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

    第31章 萧潭回来 我想她想得快发疯了

    头三个月很辛苦, 没有人能替她承受。凌之嫣在司空珉面前反应平静,事已至此,她总不能说自己后悔了。

    无依无靠, 能撑到现在离不开司空珉的照拂, 爹娘也会体谅她的苦衷吧?

    只不过,肚子里的孩子将来会不会埋怨她,为了当司空府的“夫人”, 任性地在主屋住下了, 没有考虑自己的实际名分、孩子一生下来就是庶出……

    凌之嫣疲惫掩面,需要操心的事还有许多,可她已经力不从心了。

    司空珉见状,不放心地问道:“你是介意我没能给你名分吗?”

    这件事原本也是他的心结所在, 故而一开始没提。

    凌之嫣放下手,不置可否地回望他, 她是觉得有些委屈, 但司空珉已经求过他的义父,事情不顺利,也不能一味苛责他。

    司空珉讪讪地用手心覆在她手背上, 软语道:“一时半会儿或许解决不了婚事,不过我可以先求一纸婚书过来,我们的孩子不会没有名分的,你放心,以后我拥有的一切都由他继承。”

    凌之嫣听他想得长远,不由得牵了牵唇角, 不管怎样,司空珉是值得她信赖的。

    ……

    虽然大夫开了安胎药,但对凌之嫣来说效果甚微, 她食不知味,连续几日只能喝下汤水,身心交瘁。

    司空珉看在眼里,也跟着吃不下饭了,他撇下官署的事,留在家里陪凌之嫣解闷,下厨做点心,还弹琴给她听。凌之嫣胃口不见好转,不过脸上的笑容倒渐渐多了。

    虽然才刚刚怀上,但司空珉已经打点好孩子出生后的繁杂琐事了。若能安稳相夫教子,好像也不失愉悦。

    天不遂人愿,安稳日子还没过几天,萧潭竟然毫无征兆地回来了。

    ***

    凌之嫣难得精神好些,想给未出生的孩子绣一顶帽子,于是再度拿起针线坐在绣案前。司空珉守在一旁,一会儿看看她绣的花样,一会儿看看她。

    晌午未到,芬儿急匆匆进来禀报:“公子,夫人,詹阳王殿下来了!”

    凌之嫣手上的针没拿稳,失神扎在了已经绣好的半边,芬儿慌慌张张的样子让她不悦,仿佛是她跟司空珉偷情被抓了,现在必须要躲起来一样。

    不过,凌之嫣也发现了不寻常之处,萧潭来司空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她从未见过侍女这样急着来通传,今日芬儿这般举动,似乎是被谁一早交代过的。

    司空珉倒不动声色,扭头望着凌之嫣道:“你想见他吗?”

    他眸色平和,心底却有一阵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波涛,早知道萧潭有一天会再找来,没想到会这么快,不是说受了伤要休养三个月吗?这才刚过两个月就回来了。

    “自然不想。”凌之嫣低头,回答得干脆,眼睫都没有动一下。

    萧潭出去游山玩水一趟,到现在终于想起她了?

    司空珉得到她的回答,随即起身道:“那我去打发他。”

    声色果断,全然没有了往日对詹阳王殿下的敬重。

    “你就说我去京城投奔我哥哥了,他应该不会怀疑。”凌之嫣嘱咐道。

    司空珉抬眸应道:“好。”

    然后他离开主屋去了书房,严阵以待。

    外面好像很安静,凌之嫣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不多时,一串脚步声穿堂而过,那声音既近又远,像许多个鼓点敲在耳畔。

    从前听到这样的声音后,一抬头便能看见他的笑脸,可是现在——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现在的她,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

    他若是知道了她的背叛,会对她恨之入骨吧?凌之嫣苦笑。

    好在司空珉并非无权无势之辈,萧潭就算知道了所有真相也不能任性妄为,往后在这潇湘城,她小心避开他就是。

    游山玩水加上后来养伤,萧潭有近三个月没来司空府了,一登门便着急忙慌直奔凌之嫣之前住的后院,虽然他早就派叶忠回来传过话了,可他心里始终七上八下,难以安心。大夫嘱咐他受伤之后要休养三个月,萧潭等不了那么久,膝骨稍微有所好转便离开了红叶镇,想尽快见到凌之嫣亲口向她解释。

    司空府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萧潭眼巴巴盼望看到凌之嫣,却先看到了从书房出来的司空珉。

    “殿下这么快就回来了?”司空珉在廊下既惊喜又关心地问,对于萧潭的伤势只字不提。

    书房跟主屋离得近,凌之嫣能听见这边的说话声,司空珉可不敢露出破绽,毕竟他从未对凌之嫣提起过萧潭受伤一事。

    萧潭太久没见到熟人,一听司空珉这样问便要诉苦:“别提了,我可遭了大罪了,红叶镇那个鬼地方居然有黑熊出没,把我伤得不轻。”

    他说的话像一阵风般吹散了凌之嫣内心的迷雾,凌之嫣心头一颤,原来如此……他不是把她丢在脑后了,他只是受了伤。

    不过转念一想,凌之嫣又觉得这理由太荒谬了些,萧潭外出不可能不带随从,遇上黑熊,他那群随从不会坐视不管,怎么会让他受重伤?

    若是黑熊不理别人只单单袭击萧潭一人,也太匪夷所思了。

    而后她听见司空珉的叹息:“殿下往后可不能去陌生地方闲逛了,那只黑熊抓到了吗?”

    萧潭眼下无心闲谈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焦灼问道:”嫣儿还好吗?我想她想得快发疯了。”说着便往后院赶去。

    司空珉松了口气,萧潭没有提起先前派叶忠回来一事,这自然对他有利。

    “殿下——”司空珉在萧潭身后扬声喊住他,顿了顿,遗憾道出一句,“凌姑娘已经去京城了。”

    “你说什么?”萧潭如闻晴天霹雳,僵了一瞬,先是不可置信地望向院内,然后回身准备向司空珉仔细盘问。

    他把凌之嫣留在司空府,司空珉为什么没有好好看着她?

    他明明派叶忠回来过,凌之嫣知道他受了重伤,为什么不等他?她一点儿都不关心他的伤势吗?

    明明说好了会在这里等他回来的……

    不等他开口问什么,司空珉已经先行解释道:“凌之贤知道他妹妹一个人在潇湘城,便派人把凌姑娘接到京城团聚了,凌姑娘也不想留下,我没办法。”

    “不可能,太学生虽然前途无量,但凌之贤也还没有官职,他怎么有本事安顿嫣儿?”萧潭一张口便声嘶力竭,身上的伤口尚未愈合,经他这样一激动,如裂开一般剧痛。

    他忍着伤口的痛继续道:“嫣儿胆子小,她都没出过远门,不会一个人大老远去京城的。”

    司空珉默然打量他,似乎觉得他的话完全是在胡言乱语,没有回答的必要。

    萧潭自问自答了几句,见司空珉没有回应,便不信邪地推开了那扇关着的门走了进去。司空珉冷眼看着,知道他什么都不会找到。

    凌之嫣在主屋听不见后院的声音,但是心里早掀起惊涛骇浪。

    萧潭怔愣地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身上的疼痛已经麻木了,他试图在这间熟悉的屋子里找到凌之嫣的影子,然而四下空荡,床上的铺设都收起来了,如今显然是没有人住。

    他从期待着重逢到满眼空洞彷徨,一切发生得这么快,他因故离开了快两个月,就这么失去了她。

    司空珉出于待客之道,进来安慰着萧潭:“我跟凌之贤有些来往,殿下要是放不下凌姑娘,不如写信问一问?”

    萧潭凄楚道:“写信有什么用,我要去京城找她。”

    “殿下三思啊。”司空珉忙劝阻,言明利害,“藩王没有诏令不得入京,殿下贸然进京会被问罪的。”

    萧潭颓然坐在地上,无奈闭上了眼,再睁开眼时,一脸失魂落魄:“她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月前。”

    萧潭垂眸良久,回想那个时候他在哪里。当时他还在痛苦地养伤,度日如年。

    他没有受伤就好了。

    人在后悔和遗憾的时候常常说“早知如此”,可这句话完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越是追悔莫及,越是陷入痛苦无法自拔。

    “她走之前有没有给我留下书信?”

    司空珉思索片刻,歉疚地摇了摇头,他陪萧潭坐在地上,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华昌郡主一直跟殿下在一起吗?”

    萧潭有气无力道:“不是,我受伤之后,她便回了京城。”

    司空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殿下身边总有红颜知己相伴。”

    萧潭没心思说笑,也没心思解释,只不过,他忽然发现司空珉有些不对劲。

    “嫣儿误会了什么,是吗?”萧潭从司空珉的话里悟出一点头绪,不过他不明白司空珉为何不直说,偏要这样暗示他?

    司空珉流露出些许为难:“殿下可真把我问住了,我与凌姑娘交流得不多,她临走前是何想法,我并不了解。”

    萧潭满心记挂凌之嫣的下落,一刻也闲不住,他起身告辞:“今日多有叨扰,我要回府了。”

    藩王不能进京,往京城写信总可以吧,他要好好打听凌之嫣的下落。

    至于找到她之后……如果她在京城过得更自在,不愿回来,那他会安排人默默守护她。

    司空珉周到地送萧潭到府门外,确认主屋的凌之嫣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司空珉这才拿出来两样东西递给萧潭:“殿下,凌姑娘走之前说,把这两份礼物还给你。”

    萧潭低头一瞧,这两样东西分别是桃花镶玉玲珑簪和他之前随身带着的玉佩,玉佩是受伤后让叶忠带到司空府交给凌之嫣的,桃花镶玉玲珑簪是先前他为了处理郡府的事,暂时将婚事搁置,怕凌之嫣多想,买了簪子向她传达心意的。

    总之,这些都是他之前托司空珉交给凌之嫣的。

    “还给我?”萧潭望着这两样东西觉得有些怪异,眸光一晃,想了想道,“她从我这儿得到那么多宝贝,只说把发簪和玉佩还给我吗?”

    萧潭是故意这样说的,游荷园那一屋子首饰撇开不提,他还亲手送给凌之嫣一颗夜明珠,看花灯的那晚,他还买了支绿翠镶流苏的珠钗给她。如果她是想和他了断,为何不把四样东西一起还给他?还他一半又留下一半是何道理?

    他总感觉司空珉在诓他,可是他现在急火攻心,理不清何处有破绽。

    司空珉不知道萧潭究竟给凌之嫣送过多少礼物,假装困惑地低下头:“凌姑娘确实是让我把这两样东西还给殿下,至于她是怎么想的,我实在不得而知啊。”

    萧潭也被他说糊涂了,又记挂着找到凌之嫣之后再当面向她问清楚,于是接过两样东西没有再问什么,上马离去。

    司空珉站在府门外恭敬目送萧潭离去,今日天气格外晴好,太阳从没像现在这样耀眼过。

    第32章 一纸请帖 你不想让人知道你有女眷吗?……

    凌之嫣知道萧潭已经离开了, 司空珉还把他送到府门外。

    往事如春梦无痕,记忆中的片段变得那么不真实,曾经的一切真的存在过吗?几个月前她还跟萧潭如胶似漆, 今日她却躲在他根本想不到的地方不愿见他, 而他也无法找到她。

    他若知道自己今日被骗,接下来又要闹出什么事来?

    凌之嫣定了定神,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道理她懂, 不过, 接下来的事理应是司空珉该担心的。

    想到这儿,她忽而有一个不安的发现:司空珉好像很擅长说谎,方才竟把萧潭骗得团团转。

    回想他当时的样子,即便她没有跟他说可以用她去京城投奔哥哥这个理由骗萧潭, 他自己似乎也能想得到。

    芬儿一直陪凌之嫣待在主屋,凌之嫣已经沉默多时, 担心芬儿瞧出她神情异样, 便打算开口说些平常话。

    这么一想,凌之嫣心内一凛,忽而想起了前阵子那件匆匆掠过的事。

    她记得芬儿在她面前提起过阿莲, 说阿莲要变成哑巴了,当时把她吓得不轻。

    之后大夫说她怀孕了,她受了一阵子的苦,不知不觉将此事丢在脑后。

    “你先前是不是说,阿莲出了什么事?”凌之嫣冷不丁问出一句。

    芬儿听见,脸色随即变得有些拘谨, 垂着头道:“回夫人的话,阿莲现在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

    芬儿的反应和这件事本身都透着古怪,阿莲不能开口说话了, 凌之嫣不用害怕她出去跟人嚼舌根了,可这件事是否太巧合了些?

    凌之嫣疑惑:“是生了病吗?”问完又隐约想起,芬儿当时似乎提过中毒二字。

    芬儿抬眸,有些僵硬地动了动唇,凌之嫣看在眼里,就在这时,司空珉神色自若地回了主屋。

    芬儿忙又垂头,一声不响地在一旁侍立。

    司空珉一见凌之嫣便坦白道:“我跟他说你去了京城,藩王无故不能入京,这次他应该会死心了。”

    凌之嫣心道:他才不会这么轻易就死心。嘴上却淡然问了一句:“他真的受了伤?”

    司空珉嗯了一声,故作镇定地示意芬儿离去,非常担心凌之嫣下一句就会问他:这么大的事,你之前就没听说吗?

    司空珉想好了如何应对,一口咬定不知道即可。

    他还冲动地想问她,是不是很担心萧潭的伤?不过还是深吸一口气忍住了。

    凌之嫣自然将司空珉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她表面无所谓,实际上心乱如丝。

    方才听萧潭亲口说他被黑熊所伤,她是有所怀疑的,觉得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在萧潭身上。

    说到底,她是无法再回首先前对萧潭的怒和怨。

    当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萧潭是因为受了伤才音信全无的,恰逢她身体不适,误以为自己怀孕了,不得不向司空珉求救,然后……她就在心里跟萧潭道别了。

    命运无情,相守那么难,错过却又那么容易。

    凌之嫣忍着眼泪,事到如今她只好安慰自己,既然注定此生有缘无份,早点放过彼此也好。

    司空珉挨过来,轻轻将手心落在凌之嫣腹部,声色柔和道:“这两日是不是觉得好些了?”

    他以为,关于萧潭的问题应该要结束了。

    凌之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甚至接着问:“你送他到府门外,他临走前说什么了吗?”

    没有人能理解她心底的执拗和不甘,甜言蜜语犹在耳边,她曾经把自己交给了萧潭,他真的那么容易就能放下她吗?

    司空珉目光有些躲闪,皱眉想了一会儿才回答着:“他说他要回去接着养伤,接下来要有一阵子不会出门了。”

    凌之嫣转过脸去看自己的绣图,知道司空珉说的不是实话。

    ***

    萧潭没有完全相信司空珉的话,离开司空府之后又去了一趟凌家,想看看凌之嫣是否回到这里。

    凌家大门紧闭,院里的风都透着凉瑟之气。萧潭不死心,不顾伤势未愈,翻墙进了后院。

    院中黄花堆积,眼前只有人去楼空的滋味,萧潭呆立多时,伤口的血从衣服上滴到地上也浑然不觉,直到日落时才回王府……

    太妃认为,萧潭外出游玩时虽然受了重伤,但毕竟有惊无险,最后平安归来了,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加上她自己也大病初愈,于是自作主张在王府设了酒宴,准备邀请潇湘城的一帮官场贵友庆贺一番。

    萧潭无心过问,不停写信给京城的旧相识,请他们帮忙打听凌之嫣的下落,宴会的事由着太妃安排,想着太妃有事要忙就不会来打扰他。

    送往京城的信和之前求陛下赐婚的信一样,像是石沉大海了。萧潭心急如焚,恨自己当初为什么非要答应华昌郡主去游山玩水,夜深人静难以入眠时,未愈合的伤口仿佛被利刃反复刺穿,伤处的疼和心口的疼搅在一起,把他折磨得宛如行尸走肉。

    你是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她,所以就可以把她丢在一旁不珍惜了是吗?你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就该心无旁骛地等你回来?她是你想见的时候就能随时见到的吗?你太自以为是了……

    含着眼泪半梦半醒时,他反复责问自己。

    秋意渐浓,周遭的一切都格外冷清,那只写着他和凌之嫣名字的花灯还在屋檐下挂着,风吹日晒,不复昔日光鲜,当时他还想着,凌之嫣很快就会嫁过来。

    大概是夏秋交替的缘故,养在府里的梅花鹿近来也食欲减退,萧潭瞥见它一两次,每次都勾起无尽酸楚,像是顾影自怜。

    红叶镇的大夫嘱咐过,养伤期间不可饮酒,萧潭控制不住,觉得只有喝醉时才能好受一些。被叶忠等人发现,又独自来到游荷园寻求清净。

    这时节,荷塘已是一片枯黄,池水映着褐色的残影。夏天明明刚过去不久,却又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卧房里,他给凌之嫣准备的那堆衣饰还好好地待在原地,那天临走之前,凌之嫣朝这儿望了两眼,他也跟着望过来,因此对最上面的几件首饰略有印象。

    首饰看起来一件不少,没有人来过,萧潭怅然,可真是物是人非了。

    他还记得凌之嫣当时问他的话——

    “我们还会回来的,对吧?”

    他回答她说,那是自然……

    萧潭心酸合眸,他回来了,可是凌之嫣在哪里?

