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文学 > 古代言情 > 良禽 > 8、第八章

8、第八章

    卓罗离开敦煌时很是匆忙,其实只是为了快些摆脱那好奇心过重的胡商。


    待真正上了路,她却不着急,反而放缓脚步慢慢行路。她想要让卫绛、慕沙有更多的余地去适应汉地饮食生活,也想沿途寻医访药,早日寻得良方医治自己的疾病。若是遇上有道之医,便驻足切磋问道,悉心研学,一留便是十数日,熟悉汉地药草土方。


    敦煌去长安四千三百里,一行三人不过城池,只在山间田野穿行。渴了就井泉,饿了打豕雉,夜宿乡野篷亭,偶能觅得片瓦遮头,已属幸运。她们不常与本地人往来,除却寻医访药,尽量低调行路,尤其避开乡间巡逻的亭卒。


    自白雪蔼蔼走至三伏夏日,自戈壁荒漠走入翠山长河,寒暑轮替,四季流转,走了足足一年半,终于进入长安三辅地区。


    这一路,卓罗虽仍未能寻访到根治自己疾病的良方,但调理之法渐趋完备,离开塞外苦寒之地,她的身子舒坦了许多,发病频率日渐减少,精神气血皆充足许多。


    然而卫绛却一直不大能习惯汉地饮食,这一路行来,她时常喊饿,总难以饱食,日渐消瘦。因着汉地民间普遍缺肉食,而她自小嗜肉食,几乎顿顿难离肉。


    入汉地以来,仅能食得蒸煮的黍、粟饭,少见麦制的饭或饼。佐以葵、韭、豆藿、芦菔(萝卜)、薤(藠头)、芜菁等菜羹。平日里的肉食大多是鱼虾鳖蚌,难得能吃一次鸡鸭狗,羊肉少食,牛肉几乎绝迹。


    汉人食猪肉,但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舍得宰一头猪,为防猪肉腐坏,汉人喜好将肉制成醢(肉酱),偶尔将醢与菜羹一起炖煮,倒也算是一道美味。


    卫绛被迫常出入山野捕猎,自己打制野味,取肉后擦上盐巴,以松果熏制成肉脯充饥。她所过山林,豕雉奔逃,鹿兔匿迹,真是好不热闹。


    即使如此,她还是瘦了一大圈,瞧上去也没有那么壮了,反倒清俊许多。


    三人行至长安城南太乙山脚下时,是汉元凤六年初秋八月。


    暑热尚未散尽,她们都换了汉人的夏衣,裘袍厚衣早被收入驮囊中,闷湿的气候让打小在干旱地带生长的卫绛、慕沙很不适应,稍微动一动便是一身汗。


    汉地女子衣裙不便于卫绛打猎骑马,因而她仍然穿着胡人骑射所穿的猎装裤,打着束腿,瞧上去装束显得不伦不类。实际上,她们三个女子牵马行于郊野,本就是难得一见的情景,时常惹人瞩目。也因此,她们才避开人群聚集的村镇,只在野道之中行进。


    而太乙宫已是卓罗此行之终点,避无可避,她必须要上山去会见一人。此人关系到她是否能查出朱安世下落。


    三人久居野外,衣裳时常被勾破,风尘仆仆。眼见着太乙宫已近,三人终于从野外入了山脚下的村落,敲开村民户门,希望换些衣裳,讨些井水清理仪容。


    汉村里的农人似是见多识广,见到胡人面容倒不觉有异,拿了钱财便很爽快地给了衣裳。三人换上汉地的粗麻短褐,散开发辫,学汉女以荆钗束发,头戴遮阳斗笠。


    上山前,她们在山脚下遇见一个胡须发白、皮肤黝黑的老年货郎,挑着两桶甜醴叫卖。那桶里飘出甜丝丝的气息,卫绛嗅到了,馋得想喝,刚准备上前问价,慕沙拉她:


    “那是酒,马上就上山了,你莫喝,误事。”


    “无妨。”卓罗却宠女儿,上前道,“阿郎,买两升,多少钱?”


    “不贵不贵,三文钱一升。”货郎笑呵呵道。


    确实不贵,酒价一般是一升四文钱。卓罗付了钱,拿了个空囊袋,让货郎打酒。卫绛在旁好奇观望,见货郎身旁还摆着个四四方方的木墩,上头摆着笔墨和空白的木片,木墩旁还放了个木头笼子,里面关着一只白鸽。她好奇问道:


    “这些是做甚么的?”


    “小人识得几个字,卖酒的同时,也替人代写书信。”


    “这白鸽是信鸽?”


