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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71

    燕归红都习惯每次见林与闻时候身后跟着一张阎王脸了。

    他当然明白袁宇这样的正经人家对他们这些戏子有多深恶痛绝,但是每次见他阴着脸也要装出温和语气和自己打招呼的样子,心里竟然有种微微的爽快。

    “要你带我们去落英班是不是过分了点?”林与闻问。

    燕归红摇头,“虽说是对家,但也是同行,”他温温柔柔地看着林与闻,“听个戏而已,哪有那么多讲究。”

    “这便好,除了你的戏我还没听过其他人的呢。”

    “大人……”

    “说谎都不打草稿吗,”袁宇冷淡接话,“那当年在京城里看的是什么,猴子吗?”

    林与闻深深呼吸,不生气,不生气。

    燕归红低头笑一下,“这宛安的戏我看过两出,并不亮眼,可见背后捧他的人很有实力。”

    “这里面也有门道?”

    林与闻自从听凤夫人讲过如何使凤弘文扬名之后,就对这种运作很有兴趣。

    “自然,”燕归红把林与闻请上马车,“我们路上说。”

    燕归红的马车里有股清香味道,可见他这个人十分细致,连这样的代步工具也经常熏香。

    林与闻坐在中间,燕归红和袁宇各坐一边。

    燕归红从马车的座位边上的小柜子中掏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糖渍的杏子和梅子,“大人,马车颠簸,吃点这些会舒服些。”

    “好啊!”林与闻立即抓了一把。

    “袁千户?”

    “我就不要了。”哄女人的把戏而已,也就林与闻觉得是体贴。

    燕归红把木盒收起来,“这捧戏子是达官贵人的消遣,他们其实并不在乎这戏子的实力如何,就在乎一个攀比。”

    “你肯为他掷千金,我为他花了万金那就说明我比你有实力得多。”

    “这么直白嘛?”这梅子比杏好吃,带点酸味。

    燕归红点头,“对,但这是最基础的,如像大人这样有品位的肯定不屑于这样直接的砸银子,那么就会有文人墨客去写诗词评论了。”

    凤弘文应该就是这种了。

    “声势造响之后,就算你觉得这戏子唱得不那么如意,你也只会质疑自己的品味,绝不会想是那些大才子爱屋及乌。”

    袁宇听出来燕归红这明里暗里就是嫌弃那个宛安唱得不行,但是他懒得插嘴。

    他解下腰上挂的水袋,递给林与闻,“别吃太多,腻不腻?”

    “腻,”林与闻美滋滋的,“但是好吃,接着说,还有什么法子能捧起戏子?”

    “其实我们心里最好的一种,就是能给我们写新戏文的。”

    “啊……”

    燕归红笑,“有金主捧,只能保证一段时间衣食无忧;有能传世的戏,才是长红不败的秘诀。”

    “就像你,是不是?”林与闻眼睛亮起来,“我记得你有几出戏真是不错,戏文也写得极为风雅,给你写戏文的是谁,是不是还出过话本?”

    “是南斋先生,”燕归红垂眼,“不过我没见过他,他说只有我才能唱出他戏里的深情。”

    “确实,尤其你之前杨贵妃那出长相思,我每次听都觉得心尖颤颤的,要和你一同落下眼泪。”

    “大人果真是我知己。”

    袁宇转头看向马车外面,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他在翻白眼了,“到了吧?”

    车夫停下,往里面喊了一声,“到了。”

    袁宇利落下车,正想说点什么,就看见燕归红那边牵着林与闻的手,“大人,小心。”

    又不是哪残疾了,下个车还用人扶?

    但林与闻明显很吃这套,看燕归红的眼神不禁又柔软了些,“就是这吧?”

    宛安唱戏的这酒楼很气派,与燕归红那家不分上下,看来凤弘文真是没少花钱。

    他们进去的时候,宛安正在那战宛城。

    他一个小寡妇,头面却十分精致,摇着手绢在那思春,林与闻想都不用想,没错了,他就是凤弘文诗里的美人了。

    燕归红特意给三人定了楼上的包间,视野刚好。

    “确实像你说的,技巧是好的,但是总觉得差点什么。”林与闻一边磕花生一边点评。

    燕归红点头,“还是大人懂行,他啊,差了点情。”

    “怎么讲?”袁宇是真没听出这宛安唱的与燕归红唱的有什么区别,但又觉得两人确实有点不一样。

    “很难讲,”燕归红歪着头静思,“总感觉要经历点什么事情才能开窍。”

    袁宇点了点头,这唱戏和当兵可能也是一样,年轻时候讲究身强体壮,一腔孤勇,上了年纪就开始讲究经验和技巧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怎么会拿这些奇技淫巧与上阵杀敌对比。

    一折戏唱毕,满堂贺彩。

    宛安对着观众福礼,身段柔软。

    林与闻拍了两下手,低着头对燕归红讲,“可以去后台吗?”

    “已经与他们班主说好了,”燕归红应声,“大人我们走吧。”

    “好。”

    “嗯,”袁宇手指晃了晃,“他们说下一出是猴戏欸,不看完再走吗?”

    林与闻把花生壳往桌子上一放,“你先看着,我去去就回。”

    “啊……”

    燕归红对袁宇笑,“千户放心,我会看顾着大人的。”

    “好吧。”

    ……

    这落英班的后台比燕归红他们要乱得多,可见班主管理上也不少问题。

    “这些新戏班是这样的。”

    林与闻点点头,站在后台门口等着燕归红交际,燕归红很快就回来了,“大人,您跟我这边走。”

    原来宛安还有专门的一间房来打扮。

    不论燕归红怎么说自己心里只有戏,他心里也会是羡慕着这待遇吧。

    林与闻推开门,宛安还在卸头面,他下一折戏还有点功夫,够和林与闻简单说说的。

    他的心情并不好,见到燕归红进来眼睛都不抬,只看着镜子,“燕老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

    “我倒是没什么事,另有人来找你。”

    宛安也就十七八的样子,满眼的傲气,侧脸扫到林与闻打扮,心想也就只有燕归红这种快要过气的人才会和这种穷酸书生混在一块。

    “这是咱们江都的县令林大人。”

    “什么!?”宛安把手上的头面连忙一放,赶紧站起来,“大人。”

    他带着戏装,下意识就福礼,林与闻赶忙止住,“不必行礼,本官来找你只是有些话想问问你。”

    “啊,”宛安缩着下巴,迷惑道,“大人有什么要问的啊。”

    “你可认识凤弘文,那个大才子?”

    宛安的眼睛立刻瞪圆了,他甩了下手,“不认识,我就当他死的。”

    这小戏子就像活在戏里,情绪外放到夸张。

    “他,确实死了。”

    “……”

    宛安低下头,微微咬了下嘴唇,身形往后退了两步,突然跌坐在了椅子上。

    他一举一动,都像是被配上了鼓点一样,燕归红眯起眼,觉得这人假以时日是真的会超过自己的。

    林与闻吸口气,靠近宛安,“你也别太难过,本官……”

    “什么时候的事?”

    “算到现在十日了。”

    宛安张着嘴,眼睛里含满了泪,“是他与我吵架那天。”

    “你们那天吵架了?”

    “该不会是我害了他吧,”宛安捂住脸,“都是我害了他。”

    林与闻知道一般说出这个话,很难就是凶手了,他看燕归红站在那神情复杂的样子,只好自己上前,轻轻拍了下宛安的肩膀,“本官还在——”

    宛安突然搂紧了林与闻的脖子,头抵在林与闻的肩膀上呜呜开始哭泣。

    林与闻背后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动也不敢动。

    “凤弘文是被谋杀的,不怪你,”燕归红总算开口了,“别忘了你一会还有一出戏,哭红了眼到时候你让下面的观众看什么?”

    宛安这才缓缓推开林与闻,艰难地喘着气,“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

    林与闻有点尴尬,“一会等你都结束了,可愿意跟本官去县衙讲一讲那天的事情?”

    “我不知道。”

    “啊?”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唱完,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下去。”

    这么严重?

    林与闻心想这是他接触下来,对凤弘文感情最为深的一个人了,他一定能从这个小戏子那里拼出一个更为完整的凤弘文。

    “宛安,该上妆了你!”班主推门进来,看见宛安那哭花了的脸,“天啊,你这是……”

    “外面都等着你呢,你这样,”班主慌得不行,他就这么一个摇钱树,可不能这么毁了啊。

    宛安抖着身子想站起来,但是他使劲咧着嘴也忍不住眼泪,哭得极其惨痛不说,主要是太难看了。

    燕归红看他这样,心想他还有好一段路走呢,他转头看班主,“我一折子戏出场要七十两,打赏我要分六成,可以吗?”