    秋风吹动红帐,萧潭睁开眼,目光落在绣枕上,他看到枕边缠绕着的几根长发,忙伸手捡起。

    他的头发粗硬,凌之嫣的头发细软,交织在一起很好辨认,萧潭五味杂陈,将这几根头发牢牢握在手心。凌之嫣在身边的时候,他是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的。

    ……

    太妃还记得司空珉府上那个侍女大老远跑来说的那通话,为了验证真伪,抑或说,想看看司空珉敢不敢坦坦荡荡地在萧潭面前承认他和凌之嫣的事,所以在送出去的每张请帖中都额外交代了一句:务必携女眷一同参加。

    会有男人能原谅女人的背叛吗?太妃嘲弄地想,只要凌之嫣跟司空珉一同赴宴,萧潭往后便不会再为这个女人犯傻。

    司空珉收到请帖后,注意到那行醒目的字,深觉意外,太妃不可能如此马虎,女眷二字分明是有所指。

    他将请帖拿给凌之嫣瞧,想听听她的主意。凌之嫣也惊愕不已,这张请帖上清清楚楚写的是司空珉的名字,他尚未娶妻,太妃怎会不知道?

    既然太妃特意叮嘱司空珉携女眷,那是不是说明她已经听说了些什么?

    凌之嫣忽而感到惶恐,太妃这是冲她来的。

    “有人走漏了风声吧。”凌之嫣疑虑道。

    她想起阿莲曾经消失过一日,结合前前后后的事,难道说,是阿莲跑到太妃面前告密的吗?

    司空珉脸色阴冷下来:“那必然是府里的人了。”

    听他的语气,好像已经认准了告密的人是谁。

    凌之嫣试探地嘀咕一句:“阿莲早点变成哑巴就好了。”

    司空珉听到这话,低了低眼眸附和道:“嗯。”

    凌之嫣定睛看向他,盼他和她有目光交汇,也想听他亲口告诉她阿莲变成哑巴是怎么一回事儿,可他随后却兀自转过身去。

    那算是默认了吧。

    司空珉背对着她,漫无目的地望着屋外,嘴上轻声道:“王府的宴会不是饮酒作乐那么简单,你现在有身孕,我们不去也罢。”

    他的话自然有他的道理,凌之嫣却不愿对他言听计从,刁钻地问他:“难道你不想让人知道你有女眷吗?”

    “当然不是。”司空珉忙回头解释。

    四目相对时,凌之嫣已经打定主意了,她跟司空珉的事不可能遮遮掩掩一辈子,等孩子出生以后,知道的人会越来越多,萧潭也迟早会听说的。

    既然现在太妃已经知道了,那就遂了太妃的愿吧,免得她以后还要费心想别的招儿。

    “那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做?”司空珉对她的想法有些不确定。

    凌之嫣眸光从容地打量他,双唇却在发颤:“我跟你去王府的宴会,但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的真名。”

    一同参加宴会的都是潇湘城的名流,凌之嫣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没跟爹娘一起去海疆,更不愿让人知道她没名没分地跟了司空珉,而太妃和萧潭不一样,他们见到她站在司空珉身旁,便什么都明白了。

    司空珉扬唇欲笑,喉咙动了两下:“好。”

    第33章 宴会相见 你再说一遍,她是谁?

    凌之嫣主动提出要去王府的宴会, 司空珉不是没有顾虑,他苦心周旋了这么久,瞒了凌之嫣许多事, 还几乎把萧潭玩弄于股掌之中, 如今最担心这二人见面之后互通有无。

    不过,司空珉定了定神,满意地望向凌之嫣的腹部, 她怀着他的孩子, 萧潭现在还能改变些什么?

    况且义父也提供了可靠消息,朝廷会派巡抚大人来平南郡,意在削藩。想到这儿,司空珉愈发无所顾惮, 他早晚是要跟萧潭反目成仇的,背上一个夺人所爱的罪名又如何?萧潭跟凌之嫣当初的婚约并没有定下来, 凌之嫣当然可以选择别人, 萧潭管不着。

    司空珉甚至设想:萧潭为此闹起来才好,如果再恰好撞上巡抚大人赶来,也算帮了义父一个大忙……

    宴会安排在两日后的戌时, 凌之嫣坦然瞧着司空珉为赴宴忙活,他煞费苦心帮她编造家世身份,以便在宴会上向旁人介绍。

    司空珉还不放心道:“郡府的那些官吏,你认识多少?我怕有人认出你。”

    毕竟,她可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子。

    凌之嫣以前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待在后院也不会见外客, 并不认得郡府的官吏,仔细想来,只有江都尉家的江伯母还算熟悉。

    而且江伯母和太妃很熟, 想来也在邀请之列吧。

    她悠悠道:“我只认得江都尉的夫人,我唤她江伯母,她应该也会在宴会出现,不过江伯母见多识广,是个有分寸的人,我想她即便认出我也不会声张。”

    司空珉却比她谨慎:“我们要确保万无一失才行,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凌之嫣打量着他沉稳的眸光,不知他想作何安排。

    司空珉想了想,继续道:“我会想办法让江都尉在那日出城办差,江夫人独自一人就不会赴宴了。”

    凌之嫣默默颔首没有接话,司空珉的心思如此缜密,待在他的身边应该感到知足才对,不知为何,她反倒觉得不安。

    她有片刻的恍神,直到听见司空珉在叫她,才茫然抬眸回应。

    “夫人?”司空珉已经叫了两遍,见她终于回过神来,忙关心道,“你是累了吗?”

    凌之嫣涩然摇了摇头,又掩饰道:“江伯母跟我娘有交情,我提起她,便想我爹娘了。”

    对爹娘的思念是无时无刻的,只是有时思念得深,有时浅一些,还有的时候,心绪会被眼前事填满。

    司空珉头一回听她提到爹娘,稍显无措,随后怜惜地抬手抚在她肩上,吁气安抚道:“有件事,我原想着有实质的进展了再告诉你。”此事尚不是板上钉钉,因此他压低了声音,“我前阵子已向邵太守请示了,郡府的事离了凌大人不行,听邵太守的意思,凌大人和凌夫人下个月初就能从海疆回来。”

    “你说的是真的?”凌之嫣懵懵懂懂地,心想司空珉也真是沉得住气,居然一直没告诉她。

    司空珉笃定地笑:“我既然这样跟你说,便是有把握,若是还有什么不测,大不了我再去求义父出面。”

    凌之嫣满怀感激,凝眸望着他说不出话,忽然就有两行眼泪滑落。

    司空珉边为她拭泪边细语道:“不用跟我说客气话,也不用谢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你在我身边能开开心心的,我什么都帮你办好。”

    语毕,他顺势拥她入怀,凌之嫣贴在他肩上止住泪,闭眼默想着,之前萧潭说过,郡府为了避免朝令夕改之嫌,让她爹娘在海疆至少待三个月,粗略算起来,也就是这个时候。

    爹娘从海疆回来这件事,到底是萧潭三个月前的承诺兑现了,还是司空珉最近刚刚促成的,她实在不了解内情。

    王府的宴会上到底会发生什么,见到萧潭之后,这些恩恩怨怨该如何收场,凌之嫣现在统统无法预料,但是她心里很清楚,这一面是非见不可了。

    萧潭需要知道她跟司空珉的事,而她则需要解脱。

    ***

    临行前,司空珉反复叮咛:“郡府那些同僚都知道我尚未娶妻,到了王府,我只能跟人说你是我的姬妾,实在委屈你了,不过你知道的,在这府里你就是唯一的夫人。”

    凌之嫣淡淡应了一声,唇边的笑意似有若无。从萧潭第一次在她屋里留宿的那晚开始,她就没有资格计较名分了吧,辗转了两个男人,全仰仗他们的垂怜而活。

    他们随时有可能将她抛弃,偏偏他们都爱给她承诺,想来实在讽刺。

    “还有,宴会上免不了有人劝酒,你现在怀着孩子,我就跟大家直说了吧?”

    凌之嫣自然有些难为情,但是在宴会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司空珉特意带了狐裘放在马车上,以供凌之嫣困累时歇息用。

    凌之嫣偷偷将萧潭给她的那颗夜明珠带在了身上,若有机会,她打算将夜明珠亲手交还给他,从此两不相欠。

    去王府的路上,司空珉将狐裘垫在她腰后,侧过头轻声道:“待会儿若是有人问起,我会说你是东渔郡人,姓姜,可以吗?”

    凌之嫣不咸不淡道:“应该不会有人打听一个姬妾的出身吧。”

    司空珉听她这样说,抬起手心落在她手背上喃喃着:“这个家世可不是我随意乱编的,我娘就是东渔郡人,姓姜,若真有人打听,我这样回答能自然些。”

    凌之嫣眸光微敛:“夫君有心了。”

    司空珉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侧颜,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接下来要直面萧潭,对别人来说这是寻常酒宴,对司空珉来说却无异于鸿门宴。

    不管怎样,他今晚就要让萧潭知道,凌之嫣如今是属于他的,往后也只能属于他。

    马车奔走的时候,窗外的夜风也显得更疾了些,走在这条路上,凌之嫣免不了回想起第一次去王府时的一幕幕。

    那时她无忧无虑,太妃对她也很和善,她还不知道遇到萧潭之后会给她带来这样多变故。

    若是能重来的话,还要不要认识他呢?

    凌之嫣在心内嗤笑,打消了这些空想,父亲毕竟在郡府得罪了人,后来的波折难以避免,这些都是她命里的劫。

    詹阳王府灯火通明,司空珉的马车停在门口时,听到宴席上有阵阵欢声笑语。

    司空珉不急不慢下了马车,又小心搀扶凌之嫣,王府小厮上前笑道:“司空参尉可算来了,小的都恭候多时了。”

    王府门前已停了许多辆马车,司空珉向小厮赔罪道:“我是不是来迟了?”

    小厮得体地答道:“参尉能来就好,太妃和殿下可不会见怪的。”

    凌之嫣垂头跟在司空珉身后,她此前来过王府,担心小厮会认出她。不过晚上光线暗,小厮也不敢盯着贵客的女眷瞧,二人一路顺当地来到宴席上。

    丝竹之音在席间飘荡,凌之嫣抬眸望去,见两侧各摆放二十余张案席,从上面的主位一直排到近门处,全都坐满了。离主位近的都是资历深厚的前辈,司空珉的座位在近门处的下席,凌之嫣随他入座,准备好了面对接下来的一切。她悄悄打量了一遍席间的女眷,发现她认识的江伯母果真不在,随后便将心放宽了。

    太妃端坐在主位上,笑意盈盈,她已向宾客说完了场面话。萧潭坐在主位次席,不顾伤势闷头喝酒,宾客依次到来之后,没人听他开过口。

    萧潭事先并不知道太妃递出去的请帖上都写了什么,所以一开始看到来客都带着女眷还颇感到意外。

    高朋满座,说笑声不断,萧潭却心事重重,今早京城终于有人回信了,内容却是:并未听说凌之贤的妹妹在京城。

    萧潭想不通,他不确定究竟是凌之嫣躲起来不见他,还是司空珉把她藏了起来。

    不过,如若只是凌之嫣不愿见他,那司空珉没道理帮着隐瞒,所以,司空珉一定有问题。

    凌微澜夫妇已经在海疆待了三个月了,接下来可以催促郡府的人安排他们回来了,等二老一回来,不愁凌之嫣不出现。

    萧潭正在理清杂乱心绪,忽听席间有人道:“司空参尉可算来了。”

    司空珉立刻引起席间的注意,尤其是他身边的女眷。

    前阵子城里谣传萧潭和司空珉有龙阳之好,大家皆有所耳闻,只是表面上装作不曾听说,今日大家见司空珉有美人在怀,纷纷开怀一笑,知道那传闻是假了。

    司空珉站在案席后,双手举着酒杯向众人笑道:“我来迟了,还望太妃和殿下恕罪,这杯酒,算我赔不是了。”

    说着仰面将酒痛快饮下,另有同僚起哄道:“司空都尉怎么不向我们介绍一下身旁的佳人?”

    萧潭心里装着事,无意计较司空珉来迟了,听到席下的笑声和说话声,才端着酒杯懒懒地循声望去,想瞧瞧有什么热闹。

    司空珉还未回答,又有一相熟的郡吏起身揶揄:“司空都尉平日将美人藏在高墙内,我等难得一见,今日借了太妃和殿下的光,都尉竟将美人带了出来,真叫我等大饱眼福了,我要敬这位美人一杯!”

    说话间,萧潭的目光向司空珉身侧瞥去,他看到远处那个身影,只一眼,上身立刻僵直无法动弹。

    那是——嫣儿?

    萧潭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近来思念过度的缘故,以致于看见了幻像,忙又定睛认真观察片刻。

    凌之嫣安静地坐在司空珉身旁,眉间有恭敬又浅淡的笑意,目光只对牢案前的酒杯,并不看任何人。她依旧摄人心魄,明明身处觥筹交错之中,却又好像置身于宴席之外。

    萧潭的眼眶瞪得发酸,耳边嗡嗡作响,与此同时,心口处像是被利刃刺穿,无声地流血。

    她果然还在潇湘城,司空珉果然在骗他。

    萧潭的胸膛起伏不止,杯里的酒不知不觉洒出来大半,见到她明明是件开心的事,可是他现在到底该干什么?为何全无主意?

    那一厢,司空珉听了席间的各种声音,周到地偏头觑一眼凌之嫣的神色,然后向众人讪笑道:“这位是我府上的姬妾,如今已有了身孕,大夫嘱托不宜饮酒,还望诸位海涵。”

    他府上的姬妾?有了身孕?

    萧潭怒目圆睁,手上青筋暴起,端着的酒杯都要被他握碎了。他不加细想便认定凌之嫣怀的孩子肯定是他的,是司空珉趁他在外养伤时,哄骗霸占了她。

    太妃的眼睛有些昏花,在主位上看不清司空珉究竟带了何人赴宴,但她留意到萧潭的反应,心里便猜出了两三分。

    众人皆向司空珉道喜,唯独萧潭脸色铁青,恨不得要让司空珉血溅当场。

    凌之嫣的模样,萧潭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眼眶泛红地盯着她,从未想过自己再次看到她时,她竟离他这样远,像是与他毫无瓜葛一般。

    太妃频频向萧潭侧目,见他已然失态,想开口提醒他一二。

    萧潭再难克制,不顾太妃的眼色,失手将手上的酒杯捏碎,碎瓷片溅了满桌案,他怒而起身向司空珉质问:“你再说一遍,她是谁?”

    雷霆之音响彻席间,宾客皆哑然,太妃忙命侍女过去服侍,并向宾客笑道:“殿下怕是喝醉了。”

    司空珉已落座,悠然和凌之嫣相视一眼。

    第35章 休想离开 我若说你偷了夜明珠

    虽然太妃替萧潭开脱是喝多了酒, 但是在场的宾客都听得出来,事情没有这样简单。司空珉带来的那个姬妾,萧潭似乎也认识?

    司空珉面色不改, 想起身再对萧潭认真说一遍刚才的话, 却被凌之嫣拽住了衣袖。

    萧潭的问题,凌之嫣听得真切,他看似在问司空珉, 实际上是想问她吧。

    席间诸位面面相觑, 都觉得今晚的酒宴有好戏看了。

    为免萧潭和司空珉当众动干戈,凌之嫣当着众人的面起身,用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回答道:“妾身东渔姜氏,见过詹阳王殿下。”

    这话她已经在心里练习了一遍, 原以为自己能说得自然流畅,但是面对萧潭时, 内心的退缩和羞愧还是让她有些怯懦, 无法面对真正的自己。

    萧潭扯唇冷笑两声,心里既怒又恨,想将司空珉千刀万剐, 想立刻抢回凌之嫣。可是他还有理智,知道自己今晚不能当众拆穿司空珉的无耻面目,否则凌之嫣就成了被人指指点点的祸水。

    周遭出奇得安静,连看热闹的宾客也不大声出气,凌之嫣好奇萧潭究竟会有什么反应,不多时, 却听萧潭冷冰冰地道出一句——

    “本王喝醉了,失陪。”

    他怒火冲天,转身离席。

    太妃听到方才那两句对话, 辨认出了那个自称姜氏的女子正是凌之嫣,心底掀起一阵冷嘲。

    原本太妃还为拆散萧潭和凌之嫣的婚事心存一丝愧疚,岂料凌之嫣竟比她想得更诡计多端,不跟自己爹娘去海疆,寄身司空府妄想能翻身,现在不知道怀了谁的孩子,还敢来王府招摇,现在萧潭该看清这个女人的秉性了吧?

    萧潭离席后,太妃又陪大家喝了一巡酒,诸位宾客回过神来,纷纷识趣地装作不记得方才的风波,继续东拉西扯。凌之嫣勉强听着席间各种言谈,方才萧潭眼中的怒和恨在她心头翻涌成漫天风沙,她今晚任性妄为了一次,算了报复了萧潭一回,可是丝毫没有任何快意。

    想必萧潭会把她视为恬不知耻的女人,不过凌之嫣也不甚在意,知道自己已彻底同他诀别。只可惜身上带着的夜明珠,恐怕没有机会亲手还给他。

    司空珉侧身望她,低头关心道:“还撑得住吗?”