    “是啊,小娘子没见过?”那人笑着反问。


    卫绛笑而不语,她自幼熟悉各种猛禽,确实反而对汉人的信鸽不大熟悉。不过也并非没见过,她时常会在商团里见到商人用信鸽传信。她望了望天空,心想幸亏天山不在这附近,不然怕不是要将这附近的信鸽都抓个干净。


    买完了酒,三人上山。


    “阿母,我们这是要去寻谁?”牵马爬山时,卫绛问道。


    “寻一位方士,名叫涂山翁,此人是李少君的弟子,巫蛊案时,他就在长安,且身处甘泉宫,正在为武帝炼丹。若他还活着,眼下也该有花甲之年了。”卓罗答道。


    “李少君?就是那个声称自己活了数百年的炼丹方士?”卫绛知道这人,她在一篇母亲搜罗来的记载方士的书册中见过。


    “是。他病死后,武帝坚信其‘化仙而去’,甚至命人开棺验尸,确实仅见衣冠。但实际上,就是他弟子涂山翁将他的尸首转移了。”卓罗冷笑一声,“这些把戏,亏得武帝还能屡屡相信。”


    “可他与这太乙山有何关联?我听汉地来的商客谈论过,说太乙山上的太乙宫,乃是正统仙家,当与那些招摇过市的骗子不同?”慕沙问。


    卓罗乐了,回首看了眼满面天真的徒弟,道:“太乙宫甚时候成了正统仙家了。太乙宫乃是太一玄坛借着武帝笃信长生术而起的山庙,不论是李少君还是涂山翁,都是太一玄坛的门人。这太一玄坛,也不过就是文景以来才于关中地带生发出的民间教派,他们也算是黄老道的一支,信奉太一神,平日里净摆弄些谶纬导引之术,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


    “阿母,您都是从哪儿知晓这些的?”卫绛很好奇。


    卓罗解释道:“有个名叫葛慧的人,曾是卫府的主簿,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五年前,格尔冬头一回去长安贩货,我委托他寻访葛主簿,才知晓他入了霍光麾下,仍然在大将军府任职。


    “因着他的关系,我俩便可借驿传通信,约莫两个月可通信一回,他私下里也在查巫蛊旧事,这些都是他告与我知晓的。今次我们来,也得想办法与他见面,后头还得仰仗他安排我三人落脚呢。不过这长安城可不好进去,得有契机,所以先不急着进城。”


    “您和他说过我们要来长安?”慕沙问。


    “没有,我本来还未下决心,是楼兰事变逼我不得不东行。我与他最后一封书信,在楼兰事变的三个月前,出发前再未收到他回信。不过我想葛主簿应当知晓楼兰变天了,以他的智慧,多半能猜到我会趁机来长安。”卓罗道。


    “阿母,我等如此冒昧来访,怎能取信于那涂山翁?他定是甚么也不会说的。”卫绛担忧道。


    卓罗笑道:“无妨,我听闻他医道上颇有建树,今次来我们只是寻医问药,不谈其他。我先探探他虚实再从长计议。”


    牵马行至半山腰,前方出现了青石板铺就的长阶,蜿蜒上升至山顶。一座乌黑的山门藏于茂木密林之中,若隐若现。这段石阶很是狭窄陡峭,马走不上去,不得已,三人只得将马拴在石阶旁的道旁竹林中。


    三人因着并无固定居所,所有家当都驮在马背上。当下若要弃马上山,就得将所有的包袱都背上去。由于她们暂不知太乙宫中虚实,为防做无用功,卫绛提议:


    “阿母,您与阿姊在这等我,我上去敲门,问一问情况再说。”


    “我与你一起上去,你背我。”卓罗右腿残疾,平地行走稍显吃力,爬山则甚为艰难。她担心卫绛涉世未深,贸然接触太一玄坛的人,怕是要被诓骗。因而坚持要跟着一起上去。


    于是卫绛背起卓罗,留慕沙在下方看管马匹行李。她背着卓罗一步三阶,沿着石阶向上跑,步履轻盈,兔跃狐走。


    不消片刻,便来到山门前。见这山门牌坊分三个门洞,正中央上书“太乙仙境”的门额。正中央大门紧闭,瞧上去十分沉重,一对黄铜龟蛇铺兽甚是威严。


    右手侧的小门,磨损痕迹颇多,当是平日时常开启的便门,于是卫绛放下卓罗,拍门呼唤:“搅扰仙家,可有人在?”


    拍了好一会儿,竟无人应。卓罗感到奇怪,听闻太乙宫香火繁盛,拜访者比肩接踵。怎会是眼下这般萧索无人的状况?


    莫不是出了甚么变故?


