瞎后,他常呆在侯府,谢长盛倒是来找过他几次,总想带着他去烟柳之所,说是不能压抑自己,得适当释放,他觉得无道理,统统拒了。

    林叔在父亲的叮嘱下,之前塞过几个丫头伺候他,他觉得厌烦,还没给他妥协便被他斥走了。

    所以在顾长宁的意识里,这种事情他不感兴趣,同样也是不好宣之于口的。

    见的听的少了,所以眼下,他好像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

    顾长宁欲盖弥彰地咳了几声,想给自己个台阶下,既然如此,他便不追究这件事了,但是,绝对没有下一次。

    可是这种事情在内宅,也向来不是男人家来管的事情。

    顾长宁对着他,瞳孔发黑。

    “或许你说的对。”

    他顿了顿,喉头滚动:“不过,本侯凭什么听你的。”

    “你是以什么身份,对我侯府之事轮足评判,教我做事。”

    他内心隐隐期待,他丢下鱼饵,他就是故意的,他想听到想听到的回答。

    两人一时无言,夜风浮动二人的衣角,卷卷叠叠,缠绵悱恻。

    顾长宁眼神未有松动,那一刻,苏木觉得顾长宁似乎能看到她。

    她有一丝的慌乱,就算强作镇定,但指节确在衣袖下蜷曲拧动。

    她好似不在意般:“目前看来,我也可以是以你夫人的身份。”

    第69章

    其实苏木在说完那句话后就有些后悔了, 她想抽自己两嘴巴的,但是顾长宁没说话, 她多说两句,似乎显得欲盖弥彰。

    而在那一夜过后,顾长宁也的确没有再追究这件事,不知道他是将她说的话真的听进去了,还是说他根本没当回事,早就忘记了。

    不管是那种情况,总之再第二天给顾长宁服下了还瞳丸后, 苏木好几天没再见到过他。

    虽然眼睛还没恢复, 但他似乎比以前忙碌了许多, 扬风时常跟在他身后, 没踪影。

    倒是凌风一直呆在府上,苏木时常能见到他。

    她有时会和祝余一起在医馆出诊, 有时在东厢房教芜衣功夫, 有时则会在海棠花下继续练着那本极其厚实的《集韵》。

    总之,她没有机会去顾长宁书房寻些答案, 器库她已经不知道去过多少次了, 一点线索也没有。

    老侯爷的书房她也去过, 箭镞的详细记录也并不在那处。

    海棠花早就谢的不剩下几朵,苏木在落下最后一笔后将案桌上落下的那枚蕊红拾起。

    海棠花妖而不艳,清润透香, 叠拥簇簇,煞是好看。

    一时间,苏木脑海里浮起了一抹画面。

    穿着月白色澜衫的人缓缓转身,风挟裹着落花翻飞,他衣诀与发丝同飞, 眸中带笑,舒展朗然。

    他说,“苏木,我有喜欢的人。”

    顾长宁,好几日没见着他的影子了。

    明明说好他眼睛好后就找机会去南疆找巫师,也不知道是真的忙碌还是在躲着她,他几乎每次都是更深露重了才从府外归来。

    他每次入屋的脚步声很轻,似乎很怕吵到他,所以在苏木意识到顾长宁回来时,听到的不是他的手杖声,而是磕磕绊绊时有时无地碰到桌椅的声音。

    直至后来,他似乎也意识到不妥,在苏木还在练字的某一天,他派凌风直接来主屋搬东西,要去书房睡。

    她好像没有什么理由说不,便任由人将本属于这个屋子的那人的东西,悉数搬走。

    府中日子一如往常,可在苏木看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甚至,她觉得她和顾长宁的距离好像又变得远了。

    偶尔在花下练字时,要不是瞧见头顶上的海棠花,她都快忘记自己是在侯府,也要忘记之前的那些日子。

    总是让人怀疑,之前那些事情是否是真的发生过。

    苏木觉得自己好像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凌风按照往常来将苏木所习的字整理成册,苏木伸着懒腰看着弯腰在桌前的人。

    “你们侯爷眼睛都还没好,总是揪着我这烂字干嘛,就算他有一天完全好了,这习纸也该堆满他那书房了吧。”

    是的,凌风每次在他习完字后都要整理好送到书房去,美其名曰检查,才能更好的进步。

    不过等顾长宁眼睛真看见了,她或许早就不在侯府呆着了。

    凌风沉默寡言,苏木这话也不像问句,他也没有回答。

    苏木这才又问:“你们侯爷今日还是晚归?”

    凌风这才点点头。

    苏木又问:“你们侯爷这几日在忙些什么?”