    凌之嫣默然点点头,盼着宴席早些结束。

    恰在这时,忽有一小厮高声道:“今晚还安排了皮影戏,各位女客请移步西院。”

    要去西院?凌之嫣一听,分外警惕,望向司空珉不知如何是好。

    凌之嫣犹豫间,席上的女客已纷纷起身,行礼答谢太妃的安排。

    太妃表面上说不必拘礼,心底却分外疑惑,她事先并不知还有皮影戏这回事儿,这些女眷怎么突然被请去看戏?随即猜想这是萧潭临时做出安排,想趁机和凌之嫣私会。

    可真是鬼迷心窍了,太妃恨铁不成钢,想去瞧个究竟,但自己此时又不便离席,忙喊来一个婆子,耳语几句。

    司空珉见凌之嫣不安,倾身耳语道:“别担心,今晚还有一个贵客应该来的,他若来了,王府的人便不敢放肆。”

    凌之嫣便问:“是谁?”

    司空珉还未回答,一婆子已来到凌之嫣身旁,笑着开口道:“姜姑娘有孕在身,恐怕行动不便,我陪姑娘一起走吧?”

    凌之嫣尴尬地笑了笑,司空珉在一旁劝道:“去吧。”

    看他一副运筹帷幄的神色,凌之嫣只好随眼前这婆子前往西院,她认出这是太妃身边的人,心里很是戒备。司空珉目送凌之嫣离开席间,自然有些不放心,但眸底也透着一股赌一把的决定。

    去西院需经过一条回廊,凌之嫣走在婆子身边,直觉这婆子绝非是带她去看皮影戏这样简单。

    四下无人,婆子开口和她闲叙:“不知姜姑娘是有几个月份的身孕了?现在胃口如何?”

    说罢目光下移,盯着她的肚子瞧,不过凌之嫣现在还没有任何孕相,若不是司空珉方才交代过,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凌之嫣对怀孕一事极为羞赧,从前待在司空府还没有这样强烈,现在被外人知晓后,她觉得每个人都在偷偷取笑她不知廉耻。

    是太妃让这婆子打听的吧,太妃也想弄清楚她怀的孩子究竟是萧潭的还是司空珉的?

    正难为情不愿作答,身后有脚步声渐近,凌之嫣心生警惕,下一瞬有个声音传来:“陈婆婆,席间的醒酒汤不够了,太妃请你去厨房帮忙拿一些。”

    这陈婆婆回头一瞧,见是萧潭身边的刘寅,很是诧异道:“太妃找我?”

    刘寅不慌不忙道:“太妃催得急,可别让她久等了。”

    太妃平日里也是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又要那个,让人晕头转向的,陈婆婆没有十分怀疑,便依着刘寅的话,折身去厨房端醒酒汤了。

    临走前不忘嘱咐刘寅:“劳你替我送客人去西院看戏。”

    刘寅忙道:“陈婆婆放心吧。”

    见到刘寅,凌之嫣也觉五味杂陈,她想向刘寅打听竹影的近况,刘寅却先小声问道:“凌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寅今晚在席间远远地看到凌之嫣的时候也很糊涂,竹影不久前去过司空府,司空珉明明声称凌之嫣去了京城,怎么她这么快又从京城回来了?还跟司空珉一道赴宴?

    糊涂归糊涂,刘寅眼下毕竟是按萧潭的吩咐办事,不敢耽搁。

    凌之嫣听刘寅这么问,知道他方才是有意支开陈婆婆,她迟疑一瞬,身后突然有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跟我来。”

    这是萧潭。

    凌之嫣的心猛然一跳,随即被萧潭拉着往回廊边的小径走去,他手上用了力,她根本挣不开。刘寅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看起来要帮萧潭望风。

    小径尽头有间宽敞的花房,萧潭推门而入,很快又将门紧闭,一切发生得那样快。

    花房内没有点灯,萧潭贴着门留神外面的动静,凌之嫣身上的夜明珠灼灼发光,她看见萧潭的背影,恍如隔世。

    曾经睡在他怀里,听过他的笑声和温柔的话语声,知晓他身上的味道,她对他再熟悉不过,曾天真地以为会永远待在他身边,可今晚她却跟另一个男人一同出现在他面前。

    确认外面无人经过,萧潭回身不由分说拥住了她,双手倾尽全力但又小心翼翼,像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回弄丢过的救命之药,抱着她再也不想分开。

    夜明珠被两人的身体挡住,屋子里再度陷入漆黑。

    “真的怀孕了吗?我这阵子找你找得好苦……”萧潭痴痴地念叨,炽热的唇在她耳下轻轻游移,他知道她有孕在身,所以强忍着生怕冲撞到她。

    抱着她的时候,他还是想当然地认为她怀的就是他的孩子。

    凌之嫣没有推开他,听着他的软语,眼底尽是漠然,她在黑暗中开口道:“我夫君方才在席间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殿下忘记了吗?”

    萧潭听她亲口称司空珉为夫君,不可置信地松开她看着她的神情,夜明珠重新现出萤火般的光亮,凌之嫣脸色如常。

    他不解地发问:“你在说什么?”

    虽然在席间已经听到司空珉把她说成府上的姬妾,可萧潭还是不能接受凌之嫣视司空珉为夫君,他一厢情愿地想着,这一切都是凌之嫣的无奈之举,她心里永远只有他一个人才对。

    “司空珉是我夫君,还请殿下放尊重些。”凌之嫣别转过脸,夜明珠的光随之颤动。

    “你胡说。”萧潭觉得她简直像变了个人,她说的话他根本不相信,抓着她的肩继续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不管她做了什么,他都不会怪她,可是他不相信她真的会抛弃了他然后去爱司空珉。

    凌之嫣挣开他的手,向后退了退:“殿下想知道什么?”

    萧潭头脑清醒了些,先求证了一事:“我在红叶镇受伤之后怕你担心,派人回来传过话,传话的人见到司空珉了,司空珉有没有把我受伤的事转告你?”

    凌之嫣耳边仿佛响起闷雷声,蹙眉道:“你派人回来传过话?”

    萧潭一听便明白了,咬牙愤恨道:“司空珉果然瞒着你,所以你才会失去我的下落。”

    凌之嫣却质疑:“兴许是你的人偷懒,压根没见到司空珉,却对你说把话带到了。”

    她难以接受自己被司空珉算计,只有这样想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萧潭坚决否认:“不会,叶忠拿着我给的玉佩去司空府传话,他见到司空珉之后便把玉佩给了司空珉,再后来我去司空府,司空珉又把这玉佩还给我,说是你不要的,叶忠当时当然是见到司空珉的。”

    这中间竟然还牵扯到萧潭的玉佩,可是凌之嫣对此毫不知情。

    司空珉两头撒谎,故意对她隐瞒了萧潭的事,让她以为萧潭丢下她不管不问了。

    前因后果居然是这样的,凌之嫣仰面唏嘘,可是她对司空珉恨不起来,在她毫无办法的时候,司空珉不图回报地守着她,他对她有恩也有情,她要怪只能怪自己跟萧潭有缘无分。

    萧潭不死心地又问:“你是不是怀了我的孩子,可是那个时候找不到我的人,所以才不得不跟了司空珉?”

    凌之嫣反问:“你很希望我经历过那样绝望无助的时候吗?”

    萧潭被问愣了,忙道:“不是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清自己的想法,他希望凌之嫣能回到他的身边,如今的局面,只有凌之嫣怀的孩子是他的,他才有把握能让她回心转意。

    凌之嫣惨笑,他倒是猜对了一半,她当时误以为自己怀了他的孩子,随后陷入绝境,这才给了司空珉机会。

    可是现在不是跟萧潭诉衷肠的时候,凌之嫣记得自己今晚来王府的目的,她是要来跟萧潭一刀两断的。

    “殿下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凌之嫣望着他一字一顿道,“我确实是有了身孕,但孩子的父亲真的是司空珉。”

    “这怎么可能?”萧潭的心像被扯乱的网,他不相信她真的会背叛他,一定是司空珉趁他不在时强迫了她。

    司空珉居然敢碰她,萧潭愤恨至极,恨自己一早没有看出司空珉是这样的人,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怎么不可能?”凌之嫣语带讥诮,看他仿佛是在看路边一个陌生人,“我无依无靠,只能以色事人,殿下可以采撷我,司空珉为什么不可以?”

    夜明珠照亮两人之间的方寸之地,萧潭压低了声音,似在恳求道:“嫣儿,你不要跟我说气话。”

    那个雨夜,她在他怀里哭,对他说“殿下不能丢下我不管”,他在她屋里第一次留宿,当时明明是两情相悦的,为何她竟会因此觉得自己以色事人?听她说出这话,萧潭酸楚到极点。

    凌之嫣继续冷嘲:“我没羞没臊地陪了殿下这么久,殿下想起我了就趁天黑去见我,不需要我的时候就把我丢到一边,我对殿下来说跟烟花巷的风尘女子有什么两样?我好不容易有自己的归宿,殿下也该放过我了。”

    萧潭张口想反驳,又无奈地闭上眼,顿了顿然后道:“嫣儿,我知道你这阵子受了许多委屈,可是你不能把我们的感情说得那样不堪,我从来都是希望跟你过一辈子,绝无二心。”

    凌之嫣轻哼一声,显然无动于衷,萧潭又继续迫切道:“那你告诉我,你到底希望我怎么样?之前是我考虑欠妥,我肆意妄为,可那不是因为我看轻你,我是真心实意地想用我的方式留住你。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我可以把我能给的一切都毫无保留交给你。”

    两行清泪倏尔从凌之嫣脸上滑落,不过这泪没有使她心软,反而使她更决然。

    凌之嫣缓了好长一阵,开口后声音有些虚弱:“你想留住我,我就该感恩戴德吗?在我遇到你之前,我何曾受过什么委屈?你凭什么认为我需要你?你既不能给我王妃的身份,也不能丢开你詹阳王的身份跟我一起去海疆,你为了一己私欲,让我跟我爹娘分开,把我藏在司空府让我寄人篱下,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偏偏去陪了你的青梅竹马,殿下的真心太过自私,我实在承受不起。”

    萧潭听完,难受得眼眶湿润,喉咙里仿佛被无数根刺接连扎入。他知道自己做错了许多事,也没有设身处地为凌之嫣考虑过,曾经他以为自己已经付出了足够的呵护来弥补,但是听她亲口这样责骂他的时候,才怅然发觉,自己付出的远远不够。

    自以为的真心,在旁人看来很是肤浅脆弱吧。

    凌之嫣说着便背过身去,不想再听他苍白的解释,倔强地忍着泪说完最后的话:“我不需要殿下对我负责,我也不要殿下再给我什么,我有我自己的选择,我只希望殿下放过我,让我跟我夫君安稳生活。”

    萧潭站在她身后,已经对她毫无办法,但是他不能再允许自己眼睁睁地失去她。

    凌之嫣还在等他的回应,却被他不由分说地从后面揽住。

    萧潭变了声调:“嫣儿,你觉得我自私?那我就再自私一次,我不管你到底怀了谁的孩子,你今晚都休想离开王府。”

    二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凌之嫣从未听过萧潭如此厉声,忐忑之余又有些后怕——萧潭也是会生气、会动怒的,她往后都不想再面对这样的他。

    他说得果决,几句话似有千钧之力,脸上也不再是方才情意绵绵的模样。

    凌之嫣不知道他在计划着什么,挣扎中唤出他的名字:“萧潭——”

    萧潭一只手揽得她更紧,借着光亮翻出了她身上带着的夜明珠,随后拿在手里把玩:“这夜明珠可是王府的东西,我若是指认你偷了夜明珠,你今晚还能离开吗?”

    第35章 轩然大波 外面来了好多兵

    凌之嫣乱了心神, 没料到萧潭居然会利用这颗夜明珠挟持她。

    “你卑鄙!”她抓着他的手臂恼怒道。

    “我卑鄙?司空珉才卑鄙!”萧潭一提到司空珉便火冒三丈,“他辜负我的信任,趁我不在时诱骗你, 不知道对你说了什么鬼话让你这样恨我, 他让我如此难堪,我一定不能让他好过!”

    凌之嫣咬唇听着他的话,不得不承认, 若是萧潭有意为难, 自己便真的无计可施了。

    今晚把夜明珠带在身上,原本是要借机交还给萧潭,没想到反而被他利用,如果萧潭一口咬定她偷了王府的夜明珠, 她真的百口莫辩。

    凌之嫣思索如何脱身,忽而想起方才离席时司空珉的那句低语——今晚还有一个贵客应该来的。

    听起来, 这个人大有来头, 甚至连萧潭都不敢得罪他。

    凌之嫣盼着这个人快些出现,萧潭轻轻抬手,手心落在她小腹间摩挲, 眉眼温顺地望着她呢喃:“孩子是我的最好,不是我的我也当成是我的,嫣儿,上次我走的时候你还说会等我回来,我不相信你对我的感情会说没就没,对不对?”

    凌之嫣听到他这样问, 缓缓动了两下眼睫,她此刻对萧潭的热忱没有多少动容,只记得自己不久前如坠深渊的失望, 还有误以为怀了萧潭的孩子时想要打胎的凄凉。她在心里是恨过他的,不管萧潭再怎么试图挽回,他们都回不到以前那样了吧?

    萧潭见她没有回应,不由分说俯身吻在她唇间,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在两片柔软处寻求自己想要的慰藉。

    就算从一开始便是错的,他如今也回不了头了,索性就这样将错就错好了,交出去的真心没有办法再收回,不管有多少曲折,他只想跟她厮守,若是让他就此和她分开,那对他来说就是生不如死。

    凌之嫣讶然失措,抬手要推拒,却被他扣住手腕。气息交融时,似有一阵旋风搅散了凌之嫣心头盘桓的惆怅和不甘,朦胧中仿佛又回到曾几何时跟萧潭坦诚相对的时候,她合上眼,眼角弥漫着遗憾。

    拉扯中,门外冷不丁传来奔跑声,随后便是刘寅的声音,他隔着门道:“殿下,皮影戏已经结束了。”

    萧潭先是一怔,渐渐从凌之嫣唇边移开,手依然没有放开她,他收了收喘息,偏转着脸对门外的刘寅扬声道:“知道了。”

    刘寅没走开,沉吟片刻又小声道:“殿下,司空珉正在到处找凌姑娘。”

    萧潭蹙额,双手不情愿地松开了凌之嫣,像是腾出手打算去做什么。

    凌之嫣屏气打量他,萧潭若还有理智,理应立刻放她离开,这样思索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能脱身了。

    萧潭忍耐着心底戾气,拉开门对刘寅当面安排下去:“你告诉司空珉,他今晚带来的女眷身体不适,已经在王府的客房歇下了,让他自行回府吧。”

    凌之嫣愣在当场。

    刘寅大概也觉得这理由荒谬,站在门外稍显僵硬,随后又只好照办:“好,我这就去告诉他。”

    凌之嫣再度陷入无望,待刘寅离去,她难以置信地问萧潭:“你这是在干什么?”

    她心中还有一句话:你简直是疯了。

    萧潭回首,抬手抚顺她鬓边的一缕发丝:“我知道你肯定在想,司空珉怎么会如我所愿自行回府,是吧?”

    凌之嫣别转过脸,没有应声。

    萧潭自问自答:“那他还能做什么?这是我的王府,他敢撒野?”

    凌之嫣听过不禁冷嘲:“你摆出詹阳王的身份,不过是仗势欺人,算什么能耐?”

    萧潭放下手,咬了咬牙道:“你说我比不上他?”

    凌之嫣原本还没有这个意思,听萧潭这样问,故意抬高了声调继续道:“你无非就是投了个好胎,得到一个藩王的身份,得以在封地上作威作福,除此之外,你哪里比得上他?”

    “你——”萧潭被她一席话激得血脉喷张,气得背过身去,顿了顿,又强忍着压下火气道,“你现在怀着孩子,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凌之嫣不依不饶:“我怀的不是你的孩子,你犯不着体贴我。”

    萧潭攥紧双拳,只当没听见。

    争吵中,刘寅已经回来复命了。

    他站在门外清了清嗓:“殿下,司空珉已经回去了。”

    “真的?”萧潭感到意外,司空珉居然痛痛快快离开了,不会有诈吧?

    刘寅回答得仔细:“千真万确,我亲眼看到他上了马车。”

    凌之嫣一听,心凉了大半截,司空珉怎么会把她一个人留在萧潭这儿?

    萧潭笑着对刘寅道:“知道了,这儿没你什么事了,回家去吧。”

    刘寅应了一声,转身后还在心里嘀咕:今晚的事到底要不要告诉竹影?若是瞒着她吧,等她来日知道了肯定又要大动肝火,若是直接告诉她,会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门外夜色凝重,夜明珠在萧潭身上忽明忽暗,凌之嫣彻底失魂落魄,不愿相信方才听到的话是真的。

    萧潭在一旁自然少不了得意,他挑眉望她,没再说打击她的话,不多时,伸出手臂搀扶她:“时候不早了,回屋歇息吧。”

    凌之嫣后退着拒绝,声音颤抖道:“我不去。”

    经过一晚上的波折,说完话后已是筋疲力尽。

    萧潭大伤初愈,折腾到此刻也是力倦神疲。

    “这里不是能歇息的地方,你跟我回屋,我不欺负你,夜明珠也归你,这样可好?”他耐心道。

    凌之嫣无力僵持,但也下不定决心,她不明白司空珉怎么会说走就走,如果他不愿得罪萧潭,今晚顺水推舟把她送回萧潭身边,那她到底算什么?

    黑漆漆的门外有两三个人提着灯匆匆赶来,凌之嫣抬头一瞧,走在前头的竟是太妃。

    太妃还没上前,开口便喝道:“萧潭,你在做什么?”