    正踌躇间,门忽而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年轻的门人探身出来。他一身略显紧窄的乌青曲裾深衣,上锈茱萸纹,衣袖衣摆上还点缀着翎羽,头戴前圆后方的术士冠,瞧着而立年模样,样貌平平,面白无须。


    他以探究怀疑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卫绛和卓罗,道:


    “二位上门,所为何事?”


    “唐突搅扰,实在冒昧。我们是自西域而来的客商家眷,听闻太乙宫有养生秘术,我身体不好,故而特来请教。”卓罗揖手行礼道。


    “怪不得……二位是不知前些日子的变故罢。”门人恍然道,“七日前的夜里,一群不知来路的黑衣暴徒闯入太乙宫,打杀我门中人,死者二十有余,还将我道祖掳走。当下太乙宫已被官府接管,不接待外客了。”


    卓罗神色陡然一变,忙追问道:“道祖……可是涂山翁?”


    “正是,您莫非是来拜访道祖的?那您来得可太不是时候了……唉,眼下道祖不知所踪,生死未卜,真乃我太乙劫数。”言罢,门客垂首叹息。


    “怎会出这等事?那群黑衣人是甚么人?”卫绛蹙眉问。


    “这世上觊觎道祖养生秘术,亦或嫉恨太乙宫道法广布之人何其之多?实难锁定。还得仰仗官府追查才是。只是……天子脚下,还敢有这般狂悖违逆之行举,怕其背后,仰仗颇深。”


    门人说话时,扬手遥举上拜,卓罗眸光微动,随即收回落在他袖口的目光,揖手道:“即如此,实不该再多加搅扰,还请节哀顺变。”


    门人回礼,二人同时注意到门人右手中指上套着一枚墨黑的玉指环,其上琢有饕餮纹路,颇为别致。


    卓罗拉着卫绛示意离去。卫绛还不大甘心,那门人已然将门一闭,落了栓。


    卫绛背起卓罗下山,道:“阿母,怎会出这样的事呢?这太乙宫乃是武帝修建的,有天家背景,谁人敢这么大胆?”


    卓罗却道:“绛儿,你方才可有注意到甚么不对之处?”


    “不对之处?阿母所指为何?”卫绛不解。


    “那门人,似是不大对。”


    卫绛回忆了片刻,道:“我没看出甚么不对,但我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当真?”


    “嗯,很淡,但确实有血腥味。我本还有些诧异,后来听那门人说是前些日才出了血案,我想多半是太乙宫内血污还未清扫干净罢。”卫绛道,她打小嗅觉、听觉就极其灵敏,似是拜狼孩儿的那段经历所赐。


    卓罗却道:“不对,那血案是七日前,眼下还会留血腥气吗?想来罹难的门人尸首都被拉出去埋葬了,该清扫的地方也都清扫干净了,他身上为何还残留着血腥气?你方才可见到他衣袍内衬的袖口,有一抹暗红?那应是血渍,还未彻底干涸,是刚留下的。


    “他那衣袍,穿在身上也不合身,且不符合身份。那身衣袍缀着翎羽,等级颇高,不该是他这样一个门徒所穿着的衣物。他应是听到我等敲门声,仓促间换上这身衣袍,出来应对。


    “方才言语间,他向我暗示黑衣暴徒的幕后指使背景很深,我与他刚照面未有多久,交浅言深,他为何要对我这样一个陌生人说甚么幕后指使的推测?想来这话暗藏杀机,是威胁之语。我们来得确实太不是时候了,怕不是撞上了杀掠现场了。”


    卫绛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入汉地以来,一路未曾与人有过多接触,竟不知此地争斗如此阴险可怖,说话中都藏锋带钩,全不似西域那般直来直去。她顿觉自己实在太单纯了。若不是阿母在身边,她当时就被那人给蒙骗过去了。


    “眼下该当如何?”她问。


    “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此地,我们不该将慕沙单独一人留下的,快,赶紧回去!我怕我们上山时,就已然被盯上了。”卓罗焦急道。


    卫绛背着卓罗急急忙忙下山,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背人下山重心不稳,因而卫绛即便想快也快不起来。待到她终于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打眼一瞧,竟不见道旁竹林里的慕沙和三匹马了。


    “糟了!着道了!”卫绛如遭雷劈。


    “快走,快走!”卓罗连声催促。


    然而卫绛还未来得及迈开步子逃跑,她敏锐的听觉忽而捕捉到一声微不可查的利刃破空声,卫绛近乎本能地向前扑去,躲开背后暗箭。


    她扑倒在地,卓罗重重压在她背上。随即她听到了卓罗的痛呼,不由得大惊。她立刻翻身,用自己的后背护住卓罗,便见一支样式怪奇的箭扎中了卓罗的左臂。


    “阿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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