    “燕老板?!”

    “那当然是行的,一百两都行!”班主抓住了救命稻草。

    燕归红给林与闻福礼,“大人。”

    林与闻对他点头,顺便把宛安拉到一边,“拜托你了。”

    ……

    刚给猴戏打赏完了的袁宇总算想起来林与闻,起身要走的时候,听到一声,“大王何必悲叹——”

    他坐了下来。

    第72章 第 72 章

    72

    “大王意气尽,贱妾怎聊生!”

    燕归红的声音期期艾艾,让人闻之痛心。

    他的戏腔与宛安的泣声并在一起,林与闻默默地叹了口气。

    “你与凤弘文是如何认识的?”

    宛安蹭了蹭眼角,手指细长,“当时我还不出名,班主说有贵宾要我去陪酒,我只能听从。”

    林与闻静静听着。

    “公子当时被众星捧月,班主自然让我坐在他的旁边。”

    “一场酒席下来,他除了问了我的名字,再没与我多说一句话。”

    “后来,他就常来听我唱戏,打赏丰厚。”

    “如果不是我主动约他,我想,我们两个可能连个开始都没有。”

    凤弘文看来并不是个主动之人,“所以你那时候就喜欢上他了?”

    宛安想到之前的事情,哭得通红的脸上忽然有了些扭捏,“也不是,只是班主交代我人家给了那么多打赏,总该懂点规矩酬谢人家一番。”

    “你请他吃饭?”

    “嗯……”宛安咬着嘴唇看林与闻,“不是。”

    林与闻食指点点额头,“我明白了。”

    宛安垂着眼,“这种事对我们这些下九流来说,很平常,可公子却很惊讶。”

    “他那时一句话都不说,我还以为他生气了呢。”

    宛安的眼睛僵住,“我本想道歉,怕我污了大才子的名声,他却突然哭了出来,他说我身世可怜,还要以这种方式逢迎讨好,他很心疼。”

    林与闻也愣住,这凤弘文真是重情之人啊。

    都是男人,林与闻自比绝不会有这般定力和怜惜之情。

    “他竟心疼我,就像庙里的菩萨一样,心疼我这种人。”宛安的大眼睛里都是泪。

    林与闻见过太多他这样的人,因为受得苦实在太多,一点点甜都让他们无比感激。

    “那晚他安慰我,我安慰他,我们就那样在一起了。”

    宛安嘴角含笑,“他虽有妻妾,但一刻也不曾离开我的身边。”

    林与闻点头,心想他的妻妾也不一定愿意他陪在她们身边。

    “我唱罢戏之后,就回到我们的小院,陪他读书写诗,他还说今年科举想把我也带去京城。”

    林与闻的眉毛微微皱起来,“他这么说?”

    “是,我也和班主说了,班主也愿意。”

    “那你们又是怎么吵起架来的呢?”

    宛安低下头,“他教我识字来着,我便开始读他的诗。”

    “他诗里有个人,与他琴瑟相和,鹣鲽情深,我问他那是谁。”

    林与闻也想知道。

    “他不告诉我,还说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

    宛安的肩膀开始打颤,“我这人没过过好日子,难得有人对我这般,我就矫情起来,与他大吵了一家,逼得他离开家里,去了书院。”

    “所以那天晚上他与章修真喝那么多酒,不只是为了给后者送行,估计也是与你吵架,心里苦闷。”

    宛安又捂上了脸。

    他哭泣的声音也似戏腔,比女人还要尖细的嘤嘤。

    林与闻沉默下来,听得外面燕归红唱,

    “愿借大王青锋剑,情愿尽节在君前。”

    他愣了下,又看看宛安那样子,摇了摇头。

    他走出小房间,从后台绕出去,走到台前,正好看到虞姬抢走了霸王手里的宝剑,抵在自己的脖子上,斜着身子转了几圈,才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霸王哇呀呀一阵,急促鼓点逼着他前进许多步,他蹲下身子,扶了下虞姬的身体,终于自己也拿起了宝剑……

    林与闻想,是不是只有伟大成这样的感情才值得被写进戏文里啊。

    他今日没带什么珍贵东西,只把一件腰间别的一把银制小锁扔到了舞台上。

    燕归红明显看到他了,对他的方向轻轻笑了一下。

    燕归红起身,与霸王携着手谢幕,头刚低下去,一阵亮光就闪过眼前,“大人!”

    林与闻蹲在地上,惊魂未定。

    一看眼前,袁宇举着剑站在他面前,“什么人!”

    林与闻看着地上的碎瓷片,才明白过来,刚刚有人朝台上扔了个瓷瓶,若不是袁宇直接从二楼跳下来,挡在自己跟前用剑柄把瓷瓶打碎,他怕是和虞姬就一起去了。

    “都是你!”这个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人朝着燕归红嗷嗷地喊,吓得燕归红往后退了好几步,“都是因为你!”

    燕归红慌张,“你什么意思!”

    “就是以为你,凤公子才死的!”那人一边喊着,一边往舞台上冲,一副要跟燕归红拼命的架势,“你为我老师偿命啊!啊!”

    原来是把他当成了宛安,燕归红无妄之灾,再好的脾气也都磨没了,“抓人啊!都愣着做什么!”

    一干伙计直接把人扑倒在地。

    但那人即使被这样压迫着还在喊着要人偿命。

    林与闻指挥着小二,“去,报案,让县衙的陈捕头亲自来。”

    “欸?”

    “这是咱们江都的林县令,就听他的!”燕归红看小二一动不动,着急。

    袁宇低头看眼身后的林与闻,“我还以为你今天查不到线索呢。”

    “我查不查得到线索放一边,”林与闻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袁季卿,你要是再为了救我从二楼跳下来,我会亲自打断你的腿的。”

    袁宇抿起嘴,“刚才情急,忘了这个事了。”

    “你记得什么!”

    见林与闻还要训斥,袁宇一闭眼就往下倒,“啊,好像刚刚真的崴到脚了。”

    “什么?”林与闻脸色都变了,“我就说让你别逞能,旁的事情就算了,我看你刚才跟飞下来似的,吓不吓人!”

    “快来快来,”他搀扶着袁宇来到旁边的座位坐下来,直接把袁宇的脚搭在自己腿上,想要查看,“这不得肿起来啊?”

    袁宇皱皱鼻子,“嗯,别看了别看,一会等回了县衙让程姑娘看吧。”

    “也是,我也不是大夫,再不小心伤了你,”林与闻直叹气,“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和我一起来。”

    燕归红远远看着,心想这袁千户唱起戏来也不见得比自己差到哪去。

    ……

    “大人,人已经给关起来了,现在审吗?”

    “审什么审,”林与闻想起这个事,气就不打一处来,“好好的学生,不看书净看话本,还以为自己是英雄呢吧?”

    陈嵩也是看不起这些脑子不太正常的书生,“是,我送他进牢里的时候跟他说了,他蓄意谋杀朝廷命官,得关上几十年呢。”

    林与闻嗤笑一声,“对,就得好好吓吓他。”

    “啊对了,袁千户的伤怎么样了?”

    “我也不清楚,季卿那人就是这样,伤了也不说,就自己硬挺着。”林与闻摇头,“一会问问程姑娘吧。”

    “大人,你说他会是凶手吗?”

    “不知道。”

    陈嵩挠挠脑袋,“这个凤弘文到底牵扯着多少人啊,怎么人人都跟他情深义重的。”

    “不知道啊。”

    林与闻这样一问三不知的情况并不多,陈嵩不敢再问下去,“那大人……”

    “但我觉得我已经靠近了。”

    “靠近什么?”

    “真相。”

    “您刚才不还什么都不知道吗?”

    林与闻翻了个白眼,真是对牛弹琴,“你把赵典史叫来吧,我们俩再把凤弘文的诗再过一遍。”

    陈嵩不懂,这案子一开始林与闻就在读凤弘文的诗,怎么读了那么多遍还要读。

    这些读书人怎么都神神道道的,所以他们才能当官吗?

    “怎么还不去,傻站着干什么呢?”

    “啊啊,知道了大人。”陈嵩退下去,不一会,赵典史就拿着一卷诗文来了。

    赵典史把诗文扑在林与闻的桌上,“大人,听说你今天见到这诗里的美人了?”

    “见到了,但也不算见到。”

    赵典史不解,“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听那个戏子说他与凤弘文吵架,原因竟是凤弘文诗里的美人另有其人,这怪不怪?”

    “另有其人?”

    赵典史想了想,“您说的那个戏子是何时与凤弘文相识的呢?”