    凌之嫣下意识便躲在萧潭身后,萧潭趁机牵住她的手,懒洋洋回答着太妃:“母妃身体欠佳,需要多加休养,还是不要操心我的事了。”

    说罢便拉着凌之嫣沿着一侧的廊下离开。

    看来宴会已经结束了,而司空珉说的那个贵客并未出现。

    凌之嫣毫无办法,只好跟着萧潭走,刚走两步便听太妃在身后怒斥:“你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司空珉真的会善罢甘休吗?万一他给京城写信告你一状,你如何收场?”

    凌之嫣豁然开朗,太妃的话确实在理,她怎么就没想到?司空珉才不会乖乖听萧潭的话,他一定是另有打算。

    只不过,萧潭仍旧充耳不闻,任由太妃叫嚷。

    太妃到最后甚至威胁道:“凌之嫣,我儿子将来若铸成大错,我势必让你全家陪葬。”

    凌之嫣在走廊尽头听到这句话,心头一凛,她停下脚,顺势挣开了萧潭。

    萧潭自然也听到了,忙回身安抚道:“别理她的疯话。”

    凌之嫣牵唇冷笑,她倒想回头反问太妃一句:待你儿子铸成大错时,还有谁会把你这位詹阳太妃放在眼里?

    转念一想,萧潭如今这般忤逆,怕也是太妃的报应。

    萧潭的卧房外挂着花灯会那晚带回来的灯笼,凌之嫣抬头瞧见,很快又移开目光,刻意不让自己回想那晚跟萧潭在船上幽会的情形。

    说起来,当时看到写在一起的那两个名字,她还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嫁给萧潭,谁料到后来世事多变,一波三折,还闹出今晚这一出荒唐事。

    明日就会知道司空珉究竟会如何反击了,这一晚注定不会宁静。

    萧潭回到卧房,反倒局促起来,曾经跟凌之嫣缱绻那么多次,今晚却是第一次带她来到自己真正的宿处,实在担心她会多想。

    外间听差的侍女见有陌生女子到来,甚感意外,但也不敢开口打听萧潭带回来的是何人,战战兢兢地如往常一般听令。

    萧潭打起精神在凌之嫣面前赔笑脸:“让侍女端来热水给你洗漱吧?你若不想让我留在卧房,我可以在外间打地铺。”

    凌之嫣余怒未消,索性一股脑撒在萧潭身上:“你方才没听到吗?太妃要让我全家陪葬呢,你还跟我纠缠不清?”

    萧潭左右为难,眼下再怎么把太妃的话归为胡言乱语都不能让凌之嫣消气,于是动了动脑筋,对凌之嫣正色道:“我也是你家中的一口啊,怎么不能跟你纠缠不清了?”

    凌之嫣冷嗤:“你算什么我家的一口?”

    然后萧潭附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你就把我当成你养的狗,行不行?”

    凌之嫣眨着眼觑他,一脸无动于衷的神情。若是没有近来的阴差阳错,她听他这样逗她,肯定会笑出声,可是现在,她和他相处时已经寻不回纯粹的喜悦和甜蜜了。

    萧潭讪讪地揉了揉眉间,走到书案旁取出司空珉那日交还给他的桃花镶玉玲珑簪和他的玉佩。

    “你记得吗?我先前跟你说过,当时婚事搁置,我托司空珉给你带去一支发簪,为的是不让你胡思乱想,可是你却没有收到。”

    凌之嫣淡漠地听着,猜出了萧潭想说什么,她不想否认,也不想为谁辩解。

    萧潭又举着玉佩,沉声道:“这就是我受伤后让叶忠交给你的那块玉佩,你从前见过的。”

    凌之嫣看都没看一眼,背过身道:“不要跟我说这些,放我回去。”

    萧潭气得将两样东西拍在书案上:“你要执拗到什么时候?司空珉就是个心术不正的小人,从一开始就谋算着怎么拆散你我,现在他撇下你自行离去了,你还不死心吗?”

    说话间,他径自来到凌之嫣跟前,凌之嫣抬首望他,倔强地道出一句:“他不会撇下我不管的。”话语里夹杂着些许哭音,说不清是期望还是失望。

    “你就那么相信他吗?”萧潭也跟着眼眶充红,他有很多想不通的问题,顿了顿,问她一句,“那你找不到我的时候,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不会撇下你不管呢?”

    听到萧潭这句质问,凌之嫣强撑着的坚定终于软和了下来,这次来见萧潭,她奔着和他一刀两断的目的,却忽略了另一种可能:萧潭根本不愿放手。

    为了让自己的怒气和怨怼更理所当然,她把所有过错怪在萧潭头上,把他们过往的情爱贬得一文不值,可是她已经不知不觉地发现,事情的根源并不在萧潭身上。

    他没有多余的心眼儿,所以做事显得恣意妄为,但他的初衷并不是为了伤害谁,他也没有像司空珉那样对她撒了很多慌……

    可是她跟他已经错过了。

    “萧潭,我知道我误会了你,可是我也只能如此了,我没有别的办法,爹娘不在的这几个月,我已经稀里糊涂地跟了两个男人,我甚至怀了司空珉的孩子,我都不敢想外人怎么看我,我只有跟你了断了,才能说服我自己忘掉以前的事在司空珉身边待下去,否则你让我情何以堪?你明白吗?”

    凌之嫣说完自己的真实想法,对萧潭的歉意如决堤江水,奔腾许久难以平复。

    萧潭一开始听到凌之嫣亲口说她误会了他,心头冒出一阵不安的欣慰,紧接着听她倾诉这段时间的恐慌和羞愧,又无比内疚,她生气时对他的指责,一句都没有说错。

    他终于弄清楚她今晚为何对他如此绝情,心疼地拥紧她,边克制着眼眶的泪边安慰:“嫣儿,别为难自己,你听我说,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你没有做错什么,都是司空珉从中作梗,变着法子欺瞒你。你担心的事总会有办法解决的,你相信我,大不了我公报私仇,想办法让司空珉滚回京城去,他那个人诡计多端,就是个卑鄙无耻之徒,你真打算跟他过一辈子?”

    最后的话问到了凌之嫣心坎里,司空珉那样深于城府,在萧潭的事上一直欺瞒她,在别的事上也不可能事事坦诚,就算为了孩子跟了他,自己此生的风波也不会就此结束。

    萧潭抱着她继续懊恼:“怪我识人不清,当时病急乱投医,听说你要去海疆,我方寸大乱,跑去找司空珉帮忙,我还让你住在他府上,都是我太没脑子。”

    凌之嫣疲惫得精神涣散,听到这儿蓦然想笑,你也承认你没脑子是吗?

    萧潭察觉到她在他怀里不再抗拒,便将脸深埋在她头发里,久违地欣然一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我为了尽早回来见你,腿上的伤都没养好就从红叶镇的医馆离开了,那儿的大夫说,我老了以后会患上腿疼的毛病,到时候你可……”

    萧潭一通撒娇献媚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府守夜的小厮紧张兮兮地从外面跑进来,来不及通传就站在院中哆哆嗦嗦道:“殿……殿下,外面来了好多兵,司空珉带人把王府包围了。”

    萧潭如梦初醒:“什么?”

    第35章 太妃之死 她没有偷夜明珠

    司空珉身为郡府参尉, 手上的兵马是在紧要时守城用的,萧潭听说他带兵包围了王府,没过一会儿就断定他是虚张声势, 实际上根本不敢进来。

    敢把郡府的兵挪为私用, 还包围藩王府邸,他是有几个脑袋?

    萧潭对小厮不疾不徐道:“知道了,陪他耗着就是。”

    小厮听他的语气透着蔑视, 顿时也有了底气, 领命退下。

    凌之嫣掌心里沁出冷汗,五味杂陈,司空珉果然没有丢下她,他去调兵了。可是如此一来, 她彻底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了,听萧潭方才的回答, 这场闹剧还有得耗。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究竟向着谁, 抑或是说,到底该向着谁?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萧潭说得从容, 轻抚着凌之嫣的侧颜安抚。

    他口中的“有事”是指凌之嫣再度被司空珉抢走,可是凌之嫣此时不知道王府外面的状况,颇有几分担心司空珉。

    私自调兵包围藩王府邸,不用想也知道是大罪。

    凌之嫣叹气问道:“你非要把我留下吗?”

    萧潭听她似乎有想离开的意思,旋即自负道:“我就不信他今晚有本事把你带走。“

    电光火石之间,凌之嫣猛然想起司空珉曾对她提过他义父的那封信。

    那信上的大致内容她记不太清, 但是她对其中两个字印象深刻:削藩。

    当时她以为司空珉故意说出这两个字,是要试探她是否还在意萧潭,所以没有多问, 之后见司空珉不再提及,也就没再多想,渐渐淡忘。

    还有,司空珉今晚在宴席上也直白地对她提过那个让王府忌惮的贵客。

    这两件事都跟萧潭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凌之嫣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霎时明白过来。

    削藩两个字并不是司空珉凭空捏造的,而是确有其事。司空珉不是莽撞之人,他今晚敢冒险包围王府,必然是有所仰仗,而他口中的那位贵客,八成就是冲着削藩来的。

    凌之嫣来不及一五一十对萧潭说清楚自己的猜想,她慌张道:“你不要闹了,赶紧让我走吧。”

    萧潭攒着眉头:“你在担心什么?”

    凌之嫣只好让他自己动脑子想:“你有没有想过,司空珉怎会有胆量带兵包围王府?”

    萧潭冷哼一声转过脸去:“还不是为了跟我争你。”

    “你再好好想想。”凌之嫣简直想白他一眼,“我提醒你,司空珉很有可能掌握了朝廷削藩的最新动向。”

    凌之嫣说得真切又冷静,生怕萧潭会以为她是故意吓唬他。

    “削藩?”

    这两个字对萧潭来说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以致于他随后的第一反应甚至是:削藩跟我有什么关系?

    凌之嫣不容他再漫不经心:“司空珉今晚绝对不是意气用事,你如果不想落入他的陷阱,趁早放了我。”

    萧潭才不理会这一套,转而问她:“那你为何提醒我这些?”

    他满心期待凌之嫣能回答他,“那是因为我在意你。”

    凌之嫣顿了顿,说出口的却是:“我只是不想让我自己牵扯其中,我不愿看到你是被我连累的。”

    萧潭失望垂眸,赌气道:“我不管那些。”

    “如果你因此失去一切呢?”

    “荣华富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了就没了。”

    凌之嫣又问他:“那太妃呢?”

    母子关系再怎么不和睦,也终究是这世上最亲的人,萧潭有一瞬的迟疑,但是仓促之间也没有想好对策。

    他没有经历过跟至亲分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时刻,眼下根本没有意识到,太妃下半生的荣辱是跟他祸福与共的。

    凑巧的是,凌之嫣上一句话刚提到太妃,不多时又有一婆子不请自来,站在门外很滑稽地道出一句:“殿下,太妃去见司空珉了。”

    萧潭诧异:“怎么不拦着?”

    那婆子惭愧:“老奴们拦了,根本拦不住。”

    今晚的事是萧潭自己惹出来的,没有让太妃替他善后的道理,他无奈对凌之嫣嘱咐一声:“你先歇息,我回来之前,你哪里都别去。”转身前又把夜明珠拿出来放在她手上,悠悠道,“这个保管好,不管出了什么事,夜明珠都是你的。”

    凌之嫣目送他抬脚跨过门槛,握着夜明珠恍惚一阵,待他走远后,对着他的背影不禁喃喃:“又要让我留在原地等你回来吗?”

    萧潭那句似是告别的话如落叶般在她心头盘旋,不知怎地,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凌之嫣想了片刻,自己目前行动自由,司空珉就带兵在王府门外,如果她现在出去跟他汇合,萧潭应该无法阻止司空珉把她带走,那今晚的闹剧便可收场了。

    可是她却迟迟迈不开脚。司空珉瞒了她那么多事,让她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她还能心平气和地继续留在司空府生活吗?

    犹豫中,凌之嫣很快想到第二个借口,如果她现在大摇大摆着走出王府,司空珉看见了会不会觉得:她在王府明明来去自如,却迟迟没有抽身离开,是不是有心在同萧潭私会?

    那样的话,司空珉一旦得到机会,更加不会对萧潭手下留情了。

    凌之嫣左思右想,索性静观其变,让萧潭跟司空珉较劲去吧,自己不掺和了。

    ***

    宴会的客人已经悉数离开,王府恢复了平常该有的清静,只是今晚的这份清静在孤寒月色映衬下显得山雨欲来。

    萧潭尚未赶到王府正门,便听太妃怒气冲冲道:“司空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带兵包围藩王府邸!”

    王府门外有兵卒执炬,四下灯火通明,萧潭举目远望,约莫来了有百余人。

    司空珉眸中映着炬火,开口却让太妃不寒而栗:“太妃说这话难道不心虚吗?下官今晚多有冒犯,不过这并非下官存心得罪太妃,而是你们詹阳王府有错在先,下官今晚携女眷来赴太妃的宴会,宴会结束后,她却被王府扣留了,下官不得已只好带兵寻人,就算来日告到陛下面前,下官也有理有据。”

    太妃听他故意提起陛下,知道他是有备而来,为免矛盾激化,也就不敢再摆詹阳太妃的架子。

    太妃顿了顿,知道司空珉这样闹,无非就是想带走凌之嫣,于是上前同他小心商量起来:“你可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为了女人,你想寻回你那位爱妾,何必闹这么大阵仗,我可以为你做主啊。”

    司空珉不等太妃把话说完就已经背过身去,顿时令太妃下不来台,他筹谋多日,今晚就是冲着扳倒萧潭来的,才不会被太妃的三言两语化解。

    萧潭边往前走边连名带姓地讥讽道:“司空珉,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大晚上带这么多人来,是要给本王请安吗?”

    司空珉转过身来,望着萧潭似笑非笑:“殿下,没想到我们之间也有兵戈相见的时候。”

    萧潭阴沉着脸:“少跟我假惺惺的,我听了恶心,我不想跟你废话,只告诉你一句——我是不会放人的,王府的大门现在就开着,有种的话你就硬闯。”

    萧潭说得嚣张,司空珉也没输了气势,避重就轻道:“殿下不愿跟我多言,那就请殿下跟巡抚大人说吧。”

    萧潭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太妃已经慌了:“什么巡抚大人?”

    不远处,炬火交织的光影中,正有一顶四人抬的官轿缓缓移近。萧潭心头一震,凌之嫣方才的担忧不是没道理的,司空珉那个有恃无恐的样子,分明是知道今晚会有一位能制住他的人出现。

    不管这个巡抚大人是何来意,今晚詹阳王府闹成这样,他身为詹阳王免不了要被盘问了。

    萧潭还在跟司空珉对峙,官轿已经在王府门前落地,轿帘掀开,走下一位衣冠严整的大员。

    来人是兵部侍郎孔征,萧潭没怎么跟他打过交道,但是在京城时就听闻此人不可小觑,他能周旋在多个党派之间而独善其身,偏偏各方对他还都礼遇有加。

    孔征早就瞧见王府外甲士肃立,从轿子里下来后,目光锐利地审视司空珉片刻。司空珉自知今晚是在以下犯上,被孔征盯得不敢昂头,垂首恭敬道:“下官司空珉,恭迎孔大人莅临潇湘城。”

    孔征黄昏时分风尘仆仆抵达潇湘城,原本是想在郡府旁的馆驿修整一晚,明日再来詹阳王府会一会萧潭。陛下虽然决定削藩,但并非要将藩王逼上绝路,尤其对萧潭这种没有犯过大错的,其实是可以迁到另一个封地上的,只不过新的封地论大小和丰饶不能跟原有的相提并论。

    岂料他刚到馆驿不久便听闻司空珉在郡府调兵,连太守邵谦也阻止不住,孔征已经到了平南郡,对这种事不能坐视不管,只好闻声赶来。

    “殿下,太妃,在下兵部孔征,奉皇命来平南郡巡查。”孔征谦和有礼道。

    萧潭眉头紧锁,生平第一次有种站在悬崖边的感觉,虽然孔征看起来不像是司空珉的同伙,可是他在孔征面前总觉得自己要为自己的任性付出巨大代价了。

    太妃勉强笑道:“孔大人远道而来,一路上可还顺利?可惜大人来迟了一步,不然还能赶上王府的宴会为大人接风洗尘呢,不过王府的酒可还有不少,孔大人里面请吧?”

    孔征摆了摆手表示不进去了,望着外面一帮兵卒和太妃攀谈起来:“如此场面,在下哪里还有心思饮酒,在下深夜到访,还请太妃解惑,王府究竟发生了何事?”

    说罢,目光深沉地在萧潭和司空珉身上来回打量。

    萧潭担心自己一开口便被司空珉诋毁,于是闭口不言,倒是司空珉先开口告了一状:“禀孔大人,下官今晚携女眷来赴詹阳王府的宴会,宴会结束后,她却被王府扣留了,下官情急之下,只好出此下策,还望孔大人见谅。”

    孔征眉骨微隆,唇边扬着三分笑意,只是这笑意不达眼底:“司空参尉倒是性情中人。”

    太妃忧心忡忡,唯恐萧潭的罪名被坐实,忙向身旁的婆子耳语两句,让她去把凌之嫣带出来,一面又向孔征解释:“这都是误会,是司空家的女眷身体不适,所以留在了王府的客房安歇,一定是哪个不会传话的下人没把话说清楚,引出这等误会。”

    司空珉立刻驳斥道:“太妃的谎话可真是张口就来,既然我家女眷身体不适,敢问太妃可请了大夫过来?”

