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总!”
大家本就因为暴雨天气正兴奋上了头, 平时不敢和蒋铰明说话的此时也大着胆子喊,有小姑娘趁乱悄悄跟在后面喊,此起彼伏的“蒋总”响起来。
蒋铰明觉得跟蛙叫似的。他笑了一声算是回应,收伞站进来, 正好挨着梁空湘。
檀香瞬间在雨气里弥漫, 她视线仍然落在蒋铰明路过的滴着水的银色集装箱底部,出神地看着印着灯光的饱满的水滴坠下来。
也许是人太多, 地方站不下, 蒋铰明又人高马大的,难免碰上梁空湘。他手臂的衣料被雨打得半湿, 贴在梁空湘衣服上, 杏色棉服很快洇了一块湿黑色。
蒋铰明侧头看了眼,隔着她跟曹冷玉打了个招呼。
曹冷玉见蒋铰明穿得单薄,前额的头发被风吹成个大背头, 显得五官更锋利冷峻,问他:“怎么不多穿件衣服?”
“想穿的衣服在酒店, ”蒋铰明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轻扫过梁空湘的脸, “我回来拿。”
“我说呢。”曹冷玉笑了笑,“大过年的。”
“张秉杰说你们还在片场拍戏,我看这大暴雨的, 过来看看。”蒋铰明问:“还拍么?”
“湿成这样, ”曹导看了眼四周,地上淌着脏水, 雨被大风吹得乱飘, 她评估道:“不好拍了。”
“今天除夕夜,要么让大家回去休息。”蒋铰明声音不大,但却让在场的工作人员兴奋起来, 都竖着耳朵听声儿,这会儿生怕雨声大了导致听不见。蒋铰明又说:“要么精简这部分镜头,尽量拍完。如果实在拍不完延一天,损失让王总和载盈对接。”
有了这句话,曹冷玉心安下来,松了口气,“好。”
雨快停的时候,大家把东西挪进去,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片场赶回去过除夕。这时天更黑了,四周很寂静,门口还站着梁空湘和蒋铰明两个人。
棚子聚集的水滴正滴答滴答地在黑夜里响着。
“不回去过年么?”梁空湘问。没看他。
“衣服没拿到,”蒋铰明盯着她说,“心痒难耐。”
梁空湘淡淡看他一眼,意有所指:“大冷天的,穿衬衫和五分裤暖和不了。”
“我非要穿呢?”蒋铰明平静地望着她,尾音很轻,“你打算怎么办?”
“我以为蒋总知道什么温度适合穿什么衣服。”
蒋铰明:“两件都是我穿过的衣服,我怎么会不知道适不适合?你未免太自以为是。”
“小心感冒。”梁空湘错开蒋铰明盯着她的视线,撑开伞要走。
“梁空湘,”他站在她身后,喊她,“你这算在关心我么?”
梁空湘撑着伞没走两步,听到这话在原地回过头,忽然笑了,“蒋铰明,自以为是的另有其人。”
“是么?”蒋铰明两步追上来,视线紧紧黏着她的神情变化,追问:“是谁?”
明知故问的本领倒是越来越厉害了。梁空湘看了他一眼,没答,又要往前走,蒋铰明拉住她胳膊,“上车。”
梁空湘被拉得一顿,侧头皱眉:“我助理过来接我了。”
几步之外,确实有一辆车从夜色里缓缓开过来,车灯照着两个还在拉扯的旧情人。
蒋铰明看清驾驶位,是那个小助理。
他放开梁空湘,把自己的车锁了,“简单。”
他无师自通地上了人家的车,比梁空湘先一步拉开后座的门,堂而皇之地坐在正中间摆起总裁的架子,侧头朝门外的梁空湘命令道:“我跟你一块儿上这辆车。”
常欣刚停稳就有个人高马大道黑影窜上来,她一听是蒋铰明,压根不敢回头多看,僵在驾驶位。
后视镜里,梁空湘还站在门口迟迟没有动作,只是面色平静地看着车里的人。
耳边的沉默让常欣最终还是强迫自己弱弱地开口保护梁空湘,扭头很故意地问:“空湘姐,你晕车,要不要坐在前面?”
