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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昏暗烛火跳跃在二人脸上, 暖黄温暖的气息笼罩在他们身上,和谐谧静美好。

    只是一人双目紧闭, 一人睁着眼,眸中迷蒙。

    顾长宁宽大的掌捂住她的耳朵,食指与拇指交汇轻捻,想要试着去摸着怀中那人的脸颊。

    却停在空中,没有继续。

    虫鸣自门外传来,夜早已深,一声长叹自喉间发出, 无奈中夹杂着爱溺, 很复杂, 却无法说明。

    横抱起那人搁置于床榻之上, 顾长宁转身离去。屋中恢复安静,好似刚才的闹腾全然不在。

    翌日苏木清醒时, 脑子还不太清楚。真当她以为昨夜之事自己都不记得时, 看到桌上还乱滚着的酒罐便瞬间清明了。

    她昨夜,干了什么!

    模糊零散的记忆先是慢动作缓放, 随后不顾她的一脸懵, 直直往她脑袋里闯。

    本来, 本来她以为昨夜见到顾长宁是梦的。

    但她又不是傻子,也没有喝的昏死过去,今日记起来, 好似自己是借着酒劲装疯卖傻罢了。

    疯了,真是疯了。

    苏木懊恼般揉搓着凌乱的脑袋,一把掀开了盖子身上的被褥。

    往铜镜那一坐,磨得透亮的铜镜里顷刻出现了一张乌青发黑,双眼肿红, 发髻凌乱的疯女人模样。

    平日自持矜持冷傲完全不再。

    顾长宁就是个祸害!

    六年前他去了哪他根本不在乎!

    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

    不就是昨夜喝多了发了一场疯嘛,等往后她离开了,这点破事谁还记得。

    这样安慰着自己,苏木装模做样的在铜镜前理了理自己的发髻。

    她动作凌乱,脑子里混杂着其他的事情。

    半晌后,她认清现实般垂下了无奈的手臂。

    苏木看着镜中自己苦恼而失落的双眸,一时失神。

    她不承认,因为顾长宁而心绪不宁。

    不管是他几日未归府,还是知道他就是六年前的那个人,亦或是昨夜种种。

    她明明只把顾长宁看作一个刺杀的对象,又或者是即将两清的雇主,更是权宜之下结盟的对象。

    但究竟是何时开始,她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脑袋里回想起来,大概是那段日子白天与他同在院中,他疗伤睡觉,她垂头练字。

    还是夜里二人共睡一屋,虽异床异梦,但二人总是会有一搭没一搭说些什么。

    还是因为……

    苏木脑中浮现了偌大楼宇烟雨中,那双失神的双眸仿佛看透了她,对她说出的那句:“我带你回家。”

    家。

    是个很奢侈的字。

    自沈府覆灭后,她能从他人身上感受到的温暖变得很少。

    在奴场几乎没有,在闳离阁倒是有那么几个人。

    可即使这样,她也从没有把闳离阁当成过家,或许是因为在矮妞家吃到了苦头,她对别人的善,总是点到为止的。

    就像起初对影儿,她并不想多管闲事将她放入侯府之中,再比如她只是随意说出要教芜衣功夫,实则自己根本没有真的放在心上。

    但这些事情却在后来慢慢走偏,每一个都在后面由她去做了。

    可她从不是从他人身上寻求微末暖意的乞讨之人,在对待她们投来的亲近,她还是下意识地想要远离。

    所以她总是包裹着自己,时常自己外出又独回,活得像是困在自己牢笼里的野兽。

    她不许别人靠近,也不允许自己踏出这个牢笼。

    但凡扰乱她心思之人,她都会趁早掐灭这种可能。

    在侯府,她从未生过这种心思,所以在这种萌芽开始冒土时,她从未去掐灭过。

    因为她在潜意识中告诉自己,就算是偶尔对顾长宁的信任,那也是出于对于同盟者,别无其它。

    直到这个萌芽慢慢生长,开始在她的牢笼里疯长,直到她如今看到,似乎无法忽视。

    太过于荒谬。

    苏木却又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

    现在所想仍然是错觉,是自己与顾长宁相处的多了,才贸然生出了些将他视作亲人一般的感觉。

    定是这样。

    苏木豁然开朗,朝着铜镜中的自己扯出了一抹极为难看的笑容。

    为了避免自己多想,苏木还是打算平心静气,再去院中练练字。

    想罢,她唤了外面下人进来,认真洗漱了起来。

    说来奇怪,往日她的衣衫皆是下人所选,她只负责点点头套上就行,可今日,她看着几个丫鬟来回地拿出一件又一件的衣裙,却没有半分满意。

    她总是试了又脱下,脱下又换,换了又脱。

    丫鬟们逐渐看出了不对劲。

    说实话,苏木是她们伺候过最简单的主子,所以对于今天这副奇怪的场景,几名丫鬟虽不敢出神,但眼底流露出来的诧异和欣喜是肉眼可见的。

    这些日子小侯爷总是晚归,前些日子还搬去书房了,眼瞧着自己家主子就要失宠了,她们都着急的不行。

    但定睛一瞧,自己家主子日日不是在练字就是在练字,活像魔怔了一般。

    她们都害怕小侯爷从外头领个其他什么人进来,又或是娶了什么正妃,真让自己家主子失了宠,那她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直到昨夜听闻侯爷进了主屋,她们几个丫鬟本高兴得不得了,但后半夜又听闻侯爷出了门,还以为自家主子惹侯爷生气了,她们暗叹不妙,硬生生一宿没睡好。

    直到今早瞧见自己主子比往日兴致高,还自己挑起所着之物来,这才又惊又喜。

    谁人不知道,若是哪个女子开始对自己着衣外貌格外注意了,那定是……

    苏木哪能没看出这几名小丫头的心思,在她蹙着眉换完第六套衣衫后与其中一名小丫头一对视,脑中攸地明白了过来。

    怎么还擅自揣度别人的心思!

    苏木恼怒,于是那正要反手脱了这穿在身上石榴红裙衣的手慢悠悠地滑了下来,闷着嗓子看了眼自己周遭说道:“行了,就这身了。”

    她转身后小丫头们便将她按在梳妆台边洗漱,苏木撇撇嘴,懒得去解释,遂未阻止。

    罕见的是,往日苏木素装淡颜大概半个时辰便能离屋,今日却硬生生在屋子里洗漱了一个时辰多才出门。

    出门后,正巧遇见了站在院中等候多时的凌风。

    抬眼那一刻,苏木明显瞧见了凌风那素日幽深不见底的双眸泛起一丝光泽。

    “……”

    恰巧祝余今日要来东苑给苏木送给顾长宁所配之药,在苏木还未来得及对凌风说话时,祝余的声音自远处大声传来。

    “姐姐!哇!你今天好漂亮!”

    “……”

    苏木极其不自然地转身,瞧见了祝余一抹绿衣飘然,轻跃着步子而来。

    “姐姐,今日你可要去什么地方,怎打扮地如此好看!这身石榴红裙很是衬你,你就应该多穿点亮丽的颜色,明艳美谲,勾得祝余都垂涎哈哈哈哈。”

    祝余说话向来是口无遮拦的,她越说越开心,没看见苏木越来越黑的脸。

    她转身就要进屋,被祝余一把拽住:“姐姐,你干嘛去?”

    苏木看都没看她:“换衣服。”

    “……”

    祝余服从性地点点头,随即又反应过来猛摇头,抓住苏木的手更用劲了些,顿住了苏木迈进屋子里的那只脚。

    自祝余见到苏木的那一刻起,她就从没见过苏木身上的衣衫有过大紫大红。就连上次进宫觐见的贵衣,那都是带着老沉稳重的紫红,和她平日所着黑衣白衣并无差距。

    苏木平日所着皆为淡色,不知他人如何,反正她是从未见过这样的苏木。

    刚在远处她便瞧见一美人,只见侧影时还担心是小侯爷带了哪个狐媚子入府,竟还敢在主屋苏木姐姐的院子里带着,气得她走的步子并做跑的了。

    等近了一看,才发现那是什么狐媚子,那是自己家姐姐。

    说实话,光惊艳一次都是不够的。

    苏木今日着一身石榴绫丝缠纹红裙,在这昔日如同火焰绽放,明艳夺目。裙身裁剪得当,像是比这身姿所做,曼妙腰间细盈,若祝余不知自家姐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倒要以为是哪家功勋贵女,气质卓然。

    她发饰虽同往常简单,但红色宝珠斜插鬓间,如滴血朱砂,衬的皓白面颊艳媚韵悠,眼前大亮。

    祝余如同痴汉般看着她:“别换了姐姐,这身多好看,穿着这身就是练字效果都比平日好。”

    祝余信口胡诹,苏木就别头看着她:“谁说的?”

    祝余本就是随意说的,她想到苏木这几日不是练字就练字,所以才一时往这上面扯。

    祝余挠挠头,有些尴尬的沉思,随即如同恍然大悟般,细手一点:“小侯爷啊!”

    “扬风说过,小时候小侯爷不爱练字,老侯爷就会给他置上一身新衣裳,自此后,侯爷字练的那叫一个进展飞速!”

    “我记得姐姐练的就是侯爷的字吧,这样试试,说不定真有这回事呢!”

    好端端的衣服,扯顾长宁作甚,苏木更是不悦了:“什么歪理邪说。”

    说罢,她还要往里走。

    祝余再次拽住了她:“姐姐姐姐——”

    她喊得着急,生怕苏木一进门将她反锁在外。

    “对了!小侯爷喜欢红色!真的!所以你穿这一身他定是高兴的!”

    祝余哪知道二人是假夫妻,只觉得自家姐姐和侯爷已几日未见了,若是因这红衣让二人感情更深,那何乐不为。

    她也可以继续呆在府上,也可以见想见的人。

    “你们不是很久没见了吗,我听闻侯爷最近事务冗杂,等他见到你模样,定然欢喜。”

    祝余早就将顾长宁眼睛看不见这件事丢到九霄云外了,于是说的话也未真的思虑周全。

    但意外的是,苏木并未就此点去反驳,她愣了那么一瞬,随即神色更不好了,她一口回绝,且还掰开了祝余拽着自己的手。

    “我要他欢喜干什么!他回不回来又干我何事!”

    苏木正要这样说,可话还没说出口,院中不知何时多出来的身影往她身后迈了一步。

    一声音将她的话按回了喉咙里。

    “错了。”

    他声音晦暗不明,没有情绪,不知是在说祝余的话错了,还是什么。

    众人来不及细想,苏木甚至还没转身。他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

    “我瞧不见。”

    “所以不管你穿什么颜色,我都瞧不见。既然如此……”

    “穿着吧。”

    低哑而深磁的声音,悠长晦暗。

    苏木不会认错的。

    才经历了昨夜的失态,她没曾想这么巧,今日能碰到顾长宁——

    第72章

    苏木还搭在门框边上的手僵在了原地。

    说实话, 顾长宁这句话实则在为她解围。

    刚才的情况,祝余若是不将顾长宁牵扯出来, 这件衣衫实则上升不了为谁而穿的高度,但祝余一说,苏木穿这裙便换了一种味道。

    即便她一开始只是口头说说要换衣,实则并没有真实想去做。

    直到祝余说可能顾长宁会喜欢,这句话像是挑动着苏木的某根神经。

    她是真的想换了。

    刚才口中所提及的主人公都已到场,祝余将手中药包递给苏木后,同凌风识相地一同离开了。

    苏木背对着众人接过祝余递过来的一捆药包, 踌躇着要不要转身。

    他都那般说了, 她再固执地进去换衣服, 似乎显得太小家子。

    但实则, 苏木最担心的也不是衣衫的事情,而是昨夜之事。

    两个闷不吭声, 情绪很难外露的人在昨夜有了些交汇, 且他们二人都记得清清楚楚。怎么想怎么别扭。

    待苏木正思虑着如何开口避免尴尬时,身后院中已经响起了“笃笃”的扣击声。

    声音没有越来越近, 反而越来越远, 像是在朝她相反的方向走。

    其实许久未听见顾长宁执杖的声音了, 就连昨夜迷蒙之中,她好像也未看到未听到。

    所以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连措辞都没想好, 便狐疑地转过头看着那人。

    忘了他昨夜穿的什么衣衫,如今看来,许久未见,他好像清瘦了些。

    玄色对襟宽袖长袍,衣身宽大, 衣色沉稳,压住了他那一丝清瘦的痕迹。

    尽管三年未上战场,尽管三年眼盲未有锻炼,但他身形并未有消瘦弱风之感,清瘦之中却显结实曲线,在海棠树下衣诀猎猎,随风而习。

    他背对着她,苏木跟着上前,离他很远。

    他应当也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但是并未顿下半分脚步,而是随着手杖的指引,停在他熟悉的地方,将手杖置于树干旁,习惯性地躺在了海棠树下的摇椅之上。

    这样常见的画面,似乎二人并没有分开多久。

    只是海棠花已落,心境已反往。

    虽然二人没说一句话,但这种瞬间的恒久,却莫名让苏木心安。

    顾长宁躺下后便闭上了双眸,神色平淡,似无所扰,喜怒不明。

    安然、静谧、自在。

    罢了,既然心照不宣,她也便当作没发生一样,反正装傻充楞这种事演起来应该也不难。

    按照往常,苏木坐在离他不远处书案下,用臂缚挽起衣袖,左臂轻压着桌上卷纸,点墨研写。

    练了月余,这字长进不少,至少与顾长宁的字有那么六七分相似了。

    虽神韵不足,但笔锋相似,再练练应该能再精进不少。

    她也想将字迹更进一步,但这几日如同卡住一般,始终不知如何去练,不免心焦气燥。

    为了防止本末倒置,苏木还是选择慢慢究其字下逻辑,一步步地来。

    夏光穿过繁茂枝桠树冠,筛落下一块块斑驳光斑在青石板上,不时蝉鸣自塘中传来,却没有聒噪。

    案前女子身着与头顶墨绿枝叶不同的火红衣衫,格外醒目,如同骄阳。

    她腕间臂缚松松系着,垂落的广袖被风掀起一角,同书案上的泛黄纸张齐飞,凌乱生美。

    露出匀称皓白的素手压在那叠早想飞走的卷纸上,洇了些墨痕在手肘间,手侧骨。

    酣睡的娇容面上呈着些绯红,胭脂白里透红,沁入骨髓,可见魅色,果真蛊人。

    喉结往下一顶,修长指骨几乎就要触碰到那朵莹粉的海棠。

    他想撩开那缕垂在她脸颊上,扰得她眉头轻皱的青丝。

    指尖未触,一双凤目猝不及防撞入双眸。

    别开眼神的同时,他的手腕被人控住。

    他慌张别开眼神,喉头忽上忽下,气息变得凌乱而沉重。

    “顾长宁,你耍我?”

