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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5

    第61章 苦月(二) 那是朱睿聪发来的。……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 洒在严隅家宽敞的阳台上。


    他正弯着腰,手持小喷壶,精心侍弄着他的花草。


    经过之前陈昉的几次提点, 这个小花园如今已是生机勃勃, 绿意盎然,草色青翠欲滴, 不见一丝芜杂,性急的花苞悄然探头,香气馥郁,从容的花瓣则层层舒展,吐出艳丽色彩,花影扶疏, 偶有风拂过,枝叶与花朵便如彩蝶东躲西藏,摇曳生姿。


    正欣赏着,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放下喷壶, 掏出老花镜看了看屏幕,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是代熄因打来的。


    电话里,他说下午想来拜访自己。


    严隅连声说好, 心情愈发愉悦。


    每一次代熄因来,他都觉得这屋子里多了许多生气。


    他的孩子在国外生活, 基本只有过年才会带孙子回来几天, 严隅等于把代熄因当作亲外孙看待。


    推了下午和老伙计的棋局, 严隅从接到电话就开始等。


    时不时看看墙上的挂钟, 时间在期待中过得倒也不算慢。


    敲门声一响,他快步走去开门。


    门外,代熄因的鼻尖被冻得发红, 手上拎着大袋小袋,带着寒气迎面而来:“师父!”


    “赶紧进来。”严隅乐呵呵地揉揉他有些凉的脸,“局里的事很多吧?看你瘦的,下巴都尖了。”


    “夸张了啊师父。”代熄因也笑起来,熟练换鞋进屋,把东西放下,“前几天晚上我还吃了烧烤,少说也得胖个两三斤。”


    坐在客厅沙发上,师徒俩喝着热茶,聊了聊近况。


    代熄因又陪严隅下了两盘象棋。


    结果自然是惨败。


    这也怪不了他。


    即便严隅教过他规则,但是他钻研不深,下得不多,哪里比得过退休后天天在小区棋坛征战各方老头的严隅。


    “不下了不下了。”连输两局,代熄因脱了夹克衫,摆摆手,“师父,你这把把给我杀光头,汗都被你杀出来了,也太挫败人信心了吧?”


    “我不是还给了你两次悔棋机会?”严隅慢悠悠地剥了根香蕉。


    “那是杯水车薪,改变不了大局。”


    嘴里咀嚼着,目光在代熄因脸上转了两圈,严隅了然挑眉:“行了,别耍贫嘴了,今天过来,是不是有事要我帮忙?”


    代熄因讶异地眨眨眼,瞳孔收缩,嘴唇微张,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你那藏不住事的脸,我还看不出来?”严隅哼哼笑道,“说说吧,什么重要的事?”


    其实很代熄因少与严隅提要求。


    但凡是凭一己之力能够摆平的事情,他都会自己做,严格来说求严隅帮忙的次数屈指可数,如果把上一回协同陈昉借阅尸检报告也算进去,那都是一只手数得过来。


    不过他但凡有求于严隅,严隅都是很乐意帮忙的,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又怎么不会搭把手呢?


    既然被戳破,代熄因也不藏了,他凑近了些,语气变得正经:“师父,您之前说您和公安部的姚戍光老先生是旧相识?”


    “哦?居然能让你想到要找公安部帮忙?”严隅起了好奇,“不过,按规矩,局里打报告向上级申请专家支援,不是更正规渠道吗?”


    “说起来比较复杂,理论上走审批流程是可以,但一来事情紧急,层层程序复杂且冗长,太耗费时间,二来……有不可说的特殊原因,不能够用官方这条线直接通报,否则很有可能打草惊蛇,破坏我们的计划。”


    身为经验丰富的老狐狸,一听这话,严隅马上意识到了什么,眯了眯眼:“局里出了什么问题?”


    代熄因殷切地给他捶捶背:“哎,师父,您老人家退休了就安心享福,没必要听这些招人烦的陈词滥调,这种事在哪都可能发生。”


    “哦——”严隅眉峰耸了耸,不置可否,“内部机密,不能外传。”


    “所以师父,您就帮帮我吧。”双手转移到肩膀上,严隅给他捏了捏,“我思来想去,唯一快速又稳妥的渠道,就只有您这条了。”


    被服侍得通体舒泰,严隅悠悠道:“说吧,你准备让姚戍光画什么?通过目击者描述,把嫌疑犯的相貌画出来?”


    “不是,这样的话市局的技术员也能做,犯不着惊动姚老。”代熄因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展开递到严隅面前,“我希望姚老可以根据这张嫌疑人小时候的照片,推断并画出此人如今四五十岁的长相。”


    “难怪了……”接过那张纸,严隅神色凝重了些,“这可不是一般的活计,是颅面复原和年龄增长预测的结合,对专业技术和经验要求极高,确实是老姚的专长。”


    彩色照片上的男生估约五六岁的年纪。


    眼神首先就不像同龄孩子那般干净纯真,反倒带着一种早熟的深沉,像是藏了很多无法言喻的心思。


    带上老花镜端详一番,严隅掏出的手机按下一串号码。


    不一会儿,号码拨通了。


    脸上堆起笑容,他熟稔寒暄道:“哎,老姚,是我啊,饭吃了没?”


    “……你这话说的,我来找你就一定有事?不能单纯找你聊聊天?哎哟,这几十年的情谊啊,真是人心莫测,世态炎凉……”


    “哎哎哎,别挂别挂!”那边下了最后通牒,严隅没法继续客套了,换了个语调,开门见山,“的确是有个事想请你这位大专家帮帮忙……”


    “……哎,具体情况说来话长,涉及到他们内部的案子,我个退休老头子也不便多打听,你爽快点的!”


    “……好好好,那我等下照片发过去给你啊,嘿嘿,老姚,还是你对我好。”


    “……当然!你下次来盛川,想吃什么,地方随你挑,我请客,保证让你满意!”


    讲完了正事,他们又有的没的聊了几句。


    老朋友就是这样,即便很久没有交流了,什么时候一通上话,就会衍生出无穷无尽的话题,聊到姚戍光实在是没空了,俩人才意犹未尽地挂断电话。


    这边代熄因已经吃上了师母端来的苹果,看严隅挂了电话,加速咀嚼,急切地试图咽下果肉,就差把字写脸上了。


    “安心吧,成了。”严隅得意地扬起下巴,变白的眉毛弯成月牙,“我出亲自马,还有什么摆不平?”


    喉咙中心一空,代熄因使劲鼓掌,热烈地表示:“不愧是我师父!人脉广,面子大!”


    听了几句夸奖,严隅也收敛笑容,重新正色:“不过老姚最近手头任务不少,根据一张童年照片推测成年,尤其是中老年的相貌,是个非常精细耗时的活儿。因为这种预测存在多种可能性,为了更全面、更准确,提供更多参考,老姚说他需要多画几幅不同角度的、不同版本的画像来进行辅助推理。这个过程,急不得。”


    他估算了一下,伸出两根指头,“至少,恐怕也得要一到两个星期左右。”


    “没问题师父。”代熄因十分理解,“您一定要转告姚老,请他务必以身体和质量为重,千万不要为了赶时间而劳累,我们需要的是一份尽可能准确的参考。”


    *


    盛川的季节转变很快。


    前几天有的人还在穿普通的毛衣配马甲,这几天已经得穿棉服羽绒服了。


    冬季无雪,寒意一点不比北方少,睡觉的时候脚凉飕飕的,一床被子加一床毛毯都防不住冷气,尤其是大清早最难熬,大多数人都不愿意从床上爬起来,闹钟一关,刚坐起的身体又缩瑟回去。


    但是也由不得上班的人选择。


    特别是雷昱这样正在查案的警察。


    经常一通电话,不管早晚,就得赶去局里头。


    摸索着抓过手机,按下短信键,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


    屏幕的冷光刺眼,他本以为是普通的上级通知消息。


    待看清后,却“噌”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那是朱睿聪发来的。


    开头就带着ZRC的缩写。


    内容只有一个地址。


    是靠近边境一个名叫惠中的村子。


    这个消息无疑让雷昱悬了这么多天的心收回肚子里,那些焦灼的等待尘埃落定。


    他当即联系了早就找好的律师,让对方带上事先准备好的资料,去检察院为陈昉翻案。


    时间倒退回陈昉被尤洋择宴请的那晚。


    宝马车旁,雷昱拍打陈昉肩膀的之际,趁机偷偷捏了他两下。


    哪怕对具体情形不懂,对方估计也大致明白了自己的用意,借背对的掩护和自己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将吃饭的事情答应下来。


    饭后,陈昉回到警局。


    雷昱才审到王鸣龙一半,出来换人接着审。


    他则与陈昉进入了无人的房间,反锁上门。


    打开窗户,凛冽的夜风鱼贯而入,吹散屋内的暖意。


    两人对着一片黑暗的夜色交流起来。


    “尤洋择拿钱贿赂我。”


