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恨惨了他, 后来我想了很多年,终于想明白,是我错了。”
“我不恨他这个人。我只恨他带来了那份光亮, 又亲手将那光亮, 在我面前彻底毁掉!”
赵措踉跄起身,不留神带倒案上香炉。
“哐啷——”
雪中春信的香灰洒了一地,满是月光的叹息。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人记得甲。”赵措盯着地上的香灰,眼神空洞, “因为认识他的人, 一个接一个, 都被我杀了。”
半晌, 他又朝着屏风后的黑暗, 幽幽补了句,“用你的手。”
“身为暗卫,都说你是我的影子。”
“其实, 你是他的影子。”
一瀑月光倒在地上,横在赵措和屏风那侧的黑色中间, 像一条永远无法跨域的银河。
“如今,我已失势, 四四方方的这个王府,就是我此生软禁之地。而你, 可以走了。”
屏风那侧, 传来轻微的一声窸窣。
“呵”赵措哑声冷笑,“你是不是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真的能走出我的视线?”
“是的。你可以走了。这是你需要执行的,最后一道指令。”
“等等!”赵措猛然起身, 光脚在那月光中快走几步,“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何会想父皇坦白一切?”
屏风那侧的影子停了下来,赵措暗自松了口气。
“若我坚持不承认,没人能奈我何。最多向辰王此前那般恩宠不盛。但当我父皇问向我时,我全讲了,一事不落。”
“你想知道为什么?”赵措再次苦笑,“因为我不舍得……舍不得让你为难。”
死寂。
“我知道,即便你选择不出面,自会有人让你出面去作证指认我。那个九哥儿,还好么?他现在替辰王下面的人在做事,对不对?你别紧张。我不会对他做什么。何况如今的我,又能做什么?”
“我不仅知道他如今叫令狐忆,还知道,是你,将他救去的西境。对。我一开始就知道。从你将他的臂钏融进你的随身匕首时,我就知道。”
“你会毫不犹豫供出我的,对不对?”
赵措看着那个熟悉到陌生的身影,下意识昂起脖颈,似乎在恼自己,又似乎跟什么人较劲,又像是要拾起几分岌岌可危的骄傲,片刻后,又像泄了气的气球,声音带有一丝意味不明的怯意。
“你会么?他来求你,你会供出我吗?”
赵措不会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因为他没给对方作答的机会。
“不重要了。我不能让你为难。哪怕是一刹那的迟疑。”
赵措的影子越来越低,像一个废弃的纸团,被胡乱丢在那里。
“你,走吧。”
“……等等!”赵措的语气从未如此轻缓,甚至是透着卑微,“此生应该永无相见之日。可你……你从来没有抱过我。你,可以……可不可以,抱一抱我?”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凉风吹进赵措怀中,他不觉打了个寒颤。
赵措终究没有等来影子的回应。
等他踉跄着追到门边,方方正正的庭院,寂静如铁,一轮凉月悬在正上。
月色好美,好温柔。一如那年雨中的那树梨花。
方才那人摸过的门框,早就没了那人的温度。
良久,赵措决然关了所有门窗。
他不配明月相照。
明月本无暇,而他,成了他此生永远抹不去的阴影。
关于公子乙,他没留在京城,更没去西境。至于他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臂钏的主人,找了他许多许多年。
眼角皱纹渐深,残雪染上青丝,依然日复一日倔强地在人群中找寻那个熟悉的背影。
那个他一直爱着,却始终未敢宣之于口的背影。
*
又一年暮春,浑浊的角江,裹挟泥沙一路向东。
越翻越急的水浪,越来越高的江面,却不停搅动沿岸百姓的心。几年前,角江灌顶平宁州的惨状,似仍在眼前。
此时,一封关于“淤田法”的奏折,郑重递上去。
“引水淤田”,人工制造河水决堤泛滥,利用水中淤泥堆积洼地,能增加土壤肥力,也能将盐卤贫瘠之地开垦为良田。
此法古已有之,却未大范围推广。主要是水火无情,决堤控不好,便可能直接成为水患。
奏疏中,孟知彰称寻得一适宜之地,地势低洼,三面环山,即便角江水全引过去,也淹不到临近村舍。此处若成,淤田法便可有序地广而推之。富国利民,功在社稷千秋。
转日便收到御笔朱批的孟知彰,舒了口气。
终于,他等到了他要的时机。