    苏木很火大。

    心中没气那自然是假的,这几日见不到他,也不知他吃了还瞳丸后效果如何,每次想要问问凌风,可话到嘴边又被她吞了回去。

    每次想要等他回来问他,但见他总是疲惫而归,时不时还要被桌椅一绊,她要问出口的话就这么吞了回去。

    亏她前几日还特意拜托祝余送药过来,合着自己倒是多此一举了。

    是她的病人,凭什么痊愈了却不告知她。

    凭什么这几日都躲着不出来。

    凭什么……

    眼睛好了的那一刻,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她……

    他是她的病人,她有权利第一个知道,第一个见到。

    这是一股无名火,若是眼前人突然问她为何如此在意。

    那么潜意识里的这些话,她是万万否决,不肯承认的。

    很难得的,苏木竟在耳边听到那人的轻笑。

    他侧过头,眼神没有躲闪,却早已不是古井无波,是神采奕奕。

    “嗯,我耍你什么了?”

    四目交汇,那人盯得直白,眼中含着吞噬人般的蛊惑,苏木闪开一丝眼神,心突然突突地跳。

    见鬼,顾长宁是什么妖怪吗,还是瞎的好。

    苏木正声道:“你既眼睛好了,何故还拿着手杖。”

    那人笑从喉出:“习惯了。”

    “……”

    假话,谁信。

    苏木冷睨他一眼便飞速别过视线,生怕对上那发烫的双眸:“什么时候好的。”

    “好几日了。”

    “……”

    苏木愤愤:“好几日了!”

    “顾长宁,我发现你狼心狗肺。”

    见着眼前人面颊上那覆于胭脂下比之更甚的怒红,顾长宁才顺着书案对面而坐:“是我不对。”

    “本身眼睛好了应该第一个告知你的,但这段时日突发事务众多,我抽不开身。”

    苏木不理她,显然还没缓过来。

    好几日就好了,那不是赶在昨夜之前就好了,那昨夜之事呢,岂不是被他结结实实地落入眼中。

    她酒后的失态……按照他的说法来看,这几日他们都没见面。

    昨夜是他复明后见到她的第一面……

    有没有地缝,苏木想钻一下。

    早上给自己的心理建设此刻早已土崩瓦解。

    那人还当人生气着不肯理他,复而又道:“其实,在这之前,我不是没见到过你。”

    ……

    这句话让苏木乱飞的思绪及时撤回,她有些发懵,探究地看向他。

    千万别说是昨夜。

    顾长宁似是心领神会,也的确没说是哪天,他眼尾上扬,抬眸对视:“但是那天突发急事,我没来得及告知你,此后也没有机会了。”

    顾长宁嘴里已经不知几次提到这件“急事”了,瞧着可以揭过这个尴尬的话题,又看见他说到这一事时眉头的抽动,苏木张口就问:“什么事,很严重吗?”

    顾长宁别过视线:“与寮州的战役耗费了鄢国大量财力物力和人力,此时正是应该养精蓄锐之际,南边竺蛮国想要借此分羹,在南边挑了战火。”

    又是战事。

    苏木跟着心上一揪,鄢国能将本身就少,老侯爷就算在善战神武也已年迈,况老侯爷还在北面休整,远水救不了近火,此时在南边点火,无疑于挑衅的流氓之举。

    她看着顾长宁,没注意到自己眸中流露的担心。

    可顾长宁,他不是眼睛刚好吗,还来不及再休养一段时日……

    况且,南边刚有战事顾长宁眼睛便好了,放在那多疑的皇帝身上,他不会多疑吗?

    看出她的顾虑,顾长宁投以宽慰一笑,笃定了她的猜疑:“你想的不错,我要离开上京一段时日。”

    “今日早朝圣上已派我为帅,平竺蛮之乱。”

    他从衣襟里取出白绢,视线放在案前白净素手之上,就那样牵起了她。

    下意识地瑟缩被他拽回,素绢在掌心处摩擦,生出些细微地热感。

    她的手被封住一般,眼睛却还是依旧死盯着他。

    顾长宁擦的专心:“前些日子,竺蛮那边已有了些小打小闹的消息,是我封锁了。”

    “要趁着战事还没传入京中眼睛便好,上头疑心才不会那么大。”

    他的手托举着她的腕骨,顺着一根根指节向上,开始擦拭她的小臂。

    攥着她的掌心很烫,很烫。

    “果不其然”顾长宁嘲讽般一笑:“朝中派去的人都是囊虫,什么捷报也没有。”

    “恰我眼睛好了,打点了几番,这去南边的时事情便到我的头上了。”

    正擦着手肘的素手绢一顿,顾长宁抬眸,眼中暗流翻转,犹豫踌躇。

    他缓缓抬臂,宽大的左手覆住她的右脸,温度自脸颊袭来,苏木垂眸,睫毛扑闪。

    小块阴影落在眼睑下煽动,带着意味不明的隐晦。

    素绢覆上左脸,轻柔地如拭珍宝,小心谨慎。

    挨的很近,近到能听见对方的气息,能到到呼吸交缠,能感受到炙热灼烧。

    近到,居然想要再近一点。!

    她在干什么!

    她为什么没有推开。

    意识到不妥,意识到自己手脚极其听话般垂落不动,苏木轰的站了起来,僵直着身子。

    顾长宁惊在原地,默默收回了那停在半空中的手。

    他扯起一抹并不自然的笑:“你的手上脸上都沾了墨。”

    他顿了顿,随即也站了起来:“我眼疾期间很感激你的照顾,所以刚才……

    “算了,是我唐突。”

    ……

    苏木脑袋一片空白,对于顾长宁的解释听进去的也不多,脑子里只有刚才灼烧脸颊的热意。

    她晃的一下背过身去,努力平复:“无……无事。”

    “你什么时候去竺蛮?”

    顾长宁愣神,语气不明:“……明日”

    “去竺蛮所经之地恰有南疆,你若是要同我一起去,然后解……”

    “我不去。”

    “……”

    顾长宁那句解蛊还没说的完整就噎在了喉咙里。

    她回答的如此快,顾长宁瞳孔微缩,有些不解,带着疑惑与……惊喜。

    死嘴,你说了什么!

    答应啊,去了南疆解完蛊,你和顾长宁好聚好散,反正现在他眼睛好了,你俩两不相欠,你走了不被侯府桎梏住,天高任鸟飞,你可以去安心查事,不再顾及任何人,不好吗?

    不好吗?

    当然好,那你为什么不同意。

    说你去,去。

    嗫喏着想要撤回刚才的回答,可张嘴几下,苏木也没说出那句去的话。

    为什么,她不敢去想。

    “为什么。”

    苏木说不出口的为什么,顾长宁先问出了。

    苏木蹙眉恼火:“什么为什么?”

    “南疆,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去了之后……”

    苏木恢复往常姿态,凤目冷冷盯着他:“我在上京有我还未做完的事,我走之前还有些事情未处理,要走也是我自己乐意走,你想赶我?”

    二人立于院中,案上卷纸早已习风而飞,缠绕在二人周遭,发出沙沙之声。

    一玄一红,张扬肆意,却安静美好。

    顾长宁神色复杂,语调却有着不一样的松快:“没有,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

    本是伪装般恢复冷然状态,却被这短短一句话给击垮。

    心上像被溶解了一块。

    “苏木,我走的这段日子,你的字继续练着吧,等我归来的时候,想看看。”

    看屁,字有什么好看的,看人不行吗,张叔,祝余,凌风,扬风不好看吗,看什么字。

    苏木闷闷点头:“嗯。”

    “我走后,扬风会跟着我,凌风还是在府上,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他。”

    苏木闷头看向别处:“知道了。”

    “还有,我不在的时候,你在府中无事的话可以去你的医馆,我不会派人跟着你的。”

    苏木不满:“用你说!你派人跟着我我就杀了他!”

    她像随时要露出尖刺的野猫,明明是威胁的话,却看的顾长宁神色松动,眼底蕴着温柔。

    “还有……”

    “顾长宁,你要死在竺蛮吗?废话这么多!”

    “还有……你等我回来,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顾长宁看着她,面上是她很少见过的,对她一个人的郑重。

    “所以我不会死的,我会回来。”

    “苏木,等我。”

    她就那么滞楞地站在院子中间,站在那棵海棠树下,直到那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她才抬头看着那覆顶的郁葱。

    有一刻,苏木觉得自己与多年前的那个女人重合了。

    荒谬至极——

    第73章

    顾长宁离开上京的那天苏木没有去送行。

    她说不清自己当下的感受, 也从没有与人分享和询问的习惯,所以在面对这种没来由的自己不习惯的情感时, 她习惯性回避。

    她在想,或许可以借着顾长宁离开的这段日子,恢复往常,不让人看出任何端倪。

    然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之前那段日子他那书房日日都有人,她找不到机会进去,但如今却不一样了。

    已离顾长宁离京半月,偶有书信寄回, 却都是凌风执笔, 所问也不过府中琐碎, 未曾提到过她。

    老侯爷与总领节度使在夏丹谈判, 不知签署了什么协文,寮州赔了白银, 还承诺百年不再侵扰鄢国。

    数着时日, 过不了几日老侯爷就要至京,她需得在人回来之前查清顾家所握的那二十五只箭镞的事。

    这半月, 苏木常常去外面医馆坐诊, 医馆本处上京中街繁华之所, 再附着她与祝余二人医术尚可,生意还不错,有时候忙起来, 苏木都会忘了要回侯府这件事,直到凌风来寻他。

    久而久之,凌风也不寻她了,而是到点便守在医馆门外,风雨不动。

    顾长宁答应过她不会派人跟着她, 所以她也再没见过那一夜见到过的黑衣人。对于凌风,她也知道他是听从顾长宁的命令,自不为难。

    偶尔,苏木也懒得去医馆,在府中无事时她都有些手痒,在练完字后便抽出软剑与凌风比武,大汗淋漓才罢休。

    凌风招式犀利密接,一点也不逊色扬风。当然,也不再是当年那个鲁莽心急的牧岩了。

    关于知道凌风就是牧岩这件事,苏木从来没提过,但对于凌风,她却无形之中似乎与他亲近了几分。

    或许是由于那段记忆没人记得,所以在遇到记忆中的人时,总有种别样的感觉在。

    芜衣的功夫练的也是越来越好了,她勤奋又能吃苦,府中事情也没耽搁,张叔升了她为一等丫头,已经常侍东苑。

    日子过得飞快,白日里侯府的日子都是稀松平常的,只有晚上,苏木才能蛰伏暗探。

    这段日子里,她根本没闲着。

    周氏被抄了家,将军府中一切详录都被放在稽查司之中,她不免又去了一趟稽查司。

    熟悉的文库,她去了好几次都没翻阅到关于周家被查所抄详录,纠结之时恰遇谢辞桉,辗转跟着他,这才知道稽查司密室所在。

    令苏木不安而又意外的是,周家箭镞记录在册,无一遗漏,甚至那密室中有一偌大兵库,皆是这几年上京所灭至族收拢的兵器。

    兵器不多,普通枪或剑皆已录册后重熔而铸,唯余一些精良兵器尚置。

    二十五只箭镞与苏木脖颈上所挂无二,一齿三纹,年代久远,落了灰却也看的出所造巧计天工。

    苏木有私心。

    她第一个查的周家,就是想着,若是此事为周家所做,但周府已灭,就算她报仇无门,至少仇人已死,他们沈家一门也能瞑目。

    可还有一个原因,亦是苏木最不愿意承认的,她在害怕。

    她希望第一个查周家时周家刚好是有问题的,这样的话,不管是谢家还是顾家,她都不至于难受。

    可事实却是,周家没有任何问题。

    那有问题的是谁,凶手是谁,害了沈府一百多人的幕后黑手是谢,还是顾……

    之前一直延缓行动,是她一直侥幸,一直在给自己铸建堡垒,一直在暗自希望。

    希望两个都不会是其中一个。

    她甚至在想,顾家和谢家不和由来已久,会不会是二人博弈之间父亲一个不小心就站错了队,以至于不明不白丢了性命。

    可父亲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刚正不阿,清正廉洁,万不会有这样的行差。

    许是这样的真相对苏木冲击太大,苏木对周围的警惕性下降,以至于有人站在阴影处她也不知。

    那人出剑极其之快,几番交缠之下有些心急,拾起案上飞镖便扑向苏木,几只飞镖由着他随意投掷,饶是苏木小心迂回,手腕处也被一飞镖所伤。

    鲜血气味刹那弥漫整个密室,苏木担心自己经脉受损或失血过多,拔下飞镖后飞旋给了投来之人。

    苏木听到了一声闷哼,知道那人也已受伤,这才找着机会逃离。

    那一夜,苏木并未瞧见那人面貌,直至过了两天在医馆时谢府的人来请她。

    请她的是个眼熟的小姑娘,苏木死活想不起来时,小姑娘才说起好几个月前自家夫人出事,便是她来救治的。

    苏木这才恍然大悟。

    小丫鬟名唤南移,是个样貌可爱的小丫头,几个月前见她时还是古灵精怪又一脸精明的样子,今日却是愁眉苦脸,几乎要哭的模样。

    也是因此苏木才知道,那也她伤着的人,是谢辞桉。

    据说那一页稽查司正在查京中重案,谢辞桉是临时召集众人去的稽查司,因着案件牵连复杂,他必须去密室取相关之物,只是没想到密室竟有人所侵。

    据南移所说,谢辞桉平日里办案子对犯人那是一个狠绝,出手也是极其狠辣不留余地的,所以在办案时,他很少会伤着自己。

    可那一夜,暗红色鲜血如同妖艳陀罗弥漫,染红了他匆匆赶去司里还未来得及换下的月牙色的澜衫。

    众人见到他时,他表情痛苦青凝,嘴里还在喃喃着什么话。

    只是那话含糊不清,混着口中鲜血而出,没人听清……

    自她回京后,她和谢辞桉所见的并不多,可短短的几次,她却两番都重伤了他。

    胸膛……

    她还记得,她夜潜稽查司那日,她也是将刀直直地刺入他胸膛。

    那夜他震惊、不明、呆愕的神情霎时铺天盖地袭来,苏木脑中一片空白,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由着南移所牵,一路就这么来到了谢府。

    谢辞桉面色苍白,唇色几无,唇角洇着擦不净的血渍,坐在床榻边上雍容的夫人哭的泣不成声,只一下又一下地摩梭着她的手恳求,求她救救她的儿子。

    愧疚席卷苏木全身,她说不出话来,一开口便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鼻尖酸意盎然,没有一个字能说出。

    她看着那慈祥如旧的林氏,眼底竟是复杂。

    或许眼前这个人,这个把她母亲当作金兰如闺之人,把她看作亲女儿一般的夫人,会不会……会不会也参与了那场谋杀。

    苏木被摩梭的手背生热,手心却被浸满了冷汗。

    小时候,父亲公务繁冗,母亲又一心钻研陶瓷教导珏乐,她自然而然总是成为被忽略的哪一个。

    那个时候,林氏总是牵着她的小手带她到谢府来玩,将她照顾地很好,衣穿住食,无一样不尽心尽力。

    也是因此,谢辞桉小的时候,在一开始见到苏木时很不喜欢,总觉得她抢走了他本应该得到的母爱。

    她习惯性捂热她那冬日被冻得发红的脸蛋,总是记得她喜欢吃的东西而大老远去阆华给她买那一份饺子,也总是在父亲责罚她的时候护她比自己母亲还要快。

    那个时候,林氏常常拉着她的小手说:“珏明儿,常伴着我吧,常伴着我,才不会孤单。”