    凌风身形微顿,随即开口:“回夫人,凌风并不知晓。”

    她其实习惯每次从凌风那里都问不出什么了,但她有时又会忘记,张口就来,问的就是顾长宁。

    不然她和凌风似乎也没什么可聊的。

    见问不出什么,苏木也妥协了,她看了看东厢房的方向,瞧着此时该是去瞧瞧芜衣那丫头练的怎么样了。

    余光瞧见凌风将东西都收拾好了,苏木开口:“东厢房和书房一个方向,你和我一同去。”

    凌风齐了齐卷纸,随即点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假山水榭,步入吊满风铃的回廊。

    苏木无聊,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

    “这风铃是从来便有的吗?”

    凌风的话听不出情绪:“不是,是侯爷眼睛不便利后,娴妃娘娘派人系上的。”

    苏木被风铃晃得眼疼,一瞬便别开了视线:“哦,那以后你们侯爷眼睛好了,这风铃会取下来吗?”

    凌风依旧不咸不淡:“凌风不知。”

    苏木往前走的步子迈的慢了那么刹那,随即往后看了一眼,转回头的那一刻才忍不住说:

    “凌风,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没意思。”

    似是没想到苏木的话匣子转的如此快,凌风回答的并没有刚才快。

    “说过。”

    “……”

    “是顾长宁?”

    “是。”

    苏木停下脚步看他,“顾长宁不是比你更没意思吗,他说你?”

    “以前在奴场,他们见我话少,都不太喜欢我,那个时候,公子几乎日日都来奴场,他说我很没意思,但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把我带来了侯府。”

    苏木错愕,她回头看到凌风毫无波澜的面孔有了一丝丝松动:“你以前,曾在奴场呆过?”

    “哪个奴场?”

    “上京最大的奴场。”

    “你是什么时候被买回侯府的?”

    这下,凌风回答的又很快,“六年前。”

    听到这个回答,苏木那被压在脑海最底下,最黑暗的那段记忆被唤醒来。

    这话震地她头皮发麻,错愕不堪。

    脑袋很乱,她细细回想起来,六年前,她也还在奴场。

    她看着凌风的眼神更加仔细了起来,她会不会在奴场曾见到过凌风,曾和他见过那么一面。

    又或者说,她曾和顾长宁见过一面。

    苏木疑犹着,却还是开口:“那个时候……顾长宁经常去奴场吗?”

    凌风察觉到苏木语气的不同,于是认真回想起来,大概片刻后,他点点头:“是,大概一个月,在我奴场决斗后的一个月里吗,他时常会来奴场。”

    一个荒唐的想法萦绕在苏木的脑海里,她嘴角牵起了一抹苦涩。

    几乎没过脑子,她直接就问:“他为什么要来。”

    没察觉到那细微的变化,凌风按她的问话回答:“他好像要找人,我记得是和我决斗的一个小丫头,侯爷好像是要买她的,她很凶,我记得我差点死在那个角斗场上。”

    “她虽然是个丫头,但毅力忍耐力力气都不输我们,我心服口服,但是她在和我角斗后的那几日后,没人买她,后来她就不见了,后来,我再没见到过她。”

    尾字落下,凌风少见地抬头看着苏木。

    苏木脑袋一瞬空白,她好像不需要问出那个名字,也不需要问清楚当年的细节。

    那个人,那个她曾恨过的,恨他为什么不要她的人,就是他。

    是顾长宁。

    这世上有些事情,真是命运弄人。

    她回睨着凌风,大概是觉得可笑,若是那日他没有走,那日被买走的人是她,那她现在就是侯府的一位女护卫。

    后来也不会遇到义母,不会遇到……

    不会遇到谁?

    支离破碎的画面充斥着苏木的脑袋,光怪陆离的身影肆意拉扯着她的思绪。

    她记得一个笑容,一个十分模糊,却十分温和,似要将她融化般,春风满意,化屠苏送暖,

    “木儿,等我。”

    “木儿,别忘了我……”

    “原谅我……原谅我……”

    四年前的那场病,好像让她做了一场很奇怪的梦。那个梦苏木几乎就要忘记了,大概有一年,她再也没想起过,却在今天,又反复吞噬着她。

    是谁要她的原谅,是谁让她别忘了他。

    梦中的人脸从未清晰过,她又怎么会记得这庄周一梦。

    恼火地猛锤了几下自己的头,苏木急速地往前走。

    所以,那个在奴场对她说会买走她却又抛弃她的人,是顾长宁。

    至于凌风,则是那个在角斗场上拼的你死我活的少年牧岩。

    “……”