    一句话便将太妃问得语塞。

    孔征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再细瞧萧潭的神色,心内顿时明了,主人家设宴,岂有留客人家的女眷过夜的道理?女客再怎么身体不适,主人家为了避嫌也不该如此行事。

    弄清了其中的蹊跷后,孔征转而向萧潭笑道:“殿下可是一家之主,对此事是否知情呢?”

    萧潭知道难逃一劫,又不屑于像司空珉那样为达目的耍尽心机,心一横干脆理直气壮道:“本王自然知情,人是本王要留下的,与太妃无关。”

    他想着,若是朝廷要问罪,这样至少能将太妃摘出去不连累她,但是他这番解释,显然是在暗指太妃方才说得全是谎话了。

    太妃自知萧潭理亏在先,又有司空珉在一旁咄咄逼人,今晚在孔征面前再怎么编也圆不下去,但是听萧潭这样口无遮拦承认了一切,不禁黯然合眸。太妃本就大病初愈,如今一颗心像被利爪撕扯着,搅得她上气不接下气。

    奉命去找凌之嫣的那婆子心直口快,一回到正院便心急嚷嚷着:“不好了,朝廷派来了巡抚大人,正在为难殿下和太妃。”

    王府一帮奴仆适才已听说司空珉带兵包围了王府,如今又听说朝廷来了巡抚大人,而萧潭和太妃此刻又都不在眼前,立刻慌乱起来。又联想到近来太妃得病、萧潭受伤,分明是大厦将倾之兆。

    不知哪个胆子小的小厮吓得没了主意,随口道了一句:“莫非是要抄家不成?”

    真要抄家可不是闹着玩的,此言一出,众人作鸟兽散,场面一发不可收拾,有的整理行李家当,有的准备干粮盘缠,纷纷想赶在抄家前逃离王府。

    那婆子到底上了年纪见过世面的,心急归心急,但也知道萧潭又没犯大错,何至于抄家?便嫌弃他们大惊小怪:“你们这是干什么?大晚上的能跑去哪里?”

    没人理会她的话,这婆子索性不再废口舌,意图用自己的行动向他们证明不会抄家,于是绕开混乱的主院,仍去萧潭卧房内寻凌之嫣。

    凌之嫣已留意到王府乱成一片,见外间的侍女匆匆打包行李,不明所以,嘈杂声间或听到“抄家”二字,心跳突突,想着巡抚大人莫非已赶来了?这么快就闹到要抄家的程度?

    各屋奴仆起初还只顾收拾各自的行李,然而其中不乏有人动了趁乱打劫的心,将值钱的玉石摆件收入囊中,有人开了个头,自然引起更多人效仿,众人唯恐吃亏,最后竟闹到大打出手的地步。

    不管怎样,此地不宜久留,凌之嫣只好带着夜明珠离开萧潭的卧房,沿着一条小径向王府前院走去,不管是萧潭还是司空珉在门外,她都不至于独自面对眼前的混乱。

    那婆子奉太妃的命去寻凌之嫣,自然寻了个空。

    门外,孔征顺着萧潭的话问道:“殿下是承认司空参尉方才的话了?”

    萧潭若亲口承认了,一切便不可挽回了。

    太妃强撑着一口气,想到方才在那间花房外看到凌之嫣时,隐隐还看到了夜明珠的光亮。

    太妃急中生智,抓着萧潭的胳膊问道:“是不是那个女人偷了王府的夜明珠,所以你才扣留了她?你不要马虎,快跟孔大人解释清楚。”

    凌之嫣离王府大门还有一射之地,走得有些气喘,听到太妃的声音,忙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借着门外炬火,她能瞧见萧潭的背影,微微塌陷着。

    看来巡抚大人已经在审问了,太妃的说辞,也是萧潭刚才对凌之嫣提过的,眼下这个关头,他可以污蔑她偷了王府的夜明珠,那他今晚把她扣留在王府的事便能解释清楚。

    只是那样的话,她也许就身败名裂了。

    司空珉也竖起耳朵听着,萧潭迟迟不吭声,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太妃心力交瘁的出气声和炬火的毕剥声。

    不知为何,凌之嫣有强烈预感,知道萧潭不会那样做。

    不知过了多久,萧潭沉沉的声音灌入夜色:“不是,是我见色起意,想用夜明珠诱骗她从了我,她没有偷夜明珠。”

    太妃胸中气血翻涌,回天无力,她身为母亲,自问多年来为萧潭操碎了心,然而萧潭却一再同她作对,从前任性也就罢了,今晚当着朝廷巡抚的面,关乎到整个詹阳王府的存亡,他竟然还要不知死活地维护凌之嫣。

    生死有命,母子二人的富贵尊荣算是走到头了,太妃抚着心口,最后一口气彻底没上来,两行清泪绝望落下,然而她始终想不通自己到底哪一步行将踏错,终究被这口气生生堵死。

    潇湘城的月光让太妃回想起遥远的京城,冰凉而耀眼,太妃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天际,颤巍巍倒在地上,此生所有的荣辱和希冀都散入沉沉夜色,世间再无一丝痕迹。

    第37章 不要碰我 为什么不躲开?

    萧潭听到身后动静, 下意识偏头一瞧,见太妃倒地不起,脸上挂着泪痕, 十指像干枯的树枝了无生气地摊开着。萧潭猛然抽搐一下, 慌张不安地俯身搀她起来,一面失声痛呼道:“母妃?母妃?娘!”

    今晚陷入死局,他是做好打算放弃詹阳王的身份, 可是他从未想过让母妃也搭进去。原本他还预计着, 就算离开这座王府,凭他们这些年的经营,至少可以让母妃颐养天年。

    上一次患了那么严重的中风,母妃都挺过来了, 这次也会没事的吧?须臾之间,萧潭脑海中过了许多往事, 想哭又担心母妃待会醒过来之后骂他没出息。

    凌之嫣停在前院一角, 见萧潭话音刚落太妃便猝然倒地,不由得僵在当场。太妃身上最后那口怨气仿佛击中了她,让她浑身被刺骨的寒意包裹, 冻得浑身发抖,也跟着险些倒地,好在近处摆着一张梨花木花架,凌之嫣连忙伸手撑住。

    场面旋即失控,孔征拉住一个执炬火的小卒命他立刻去请大夫,随后来到太妃跟前, 仔细翻了翻她合上的眼眶。

    司空珉有片刻的恍神,略微一想,最终置身事外。他跨进王府的门去寻凌之嫣, 很快瞥见前院花架旁的人影晃动,大感意外地向她奔来。

    “吓坏了吧?”司空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对凌之嫣关心道,脸上还有着大功告成的欣然,“没事了,我们回去。”

    凌之嫣瑟缩着动弹不得,听力和视力都有短暂的失灵,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太妃拖到阴间去了,认出面前的人是司空珉时,眼底顿时蒙上一层浓稠的厉色与恨意。

    人家的娘死了,你竟能说出“没事了”?

    她还想对他说,“你不要碰我。”

    可她整个人如行尸走肉一般,舌头动不了,话也说不出一句,只剩眼睫还能动,任由司空珉将她横抱起来。

    司空珉带凌之嫣穿过王府正门,孔征在叹息,萧潭扑在地上噙泪喊娘,但是太妃不会有任何回应了。从萧潭身旁经过时,司空珉没有停留。

    凌之嫣两腮登时有热泪滚落,她泪眼模糊地望向萧潭,指尖轻颤着想对他伸出手。

    司空珉继续往前走,身影在炬火映照中投下森森阴影,落在萧潭跟前。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线将萧潭提住,他含泪抬头,朝那个方向望去,原本眼前隔着阴翳,在那一瞬却又恰如其分跟凌之嫣四目相对。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泪和她想要抬起来的手,萧潭脑后响起嗡嗡声,心里焦急喊了一声“不要走……”,他想阻止司空珉带走凌之嫣,却眼睁睁看着凌之嫣的手消失在王府门外的夜色中。

    几乎是在同一刹那,萧潭忍痛放下太妃,跌跌撞撞起身去追,司空珉行动迅速,已经抱着凌之嫣进了马车,萧潭终究迟了,司空珉将车门关上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

    孔征一言未发,将所有的事默默看在眼里,刚弄清的事再度让人困惑起来。方才萧潭宁可承担被削藩的风险,也不肯听从太妃的唆使指认司空珉的女眷偷了王府的夜明珠,这岂是一个见色起意的轻浮之人能做到的?

    他发觉此事另有他尚未参破的隐情,尤其司空珉抱走那女子时,那女子的目光紧紧盯着萧潭,两人之间分明情意不浅,为何会变成如今局面呢?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远去,前所未有的悲痛和仇恨如狂风般卷起,萧潭颓唐地瘫倒了下去,今夜是所有的噩运一齐降临了,但他还没有被压垮。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一夕之间失去了一切,人明明还萎顿着,心底的怒火已经自行起誓了:从今往后,只要他萧潭还活在世上,就绝对不会放过司空珉。

    ***

    司空珉将狐裘盖在凌之嫣身上,犹觉不足,又拥着她不住地念叨着:“你还觉得冷吗?有没有好些?”

    马车走在路上的嘚嘚声像是在为今晚的胜利助兴,他没有注意到凌之嫣的目光比冬夜寒霜更冷几分。

    也不知极力挣扎了多久,内心呼喊了无数遍的“你不要碰我”终于凝聚成凌之嫣唇边的一句话,她嘴唇翕动,一字一顿地对他念出这几个字。

    司空珉怔怔地缩了缩身,难以置信地低眸瞧她,随后深吸一口气,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耐心关怀道:“这是怎么了?”

    凌之嫣手脚仍僵硬着不能使力,不过言语已能表达怒意,她现在心绪很乱,不知从何说起,索性先从今晚刚发生的事说起。

    “王府的人让我去看皮影戏的时候,你明明可以阻止的,只要我当时没离开席间,就不会独自见到萧潭。你不是不了解他,你早就算到他今晚一定会纠缠我,你根本就是在利用我让萧潭上钩,进而落入你的圈套,让巡抚大人亲眼看到萧潭都做了什么,是这样吧?”

    因为身体太虚弱,凌之嫣本该愤怒的声音略显喑哑,听起来像受了委屈的柔弱女子在诉苦。

    司空珉听出来了,她一面是认为自己利用她,一面替萧潭鸣不平。

    被凌之嫣这样质问,司空珉也没有否认,小心应对道:“是,我是故意让萧潭被巡抚大人抓住把柄,但我绝不是想利用你,如果我能选的话,我根本不希望你跟他见面。“

    凌之嫣双眼无神,惨然一笑。一开始接到王府的请帖时,司空珉是不愿赴宴的,是在她的要求下才来的。她自作聪明地想跟萧潭当面了断,结果却把他害成这样……

    司空珉见她不说话了,掩饰着自己刚刚扳倒萧潭的得意,感叹着安抚她道:“王府今晚发生的事,也超出我的意料,不过朝廷从来没有放弃过削藩的打算,你无需内疚,这一切是迟早的事。”

    “那你之前做的事呢?”凌之嫣冷不丁问道。

    司空珉当场变了脸色,目光闪躲道:“你太累了,我们改日再说吧。”

    说罢,抬手为凌之嫣掖了掖滑落的狐裘。

    “你不要碰我。”凌之嫣再度扬声嚷道,铁了心要问清所有的事,“萧潭在外面受重伤的时候,派了人回来传话,我却毫不知情,如果今晚不是他亲口告诉我,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瞒下去了?阿莲又是知道了你什么秘密,才会变成哑巴?你为了掩盖你那些见不得光的事,还想让多少人遭殃?”

    司空珉无从狡辩,气息浑重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后,索性不再遮掩,如果坦白能换来谅解,他愿意对凌之嫣坦白。

    他喉间滚动两下,一片赤诚道:“你以前的侍女竹影来过,我有所顾虑,所以跟她说你已经去了京城。至于阿莲,她接连触犯我的大忌,我已经一再忍耐,我担心她继续在你面前嚼舌根,所以……”他一边说,一边留神凌之嫣的反应。

    凌之嫣眼神空洞,像是在听,又像是没在听。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心底某个角落开始碎裂,她和司空珉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感情已经化成一地落红,随风离去,又像是沉入了冰冷的湖底,湖面没有丝毫波澜。

    少顷,凌之嫣又迟钝地了牵了牵唇——司空珉还骗竹影说她去了京城,难怪刘寅今晚跟她说话时是那样的神情,难怪司空珉后来再去骗萧潭时,说得毫不生硬。

    她讪笑:“你真是手段了得,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司空珉长长地吁了一声,不得不谈起那些深埋的心事:“萧潭受伤的事,我是不该瞒你,你也可以说我手段不光彩,可是当时对我来说那是我唯一的机会,我知道,你但凡得知他一点儿音信,你都会坚持等他回来,那样我就永远没有机会了,我想赢得你的心,我甚至都不敢有片刻的犹豫,一旦我犹豫了,找回自己的良知,这个机会就没有了,以后也不会再有。”

    凌之嫣偏过头去:“你的谎话太多,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司空珉的心颤了一下,他真心实意解释了这么多,她怎么能毫不在意他的苦衷。

    他压低声音反问她:“那如果你是我呢,你会怎么做?我自己心爱的女人就住在我的府上,我却要处处避开她,我还要替别的男人传话给她,眼睁睁看着她被别的男人占有,你了解那是什么滋味吗?”

    凌之嫣羞愧垂头,无地自容。

    司空珉心里还忍了一件让他难堪至极的事,那天凌之嫣将醒未醒时,在他身下竟然念着萧潭,她当时脱口而出的那声“殿下?”,深深刺痛了他。

    马车停驻,又回到了司空府。

    凌之嫣忽然又开始发抖,一个晚上风云变幻,内心掀起无数惊涛骇浪,到头来自己竟然什么都没能改变,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

    她抓着狐裘摇头:“我不要跟你回去,我不能再回到这个地方。”

    顾婆和芬儿已经迎了出来,司空珉面露难色,覆上她的手道:“太晚了,我们先进屋,你想去别的地方,咱们明日再赶路,好不好?”

    凌之嫣微微一愣,赶路?她能去哪里?

    回凌家?从司空府到凌家的路该怎么走,她根本都不知道。

    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司空珉抱着她从马车上走下来。顾婆和芬儿都察觉到凌之嫣有些反常,疑惑地互望了一眼。

    司空珉吩咐顾婆和芬儿不用跟来,自己将凌之嫣送回主屋,照顾她睡下。

    案台的蜡烛已经燃了许久,凌之嫣躺在床上,眼睛对着帐顶,蓦然却回想起王府门前亮起的炬火。

    太妃就倒在炬火照耀着的地方,但是当时那片地却是黑色的。

    司空珉了无睡意,自己虽然赢了萧潭,但是凌之嫣从王府出来之后,对自己的态度就完全变了。

    他左思右想,心里只剩苦闷,守在榻边忍不住对凌之嫣低语:“这些日子我待你如何,我的心意和付出,你难道一丁点儿都感受不到吗?”

    凌之嫣神色木然地没有回应。

    司空珉偏转过脸,自顾自道:“不瞒你说,就算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那样做。”

    凌之嫣的手动了一下,然后捂住耳朵背过身去:“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司空珉无可奈何,起身走出主屋来到屋外,从外面将门带上。

    今晚发生太多的事,月亮却还是岿然悬在天幕,司空珉望月沉思,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回想了一遍。

    整垮萧潭的得意只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他曾以为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能得到凌之嫣就会幸福,可是被凌之嫣这般憎恨,他却开始犹疑了。

    自己跟萧潭毕竟是有交情的,太妃死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感触。

    他还记得自己的母亲临死前的样子,那天风很大,房顶的瓦片窸窣作响,当时她躺在床上满眼的遗憾,明明虚弱地说不出话,却握着他的手一直不愿合眼,他哭得很大声,看着母亲油尽灯枯。

    后来他不止一次在想,如果母亲当时还能开口说话,遗言究竟会是什么呢?

    再后来他慢慢明白,不管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母亲最想说的话只有一句:好好活下去。

    到底怎么样才能称得上好好活着呢,如果母亲还在,会认同他的所作所为吗?

    司空珉揉了揉额头,收回自己漫无边际的思绪,默念义父常说的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若是讲究礼义廉耻,他或许到现在也只能远远地看着凌之嫣,削藩的事也一样,萧潭对凌之嫣余情未了,身份又远高于他,如果他不趁机出手的话,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孩子,也许哪一天统统离自己而去,他不能允许最坏的情况发生。

    别无选择,只好如此。但凡他有得选,都不愿让自己在凌之嫣心目中变成那种让她感到不齿的人。

    司空珉也奔波累了,本想回书房歇息一晚,还没抬起脚又觉得不放心,于是守在屋外,一夜无眠。

    凌之嫣会明白的吧,他做的一切,都是想好好守着她。

    一夜漫长无比,凌之嫣在屋内安静了整宿,天微微亮时,她竟然从里头拉开了门。

    司空珉倚墙而坐,听到开门的吱呀声连忙打起精神回头望她,有些惊讶又有些无措,心绪复杂。

    凌之嫣垂着手,目光涣散地回望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我有话跟你说。”

    司空珉听她主动开口,还以为她想通了他昨晚说的话,心怀期待地直起身,体贴道:“是不是饿了?”