    她那个时候觉得,林氏很体贴,她怕自己孤单所以时常照顾自己。

    可如今回想起她那时眼底的寂寥,她说的孤单,真的仅仅是对她的吗。

    她那个时候,对谢辞桉那么不亲,在她离开的这些年来,原来她也会因谢辞桉受了伤而哭的憔悴,几乎要跪下来求她。

    罢了,事情还没个结果,不管真相如何,现下来看,谢辞桉都不该丧命。

    若是谢辞桉因她而死,她会内疚一辈子的。

    谢辞桉的伤的确凶险,那枚花镖用力很深,几乎一齿完全没入胸膛,花镖已被拔出,但情况却一直未见好转。

    几名大夫无计可施,南移才想起新起的明净医馆里的那号人物和救自家夫人的那神医相似,这才来寻着她。

    几乎衣不解带,苏木冷汗沁面,小心翼翼,这才从鬼门关抢回了谢辞桉的性命。

    也是自那以后,顾长宁落下了咳疾,虽然已醒,但偶尔咳而力乏,气血瘀滞,还需多加调养。

    苏木送佛送到西,自然又得隔两天来复诊一次

    当然,这也是接近谢府的最好时机。

    关于谢府那五十只箭镞的事,自然不会在稽查司,而只能在谢府中所藏。

    天佑十二年,南关传来捷报,昭明侯率五千余人守玉寮关,抗竺蛮一万大军,退蛮军至边线之外。

    这是大捷。

    消息是凌风等苏木回府时所告知,恰好谢辞桉眼下病情稳定不少,苏木心情十分之好,望着天边残晖,似将这几日的忧愁短暂抛掷脑后。

    玉寮关。

    深夜,群山环抱,猿啼长鸣。笼黑之下的层层迭峦之中,一城落于峡中,灯火通明,载歌载舞。

    玉寮城的百姓都在庆贺此次告捷,也无比感激那位于官府中的那位枭将昭明侯。

    玉寮关都尉府内一片祥和融融,宴席由内庭摆至府外,锣鼓喧天,喜气漫天。

    与此不同的,是院中处于东院贵室的角落。

    男人坐在主座之上,浑身被玄色笼罩,烛光晦暗摇拽,撕扯着那人硬朗冷硬的下颌。

    环着手中玉扳指,他耐心地听着其下之人的汇报,眼底之色被阴影覆盖,不辨情绪。

    “你是说,她在查周家?”

    “回公子,的确如此,京中还传来消息,夫人夜探稽查司后的第三日便去了相府,自此后每隔两日都会前往。”

    男人眉宇压下:“可查到因何。”

    “据说……”

    其下之人犹犹豫豫,案上之人有些不悦,示意般下了令:“说。”

    “据说是谢辞桉受了重伤,所以才请夫人前去的。”

    犹豫片刻,见其上主子沉默无话,立于暗中之人大着胆子问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疑惑。

    “这话不知真假,就算谢辞桉真的有伤,你又曾知不是他们演的戏。”

    “公子,我记得你说过对她只有利用,往常她替相府传递什么消息也便罢了,如今趁你不在又是查周家又是进了侯府密室,现下更是和相府接触甚密,容我多说一句,老侯爷马上就要到京了,若是他们一同谋划些什么,老侯爷岂不是危险。”

    “我记得,你曾说过到了时候再将她推出去,那现下,你的眼睛已经好了,侯府已经用不到她了,要不要我将她……”

    “扬风!”

    案上之人终于止住了他的话,他很是不悦,这两个字几乎是压着喉结而出。

    光从语气,扬风听的出来。

    “我的事情”

    “何时容你评判。”

    顾长宁的声音如过境之风,刺骨锥心,犹如夜魅阎罗

    “再让我听到一次你有这种想法。”

    “我容不下你。”——

    第74章

    又过一月, 日头逐渐闷热起来,街上众人恨不得与人相离十里以保自身凉爽, 而那长明左街明净医馆内,却是人声鼎沸,步履紧凑。店里店外那叫一个热闹。

    也不知是谁传明净医馆有位神医,不仅医好了相府夫人的顽疾,还妙手回春将那位都指挥使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最最重要的是,诊金少啊,一时之间, 所有人都把这医馆里的人当活菩萨。

    整个上京之人有个头疼脑热便纷纷往这跑。

    这不, 现下医馆里, 那叫一个嘈杂热闹。

    此事端还是由相府谢辞桉而起, 谢辞桉便专门派遣了几个丫头来明净医馆帮忙,美其名曰表达歉意。

    当然, 这其中便有那个十分机灵的小丫头南移。

    “大夫, 我这常年面上生疮,反反复复久不见好, 吃了许多药都不管用。”

    其中一个小丫头无奈的在门口摇了摇蒲扇:“我是个煎药的, 这病你得找里头那位。”

    老夫人抬眼往帘里一瞧, 那叫一个心惊,众人蜂拥往里靠着,七嘴八舌, 大个子早就黑压压地将柜台给遮得严实。

    “哎哟小姑娘,是那位啊!”

    小丫头早已习惯这般场景,头也不抬:“老夫人往里走,瞧见穿着藕色衣裙面带白纱的,那便是沈大夫了。”

    于是, 本来拥挤的医馆里,又一位踏进了人潮之中。

    店外长队衍至对面酒楼,挡着酒楼生意,只见小二没好气地骂了几句,又急匆匆往里去了。

    “大夫,我食那面食总是下腹烧的慌,肚子一慌心就更慌了,大夫,你可有什么办法?”

    “找里面沈大夫。”

    “丫头,我这脚跛了好长时间了,听说沈大夫妙手回春,不知……”

    “排着吧。”

    小丫头听到一时没了声音,有些不习惯的抬头。

    瞧见熟人,她又偏头看了看馆中,无奈摇头:“大爷,你下次再来吧,你看里面。”

    大爷一听,往前迈的步子都滞在空中。

    大爷苦不堪言,他自一听说有这样一位神医在世后就迫不及待从乡里赶过来。第一天,人多但至少没排到外面去,他在外头等了许久,被一个叫祝大夫的给接待了,祝大夫观察了他腿良久,说这腿能再好上几分,他顿时泪从喜出。

    谁料祝大夫一个大喘气说:“这病有些复杂,且你这伤有些年头了,得让沈大夫帮着一起瞧瞧”

    他那是迫不及待地要去找那位沈大夫,却未料抬眼望去,那位沈大夫已经被人潮堵地水泻不同,等了半天没着落,只能悻悻离去。

    第二次来那就比第一次夸张多了,人那叫一个多。

    今日,他特地起了个大早,没曾想还是这个结果。老头都快哭出来了:“丫头,我这都来第三次了,你能不能先让我进去。”

    小丫头更无奈,她在相府好好的,突然有一日就被自家公子叫来做着每日长达五个时辰的煎药,她更要哭才是。

    “大爷,不是我不让你进,你看看现在里头的状况,就是我现在要挤进去都难啊。”

    大爷一听更难受了,他本来腿脚就不便,饶是康健之人,那也是抵不住这样来来回回地跑。

    “那……那你再跟我说说,你们沈大夫何时得空啊。”

    老头语气诚恳,脸上皱纹遍布,身体也格外瘦小,这样的恳求之语一出,教人生出些不忍之感。

    小丫头意识到自己态度太多敷衍,正要再说一句什么,一道白色身影已经挡在了跟前。

    “我带他进去吧。”

    谢辞桉和往常一般身着一袭白衣澜衫,朗风霁月,嘴角噙着笑,说着最温润的话。

    若不是苏木在地牢见识过他的手段,她倒真的相信谢辞桉手底下的那些犯人实则都是被他的笑容感化了。

    谢辞桉一直站在小丫头身后,因着没瞧见,他就这么听了一路。

    谢辞桉示意身旁小厮,那小厮立马高喊:“各位父老乡亲们,这几日明净医馆求医者众多,各位不远万里前来,对明净医馆的相信令人动容,但是医馆内众人这几日马不停蹄地为大家看病配药,自也是辛苦。”

    “即日起,相府愿广施援手,助诸位祛病消灾。大家从此处出去左转,在长明街有一家新开的明远医馆,大家可先行去那边治病,诊金同明净医馆无二,若是那边无措,再来这边也不迟啊。”

    眼下,每日来明净医馆的人实在太多,大病倒是无所谓,主要是谁牙塞了牙龈痛了都要来瞧一瞧,这不纯纯闹着玩嘛。

    谢辞桉几日前便能下床行走了,虽偶夜里咳嗽不止,但白日里瞧着倒是和往常没什么不同,这才打听了沈大夫的事情。

    这一听不得了,自己无形之间别得罪了人家,所以这才为了补救又是遣人又是新造了一个医馆。

    一听这话是来自都指挥使的口,况且还是借的相府的名声,众人一听觉得有理,也不在这挤了,纷纷往另一个医馆方向而去。

    ……

    于是,人群稀薄时,谢辞桉领着老头进去了。

    诊案前挂着一帘薄纱,垂挂于病患与大夫之间,只留一截皓白的手腕自纱后探出,搭在一女子的手腕处。

    帘后人发髻高悬,藕色衣衫自纱后看起来也不弱隐,平白生出了些朦胧的美。

    谢辞桉盯着那截皓白手腕上还泛着嫩红的伤疤,噙着笑的狭长双眼为不可察地下压了几分。

    “你这是落胎后受了些风寒,我给你开个方子抓药,你一日三次服用,可得缓解手脚冰凉小腹疼痛之状。”

    苏木地声音清亮有力,说的话从来没有拖泥带水地尾音。

    “还有,这几日最好不要行房事。”

    ……

    这话苏木说的那叫一个平静,坐在她跟前地女子却欻地脸红羞赧,不住摆手:“啊……啊,哦,好……”

    “谢谢大夫。”

    说罢,一刻不敢停留,飞也似地奔走出帘外。

    别说这女子,谢辞桉听到苏木口中这话眼皮都是一跳。

    他也是没想到,这位沈大夫不仅医术了得,说起话来也是……直言不讳啊。

    这京中女子,大多羞于谈及此类事情,而她便是这般当作不经意就说了出来。

    果真是医者,还是不一样的。

    谢辞桉以防尴尬,不经意般捏拳掩耳盗铃地轻咳了几分。

    瞧见其后的几名患者都到了另一位大夫跟前,谢辞桉这才上前。

    他本想直接开口替身后大爷问一句,但刚开嘴就看见纱后女子抬臂按着自己的后脖,手放下后又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谢辞桉这话,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谢公子,有何事吗?”

    “那个……”

    “沈大夫,这位老爷腿脚不便,似是来过好几次了,能辛苦你……”

    “随我进来。”

    因为要瞧人腿骨,苏木一般不当着别人面前,所以先行一步往后门而去。

    大爷得到许可,脚步生风般跟在后面。

    不一会儿,苏木便一个人从里头出来。

    谢辞桉往她脑后探了探,发现老头没跟上:“沈大夫,这老爷?”

    “他这腿疾由来已久,光喝药不顶用,需长时配合针灸,我给他刚扎上,他睡着呢。”

    谢辞桉了然后点点头,依旧笑溢满面:“沈大夫辛苦了。”

    苏木睨他一眼后往栏柜而去,坐下后捏了捏自己发酸的肩膀:“人已在里头了,谢公子还有何事?”

    苏木这话问的生疏,实则在相府这月以来,二人之间距离其实拉近了不少,颇有一副苏木冷脸说话,谢辞桉依旧喋喋贴冷屁股的架势。

    她感觉到一丝奇怪之处,也害怕这一丝奇怪产生的来由。

    谢辞桉尬笑一声:“沈大夫最近甚是辛苦,所以谢某不好再麻烦你奔相府一趟复诊,咳咳……咳咳咳,所以特地将自己送上前来,好请你替谢某查脉。”

    因着自己伤他,苏木前些日子的确辛苦,她来回往相府跑不说,在最开始谢辞桉病情不太稳定时,她还曾在相府住过那么几天。

    日夜颠倒,以弥愧疚。

    但是那段日子她摸清了相府格局,也曾潜进过相府谢相的书房等地。

    一无所获。

    也许是因为没头绪,这几日她甚是心烦,有着机会便将自己锁在着医馆内,不敢教自己停下片刻。

    一无所获不代表谢府就没有嫌疑,也不代表顾家……有嫌疑。

    她还得再找机会去谢府才是。

    苏木抬头看她,眼睛亮起几分,假装无碍:“无碍,只是谢公子伤还未好,不见得如此做能替鄙人省下些麻烦。”

    意思很明显了,你出来一趟若是再有个头疼脑热的,我不是更麻烦。

    苏木要表达的,想要让谢辞桉以为的,也是这个意思。

    谢辞桉笑道:“是我疏忽了。”

    他又往苏木手腕上被衣袖所遮的伤痕上斜了一眼,随即轻笑:“也不知道沈大夫家的猫何等顽皮,抓了你两痕,现下红肿都还未消。”

    苏木碾药的手一顿,随即恢复如初:“已经不碍事了,多谢谢公子关心。”

    谢辞桉不好骗,上一次在密室她被他的飞镖伤到的手腕,绕是她自己故意有划了一道口子,却还是被醒来的谢辞桉发现了几分端倪。

    她得降低谢辞桉对她的疑心才是。

    “谢公子不是要诊脉?”