    “两年前。”

    赵典史把几首诗换了个位置,“那这样就对了。”

    林与闻撑着手看这些诗,“哪样,”他眨眨眼,明白过来赵典史的意思,“是啊,这之前的诗礼的美人和这之后去的美人并不是一个人。”

    “没错,这之前的美人温婉可人,与他吟诗作对,而之后的美人娇俏可爱,为他磨墨斟酒,”林与闻呼了口气,“所以凤弘文喜欢过两个人,分别把他们写进了诗里。”

    赵典史点头,“没错,”

    林与闻嘶了口气,“那宛安刚能认字,就能看出凤弘文的诗里有另一个人,真是有天分啊。”

    “大人,那不一定是天分,”赵典史温言道,“那只是爱人之间的一种敏感,像是直觉。”

    “怎么才能有那么厉害的直觉?”

    赵典史笑笑,“大人若是有了心悦之人,一心扑在他身上,他的任何一点不专心都是能感觉出来的。”

    “这么说宛安因为那么一点小事就与凤弘文作天作地的反倒是正常的事情了?”

    “岂止,”赵典史摇摇头,“人的嫉妒心一旦燃起,多恶劣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第73章 第 73 章

    73

    关了一晚上,人果然老实多了。

    好歹一个读书人,林与闻也不让他在牢里受审了,“你可知道错了。”

    “学生知道。”

    哦呦,这时候委屈巴巴的了。

    林与闻心想你昨天拿着花瓶往台上砸的,现在怂了?

    “云辰甲,”林与闻翻着一张纸,是赵典史给他的,这次效率很高,一抓到人就有家人找过来了,“你家里很殷实啊,几百亩田呢。”

    云辰甲抬眼看林与闻,这也不是问题他也不知道怎么答。

    “这么好的条件,县试考了三次了还没中。”

    林与闻这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了,“你干什么吃的啊。”

    云辰甲低着头,“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明明都好好背过了,到了考场上脑子里就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住——”

    林与闻直接把纸团了几下,扔在云辰甲的脸上,“本官是没考过试吗,空白什么空白,你就是什么都没背下来。”

    云辰甲无法辩驳,“大人……”

    “你这样的笨蛋,怎么好意思说自己的是凤弘文的学生?”

    云辰甲咽口水,“我之前在灵云书院念过两天书来着,凤先生教我们诗赋。”

    “那也不怪你学不会,”林与闻咂咂嘴,“我听他讲的也听不明白。”

    “大人您说的对。”云辰甲露出谄媚笑容。

    林与闻却冷脸了,“所以你是为什么要去戏班砸人家场子?”

    “……”

    林与闻眯着眼,“你不会打算告诉我你是真的对凤弘文的死意难平,特意去找了他捧的戏子为他寻仇吧。”

    云辰甲不敢说话。

    “而且你根本也不知道宛安是哪一个,可见你和凤弘文的交情一点也不深,你就是打算趁着凤弘文死了,闹出点师徒情深的佳话来,好让文坛知道有你这么个人,”林与闻一口气说出来,“本官说得对不对?”

    “大人,您真神了。”

    “你才神了,有脑子不用在读书上,净在这歪门邪道上下功夫。”林与闻恨铁不成钢,“也就是昨天你没伤到人,不然你家就是请八个状师在我面前站成一排,你也一样要给我付出代价。”

    这一顿劈头盖脸的,把云辰甲训得彻底蔫了,“大人,我知错了。”

    “知错,要让本官看出你的态度来,”林与闻眉毛微微抬起,“本官接下来的问话,你要好好回答。”

    “是,大人。”

    “你从哪知道凤弘文养了个戏子的?”

    “嗯,”云辰甲仰着头想了想,“是去年十月的文会上。”

    “接着说。”

    “我是跟着我们学院的先生们一起去的,他们说要我们多见见世面,我们不能说话,就在一旁吃喝。”

    “那个时候,我就听见有一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学生在和凤先生吵架。”

    “那意思就是凤先生包养戏子,玩物丧志,不是正经文人所为。”

    林与闻手指间轻轻摩挲,“你就从人家吵那几句就知道凤弘文养的是哪个戏子?”

    “那怎么可能,那我就别当学生当神棍好了。”

    林与闻嘶了一口气,云辰甲赶紧说,“我后来看那个学生定是和凤先生有交情,我就请他吃饭来着。”

    “大人您也知道,这其实咱们文坛上,除了比这实力,就是比这才名了,谁不想和凤先生多沾些光呢。”

    “蝇营狗苟。”林与闻是把自己巴巴送人扇子的事情全忘到脑后了。

    云辰甲垂下脑袋,“是,您说的都对,但那时候猪油蒙了心似的,我就请那人吃饭,那个学生也就十七,他跟我可不一样,他是真心崇敬凤先生啊。”

    “凤先生的每首诗,我觉得他倒着背都行。”

    林与闻身体向后倚。

    “他说他读凤先生的诗文,读出他诗里的苦寂,说凤先生诗中的美人是指凤先生一直没有实现的理想。”云辰甲努力学着当时那个学生迷茫的神情,“那理想明明触之可及,却只能渐行渐远。”

    “他说凤先生就如同他的知己一般,知道追寻远比拥有更加苦痛。”

    林与闻心想诗赋这东西真是奇妙,每个人都能在里面读到些不一样的东西,“然后呢?”

    “然后他就大批了一通凤先生现在的诗。”

    “他说凤先生现在的诗媚俗不堪,市井气十足,再上不了大雅之堂了。”

    “这时候我就问了啊,”云辰甲可能天分都放在了说书上,“我问他凤先生何以风格大变呢?”

    “他就说凤先生是因为遇上了个戏子,这戏子靠着美色上了凤先生的枕榻,凤先生沾染了他的俗气,诗文也就这样俗气了。”

    “这是戏子还是狐妖啊?”林与闻都让这话整懵了。

    云辰甲也点头,“我也是这意思啊,我就问那学生,这事可真有那么神吗?”

    “他说有,他还哭了,”云辰甲这会脸也皱起来了,“大人,这世上真就有这魔怔的人,他说他恨他心里的神就这么落到地上,变成了一个俗不可耐的普通男人。”

    “我听了这话都感觉背后发凉啊。”

    林与闻也觉得背后发凉,但是他打死不会承认他与云辰甲有一样的感觉。

    “凤弘文有这样的追随者倒也不奇怪。”

    “可惜我不是,”云辰甲耸肩,“我就问他,到底是哪个戏子把这凤先生的灵魂都玷污了。”

    “他告诉给我是落英班的宛老板,我这才……”

    林与闻翻了个白眼,没搭这个茬,“那个学生和凤弘文特别熟稔吗?”

    “没错,他说他从老家一直追随着凤先生到江都,并且与凤先生交情甚深,但是其实我看凤先生当时与他争论时那样子,也跟我差不了多少,看疯子一样。”

    “……”

    一个凤弘文妻子,好友,情人都不知道的疯子。

    林与闻基本已经不需要再查下去了,他继续问,“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是哪的人?”

    “说是岭南那边的人,叫,叫陈西风。”

    陈西风?

    林与闻也不知道对不对,但他念了两遍这名字,“陈喜凤?你确定这是他本名?”

    云辰甲张大了嘴,“大人,他确实是疯子对不对?”

    “最好别是。”查了这么久,要是一个人的罪都治不了,别说凤弘文,林与闻也要死不瞑目了。

    ……

    “又不知道名字,家乡怕也是假的,”袁宇摇头,“我们怎么才能抓到这人呢?”

    林与闻沉默着,拇指轻轻搓着食指,好一会儿突然问,“凤弘文这样的大才子没了,本官是不是得为他做点什么?”

    “人家葬礼都办完了,你现在才想起来,是不是有点晚。”

    “不不,”林与闻摆摆手,“凤弘文双亲在世,又死于非命,他的葬礼办得十分简单,亲友来的不多。”

    “所以……”林与闻的脑子总是一会这一会那的,袁宇根本就跟不上。

    “所以本官要为他办一场诗会。”

    “欸?”

    “就在灵云书院,请他的故交、学生,就说是为了品评他生前诗赋,”林与闻站起来,“人越多越好,不止是生前与他交好的那些人,批评过他的人也都要请过来。”

    袁宇愣了愣,这才明白林与闻的用意,“你觉得凶手也会去?”

    “没错。”

    “你总说凶手喜欢回到他作案的现场,这我可以理解,但是到时候那么多人我们要怎么辨别哪个是凶手呢?”

    “不用怕,按着云辰甲的意思,这个凶手会自己跳出来的。”

    袁宇皱眉,林与闻总是一副对人心洞察得很彻底的样子,但很多时候自己的人际却处理得一塌糊涂,所以他并不太信林与闻那一套,“稳妥起见,还是要李小姐画一副凶手的肖像吧,咱们好比对。”

    “那我们来打个赌吧。”林与闻朝袁宇挑眉。

    “赌什么?”