梁空湘果然坐在了副驾驶。
蒋铰明看了常欣一眼。
“……”
蒋铰明关门的力道大了点,吓得常欣一开始熄火了。
梁空湘透过后视镜皱眉看了蒋铰明一眼,蒋铰明却扬眉,盯着后视镜口型说:“怎样?”
原本常欣以为蒋总只是蹭车,到酒店以后会跟她们分道扬镳,谁知道一直到进电梯,蒋铰明仍然跟在空湘姐边上。
她往电梯按钮那儿一看,只有自己和空湘姐的电梯楼层数是亮着的。
简直更恐怖了。这大过年的。
梁空湘哪里看不出常欣在想什么,她想的都摆在脸上,一阵紧张一阵担心一阵好奇的,还自以为藏得很好。
她笑着拍了拍常欣头,“你先回去吧,新年快乐。”
蒋铰明站在角落,盯着梁空湘那只抬起来又落下去的手。
常欣出电梯松了一大口气。
可余光却看见在她出来以后,站在角落的蒋总似乎挪了点步子,像是往空湘姐那边挪的……
电梯门合上,蒋铰明也就不装了,下意识挨着梁空湘站,跟她一起出电梯。
梁空湘按密码,他便盯着梁空湘的手指。
滴滴几声,是个看不懂的密码。
蒋铰明正思考那串数字,梁空湘已经开了门:“随手设置的。”
“哦。”蒋铰明跟进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梁空湘在剧组待的房间,打量了会儿四周。
梁空湘没管他,径直去房间将衣服拿出来还给蒋铰明。
她拉开柜子从一排衣服里翻出来,低头盯着纸袋不知道在想什么,在原地站了会儿,一转身却跟靠在房间门口的蒋铰明对视上。
蒋铰明指了指她手里的衣服,“珍藏版?”
梁空湘不接他的话,把东西递给他:“干净的。”
蒋铰明接过来,捧起来低头嗅了一下,一阵淡淡的清香,小声说:“确实有你身上的味道。”
梁空湘选择性忽略,关上房间门,“零点电影要上映了,不忙么?”
“你倒是替载盈老板娘操心起来了。”蒋铰明把自己当主人似的,将袋子放在桌上,松弛地在沙发上坐下来,两条长臂伸展着,流畅的肌肉在灯光下依稀可见。
这话又让梁空湘不好接,好在蒋铰明又自顾自说了另一回事,他似乎注视了梁空湘很久,忽然莫名其妙问了句,“你打算一直拍戏么?”
她愣了一下,这几年,几乎没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
“怎么会这样问?”
“没什么,”蒋铰明说:“看你下午在拍照。”他说完又补了句,“很久没见你拍了。”语气淡淡的。
梁空湘:“没碰上机会。”
“什么机会?”
“导演要干的事情很多,”她说:“每个职业大概都不能单纯只做本职的核心工作。我在跟曹导学习。”
“你跟曹冷玉怎么认识的?”蒋铰明问。
“怎么了?”
“好奇,”蒋铰明托着下巴,“你话不多,她也不多。你一没人脉二没背景,又不是科班出身,曹冷玉怎么两部电影都定了你当女主角?”
“你想问什么?”
“没什么,”蒋铰明说,“你在别人眼里已经被划为曹冷玉一派了,既然在圈里就要时时刻刻警惕其他人的抱团行为。”
“我知道。”这话陈韵也经常跟她说。梁空湘看着他:“谢谢。”
“又空口说谢?”他站起来上下拍了拍手拉开冰箱,回头嫌弃似的看了她一眼,“怎么就这么点东西?”
看他这架势,似乎大有要在这里做饭的意思。
她看着他,缓缓皱眉。
“凶什么?”蒋铰明看她一眼,合上冰箱,低头不知道给谁发信息,一边说:“怎么没关系?”他打字飞快,亮出聊天框,是他和酒店厨师的对话框,“我要做年夜饭。”
“……什么?”
“这也没听清?”蒋铰明突然走过来站得离她很近,弯腰凑近她耳朵,“我说,我要做年夜饭。”
梁空湘扭头瞥了他一眼,蒋铰明凑过来的脑袋杵在她脸侧没挪开,俩人面对面几乎快要擦上嘴唇,蒋铰明视线往下扫了眼,直起身,“听清了么?”