    谢辞桉收回目光,笑意让人捉摸不透。他将手递上去,“是如此。”

    苏木抬手要搭上那人手腕,忽而一阵帘风掀起,从外头跑来了一神色慌忙的小厮。

    那小厮径直绕过谢辞桉都不曾进过的栏柜,低声在苏木跟前耳语。

    饶是没见过沈大夫的全貌,在谢辞桉记忆力,她也向来是处变不惊的,像是任何事都不能掀起她情绪上的波澜。

    可现下肉眼可见,那位沈大夫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愕,压抑,惊喜……还有慌张。

    是什么事情,能教她如此。

    谢辞桉皱了皱眉。

    于是,在谢辞桉还没来得及问的时候,苏木已经撤回了手,以极快的速度绕过二人,快速消失在众人跟前。

    ……

    沈大夫走后,那传话的小厮也跟在其后迅速不见,谢辞桉跟着出门,转头向着自家小厮,眸色幽深。

    “跟着他们。”

    然而,苏木依旧按照以往防备他人回府的路线而奔,根本未察觉到身后有人远远相随。

    因为她现在脑中一片发懵。

    她只记得一句话。

    老侯爷归府了!——

    第75章

    之前也有不少消息传老侯爷要归京述职了, 但从顾长宁在京中一直到顾长宁走了都有一个月了,也没见真的回来。

    但这次, 是真的。

    苏木虽然绕的都是小道,但巷中无人不谈,这老侯爷披甲而归,威风凛凛,虽已至耳顺之年,那气质那丰茂似乎还跟三四十岁时一般无二。

    那老侯爷骑马踏与街中,无人不欢喜高兴, 无人不感激涕零。一些个男人携着自家夫人, 那是将自己手里有的什么个有价值的玩意儿都往马后小兵身上塞, 还不住说着辛苦了辛苦了。

    但小兵哪敢接, 踌躇间还是老侯爷开了口:“你们能够安好,便是对我们这些在外厮杀的外将最大的馈赠了。”

    然后便踏着那匹据说是棕马朱毛的汗血宝马, 朝皇城而去。

    老侯爷回京自是不能先回府中, 第一件事那便是要去宫中,见皇帝等人。

    与寮州的战役能胜, 老侯爷是大功臣, 进宫自然少不得一顿嘉奖恭维, 然后赏赐些个珍奇异宝,田地品阶等东西。

    所以苏木不担心老侯爷进宫,她没来由的, 担心自己。

    这不,她现在正在正厅里来回踱步,面色匆匆,摇头摆手,头上那漂亮端庄的发髻上的流苏都随着摇曳生光。

    她在焦急些什么, 好像有些复杂。

    一是,这顾长宁不在府中,她要做一名假夫人迎那身经百战,历事过万的侯府主人,不免有些忐忑。二,则是这老侯爷突然回府,她都还没来得及将顾家查个底翻天。她怕日后行事不方便。

    说来也是她的私心作祟。她之前先查周家,后又靠近谢辞桉调查谢家。总之,顾家是排在最后的。

    今夜凌风要同往常那般去驿站接传消息,府中没人,她还打算今夜再试试找找顾家其余密室在何处,可这还没行动,老侯爷就回来了。

    什么感觉,仿佛一只偷米的老鼠突然被那米库的主人逮住了一般。

    顾长宁都长期是个难对付的主,想来他父亲,自然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但此时想的再多都无意义,毕竟这老侯爷的眼睛鼻子眉毛她都还没见过,自然也不用把他设想地太过凶神恶煞。

    只是……虽然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但这脚下来回踱步的腿,那是一刻也没停下。

    厅中各阶的下人都在苏木身后候着,瞧着自家女主人这般模样,都吓得半死。

    但转念又一想,他们家老侯爷那可是个仁慈的主儿,也从不苛待下人的,他们在害怕什么?

    这样一想,站在前面一排的小厮丫鬟们最先放松般的压下了紧张的有些抽抽的后背。

    张叔更是被苏木搞得有些紧张了,但转而一想,这夫人是真心敬畏自家夫君的亲人,于是笑着安慰长眉紧蹙的人:“夫人,您不必过于担心忧虑,老侯爷他人很好的。”

    想是这句话他说了千百遍,颇有种狼来了一般,已经对苏木半分作用不起了,于是圆胖老头便又解释道:“夫人,你瞧这侯府小侯爷对下人的态度便知,侯府对人很是宽容体贴,这样的家风正是因为有老侯爷的熏陶而促成的。老侯爷呀对每个人都很好,你又是小侯爷心上的人,老侯爷说不定喜欢你喜欢的紧呢。”

    想着老侯爷临走前交给自己的任务——帮自家儿子物色物色可心的人。再抬眼看着这个平日淡心如水,但待人接物又有分寸,生的极美,况且还是小侯爷喜欢的人。虽说位份是个妾室,但小侯爷和府中之人,哪个不是把她当正经夫人看待的?

    美人垂眸,视线落在张叔身上,宽以微笑:“张叔,我不紧张。”

    不紧张,是焦灼。焦灼老侯爷在府中时,她该怎么绕过他老人家的眼睛。

    不过,沈家出事那年,顾长宁比她大不了多少,因此顾长宁也许并不知晓卷宗所放位置。但老侯爷一定知道。

    这些年行走江湖,她见惯了父子离心,手足相残之事。因此这侯府中,说不定有其他人不知晓的,只有老侯爷才知晓得,或者能进的地方。

    一想到这,苏木的眸光更亮,还往前踏着的步子一下便收了回来。

    张叔将苏木的眸光尽收眼底,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话生了效,正想继续多说些侯府,小侯爷老侯爷的好时,门外一阵马蹄声响,铿锵有力,随即传来了一慢悠悠的人声。

    “诶呀老侯爷,这侯府我可想念的紧啊!”

    这声音中气十足,毫无老态,这话中又像是在对老侯爷说话。

    苏木不明就里,眼皮一跳便看向了跟在身后的张叔。

    张叔忙解释:“哎呀你看这……夫人,忘了同你说了,常年跟在老侯爷身侧的,是侯府的宾师,江尧是也。”

    此句一落,张叔脸上堆起笑脸提醒:“夫人,老侯爷到了。”

    苏木点头,正要往外走时,张叔又开口,声音却比以往要小:“江宾师说话直了些,但心眼不坏,您多担待着点”。

    能在侯府立足,且能如此语气同老侯爷讲话的,自然又他的过人之处,苏木心下明了,点点头后边大步朝大门而去。

    朱门大敞,苏木刚转过影壁,便瞧见了立在两门之间,身披银甲,眉目硬傲,眉宇眼眸与顾长宁极其相似而头顶花白之人。

    还来不及朝他身后之人看上一眼,苏木便被迫接受了那斑发凛风之人投来的犀利视线。

    眼神之犀利,颇有一副穿过皮肉要将她看的清清楚楚一般的架势。

    苏木僵直了身子,装作无所谓这鹰隼般打量的视线,浮着笑往前。

    “苏木见过老侯爷,江宾师。”

    安静如冰封场景,良久的死寂。

    苏木半蹲着身子,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张叔见自家侯爷俯视的双眸仍旧未抬起,为刚刚对自家夫人说的话而汗颜。但此时此景,他是插不上话的。

    但有一个人却可以。

    见二人都未说话,宣德候身后的中年男子终于摸了摸自己那黑里透着几丝银白的胡须,笑得畅快:“老侯爷,你看你还不扶人起来,若是怠慢了你这儿媳的消息传到小公子那里去,不是又伤着你们父子感情了。”

    ……

    苏木端蹲着的身子无语的晃了半分。

    张叔说的这位江宾师果真不简单,看似是在化解二人之间的尴尬,实则无意间在挑拨着老侯爷与小侯爷之间的嫌隙,这个嫌隙就差明摆地说是她了。

    什么叫做传到小公子那去,说的好像她是个爱打些小报告的上不了台面之人,还是说……老侯爷和顾长宁父子关系不好?

    不应该吧。苏木细细回想,她能看得出来顾长宁很爱他的亲人,也很想护好他所亲之人,就连当时知道寮州之战胜后,他的喜色都是毫无掩饰的。

    还未待苏木继而往下想,头顶便传来了醇厚冰冷的声音。

    “起来吧。”

    “抬起头来。”

    苏木起身,本是收着的下巴僵硬的抬了起来。

    苏木不喜欢被人命令,更不喜欢这个命令中所带的上位者的姿态和对她审视的目光。

    如鹰般的眼睛狭长地眯起,随即面无表情的开口:“你的容色确是不错,但京中比你甚者佼佼者多之,你不若给本侯说说,我儿喜你什么,而你贪图的又是什么?”

    犀利,够犀利。

    苏木目不斜视,眼中毫无惧意,忽然轻笑了一声。

    “老侯爷回京舟车劳顿,这些个小问题日后有时间询的,现下要不让儿媳带您去休息安顿?”

    老侯爷却不接招,他面上无动于衷,步子也不曾挪:“本侯府中多了一个自称儿媳之人,你同我说这是小问题?”

    身披硬甲之人传递着冷冰冰的信息,再对上那张岁月纵横,精神奕奕,眸如毒蛇般的人时,苏木不禁感觉自己身上覆上了一层冰霜。

    是谁说的老侯爷和蔼善良的。

    说老侯爷和蔼之人此刻躬于角落瑟瑟发抖。

    他也不明白啊,自家侯爷那就是慈祥和蔼的啊,怎么今日同往常却大不相同。

    苏木被呛的喉头一紧,却目不斜视的毫未避开了那要将她吞没的,教她极度不适的双眸。

    “回侯爷,郎君曾在就礼时说会以正妻之礼待我,我自知此乃越偈之举,无奈他却一心坚持,不让我自贱其妾,不让我行妾之举,久而久之儿媳……妾都有些忘了此茬。是妾之过,还望侯爷责罚。”

    老侯爷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折回垂于腹前:“既如此,听他的便是。”

    “最重要的是,你且称我又该是何?”

    苏木楞了。

    她本已做好受罚的准备,却没曾想话锋突转,苏木都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有问题了。

    怕自己理解错了,她有些茫然,或者又可以说是带着确认般的眼神看向了立在她不远处的张叔。

    张叔也是一听老侯爷这话便松了一口气,立马笑着回应她:“夫人,你失礼了!”

    啊……

    苏木脑子木了片刻,眼神开始混沌不如刚才清晰。

    她转过脑袋,抬眸瞧着看向她的老人,竟就这样瞧了须臾。

    终于,身披寒光的老将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啊哈”

    他的笑声很是爽朗,连带着眼尾皱纹一并上扬,本是冷霜般的面孔像是刹那间崩开瓦解,仿佛刚才冷声压迫地审视她的不是他。

    “吓着了?”

    “战场上枯燥无味,每日最怕的就是近处远处的消息,生怕生出些什么变故。”

    “唯一的好消息便是我儿有了归宿,我信他看人的眼光,也想见你一面,方才的确对你有试探之意,但见你未露出半分怯意,倒的确有了我儿书信中同我所说的,虽女却铮铮之感。”

    听到这番话,还晃着神的苏木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但她面上表现得不明显,本来想给予回应般笑笑,却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突而发问。

    “郎君他……曾向您提起过我?”

    见人没被吓着,老侯爷也放下了端着的架子,兀自绕过他朝里走去。

    苏木紧跟其后。

    “自是提起过的,自他成婚后与我通信,每每都能在其中见你身影,诸如你帮他破案夸你聪慧坚韧,你救他性命夸你善良单纯,又或者是你治了他眼睛,夸他自己当真好福气……”

    老侯爷摆摆手,语带喜色:“我儿从前不近女色,我都快怀疑他有病了,没想到他也能有喜欢的人,也能有代我护他周全之人。”

    “苏木,谢谢你。”

    这声谢来的猝不及防,苏木愕然片刻,却又在愕然中带着几丝愧疚。

    她没有护他周全,甚至第一次乃至后面,她都想杀了她。

    顾长宁怎么连骗人的书信都写得是些完全相反的东西。

    还是说在他心里……真的是这样看待她的……

    后面老侯爷再说些什么苏木便完全没听进去了。

    她只知道,那颗趁他不在而好不容易沉寂下来的心,又乱了——

    第76章

    老侯爷很喜欢她, 这是苏木没曾想过的。她一直以为不管是蔺州还是上京权贵,自当是看不起她这种被顾长宁杜撰但又是真切的, 那种毫无背景甚至是自奴场出来的人。

    所以一开始她也只是应付了事,也没什么打算要讨得老侯爷的欢心。

    但这位久经沙场、所经百事的霜将却喜欢她的紧,犹如将她当作实实在在的侯府夫人一般。

    例如这几日,老侯爷时常会让她伴在身边,不是询问些他不在的日子里顾长宁是何等境况就是喝着茶同他摆些峥嵘岁月的话。除此之外,老侯爷也同她提过另一桩事。

    这一桩事是顾长宁早些就知晓的,但却没告诉过她。

    皇帝念及老侯爷年迈多战, 经验万千, 想要留他在上京, 前往宫中当老师。

    这话说是想在询问, 但实则不少消息传来的是,皇帝已经着手在宫中开办武学, 修葺专用殿宇了。

    苏木摸不透老侯爷的心思, 她从老侯爷的话中来看,并不知晓他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的。

    因为明眼人都知道, 若是一位将军再不领军杀敌, 他手中的兵权自然是握不住的了。

    所以在苏木看来, 众人都在等,是在等那殿宇修成,也是在等南边的消息。

    若是南边大捷, 这件事情的走向便有了分歧之处。

    不管是过去的十几年还是如今,鄢国都是缺少武备人才的,若是一朝收了兵权,倘若朝野有个什么私话又或者让顾家不满,再有个什么战事袭来时, 无人肯上那便是大忌。

    但若是顾长宁胜了,那便留他在外,老将在内教才。一个年轻将领的威胁自然是比这个老龙般厉害的人让人略微轻松。

    倘若顾长宁败了,这兵权那便是直直地呈上去了,无人多说一句话。

    所以,人人都为顾家捏了一把汗,若是没了兵权,如今皇家可能暂且拿捏不动顾家,但再过个几年,借着什么颐养天年等话术,什么削职发配都是可能的。

    毕竟,有周家的前车之鉴。

    一时之间,侯府上空笼罩的氛围都是不同的,虽说老侯爷表现得并无所谓,但苏木知道,他比任何人都关心南边的境况。

    最主要的事是,老侯爷回京前就曾向南边寄过书信,但至今半月过去,南边一信未回。偶有朝中传来消息,大多都是小战胶着,离大捷还不知差了多少火候。

    因此,顾长宁怕是每日都恼心战事,哪还有什么空闲回一封家书。

    老侯爷明白,苏木也明白。

    但是却依旧担心。

    要说老侯爷担心,那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可苏木她在担心什么,她似乎想不明白。

    按理说顾长宁长久回不来,老侯爷对她又似无防备一般,她查事也方便许多。

    但尽管如此,她的心似乎和老侯爷紧紧拴在一起般,同样挂忧着远处的人。

    这日如千万个往常一般,苏木还是没摸清顾家到底还藏着什么她没去过之处,只得苦恼地在树荫下耍着剑。

    她招式婉转却又带锋芒,一心均被外事牵连,丝毫没有察觉到廊下站着人。

    等收了剑,这才听到了声。

    老侯爷同顾长宁般,都喜玄色衣衫,苏木刹那之间,差点以为自己看恍了神,不过眼眸只明亮了那么一刻,便又暗了下来。

    “小木耳,你有心事啊。”

    老侯爷自和苏木摊牌喜欢她这个儿媳之后,一口一个小木耳,叫的甚是亲切。

    一开始,老侯爷只管她叫儿媳,后来演变为小木儿,木儿木儿地叫多了,一顺嘴直接唤她木耳了。

    苏木不在意这些称谓,对老侯爷也说不上讨厌。本着演戏演到底不给她与顾长宁的约定惹麻烦的原则和态度,她对老侯爷也可谓是真的尽到了儿媳之责。

    前段时日老侯爷腿上旧疾复发,也是她熬了几个大夜研究好了对策,这才缓和了老侯爷多年的苦痛。

    能医善武,心思皎洁。这是老侯爷对她的评价。

    苏木一笑而应,没答半分。

    苏木收剑于侧,往老侯爷方向而去。

    “您腿伤还未完全愈合,怎么不多躺躺。”

    苏木很少称这位老人为爹或者父亲,她多少有些唤不出口,毕竟事情未明,若是唤错了人,她原谅不了自己。

    老人撑着石桌而坐,面色和煦:“今日日头好,出来晒晒,常日屋中坐着,倒真像是个等死的枯木了。”