    “若那天我猜准了,下个月我每日的早点都由你来买,不能重样。”

    “又来这套?”

    “和小时候那次可不能一样了。”

    袁宇无奈,“好,就这么赌,但若是凶手不来你又要怎么办?”

    “不急,那我也有办法。”

    “你该不会是瞒着我什么重要线索吧?”

    “有什么可瞒你的,这一路你都跟着我的,你如果细想想,就一定能想出来。”林与闻说完这话,便揉着腰往外走了,这云辰甲跪了半天累不累他不知道,自己坐那半天可是腰疼得很。

    这下午清闲,一会吩咐完陈嵩办诗会的事情要不要去听一场燕归红的戏呢。

    上次的事后,还没问过他有没有吓到。

    “大人不好了!”陈嵩跑进来。

    “你天天跟那个瘟神一样,见我第一句永远是不好了!”林与闻瞪他一眼,“说啊,又怎么不好了?”

    “那个小戏子寻短见了!”

    袁宇站起来,“什么!”

    林与闻朝他挥手,“别着急,我都猜到了,迟早的事。”

    “什么!”袁宇更惊讶了。

    “人没事,一被救下来就抱着小沈哭,小沈哪经历过这个事啊,”陈嵩想起来就觉得嫌弃,“人家那哭得梨花带雨的,他在那嘿嘿傻笑,诶呀,可愁死人了。”

    第74章 第 74 章

    74

    林与闻赶到的时候,小沈还坐在凳子上抱着自己的手傻乐,而宛安那边躺在榻上,脸哭得通红,还在一声声的啜泣。

    “起来!”林与闻瞪一眼小沈。

    小沈赶紧站起来,收敛起痴笑,“大人。”

    “讲讲。”

    “您让我盯着宛老板的行踪,他每天早上都要起来练功的,但是今天却一直关在屋子里,我就闯进来,正看到他脖子上挂着绳子,”小沈说到这叹了口气,“我就给他抱下来了,到现在一直看着他就等您过来呢。”

    “为什么不让我死?”宛安那兔子一样的眼睛看着林与闻,让林与闻心里忍不住啧啧出声,虽然玉公公和燕归红的才貌都要比这小戏子更出众,但是年轻真是本钱啊。

    “嗯……”林与闻心想这还要啥理由,总不能说你要是自戕以后到了地狱就不能再入人道了吧。

    “因为你的人生里不只有男人。”

    林与闻回头,看见杨贵妃汗涔涔地站在门口,惊艳到一时不知说什么。

    燕归红一下了戏,听到林与闻传给他的消息头面都没卸就这样跑了过来,“你的师父没教过你戏比天大吗,这么多年的苦功就因为死了个男人就白费了吗?”

    宛安说不出话,愣愣地看着燕归红。

    燕归红甩了下袖子,“若你真可以为了他放弃自己,那当时你们交好,你为什么不选择不再唱戏与他逍遥?”

    “那是因为……”

    “因为你知道戏才是最重要的,你的一切都是戏给你,如果你没有上台,他可能被你征服吗?”

    林与闻隐隐闻到燕归红身上幽香,这样的盛装下,燕归红真如那美艳锋利的贵妃娘娘下,他的每一句话都砸在宛安的心上,“可戏里不是说不能同生求同死吗?”

    “戏里还说色不迷人人自迷呢,”燕归红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不知道以后还会再爱上多少人,让他们成为你戏中的养料不好吗?”

    林与闻听傻了,原来燕归红每段感情都那么投入,是纯粹地在享受那些情绪,从而变成他戏中的灵感。

    宛安还真被这一套说服了,他抿起嘴唇,用被子蒙住脸,“就让我再想想吧。”

    燕归红呼了口气,手一抬,林与闻就把他扶过来,“你还好吧,我没想到你来的这么急。”

    “大人有事找我,我自然全力以赴。”

    林与闻搀着他,走出宛安的房间,“原来你的戏那样好是真的有诀窍啊?”

    “大人还真信了?”燕归红又变成了体贴温柔的贵妃,对林与闻那张迷糊的表情莞尔,“真正刻骨铭心的感情,只要一段,就够你一辈子的戏了。”

    林与闻听了他这话,微微歪了下头,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

    这场由江都县令主持举办的诗会有模有样,不少大儒来参加不说,连燕归红这样的扬州名伶也来捧场,林大人的人脉不可小觑啊。

    “到底是你人脉广,还是人家凤弘文的人脉广啊?”沈宏博凑到林与闻边上就是一通阴阳怪气。

    林与闻咬着牙看他,“这么嫌弃,你过来凑什么热闹。”

    “我来瞧瞧那个燕归红,听说把你迷得不行呢。”

    “是不是就是你天天在言官那给我造谣啊?”

    沈宏博那眼睛眯起来,色兮兮的,“林与闻,又是玉公公,又是燕归红的,你是不是断袖啊?”

    “我要是断袖,我第一个就不放过你,”林与闻对他呲牙,“你肉这么白,还天天熏香。”

    沈宏博寒毛直竖,赶紧离林与闻远点,“你这是要搞断袖还是吃人啊,天天看那些案子我看你也疯了。”

    “你们俩遇上不吵两句就不行是吧?”袁宇站在林与闻后面,他比林与闻还要高一个头,每次在林与闻身后说话的时候林与闻总能感觉到一种压迫感。

    “怎样,李小姐的画像能不能用上?”

    袁宇看着人群,“还没看到相像的,而且你们这些书生都长得太像了,全都是宽袍大袖,绑个头巾。”

    “我看你们那些大头兵也都长得一样。”林与闻叹口气,“这样可不行,得刺激一下凶手。”

    “你要干什么,”袁宇警惕起来,“不会有危险吧?”

    “有也不会是我,你放心吧。”

    林与闻走到人群中间,“我知道大家都是为了缅怀凤弘文而来,如果你们真的了解他,就该知道弘文他很喜欢看戏,于是今日本官特意自费请了戏班,为我们共同的朋友唱上一次。”

    “好!”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声音,只有沈宏博不屑,他才不信林与闻能自掏腰包,八成跟凤弘文那个有钱夫人早聊过了,人家出钱,他出名。

    在凤弘文死后来这么一出,不论是缅怀还是同情,那位凤夫人的生意都要做得更大了。

    书院是有自己的戏台的,有时候办个集会什么难免用到,林与闻特意找人稍加修缮,势必要燕归红站在里面夺目耀眼。

    他这个县令坐在二楼最好地位置上,这位置不仅看戏方便,扫视下面的观众也方便。

    下面都是那些学生,他们有各地书院跟着先生来的,也有单纯倾慕凤弘文诗文的,有林与闻坐镇,当然不会有云辰甲那种为了名气搏出位的,除非……

    林与闻看到角落里一个学生一直握着拳,表情不似其他学生一样欢快。

    燕归红今日唱花木兰,刀马旦的扮相极为英气,深得林与闻心意,他分了会神,再看回来,发现那书生已经要坐不住了。

    也难怪,燕归红舞刀弄枪的那几下已经激起了好几段叫好,这楼下全是血气方刚的学生,就算有机会也难见燕归红这种水平的,

    林与闻把食指含在唇间,低着头用眼神示意坐在身边的袁宇,“是他对吗?”

    “好吧。”袁宇挺直了背,“第一天先果子豆浆吧。”

    林与闻不禁笑了一下,手指朝早已等在边上的陈嵩点了点,陈嵩立刻一拜,消失在了人群里。

    燕归红含着笑容,把花枪别在腰间,转了一圈又一圈,花枪的流苏和他腰上缠的精致腰带浑然一体,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林与闻深吸口气,忍不住站起身来,大声鼓掌,“好!”

    燕归红的笑容更甚,闪烁的眼睛都是傲气。

    连朝廷官员都沉迷酒色,与那些戏子打成一片,这世道到底还是成了污糟一片。

    陈同站在台下,看到这些已经被燕归红的表演迷得痴痴傻傻的学生深感痛心,就是因为这些戏子,弘文先生才会堕落成那般。

    他想到那日的争论,一向文雅的弘文先生,竟然对自己说那些市井中的污言秽语,太堕落了。

    都是因为这些戏子,扰乱人心的下九流,就该把他们都乱棍打死才行。

    对,打死他们。

    他四下看看,只在手边瞧见了个砖块,这个东西也行的,一会从戏台边上爬过去,敲在那戏子的头上,让他破相,再不能用这样的脸魅惑他们这些正经的读书人。

    陈同刚抄起砖块,手就被一股力气摁住,陈嵩翻个白眼看他,“今天可是大人办的诗会,一点意外都不可以出。”

    “朝廷官员带头——呜呜呜。”陈嵩可听不懂他那些大道理,敢张嘴大喊就直接一块抹布伺候。

    小沈跟在陈嵩后面,手速也快,没几下把人就捆好了。

    “直接押到大牢里,别让人瞧见了。”陈嵩拿过一件外衫,把衣服罩在陈同背后,这样别人就看不到他身上的绳子了。

    “可是头儿我还想再看看呢。”

    陈嵩眼睛眨了眨,“你想干什么?”