    这上京城可真是小的很。

    “今日我不去东厢房了,你将东西放回书房后告知芜衣一声。”

    说罢,苏木从分廊绕回,渐渐在消失在园林秀景之中。

    夜色如墨,肆意泼洒青石白瓦之上,檐角铜铃叮咛作响,苏木不再似往常觉得心安,反而心躁。

    廊下灯笼晕开暖黄色微光,细碎花影摇曳生姿,虫鸣阵阵,主屋内却是一片狼藉。

    案桌前,倒下的立着的酒瓶一大堆,身着浅棠碎丝襦裙的苏木斜倚案前,指节将酒圈在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送着清酒。

    “笃笃”杖声想起,一声声扣住宁静的夜晚,有些突兀,却依旧将那扇掩着的门轻轻推了开来。

    他今日回得早,在问及凌风时,得知了苏木的心情不悦。

    他许久没来主屋了,犹犹豫豫中,却还是不知不觉来到了主屋。

    苏木实则醉了,所以在见到顾长宁时,还以为自己生了幻觉,臆想出了他的存在。

    她眉梢轻扬,眼尾晕着薄红,似海棠花瓣,清雅明润,似醉非醉的面颊满是桃红,瞧见来人时眉头紧锁。

    她蹙眉又松开,蹙起又松开。

    衣衫揉过眼睛,迷瞪的眼神才重新聚焦。

    她撑着地面想要起身,却醉的如同烂泥,一起身就重重地摔了下去,再试着起身,却又毫无意外的倒下去。

    一次比一次疼。

    顾长宁在梦中都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管见她多么难堪,多么疼,多么希冀,他都冷眼旁观,从不施以援手。

    “喂,小鬼!”

    “若是你赢了,我便还你自由!”

    抬头的那一瞬,穿着玄色衣衫的男人与角斗观演场上的男孩重合了起来。

    可是在她欢呼的那一刻,那个男孩不见了,走了,和上次一样。

    和六年前一样。

    只留下残酷的现实,只留下男人的身影。

    他很高,遮住了身后的烛火,黑暗笼罩在她眼霜之下,泛出忽闪的阴影。

    苏木自嘲一笑,伸手想要去拉他:“他都走了,你怎么还赖在我梦里不走。”

    是梦,所以抓不到,她也毫无顾忌,还是硬撑着站了起来,尽管歪歪扭扭,尽管颠三倒四。

    要倒下的那一瞬间,落入的是一个宽广结实的怀抱。

    梦里的触感很真实。

    被安全笼罩的那一刻,苏木觉得很踏实,却又很委屈。

    眼角润出些湿气,苏木在氤氲朦胧间失去了往日的意志力,她没再强撑着不让眼泪落下,在凉意划过面颊时,她才缓缓阖眼。

    “顾长宁,六年前,你去哪了。”

    “在我最灰暗的那三年里,唯一给过我希望的人,唯一在你眼中瞧见是我又满是光亮的人。”

    “你去哪了……”

    “去哪了……”

    她知道自己不会得到答案,嗫喏出埋在心里苦于发泄的话语后,她才真的昏睡了过去。

    第70章

    上京是整个鄢国的中心, 因此四通八达,贸易繁盛。也是因此, 上京最大的赌场和奴场都在这里。

    苏木自八岁丧家时曾想过投奔相府,但当她站在相府外听到一直以来待她亲热的谢伯能说出那样的话,她也不好再麻烦。

    也因为妹妹下落不明,她一个人在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上京城,凭着孤勇生存了足足一个月。

    可在那一个月里,她仍然没有半点妹妹的消息。

    她自己也活得不好。

    有一天,太阳很是毒辣, 她原本的衣服已经污浊不堪, 看不出原来那精细华贵的模样。她蓬头垢面, 任谁都看不出她原本那张柔软可爱的脸庞。

    很饿, 很渴,很想好好睡一觉。

    叫花子也是有自己的领地的, 苏木不知道第几次从半夜被人踢醒, 捂住瘪的凹进去的独自,鼻腔有些发酸。

    哭是没有用的, 她这一个月来不知道哭过多少回, 但哭并不会像往常一样惹得爹娘的心疼, 下人们的讨好。

    她越来越清晰的明白,她真的变成了一个人。

    在这个叫花子都有小小团体,弱肉强食的时候, 她一个小姑娘,是一个人。

    免不了被欺负,所以她偷过一个帽子,把自己伪装成男孩模样,她也尽量不说话, 不让人听出她是女孩。

    不然被卖到烟柳巷子里去,她这一生便真的毁了。

    旁边大婶蒸笼里的大包子散发着诱人的香,苏木灰头土脸地小心瞧着,揉着肚子不敢上前。她蹲在一个破落泥泞的拐角,环抱着自己的小腿,如同幼狼看着美味的猎物。

    在吞下不知道第几次口水后,旁桌的那人终于吃完了,桌子上用过的碗里还剩下半个白嫩的包子,里面是苏木小时候最不喜欢的红豆沙馅的,可在此刻,那抹豆红却是如此诱人,让苏木恨不得一口吞入腹中。