    苏木一笑:“哪有这样的,该养病时养病,该走动时也是不能少的,您别多想。”

    老侯爷眸色如常看向她:“还没说你呢,看你剑气凌乱,步伐急躁,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烦心事是查不到你顾家的底,这事儿苏木能拿出来说吗,自然不能。

    她正要拐弯随便扯个慌,老侯爷却似看透了她一般:“你不必着急,没有消息或许才是最好的消息,我的儿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个小打小闹是伤不了他的。”

    “只不过,若是想彻底地将那些个人赶出边境,那还是需要些力气的。”

    苏木自然相信顾长宁的实力的,在早些年她还不识得他的时候,他也是听说过他屡战屡胜神话的。

    那个时候她多少还是持些怀疑态度的,直到见识过顾长宁眼瞎后的功夫。

    “我自是信他的,只是他眼疾刚好,南边多是潮热苦寒,对他眼睛还是……”

    苏木脱口而出的话未说完,她似乎都讶异自己随口而来的关心,是他的身体。

    不在乎他此战是胜是败,只关心他是否能够健全安康。

    老侯爷看着苏木坐下,叹气道:“这事也是无奈,不过他眼睛能好也得亏你,若是他眼睛再生变。”

    他看向远处:“罢了,若是能解甲归田,我是愿意的,对于他我也不要求他非得功成名就,功勋加身,他平安康健就好,这一点我同你是一样的。”

    老侯爷似妥协般,语气中满是无奈。

    或许是真的年岁已大,世事变迁看的太多,对于这些身外事真的毫不在乎了。

    毕竟此前苏木也曾听顾长宁说起过,早年时候便是老侯爷桎梏着他,不让他为周家求情,不许他喜欢所喜之人,只要求他做藏拙之人,不做露芒之人。

    现在,的确与他所设想的背道而驰了。

    老侯爷眼中悠远飘渺,好似在追忆过往。

    那个时候,他其实对自己手中的兵权不那么在意了,他只想再多些功在身,这样就算有朝一日他离朝而去,也希望能有功替他作为盔甲,庇佑着他和他的儿子,能够远离是非。

    这些年来,他失去了挚友,妻子,唯独一个儿子,他希望的是他平安。

    但是他却瞒着自己治好了眼睛,私下会面朝中旧友,还去了南边战场。

    每一项都是在击垮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城墙,此后稍有不甚,顾家前路迷惘。

    少年人,还是冲动了。

    究竟是为何,为何三年都未有什么动静,这段时日却变了。

    这个变数,似乎和眼前人息息相关。

    老侯爷看向苏木,他面色依旧温和,像是在向赞赏之人投以慈祥认同的目光,可他心中所想却复杂完全。

    一个女子,仅仅十七,又是医术了得又是武功不菲,突然地出现又突然地成了他的儿媳,再加之自家儿子对她那般喜欢,他并不认为,眼前这人如同表面看着一般简单。

    或许江尧所说的那个计划,也未尝不可以试试。

    苏木不知眼前人的七弯八绕。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坐于昏暗书房,眼底浸染落寞之人。

    可是顾长宁要的不是苟且,不是偷来的,并不安稳的假堡垒,他想要的是自己切切实实地用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城墙,能够用自己的力量护住他的人。

    他从来没试探过老侯爷对于顾长宁此次出征的态度,但这次无意之间她似乎察觉到了,老侯爷对他的期望,依旧是希望他做那个安静躲在他的蜗居之下。

    但若是这样,他有一日离去,失去蜗居的幼子,他孤身又该去到何处呢。

    她不应该插手的,所以她并没有回应老侯爷的话。

    他们父子之间的鸿沟,理应由他们自己去跨过。

    老侯爷同样收回了思绪,他开始琢磨着,如何看清楚眼前人最真实的底色,最真切的目的。

    “小木耳,我回府也好些时日了,不沾笔墨已久,书房都落了灰,老张说长宁的书房你整理的很是不错,我那书房的确书籍凌乱杂堆,许多陈年旧籍乱的一团糟,别人我不放心,但你我是信的过的。”

    苏木看向他:“您找我就是这事吗?”

    “你不必特意跑一趟的。”

    苏木有些高兴,她不知道老侯爷的书房在何处,换句话说,似乎侯府之人都不知晓老侯爷的书房在何处。

    这个书房,是侯府的重要之地,顾长宁从未提起过,下人也从未提及过。

    若是她得此机会进去一趟。

    老侯爷探究地看她一眼:“怎么,你不愿意吗?”

    苏木哪有不愿意的,她其实心中也有半分存疑,她不敢相信这位老侯爷是真的信任她,将她当作了自己人。

    但眼下,这些重要吗?

    重要的是自己有机会可以进去一趟,若是能得出些眉目,或者知道顾家箭镞的去向,就算有其他代价,对她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

    她不允许,她的路中间有人挡着。

    但是她也不傻。

    苏木笑笑:“哪有不愿意的,郎君在府中常提起您博学多才,字迹更是一绝,我苦学郎君字迹不得要领只有七八分相像,若是有幸见到老侯爷笔墨,定得要领。”

    “只是侯爷书房里的物件儿书画定是珍贵之物,苏木不算心细之人,不知可否能得一帮手?”

    老侯爷一楞,他特意留给她独处书房的机会,她却要带上他人,听着倒像是真无私心一般。

    “自然可以,你要何人?”

    “侯府之人,要说侯爷与郎君共信之人,恐怕只有一位。”

    “凌风。”——

    第77章

    对于苏木来说, 提出让凌风陪同她整理书房是个比较好的选择。

    她不是个能轻易信任别人的人。就算在这几日的相处中,老侯爷待她很是亲切, 但在这份看似轻松的慈爱之下,总是免不了对她的试探。

    就如此刻,让她整理一个从未显露在侯府的书架,确定不是要试探她是否对书房有何企图吗?

    那他猜对了,她的确对那间书房有很大的企图了。

    但是她也不是贸然冲动之人,若是她只身整理,还不知老侯爷得放几个人在暗处观察她, 勘破她的行事。

    但若是有个他靠得住的人能够同她一起, 并盯着她, 那自然会放松不少警惕。

    况且苏木也根本没打算在凌风眼皮子底下找东西。知道了地方, 她找个机会再悄悄溜进来岂不是更妥贴些。

    所以,苏木打算在众人面前做个乖孩子, 并没有露马脚的必要。

    因此, 苏木和凌风各办其事地将老侯爷主屋旁厢房里的书那是整理的井井有条,房间那也是干净明亮。

    但是, 整整三日, 也没人提起书房。

    苏木都快要怀疑书房这个东西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了, 甚至怀疑眼前这个放置的全是芝麻琐碎卷宗的屋子就是所谓的书房。

    但是,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

    在一个明媚晨光的清晨,南边传来了顾长宁好久没传来的, 同样也是振奋人心的战报。

    竺蛮已被顾长宁所领之军击退,竺蛮使节将在十五日后抵达上京,亲自赔罪。

    这个消息无意让上头那位,也让整个上京与侯府都陷入欢天喜地的状态。

    有人称顾长宁乃青出于蓝胜于蓝,也有人称他是虎将无犬将, 更有人传顾家乃神武天降转世……乃至更多夸赞之语频频流传坊间。

    这样的状况几日便可,时间长了却教人忧心,毕竟臣功大过主易遭忌惮。

    所以果不其然,还没等到顾长宁回京的消息,南边绍华郡县便传来了水涝灾害久不得控的灾讯。

    绍华郡县灾情严重,已有足足两月持续涝灾,民众苦不堪言,太后派去的京中能官无人能治,已然对太后权势威信造成威胁。

    这不,为了挽尊,太后立刻下令,既然顾长宁回京过绍华,那便派他前去绍华平灾。

    乍一听的确有点道理,但其中错综不是一言两句能够说清楚的。

    首先,顾长宁在京中从未就任过文官一职,因此对治理水患等策略应当是一窍不通的,所以派他前去,还不如直接派遣翰林院的候补官员;

    其次,绍华郡县上边是巫溪州府,而巫溪州府为四大世家中的燕伯所辖,这燕伯便是与宰相府上交好的两大世家之一。

    所以顾长宁这一去,可谓是掣肘之多,办得好便是大功一件,若是行差踏错……

    但千想万想也无人能助,老侯爷整日忧心忡忡,连带着让苏木整理书房这事更是搁置下了。

    正当苏木整日流连医馆侯府时,老侯爷却突然又将她叫到了跟前。

    绍华那边传来了好消息,老侯爷给苏木读了书信,其中不乏提起灾情。

    顾长宁在信中提出灾情得到一定控制,郡县正在重建,若逢好天时,或许不出半月就能归来。

    最后末尾,他提上了几字。

    吾父、吾妻勿念,君安定归。

    那一字妻落,苏木脸颊爆红,却没说一字回应。

    随后几次书信里,顾长宁在末尾都会提上这几个字。

    书信愈来愈频繁,仿佛回京可期。

    偶午夜梦中,苏木似乎能梦到顾长宁,他一身劲装银甲行于长街,言笑晏晏。

    眸中尽是她。

    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随即,老侯爷便再次想起了书房一事。

    有了所忙之事,苏木梦到那人的次数逐渐少了。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老侯爷那隐蔽的书房着实不算隐蔽。

    东苑右边是主屋,也就是顾长宁与苏木所居之所,拐个弯到左边的单独院落便是老侯爷的居所了。

    之前苏木也到此处来过,但是除了一个管吃穿住的屋子,其它屋子都空着,可以说是一个空落落的院子,没什么奇特之处。

    只是没想到的是,在老侯爷的正屋和东厢房相连接的内壁,却大有一番洞天。

    主屋壁山挂着一副山水画,山水画后放在一个空格,那个空格并不明显,甚至说无人提醒就无人能察觉的了。

    而当反转挂画的挂卯时,空格便如同奇门机甲一般复杂的收缩和翻转,紧接着房中衣柜便直接朝两边打开,露出一个石门在壁上。

    石门有钥匙,钥匙不是普通模样,而是一个和虎符大小一般的东西。

    所以这繁琐的开门给了苏木当头一棒。

    她一开始还以为书房在哪个她不知道的角落,只要她知晓了,找个机会偷偷潜入就行。

    结果是这书房在老侯爷睡觉的屋子里不说,还又要翻动书画,又要转卯,还要用钥匙开门。

    且不说这个钥匙好不好偷来,就这石门打开的动静,我请问老侯爷是睡昏了才会听不见吧?

    ……

    盯着幽暗的双眼,苏木跟着凌风的身后,进入了一踏进就可以闻见灰尘的地下室。

    没错,石门打开了还得往下走几个石阶。

    话说苏木已经做好了要大干一场,也想过三年未收拾的书房要脏乱到何等地步了,但踏进之后除了闻到浑浊的灰尘气味后,并没有见到想象中的蜘蛛网,杂乱不堪的残卷渣轴。

    相反,这个书房比顾长宁的书房大,书架也比他屋子里多少许多,除了需要落脚的地方,架子上墙壁上依旧角落处都摆放着不少卷轴纸画。

    也是,她虽然没察觉过,但是顾长宁肯定不止一次进来过,所以也定会定期洒扫。

    只是这般机密的地方,顾长宁对她防范着从来未教她察觉,但老侯爷却主动提起并让她进来,怎么想都觉得有蹊跷。

    但苏木此刻多少已经放弃了偷偷潜入的计划了,她想着,不是老侯爷让她来整理吗,她翻翻书又怎么了,她就光明正大的看了。

    这样想着,凌风已经将火折子拿出,将石壁上的油灯一一点燃了。

    暖黄烛火笼罩他脸上只余片刻便随着他呼出的一口气被掐灭了开来。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一时沉默。

    “……”

    凌风与她对视了片刻便看向了周遭,发现墙角放置的扫帚便抄了起来:“既然夫人让我前来,那夫人便不必做这些粗活了,我来吧。”

    说着,已经不由分说地从最远处开始洒扫。

    其实苏木倒没有让他来干粗活的意思,但既然他这么说,她便专心整理架子上的书。

    苏木按照往常用臂缚挽住笨重冗长的衣袖,随即朝最里面而去。

    刚走两步,苏木看着每列架子上印着字垂落的绢条,有些疑惑地看向凌风:“这些书我看着都归纳齐整,条理明晰,何故还需要整理?”

    凌风的声音在地下室里显得沉闷,“这些书都是往年老夫人整理的,已经许多年没晒过了,或许很多回潮了。”

    苏木看着这浩瀚书海:“所以这些都要搬出去晒?”

    “大抵是如此的。”

    “院落侯爷已禁他人出入了,搬到外面院落中晒上两三日便好了。”

    凌风顿了几秒,随即扫帚扫过地面的飒飒声再次传来:“但是夫人不必动,这些事情我来便好了。”

    他这个顾长宁的随身倒是体贴,但她要是什么都不用干,那她还怎么找。

    苏木一眼扫过这些比她高出许多的木架,带着笑意答道:“本就是我的事情,没经你同意便强要了你过来,哪能什么都不做。”

    说着,苏木一目十行的游走,停在了一普通绢条前:“你先扫着,我可以先搬些出去。”

    凌风没再说些客气话,似是仔细洒扫了起来。

    苏木回过神,眼神定定落在那白绢布上用墨笔所撰的几个字上。

    历年器录。

    在顾长宁书房里,她见到过类似的名称,但却只是一本普通的薄录,记录的都是侯府近五年兵器精物的进出,并无天佑三年至今的所有支出。

    但眼前这个不一样,这个架子上的一整列上的薄录都和顾长宁书房里的薄录一般样式,书脊上还标着明晰的字。

    洪德元年、洪德五年、天佑元年、天佑三年、天佑五年……

    苏木的瞳孔一下便收缩起来,那双眸子紧蹙着,停在书脊上的指尖有些发抖。

    她很清楚,能够放在如此隐蔽的书房里,又放置在如此明晰的架子上被归纳的整齐的,必然书中不会是空白的内容。

    可薄录里究竟记载了什么,她却忽而地不敢看了。

    这种感觉仿佛大脑被蚁虫撕咬,酥麻而疼痛,麻木而痛苦,但那些细微地痛苦并不能抵消蚁虫发现食物的狂喜。

    那些狂喜、那些躁动、那些希冀,都感染吞噬着她。

    苏木想起了上次她查周家纪要时的感觉,那时她更多的是激动,是欣喜。但眼下,占据头脑更多地是犹豫。

    莫名其妙的犹豫。

    那一瞬间,她仿佛又身处在沈家主院的那个荷塘里,她的亲人一个个子啊她眼前倒下时,她的无力和痛苦席卷了全身。

    她发过誓,她恨不得知道那些幕后黑手后一口口撕咬他们的肉,吮吸他们的黑心血……

    所以,什么样的犹豫能敌得过灭门之仇,抵不过的。

    既然如此,什么样的结果她都接受。

    是顾家还是谢家,她都不该犹豫。

    她要做的就是翻开尘封的,成为许多人茶后闲谈的,将那个唏嘘而隐于市侩之中的沈家灭门案翻出来,为那些地底下的人寻一个公道。

    所以,犹豫是一种可耻的东西。

    现在能还沈家一个公道,能够翻出当年真相的人没有别人。

    只能是她,也必须是她。

    指尖已经落在书脊之上,冰凉的油蜡湿滑触感席卷而来,唤醒了苏木渐渐下沉的心绪。

    垂落在衣裙下的另一只拳头中已满是湿汗,泥泞不堪。

    猛地,她松开了紧攥着的手,刷地抽出了挤在一众薄录之中地那一本。

    上京勋贵府邸兵器每隔五年置换一次,箭镞是天佑二年所赐,根据宫中秘阁来看以及节约时间,凭着沈家之事发生在天佑三年,她只需要翻阅三年的记载便可……

    天佑三年。

    她只需要看这一册侯府兵器进出明晰记录,一切便明了了。

    这一次,她没有急切地先去看最前一页的指录,而是一页一页的掀开这并不算厚的蓝薄本。

    第三页:天佑三年春一月廿三。

    因天佑二年上京贼寇横行,上京城众臣所耗兵器量甚,故提两年之前置兵器,其中,宣德侯换置大刀刀刃一百柄,其下为大刀样式记录

    读完上面所载录,其下便是一些关于大刀样式的图画,以及一些特定改变之处的记载。

    再往下翻亦是如此。

    长剑、短刀、长矛、长枪、弓弩……

    直到定格到最后一页。

    这么快就是最后一页了。

    苏木的呼吸如同静止了一般,心跳地厉害,指尖夹着扉页立于中间。

    她默默的闭上了眼睛,但却不过须臾,她像是努力使自己平静了下来一般,伴随着扉页而落,眸光定在一处。

    下一瞬,巨大的不解、疑惑、惊讶席卷了她。

    没有,怎么会没有了!