    “这就走这就走。”

    叫好声此起彼伏,燕归红演得更加卖力,林与闻也更加得意。

    确实,捧戏子这是真上瘾啊。

    尤其陈嵩穿过人群,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之后,林与闻的心情更加好了。

    这么些个日子,案子总算能结了。

    “人抓到了?”袁宇身体侧过来。

    林与闻的嘴都咧到耳根了,“这么明显?”

    “如果燕归红能让你开心成这样,我可不会再让你见他了。”

    林与闻嘁了一声,眼睛没有离开在台上唱着词的燕归红,“嗯,抓住了。”

    “回去就审?”

    “不着急,两个人总得分个先后。”

    “两个人?”袁宇不解。

    但是林与闻已经不理他了,满心满眼的都是花木兰。

    燕归红这一次在这些读书人面前献艺,不知道以后会被追捧成什么样,再看一场他的戏可不一定有现在这么简单了。

    “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燕归红的水袖甩得一干观众的心都随着去了,有林与闻给他搭的这个台,他唱得实在尽兴,尤其这座下的都是读书人,没人会喝倒彩,也不会成心捣乱。

    每个该叫好的点都有林与闻领头鼓掌,每个念白的时候都有林与闻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燕归红觉得这大约就是戏里所说的知己的感觉。

    他想到这不禁看向二楼的林与闻,林与闻也在看着他,眼神真挚,除了欣赏不带一点别的感情。

    怎么不能带点别的感情呢?

    第75章 第 75 章

    75

    陈同的眼神真是林与闻没见过的那种泞,这人嘛,从小到大的过程中总免不了对现实和世俗不断妥协,眼神里渐渐多的是圆滑和麻木。

    但陈同完全不是这样,他有种很执着的情绪,即使现在自己跪在林与闻的面前,也不会使他的脊柱弯下半分。

    某种程度上,林与闻还挺佩服他,这人能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不受外界影响,怎么不能说是一种境界呢。

    他端起陈嵩准备好的茶,嗅着上面的清香,早上吃了不少果子,用这茶解腻正好。

    陈同咬着牙齿怒视他,“你到底要问我什么?”

    “啊,”林与闻的表现好像才发现眼前跪着这么个人似的,“其实也没有什么想问的,我就看看你。”

    “什么意思?”

    “你杀了凤弘文,证据我们已经掌握大半了。”林与闻用茶盖滤着茶叶,轻轻吮着茶水,“那天夜里,有人见到你搀着凤弘文往山上走,因此人证有了。”

    “你用来殴打的凤弘文的木棍也在山脚下找到了,与凤弘文身上的伤痕相符,突出的树杈上面挂了你衣服的残片,本官已经派人去你的住处去对比,所以物证也快了。”

    陈同咽了下口水。

    “而且,有另一个学生云辰甲也可以证明你在文会上与凤弘文争吵,动机自然全了。”

    林与闻咂咂嘴,“其实这案子挺简单的,只是凤弘文这人实在让本官好奇,所以才查了这么久。”

    “不是我杀的凤先生。”陈同直直地看着林与闻,

    林与闻眨眼,“那是谁?”

    “是他自己。”

    “哈,”林与闻实在忍不住,“哈哈哈,”他笑得直摇头,“我就对你这点实在好奇,你是怎么在脑子里创造了一个和现世完全相反的世界的。”

    陈同警惕地看着林与闻,“你什么意思?”

    林与闻发现陈同是真的察觉不到这些,早就说应该让大夫们好好研究这些凶犯的脑子,他们真的和正常人不一样。

    “早年你的父亲与教坊女子私奔,你母亲一下子病倒,你只能寄人篱下养在你舅舅的家里。”

    “你的舅舅是个道学家,为人苛刻严格,让你的性格逐渐变得敏感偏激,但这时你读到了凤弘文的诗。”

    “他的诗里,有一个可望不可即的美人,正如你触摸不到的,”林与闻吸口气,“自由?”

    陈同看着林与闻,“你懂?”

    “我不懂,”林与闻对他摇了下手指,“我想凤弘文也不懂。”

    陈同眼框发红,“我以为他懂的。”

    “舅舅要我格物,实际上就是把我关在柴房里枯坐,除了读经,我什么都不可以做。”

    “他嘴里都是大道,是天理,而我什么都不懂,怎么读经。”

    “直到看到凤先生的诗,我才知道人原来是可以有情绪,可以有欲望的。”

    “就像他对诗里的美人,而我对那柴房外的世界。”

    陈同的眼神渐渐变得柔软起来,“我从柴房逃了出来,来到了江都,来到这个凤先生长大的世界,终于见到了凤先生。”

    “他是那么孤独,那么清高,与这世俗那么的格格不入。”

    林与闻眯着眼,满脸疑惑,就凤弘文那人,幼时成名,从小顺风顺水,与富甲一方的商户结亲不算,还有一干至交好友,和孤独,清高这些形容词到底有什么关系。

    “你跟踪他。”林与闻简单下了定义。

    陈同的脸色一僵,看向林与闻。

    林与闻翻个白眼,“你跟踪他,你在阴影里偷偷地注视他,观察他,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是孤独的,是清高的,用这样的想法掩饰你自己不敢与他交往的的卑微。”

    “不是的,谁说我不敢与他交往,我只是不想打扰他的生活而已!”陈同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是孤独的,他是清高的,他的妻子只是个斤斤计较的商贾,他的朋友平庸至极远不如他,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理解他,只有我!”

    “嗯,可是凤弘文不这样觉得不是吗,他有了喜欢的人。”

    林与闻的脸色冷下来,“那个人不懂凤弘文的诗,甚至连字都不认识几个,但是他却堂而皇之地与凤弘文在一起,出入各种场合,像是一对真正的知己。”

    “凤弘文为他写诗,一改往日那种苦闷,写得都是两情相悦的美好,他找到了他自己的幸福,可他的幸福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陈同的嘴唇发颤,“不是的,不是的……”

    “嫉妒冲昏你的头脑,让从不敢与凤弘文搭话的你在文会上直接爆发冲突。”

    “可是凤弘文根本不认识你啊,在他眼里,你就是个对他评头论足,存心找茬的疯子,”林与闻嘶了一声,“更何况你对他的心上人各种贬损,污蔑,他怎么可能对你有好脸色。”

    “不是的,不是的……”

    “你才发现凤弘文原来跟自己的想象完全不一样,他不仅有情绪,不仅有欲望,他还直言不讳,”林与闻仰着头想了想,“你当时很痛苦吧,但是你还是愿意相信自己想象中的那个凤弘文,反而觉得是那个小戏子带坏了你心里的天神,是他把泥抹在了你塑的神像上。”

    “你用尽一切努力,试图把凤弘文劝导上正途,”林与闻观察着陈同,发现他已经快要到崩溃边缘,“你知道那晚凤弘文要送别章修真,于是你早早埋伏好,在凤弘文喝醉了走到街上的时候扶住了他,引着他走到人迹罕至的山里。”

    “不是的,不是,”陈同着急辩解着,“是他要爬山,我才陪他的,是他要我陪他的。”

    林与闻斜着眼睛看陈同,“他竟没推开你?”

    “他没有!”陈同几乎是嘶吼着,“他要我陪着他的,因为我才是理解他的那个人,他要去那座山,他诗里写过的那座山!”

    “那你为什么还要对他动手!”林与闻瞪大眼问。

    “因为,因为,”陈同闭了下眼睛,“因为不是那个戏子让他改变的……”

    “是他自己要变的,他说他根本受不住寂寞,他说他需要爱人和被人爱,他厌恶那些诗,厌恶那些追寻,”陈同脱力一样瘫坐在地上,“他厌恶总是在提醒着他那些曾经的我。”

    林与闻吸一口气,“所以你杀了他。”

    “不是我杀的他,是他杀了他自己,是曾经的他杀了他。”

    林与闻摇摇头,“你一边说凤弘文有情绪有欲望,一边又说他孤独清高,其实你心里很明白,那个所谓孤独清高的人是你自己。”

    “不论如何,你已经招供,今天就到这了。”林与闻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打算离开,却听到陈同问他,“你不想知道我怎么想的吗?”