    凌之嫣淡淡嗯了一声,脸色有点奇怪,司空珉来不及细想,忽然注意到她手上拿着根什么物件,他还没看清,只见银簪寒光一闪,凌之嫣将银簪一头生生戳在他肩上。

    凌之嫣没什么大力气,但是锋利的簪头还是没入了司空珉的血肉,大概有一指的长度。

    司空珉闷哼一声,不可置信地低头去瞧,镶着流珠的银簪贴在他衣衫上微微颤动,一股灼痛顿时直抵心间,血滴染在青灰色衣衫上向周围洇开,像是自己心口的疼扩散开来。

    早起准备打水的顾婆远远地瞧见这场面,吓得将手上的木桶都扔了出去。

    “夫人,你——”顾婆慌张着想上前阻止凌之嫣,却被司空珉抬手挡在了半路。

    司空珉忍着疼,声音涩然道:“你别管。”

    凌之嫣见他站着不动,并未心软,咬唇将银簪拔了出来,换了一口气,随后手起簪落,在方才的伤口旁边再补一记,司空珉肩上的血流得越来越多,顺着肩膀一路蜿蜒,触目惊心。

    “为什么不躲开?”凌之嫣双目充红地哭道,声音断断续续地,“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我告诉你,没那么简单。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苦衷,你做了那么多错事,竟然毫无悔过之意,我不愿让孩子有你这样的父亲!”

    司空珉听完她的指责,干笑了两下,然后握着她的手将银簪往自己伤口处狠插了下去,新的伤势比前两次的都重。

    血很快滴在地面上,在清早的庭院里发出刺耳的嗒嗒声。

    “这样呢……能让你在乎我一点吗?”他红着眼眶问,自己都不理解自己是在干什么,居然能为了儿女情长这样作践自己。

    凌之嫣傻傻后退半步,一会儿低头望着地上的血,一会儿抬头望着眼前的司空珉,吓得语无伦次:“我没有办法原谅你,前前后后所有的事,你背弃萧潭,你把我骗得这么苦,我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你……”说完这些,神志清醒了些,声音颤抖道,“我亲眼看到太妃死在我面前,她本来好好的,说没就没了,我们欠了萧潭一条命,如果有报应的话,会不会报应在我孩子身上,你都没有想过吗?”

    司空珉流了好多血,脸色煞白地劝慰:“你不要吓自己,那是太妃自作自受,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有什么报应也是落在我身上,我可以扛。”

    他是真的认真想过,只要能如愿跟凌之嫣高高兴兴相守,他可以付出除此之外的任何代价。

    司空珉在府中养伤五日,凌之嫣不顾他的劝阻,一个人搬回了后院,浑浑噩噩地看了几天的日出日落。她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个人,原来的那个自己,已经被扔在詹阳王府的惨淡夜色里了。

    她不确定是因为对萧潭心有亏欠的缘故,还是因为担心萧潭会报复,总之,原本想要了断的念想消失殆尽,心里只剩对他的牵挂和放不下。

    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跟萧潭变成两片柔软的蒲公英,长在大荒之地,被风吹散了也会被雨打湿裹挟在一处,在茫茫天地里纠缠萦绕,想挣也挣不开。

    第38章 天各一方 人的心居然可以疼成这样……

    詹阳王府留下来的几个奴仆一同料理了太妃的后事, 孔征厚道,待萧潭守完三十六日丧期后,才真正传达了朝廷削藩的旨意。

    私德有亏, 收回封地, 贬为庶人。

    司空珉背后是武阳侯,萧潭在宴会那晚做的事,有司空珉这个人证在, 孔征没办法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不管殿下当时是有什么苦衷, 在宴会上夺人姬妾的罪名都无从开脱。此外,郡府有人递了匿名书信,告发殿下曾插手过平南郡的官吏更替之事,不过殿下请放心, 此事待下官查仔细后,会给殿下一个交代。”孔征自认已足够公道。

    萧潭睫影沉沉, 整个人形如枯木, 听完孔征的话之后,微陷的眼窝仍是空寂一片。

    如今人为刀俎,他过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可以被添油加醋, 成为又一条削藩罪名。

    他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落到如今田地,萧潭反倒还有一丝侥幸,幸亏没有娶成凌之嫣,不然现在岂不是连累了她。

    他总算明白为何当初求陛下赐婚的上书没有结果,他马上就要变成一介草民了, 不值得陛下浪费时间。

    “孔大人不必费心了,左右我已是待宰羔羊,多一条罪名少一条罪名, 对我而言结果都是一样的。”萧潭声音沙沙,对孔征嘲弄道。

    孔征听他意志消沉,似乎没有任何念想了,不由得定睛觑他,琢磨着有些话到底该不该说。

    萧潭如今是束手就擒了,但这世上的事哪有这样简单呢?

    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孔征在官场游走多年,见过朝堂内外太多起起落落,知道世事无绝对,能绝地反击的大有人在。他也知道,陛下眼下只是削藩,为了防止激起其他藩王的联合反抗,陛下是不会对萧潭赶尽杀绝的。

    萧潭心有不甘,假以时日,势必要寻求东山再起的机会。孔征想到这一点,自然思及更长远的事。

    孔征叹了口气,主动宽慰起萧潭:“下官虽然没怎么跟殿下打过交道,可是下官却知道,詹阳王殿下与其他藩王不同,殿下您是有志向的。”

    萧潭仍是一副愁云惨雾的模样:“想不到孔大人竟然这么快就弄明白了我是什么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孔征不动声色:“此次削藩,朝廷拿殿下开刀,也是为了威慑其他藩王,这恰恰肯定了殿下的威望。”

    萧潭听到威望二字,只觉孔征是在挖苦他,不禁挑了挑眉:“孔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糊涂了。”

    孔征垂首道:“殿下久居封地,对朝中之事有所不知,这两年陛下龙体有恙,武阳侯正渐渐把持朝政。”

    萧潭听到武阳侯便冷哼一声,难怪司空珉在平南郡愈发狂妄,原来事出有因。

    孔征轻叹着继续道:“武阳侯排除异己,撺掇陛下打压朝中的皇亲国戚,但昭王爷不会坐以待毙,如今已经悄悄予以反击了。”

    萧潭心里一动:昭王叔?

    “殿下身为萧氏子孙,昭王爷不会放任殿下一败涂地的。”

    萧潭侧目望去。

    见萧潭感兴趣,孔征笑了笑,随即开诚布公道:“如今昭王爷经略西境战事,严将军奉命在西境与姜约国对峙,西境可正是用人之际,殿下此时从军,想必大有作为。”

    萧潭断然拒绝:“我不会去西境的。”

    他知道孔征是好意,可是那种兵戈之地,九死一生,他去了还能活着回来吗?

    留在潇湘城至少还能有一个念想。他接下来是无法与司空珉抗衡了,可是他也没想过要落荒而逃,为了凌之嫣,他不能离开。

    萧潭的回答在孔征意料之中,他拱手客气道:“下官也只是提议而已,去或不去,决定权在殿下手上。”

    孔征的话说得滴水不漏,萧潭听来却觉刺耳,孔征似乎很有把握,他最后一定会改变主意?

    萧潭还有诸多疑问,孔征却行礼告辞了。

    不过,孔征临走前还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殿下打算留在潇湘城,可是潇湘城容得下殿下吗?”

    孔征离去后,萧潭呆立良久,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有支离破碎之意。

    凌之嫣上次骂得没错,他除了有詹阳王的身份,其他什么也不是。现在好了,大势已去,连藩王身份也没有了,彻底被司空珉打败了。这样的他,就算厚着脸皮留在潇湘城又能给得了凌之嫣什么?

    可是,他只会打猎和游山玩水,即便去了西境也不见得就会有作为……

    黄昏落尽时,身后有人开口唤他,萧潭才再度回过神来。

    是刘寅来看他了,竹影这次也跟着一起来了,手里还提着食盒。萧潭从前总隐隐察觉竹影对自己颇有微词,想不到如今他沦为庶人了,竹影居然还能雪中送炭。

    刘寅一来便忍不住禀报要事:“殿下,竹影今日去了凌家一趟,听说司空珉前几天已派媒人去提亲了。”

    竹影在一旁轻轻点头,面带遗憾。

    萧潭的肩猛地一颤,双眸也跟着黯淡了许多。他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这些日子只能暗中打听凌之嫣那边的事,知道凌微澜夫妇已经从海疆平安回来了,凌之嫣在那不久也回凌家去了。

    他给凌家带来的风浪应该算是平息了,可是接下来的事却更让人不安,他也无能为力了。

    竹影留意到萧潭的神情,默默将食盒放在了案上,她此前从未曾想过,自己竟有一日会觉得萧潭可怜。

    萧潭偏转过脸,避开二人的目光,几乎是呼着寒气在问:“凌家答应婚事了吗?”

    刘寅摇头宽慰萧潭:“还没有。”

    萧潭听罢,眸色晦暗不明,他知道凌之嫣在犹豫,有一念之间,他真的好想冲动地再翻墙去凌家一趟,带着凌之嫣一起离开。

    这个念头很快便被打消了,凌之嫣才刚刚过得安稳一些,他不能再做对她不利她的事了。更何况,他已经不是从前的萧潭了,现在什么都给不了她。

    刘寅又讪讪地嘀咕道:“郡府有好事者给凌大人通风报信了,说司空珉家中有个怀孕的姬妾,凌大人知道后动怒了……”

    萧潭眉头紧锁,那晚参加王府宴会的人都知道司空珉身边带着一位怀孕的姬妾,可外人不知道那就是凌之嫣。

    好事者这样一提醒,凌之嫣为了不让她父亲误会司空珉,大概只能坦白那个所谓的姬妾就是她自己了。

    她怀着孩子,根本耽搁不了多久,只要凌家对婚事点头,司空珉很快便能娶她过门了。

    萧潭的沉叹声自肺腑破出,为今之计,好像只有杀了司空珉才能阻止这一切发生。

    刘寅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在一旁苦思半晌,最后想出个馊主意:“殿下舍不得凌姑娘,干脆带她远走高飞吧。”

    刘寅的话一出口,便被竹影狠狠瞪了一眼。

    萧潭两道眉峰重重压了下来,思绪翻涌:“我也想,可是我现在今非昔比了,司空珉要对付我易如反掌,我能带嫣儿去哪里?让她跟着我颠沛流离吗?”

    即便有办法,他也不敢断定凌之嫣会愿意跟他走。

    入夜后,萧潭倚着桌脚一夜无眠,孔征白天的话反复在耳边回响,留给他的选择不多,真要在潇湘城当个籍籍无名的庶人吗?司空珉又怎么会放过他呢?

    王府如今很多屋子空着,夜风都透着颓败。奴仆动手洗劫王府的那晚,他最在意的那顶灯笼落下来被踩坏了。那像是一个征兆,有藩王身份的时候,他都守不住凌之嫣,更何谈被削藩之后?

    他还记得从前和凌之嫣在船上幽会时说的玩笑话,那时她问他——是愿意当詹阳王殿下,还是愿意当个行走于山林的猎人?

    当时他跟她说,若是真的被削藩了,他就上山当猎人。他还说,想让她去给他送些吃的……

    那样的甜蜜,如今只能在回忆里出现。

    熹微晨光浸透了窗纸,萧潭的眼眶睁得酸涩,眸底残留着暗夜时分的心绪起伏。

    天亮后,强烈的不甘心未曾消退半分,萧潭候在馆驿外,心意已决。

    孔征开门见他赶来,悠悠道:“下官就知道殿下是有志向的。”

    萧潭淡然道:“还请孔大人稍作安排,可别让我一到西境就白白送命。”

    孔征笑容舒朗:“下官多年来在朝堂上独来独往,若是对人包藏祸心,岂能活到现在?”

    ***

    萧潭临行前需要处理的事并不多,给太妃上了一炷香,将王府园子里养的梅花鹿放回青藤山,再然后,将游荷园的钥匙交给了刘寅保管。

    没几个人知道游荷园是他的私邸,应该不会被查封。

    “如果哪天收到我的死讯,这钥匙交给谁,你清楚吧?”他问刘寅。

    萧潭没法念出凌之嫣的名字,即便如此,想到她的时候胸膛里还是犹如利刃搅动。等她知道他离开潇湘城去了西境,会挂念他的生死吗?

    刘寅眼眶湿润,点过头又摇头:“殿下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的。”

    但愿会平安吧。叶忠说要随他一同从军,被萧潭谢绝了,他已是戴罪之身,怎能再让旁人牵扯进来。

    交代完这些事,萧潭戴上斗笠遮面,绕道去了感华寺。今日凌家一家四口会去寺里上香,他只想远远看一眼就好。

    感华寺人烟如旧,看不出世事变迁,依然有人聚众闲话。

    萧潭低头听一旁谈论着——

    “凌家近来双喜临门,难怪这么大阵仗。”

    “何止双喜呀,凌大人从海疆回来,凌公子从太学结业,还入了大理寺,加上凌姑娘的婚事,说三喜也是有的。”

    “这么说,凌姑娘的婚事已定下了?”

    “可不是嘛,多的是想攀附凌家的人,听说凌大人最终选了司空珉当小婿。”

    ……

    凌之嫣毕竟怀着司空珉的孩子,她没办法选择其他人,凌微澜最终答应了司空珉的求亲,应该是她已经坦白了吧。

    看热闹的行人为凌家人让开一条道,萧潭避让到角落处,趁着周围人昂首顾盼,悄悄抬眉。

    凌之嫣今日穿着一件他见过的衣裳,萧潭一眼就瞧见她了。从前她穿着那身衣裳跟他一起去过青藤山,那日发生好多事,萧潭全都记着。

    凌微澜夫妇走在前面,从容肃然。

    凌之嫣紧紧跟在凌之贤身后,侧影让人心碎,许是听到了周遭的话语,一路不曾抬头。

    她回到凌家,不知可曾留意到后院里那一溜从他身上滴下来的血,若是看到,她会知道他受伤刚回来时曾经去那里试图找到她,看到他的血迹,她会心疼吗?

    凌之贤清风霁月,偶遇旁人攀谈便驻足回话,远远望去,谦和中不掩锋芒,来日在朝堂上大概是另一个孔征吧。

    萧潭眼前渐渐模糊,等他到了西境,这儿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如果不幸死在疆场,那今天就是最后一次看到凌之嫣。

    秋高气爽,别人都有大好光阴,独他没有。

    凌家人进了寺内,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热闹也逐渐散去,萧潭合眼转过身,艰难地挪脚离开。

    等凌之嫣听说他从军的消息,会不会以为他放弃了她?

    以后他不在潇湘城了,司空珉不再有对手,会不会为着从前的事拿凌之嫣出气?凌之嫣受了委屈该怎么办?

    萧潭刚走出三四步便觉走不动了,人的心居然可以疼成这样,这是一场梦就好了,噩梦醒来,让他回到跟凌之嫣在青藤山赏花那天……

    不知凌之嫣要过多久才能想通,他现在离开,是为了以后还能回来。纵有万般不舍,可是不能回头了。

    ***

    三日后,萧潭抵达西境,守将严逐和漫天的风沙一齐迎接了他。

    自从姜约国的骑兵截杀了大梁的商队,两国对峙已有七个月之久,大梁许久不在西境用兵,最初派来的军队花了数月才弄清边境的地形,加上粮草供应不足,战事便一直拖延到现在。

    “陛下的意思,是要让姜约国归附。”严逐向萧潭解释当前的局面,“这事原本也不算难办,可是姜约国也有内乱,去年他们国内一分为二,南北各自为政,南边那一方想跟我们讲和,北边那一方偏阻挠不让,他们僵持不下,我们也不好轻率用兵,担心他们两边哪天一起对付我们。”

    萧潭知道,严逐之所以对他这般客气,都是看在昭王爷的面子上,他初来乍到,又没带过兵,根本出不上什么力。严逐让他领了一队哨兵,专门负责打探敌情。

    戍边的日子没有萧潭来之前想得艰辛,心已是迟钝和麻木的,孤寂和苦寒他都可以承受,即使是旁人叫苦的差事,他也体会不到。

    朔风如刀,太阳落山后,营帐内比白天冷了许多,手掌很快生出冻疮,疮口合了又裂,像旷野枯地上干涸的河沟。

    让母妃看见,一定很难过吧。

    冬去春来,跟姜约国小打小闹几次,有时是敌军坚守不出,有时是自己人准备不足,贻误战机。

    焦急无用,双方似乎都有足够的耐心耗下去,萧潭甚至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心平气静过。

    算一算月份,凌之嫣现在应该生下孩子了吧,不知是男是女。萧潭默念,老天保佑,那个孩子千万不要长得像司空珉,像凌之嫣一个人就行了。

    第二年秋,姜约国南北再度统一,北方首领占了上风,集结兵力反击大梁。敌军来势汹汹,严逐下令撤退三十里,待对方的主力孤军深入,事先埋伏好的大梁军队迎头痛击,两日内收复失地,斩杀敌军将领。

    战果传到京城却变了味,朝中有人揪住严逐后退三十里的事不放,指责他有辱大梁将士的威风,理应问罪。

    打了胜仗的严逐没能等来奖赏,反而被朝廷新派来的大将冯继替换了。姜约国趁冯继新来,不断骚扰边境,萧潭此时已领兵作战,见敌军耀武扬威,只得继续坚守西境。

    又一年,姜约国补充了兵力,在冯继巡防时将其围困,萧潭带兵救援,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冯继的死不知又在朝中闹出什么风波,此后几个月,粮草运送得越来越慢,眼看又要断粮,萧潭打定主意出击。

    只要能攻下离他们最近的这座敌军城池,不仅可以解燃眉之急,还能与原有的城寨互为仰仗。萧潭原先当哨兵时多次从此处路过,因而印象深刻。

    萧潭星夜领兵来袭,还未靠近就发现对方已经加强了防备。

    踌躇之时,他听见远处的马蹄飒沓,趴在地上判断了人数和距离后,忽而心生一计。

    来的是姜约国一支补充兵力,萧潭下令埋伏在中途,让士卒以弓箭作战。

    也该萧潭时来运转,姜约国的补充兵力刚经过,天上便风沙大作,数百只弓箭齐发时,敌军的呼叫声和战斗声都被风沙淹没。

    一场伏击悄无声息地结束,没有惊动守城的主力军。萧潭又让自己的人扒下地上那群姜约国死尸的军装,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沿着他们刚才的路线继续出发。

    他在城池下叫门,没有等待太久,那扇重兵都难以攻破的城门,竟轰然对他敞开了。

    而这时,已经是他在西境度过的第四个年头了——

    作者有话说:第2章提过萧潭读兵书,后来他就只顾谈恋爱了[狗头]

    第39章 京城四年 你对他是不是太淡漠了?……

    凌之嫣是在京城生下的司空眈, 孩子出生本是喜事,她却患了一场大病,卧床一个月有余。

    病愈后, 她说想在庭院里种一棵桃树, 司空珉隔日便从上林苑带回来一株树苗。

    刚栽下时不过是一截枯枝,三场春雨过后才见点点绿芽,次年春, 枝条与人齐肩, 在料峭微风中摇晃,又一年,枝桠上结出花苞,朵朵都是将开未开的期许。

    四年过去, 如今满树粉色花瓣压弯枝头,放眼望去, 宛如漫天彩霞。

    凌之嫣牵着司空眈向府门外走, 从桃花下缓缓经过时,司空眈伸出小手想接住两片飘落的花瓣,一面仰头问道:“娘, 桃树什么时候能结果子啊?”