    苏木来回翻着那张扉页,却依旧不敢相信。

    为什么会没有?!

    她脸涨地通红,脑中一片混沌,像是空白又像是被黑暗笼罩吞噬一般。

    没有?居然会没有?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所有兵器都有但是箭镞却没有?!!!

    巨大的惊疑下,苏木猛地睁大了双眼,突而脑中清明一片,一股巨大地激动和欣喜冲刷着她的全身。

    难道说,也就是说,天祐三年的箭镞没有变更过,那二十五只箭镞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

    也就是说顾家不是吗?沈家之事,和顾家没有关系吗?

    这些薄录所记载的是不可能杜撰的,苏木很清楚。

    鄢国的规矩便是如此,若是要向朝廷要换置武器的银钱,那必须得拿着搬着所损器物到特定的宫器局登记细数。

    所以在这方面,想要造假的机会越等于没有。

    可惊喜不过一瞬,苏木的眸子又定在了天佑二年那本薄录之上。

    她的眸色越发地黝黑,逐渐下沉。

    天佑二年,她需要再确认一遍的是,皇帝赐给顾家的,是确确实实记录在册的二十五只箭镞。

    她合上并捏紧了手中的蓝薄本,随即另一只手又触到了天佑二年那一本薄录之上。

    “你在看什么?”

    苏木欻地转头,对上了凌风锐利的眸光。

    在她尚在被突然出现的凌风吓得木了的瞬间时,凌风眼睛依旧放在了苏木手中攥着的蓝本。

    她指了指绢布:“需要问吗?”

    她很快反应过来,随即恢复平常波澜不惊地模样,真正地像个女主人一般发号施令地询问:“你这么快便扫完了?”

    凌风点头,眼神朝绢布看去:“扫完了。”

    “我以为你搬了一些书出去,却看见你驻在此处。”

    凌风揪着眉,瞧着苏木那有些难看到苍白却故作平常的脸庞:“你……没事吧?”

    苏木将薄录放回原处牵出一抹笑容:“没事,本来是要搬的,这本掉下来了,我翻着看看。”

    “暗房潮湿闷沉,夫人可取通风处休息,我来搬即可。”

    苏木看了看右手左侧立着的蓝本,犹豫了那么刹那。

    那一刻她想了很多,她也许可以不顾凌风,毕竟她现在身份也算是侯府夫人,且来书房也是老侯爷所允许的,她随便翻翻应没什么大碍。

    所以那一刻,她几乎就要将手指伸向了左侧。

    可在指尖触碰到那一丝冷硬触感时,理智立马将她拉了回来。

    凌风是不会阻止,可不代表他不会告诉老侯爷,若是老侯爷发现疑错之处,她日后又该怎么办?若是还没查完全侯府之事便再也无机会进入书房,若真是顾家他们发现不对劲转移了这些册子怎么办?

    苏木顷刻间收回了蠢蠢欲动的手。

    “好啊,辛苦了。”

    说罢,她抵着那被汗水浸透的后背,从凌风身侧擦过。

    所谓通风口,自然不在书房里。

    苏木带着依旧半明半昧的心境,坐在了院落之中,撑着手肘瞧着远处出神。

    凌风手脚很是利落,不过一会儿,院落石桌上、石板下乃至苏木脚下早已铺满了卷张。

    卷张随风而扬,肆意张狂,凌乱了苏木那颗有些发烫同时也疯狂跳动的心。

    天佑三年没有箭镞记载。

    是真的没有,还是哪里不对劲?

    苏木想的出神,没注意到院落外传来的嘈杂声。

    脚步声停在苏木侧边,苏木转眼便瞧见了一双黑靴。

    顺眼而抬,凌风怀中抱着一木箱,那箱子瞧着很沉。

    搬了这么久,苏木还是第一次瞧见凌风手臂上凹起的青筋。

    苏木看着满园书,又瞧着凌风脑上的汗,顺手接过了木箱,“搬完了吗?”

    凌风视线看向院外点头:“还差一点,不过……”

    “外面是又什么事吗?”

    苏木接过沉甸甸地箱子有些不明所以,她刚刚根本没注意到外面。

    “我不太清楚,你可以出去瞧瞧。”

    “是。”

    说完,凌风便径直朝院外走去。

    苏木不喜热闹,何况她现在被他事所扰,心中烦躁不已,更无心管外头发生了何事,于是张望了院中空隙之所,瞧见了远处亭内还恰有一处不错之处。

    晃晃悠悠的往哪边走着,苏木没注意到小溪旁的怪石挡路。

    哐当一声,随着脚骨传来钝痛,木箱被她震落在侧时她才反应过来,她就这样平地摔了。

    同样的,等她烦躁地拍了拍身上尘土去收拾被震得开了地木盖时,院外由近及远传来了一阵急促地脚步声。

    日头很毒,光斑随繁茂枝桠而洒,箱中什么东西发出银银白光,刺地苏木狭眼虚起。!

    苏木似是明白了什么,猛地掀开了挡在微弱白光上的木板。

    短小约莫半个食指长的大小箭镞剖落在苏木眼前。

    一眼扫去,她尚被眼前景象给惊住时,便瞧见了箱中平躺着的一卷展开的信纸。

    这……是什么!?

    苏木眸光定在字上,顺着往下默读了去。

    【天佑二年,圣上赐二十五只箭镞尽此,无由不得动。】!

    是……箭镞?!

    二十五只,是二十五只!

    苏木几乎是一把抓起那信纸,她来来回回读过好几遍,然后将信纸扔向一处,就这么跌坐着,小心翼翼的清数着箱中那早已模糊的、又无比清晰的箭镞。

    一个、两个、三个……二十三……二十四

    ……二十……

    五。!

    还有一只呢!

    还有一只呢?

    苏木慌张地前后查看,然后又迅速忙急地看向草坪、小溪以及自己的周遭。

    数错了,肯定是数错了。

    一个、两个……

    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

    二十五呢!?

    没有了吗?

    为什么会没有。

    苏木像个固执而无措的茫童,她又从头开始,眼神逐渐由清明而失焦,眼尾因焦急而生出薄红。

    怎么会没有!为什么会没有!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苏木急了,她几乎是急不可耐地站立了起来,随即她将整箱抱起,将箱中物件儿悉数翻转抖落,然后再次蹲坐了下来。

    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地去细数。

    可是没有的东西是如何细数就能数出来的呢。

    那一刻,耳边混沌不堪,蝉鸣混着急促脚步声停在了亭处。

    “夫人……”

    “夫人?”

    这声巨大的呼唤使苏木木讷地转过身去,她瞧见白茫茫中一道玄色身影立于亭边。

    那身影像极了她偶在梦中见到的那个人。

    光晕逐渐回笼,聚焦在一处时,苏木看清了那个人的面容。

    凌风面色不佳,额上青筋爆出,轻喘着急促的气息,混沌地咛喃出那个苏木此时不愿意听到的名字。

    “绍华来信了。”

    “公子……”

    “……出事了。”

    破碎的声音一下没一下地冲击着苏木地耳朵,可凌风的声音却好像根本未传进苏木的耳中。

    她跌坐在溪边,裙边沾染了褐色泥尘,手背破损擦伤处有些暗红流动氤氲,箱子周遭全是散落的箭镞。

    凌风可以瞧见,苏木眼尾渗出的红色给面容平添几分娇弱,可狭长的眼中覆盖的是茫然苦笑,还有一丝嗜血的冷冽。

    一切杂乱不堪。

    是啊,苏木眼前的一处,心中的一处在此刻轰然倒塌,破损不堪。

    是顾家,竟是顾家!——

    第78章

    苏木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院子里的了。

    她病了。

    自那日箭镞得见, 顾长宁失踪消息传回时,苏木便病了有足足三日了, 大夫本说是风寒,要个两日温养便可得好许多,但现下三日到头了,主屋塌上那人依旧一副病恹恹得模样。

    老侯爷听闻自家儿子失踪的消息也是着急的几经晕厥。他还本想寻来苏木问问有没有得到过南边的书信,可待自己晕厥后醒来时才知晓,苏木发烧个不停,嘴里混沌不堪, 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侯爷寻了凌风来问, 凌风才将那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给了老侯爷。

    他是故意将书房位置透露给她, 好瞧瞧她究竟有何企图, 但前几日身边安插的人皆无所获,说苏夫人老实本分地收拾屋子, 未有逾矩也未有鬼祟之处。

    凌风差不多也是这般说的。

    与之不同的是苏木翻阅过天佑三年的兵器薄录, 以及她狼狈倒在泥地里时身旁的一箱子箭镞。

    但这件事凌风没有向老侯爷提起。

    缘由很简单,他效忠的人只有一人, 关于苏木的各种动向他第一个需要告知的人不是老侯爷, 而是远在南边的那人。

    老侯爷听闻无甚不妥之处, 想起前几日试探自家儿媳让其一人整理那么久的书,又突闻顾长宁下落不明的消息,病因累可能也因情, 老侯爷一瞬便有了愧意,这几日也是让底下人仔细照顾着她,不能有半分差错。

    但只有苏木心里明白,她病的缘由是什么。

    夏夜蝉鸣,繁草盈盈处暗影浮动, 银光透过廊下撒入塌上,寂静无边。

    老侯爷身后跟着凌风,站在房门外。

    下午,他听闻苏木醒来后便思虑着过来瞧瞧,但因他事耽搁现下才来。

    下人通传了一声里面的人睡了,他这个长辈也不好直接进去,六旬老人伫站在房门前,叹着气。

    房里亮着烛火,老侯爷知她没睡,也以为她是挂念远处的人,所以不愿见他。

    但有些话,他这个做爹的总要安慰上几句,免得人忧思过重,伤了身子。

    两鬓斑白的老将像是回忆起了以往,她的妻子不止一次在这个院中等她,一年复一年,在忧思与希冀中最终合上了双目。

    “小木耳,爹知你还未睡。”

    屋里的人没见响动,只见烛火有一搭没一搭的摇曳晃动。

    有阵风吹来,凌风在其身后正想开口,但身前之人却比他快上一步。

    “长宁他……他身手与才智皆为上乘,你不必太过思虑的。”

    虽然他也是真的担心,毕竟他找的探子在这三日里也没传回什么好消息。他是真想动身去绍华寻人,可皇帝哪能让他们父子在远处会见。

    还是无人答他,可老侯爷却不甚在意般,犹豫着说出那句话:“小木耳,你得好好养病才是,或许……或许他在等你。”

    塌上背对木门的被褥醒动了半分,那半蒙在被褥下的脸色不算太好,脑门的汗顺着脸颊滑落枕边,眉头松开了半分。

    他在等你……

    等我吗?

    睁开眼,眸中蒙昧,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那是在早已谢败的海棠花下,他身着玄衣对着她,冷峻而执傲的脸庞带着半分犹豫的动容。

    他说了很多话,她听得很是不耐。

    “顾长宁,你要死在竺蛮吗?废话这么多!”

    他启唇,嘴边飘出了这几个字。

    “你等我回来,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顾长宁看着她,面上是她很少见过的,对她一个人的郑重。

    “所以我不会死的,我会回来。”

    “苏木,等我。”

    苏木滞住了一瞬,仿佛那人又用一副笑晏晏的模样站在了她跟前。

    可下一刻,她柔和的眸光便瞬地冷落了下来。

    等你回来,等你回来后。

    杀了你。

    杀了你、你的父亲、你们顾府所有人。

    或者,不用等你回来,我可以先一把火,如同当年你们对待顾家那般,让滔天火舌吞噬这里,再去找你,让你也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苏木的眸光由冷淡转向猩红,她蒙在被下的双拳攥进肉里,烙下一圈圈甲印,似要陷入肉里一般,可她却不见疼。

    对,顾家,顾家的人一个都别想逃,一个都不会落下。

    顾长宁也会死,她也会杀了他。

    所以,还回来干什么,死在那处!

    死在那处多好!

    苏木想的越发恨,越发急切,仿佛下一瞬就要冲出门去一剑一剑刺死顾府所有的人。刺死门外的那个人。

    她似乎已经看到了顾府上下百余人倒在血泊之中,犹如当年沈府那般景象。

    她急不可耐,恨地发狂,恨地恨不得嗜血般毁了所有人。

    苏木头痛欲裂,她颤着身子抱着自己的头,指尖不断打着颤,直到心口也传来些钻心的疼,她才在意识不明中感受到了脸颊划过的温热。

    那个死字仿佛刺中了她的心,教她疼的喘不过气来。

    那丝温热唤回了她半分意识,她下意识去拭那滴泪痕,却泪水落得越发汹涌。

    苏木颓然闭上眼,不再刻意的擦拭与掩饰,很快,泪水便将整个玉枕打湿地彻底。

    她早已听不见老侯爷在外说些什么。

    ……

    又过五日,绍华那边依旧没消息传回,但苏木的病却好了七八分了。

    她身子硬朗,这场病也是因她那日夜里买醉淋雨而起,待她认真服药安养后好的便快了许多。

    院子中,她坐于案前,手持墨笔,一笔笔在草纸上习字。

    芜衣、祝余和凌风立于廊下,每个人都愁容满面。

    自老侯爷那日屋外谈话后,苏木便服药不再懈怠,直至前两日能起身后便日日坐于院中案前专心习字。

    她习字的安静,犹如往常一般安宁和谐,若不是绍华那边没什么消息传回,他们当真要以为现下如同往常一般平常。

    祝余没见过自家姐姐这般模样。往常,苏木习字也只在白日的早些时候,不会像现在一般从早自晚的练,手像不会酸,人像不会累一般。

    越是这样沉静平和,他们心中才越发毛。

    祝余忍不住了,她问站在一旁的芜衣:“你说,姐姐这般担心小侯爷,为什么不去找他?”