角江水浑,当慰亡魂。有些恩怨,是时候做个了结。
如今辰王辅理国政,将当年一刀切全部废黜的改革新政,皆因时因地改良后,重新推行下去。
不仅如此,京城到边陲,不论上等肥田还是贫瘠土地,凡可种稻植麦之地,遍施“琥珀肥田术”。如今国库粮税增收较此前提升近两成。而且边疆安稳,军费等支出大减,撤回的半数驻军重新投入生产,加上“琥珀垦田法”的推广和驻军就近屯田、刑犯“以工代刑”等举措的实施,边疆经济突飞猛进。值得一提的是,葡萄栽种在西境大获成功,但西境所产葡萄酒一项,每年可从羌国换回良马几千匹。
仁心与手腕兼施,谋略与胆识兼备,孟知彰为首的少年才俊,凭借自身才华与实力,成了推动这场新法变革运动的核心力量,也成了大恒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辅政卿相。
此次“淤田法”的提出,是为了探索水患多发地之垦田、肥田的新措施。
出发点,自然是好的。至于为何独独挑选淮南,只有孟知彰自己清楚。
“大人,引水淤灌是大事,以免伤及人畜房屋等,恐怕需要提前半月让村民撤离。”
半月?
孟知彰眸色一狠。
当年祭河之时,他们可是只留给庄聿白三日。
“三日。”孟知彰语气淡淡,却无比坚定,“只留三日。三日后,掘堤放水。妨碍公务者,逾期怠慢者,依律惩戒。”
当年祭河之事,已经告一段落。如今淤田地点选在淮南,这让庄聿白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难道孟知彰察觉出什么,知道自己是个冒牌货?
引水淤灌并没有太多仪式,镇守官兵检查一切就绪后,只等孟知彰一声令下,便可掘堤放水。
不过观看点,大有讲究。
就设立在当年生祭庄聿白的地方。
而掘堤,也定在生祭那日的同一时间。
庄氏一族接到水淹淮南,三日必须撤离的消息,简直晴天霹雳。这可是他们祖祖辈辈居住的村落,怎么能说淹就淹!
众人决定抽签选出几名死士,等这位坏心肝的京官大人一到,立马在他轿马前吻颈自杀,血溅当场。
见了血,他们全族上下二三百口人跟着一起请命,想来这事便不了了之。
不等他们备好签桶,却被告知这位顶顶厉害的京官,不是别人,而是他们当家祭河之人庄聿白的丈夫,孟知彰。
所有人噤了声。
这就是公报私仇。一开始就摊牌的公报私仇。
孟知彰生性凉薄,别说两名死士,即便淮南庄氏一族全部抹脖子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更不会为了这些当年要置他家夫郎于死地之人的生死,而中止当下进行的这什么淤田之术。
庄氏一族,惯会欺软怕硬,见风使舵,趋利避害。
这次,他们自知拗不过大腿,只能缩起脖子做鹌鹑,听之任之,或许还能少吃些苦头。
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近来没休息好,庄聿白听到角江水声的那一刻起,头便开始昏昏沉沉的疼。
孟知彰亲手将他扶下车,又帮他理了理衣衫和鬓角碎发。
庄聿白自然知道淤田法。不过这对江水灌淤的水量、深度都是有要求的。而眼下……
“水位要灌到哪里?”他问。
孟知彰扶住庄聿白的胳膊,往远处的半坡上指了指。灌到那座新坟下面一丈。
庄聿白视线跟过去,又看了眼宿主记忆中长大的地方。这也意味着,整个淮南将悉数被淹于水下。
“那座新坟,有什么讲究?”庄聿白抬手搭在眼尾,挡了挡太阳。
江风轻拂衣袂,孟知彰将人往自己身侧拢了拢。
柔声道:“那是当年你被祭河时,送你纸扎妆奁,且唯一为你落泪的婆婆。我已着人去祭拜过,此次行动不会扰到她。”
说罢,对一旁兵士道:“开始吧。淮南庄氏一族的人,让他们好生看着这江水覆顶的过程。若有人闹事,你懂得如何做。”
滚滚江水裹挟着黄沙,以九天倾泻之势奔涌而下,席卷吞噬着整个淮南。
最高的庄氏祠堂,一点点被泥汤淹没之时,庄聿白的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
庄聿白静静看着眼前一切,一时五味杂陈。他定了定神,心中同自己的宿主默念:
聿哥儿,是他们一起害死了你。今日我们以这种方式替你雪恨。希望你在天有灵,能聊感慰藉。
角江之水,汤汤而东。带走了那个可怜的聿哥儿,也将他这位新时代好青年带到了这个世界。
日光落入水中,碎金浮于浊沙。此时太阳和他那个时代的太阳,当属同一轮。但阳光照耀到的大地上,人们的所见所识所想所感,却截然不同。
庄聿白看着水中倒影,眼前一恍惚,似乎江水中的影子,并不是自己,而是,而是穿着祭河嫁衣的——
宿主?!