    “我为什么要知道?”林与闻反问他。

    “像你这种人,因为现实与自己的幻想无法匹配就要杀人的疯子,本官要是知道你怎么想了本官不也得疯了吗?”

    陈同一时无语,“可……”

    “可你想要一个人能倾听你,能在意你是吧,”林与闻冷笑,“本官偏不。”

    “但凡你能真正倾听,在意凤弘文,你也不会是今天这样下场。”

    林与闻打了个哈欠,抻抻腰走出审讯的屋子。

    陈嵩拿好画了押的口供走在他后面,“大人,咱们什么时候找到的证人啊,那天晚上不是根本没人看到凤弘文吗?”

    “要是有人看到我还至于要来审他这么一遭啊?”林与闻瞪他。

    “可是,您不是说只是想看看他吗?”

    林与闻盯着陈嵩,盯得陈嵩心里都发毛了,“大人……我好像明白了,您是诈他呢?”

    林与闻翻个白眼,“不然呢,我喜欢听他那些神神道道的鬼话?”

    “大人,是不是书读太多也不好,这脑子都读糊涂了。”

    林与闻看一眼陈嵩,又转回来,思来想去,觉得确实这话无法反驳,“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研究道学的人确实容易钻牛角尖。”

    “我看读书还是得读成大人这样,懂得不太多,但是刚刚好。”

    “刚刚好够打你。”林与闻抄起身边的笤帚就照着陈嵩身上抽。

    陈嵩闪得很快,“刚刚好够打不到我。”

    “你给我等着!你以为你当捕头的就能跑得比我这读书人快吗?”林与闻呲着牙,朝着陈嵩追过去。

    “大人饶命!”

    袁宇拿着给林与闻买的吃的刚进门,看到这一幕就知趣地退出来,“他说抓了两个人,另一个人是谁?”

    赵典史站在他身边,慈爱地看着林与闻和陈嵩追逐,“是那个凤弘文的好友。”

    “章修真?”

    “是。”

    “可是凤弘文被打死的时候他不是醉在酒馆里吗,好多人可以作证的。”

    赵典史摇头,“大人抓他,自有大人的道理吧。”

    袁宇表情复杂地看着林与闻,“您倒真是相信他。”

    “因为大人读书读得确实刚刚好,”赵典史总是笑眯眯的,“知世故,却不世故,又可用世故,怎么不是刚刚好呢?”

    袁宇点头,这是别人夸林与闻的话里他觉得最好的一句了。

    第76章 第 76 章

    76

    袁宇非要跟林与闻挤一块凑这个热闹。

    他实在好奇,林与闻到底为什么要抓这个章修真,这人看起来除了心眼小点没什么再多问题。

    “大人,我敬重您才称您为大人,但我好歹也是个举人身份,您怎么能把我关到这里。”

    章修真也和袁宇一样想法,尤其昨天到现在,他一直被关在这个潮湿阴暗的监狱里,这里的空气都和黏糊糊的浓痰一个味,还有那不知道犯了什么事的囚犯一直对他骚扰,真是太可怕了。

    林与闻看他眼底那圈青黑,猜测他这一晚上一定没睡过,也是举人老爷怎么可能受过这种委屈呢。

    “你和陈同是怎么认识的?”林与闻用腿别了一下袁宇,平常不都是自己坐着他站着吗,怎么今天还搬了椅子跟自己一起坐下来了。

    袁宇根本不搭理他,抱着胸等着章修真回答。

    “我不认识他啊,陈同是谁?”

    章修真像模像样地转头,很是无辜,袁宇反正是没看出什么破绽。

    林与闻深吸一口气,“你如果现在承认下来,本官只当你是从犯,但若是你敢对本官说谎,本官可是要重治你的罪。”

    章修真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不认识。”

    “好。”林与闻要站起来,“那就这样。”

    “怎么样?”章修真摸不清林与闻的想法,慌忙追着林与闻问,“是要怎么样!”

    袁宇看林与闻站起来,十分不解,自己也要站起来,却看见林与闻偷偷摸摸给他摆了摆手。

    林与闻隔着牢笼歪着头看章修真,“自然是判你你教唆陈同杀人,你才是这桩杀人案的正犯。”

    章修真咽了下口水,“你胡说,你没有证据。”

    “什么证据?”林与闻慢悠悠地说,“你嫉妒凤弘文,处心积虑处处给他下套,恨不得他身败名裂的证据?”

    “你在说什么,”章修真往后退了两步,“我可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我,他娶妻时候,他家所有人都反对,只有我支持他,”章修真苦尽心思琢磨,“还有,还有,他到书院教书,也是我推荐的,我还,我还给他介绍宛安,”他咽着口水,“我什么都依着他的。”

    林与闻心想这人真是连自己都骗了过去,“他一个官宦人家,却逆了家族心意迎娶商贾之女,你为什么会支持?”

    章修真愣愣地看着林与闻,林与闻冷笑,“他写诗厉害,但是讲学却一塌糊涂,你身为他身边最亲密的朋友却一无所知?”

    “至于宛安,那更不要提了,正经的要赶考的读书人谁会放心思在消遣上?”

    “你口中的依他,不就是想要他自甘堕落,被文坛除名吗?”

    章修真颤抖着嘴唇,“我,我没有……”

    “但是真可惜啊,娶妻使凤弘文家境殷实,讲学使他声名大噪,与宛安在一起更是让他突破瓶颈,灵感不断,”林与闻摇头,“不论你有多少心机,也是害不得这真正的人中龙凤的。”

    林与闻看章修真咬紧后牙,继续说,“所以你找到了陈同。”

    “你知道这个人一直在跟着凤弘文,”林与闻眯起眼睛,“你也感觉到他会对凤弘文造成危险,但你沉默下来。”

    “不,你不止沉默,你还不断给他透露凤弘文的行踪。”

    章修真的脸越来越平静。

    “你告诉给他凤弘文因宛安堕落了,说他的诗文庸俗了,说他再也写不出以前那样清高的诗句了。”

    “大人,陈同又不是傻子,他有自己的判断力,为何说是我教唆?”

    “他虽然不是傻子,但却偏执如疯子。”

    章修真斜着眼睛看林与闻,看得袁宇很想一棍子敲过去。

    “如果你感觉不到他散发出来的对凤弘文不正常的迷恋,你又怎么会选择他教唆。”

    “他十三岁才到他舅舅家,正经读书才几年,他真的看得出来凤弘文的诗句哪里好哪里坏,能读出一点风格转变都算不错了。”

    “只有你,你对凤弘文的诗才是真的说得上了解。”

    “凤弘文以前的诗皆是空浮,单相思久了难免陷入强说愁,而现在的诗句才终于有了那么点人气,”林与闻讲到这微微闭了下眼睛,仿佛在回味凤弘文的诗句,“当街市妇孺都开始读得懂他的诗的时候,他必然要留名千古了。”

    “而那时,你算什么,你顶多会在他的诗的脚注里,”林与闻嗤笑一声,“好友章某。”

    “你的名字甚至都不会有人记全的。”

    林与闻这个话说得太狠了,袁宇看到章修真的脸色从白到青,又从青变紫,那叫一个五花八门。

    “那是我的诗,”章修真一字一顿,“我的诗。”

    “我只有一句诗,”他的眼睛蓄满了眼泪,“他只改了那么一个字,就硬要署上他自己的名字,那诗自此就跟我再无关系了。”

    “你根本不懂。”

    “你不懂,从小成长在那样一个天才身边有多可怕。”章修真缩起脖子,浑身发抖,“我三岁就会背千字文了,可你猜他在做什么,他已经可以写骈体文了。”

    章修真咬着嘴唇,“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啊。”

    “我明明已经足够聪明努力了,九岁就过了县试当童生的有几个人,可他那时候已经被翰林收作关门弟子了。”

    “我什么都慢一步,不是,慢了一百步,一千步。”

    “好不容易我爹给我说了一门那么好的亲事,可他呢,转身就娶了那个女人,”章修真恨得不行,“他到底怎么从那女人一身铜臭气中发现价值的。”

    “这就罢了,明明他讲得那么差,那些学生还是那么崇拜他,都是疯子。”

    “当时算命的说孩子旺我,我还以为是真的,毕竟那时候他真的时运不济了,他说他什么都写不出来了,我不知道有多高兴。”

    “我把宛安那个小戏子介绍给他,指望着他能从此玩物丧志,伤仲永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可结果呢?”

    “他的诗写得更好了,到底为什么啊!”章修真说到最后抱住了头,眼泪从鼻子两端流下来,“为什么啊?!”