    芜衣眼睛落在远处树下之人,半晌后只摇摇头,像是真的不知。

    祝余觉得,自家姐姐身手好,又是小侯爷的妻子,老侯爷不便离京,但她若是想去定不是难事,可为何只这样枯坐着等着,没有主动提起。

    已经过去八日了,为何比他们还沉得住气?

    凌风也看着远处的人,面上没什么表情:“你说的,老侯爷跟她提起过。”

    祝余见这个一向没什么多余话得冰块突然开口了,一时有些不适应但却没多问,只是顺着越发疑惑:“提起过,什么时候?”

    凌风的眼神未移开:“五日前,老侯爷寻夫人时。”

    祝余和芜衣对视后明白过来了,是五日前的夜晚,听值班的下人说,那一夜整个东苑主屋外的人,都能听见隐约而压抑的啜泣声。

    祝余一开始是不信的,毕竟苏木在她心里的形象一直都是淡淡的,对何事似都不在意般,既强大又孤傲的一个人。

    要说这样一个人会哭,她不信。

    直到祝余第二日前去给苏木送药时,瞧见了她双目的肿红……

    祝余回过神,似有不满:“老侯爷那个时候去寻姐姐,姐姐那个时候还病着呢,还害的姐姐哭了一场。”

    凌风没有表情的面上松动了半分,但却没再言一句。

    “姐姐那个时候会不会因为太过伤心,所以没注意到老侯爷提起的话?”

    芜衣蹙眉继而又说:“我瞧姐姐这样,定是十分忧心的。”

    凌风眼神未动半分,眸中幽深。

    她会忧心小侯爷吗?

    她总是由于各种不得已的缘由被困在此处,若说喜欢,倒不如说她更多的会是讨厌那个人。所以那人若是出事,她定当是松快的。

    可既然如此,那夜的落泪又是为何。

    凌风别开眼神,语气平平:“忧心有何用,老侯爷年迈夫人便是侯府的主心骨,公子临走前是将侯府托付给夫人的,所以照顾好老侯爷与侯府,这是公子给她的嘱托。”

    “侯府有老侯爷,岂会乱套,我去劝劝姐姐吧,她别钻牛角尖。”

    祝余正要上前,凌风一把将她拽了回来。

    “老侯爷有安排。”

    祝余一把被拽回本有些不悦,但听到凌风开口后却是一惊:“安排?”

    “什么安排?”

    凌风松开手:“老侯爷刚归京,少不了各方应酬,再过两日谢府丞相夫人林氏寿辰,邀了侯府。”

    祝余瞧着他,明白了过来:“所以……?姐姐要去祝寿?”

    祝余记得,两日后老侯爷得进宫见武学子弟,所以侯府能受邀去谢府之人,能够代表谢家之人,只有苏木。

    “夫人应下了。”

    凌风复又看向海棠树下身着素衣之人,“她答应老侯爷贺寿完后就会去绍华郡县。”

    “所以现下夫人可不是在钻牛角尖,她在写寿礼。”

    听闻这个消息,祝余愕然一瞬,随即忧心地看向案前之人,

    竟是这样。

    她看了苏木许久,随后绽出一丝笑容出来。

    自己去寻人,比呆呆地等着要好上许多。

    她同芜衣对视而笑,似是心照不宣地得到了宽慰。

    二人这才放下心来些。

    芜衣似乎也是真的高兴,在看向苏木时眸中都泛着光。

    然而案下之人一笔一划地描摹着一个“寿”字,仿佛心无杂念。

    可笔下突而折断的字却宣告着她内心的不平静。

    她指尖泛着颤意,心中也早已波涛汹涌。

    她眼尾迁出猩红笑意,转腕将字拉了回来。

    那便两日后吧。

    害沈家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79章

    两日后。

    谢府丞相夫人有诰命在身, 因此寿宴大摆很是隆重,苏木也是一早起来由着下人侍弄衣物头饰, 只待收拾妥贴后乘辇车至谢府便是。

    她今日穿的比往日华贵许多,妆容妥贴,花钿贴于额前,整个人艳亮不俗,灼灼醉人。

    收拾妥贴后苏木将外人都遣了出去。

    她立于木柜之前,将那搁置于暗柜中绣着缠枝莲纹的墨色荷包抽了出来。

    系绳抽开,她从里面拿出了常挂于胸前的那个箭镞。

    箭镞随食指捻动而转, 在透过窗棂而洒下的日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苏木将箭镞握紧掌心, 随即解开系绳子挂于胸前, 藏在了衣襟之下。

    这荷包她没扔, 物件儿被她攥入掌心,最后被她小心放置在衣襟里面, 紧贴胸口。

    不过一会儿, 外头下人便通传时辰到了,苏木也没磨叽, 随着下人上了辇车。

    祝余今日依旧在医馆忙碌, 芜衣被她遣在府中看账, 至于凌风。

    她知道凌风是被顾长宁下了令跟着自己的,既然如此她去哪里他便要去哪里,为了不让他坏事, 苏木昨夜在他水里掺了点东西,现下人还睡着,应是晚上醒来,只不过待他醒来时,估计事情已成定局了。

    踏入帘里前苏木脚下顿了顿, 侧身又回头看了那刻着宣德候府四个大字的牌匾,她目光灼灼,定在那处片刻,随即掀帘而坐,轿撵便这般行于大街,慢慢远离。

    到谢府跟前时,外头鞭炮噼里啪啦,人声更是此起彼伏,叠嶂声高。苏木掀开帘子下来时本以为会第一个瞧见谢辞桉,但实际上谢府门前人众络绎不绝,谢辞桉一个影子也没有。

    罢了,她今日虽说是来告别的,但若是真的不碰巧遇不上他,她也并不会因此失落,本就没有缘分罢了。

    下了车,随着众人在门口排着,苏木一眼便瞧见了迎宾之人。

    迎宾之人有两个,都是少年模样,只是一个脸上担着笑,和那些个长辈说起话来神采飞扬很是开怀,另一个长得和谢辞桉像些,比身旁男子个子也矮些,在旁只是附和,笑的温润。

    苏木光凭着猜也知道二者是何人了,那神采飞扬的想毕就是谢家第二脉的嫡子谢长盛,而那一旁性格和长相均和谢辞桉长得相像的肯定就是宰相的次子谢辞珣了。

    打量着二人,前面人已经统统进去了,苏木走至二人跟前,轻微含笑:“我乃昭明侯夫人苏氏,在这里见过两位公子了。祝林夫人福寿康宁,椿龄无尽。”

    说罢便抬手示意身后下人,身后几名小厮提着东西交给二人身后的下人。

    谢长盛见苏木一来就自报了家门,本一开始还眼生眼前人,一听是自己伯沅兄弟的人,顿时眉开眼笑,豪爽至极:“原来是苏夫人,苏夫人快往里去,里头下人带你至院里豪间去,伯沅兄不在,我这个做弟弟的可得好好招待你!”

    谢长盛身旁少年似是不太懂这些人情世故,但依旧陪着笑,温着的样子和谢辞桉极其相似,惹得苏木多看了他两眼。犹豫之下苏木还是问道:“之前在侯府我也见过谢辞桉几面,看这位便是谢大人的胞弟吧。”

    谢长盛显然没想到眼前人竟还认得谢辞桉,楞了那么一刹便恢复往常,谢辞珣反应过来与自身有关立马回道:“兄长今日在稽查司当值,他一向热衷于公务,今日可能回的晚些,所以眼下不在。”

    苏木回以笑容:“谢大人恪尽职守,护着这京中百姓,当真不负稽查司都指挥使一职,苏木佩之。”

    谢长盛客气回应:“都是为了百姓,伯沅更是辛苦,现下去了竺蛮该有三个月了吧,夫人与伯沅新婚不久他便行至千里之外,如今……”似是发现自己说的话有了不当之处,立马转圜话语:“夫人若是不嫌弃,日后尽可以到谢府来玩,我那两个妹妹同你相差不了几岁,定当是合得来的。”

    苏木含笑点头,她没了和他寒暄客套的兴致,谢长盛还以为苏木想到了伤心事,一时也不好在开口,他示意了身后小厮,立马领着苏木朝府里走去。

    苏木张望门厅,府中人很多,前厅多是些男人,而下人领着苏木去的地方则多是些贵妇少女。她被领到一处楼阁之上,那里视野开阔,往下便可观览下方一切。

    苏木思衬着找个机会离开此处去找谢相,正往下瞧着府中布局路径,这时一女子笑声吸引了苏木的视线。

    苏木看向笑声来源处,那是地下的一处假山,绕过两名女子。一名女子苏木见过,是谢府嫡女叶眷,另一名跟在她身后穿着粉衣笑得娇憨的苏木瞧着竟也觉得有些熟悉,她蹙眉细想,却没个思绪。

    或是苏木身旁丫鬟看出她的疑惑,于是开口解释:“夫人,下面那两位前面的是宰相妹妹的女儿,名为叶眷,少时曾和小侯爷一同在家塾上学,才华卓绝,是京中人人可求的贵女,她后面那位是叶姑娘从父家带来的,说是那边的妹妹,也是同她一同长大的,好像叫叶……叶什么来着。”

    丫鬟皱着眉头半天没想起来,苏木没什么兴趣,因而也没急着要个答案:“无碍,都是些不相关的人。”

    说完这话,小丫鬟有些不高兴的努嘴:“夫人不知,这叶姑娘……爱慕着我们侯爷呢!”

    说到了顾长宁,苏木抬眼看她:“你是说,她喜欢郎君?”

    小丫鬟一看话头来了,不住说道:“正是如此,我还记得在家塾时,叶眷与周家那个庶女都十分喜欢小侯爷,后来周家落了难,叶姑娘更是凭着关系和小侯爷走的更近了些,只是我们公子似乎对她不感兴趣……也不是对她不感兴趣,我们公子似乎对京中女子都无意。后来小侯爷得了眼疾,渐渐也就疏远了他们起来。说来他们都不及夫人,我还是第一次瞧见小侯爷满心满眼都是他人的模样,公子待夫人那般好,羡煞了我们这些下人。”

    苏木面上没有表情,心下却有些觉得好笑。顾长宁哪里有过满心满眼都是她,又哪里待她极好过,不过都是装出来的罢了。

    她没解释的必要,只拿起茶杯在唇边润下几口,看着远处有些出神。

    过了半晌,她起身朝旁边丫鬟说道:“我去下面随便逛逛,你不必跟着我,晚点我自会过来寻你。”

    “谢家若是有人来寻,你便道我去如厕了。”

    小丫鬟本有些犹豫,但见苏木已然不管她离去了,她也只哈听命,不敢随意离开。

    苏木绕过嘈杂众人,回忆着此前给谢辞桉瞧病时所经府中布局,不一会儿就绕过前厅直奔着谢相院中而去。

    离宴会开始还有好一会,她可以去和谢相见上一面,至少可以明里暗里探些口风,必要时也可以透露自己的身份。

    她手里紧攥着袖中荷包,想起了沈府大难前得一个时辰,她父亲交代给她的话。

    她一个人活着终究是累了些,现下完成要事,就算妹妹依旧没寻着,她就这般离去,似乎也对得起地底下的那些人了。

    快至午时,日头正烈,苏木穿过一林荫便瞧见了谢府主屋所在。

    她眼下欣喜,正要往那个方向而去,却突然听到一隐蔽的谈话声。

    声音很是朦胧,似乎离她不远。苏木本不想理会,但昭明侯三个字却如同灵蛇一般钻入她耳朵,让她停住了脚步。

    鬼使神差地,苏木往身后假山靠了靠,声音听得也更清楚了。

    “大人,公子说今夜不回来了。”

    这声音像是一个老年人,声音暗沉嘲喳。

    “罢了,他这些年有了稽查司得差使就越发不爱回府,他要是还恼那便恼吧,谁惯的他!他今日不回,我下手也容易些。”

    这声音唤回了苏木久远得记忆,就算这段时日在上京来谢家时从未遇上过谢相,但现下,她却是一声便听出了他的声音。

    苏木皱着眉,听的有些不明所以。说起稽查司,苏木知道他是提起自己的儿子谢辞桉,但是后半句的下手是什么意思?

    苏木明白或许再往下听会听到一些众人不知的谢府秘辛,但苏木却没加避讳。她要找的人刚好在此,她等他们说完再找准时机出去岂不是恰恰好,还省下找人的时间。

    算着时间,再过一个时辰老侯爷便会从宫中回来赶至谢府,所以就算此时耽搁一会儿都还来得及。

    苏木继续思衬着,那边对话也是依旧。

    那老人继续言道:“只是,大人不怕公子知道此事再同你生出嫌隙吗?”

    苏木听到谢均冷笑一声:“他和我之间的嫌隙还少吗?这些年他只愿意同他娘亲近,每次瞧着我都没好脸色,他还因着当年我不肯收留沈珏明那事怄气!”

    许久没听到过沈珏明这三个字,苏木听到这三个字后脑顶如同什么炸开一般,嗡嗡作响。

    “当年那事儿……您也是无奈,公子不懂您的苦心,日后怕是就懂了。”

    苏木回忆起当年,当年一箭飞入池中将她射中,那些个贼人听闻府兵来后,这箭尚未被抽走便仓皇逃去,也是因此苏木才有了这唯一的线索。

    她不敢相信京兵,她只死死记着当夜父亲将她拉入屋中,小心谨慎,面带皇虑地将一物交给了她:“记住,若是沈家落难,你定要逃去,不要信任何人,就算是京中各司来兵,也万不可被抓了去!”

    她不敢冒头,她趁着当时的稽查司侍卫来时便抄着近道远去,她记得谢府和他们家关系甚好,父亲未曾告诫她不可投靠相府,可待她刚至相府被小心安顿好后便听到了谢均的弟弟谢绍劝谏谢均的话。

    大概意思是如今沈家大难人人自保,上头查的严,他们谢府要是收留了这么个人来,免不了要被牵扯进来受到影响,况且凶手未落网,要是让谢家子嗣也因此被伤……总之,没那个必要。

    她回忆起记忆中谢伯,林氏以及谢辞桉的好来,不愿让人为难,于是留下了一张字条,便悄无声息地直接离去了。

    没想到谢辞桉竟然会因此和谢相产生龃龉。思及此,苏木心生了几分对谢辞桉与谢均的愧疚出来。想起自己的计划选在谢府,也是有利用谢府之意思,到时候鹬蚌相争她趁乱逃也方便。谢辞桉是稽查司都指挥使,他后面即使查出来是她,她也早就逃之夭夭了。到那时候那案子也只会成为顾府家案,成不了气候。

    她有那么一瞬的犹豫,她应不应该将谢府牵连进来。

    可下一瞬,她的愧疚便被后面的话击了个粉碎。

    “他懂不懂我不在乎!只是那孽种居然还活着在上京,若不是桉儿身边有我安插的人,他怕是还替她瞒着!”