    额前碎发被吹起,陈昉点燃一根烟,吞吐出的烟雾,模糊了远处的路灯。


    他缓慢而平稳地说道,“银行卡放在盒子里,要我亲手拿出来,我猜,他多半已经遣人拍了照片。”


    原先雷昱就不太相信尤洋择的说辞。


    “什么都不知道”这种鬼话,也就骗骗小孩。


    他尤洋择真把自己当傻子,自己就演个傻子给他看。


    但是一个演员不够,总得有有配角让这场戏更真实。


    既然尤洋择盯上陈昉,他就让陈昉赴约,去看清对方到底想要做什么,日后也能有先手防备,未雨绸缪。


    “接下去他一定会向检察院举报我,因为他现在觉得,想要把这件事查到底,并且真正对他有威胁的,就我一个。”烟灰在陈昉的轻掸下簌簌飘落,他又呼出一口气,“只有拔掉我这颗眼中钉,他们的警惕心才会降到最低,到时候,你们的行事反而更加方便。”


    “你要认罪?”听明白的雷昱倏然盯住他,吃惊得皱起眉,“你知道行贿罪一旦成立要判多久吗?而且,你还是公安的人。”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留了一手。”陈昉拿出手机,点开了录音器——


    里头播放的是包厢门打开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对话。


    雷昱眉头更深了:“这又不能当证据。”


    “是做不了证据,但足以让检察院重新启动调查,这就够了。”陈昉把手机塞回兜里,“至于更专业的辩护律师,就麻烦你帮我去找了。”


    “有必要把自己也算计进去吗?”


    雷昱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辩护的成功率又不是百分之一百,万一进展不顺利,再出现阻拦,你至少要在牢狱里待三年,那是可是监狱,你作为一个警察,和那些被你查获的罪犯待在一起,三年出来,你估计都不像人样了吧。”


    相比他的沉重,陈昉倒是轻松一笑:“我相信你能找到最好的律师,实在不行,三年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雷昱没有笑。


    学生时期的他仗着有家世有权势,在学校横行霸道。


    每个老师都说,他这人最后肯定要成为一个土匪。


    他们总是看不惯他,瞧不起他,却永远笑容相待那些所谓乖巧懂事的三好学生。


    只有他知道,三好学生背后是怎么辱骂老师的。


    他向老师告状,试图让老师看清这些道德模范生的真面目。


    可大家都认为他在污蔑,在说谎,让他去罚站,去反省。


    而那些真的说了坏话的人,得意洋洋地对他做鬼脸,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他从那时就觉得,这种乖巧学生全都是装出来的。


    虚伪又恶心。


    毕业后,他靠着踩线的成绩和舅舅的帮衬,成为了警察。


    他的性格依然很坏。


    不过他和那些没眼光的老师说的不一样。


    他不缺道德,更不会去干坏事,他穿着警服给学校拍优秀前辈视频的时候,狠狠地打了那群老师的脸。


    其实在分局当刑侦队长的时候,他就经常从别人的嘴里听说陈昉这个人。


    无不是说对方怎么年轻有为,屡破奇案,又是怎么温良恭俭让。


    几乎没听过人说陈昉不好。


    包括舅舅都说,此人还挺厉害的。


    雷昱哪里乐意。


    以前就受够了好学生的锋芒,现在又来一个?


    他无来由地极度讨厌陈昉。


    等到接触之后,更觉得对方伪善。


    偏偏此人又那么能装,装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真善,局长,副局长,警员,法医……全局上下无不是敬重他,仰慕他。


    雷昱不屑一顾,认定了对方始终穿着一副精心伪装的假面。


    他渴望撕碎这张假面,暴露出背后藏着的不堪嘴脸。


    后来听说陈昉犯错的消息,他沾沾自喜,确信此人的真面目就要显现。


    他要看陈昉摔得更狠,更狼狈,更惨烈。


    那能让他狭隘的内心世界滋生出快感。


    可当他彻底站在了对方的头顶上,亲眼见证对方为了一个真相跌落尘埃后,才发现那份根深蒂固的偏见错了。


    坦诚与决绝,也许真的是陈昉的本来面貌。


    “值得吗?”


    上前一步,雷昱少有的正视他,“为了桩陈年旧案,不惜一次又一次赌上后半辈子,值得吗?”


    “这个问题,之前也有人问过我。”


    陈昉嘴角的弧度还是淡淡的,瞳孔在外界的黑暗下,被衬得明亮如星,“我觉得,一件事如果总是用值得与否去衡量,那人活着未免也太累了,事事都要当个数学题去精确计算,是科学家该干的,而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


    “如今已经借由尤盼的案子,找到了几个证人,你那边也揪出了朱睿聪,想要查出背后的团伙,就是时间问题。


    “这件事你应该也清楚,并非那么容易,时间带来的绝不仅仅是真相,一定会是那些人经过权衡放出的,想给我们看到的表象,那并非你我愿意看到的,不是吗?”


    他的眼神好比将死之人伤口处的血液,分明是全身上下最温热的一抹痕迹,可流干的冰冷却指向了终结。


    旁人无法阻止,更也无法改变。


    第二根烟抽到了头,陈昉放在窗口的手已经冻得有些发红。


    实在看不下去,雷昱一把关上窗户,将寒气与夜色一同隔绝。


    “你有什么计划?”他终于发问。


    陈昉的策略不算复杂。


    他们手头上现在有几个团伙里的人,但并非所有人都是关键,田昶不必说,能给出的消息就那么点,王鸣龙虽然作为中层,看上去却孑然一身,没有外物能作为筹码,将他放出去替做事,风险太高。


    摁灭烟蒂,陈昉的语速不快,字字清晰,“唯一能利用的,只有心怀家人,想要光明正大减刑出来的朱睿聪。”


    雷昱瞪着眼睛:“你要放虎归山?”


    “现如今内鬼一定盯着王鸣龙和朱睿聪,证人留在局里反而危险,倒不如放饵钓鱼,让他假意带上局里的消息回归团伙。


    “为了这件事顺利,我必须被拘留,内鬼知道我一定会盯着证人,所以我不能在场,内鬼才有机会抓住漏洞,把人救出去。”


    计划说完,房内一片死寂。


    本来想再拿出一根烟,陈昉手插兜到一半,忽又想起什么。


    他把取一半的烟盒推了回去:“这件事,除了我们两个人,不要有第三个人知道。”


    雷昱沉默着,手上的拳握紧良久。


    终于,他第一次,带着力道把手放在陈昉肩上,拍了拍:“我会尽力,用舅舅的人脉,替你找一个绝对靠谱的律师。”


    “谢谢。”陈昉微微一笑,眼里的柔和一如往常。


    那个从始至终都装载温暖的笑容,恍若阴霾天里撕裂云层的阳光,悄无声息地在雷昱的记忆版图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一道痕迹。


    第62章 苦月(三) “如果我想吻你呢?”……


    尽管雷鹏赋一直公务繁忙, 没空帮上忙,万幸转机出现在雷昱的人际关系网上。


    一位朋友刚打赢一场生意上的官司,结识的律师伙伴非常有水平, 雷昱当即要来了名片, 登门寻求帮助。


    起初这位方律师听完简述,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 缓缓摇头:“雷队长,实话实说,很难,当事人自己认了罪,这在司法程序上几乎是铁案,检察院据此批捕, 合乎规定,我们现在想翻案,等于是否决之前的整个认定过程。”


    话虽如此, 但他并没有送客, 而是不慌不忙拿起茶杯,吹吹浮叶,呷了一口。


    茶香袅袅, 雷昱便将存有录音的U盘和一张银行卡推到红木办公桌对面:“认罪也并不是自愿,而是走投无路, 这里面有他被设计的全过程。至于这个……”他顿了顿, “是我们的诚意。”


    故作不在乎地瞥了一眼, 方律师“哎呀”了一声:“非正式渠道的录音……取证方式存在瑕疵, 证明力有限,法庭上很难作为直接证据被采纳,这个案子, 一般人还真不敢接,也接不了。”


    雷昱面不改色地要把银行卡收回来。


    “但也不是毫无办法,事在人为嘛!”方律师眼疾嘴快地来了个峰回路转,“你那朋友认罪是大大方方的吗?神态语气如何,有没有留下什么可供发挥的空间?”