    气运这种事真的很难讲。

    袁宇摇摇头,“如果你真那么在意这些事情,你应该早点与他划清界限才是啊。”

    “你以为我不想吗!?”章修真突然放下手,朝袁宇的方向疾走两步,又止住,“他缠着我不放啊,他每天就在那章兄章兄,让我看他的诗,读他喜欢的话本,与他放下学习去游山玩水。”

    “他在我面前残忍地炫耀着他的天赋,还要我给他鼓掌!”

    林与闻看着他,觉得这件事真是可悲到极点了,“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什么?”章修真还未从自己的愤怒中回过神。

    “他诗里那个可望不可即的美人,是你。”

    别说章修真了,袁宇都瞪大了眼睛。

    章修真这五大三粗的,到底哪里跟美人沾上边了?

    章修真半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林与闻,“怎么可能……”

    “我一开始也没这么想过,但,凤弘文是个纯粹的断袖,他与他的妻妾从未圆过房,并且我觉得他的妻子也不是他想娶的。”

    “什么意思?”

    “因为你让他娶这个女人,所以他才愿意吧。”

    “……”

    “他自己应该也知道他讲学的水平一般,但是你让他去,他就应了下来。”

    “至于宛安,更不要提,是你引荐给他的。”

    章修真一时接受不了这些事情,急促地呼吸着。

    “他之前再写不出诗来那一阵,我猜也是因为你有了孩子,生活美满,他再单相思就显得有点可笑了。”

    “他,他从没说过……”

    “他说过啊,他对你的心意,每字每句都写在诗里了,”林与闻咂了咂嘴,“他硬要在你的诗上署上名字,也是因为他想和你有一首共同创作的文章吧。”

    “你以为他是故意对你炫耀,但其实只是他想同你亲近罢了,你把他当作什么一直对你倾心的女子的话,这些事情是不是就看得明白了?”

    章修真嘴里轻轻念着凤弘文曾经的那些诗,越来越心惊,他想起自己与他离别的那个酒局,凤弘文喝红了眼,

    “章兄,要是从前,我一定拉着你不许你走,但我们不是小孩子了,你再也不会为了我停下来了。”凤弘文歪着脑袋,傻呵呵地笑了,“但我也不会为你停下来了。”

    “……”

    他那时只以为是醉话,更何况陈同还在外面埋伏着,他一心把凤弘文推出去,叫他回去找那个宛安。

    “找宛安,宛安啊……”

    他就那么看着凤弘文踉踉跄跄走进了夜色里。

    “但我没以为那个疯学生会杀了他,”章修真扑通一声跪下来,捂着脸大声哭泣,“我真的没那么想过,我只以为他会受些小伤,或者被人嘲笑什么的,”

    “我只是需要这么个人,让我说说他的坏话,让我发泄一些对他的怨气,那样,”章修真颤抖着嘴唇,抬起通红的眼看着林与闻,“那样我又可以当他的章兄了。”

    第77章 第 77 章

    77

    “凤弘文可真是个重情之人啊。”袁宇走出监牢里好一阵都没缓过来。

    林与闻摇头,很是感慨,“至情至性,怪不得人家能写出那种诗。”

    “你写不出来吗?”

    林与闻眯起眼睛,寻思着袁宇到底是真心夸自己,还是跟自己阴阳怪气呢。

    “你已经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了。”

    这话听着舒心,林与闻低头嘿嘿笑了一下,“也不一定是写不出来,万一我有了喜欢的人没准也能整个一句半句的。”

    “你可以给你的玉公公写,反正你们俩不就差临门一脚吗?”

    “……”

    “好好,不拿你寻开心了。”袁宇看林与闻气到夸张的表情,连忙收敛起神色,“你打算怎么处置章修真?”

    “关两天吧先,我再想想,虽然他说他不想杀了凤弘文,但我不相信他全然没有犯意。”

    林与闻确实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事,说这章修真是从犯,确实有点严重,但是说他什么错都没有,林与闻也实在不能确定。

    “无论如何,他这心思太阴暗,其实不合适做官。”林与闻噘着嘴咂摸咂摸,“做了官就是第二个沈宏博。”

    “谁还没点自己的小心思啊,”袁宇真不知道林与闻怎么老和沈宏博过不去,他俩实际上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凤弘文这事真是可惜,他如果当初跟章修真说清楚就好了。”

    “什么意思?”

    “也没准章修真会答应呢,那样不就大团圆了吗?”

    林与闻实在想象不到章修真像宛安一般与人娇嗔的样子,“还是算了吧,就算是断袖也得分个上下吧。”

    “你……”袁宇脸都红了,“你还研究过啊?”

    林与闻耸了下肩膀,“改天借你个话本,南斋先生写的,可刺激了。”

    袁宇鼻子都皱到眉头了,“你做不成学问,是不是因为看的书太杂了啊?”

    ……

    沈宏博坐在包间里,优雅地磕着瓜子,“林大人每天过得就是这样的生活啊,那些俸禄可够你消遣?”

    “不够,那这顿你请吧。”

    “好了好了,我不说你了还不行,”沈宏博用肩膀蹭蹭林与闻的手臂,“我之前看你看戏的时候,每次叫好的时候都不一样,有讲究吗?”

    “你家不是很有钱吗,你没怎么看过戏吗?”

    “你读书的时候家里让你看戏啊?”

    林与闻点点头,他跟沈宏博考中的时候都很年轻,算在青年才俊的行列里,所以境遇应该也差不多,除了闷头读书家里根本不给什么消遣。

    “我本来也不会叫好,后来看得次数多了也就会了。”

    “燕归红教你的?”

    “……”

    “好好,不说了,再说我自己抽自己行吧?”

    “往嘴上抽。”

    “好好。”

    林与闻笑眯眯地给沈宏博传授,“确实算是他教的,但我自己也摸出点门道……”

    他们讲了一阵,就有小红娘端着棋盘走出来了。

    “这个长得真不错,这是燕归红吗?”沈宏博抻着脖子看,他是纯粹外行,觉得这些戏子一扮上就全都长一个样了。

    林与闻默默翻了个白眼,“燕归红今天唱莺莺,他跟我说的。”

    “可是这个戏的戏眼不该是红娘吗?”

    “说的是啊……”林与闻看着戏台上红娘俏皮地与张生斗嘴,突然明白过来这红娘怎的看着那么熟悉,“这是宛安。”

    “什么宛安早安的?”

    “凤弘文的姘头。”

    “哦!”沈宏博早有耳闻,毕竟外面这事都传成佳话了,小戏子让大诗人魂牵梦绕,最后连命都丧了,“确实有两下啊。”

    林与闻也点头,“能让燕归红甘当绿叶,当然有点本事。”

    “你之前不是说他闹死闹活的,现在看起来挺有精神的,”沈宏博的嘴角都被小红娘给逗弯了,“你看转棋盘那两下——好!”

    林与闻看沈宏博那个没出息的样子,觉得他家没让他看过戏真是对了,不然迟早是个纨绔。

    他看着燕归红拂着袖子站在一边,心里想燕归红有气度是有气度,但是也不至于会这么全然大方,他往台下扫了一眼,果不其然,看到了凤夫人和她那一帮小妾。

    就刚才转棋盘那几下,凤夫人就砸了不少金银首饰到台上去,比她偷凤弘文戒指那动作不知道要豪放多少。

    也是,把钱花在死人身上,不如花在活人身上。这凤夫人真是要让凤弘文死得有价值,怕是那个所谓佳话也是她让人传出来的吧。

    怎么,这捧戏子难道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商机吗?

    “我,我想打赏怎么弄,”沈宏博把自己带的金锁从脖子上摘下来,“扔过去会不会砸到红娘啊?”

    大商机啊。

    林与闻看沈宏博这样子,突然明白袁宇不太愿意自己来这种场合的原因,自己难道也是这傻乎乎的样子吗?

    “就扔过去,砸着他也算是捧他了。”

    沈宏博白他一眼,“你可真是粗鲁。”

    林与闻揉揉太阳穴,“你先看着,这瓜果都算我账上,点酒水你就自己掏钱啊。”

    “林与闻你也太小气了吧。”

    “我就这么小气!”林与闻冲他呲牙。

    燕归红唱着词,有些心不在焉,但无奈这凤夫人给的实在太多了,他是一点也拒绝不了。

    他眼神飘向门口,发现林与闻站在那,两只脚翘着站,像是等着他能看过来。

    “再见。”林与闻对着燕归红招了下手。

    燕归红的神情愣了一愣,他知道林与闻终究是要走的,可真的看他背影,心里又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但无论如何,戏是要唱完的。

    ……

    卖驴肉火烧的小摊还没收。

    林与闻大松了一口气,他光顾着和沈宏博看戏,差点就忘了这茬。

    袁宇与他说过的,这里平时申时收摊,晚一点都赶不上热乎的。

    “还有驴肉吗?”林与闻一坐下来就问。

    “有有,客官要多少。”这熟悉的冀北话让林与闻感到莫名亲切,手指比划了个三,“来三两吧。”

    “五两。”

    林与闻一抬头,袁宇正解下自己的佩刀,大跨步直接坐在他对面的长凳上,“你还真来了啊?”