庄聿白心下一沉,他不觉蹲下身,离水面近些又细看了看。
嗐!方才就是自己眼花。水中人不是自己,又是谁?
他伸手撩一把角江水,鬼事神差洗了把脸。
眼尾那抹榴花色泪痣,竟渐渐褪色,似一枚石榴花瓣从眼尾飘落,解了封印,单留米粒大一点红痣。
庄聿白觉得奇怪,他伸手去够倒影中的这点红痣,谁知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庄聿白被身边人抱至车上,窝进那个熟悉的怀抱,一颗头像被石斧砍砸似的疼。
他紧紧闭着眼,一幕又一幕场景在脑海中撞击,飞沙走石,电闪雷鸣。
角江祭河之时,被当成祭品的庄聿白,就已经死了。
不久,得到消息的孟知彰,只身来到淮南讨说法,谁知直接被打晕,绑了石头,扔进深不见底的角江。
一条江,两个人。
一个良善温和,却只体会过人世艰辛和凌辱,死在了成亲远嫁,跳出火坑的前昔。
一个胸怀大志,十年寒窗苦读,为生民立命,筑盛世太平,殒命在走向仕途之前。
庄聿白觉得自己的心,被生生划开一个口子。
他像一只鱼,被从水中捞出,垂死张着嘴,大口呼吸。
因为他意识到,那个被族人像牲口一样祭河的聿哥儿,哪里是他庄聿白的穿越宿主。
原来竟是他庄聿白——
自己的前世与今生。
尚未展开的青春,原本美好的人生,被以这种见不得人的方式残忍斩断。
或许怨念太深,执念过重,即便轮回百世,仍放不下这段孽缘纠葛。
或许上苍良心忽然发现,千百年后,给了少年这次机会,让他弥补这一世的遗憾……
庄聿白抱紧身边人,一句话说不出,眼泪流了又流。
以孟知彰如今的权势地位,他大可以将淮南所有生灵一并抹去。
他没有。
他要让他们好好看着,看着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一点点一寸寸淹没在自己面前。
是的。有时候,活着比死去,更煎熬。
而且,大树已高耸入云,来时路上那些低至尘埃的蒺藜,根本不值得他再浪费更多时间。
这一世,孟知彰和庄聿白还有更值得做的事情,更阔朗亮堂的明天等在前面。
孟知彰抬手轻抚怀中人眼角那点红痣。
两人什么也没说,又似乎什么都已经说了。
马车停在庄聿白被祭河后爬上岸的那片林子。孟知彰牵住庄聿白的手,夫夫二人一起朝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脚步叠脚步,心贴着心。每一步都更坚定,也更踏实。
这一世,执子之手,再不分开。庄聿白珍视地牵紧那只大手。
“你相信来世么?”
开口的是大手的主人。
庄聿白一怔。
他仰头看向对方的眼睛,那双看向自己时,永远温柔、永远包容的眼睛,视线竟然开始模糊。
像是在问,下一世,下下一世,还会一起的。对吧?
庄聿白喉结哽住,整颗心如被万千羽毛紧紧箍住。
角江无言,水面渐平渐清。
庄聿白视线偏了一下,只一下,他整个人大惊,险些叫出声。
阳光之下,夫夫二人按品级盛装而行,宽袍峨冠,锦靴华服。
而水面之下,挽手同行的倒影,却成了两位现代装束的少年——
作者有话说:
感谢每一个出现在我笔下的人物
感谢每一位陪我经历这段故事的读者朋友
感谢每一份批评与支持
也感谢每一次相遇和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