室内静了几秒,梁空湘看着他。
蒋铰明一手靠在冰箱上一手半叉着胯,也看着她。
无声的对峙。
十秒后。
“随便你吧。”梁空湘最终说。
她回到房间,将窗帘拉开,窗外淅沥的雨未停,贴在透明玻璃上,像洗衣机里被搅碎的白色碎纸屑粘在裤子上,到处都是。
她思考,放任到底是一种宽容还是一种不负责任。
也许是“新年”两个字掩盖了所有旧的问题,“快乐”两个字又激发出她躲了很久的情绪,让她不得不放任自己站在她与蒋铰明关系的灰色地带,不往前走,也不后退。
这是个美好的日子,不适合回忆矛盾,梁空湘坐在窗边,想,那回忆点儿高兴的吧。
从哪里开始回忆……
窗外似乎响起了烟花声,是楼下的小孩在点炮竹,几个穿得花花绿绿的臃肿的棉服的小孩双手捂着耳朵。他们点的炮竹小小一个,夹在他们原本就不大的手指间,隔着几层楼压根看不清,只能看见他们跑开以后,细小的砰砰声隔着玻璃传进来。闷闷的,但却一直在响。
梁空湘记得,某一年的春节后,恭台市举行了一场长达三十分钟的烟火秀,在江边举行。
那是时隔五年,市区里第一次允许大型烟火秀,所以人满为患,排山倒海的人流汇聚成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起涌入观赏点。
那时,梁空湘拥有了人生中第一台相机,70–200的镜头,正是新鲜感上头的时候,打算背着它记录这场烟花秀。
蒋铰明那时已经有些忙,在跟他爸跑春节档电影的工作,趁他们开会的空档问她:“在干什么老婆?”
天气还不错,粉色夕阳跃入江面,梁空湘跟着人流沿江边走,回他,“拍烟火秀。”
“烟火秀?”隔了一会儿他发来链接,“这个么?”
梁空湘说是,蒋铰明打了电话过来。
他那边很静,“我在我爸办公室,他们一会儿开完会就走了,你要不要过来?我这视野很好。”
从大楼最顶层可以毫无阻碍地看见烟火整个过程。
“算了,”梁空湘已经被人裹挟着往前走了,面前的人头仿佛锅里被煮熟而黏在一起的汤圆,她很难从中间分出去,扫了眼四周,楼层不高,只有些树挡着视线,“这里也可以拍个大概。”
“只能拍个大概你甘心么——不准算了,”蒋铰明拿了钥匙出门,“我来接你。”
梁空湘想说这里人太多,不好找,但蒋铰明还是坚持过来,她只好尝试着一边说抱歉一边护着脖子前的相机逆着人流往外走。
终于走到人少的地方时,她松了口气,额头已经冒出薄汗,脖子也因为挂着重镜头而发酸。她取下来绕在手腕上提着,正想往前走,蒋铰明的车滴了两声,降下车窗,“快上来。”
他们车子前脚开出去,后脚二号大街就被交警拉了警戒线,车尾的人变得越来越多。
蒋铰明揉了揉梁空湘后脖子,“一会儿给你拿个按摩仪。”
“不用,”梁空湘好笑道:“这才哪到哪?”
“哦,”蒋铰明看了她一眼,勾勾她下巴,“你是要当导演的人。”
梁空湘偏了偏头,拍开他手,“希望。”
“什么叫希望?”蒋铰明理所当然地说:“你要是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投资。”
“不怕我把你们家公司亏倒么?”梁空湘半开玩笑地说。
“我在,亏不了。”他话说得很狂,好像有拯救一切烂摊子的能力,像即使发生天大的事情也击不垮他。
梁空湘笑了笑。
蒋铰明又说:“不过别看这圈子表面上光鲜亮丽,百亿票房、名利双收,实际上里头臭鱼烂虾一堆。有创作能力的多少有点儿自傲,谁也不服谁,圈子里就总拉帮结派打压这个欺负那个的。比如说这两天上的片子,最叫座的那部,听说剧本是偷来的。”
“……偷来的?”梁空湘第一次听这个说法。
“真假有待考证,不过看风格确实不太像田磊自己的,”他说:“我记得你还挺喜欢他的电影。”
梁空湘有些不愿相信,“剧本怎么能偷?”