    “也许明年吧。”凌之嫣也仰头瞧了瞧,一树灼灼映入眼底时,勾起漫无边际的思绪。

    司空眈蹦蹦跳跳地用脚下的风掀起地上的落英:“娘,明年我能长到多高呢?”

    凌之嫣想了想,伸手比划在自己腰间:“眈儿明年就有这么高了。”

    司空眈顿时惆怅起来,撅着小嘴道:“我怎么长得这么慢啊, 一下子能像爹那么高就好了。”

    凌之嫣笑意融融,一身杏衣清丽如月下白瓷。

    凌之贤昨日刚从青州办完差回来,用过早饭后, 原以为要闲居一日,不多时见凌之嫣带着外甥来了,欣喜不已。

    舅甥重逢,司空眈一把扑在凌之贤的膝盖骨上,一脸深情道:“舅舅,眈儿好想你啊,你这次给眈儿带了什么礼物呢?”

    凌之贤蹲下来笑道:“一来就要礼物,你怎么不问舅舅累不累呢?”

    司空眈听了,立刻抬起小拳头在凌之贤肩上用力捶了捶,把凌之贤乐得合不拢嘴。

    谈笑间,凌之嫣已进了正厅,凌之贤这才好奇地打量着她,欲言又止。

    小厮将司空眈领去玩七巧板,兄妹二人才坐在茶案前说起家常。

    “武阳侯喜获嫡长孙,是今日办宴席吧?”凌之贤求证道。

    凌之嫣垂眸淡淡道:“嗯,司空珉去贺喜了。”

    凌之贤感到诧异:“这样的场合,你让他一个人去?”

    “不妥吗?我带着眈儿来看哥哥你,分身无术啊。”凌之嫣认真道,反驳得振振有词。

    凌之贤先是连连称是,放下茶杯后提醒道:“你听我一句,别由着性子,司空珉纵容你是他的事,但是你自己要明事理,武阳侯看司空珉独自一人去贺喜,他能高兴?”

    凌之嫣原本没想过这些,听凌之贤这样一提醒,神色有些闷闷的。

    凌之贤见她听进去了,又语重心长道:“我老早就想说你了,司空珉为你付出不少,牺牲也很多,当初要不是留下来照顾你,他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是一个兵部郎中。你呢,对他是不是太淡漠了?”

    “可是我……”凌之嫣想狡辩,却发现自己不占理。

    刚生下司空眈的那一年,临江郡有反贼作乱,武阳侯原本是要派司空珉去平叛的,那是一个立功的好机会,可是因为凌之嫣病情反复,司空珉放不下心,最终推掉了那个机会。

    凌之贤的语气缓和了些:“你的心全放在眈儿身上,可是眈儿会长大的,等以后眈儿离了家,你老了,守在你身旁的,是不是还是你夫君?”

    凌之嫣讪讪道:“我没想过以后的事。”

    “你没想过以后的事,那我们说说眼前的事,你老是对司空珉这样不用心,他哪天忍无可忍,要纳妾了怎么办?”

    凌之嫣满不在乎道:“他要纳妾就让他纳好了,我不想过问。”

    “纳妾就让他纳好了——”凌之贤瓮声瓮气地学着凌之嫣的话,又阴阳怪气道,“我的好妹妹,你可真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女人呢!”

    看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凌之嫣凝眉不语,听他继续分析利弊。

    “你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眈儿现在还小,司空珉万一真纳几个有心机有手段的妾,再生几个庶子出来,将来人家跟你争宠争地位,你怎么办?眈儿的家产会被别人抢走的,你想过这些问题没有?博阳侯的嫡子庶子们争爵位,最后庶子赢了,不过就是前年的事。”

    凌之贤一席话犹如当头棒喝,凌之嫣不安道:“我明白了。”

    凌之贤心道:总算没有白费口舌。

    少顷,见凌之嫣脸色不大好,凌之贤又小声安慰道:“哥哥不是存心要数落你,我是希望你能学会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你现在什么都不缺,不知道考虑以后的事,可是你要为眈儿想一想,你毕竟是做母亲的人了,知道吗?”

    凌之嫣温婉一笑:“凌大人的话,嫣儿谨记在心。”

    凌之贤放心地笑了笑,低头又饮了一杯茶,他还想说,希望她能过得开心些。

    当年的事,凌之贤至今也没有理清楚,按照嫣儿的说法,爹娘在海疆的那段日子,她一个人寄居在司空珉的家里,在那时怀了司空珉的孩子,可是她又明确否认司空珉欺辱了她,后来也答应了司空珉的提亲。看上去,两个人应该是知根知底的,为什么成婚之后,她反而不待见司空珉呢?

    这个过程中仿佛有什么重要的遗漏,就像是七巧板上少了关键的一块,但嫣儿又决口不提。

    凌之贤想得入神,凌之嫣忽而打趣他:“哥哥打算何时成家呢?以后有了嫂子,哥哥肯定是位好夫君呢。”

    “真是没大没小的……”凌之贤的脸一下就红了,却又故作镇定道,“京城这些人家,浑水太深,我还是指望父亲在潇湘城为我挑一挑吧。”

    不等凌之嫣再说什么,凌之贤已起身去逗司空眈:“眈儿,告诉舅舅,你爹对你好吗?”

    司空眈不假思索便答道:“我爹对我好啊。”说罢又从七巧板上抬起头,眨着眼对凌之贤告状,“可是我爹有时候会凶我。”

    凌之贤伸手捏了捏司空眈天真的脸,粗声吓唬道:“你要是敢在我的茶水里涮笔墨,我不仅要凶你,我还要揍你呢。”

    凌之嫣在一旁听着,似暖风拂过心尖,蓦然扬唇笑了。不管眼前的幸福是不是她想要的,但这幸福是真切存在的,不容忽视。

    凌之贤话锋一转,故意拿着腔调问司空眈:“眈儿,你爹是对你更好,还是对你娘更好?”

    “当然是对我娘更好了。”司空眈说得有点不高兴,“我娘说什么我爹都答应,我一说什么,我爹就说别闹了。”

    凌之贤回头冲凌之嫣挑挑眉,那意思是:你听听——

    ***

    侯府的宴会宾客满堂,歌舞和乐曲应接不暇,其他几个兄弟都是拖家带口地来贺喜,唯独司空珉是一个人,颇有些不自在,好在宴席喧嚷,也无人在意他形单影只。

    宴席还未散,武阳侯便差人把司空珉叫到跟前,开口便道:“陪我醒醒酒吧,看你一个人在桌上,不嫌寂寞?”

    司空珉赔笑道:“内兄在青州的公差已办完,昨日刚回京,嫣儿今日带着孩子去看看,我便让她去了。”

    武阳侯一听到凌之贤的名字,毫不客气道:“凌之贤那个油盐不进的硬骨头,在青州没少给当地郡府找麻烦吧?”

    司空珉涩然,并不接话。凌之贤是大理寺少卿,监察文武百官,一发现贪赃枉法之事便不会手软,朝中有人钦佩,自然也有人记恨。

    自陛下龙体抱恙以来,这几年几乎不问政事,再加上陛下唯一的儿子尚且年幼,所以掌事的朝臣大体上分为两派,一派以武阳侯为首,一派以昭王爷为首,双方都试图争夺来日辅佐幼帝的摄政大权。

    文武官员多择木而栖,但是也有像孔征、凌之贤这样独善其身的,不过孔征多年来已练就了左右逢源的本领,凌之贤却年轻气盛,较起真来谁也不认,常常让人气得咬牙跺脚,但又无可奈何。

    武阳侯改口谈到司空珉身上:“你们兄弟几个,要数你最有出息,原本我是打算撮合你跟嘉儿,谁料你在潇湘城私定终身,惹得嘉儿伤透了心,我只好把她嫁到晋南王府去。”

    司空珉惶恐垂头:“嘉儿妹妹金枝玉叶,不是我能配得上的,嫁给晋南王世子才是她的好归宿。”

    “你娶了小门小户的凌家女,若是贤惠体贴倒也差强人意,可这几年我也瞧得出来,你处处迁就她,她呢,仗着她哥哥是凌之贤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司空珉听得一脸为难,只得恭身解释道:“嫣儿自从生完孩子,身体一直不大好,眈儿又太顽皮,她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我若再不体谅她,她还能依靠谁呢。”

    武阳侯听他说得窝囊,愈发生气道:“这几年不过只有眈儿一个孩子,何况府里奴仆一大堆,照顾孩子又没让她亲力亲为,能有多累?既然待在京城身体不好,那还是潇湘城适合她,你这府里的主母,干脆换个人做。”

    司空珉忍耐半日,终于正色维护凌之嫣道:“义父,我现在也是当父亲的人了,不是小孩子,我的家事,我自己能处理好。”

    武阳侯听他语气变了,便一笑置之:“我老了,话难免多些,你要是觉得有道理呢,就听听,没道理的话,你就当我喝多了酒吧。”

    虽然武阳侯最后服软了,但是司空珉能感觉得到,在义父眼里,自己已经被女人牵着鼻子走了,往后大概是要失去义父的信赖了。

    当初带凌之嫣回到久违的京城,司空珉还是春风得意的,为了身边的妻儿,立志要大展拳脚,在朝堂站稳脚跟。

    京城人才辈出,朝堂上的事也远比平南郡更错综复杂,在仕途升迁上,总有人比他更擅长把握时机。

    三年前临江郡那桩平叛的差事是他头一个机会,可是当时凌之嫣刚生下孩子三个月,还在病着,他根本走不开。临危受命的谢斯,平叛回来便升了侍郎。

    似乎那件事给司空珉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之后朝中再有新的要事委任时,总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出现。以致于这几年下来,他仍是一个郎中。

    朝堂的事不如意尚且情有可原,司空珉更失落的是,他和凌之嫣并没有因为结为夫妻而更亲密。

    这几年他公务太忙,时常早出晚归,有时自己都觉得太疏忽家事了,心生愧疚。可凌之嫣从不抱怨什么,起初他还以为那是她体谅他的缘故,后来他察觉出来,她对他好像没有任何期盼,他付出的是多是少,她都不在意。

    包括他曾经玩笑似地对她承诺过,有了孩子会常常为孩子下厨,但是眈儿出生后,他并未踏入过后厨,凌之嫣却从没有提起过这回事儿。

    是真的忘了吗?

    自己费尽心机得到的人,成婚后竟然这样漠视自己,真是莫大的悲哀。

    司空珉尽力不让隔阂发生,可隔阂还是无法避免,凌之嫣明明在他身边,他却知道她的心离他很遥远。

    她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他夫君了。他深夜回府的时候,她通常已经睡下,借着朦胧烛光,他瞥见她疲惫得眼睫都笼着倦意,也就不忍心再把她弄醒。

    回想起来,孩子出生后,两人偶尔有帷幔之欢,但是再也没有坦诚交心了。

    萧潭当年去西境的事,他没有跟凌之嫣提过,但是他察觉得出来,她在那之后不久便得知了。

    这几年在京城,他担心她多心,有意不去打听萧潭在西境的事,萧潭同样没什么消息传回来。

    萧潭消失得越久,司空珉越心安,他不相信萧潭真能在西境做出什么功业,退一步说,即便哪天萧潭真能风光归来,也早已时过境迁了。

    萧潭才跟凌之嫣在一起多久,这几年天各一方,感情还剩下多少?比得上他跟凌之嫣有夫妻之名还有孩子吗?

    事实虽如此,司空珉却还是小心翼翼的。他在熟人面前提起凌之嫣时会称她嫣儿,但是当面从未这样唤过她,因为他知道以前萧潭正是这样叫她的,心底难免会荡起一圈抵触的涟漪,他不愿惹出任何会让她想起萧潭的事,哪怕只是短短一瞬。

    他真心实意地呵护她,她在他面前亦是轻声细语,从未有过争执,但是彼此心里都有一段刻意不去回想的经历,就像他肩上的那几处伤疤,是他跟凌之嫣心照不宣、从不谈及的禁忌。

    司空珉心事重重想了一路,回到家门口时,见马车远远驶来,是凌之嫣带着司空眈回来了,于是连忙下马,候在门口相迎。

    不多时,司空眈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爹,我回来了!”

    说着,亲昵地扑到他怀里。

    司空珉笑着抱他起身,一面来到马车前,用另一只手去扶下车的凌之嫣。

    凌之嫣借着他手臂的力度从车上下来,听他在问怀里的司空眈:“在舅舅家都干什么了?”

    司空眈一脸骄傲道:“舅舅教我写字呢,还夸我写得好。”

    “你写得好啊?是你娘教得好吧。”司空珉笑着点破,说到这儿又看着凌之嫣细语道,“给眈儿请个教书先生吧,我怕你太累。”

    凌之嫣唇边漾开浅笑:“这是嫌我才疏学浅,觉得我教不好眈儿吗?”

    司空珉跟着笑得开怀:“我怎么敢?”

    看到她对他笑的时候,他可以暂时忘掉这世上所有的不愉快。

    二人并肩穿过府门,来到院中,凌之嫣柔声提议道:“我听唐大夫说,郊外的月泉山庄景色幽美,地方也僻静,能让人身心舒畅,我们过去待几天吧?”

    司空珉心里一动,连忙答应她:“好啊。”答应过后又茫然,“月泉山庄在哪儿?”

    司空眈两只眼睛像游鱼摆尾般左右一转,看准时机便攀着司空珉的肩膀请求道:“爹,我很想骑马呢,你带我骑马好吗?”