    “不算自愿吧,就是不得已地认下了。”


    “那我们就可以从供述的自愿性和审讯环境的正当性入手,不需要直接证明他无罪,只需要提出合理怀疑,比如,他是否在某种无形的压力下,产生了误解,或者为了更大的侦查目的而做出了违心的选择,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启动翻案程序了。”


    解决方案给出,雷昱的“那就麻烦你”还没说出一个字。


    这位鬼头鬼脑的家伙又来了句:“可毕竟是体制内人员,限制到底是比较大的,这个……”


    没耐心等他说完,雷昱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这是定金,到时候人出来,他亲自支付尾款,金额翻倍。”


    方律师马上笑容满面,理了理领结,自信抬头:“没问题,有确切消息说,最高检的巡回督导组下周就会抵达省内,重点排查冤假错案,在这个节骨眼上,程序瑕疵和证据存疑这几个字,比什么都敏感,只要借着这个由头把问题捅上去,任何相关部门都不敢打马虎眼,为了规避风险,他们大概率会同意重新审查。”


    言出必行的方律师不愧深谙此道。


    了解清楚背景,做足准备后,他向检察院和法院提交了紧急申诉状。


    材料写得滴水不漏,措辞严谨,直指要害,强烈要求基于新发现的情况和当事人可能遭受的不公正对待,立即启动复查程序,避免可能存在的问题。


    在关键时期,相关部门果然迅速做出了批复,认为事实定性尚有疑点,程序环节有待完善,案件需进一步查清,做出了对陈昉变更强制措施为取保候审的决定。


    这意味着虽然案件的最终结论尚需时日,但法律的天枰已初步回正,陈昉也能够恢复自由身了。


    纵观全局,翻案的过程的确比想象中更快,也更顺利一点。


    不知是方律师借东风的能耐精准命中了要害,还是因为一双双眼睛大部分的关注点都在警局频繁出动的那些车里。


    毕竟雷昱故意大张旗鼓地放出警力往各个方向出动,让那些人误以为警方正地毯式搜索其他的窝点,都忙着一处处撤离,自然疲于应付已经定罪的人了。


    消息传来的第一时间,雷昱浑身轻松,不忘对代熄因说:“之前陈昉被抓就属你最急了,比他那两个徒弟还夸张,现在事情有结果了,他今天就能出来,正好局里现在暂时用不上你,去拘留所接人吧。”


    代熄因满脸诧异,“腾”地站起身,椅子向后摩擦出刺耳声响。


    等不及听雷昱解释,他抓起外套夺门而出。


    闯过几个绿灯的尾声,车一个急刹在了目的地门口。


    寒冬腊月,代熄因车里待不住,熄了火站在路边,一口一口地往搓着的双手上呼气。


    冷风沁入骨髓,卷起地面的落叶,他的心焦灼的跳动着,能做的却只有等待。


    来回踱步着,目光被磁吸在紧闭的铁门上,时光如同被冻结,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


    任何的响动都会让他期待又失落。


    直到那个沉闷的声音响起。


    门一点点向内打开一道缝隙。


    随即,一个熟悉的身影逆着光线,一步步从里头走出来了。


    他穿着军绿色上衣,脊背挺得笔直。


    顾不上三七二十一,代熄因瞬步冲了上去。


    长臂一伸,他把人搂入怀中,紧实到要揉进身体里。


    这是时隔两个月,他们第一次见面。


    陈昉又瘦了一圈,被这么一冲,差点趔趄两步。


    听见代熄因吸鼻子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


    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还是伸手轻轻把人抱住了:“我这不是出来了吗。”


    抱了好一会儿,代熄因像是后知后觉感受到了陈昉身体的温度,三两下脱下身上的羽绒服就把人包住起来,一条拉链直接拉到了下巴。


    他的眼睛和鼻子红红的,陈昉忍不住拍拍他的背:“赶紧上车吧,这外面也冻。”


    车里暖气一开,两个人都暖和不少。


    发动机启动,窗外接连不断变化的风景代表车辆正在高速移动。


    但直到车开进陈昉家楼下,代熄因都始终没有开口说话,一张嘴封锁得紧紧的。


    陈昉又怎会注意不到他的小情绪,原因也猜到了三分。


    解开安全带,金属扣回弹轻响,他干咳一声:“走吧?上去坐会儿,喝口热茶?”


    这句话如同按下了某个开关。


    代熄因蓦然转头看他,双眼更红了一些,如同蒙上了一层赤色的雾:“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待不了多久就能出来?”


    到底是躲不过。


    陈昉动了动唇:“不……”


    “为什么不告诉我?”代熄因再也绷不住,声音拔高却有些沙哑,“你知道这两个月我都是怎么过的吗?我以为你真的要坐牢至少三年!我必须像个电风扇一样,不断地转,局里所有需要加班、需要外勤的活我全揽了,不敢让自己停下来,因为只要一停下来,就会满脑子都是那天你转身离开的场景!”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我像个傻子一样,到处打听消息,翻烂了法律条文,绞尽脑汁去想怎么才能帮你减刑!我费尽心思,不过是想能多见你几面!结果呢?这一切都在你的算计里,我现在觉得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没想到代熄因会这么激动,陈昉也愣了一下,才解释道:“这件事,除了雷昱,没有任何人知晓,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掩人耳目。”代熄因凉凉地笑了笑,眼里并没有笑意,“原来我也是被分在了你不相信的人里?”


    “你怎么会这么想?”微微蹙眉,陈昉迟疑着说,“只是……因为我摸不清拘留所内有没有团伙人员的眼线,所以没有办法告诉你。”


    “那你们决定计划之后,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轻不重的一声反问,让他一时语塞。


    深深吐出一口气,代熄因点了点头,自问自答:“噢,我明白了,你是觉得我一定会阻止你,对不对?”


    抿了抿干涩的唇,陈昉松开嗓子眼:“计划设定之初还不够完善,说了也许没人会同意的。”


    “你忘了我说过什么吗?”握拳收紧,代熄因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永远支持你,不管发生什么。”


    陈昉的脸色白了白,却没有否认。


    车里该是暖洋洋的,可四肢却僵劲得不能动弹,代熄因瞧着他好一会儿,兀自嘲地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不过是个刚入社会不久的毛头小子,永远沉不住气,只会感情用事,说出来的话从来就是不可信的玩笑,和放屁也没有区别?”


    “我没有……”陈昉的声音弱了下去,因为代熄因的好些句质问,都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曾有的顾虑。


    他不愿意深想,又被摆在面前。


    “就像你把我对你的喜欢,也当作了一个不懂事的天真念头。”积累这么久的酸楚喷涌而出,代熄因一股脑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你仍然觉得,我是那个大学生后辈,是那个可怜的受害者,你对于我所有的关照,也仅仅是出于你对群众的责任,你从来没有真正地、平等地,把我作为一个已经完全懂事的成年人看待,对不对?”


    陈昉是想要否认的。


    虽然他一直以“警察的责任”来命名他对于代熄因的关心。


    但他非常清楚,如果这只是责任,在他知道代熄因出事的时候,就不应该会产生极度害怕失去对方的情绪,不应该不管不顾地冲上去,而应该以一种客观的态度听从指挥。


    如果这只是责任,在知道代熄因喜欢他的时候,心头就不会有隐秘的悸动,不会有不愿彻底划清界限的犹豫,不会强行心平气和想要和对方好好谈一谈,更不会愿意继续将对方当成朋友相处。


    但凡面对的是别人,他一定会直白地拒绝,把这个烫手山芋般离扔得越远越好。


    意识到这些之后,陈昉却迷茫了。


    倘若他对于代熄因的不只有责任,那还有什么呢?


    是感同身受他痛苦的心疼?是在家等待他回来的惦念?是不需要思考便为他挺身而出的本能?还是那种……他不敢深究也尚未准备好的情感?


    他的沉默在代熄因的眼里却成了默认。


    深棕色眼中的激动和愤慨,漶漶减弱。


    弱化成一种失意。


    他无力地垂下肩膀,转过头去,将视线投向窗外模糊的街景,不愿被对方看见那种狼狈。


    “你回去吧,我就不上去了,省得碍眼。”


    他成了一潭平静的死水,陈昉觉得心脏就那样被一张白纸划过。


    分明是软的,速度快些却能划出血迹,疼得慌。


    “不是的!”他不假思索抓住了代熄因的手腕,“在你一次又一次坚定地站在我身边,陪着我共同面对一切,义无反顾地相信我的时候,我就不仅仅把你当作一个普通的后辈去看待了。”


    代熄因猝然抬眼看他,瞳孔中的生机因着这一句话复苏。


    那眼神太过炽热,烫得陈昉松开手,他微微偏过头,继续艰难地剖白:“你在我眼里,是一位能够完全信赖,并肩而行的战友,所以……我不愿意失去你。”


    怔了怔,代熄因眼中一闪而过无数的情绪,好像转个不停的万花筒,直到零件生锈,器械损坏,终于释怀地笑出声。


    也许是那笑过于开朗,陈昉以为他的心结解开了,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并没有来得及到结尾——


    “如果我想吻你呢?”


    空气的流动一刹停滞。


    对面的人收了笑容,波澜不惊盯着他。


    代熄因又平静重复了一遍:“你把我当战友,可如果,我想吻你呢?”