    卖包子的瘦高大婶在洗涮用过的碗筷,根本没注意到桌子上的那点残渣剩羹。

    苏木眼睛放光,因为想要动作快些,所以跑的格外急切,却没想到旁边一个小胖姑娘奔的比她更快,将那豆沙包一把攥入手中。

    苏木愣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她。

    小姑娘的年纪比她小点,看着脸颊圆润可爱,两个大眼睛很水润,但动作痴傻,像个呆子。

    听到声音,大婶骂骂咧咧地过来,一下便拍掉了小姑娘手里攥得包子。

    “矮妞,都和你说了这些脏你还吃是吧!”

    “给我回家去,今日都不许出来。”

    大婶语气不善,但苏木知道,那是她女儿。

    矮妞胖是因为啥都吃,傻则是因为小时候生了一场怪病伤着了脑子。脑子越不好吃的越多,久而久之,大婶无能为力,从一开始的溺爱变得头疼,语气也随之不再容忍。

    矮妞不出意外地又大哭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她没有背对着人潮,而是呆呆地看着苏木哭。

    双眼通红,脏脏的,但是又很可爱。

    “我不是自己吃,这个,这个小乞丐每次都在我们家店前,矮妞想,想给她……”

    哭的很凶,语带啜泣,所以说话一抽一抽的。

    苏木不傻,她真的没想到矮妞是要给她的。

    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几次要长的嘴巴又紧抿在一起。

    因为大婶又在用一种随时要将她用扫帚赶出去的样子,她不敢说话,只怯懦地往后挪动了几步。

    大婶呵斥着苏木离开,苏木转身时却被矮妞拽住,硬要捡起被拂在地上早就沾灰的包子给她。

    大婶意外地没有拉动她。

    后来,苏木吃下了那个包子。

    矮妞很喜欢她,他们时常在一起玩耍。

    大婶虽然还是不喜欢她,但因为矮妞的缘故,也没再直接拿扫帚扫过她。

    矮妞总是被他那要科举的爹爹给气得半死,所以苏木偶尔也会教她认字。

    苏木几乎就住在那家了。她很感恩,大婶出摊时她就帮忙打杂洗碗,下摊后她就照顾矮妞。

    虽然睡在潮湿生虫的柴房,她也高兴的不得了。

    她当时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慢慢长大,她也能够有机会再回一趟沈府,也有机会变得强大了去寻找妹妹。

    后来,矮妞的爹爹再次落榜,大婶气的不行。家里也再也没有多余的钱可以供他往后的科考。

    再过一段时间,大婶不再怨天尤人,她待苏木有时候比矮妞都好,甚至还带她到往年看不起的衣裳铺子里去置办了一套体面的衣衫。

    那个时候,大婶打量她的眼神泛着光,苏木以为大婶真的喜欢她了,所以她高兴的不得了。

    她高高兴兴地跟着大婶出门,再次醒来时却是在妓院。

    她哭她闹她也只是一个小女孩,她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挣脱。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