    司空珉一脸严肃地拒绝道:“不行,太危险了,别闹了。”——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开始破镜重圆……吧

    第40章 山庄两日 他有他的好,可是…………

    当年从司空府回到凌家, 凌之嫣注意到了后院那一溜血迹,疑惑了一阵,很快又想通了其中原委, 站在风里默默垂泪。她一边哭一边挖出来那支被她埋在墙角的珠钗, 当初被郡府通知要去海疆,她心灰意冷,便将萧潭在花灯会那晚送给她的珠钗埋进了土里, 原以为这珠钗至此要不见天日了, 可是老天几番作弄,她和萧潭之间失而复得、得而又失,只剩夜明珠和这支珠钗能让她睹物思人。

    萧潭一无所有了,以他的心气和他受到的打击, 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来找她了。

    即便他又出现在她面前,爹娘也不会准许她再跟他有什么牵扯。

    不久后她就从竹影那儿听说萧潭去了西境, 并不感到意外, 他心有不甘,想东山再起,她都明白, 只是遗憾不能当面好好道别,她能做的唯有夜夜祈祷他平安。

    和司空珉的婚事很仓促,从提亲到成婚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拿簪子伤过他,再次回到他身边,自己也不确定他以后会如何待她。

    凌之嫣至今还记得他在大婚那晚说的话。

    那晚喜烛成双, 升起两股蜿蜒轻烟。司空珉一身酒气,黯然低着头絮叨:“我知道,要不是因为这个孩子, 你或许都不愿意看到我了。”也不知是喝醉酒还是太累,声音时而哽噎,“但是你和孩子都是我的责任,不管你怎么恨我,我都不会放弃你,提亲的时候我也想过,你可能会拒绝我,那我也只好认了,不过就算那样,我这辈子也不会有别的女人跟孩子,我只会守护你一个。”

    凌之嫣打量着装点一新的主屋,眉眼如常,不见半分颤动。

    她启唇道:“你放心,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我确实是因为这个孩子才回到你身边的,但是我也知道,你对我的过往一清二楚,你知道很多连我爹娘都不知道的事,我在你面前无需刻意隐瞒什么。往后我的心思可能全都在孩子身上,其他的都不想操心。”

    从知道自己怀孕以来,凌之嫣已经在心里跟这孩子相处一阵子了,所以即使曾对司空珉有那样大的恨意怒意,她也没想过要舍弃这个孩子。

    她跟爹娘坦白了怀孕的事,他们没有责怪她,但是她也知道,只有嫁给了司空珉,爹娘才会真的安心。

    把孩子生下来,好好抚养长大,是她余生为数不多的盼头。

    她是试图忘掉那些被隐瞒被欺骗的事,跟司空珉重新相处的,可是第二天清晨,沉浸在喜气的宅院却变得乱糟糟的——阿莲上吊死了。

    在她大婚的第二天早上,府里的侍女上吊死了。不管阿莲是不是有意选在这个时间点,报复和诅咒的意味都很明显。

    过往的事不是没有痕迹的,时间没有抚平一切,司空珉以前做的种种,就像埋在地下的种子随时会破土而出,容不得她想忘就忘掉。

    阿莲死后她便常做噩梦,再后来,她也担心孩子的出生月份会引来闲话,就那样随司空珉离开了潇湘城。

    ……

    月泉山庄坐落在京郊南山脚下,隐于青翠之处,宛如瑶台仙境。廊外栽着成排的芭蕉和月季,东西两处引了山涧泉水,聚成两汪方塘,塘中有鲤鱼浮跃。

    凌之嫣和随行的顾婆及奶娘将行李送进卧房内,卧房外的檐下有铜铃悬挂,微风拂过,叮咚作响如碎玉相击。

    父子二人在池塘边赏鱼,也许是舟车劳顿的缘故,凌之嫣扶着门框有片刻恍惚。

    哥哥说她什么都不缺,所以不知道考虑以后的事……她确实什么都不缺,可是跟她相熟的唐芸大夫为何会说她思虑过重呢?

    每天看似清醒着,却又像闭着眼睛一样麻木地过日子,只有落下的夕阳知道,她心底放着一个不能对人言说、也不能让人知晓的人,这些年,她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铜铃愉悦地响动两声,司空眈一脸高兴地扭头望过来:“娘,你快来看,这儿有好多好多的鱼。”

    凌之嫣定了定神,笑意漫过眼底,轻快地抬脚来到池塘边。

    “让你爹给你捞一条上来,再烧碗鱼汤给你喝。”她抚着司空眈的脑袋,别有深意地让司空珉听见这话。

    司空珉听到,眉峰一挑,心底不由得阵阵雀跃,她还记得这回事儿。

    司空眈惊讶地瞪着眼睛:“爹还会烧鱼汤?好厉害啊!”

    司空珉气定神闲道:“嗯,爹什么都会做,你娘还吃过我做的点心呢。”

    司空眈一听,生气地皱了皱眉,用稚气的声音怒道:“我怎么没吃过呢,你们吃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呀?”

    凌之嫣噗地笑出声,笑容发自心底。

    司空珉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爽朗道:“爹今晚就为你下厨,你想吃什么尽管提。”

    晚饭的餐盘上,司空眈心满意足地吃到了鱼汤、焖豆腐、鸡肉炒蘑菇,开心地说了一席好听的话夸奖司空珉。

    “爹,你做的饭真好吃,比厨子做饭还香!”

    司空珉被他恭维得乐不可支,一边给他盛汤一边笑道:“那你以后也学做饭好不好?”

    司空眈难为情地笑了笑,吃饭期间什么都不说了,饭后刚放下筷子,又把明日的早饭安排好了。

    “爹,我明天想吃好多好多的肉包子,还想吃煎鸡蛋,还想吃一百个大鸡腿,还想吃……”

    司空珉光听听都觉得无奈,以手抵腮道:“你不是刚吃饱吗?”

    司空眈心眼灵活,看了看凌之嫣,笑嘻嘻地又改口道:“是娘想吃肉包子,对吧娘?”

    凌之嫣正在品茶,笑而不语。

    好不容易把司空眈哄睡了之后,屋外月色正明,夜风习习,远处山谷隐约传来潺潺溪水声,在司空珉听来格外惬意。

    他斜坐在茶案前以手扶额,眼睛半合半闭地感叹着:“终于清静了。”

    凌之嫣正在灯下整理司空眈这几日要穿的衣裳,轻声附和了句:“累了就去床上歇着吧。”

    司空珉忽又坐正,眼底如蒙上薄薄水雾,享受着跟凌之嫣难得的单独相处。

    “这几年第一次为你和眈儿下厨,实在惭愧。”他望着她喃喃。

    凌之嫣心底泛起浅淡柔波,停下手上的琐事,抬眸道:“不用这样觉得,我知道你在外面忙。”

    说话间,司空珉已起身来到她跟前,声音低得轻不可闻:“这几年我在外面忙,你在家里忙,我们都好久没这样好好谈心了。照顾眈儿不容易,我都不知道你会遇到多少烦心事,怎么都不跟我说说呢?”

    他像一座山一样站在她面前,凌之嫣反倒局促了,避开他的目光,不冷不热道:“都是些平常的小事,要是事无巨细地说给你听,岂不成了向你诉苦了,怕你嫌烦。”

    “我怎么会嫌你烦呢,你向我诉苦不是应该的?”司空珉边说边握起她两只手腕,俯身望进她眼睛里去,“我好久没听你叫我夫君了。”

    凌之嫣平淡地牵一牵唇:“都老夫老妻了……”

    司空珉腾出一只手撩动她鬓边蓬松的发髻,笑着似在揶揄:“眈儿才几岁,怎么就老夫老妻了?”

    不等凌之嫣再开口,他顺势低头将她朱唇占据,掌心有力地托着她的腰身贴向自己,凌之嫣被他滚烫的胸膛包裹,顺从地垂下眼帘。

    萤火虫点缀在层峦叠嶂之间,山庄四野俱寂,绣帐合上后,只有枕边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凌之嫣浅浅合眸,一面承受着不断来袭的波涛起伏,一面忆起从前生病期间的细微小事。

    最严重的时候,她高烧不退,两天两夜几乎都在昏迷着,中间偶尔有苏醒的时候,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在黑暗里很是害怕,像是坠入了不见底的深渊,怕自己再也醒不来、什么也见不到了。

    药香丝丝缕缕地渗入帐幔和绣枕,连呼吸都带着黄连的清苦。第三天她终于清爽一些,睁眼看见帐上的花纹,觉得很陌生,思绪飘荡了很久,然后在惺忪中看到司空珉伏在床榻边。

    他的面庞熬得清瘦了许多,下颌冒出了缭乱青茬,连睡容都透着筋疲力尽。

    他守了她好几天吧,那一息之间,凌之嫣的心柔软又轻盈,忽略了潇湘城发生的那些恩恩怨怨,也忽略了自己心里另一个男人,眼前所见真实明朗,她知道司空珉对她是有真心的。

    她轻轻侧身,想仔细观察他两眼,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臂。司空珉随即就醒了,他看起来很不舒服,疲惫地眨了两下眼睛,发现她在看着他,突然就愉悦地扬起笑脸。

    “你好些了吗?”他凑上前问,嗓音略微滞涩。

    凌之嫣缓缓眨动眼睫,没回答好没好,声音低哑着问他:“要是我死了怎么办?”

    司空珉的目光僵住,伸手攥紧了她的掌心,低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悄声回答她:“那我去找阎王爷问问,我还剩多少阳寿,然后分给你一半。”

    凌之嫣在枕边倏尔落泪,少顷又哭着摇头道:“不行,这样对孩子太残酷了。”

    他有他的好,可是另一个人因为远在天边、生死未卜,反而成了不可取代的。

    ……

    山庄的繁星渐渐退散,司空珉这才放开了凌之嫣,舒怀地将红衾在她身侧掖好,然后在她身旁闭目养神。

    凌之嫣很久没有同他这样亲密过,面红耳赤到这个时辰,已经没了睡意,贴在他怀里喃喃着问:“我怀眈儿的时候,你是怎么过来的?”

    “嗯?”司空珉睁开了眼,回想道,“一年而已,没有很难捱。”说罢,感觉没有回答到要点,忙又补充道,“我可没有在外面胡来。”

    凌之嫣悄悄展眉一笑,司空珉听出她在笑,又拥着她清了清嗓道:“你也知道,我又不是什么好色之徒。”

    凌之嫣佯装惊讶:“是吗?”

    司空珉按耐不住,倾身又准备把她搂在身下,凌之嫣推拒着求饶,又折腾些许功夫,才真正安歇。

    一觉不短不长,醒来时天已透亮,司空珉磨磨蹭蹭不愿下床,看凌之嫣也醒了,便又不怀好意地贴了过来。

    凌之嫣忐忑地推拒着:“别闹了,天都亮了。”

    司空珉不听,热切地吻在她颈间:“我仅有的一点色心全落在你身上,你还不满足我?”

    正要缠绵时,司空眈竟然风风火火推门而入,边跑边兴奋大喊:“爹,我刚才看到兔子跑过去了,你陪我去抓兔子吧!”

    司空珉慌忙从凌之嫣身上下来,拉过红衾掩过二人肩部,背对着外侧,吓得不敢说话。

    司空眈隔着绣帐,看到了一个朦胧画面,随后发现爹娘还在赖床,便想上前把他们叫醒。奶娘匆匆跟了过来,低头揽着司空眈要带他离开。

    眼瞧着司空眈要哭闹,凌之嫣只好微微探着头哄道:“眈儿,你看看兔子跑了多远了,要是太远的话,你爹需要准备弓箭呢。”

    司空眈听了觉得有道理,便又哒哒地跑了出去。

    儿子的脚步声渐远,司空珉才敢大口喘气,擦着额头的冷汗道:“昨晚忘了插门闩,真是失策。”

    凌之嫣越过他的手臂披上外衫,脸上的红晕若隐若现。

    “别躺着了,你儿子马上又回来闹了。”她晃着他嗔道。

    司空珉意犹未尽,眸色深沉道:“嗯,晚上再好好跟你讲道理。”

    用早膳时,司空眈又把兔子抛在脑后,对清晨看到的一幕念念不忘,看向司空珉嘀咕着:“爹,为什么你可以跟娘一起睡,我却要自己睡?”

    司空珉喉咙吞咽两下,头也不抬地糊弄着:“眈儿,食不言,寝不语。”

    司空眈不服气地端起碗,将粥一饮而尽,喝完了又眼巴巴地看着凌之嫣:“娘,我也想跟你一起睡,好不好呀?”

    凌之嫣满眼宠溺道:“好呀。”

    司空眈得到承诺,炫耀地瞄了司空珉一眼。

    山庄没有尘世纷扰,用过餐后,日光明媚,一家三口在幽径山道上漫步。

    司空眈在前面跑跑停停,凌之嫣和司空珉在他身后跟随,时不时提醒一句:“慢些跑。”

    两人一路说着闲话。

    司空珉望着山林却勾起朝堂上的烦恼,跟凌之嫣倾诉道:“也许我一辈子都只是一个兵部郎中了,以后眈儿长大,会不会觉得我无能?”

    凌之嫣听他提起这个便觉愧疚:“当年要不是因为我生病了……”

    司空珉忙停下来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当年不管怎样,始终是你更重要,我也从未后悔过。”

    凌之嫣肩膀一沉,抬头看着他时,眸光盈盈:“在京城为官,多大的官职才算够呢?我们现在衣食无忧,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若是再想得到更多金钱地位,让眈儿变成纨绔子弟,反而是害了他。”

    司空珉被她这样软语劝慰一番,很是受用,低声笑道:“夫人这样善解人意,我可就有理由偷懒了,以后不费心在官场钻营了,多陪陪你和眈儿。”

    凌之嫣微笑着回应,暗自思忖着哥哥让她多对司空珉用心,那她这两天做的是否足够呢?

    司空眈在前头走累了,停下来看路边的蟋蟀。

    司空珉走上前笑问他:“眈儿,你想要弟弟还是要妹妹?”

    凌之嫣听见,心头一紧,她从来没有跟司空珉谈论过这个问题,那场大病过后,身体好像还没复原,这几年肚子没有动静,她也没有特意调养过,骤然听司空珉说起这个,莫名感到一股新的负担。

    只听司空眈条理清晰道:“先要妹妹吧,然后再要弟弟,这样我就弟弟妹妹都有了。”

    凌之嫣苦笑,童言无忌,小孩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不多时,司空珉催促司空眈继续往前走。

    司空眈却坐在地上不起:“爹,我走累了,想让你抱我。”

    司空珉不娇惯他,在一旁鼓励道:“累了也要继续坚持啊,男子汉怎么可以累了就让爹抱呢?”

    司空眈撅着嘴,又回头看向凌之嫣哀求:“那娘抱我吧。”

    凌之嫣心软,司空珉替她开口道:“你娘也累了,抱不动你。”

    司空眈耍赖道:“那我不往山上去了,我要回去。”

    凌之嫣摇了摇头,听着司空珉教训他。

    “你要是实在走不动了,可以停下来歇一会儿,等什么时候有力气了,站起来继续赶路,但是不可以这样一直坐着不起来,更不能走到一半就说回去。”

    见司空珉板起脸来,司空眈不敢继续犟,勉强站起来继续往前走,一步三哎呦,凌之嫣掩面偷笑。

    这座山坡没有多高,一炷香功夫便登顶了,一家人四下赏景,恰好看到成群飞鸟离巢,往四面八方飞去,蔚为壮观。

    “哇!好多的鸟!”司空眈手舞足蹈地欢呼。

    司空珉笑着把他扛在肩上,让他望得更远,又问他:“爹没有骗你吧,走上来也没有很累,是不是?”

    司空眈知道自己刚才做的不对,不好意思地搂着司空珉的脖子,轻轻点头。

    一日转瞬即逝,笑闹个不停,至晚间,凌之嫣一早便躺在床上眯眼。司空珉在外间收拾妥当,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床前俯身细语:“睡了吗?”

    凌之嫣缓缓睁开眼,司空珉笑着在她身旁躺下,一面暗示道:“眈儿说了,既想要弟弟又想要妹妹呢。”

    凌之嫣为难地蹙眉:“我累了……”

    司空珉体贴地轻抚着她额头:“那我不折腾你了,好好睡吧。”

    就在这时,司空眈突然在外间敲门,声音如雷道:“爹,娘,眈儿来了。”

    凌之嫣又睁开眼,司空珉只好起身去开门,小声问着:“你怎么不好好睡觉?”

    司空眈从门缝钻进来,一路小跑来到凌之嫣床前,乖巧地撒娇:“我想跟娘一起睡。”

    凌之嫣抬了抬手,将他拉到自己怀里:“只准这一次。”

    司空眈笑容甜甜地依偎着凌之嫣,司空珉见状,只好躺在最外侧。

    没过一会儿,司空眈气息均匀,睡得香甜。凌之嫣还未入睡,用手轻拍着他的肩,笑意款款。

    司空珉今晚挨不到凌之嫣,用手指弹了一下司空眈的脑袋以作报复,又压着声音对凌之嫣笑道:“眈儿都让你宠坏了。”

    凌之嫣歪头觑他:“跟孩子吃醋了?”

    司空珉闭眼装睡,嘴上说没有。

    父子二人都睡下后,凌之嫣躺在枕上来回打量他们,这几年的日子过得像做梦一样,有时猛然发觉自己已经是个三岁孩子的母亲了,凌之嫣会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岁月迢迢,她失去了很多别的东西得到现在拥有的,而那些失去过的,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

    ***

    次日天气不大好,用过早膳后,司空眈突发奇想:“爹,我昨天看到一棵好高的树,我想去爬树。”

    司空珉一门心思陪他胡闹:“好,爹陪你去,你爬上去就别下来了,在树上吃饭睡觉,下雨了也别下来。”

    司空眈震惊失色:“啊?”

    凌之嫣嘴角扬起一抹甜笑。

    司空眈正要反悔,门外忽而有人求见,凌之嫣抬头一瞧,好像是武阳侯那边的人。

    司空珉迎了出去,客气地问道:“不知林兄为何事而来?”

    那人不苟言笑,在司空珉耳边嘀咕几句什么话,凌之嫣没听到。

    司空珉再进屋时,脸色已经变了,司空眈叫他他都毫无反应,凌之嫣的目光跟随着他,忙上前关心道:“发生什么事了?”

    迎着她的目光,司空珉有些许的不自然,定了定,眼神很快又恢复从容:“没什么,义父那边有急事,叫我回去呢。”

    凌之嫣似懂非懂地点头道:“那我这就收拾行李。”

    “不用。”司空珉慌张地拉住她,见凌之嫣一脸疑惑,又小声商量着,“眈儿在这儿还没玩够,你带他多待几日吧。”

    凌之嫣只觉错愕,然而这两日刚和司空珉有所交心,便不好驳回他的提议——

    作者有话说:好吧,下一章一定会开始破镜重圆的[爆哭]
图片
新书推荐: 教主卧底后怀崽了 重生六零之美人救英雄 2倍速游戏打了两年穿进游戏里了 打工人被豪门酷哥狠宠了 你们修真界道德太高 被高冷公主反向攻略 魔君大人被小白脸勾搭跑了 [神话]外挂是抽卡模拟器 孤星入怀 倒霉社畜沦为虫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