    当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音收归耳蜗,盛川无缘见到的大雪,停在了开裂的漠河冰面上,停在了遥远的埃菲尔铁塔顶端,更停在了迤逦的喜马拉雅之巅。


    八楼夫妻的争吵声,六楼播放的电视声,三楼锅碗瓢盆的清洗声,以及车内空调的嗡鸣声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血液一股脑冲上太阳穴敲出的闷响,是牙齿因巨力挤压摩擦的钝响。


    以及,在两人间几不可闻却切实存在的吐息。


    代熄因的瞳孔失去了往日的稳定与暖意,乱了秩序,幽深到无法见底。


    他骤然前倾,搬过陈昉的肩膀,一手撑在椅背上,发力的小臂把衣服都绷紧,直直拉动了两人的距离。


    带来的不是该有的牢固,而是皮革不堪重负的哀嚎。


    七寸……四寸……


    一寸……


    转眼间,他们的脸庞近乎毫厘,世界亦被压缩到方寸之间,连氧气都不再有。


    近得陈昉能看清对方的皮肤纹理,而视野周边变得模糊。


    急促的鼻息交织,袭来的滚烫气浪打在面上,含着若有若无的清新香气,恍如热带雨林的风,有些湿润。


    他定格住了,心跳骤停,连正常的眨眼与吐息都忘记。


    面前的人看起来危险而又陌生,带着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视线如刀,从陈昉的额间慢慢往下划,堪比嗜血的捕猎者,全凭兽性的本能在思考从哪里下口更为致命。


    陈昉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代熄因真的会张嘴。


    用他锋利的牙齿碾磨断自己的颈动脉。


    耳鸣声带动全身细胞嘶吼式叫嚣着拒绝,身体却被牢牢钉死在原地,背脊连弯曲一下都做不到。


    冒出的汗起初是冰凉的,又被身体的热度沾染得也有些灼烈,陈昉的拳头紧紧地攒住,指甲深陷掌心。


    正要用力地,蛮横地撞开不该有的迟钝时——


    “开个玩笑。”


    四个字,轻飘飘地,如同一片鹅毛,带来了扑面的一阵风。


    陈昉愕然看着代熄因往自己脸上轻盈又快速地吹了一口气后,得逞地偏了偏头,退到安全距离,要把刚才的一切都化为逼真的幻觉。


    好半晌,堵死的气口浮出水面,沉寂的心脏恢复搏动,却在此基础上且愈发加快,直到发疯般冲撞,几近要从嗓子眼闯出,回响声占据整对耳蜗。


    对着虚无张了张口,陈昉的喉管对折,连一个字也吐不出。


    收回被抽离的灵魂,驱动僵硬的四肢,他惊恐地发现,刚才某一个瞬间,自己的脑电波好像短路了,整个思考系统尽数瘫痪,连一枚零件都无法运转。


    他竟然,他竟然觉得……


    如果代熄因吻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sorry啦。”咧嘴一笑,青年指了指脸颊,“之前在宿舍,艾恒发疯时候也老爱来这一出,让我起一身鸡皮疙瘩。”


    笑容明亮,除了眼底的残留的失落,哪里还有一丝方才的侵略性。


    陈昉仍说不出话,身体脱水般虚软,每一次呼吸都带动胸膛胀开又收缩,仿佛有什么沉重的滚轮将皮层来回推平。


    “……那你……”他费了好大功夫找回声音,涩得如吞下一口甘蔗渣,“刚才……”


    “你们后续的计划是什么?”


    代熄因别开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打断了他的问题,好像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面色恢复如常,就是指尖不自觉敲点方向盘。


    公事一出,其他事就被心照不宣地揭过,陈昉那些未能明了的胸腔涌动,也顺势压了下去。


    刻意忽视胸中难以言喻的情绪,他顺着台阶下来,强制将身体往后靠去,把拉链下拉了两寸。


    迟缓的语速逐渐转为自然:“朱睿聪提供了一个关键地点,其余人在后方策应配合,而我深入前往,直捣黄龙。”


    车内二度安静。


    半晌,代熄因重新看来。


    他的眼里是不容拒绝的坚持:“我和你一起去。”


    他知道什么叫做后方配合。


    也知道什么叫作深入前往。


    他甚至没有说要和自己一起做什么。


    可陈昉听得不能再懂了。


    他想和自己共同前往团伙的巢穴,并一起进入危险的基地内部。


    还没开口,他又着急忙慌补充:“那种地方不可能没有伤亡,需要法医对无法即时带回的受害者继续宁初步检验,固定证据,外出任务,与你搭档,没人比我更合适。”


    他像在背诵课文,一板一眼,“我也有在这一年里练习一些防身术,绝不会拖你后腿。”


    那神情无比认真,还带点不安。


    活像拿着期末考卷给家长签字的孩子。


    瞧着他这副模样,陈昉沉重又别扭的心境,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他忍不住低笑一声:“我没说要拒绝你。”


    “啊?”


    代熄因还没反应过来,陈昉已开门下了车,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说了这么多,口都渴了。”


    匆匆熄火,下车关门后,代熄因一边长臂后伸按下钥匙锁门,一边快步追上去:“你真的愿意带我进去?”


    两人上楼的脚步声渐远,陈昉的回答在暖阳和寒风中若隐若现。


    “不带你,你就不进去了?没跟你说计划你都委屈得不行,再不同意你还了得……”——


    作者有话说:莫急莫急,我掐指一算,啵啵还有三天就来了[猫头]


    第63章 霜叶红(一) “不能同生,共死也不错……


    中州与盛川隔了三百多公里。


    惠中村, 则是盘踞在中州市远郊群褶之中的一条毒蛇。


    陈昉与代熄因向刘泰河取得跨市协作函和追捕令后,一场无声的战役蓄势待发。


    目标指向其他区域的烟雾弹还在奏效,雷昱在市局内的制衡, 麻痹内外了的敌对势力, 为他们的隐秘行动创造了时机。


    刚刚经历牢狱之灾,正处修养期的普通警员, 与脱离核心抓捕组的法医成了行动最合适的人选,他们对案情更熟悉,能动性也更强,在大规模对外时有点小动作,也变得不起眼了。


    黑夜是最好的掩护。


    车门关闭,将外界的风声萧瑟尽数隔绝。


    一手扶在方向盘上, 代熄因另一手把车内的温度调了又调。


    从高到低,从低到高。


    反反复复,开开关关。


    “熄因。”


    陈昉忽而温声唤他, “你要不要休息会儿?换我来开。”


    “不用不用, 我睡不着。”他一口回绝,手紧了紧,上头的青筋依稀可见。


    车辆持续行驶。


    深呼吸, 长吐气,又呼吸, 再吐气。


    循环往复后, 他兀地问:“你头一回参与重大行动的时候, 是什么心情?”


    “如果你紧张, 等会儿在外头等着也可以。”


    “谁紧张了?我什么场面没见过?只是没去过大前线而已!”


    他扭过头要辩些什么,陈昉立刻哄孩子似的把他的脑袋转了回去:“好好好,不紧张, 看路。”


    “我就是……”说不出当下是什么心情,他的心跳时快时慢,脑袋也转转停停,好容易憋出一句,“有点焦虑。”


    “就那么一点点而已啊。”他很快又补充。


    轻笑一声,陈昉问:“那要不要去服务区买一瓶红牛?”


    “不至于,咱们还在赶路呢。”他义正言辞,昂首挺胸,两秒后又弱了下来,“……哎,算了,焦虑什么的,你当我放屁吧。”


    代熄因不说话了,拍拍面颊,呼出一口气,决定专心开车。


    车灯打在前头,驱散聚拢的黑色,却驱不散一片的暗。


    不知道是夜色更漫长,还是前路更漫长。


    漫长的尽头,数辆伪装成物流货车的中州市局特警突击车,已无声无息潜行至惠中村外围的预伏点,等待协同作案。


    车内,全身黑色作战服,佩戴夜视仪与战术头盔的特警队员们最后一次检查枪械、破门装备和通讯系统,耳边只剩器械的轻微碰撞声和凝重的呼吸声。


    远处制高点上,狙击小组的观测手低声报着参数:“风速3,湿度65,视野清晰,目标区域无异常移动。”


    而尽头的这边,在看见距离目的地还有一千米的路牌后,代熄因给车挂了低档。


    道路两畔的一切不再模糊,树影错落,杂草摇晃。


    他极快地转头,瞧见陈昉已经睡了过去,喉结一动,嘴巴几度张合,舌头舔了舔上唇,又在下唇滑了过去。


    视线重新投向前方,秒针都能与时针重逢三次了,他才从嗓子眼里低低地挤出半句:


    “等这件事……等这件事结束……我们……”


    简单的几个字,却愣是说不完整。


    再度干咽下一口唾沫,他到底抿住唇,噤了声,手也将方向盘攥得更紧了。


    “等事情结束,我带你去下馆子。”


    身旁的话语措不及防,代熄因眼睫一颤,差点踩了急刹。


    脚上悬崖勒马,他侧目而去,陈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清隽的脸上掠过一抹极淡的笑意:“保证不骗你吃辣,好不好?”