“怎么不能?”蒋铰明把车停好,说:“据说原灵感是他摄影师的,后来田磊骗她点子,抢在她前面立项。那还是个女摄,更遭这群人排挤——下车吧。”
梁空湘没再说什么。
他们从公司另一部楼梯上去,没碰上人,一上去就直奔天台,蒋铰明锁了门。
一层厚厚粉云像饼干里的夹心,夹在大片暗蓝色调的天空和参差交错的建筑中,逐渐流出淡黄色。
梁空湘站在玻璃护栏边上,开了相机对准前方的云,天台的风从远处刮过来,她长直的黑发一阵阵往后飘,伴随着轻轻的对焦和快门声。
蒋铰明就这么站在她身后看着,也拿出手机拍照。
梁空湘没注意他,拍了两张后重新调了相机参数,又举起来拍照。
等夕阳渐渐消失,梁空湘盖上机盖,一转身却跟蒋铰明的手机对个正着,她愣了一下,笑着问:“怎么在拍我?”
“不准拍?”蒋铰明似乎在录制视频,围着梁空湘绕了一圈,戳了戳她脸问:“喜不喜欢蒋铰明?”
梁空湘走到椅子边坐下来,无奈地用手挡了下镜头,蒋铰明抓住机会牵着,又问:“你是不是爱死蒋铰明了?”
“喜欢,爱。”梁空湘笑着说,“可以了吗?”
蒋铰明得了满意的答案就收手了,点了停止录制,坐在梁空湘边上,勾了勾她小拇指,“结束后去看电影么?公司内部有电影院,没人打扰我们。”
梁空湘收回手,不置可否:“这不是更方便你动手动脚么?”
“污蔑我?”蒋铰明很不满地戳梁空湘脸,摩挲着她饱满的嘴唇,大拇指已经伸进去一截,“我只动嘴。”
梁空湘看着他。
“怎么,你不信?”他俯身亲了亲梁空湘嘴角,开始用很拙劣的激将法,“一会儿来亲自检验一下?”
话音刚落,绚烂的大朵烟花升上天空,在头顶炸开第一声响。
梁空湘推开蒋铰明,迅速开了相机盖走向栏杆,眼神有些埋怨地回头看了眼蒋铰明,“错过第一簇了。”随后也没有理他,认认真真地捕捉升上天的烟花,微微皱眉看着镜头里的画面。
蒋铰明扣了扣太阳穴,叹了口气,也走到梁空湘身后去。
从这个角度俯瞰恭台市是很美的,昏黄的路灯、街道、人潮、错落的建筑,远处仍未停歇的烟花。
梁空湘手持着相机,专注地拍着。
突然,脸侧有很轻的吻落下来,细细密密地啄着她脸颊。
蒋铰明一手替她托着相机,一手按住梁空湘脖子将她的脸转过来正对着自己,在注视着她整整十秒后——直到现在,梁空湘也未曾知道那短暂的十秒里,蒋铰明到底想了什么。
在蒋铰明的注视下,梁空湘踮脚吻上去了。
烟火下,至少这一刻,梁空湘想——如果永远表示的是爱情的浓烈程度而非时间副词,在这一刻里,她觉得自己和蒋铰明得到了永远。
耳边的砰砰的烟花声变得很闷,她好像在极力地捕捉着,可那声音越来越远,鞭炮频率也变得越来越低。
也许是楼下的小孩玩儿累了。
她不愿睁开眼,所以没得到答案。
房间里很静,忽然响起开门声,紧接着是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怎么在这里也能睡着?”
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她,也怕打破这短暂的平和。
既然他选择收起身上带针刺,那么在这个或许能代表着告别过去的除夕夜晚,梁空湘也愿意装聋作哑一回。
过去吧。
过去吧。
新的一年要来到了。
身子忽然被蒋铰明抱起来。
她被放在柔软的被子上,房间又安静下来,没了衣服布料摩擦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梁空湘疑心他走了,可却没听见脚步声和关门声。
隔了会儿,眼皮上方忽然变黑了,像有什么东西靠得很近。
直到檀木香随着均匀的呼吸一起落进梁空湘鼻中,她才有了一个荒诞又可怕的答案。
蒋铰明的脸正覆在她脸上方。
逐渐压下来——
作者有话说:明天开始每天21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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