    那天,一个大腹便便,油光满面的男人进了她的屋子。

    苏木很害怕,以前被其他乞丐踹踢,被摊贩老板辱骂,冻在街角看着酒汗蚀骨的眼神,都不及此刻。

    一根簪子入胸膛,他没死,可苏木很害怕,所以她又扎了好几次,直至那人再没了气息……

    她是被人打晕送到那人府上的,所以府上守卫并没有妓院严,她慌张的跑啊跑,终于在精疲力竭时倒在了大马路上。

    没有爱看的话本里从天而降拯救她的人,像她这样无家可归又倒在街头的人,就这样理所当然地被送进了奴场。

    如果说第一次杀人苏木还害怕,可在奴场的那些日子,她便变得越来越麻木。

    奴场每天都在死人。有挑选出去让那些贵人射杀玩乐的,有被送至怪劣癖好的达官哪里被虐辱致死的,更有刚开始就被刚开心认识的伙伴一拳抡死的。

    总之,血腥充斥在地下场里。

    苏木年纪小,但是拳脚很灵活,她很受一个教习的喜欢,所以总是有意无意的提点她。当然,也对她有其他的想法。

    她假装不知道,只一味的提升自己。

    奴场有帮派之分,这些都牵扯到帮派利益,比如奴场角斗场上胜出的是其中哪个帮派,哪个帮派能获得高额的赏赐,那个奴人也有机会被买下,或是自由或是进府谋生。

    苏木起初是后者,直到越来越多的人买走了她又赶走了她,她后来想要的不多,其实就只剩下一个自由。

    她还记得那个时候,足足有三个月,一个穿着显赫的小公子时常在观台看她角斗。

    小公子从没说过什么话,他有时在,有时六七日也不见。

    苏木其实有过期待,她也暗自希望小公子可以买下她,或许没有自由,但逃离这个污浊泥泞的奴场,她也很开心。

    但三个月,日复一日,她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时,那小公子仍旧是一句话也未曾说过。

    苏木觉得自己离死好像不远了。

    三日前,她曾和自己这个教习下同样厉害的少年对打,她险胜,却落下了很多伤。

    教习摸着她的手说:“五日后和你对决的是白虎手下的牧岩,这小子年纪不大,但出手极其狠辣,力气又格外大,你和他有着天堑般的差距,我希望你……至少保全自己的性命,别死在场上……”

    别死在场上,这便是对她的期望了吗。

    曾经,她的父亲期望她习字读书,要做一个腹有诗书的女子;她的母亲时常对她说及陶瓷精要,说是日后她要是从商,她也会力排众议……

    而如今,活着都如此奢侈了。

    爹爹,娘亲,活着好累。

    我想你们了……

    我能不能……能不能死了。

    我死了,没有谁在乎。

    若是妹妹找不到我,你们会怪我吗?可是我好累,真的好累。

    那一天晚上是苏木哭的最崩溃的时候。无人安慰无人听到,她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鹿,一个人趴在角落默默地舔舐伤口。

    真的,好想死。

    五日后,角斗场如约而至。就算知道这位牧岩不可战胜,就算知道就算战胜以后也会有周而复始的新角斗。

    苏木还是上场了。

    男人的力气天生比女人大,就算是个少年,那也是如此。

    牧岩出手极快,招式狠辣,他心急,似乎不愿意和她浪费时间,所以每一招都像是要置她于死地一般。

    前面,苏木被他打得非常惨烈,众人一边倒地支持牧岩,但苏木就是不服气。

    她想死又如何,世道不公,她偏偏要博出一条活路!

    牧岩越来越不耐烦,出手的空隙也越来越多,她好几次找准了机会,也出手制住了对方好几次。

    但这种不过是蚁撼象般效果,苏木依旧被他一脚踢飞,重重的砸在栅栏之上。

    如果爬不起来,她就输了。

    输了之后,没有人给她送药,没有人给她治伤,她会被奴场放弃,自生自灭。

    放弃吧。

    眼皮好重,肩胛像碎了,背脊是被折断了吗,我……要死了吗?

    欢呼声接踵而至,有些刺耳。

    小臂乌青肿痛,她好像根本抬不起来。

    可她还是试着去捂住自己的耳朵。

    若是放以前,她要让爹爹罚他们,他们太吵了。

    罚什么呢,那个时候,她最生气时也只罚过下人半月的月例。

    ……算了,睡吧,睡着了应该就能见到爹娘了。

    “小鬼——”

    “哎呀,不行了,我赌赢了吧,我就说白虎能赢”

    “行行行,我也是高看这丫头了,还以为有什么后招呢!”

    “钱给我钱给我”

    “喂!小鬼!”

    “给你给你”

    “……”

    “这次算你运气好……”

    “小鬼”

    “若是你还能站起来——”

    “若是你赢了,我便还你自由!”!!!

    嘈杂人声中,这个稚嫩的少年声音并不凸出,甚至差点淹没在人潮之中。但这个声音却如同白光劈开周遭,整个世界却仿佛只剩下轰鸣声和他的声音。

    她艰难地挪动头颅。

    少年皱褶着眉头,眼底满是急切,双拳攥得很紧,像是在给她打气。

    他穿着褐色衣衫,腰间系着一枚白玉环佩,一声声扣在栏杆之上。

    原来是他啊。

    这一次,便再信你一次。

    我要的自由,求求你……给我吧。

    ——

    “世子……”

    “世子不好了!夫人,夫人她……”

    天佑五年秋,睿雍长公主、宣德候府昭安夫人,因疾而逝。

    皇帝大悲而病,宣德候尚在边疆,太后代办奠礼而不至,其子昭明世子代为操办丧葬。

    七日,不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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