    他总能轻而易举地一次次走进自己的内心,抚平那些或忧心忡忡,或焦躁不安的褶皱。


    每一个字都爬升一点温度,本有些发凉的四肢暖烘了不少,每一个字又软化一寸坚固,还带点僵硬的肩背也放松地往后靠去。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代熄因用力点了点头。


    因为有些承诺,本就无需说尽。


    *


    在中州警方的接应下,两人于凌晨三时整抵达目标汇合点。


    直到亲眼目睹,他们才发觉此地和想象的相去甚远。


    与其说惠中是一个村落,倒不如说它更像是一个形同山寨的基地。


    一座被高墙和铁丝网包裹的堡垒。


    建筑轮廓中,零星几点灯火在其间闪烁,远远看去颇有几分会吞人的架势。


    行动计划早已在沙盘上推演过。


    第一阶段,陈昉与代熄因凭借其非武装和非强攻特征潜伏入内,核心任务是确认幸存者位置,评估其状态,并优先提取极易被销毁的关键电子、生物证据,一旦确认安全或遭遇突发情况,立即发出信号。


    第二阶段,外围待命的中州市局精锐突击队将根据信号,发动雷霆攻坚,进行全面抓捕与清剿。


    “报告,西南翼一队就位,通道已封锁。”


    “报告,东北翼二队就位,未发现暗哨。”


    “狙击组已准备完毕,视野明晰,等待信号。”


    “后勤与医疗支援组队已建立临时站点,随时接应。”


    对讲机里的汇报有条不紊转来。


    “一切按照原定计划行事。”陈昉低声示意后,朝代熄因做了一个跟进的手势。


    两人借助地形阴影融入暮色,快速接近主体建筑。


    门上是厚重的金属锁,陈昉取出液氮喷枪,带着寒气的白雾喷射锁芯部位。


    片刻后,他的手掌轻轻一推,内部冻结脆化的锁舌应声断裂,大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尘埃和霉味的某种化学剂气味扑面而来。


    迈步踏入,借由夜视仪能看出,这里是一个极其宽敞的密闭空间,像是一个废弃仓库,又布满了改造的痕迹。


    里间的死寂远超凌晨时分应有的,没有灯,没有人,眼前只有一大片单调的绿色场景。


    地面堆叠着巨大的木箱,废弃的机械和蒙尘的布料,把这里摆成了个逼仄的迷宫,陈昉始终侧身拦在代熄因前方,左手举枪呈警戒姿态,右手不断打出战术手语指引方向。


    他们的脚步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几乎发不出任何响动。


    空气的浓度开始降低,周围的气压也加重,耳中除了低沉的呼吸声,只剩胸腔被撞击的声响,警惕着黑暗中酝酿的未知。


    “不对……”代熄因猛地停下脚步,鼻翼微动,“你闻到了吗,有一股极其细微的烧焦糊味。”


    曲腿的姿势一慢,陈昉第一时间拿出对讲机。


    屏幕上的信号格却是一片空白,只有电流的沙沙声。


    “又是电磁干扰设备。”他让自己保持冷静,脑中飞速运转接下来怎么做才是最佳解法。


    正当此时——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穿透了建筑,脚下的地面也为之轻震。


    那是震爆弹的声音。


    这本是为了外围突击,用来声东击西的诱饵,可现在证据未取得,人未救出,后援队却提前发动了。


    只能说明,这个信号是给他们听的。


    “外面在提醒我们赶快撤退。”代熄因语调绷紧,语速飞快,“烧焦味表明火已经燃起来了,只是我们身处的地方结构太深,墙体太厚,一时毫无变化。怎么会这样?计划又暴露了吗?是不是得终止搜救了?”


    “现在还不能走。”陈昉目光锐利,“火是在我们进入后才起的,说明那群人也是才知道抓捕计划,来不及转移核心罪证就逃跑,慌不择路的同时想一把火把关键物品烧光,我们还有机会。”


    他一字一句地说:“火源中心也许才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越往里深入,蛋白质焦糊的气味就越发浓烈刺鼻,飘散出肉眼可见的雾尘。


    温度也在明显地攀升,连脆弱的墙皮都挡不住。


    热敏的颜色变得愈发明显,一丝丝,一缕缕,不住地从各处缝隙里钻出来。


    冲过一个拐角,一扇房门已然被火舌完全吞噬,化做一个张牙舞爪的火洞,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灰黑的浓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竟然能让原本阴冷的地下空间蒸腾无比,快要变成一个熔炉。


    陈昉和代熄因死死捂住口鼻,俯低身体,尽可能贴地前行。


    在火焰燃烧的噼啪爆响中——


    叩、叩、叩。


    是一阵规律又细微的响动。


    凌冽对视一眼,两人锁定了声音来源,迎着光费劲地逼近。


    厚重的铁门被高温烤得烫手,门锁牢牢紧闭,陈昉利落掏出腰后的手枪,调转枪口,用坚硬的枪托底座对着连接处猛砸数下,锁匙崩坏。


    撞开门,里面的景象更让人窒息。


    大火烧穿了大半间屋子,数台担架床整齐排列着,每一具僵直的人形都被覆盖于白色的布单之下,在逼近的火光中无比可怖。


    敲击声则是从房间角落一个大型金属储物柜里传来的。


    不需要过多言语,一个眼神后,两人默契地分头行动。


    陈昉直扑柜子,代熄因冲向担架,试图探求微乎其微的生机。


    柜门被一种复杂的内锁结结实实卡死,陈昉启唇喝道:“里面的,往左边闪开!”


    敲击声停顿下来。


    陈昉后撤半步,一记凝聚了全身力量的横踢腿,精准踹在了铰链处,一下不成又连着三四次下,直至右边柜门扭曲到脱落,他才收了脚,徒手费力地掰开豁口。


    奄奄一息的朱睿聪赫然蜷缩在里面,手里攫着一截钢管。


    看见陈昉的脸,朱睿聪眼中有了些光彩,哆嗦着要拉他。


    那声音被烟雾熏哑了,像个破风箱:“救我……出去……证据都在我这……”


    他衣服里塞着一叠资料。


    拽出来后,陈昉一把背起他。


    一抬眼,代熄因对自己摇摇头。


    被盖着的这些人里没有一个幸存者。


    三个人只能趁着火没把里面毁完,匆匆往外面赶。


    然而在里面耽误了太多时间,火势已然失控,很多来时的路早被烧尽,燃烧的碎屑如暴雨般从天花板砸落,连半步走不了。


    加上浓烈的烟雾弥漫,能见度约等于零,眼睛被熏得直掉眼泪,他们只能凭借记忆与触觉向前摸索。


    每吸一口气都如同吞咽着最滚烫的碎玻璃,从喉咙一路灼烧进肺叶,引得阵阵痉挛般的疼痛。


    烈焰在翻滚,建筑在崩塌,远处是结构不堪重负的闷响,近处是木材噼啪爆裂的锐声,相交相杂,如同死神的倒数计时。


    好在绝处逢生,外界扩音喇叭传来的呼唤声穿透了重重屏障。


    大抵内容是,火势不可小觑,外头摸不清里面情况,不敢随意进入增援,正在尝试破坏因高温而变形的门。


    然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


    轰!!


    前方一整段燃烧的吊顶骤然砸落,堵死了去路,燃烧的碎片四处飞溅,一道火浪猛地扑来,几乎要到他们的面部。


    三人被逼得连连后退,却依然受炙热的气流影响,灼得皮肤生疼。


    想要再找退路,一扭头,倒塌的燃烧物带起一条上蹿的火龙,眨眼封死后方!


    他们被彻底困在了一个极小的落脚点。


    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越来越困难,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落满躯壳与灵魂。


    可他们能做的就是把身位降得再低点,等待外部救援。


    代熄因接过陈昉背着的朱睿聪,把他安置在墙角的地上:“咱们不会交代在这里面吧?”


    目光扫过陈昉被熏得有些黑的脸,他低笑两声,喉头生疼,“不能同生,共死也不错。”


    这分明是句玩笑话,可在震耳欲聋的燃烧爆裂声里,却扎中了七上八下的情绪。


    陈昉一把攫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


    “别胡说!”他声音也有点哑了,眼神却比淬火的刀还要坚硬,“我能切实感受到距离外面很近了。”


    他是如此坚定,以至于大片毁灭的喧嚣中,规律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好像也变大了。


    听着外界奋力救援的动静,代熄因也正色起来,回握住他的手,传递彼此仅存的生命力,要共同支撑下去。


    为了不要让气氛更加沉重,喘息片刻后,陈昉干脆抽出朱睿聪怀里的文件,试图把注意力先行放到证据上。


    很快,他的目光落在有一份不同寻常的子宫移植协议上——


    这份看上去是朱睿聪从火源中抢救出来的资料。


    签订的时间正是在十一年前最后一起杀人案发生的次日。


    旁边的代熄因同样看见了,也不想管当下的局面了。


    他朝陈昉挪动一寸,缓慢地说:“这时间也太凑巧了吧?简直就像是……杀够了人去做的手术,难道凶手是为了给这个人移植子宫才杀人挑选?可祭祀又是怎么回事?从生殖崇拜演变为器官移植吗?”