    谢均似乎越说越气,老人一听连忙接话:“不过我们早先一步知晓了又做好了准备,这次保准不会轻放了她去,前几日她潜入我故意给她开的口子的谢府密室,已经确保了那箱中安放着五十只箭镞,虽说那箭镞有一半是九年前伪造,但日头久了都有些生锈,她没看出来。若是她看出来了,今日也不会上谢府来祝贺了,她一步步落入我们网中,现下只怕还在查着当年之事是顾家还是周家,在这之前,也是今日将她灭了口,当年之事,自然也就无人知晓了。”

    第80章

    苏木的血液如同凝固了一般, 她脸色苍白不止,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可待她还没继续反应,那话便继而如同猛兽般扑向她来。

    “那孽障也是狡猾,你一会儿再去前厅瞧瞧,务必要今日留住她,切忌别让她发现端倪,她如今能够嫁入顾府,又在暗地里查这些事情, 想毕也是个不好对付的。之前她还替桉儿母亲瞧病, 也不知这几年所谋何事, 既会武功又会医术, 留下定是后患无穷。”

    说到此,老人连忙应声, 轻声脚步离去, 可刚走没两步,谢均又叫住了他。

    “还有, 这件事做得小心点, 别让珏乐那姑娘发现了。”

    “是。”

    ……

    珏乐……

    苏木猛地一睁眼, 瞳孔中填满了震惊、错愕。一瞬间,她踏脚准备上前询问,可下一瞬, 紧攥着衣裙的指节却因用力而发白,那指尖的力气似乎要将指甲压着布料深深嵌入血肉之中。

    冷汗密布后背,她一时双腿无力,等着听到假山后再无声音传来时,她才脱力般深呼出一口气, 右手搭在石壁之上,半挽着腰,脸色难看至极。

    苏木平复了片刻,半晌才恢复往常姿态。

    现下,她尚不清楚谢均所说的珏乐是否就是她一直找的人,她不能莽撞。

    但顺着刚才谢均所说之话,她现在所需要更急迫之事,是再进相府密室去检验一次。

    若真有端倪,若真有端倪……

    苏木猛地收回手,快步隐于石壁之间,朝那个熟悉的地方而去。

    前院人声鼎沸,嬉笑开怀声罗网密布,锣鼓喧哗,正值佳时。

    这个时辰,林氏正处前厅之中,带着身后叶眷谢长盛等子女和众府来贺者交谈就宴。

    林氏已绕过五桌,正面色红润挂着笑往左侧而来。靠着溪边圆桌之侧立着一粉色纱裙的小丫头面露难色。见林氏来,她立马开口:“奴婢见过夫人,祝夫人生辰快乐,岁岁皆安。”

    一般这种祝福都该是主人家的话,没曾想对上的是个小丫鬟,但人说话机灵中听,林氏也不是个爱折腾人的,随即收下这祝福,顺着小丫头四周看去:“多谢了,不过你是哪家的丫头,怎么没见你主人家?”

    小丫头在此处等了快有半个时辰也不见自家夫人过来,本就有些慌张,只是想起自家夫人叮嘱的,于是没贸然前去寻她,但眼瞧着宴席已开,自家夫人没到场实在不合礼数,因此也是打算贺一声林氏的寿辰便前去寻人。

    小丫头回礼道:“奴婢是宣德候府上的,今日是随我家夫人前来的,夫人今早食坏了东西,刚才走不久,奴婢现下正打算去寻。”

    林氏嘴边笑意不减,她知道宣德候夫人早已逝去,所以这位小丫头现在所提及的,必定是前不久圣上赐下的那桩小侯爷的婚事。

    她曾听闻过这位新婚的侯夫人虽是妾,但昭明侯对其很是宠爱,对外皆称为“夫人”。她今日倒还挺想要见见这位女子,于是她笑道:“快去寻吧。”

    说罢她指了指身侧之人:“南移,你带这丫头去寻,这府有些晕绕,别教夫人迷了路。”

    南移应着声,带着小丫头往后面而去。

    林氏偏头瞧着身后面色不太好的叶眷,轻握了她的手,以表抚慰。

    谁不知叶眷心慕昭明侯,但昭明侯对那位那般喜爱,叶眷若是还有些别样的想法,倒有些小家气。

    恰今日宴会来者上京好儿郎众多,她也有意让叶眷与珏乐多接触,于是带着身后之人,又往他处去。

    前厅依旧喜闹一片。舞姬旋着七彩罗裙,阶下乐师鼓瑟吹笙,丝竹声混杂着宾客高声笑谈,酒盏碰撞清脆作响,交织热闹华象。

    与此同时,行于后院竹林之人如同被夺舍一般,行尸走肉般艰难的挪动步伐。

    仔细瞧过去,女子脸颊上血迹斑斑,如同血梅朵朵,点迹践落,从脸颊中央横洒至脖间衣襟。顺势往下瞧去,衣袖处,手腕手指间皆被腥红所染。

    八月的时节应是酷暑难耐,可立于竹影下的那人的指节却轻颤不止,由内而外的散发着寒气。

    此处竹林位于后院偏角,离谢均院子很近,却离前厅有些距离,平日来者甚少,所以一眼望过去,除了女子一时再无他人。

    寂静之下,她轰动一声半跪于地,尖刀撑地,仔细瞧着刀剑血迹与手上痕迹。

    许是谢均怕她再潜入密室,因此密室守备比之前她去时更加严密。自然这也在无形之中告诉了她谢均之前所说之话是真的。

    她之前能如此便捷潜入相府密室,是他们故意开的口子。

    虽难,但她还是找到了机会潜入进去,只是她小瞧了谢均,也因为大意踩中了室内机关,横箭四飞时便惊动了外面守卫。

    苏木来不及想清策略,但她恍然间明白了,谢均是在守株待兔。

    他是故意的。

    来者共有五人,个个眼神犀利动作麻利。可苏木也不是吃素的,之前落于顾长宁手也好,几次三番受伤也罢全是有缘由在身,但现在她功力恢复,蛊也未发作。

    谁拦,她杀谁。

    除了出任务,她甚少会随意取走他人性命,即使是眼前这些对她下死手的人。

    她手下留情,只攻其要害,使他们无法在倒地后随即便能起身与她相搏。五人倒地后,她再次顺着之前的迹象,找到了箭镞所放之处。

    印证了谢均所说之话,她之前未仔细查验,等她将箭镞全数从箱中踢翻时,仔细观验时,瞧见了端倪之处。

    这些个箭镞材质皆为实铁,按理说放置十年之久,就算未见水也会生锈,但下面的箭镞生锈的比上面的更加厉害,有些锈迹脱落化为齑粉,沉淀在木箱底部。

    反观上面掩盖着的箭镞,虽也锈迹斑斑,但抹开锈斑却比下面的更加轻易。

    她蹙眉反复观验,不敢轻易下定论时,却忽而发现了一只箭镞上面的裂缝。

    苏木仔细挫开锈迹瘢痕,摸到了一处不平整的地方,那个地方凸出铁痕,明显是烧制的镶嵌之术。

    可之中镶嵌,无论是在周家还是在顾家的那间地下书房里,她都没有见过。

    她十分清楚,因为她脖间的那枚箭镞光滑平整,除了一齿三纹,没有别的痕迹。

    苏木从最下拿出一枚锈的厉害的箭镞,又反复拿起上面其它箭镞挫开锈迹。

    顿时,云开月明,一切明了了。

    攥着箭镞的纹路划破掌心,那捏紧的指节仿佛是将那人桎梏掌中,想要用力捏碎。

    他们安敢!岂敢!

    谢均!竟敢忍心如此诓骗沈家,如此害沈家!

    记忆中慈祥的面孔扭曲不断,在嘶哑声声中化为一滩血水,最终又扭曲狰狞,如同恶鬼般向她扑来。

    对方援兵再到时,苏木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看着那些如同看待猎物一般的眼神,她仿佛又回到了九年前的晚上。

    眼前众人,是不是哪一个参与了九年前的屠杀,是不是曾毫不手软的刀刀挥下,无视他们的求饶,他们的痛苦。

    冷漠、残酷、冰冷、血腥……

    炙热鲜血喷涌弥补,苏木杀红了眼,血丝纵横狰布,她踏着倒下众人的尸体,如同从地狱杀回的恶鬼,要向那人索命去。

    她要杀了谢均,要杀了他,杀了谢府之人,杀光他们为沈家报仇!

    竹林之下,簌簌竹叶拍打交错,发出沙沙之声,这声音唤回她的半分理智,却让她忽然抬不动脚。

    半跪下地,血腥面颊上湿泪密布,一注又一注,让她掩面而泣,声声滴血。

    模糊之中仿佛有光晕重叠,短时让她回到了七岁那年。

    七岁那年她落水生了场大病,恰逢上元佳节。珏乐闹着要去看灯会,爹娘劝她好好养病,没带爱热闹的她。

    那个时候,谢均携着谢辞桉而来,搬来了许多花灯、无骨灯还有少见的宫灯。

    她孱弱地披着大氅坐在廊下,瞧见谢均与谢辞桉糊着米糊沾灯,一个个挂满寂寥院落之中。

    谢辞桉给她拿来了一个做好的孔明灯,不满地说:“今日我本要同好兄弟去街上观灯会的,爹爹非要我过来陪你,还说你生病了情绪一定不佳,放个孔明灯,祝你早日恢复吧!”

    于是,两个小人包着一个慈祥儒雅的大人儿,一起在院落放了三座孔明灯。

    她比谢辞桉矮,于是大人儿将小小的她抱在怀里,给她指了指天上的灯说:“伯伯在上面写了很多话,最主要的,是想要让咱们桉儿和明儿都要平安顺遂,至此百毒不侵。”

    小小人儿哭的一抽一抽的,宽大的手掌捏了捏她的小脸:“明儿不哭,下次上元,谢伯伯带你去外面。”

    下次上元……带你去上元……

    八岁那年上元前夕,她带着期待与欣喜在家中等着。她还记得上个上元节,她把那个美好的夜晚存放记忆之中,可以时时拿出来回味。

    可下一个上元等来的,却是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却也是最想忘记的夜晚。

    上京灯火通明,喜闹熙攘;沈府却陷入恐慌、黑暗……

    苏木的面目深陷双掌之中,湿热泪水顺指缝流出,砸落破碎一地,四周似陷入无边寂静与黑暗。

    却在此时,耳边传来一熟悉声音。

    “这位姐姐留步!”

    声音似乎很急。

    “怎么了?”

    苏木一滞,居然是今早陪同自己来谢府的小丫头的声音。

    “姐姐留步,姐姐是宣德侯府的人吧?”

    小丫头:“是。”

    苏木侧耳抬头,看不见人,人声是从院墙后面传来的。

    “宣德候府派人来寻你家夫人,说是有要事。”

    小丫头语气慌了许多:“啊……?可,可夫人此刻不在,我正要去寻。”

    那人:“我瞧侯府通传来人很是着急,怕是有急事,你现在快快去才是,若是有什么急事,你再传达给你家夫人不是,莫让人等急了。”

    苏木听到了之前总在医馆帮忙的小丫头南移的声音:“你先去,我比你知道路,我帮你去寻,寻到了立马随夫人来。”

    小丫头无奈答应,随即仓促着步子去了。

    刚才苏木理智只回归半分,那现在便是十分。

    她必须要立马回侯府!

    她抬眼观日,发现时辰刚好对的上。眼下老侯爷肯定归府了,那她布下的东西若是……

    苏木攸地紧张了起来,她必须要更快赶到侯府才是。

    她误会了顾长宁,误会了老侯爷,误……下了药……

    苏木忘记自己身上血迹,随即就要运功飞檐而径。

    轻点竹叶而起时,耳边传来急速风声。她闪身而过,不得已落地。

    身后传来熟悉声音。

    “现在,是该叫你沈大夫,还是苏木。”

    “又或者,是沈珏明……”-

    小丫头匆匆赶到谢府门口,一眼便瞧见了冷脸等着的凌风。

    瞧见只来她一人,凌风顿时蹙眉,往前多行了半步。

    “夫人呢?”

    小丫头哪想过来者是凌风,要知道是他说有要事,她肯定先找着夫人才来。

    于是她哆哆嗦嗦:“夫人……在,在后院,马上便来。”

    凌风一听更恼火了,他揉了揉尚有些发疼地脑袋,越过小丫头径直往里去。

    他有一种不详地预感。

    先不说从不懒床的他一觉睡醒已到午时,醒来后头疼欲裂。但是老侯爷从宫中回来后便呕吐不止,他以为是宫中有人下毒,虽一时无法查,但也立马封锁侯府查验。

    大夫说此毒甚毒需再多观察才好下手,他想起之前顾长宁中毒之事,又想起苏木会医术,立马派人前去明净医馆请祝余后又策马来到了相府。

    看到苏木不在眼前,他心中不安更甚。

    绕过影壁,凌风无视前来询问的众人就要往里冲,一时便被不解的众人给拦住了。

    众人七嘴八舌,凌风抽剑怒吼:“我要去寻人!谁敢拦!”

    顿时,本是热闹交谈的,拦人询问的,刚从后院而来的人,通通闭了嘴。

    凌风居高临下地扫了厅中众人,又要往里踏去。

    身后小丫头跟上来了,小声提醒凌风:“大人,夫人……在后院如厕……你不方便,还是我去吧。”

    凌风脚步顿住,他脸上阴晴不定。

    最终还是不安战胜了他,他不顾小丫头提醒,依旧往里去。

    那些下人不敢拦,又不敢不拦,一步一退,有些僵持不下。

    林氏听见声音后看去,她识得此人,之前相府办家塾时,眼前男子和另一个男子就伴在昭明侯左右。

    她虽疑惑此人今日行径,却依旧迎着笑脸而上,只是刚走半步,旁侧突然跑来一小厮靠近在她耳旁说话。那笑容便这样戛然而止了。

    接着,不知道哪个角落有人大叫:“大家看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你看见了吗?”

    众人嘟囔疑惑,顺着角落男子所指方向望去。

    西南屋檐处映着碧蓝天空,偶有一两只鸟飞过,停在檐角碧绿树枝之上。

    晃眼看去,什么都没有。

    仔细看,茂密翠绿之间瞬时冲上一缕庞大黑烟,随即黑烟越来越浓烈,遍布笼罩整个西南方向。

    有人还在犹疑:“那……是烟吗?”

    廊下传来急促奔跑声,有人紧张高喊,扯着嗓子:“不好了不好啦!走水了!茅房走水啦!”!

    凌风心一惊,不再顾忌众人,直接飞上屋檐。

    西南处火光弥漫冲天,火舌吞噬西南一隐秘之处的屋顶上空,火红火光笼罩整个屋顶,被大火吞噬席卷的屋顶有瓦片砸落,屋脊梁柱正在迅速坍塌。

    许多处化为灰烬,随风扬起黑灰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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