    可惜这些疑惑无人能解,协议签字处也被烧光了。


    沉吟片刻,陈昉拍了拍朱睿聪的脸,把协议凑上他眼前:“你对这场手术有没有印象?这个人的手术是你做的吗?”


    对方的昏沉到了边缘,在又一次被轻拍后,强打起劲头,辨认出时间,费力地从口中模模糊糊吐出两个字。


    陈昉和代熄因靠得很近了,终于听到:


    “叶……纶……”


    第64章 霜叶红(二) “我说得对吗, 叶纶?……


    两人惊愕不已, 陈昉立马问:“叶纶?绞丝旁的纶吗?你确定没有记错?”


    “没有……”朱睿聪声如蚊蚋,“这个人还是叶将成亲自介绍来的……我不会记错。”


    “不是说叶将成第二任老婆带来的是个儿子吗?”代熄因呆呆地定在那里,“男人, 怎么会做子宫移植手术?他是双性人?还是说她一开始就是个女人?儿子是放出来的假线索?”


    “叶纶的下|体……有特殊的伤疤, 那不是一般手术会带来的疤痕,而是……”


    “是什么?”


    砰!砰!砰!!!


    近在咫尺的巨大轰击震得他们脚下的地面都为之颤抖, 面前的墙皮脱落,带下一大堆灰烬。


    紧接着,头顶上方一根燃烧的横梁发出一下预兆,带着漫天火星,朝他们的位置直直砸落!


    陈昉和代熄因瞳孔地震,在千钧一发之际, 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几乎同步拖着朱睿聪向侧旁扑倒!


    咚!!!


    横梁砸在他们方才的位置,火星和碎屑如烈油迸射, 炽浪几乎将他们掀翻。


    而在烟尘与火焰的帷幕之后——


    轰隆!!!


    又一下震耳欲聋的响声, 庞然硕齿般撕裂面前的铁门!


    印入眼帘的是刺眼的外部光线,暴力破拆的工具连浓烟都割开,带进了大量新鲜凛冽的空气, 混合焦味倒灌。


    “快走!”


    短促的字音从陈昉喉头冲撞出口,代熄因连忙背起朱睿聪, 三个人被剧烈的冲击波震得一个趔趄, 差点站不稳。


    来不及继续思考, 在大火把这栋楼吞没之前, 先撤了出去。


    救护人员将昏迷的朱睿聪抬上担架。


    也许在封闭空间的他是害怕醒不过来才强撑着一口气,直到重见光明,这口气也就松开了。


    到了安全区域内, 两个人几乎要脱力。


    陈昉扶着膝盖剧烈咳嗽了两声,肺里火辣辣地疼,狠狠吸入的氧气针扎般清晰。


    直起腰,他自然地伸手,抹去糊在代熄因脸上一大块混着汗水的烟灰,代熄因顺着方向抬眼看他,彼此在对方狼狈的形貌中,找到了“还活着”的确认,不约而同地勾起嘴角。


    缓了缓,陈昉很快投入状态,询问外头的指挥:“情况怎么样?”


    “得亏陈队你的外围布控。”指挥人员说,“试图从基地逃跑的团伙成员,十有八九都被按住了,不过……”


    “什么?”


    语气一沉,指挥人员指向东北方向,“核心头目太他X狡猾了,断尾求生,开了辆车,冲破了最薄弱的口子,先一步朝那边逃跑了!咱们又忙于现场清理救援和抓捕残体,分身乏术。”


    东北方。


    正是盛川所在的方向。


    引擎声中,留中州市警方在惠中村做一系列收尾工作,代熄因把车一开,副驾驶的陈昉给雷昱打了通电话。


    听筒里传来的却是冗长的忙音。


    油门到底,轰鸣撕破了黎明前的寂静,车内的沉默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噪音形成了鲜明对比,陈昉不断尝试联系,却只有一次次机械女声的回应。


    “别急,说不定等会儿就能打通了。”代熄因竟在此刻表现出了惊人的冷静。


    然而搭在方向盘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


    这一句话并未起到安慰的效果,反而带来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陈昉反复按压着发白的指节,沉声道:“不行,等不了了。”


    心急之下,他权衡了现在这件事被整个市局知道的利弊后,抬手拨打给了郑孝旋。


    电话几乎是秒接起。


    三言两语说清楚了事情的缘由,陈昉喊道:“核心人物往盛川跑了!我和熄因正在追赶,郑局,请您立刻在沿途组织拦截,双向夹击!”


    一路风驰电掣,代熄因将车速提到了极限,紧紧追着前方唯一一条线路。


    驶过一段又一段国道,天边泛起鱼肚白,却并未带来温暖,反倒将荒野照得一片凄清。


    这段凄清持续了很久,久到让人恍惚两座城市的距离怎么会这么远。


    不知路过了多少棵看不出差别的树和根本就没有差别的地标,在一个岔路口前,醒目的远光灯照亮了侧方疾驰而来的一辆灰色轿车。


    车利落停在不远处,“砰”地一声,紧接着从驾驶座下来一个人——


    那居然是郑孝旋。


    代熄因心中掠过一缕说不清的诧异。


    还没来得及和身旁人探讨一番,车刚停稳,他就推门而下。


    郑孝旋快步迎了上来,面上带着奔波后的疲惫和关切:“为了不惊动那群人,市局的警力都被牵制在各个行动点了,秘密调集需要时间,我正好在路上,就亲自赶来了,情况怎么样?”


    “应该就在这条路上,郑局,你来的时候没有看见可疑车辆吗?”


    “并没有。”她紧皱眉头,“你们确定方向没错吗?会不会是调虎离山?”


    被她这么一说,陈昉也有些摸不准:“他们基地都被烧毁了,还有什么需要调虎离山的呢?”


    “我一时也想不到。”郑孝旋摇摇头,“现在情况很复杂,不然这样,你们先把找到的证据交给我,我带回局里封存,并且马上协调前方设卡,你们继续搜寻核心人员位置,一旦确定,我就调遣人员出动。”


    说着她非常自然地伸出手。


    这个动作陈昉无比熟悉,时间紧迫,他也很顺畅地,几乎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不假思索交出文件。


    然而,一只手拦在了中间。


    是代熄因。


    他问:“郑局,您出现的时间和位置是不是太巧了点?正好在我们追人的路上,却偏偏什么都没看见?难道那车凭空蒸发了不成?”


    一句话猛然拉回了陈昉被焦急与信赖冲刷得快要一干二净的理智,而就在这短暂停顿的一秒,陈昉口袋里的手机活过来般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一个早该出现的名字。


    雷昱。


    右眼皮不受控地一弹,陈昉下意识后退半步,将手机贴到耳边。


    那头愤怒的声音打碎了手上残余的温度:


    “陈昉,叶纶就是郑孝旋!”


    短短七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钢刀,骇得人浑身一震。


    它是旧的,钝的,却粗暴地破开了陈昉记忆的皮箱。


    所有和郑孝旋有关的片段从裂口里疯一般倾泻而出,再也止不住。


    那一年,是她和刘泰河一同力排众议,将年轻的他提拔至核心岗位。


    那一年,是她来到清卿的葬礼上,给予他力量,告诉他一定能抓到真凶。


    是她教导他为人处世的道理,是她教会他缉凶审讯的手段,也是她让他有了要站得更高,站得更稳的信念与基石。


    可随着劈头盖脸的真相,那些他视为人生灯塔的每一个瞬间,全部变成了精心编织的谎言。


    那些他赖以判断世界的基准,在此刻分崩离析。


    陈昉犹如冻结,忘记了回答。


    他听见雷昱不管不顾地接着说:“前面严隅法医带着姚老拍的照片来市局了,我发现这些照片中,有一张和郑孝旋非常相似,当即去内网查了查郑孝旋的履历,发现竟然也是空白的!堂堂一个局长,怎么可能没有资料?刚才没听到你的电话,因为我在调查盛川以及盛川附近可以进行变性手术的医院,果然找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除了性别简直和她现在长得一模一样!我回到局里后听人说郑孝旋早就离开了,马上想到要打电话通知你……”


    耳边东一句西一句的话戛然而止——


    手机没电了。


    无力地垂下臂膀,陈昉极其缓慢地抬眼。


    目光穿透晨光,笔直地看着对面的人。


    她伸过来的那只手,还悬在半空中。


    陈昉忽然想明白很多事情。


    拨下代熄因的手,他一步一步用力地走到郑孝旋面前,费了好大功夫,才拿出那份属于叶纶的协议,朝着她摊开。


    他很艰难地开口,嗓子眼比被浓烟熏过还要干痛:“动手术的时候,这个人三十多岁,她是为了生孩子而动的手术,倘若按照她动手术时开始计算,孩子到现在也差不多也十一岁了。我们曾经的方向都错了,一直觉得凶手是为了别人而犯罪,其实,她从始至终都是为了自己……


    “我说得对吗,叶纶?”


    “哦?”郑孝旋微微一笑,“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她倒没有继续伪装了,脸上的心焦和关切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漠然的凉意:“早都告诉你别查了,你怎么就是不乖?要是你不查,我还是你的好局长,你还是我的得力干将,怎么会闹成现在这个局面?”


    得到确认后,陈昉胸口堵着的气几乎要冲破胸骨,爆裂开崩紧的皮肉,毁得上半身维持不住原来的形貌。


    他双拳攥紧,咬牙愤怒地盯着她:“所以,三一四案全是你干的?清卿,还有平海市的向扬笙,也都是你杀害的?”


    “是我。”郑孝旋坦然地承认,语气平静得像是在确认一份与往常无二的行动报告。


    真相落实的这一刻,先前没有意识到的信息也有了答案,陈昉无力喃喃:“原来,清卿当年握在手里的红绳,是在提醒我,凶手信佛……我找了这么久的真凶,就在我身边……”


    “很好的联想。”微微颔首,郑孝旋还能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神情,“‘要从最细微的物证里读懂死者的语言’,我没白教你。”


    时至今日,她竟然将血淋淋的丑恶罪行与记忆里对于破案技巧的点评混为一谈。


    这错位感比单纯的承认更令人不寒而栗。


    “不过,代迁逾和何嬿艳的死,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哦,逄悉的死我倒是知晓,那可不是自杀哦,想知道真相吗?”


    她语气平缓,神色自然,根本不像在描述什么残忍的行为,反而是在说一件再稀疏平常不过的小事。


    谁能想到眨眼之间,她已与从前那个郑孝旋判若两人。


    “为什么?!”


    陈昉无法再保持最后的镇定了,上前一步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些都是无辜的女性,你如果选择变性,难道不也是因为向往女性才做出这一步吗?”


    “谁和你说我向往女性了?”仿佛听见什么笑话,郑孝旋冷冷地说,“你忘了吗?那些凶手侧写,可都是男性的特征啊。”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从始至终都是一样的,没有变过。”


    第65章 霜叶红(三) 因为那是母亲与叶纶共同……


    叶纶出生在一个不太寻常的家庭里。


    母亲为了男人早早辍学, 十七岁未婚先孕,一年之后和父亲领了结婚证。


    结婚前的父亲花言巧语,什么都愿意给母亲买, 对于母亲是捧在心上的好。


    结婚后的父亲几乎不回家, 从前的爱到最后只剩厌烦与争吵,很快出轨了新的女人, 和母亲离婚了。


    分家后,叶纶与母亲相依为命。


    母亲没读完书,没有地方要她,她只能靠当三陪女来赚取生活费,被人欺辱也不愿离开,只为了叶纶有地方住, 有食物吃,有衣服穿。


    忍让换来的不是可怜。


    而是变本加厉。


    甚至有人找上门来,当着他的面强迫母亲。


    他不是不懂男人与女人的事情。


    在母亲一次又一次被|进出, 一次又一次痛苦地哀嚎, 上方的男人却要求把哀嚎化作柔情似水的回应时。


    他明白了,这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至少对于女人而言,这是痛苦的。


    痛苦到眼泪直流, 痛苦到声嘶力竭,痛苦到要被当做一个发泄的道具, 又无法避免。


    他亲眼看着母亲洁白的身躯出现了一道又一道伤疤。


    拍打的, 扭掐的, 甚至是用一些外物协助造成的。


    奇怪啊, 母亲的面容明明都已经扭曲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始作俑者却愈发地放肆,愈发地满脸氵朝红, 愈发地爽禾刂。


    为什么呢?


    叶纶见过自己的小东西。


    纤细却又有劲。


    那是年幼之势,却偏偏和他厌恶的男人们身上之势生得一个样。


    一样的丑陋,一样的血色,一样的青筋。


    不同的是,它不会动。


    是的,叶纶发现了。


    那些男人们之势会不安分地动弹,会仲成保温瓶,也会梭成细竹竿,会因为他们的兴奋而跳起来,也会在他们完事后,靠在床头抽烟时挤回去。


    他闻着那些呛鼻的烟雾,蜷缩在衣柜旁的角落里,却和床上双眼空洞的母亲一样。


    不敢声张,不敢咳嗽。


    母亲离得那么近,是不是更呛鼻?是不是更难受?


    可他们谁也不敢发出动静。


    因为一吵,母亲不光要挨打,钱还可能拿不到。


    年少的叶纶见证了太多。


    他想要冲去厨房拿一把刀,但无力行动,也承担不起后果,只能攥着脖子上的观音像,希望能快些长大,带母亲摆脱这样的困境。


    就在这时,叶将成找上了门来。


    叶纶原以为此人和其他畜生一样,贪图欢欲。


    没想到,他竟然要母亲辞职,要和母亲结婚,并承诺会抚养他们母子的下半生。


    他真诚的模样再一次感动了母亲。


    叶纶却觉得,母亲又走上了十八岁时的老路。


    被欺骗的老路。


    在那种场所认识的能是什么好人?


    早熟的叶纶已经懂得了一切,并做好初中辍学打工的准备。


    结果,叶将成居然在婚后对他们母子也很好。


    他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更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他知道母亲和他信佛,于是特地在玄关准备了佛像,方便他们随时回来都能虔诚地祭拜。


    他会搂着母亲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吹风品茶,也会抱着他在游乐场的项目里玩个痛快。


    母亲说她真的好幸福。


    她的确很久没有看上去这么幸福过了。


    她的脸色越来越红润,身体越来越健康,连睡梦中,都带着笑容。


    叶纶终于对叶将成放下了所有的防备。


    他为母亲的幸福而感到快乐。


    母亲幸福,他就幸福。


    他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他有最爱的母亲,其他不管发生什么,都无所谓了。


    可,真的都无所谓了吗?


    他见过那么多人之势,却没想到还能亲眼看见叶将成之势。


    叶将成说要增进父子之间的感情,要带着他一起洗澡。


    那条黑色四角衤库包裹住了远比叶纶见过的所有更加雄伟之势。


    叶将成的手帮他制造泡沫,帮他清洗干净身亻本的每一寸。


    叶将成扌屋住了他的小势。


    它那么小,一只手就能够握住了。


    “以前这里有没有洗干净?”叶将成温柔地说,“要摊开里面,把褶皱的每一寸都冲刷了,才叫洗干净。”


    叶纶说没有,恍然原来要这样才能洗干净。


    叶将成抚过他的胸膛,又问他,这里洗干净过吗?


    他接着摇头。


    叶将成便一边上手,一边说,这两个都要一点一点地搓捻,才能干净。


    叶纶又恍然了。


    但他不是傻。


    他只是不知道,男人也是可以与男人一起登上去往木及乐的国度。


    叶将成把他抱到了洗漱台上。


    那些牙刷在杯子里摇晃,接触杯壁发出清脆的声音。


    就像什么破碎一般。


    淋浴头垂直冲刷着叶纶的魄门。


    他忍不住说:“爸,水开得太大了,有点痛。”


    叶将成露出心疼的表情,停止了冲洗。


    却又伸手按动身边的香喷喷的瓶子,把里头的玫瑰花味的沐浴露打着圈涂抹在他的尾闾上。


    叶纶觉得刺痛更甚。


    但是叶将成说:“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可以洗干净了。”


    原来魄门也是需要涂抹沐浴露。


    叶纶默默地想着。


    叶将成开始帮叶纶洗头发。


    他让叶纶两只月却王不纟尧住他的月要:“这样就不会滑下去了,我帮你把头皮也洗干净。”


    叶纶听话了。


    因为这确实能让他稳住。


    也能,让叶将成与他靠得更近。


    叶将成的手轻轻抓着他的头皮。


    其实他的头发不算多,但是叶将成就是能洗很久。


    他跟自己说,以后头都要洗这么久才能干净。


    一边洗,叶将成一边律动起来。


    他哼着歌,歌曲的节奏与他的律动一致:“这首歌你喜欢吗?”


    叶纶点头。


    他当然喜欢。


    这是他母亲最喜欢的歌。


    歌曲又变了,从龙的传人变成双龙戏珠,大龙与小龙于云雾中靠在了一起。


    叶将成用手抚摸着他的脸:“小纶,你长得和你母亲真像,不,你长得比她还要好看。”


    卫生间纯白的灯光打在叶将成的后脑勺,叶纶看不清叶将成是什么表情。


    他不会觉得那个的眼神是慈爱。


    因为那只手带着旖|旎与缠绵。


    就像他曾经看见在母亲上方男人所做行径一般。


    一模一样的平板靠在了一起。


    像是一捆被麻绳束紧的杂草。


    它们湿哒哒地粘着。


    太难受了。


    叶纶的双手被按压住。


    在下窍打圈的不再是手指,而是那个比他膨胀得多,比他丑陋得多之势。


    叶将成的脸靠过来了。


    毛孔和细纹放得好大,大得能透风。


    眼窟窿是停电的老房子,里面摇曳着燃不尽的红烛。


    阴森的烛火愈烧愈旺,叶纶只觉得好冷好冷,冷得要瑟瑟发抖。


    那张嘴不再说着父子之间的亲情道义。


    而是钻进他的干涩的口腔,钻进他的狭窄的喉咙,钻进他温热的旱道,带来同样温热的亻本氵夜。


    叶将成吻得用力。


    叶纶的脖子成了一棵才刚长出来的小树苗,“咔嚓”一声就断掉了,变成了没有骨头的鱼尾巴,在浅浅的一层水槽里肆意甩动。


    他的腿没有力气了,被动地,从叶将成的月要际处,转移到了肩月旁上。


    膝盖骨一下一下地丁页着皮肉,尝试要戳破薄薄的一层,露出白花花的骷髅,偏偏每次都在快要到极限的时候,又收回去,来来往往,反反复复。


    他想,还不如戳破了。


    他觉得好奇怪,他的魄门明明是用来排泄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开始吞口因了?吞口因比沐浴露还要米占月贰的东西,难道能够帮他洗得更干净?


    他骗不了自己。


    他只能把自己当成母亲。


    母亲为了他,能够忍受不同的男人,他难道连一个都不行吗?


    他回到了更小的时候。


    他的灵魂躺进了母亲的身亻本里。


    他要保护角落里那个小小的母亲。


    眼珠子里的水流了出来,他觉得和两把尖锐的刀刃划下去没差。


    叶将成就像是摇摇车,和他小时候坐的摇摇车一样。叶纶这么对自己说。


    摇摇车会发出怪叫,还会唱着熟悉的歌谣,翻山越岭,乘风破浪,摇啊摇,摇啊摇。


    自己就是车下的托台。


    总要有一根竿连接起他们,控制住他们,才会有乘坐幸福的母亲,不是吗?


    可是这辆摇摇车也太耐用了,一枚硬币都无需,就可以摇好久。


    久到他数着没关紧的淋浴头里漏出了几千滴的水。


    也许比月工门里的还要多。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干净清爽地躺在了床上。


    久违灯光终于能够直射进他的眼珠子里。


    是他自己回房间的?还是被叶将成抱回的?


    叶纶想不起来了。


    明明才十几分钟之前的事情,却好像过了几个世纪。


    躯壳没有知觉了,像被电钻捅过般疼,痛彻心扉。


    结束前,叶将成帮他打理得干干净净。


    叶将成抱着他,要他一直健康。


    他才十三岁,他怎么会不健康?


    叶将成是要他一直健康?还是要什么能一直健康?


    叶纶开了门,路过母亲的房间,听见里面的几冽与柔情一如既往。


    他充耳不闻,来到玄关的佛像前跪了下去,对脖子上的观音和面前的佛问:


    难道幸福一定是需要交换的吗?


    佛前的香才烧了一个头。


    可佛没有说话。


    牠和观音都不谋而合地沉默了。


    叶纶明白了。


    这是默认,是默许。


    不过,只要有神明庇佑,庇佑母亲能幸福下去,他小小的牺牲,也没什么。


    叶纶从前很喜欢自己的脸。


    他遗传了母亲的大双眼皮和高鼻梁,也遗传了那个抛弃他们的男人柔和的脸型。


    班上的女孩子们都说,他好像是电影里的男主角,长得像,气质也像。


    青春期的男女,刚刚过了最讨厌异性的年纪,开始有了憧憬与幻想。


    叶纶频频收到情书,收到礼物,可他似是不知道这些曾几何时也能让他开心。


    女孩子拉着他的手,在巷子口和他告白。


    她们身上香喷喷的,嘴唇软绵绵的,牙齿好像一颗颗薄荷糖,凉凉的,甜甜的,他却没有兴趣。


    他只想抱着她们和母亲一样的身亻本,靠在她们的怀里,弥补前一天晚上,被谷欠望之箭身寸穿,又钉在了十字架上面的身亻本。


    他已经长大了,没有办法和小时候一样窝在母亲的怀里了。


    但好在,他还能和小时候一样,与母亲待在一起生活。


    母亲是他唯一的依恋,是他在这个失去颜色的世界上唯一的色彩。


    于是他能忍受。


    忍受摇摇车一次又一次安装在他日渐发育的身上。


    可老天非要把这唯一的色彩擦掉。


    用一句在新闻报纸上寥寥几笔的车祸,擦得一干二净。


    他撕烂了叶将成的遗像,抱着母亲的遗像坐了一天一夜。


    他的心脏死掉了。


    他也想要一起去死,带上母亲的灵魂,甩开所有肮脏的男人。


    可是在车上,母亲拼尽全力地护着他,要他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远比死更难。


    母亲要他活着,那他就活着。


    以母亲的身份活下去。


    他一面思念母亲,一面,做了变性手术。


    并非他想成为女人。


    他依然是男人。


    他要孕育母亲的身亻本,他的灵魂将会与母亲永存。


    手术的痛苦只是一个开始。


    那种疼痛不是一次性的,就连走路都会拉扯伤口,就连弯腰都是一种困难。


    没有人能够明白他所经受的痛苦。


    因为下亻本疼到无法站直,他不得不像尾化作腿的人鱼一样,一小步一小步踩着尖利的锋刃,用专门的清理液去清洗专门的杵具。


    动了手术的部位不可以受压,他要把自己横着放上护理垫,然后用杵具定型人造创口。


    这个流程需要反复进行,维持十几分钟到个把小时不等。


    就像是为刚打的耳洞防堵,耳堵一次又一次取下再带上,皮肉里里外外全是血痂和组织液也不能停。


    终于到了完全康复的那一天。


    他就这么从叶纶,变成了郑孝旋。


    她欣喜若狂地想要生子。


    可为什么,她的器官有问题,无法生育小孩?


    她经历了这么多痛苦,忍受了这么多伤害,却连最简单的愿望,成为母亲的载体都不能实现吗?


    她死命拽着脖子上的观音像,拽着她从出生起就被母亲赠予的观音像。


    她质问着,质问着。


    然后,观音像被扯断了。


    她怔愣在那里。


    忽而看见有个女人开开心心地从诊室里出来——她的产前检查很顺利。


    凭什么这个女人一出生就能够成为母亲,而她这么痛苦却不行?


    哦,她知道了。


    是因为她不够虔诚,没有足够能交换生育能力的祭品,当然无法成功。


    脖子上的观音像,换成了楞严咒。


    这些拥有生育能力的女人成了郑孝旋的祭品。


    她相信,只要心诚,就一定可以获得生育能力。


    她坚持着许愿,没想到,让她心想事成的不是神明。


    而是那个死而复生的叶将成。


    他找到她,说他一直很想念她,一直在观察她。


    他说她能够顺利进入公安系统,也有他的手笔,是他的运作,她才能从叶纶干干净净地变成郑孝旋。


    他向她赎罪,请求她的原谅,并答应可以帮忙寻找匹配的子宫,帮忙安排手术,只要他们以后可以重归于好。


    郑孝旋第一个念头是,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可斯人已逝,早已无法改变。


    她很清楚,叶将成现在有了比之前更强的能力与势力,想与自己重归于好也不是旧情复燃,而是需要一个公安系统的人行事更方便,对抗,并不是聪明的行为,唯有合作能走下去。


    于是,她同意了。


    接下来的一年,她不再精挑细选。


    只要有合适的女人,她就可以下手,面无表情,手起刀落。


    很快,她找到了最适合的子宫。


    又一次的剧痛后,她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母亲。


    她总算可以收手,可以与过去那个血腥、肮脏、可悲可叹的自己告别了,从此重获新生。


    全新的生活是那样美好,那样唾手可得。


    那样让她心潮澎湃,决心一直走下去。


    郑思恩就像是当初的角落里的他,又与他不同。


    她是干净无瑕的,她是幸福美满的,她是被各方守护着的。


    郑孝旋相信,她的孩子一定会在各种爱意的滋润中茁壮成长。


    因为那是母亲与叶纶共同的灵魂——


    作者有话说:从白天审到黑夜审了我七八次,痛苦的过去,手术的康复,都能给审成h的,我真是甘拜下风


    到底哪里有问题啊我真的要被逼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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