    “每次你给我带过去,那火烧都不脆,肉都不热了,所以当然还是得自己来尝尝才好。”

    袁宇哼一声,挑剔鬼。

    “我以为你和沈宏博去听戏,肯定会忘了这事,所以想着给你买两个带到县衙去呢。”

    “你们今天没事?”

    “上午还是挺忙的,但是中午和指挥使吃饭时候,方锁说错话,所以今天的文书都罚给他弄了。”

    林与闻点头,确实像方锁能干出来的事情。

    “你们听戏怎么样,沈大人是那样的读书人肯定受不了那氛围吧。”

    “快得了,我看他都打算自己上去唱了,”林与闻想起沈宏博那痴狂样子就摇头。

    袁宇嘴瘪了一下,“是不是你们这群读书人都有点什么问题啊?”

    “我现在也怀疑,我们是不是读书的时候被要求的太严苛,所以憋的?”

    “你还是在你自己身上多找点原因吧。”

    林与闻瞪他一眼,又对老板叫到,“老板,还有烫的酒吗,也来二两。”

    “好嘞,客官我们这可不是什么好酒哦。”

    “没事没事,我就爱喝那掺水的,省得醉。”

    店主哈哈大笑,转头给林与闻他们去取酒。

    “啊对了,”袁宇给林与闻说,“伯伯他们到天津了,让我给你捎个平安。”

    “他们怎么自己不给我写信?”

    “我娘给我寄东西的时候捎的信,他们说就这一句话的事不至于再寄信送驿站。”

    “……”林与闻无奈,摇了摇头,“他们在的时候心烦,不在的时候又觉得有点想了。”

    袁宇笑了下,“家人可不就是这样。”

    “之前我从京里被贬出来,你也这么想过我吗?”

    袁宇没想到林与闻会这么问,眨着眼睛,“怎么?”

    “我其实没有那么看得开,”林与闻拿过店家递过来的酒,给自己斟了一杯,“我一路太顺了,突然来这么一下子,整个人都懵了。”

    袁宇第一次听林与闻这么认真地讲当年那件事,有些惊讶,但他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听着。

    “当时你去巡营了,我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就那么雇了个板车,带着全副家当就离开京城,来到这里。”

    “每个人当然对我都很好,但其实,我心里还是空荡荡的,总觉得缺点什么,”林与闻微微地叹了下气,又把眼睛瞥向袁宇,“直到你来了。”

    “那时候除了开心,也是觉得身后有个靠山了,人也幼稚不少。”

    不知道为什么,袁宇越听这话越觉得渴。

    “我想章修真对于凤弘文也是这样的感情,离了他虽然能够自在生活,家庭美满,但是有那么个人,代表着你的全部过去,参与过你的所有记忆,”林与闻一边讲自己一边点头,“无论如何,你也是不想他消失掉的。”

    袁宇恍然,“所以你是觉得他说的话是真的?”

    “嗯,他不会想让凤弘文死。”

    第八卷 大同刀削面

    第78章 第 78 章

    78

    林与闻觉得自己好像没了半条命。

    他在路上踉踉跄跄地走着,只觉得这具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的衣服挂在身上,凌乱不堪。

    但是他只有一个念头,就在前面,就在前面,就在,前面。

    前面的小棚子上面飘着一张白布,白布上写着个字,即使林与闻已经头昏眼花,他也认得清楚。

    只要看着这个字,他就觉得自己的心里那股气就灭不了。

    “面”。

    他的手终于伸到那破木勉强做成的桌子上,骨节看起来极为明显,“我……”

    “客官?”

    “两碗刀削面,一碗臊子肉,一碗番茄鸡蛋的。”

    店家看他这样说话,就知道他是行家,眼神顿时犀利起来,“汤随便续。”

    林与闻使劲点了点头,终于瘫倒在了桌子上。

    “小伙子,怎么累成这样?”旁边嚼着宽面的枯瘦大爷笑呵呵地看着林与闻。

    林与闻头都没抬,只用着气音,“干农活了。”

    “哈?”大爷惊讶一声,同周围的人哄笑起来,“你这样看着可不像干农活的啊。”

    要是别的话林与闻也就不应了,但是敢说他不行,他立刻就挺了起来,“我可犁了二里地呢!”

    “就你这样!”大爷笑得不行,手忍不住拍桌子。

    林与闻更气,但是一转头,看到大爷那精瘦的胳膊上鼓起的肌肉就什么话都不想说了,跟人家比自己确实一点都想种地的。

    “大人,大人,”陈嵩紧赶慢赶地跑过来,“这一个时辰您连一方地都没犁明白,怎么跑来吃面这么速度啊?”

    林与闻本就在这被老农们嘲笑,陈嵩这话一出来,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林与闻耳朵都红了,瞪一眼陈嵩,“你赶来干什么,”他护住刚刚小二给他端上来的两碗面,“这可都是本官的。”

    陈嵩在心里直翻白眼,一碗面谁还能跟你抢啊,自己坐下来,“店家,给我也来一碗这样的,加个卤鸡蛋。”

    林与闻哼了一声,“还挺会吃。”他连忙朝店家挥手,“我也要个卤蛋,再加一点豆干!”

    店家笑嘻嘻地用勺子舀了卤汁里的鸡蛋和豆干,放在小碗里给林与闻端过来。

    林与闻把配菜倒进装面的大碗里,顿时觉得人生都完整了。

    “合着来这了。”袁宇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长腿一跨坐在林与闻边上。

    “来一碗番茄鸡蛋的,再来两样酱菜吧。”

    哦?怎么自己没想到酱菜。

    林与闻明明在来之前做了很多准备,怎么一坐下来全忘了,一定是今天上午这鼓励春耕的事把他的脑子都累得不转了。

    “你说知府大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林与闻想起来就恨,“人家圣上亲耕那是常例,百姓们年年受鼓舞,我们这干什么去的啊,尤其那个沈宏博,跟打了鸡血似的,我看他脑子也多少有病。”

    “嗯……”袁宇侧过头,不敢看林与闻。

    “你看见那个牛看沈宏博那个眼神了吗,就是欺负畜生不会说话啊,给人家折磨的,我看那个养牛的也是一脸同情。”林与闻滔滔不绝,“知府在前面撒种子,他搁那撅着屁股拿手拨弄,然后人家农民还得跟着他后面再埋一遍吗,这哪是鼓励春耕呢,纯粹给百姓添堵。”

    旁边吃面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听这几人的对话也能知道这是他们的小林县令,但是没人觉得拘谨。

    林与闻笑眯眯的,“他后面还摔了一跤呢,以为没人看到,其实我站在那边看得清清楚楚,我跟你们说……”

    “大人别说了吧,沈大人那也是尽力了。”

    “尽力拍马屁了吧。”林与闻手舞足蹈,“他沈宏博真是浪费在扬州这块地方,当年就该贬他去岭南,让他找大腿都不知道找谁。”

    “我可以找林大人啊。”

    林与闻舔了一下嘴唇,问袁宇,“你早看见他在我后面了是吧?”

    袁宇低下头,努力忍着笑意。

    “哎,”林与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头把嘴都快咧到耳根,露出一大排白牙,“沈大人,你怎么来了?”

    沈宏博脸黑得不行,他本来看林与闻连知府大人组织的饭局都不参加,逃难似的离开,还以为他是累到虚弱呢。

    结果好心跟着过来,竟然正逮到他说自己坏话的现场。

    “哼,”沈宏博鼻子里出气,直接推了一把林与闻,挨着他坐下,把林与闻那碗加满料的刀削面划拉到自己面前,无视掉林与闻那可怜巴巴的眼神,接过陈嵩递来地筷子就吸溜了一口。

    “这,这面倒是真不错。”

    美食的力量是很大的。

    林与闻瘪着嘴,眼馋得很,但是还是决定让给沈宏博,“我准备吃这家很久了,前些日子赵典史告诉给我的,他祖籍是大同,说这个可正宗可正宗了。”

    “嗯。”沈宏博冷淡地应了一声。

    林与闻朝沈宏博眨眨眼睛,“沈兄,你吃了这碗面可别记我仇啊。”

    这人在京城那诡谲官场里到底是怎么生存下来的?

    沈宏博瞪了一眼林与闻,“我要是记你仇的话,早找人暗杀你八百次了。”

    袁宇摇摇头,“店家,再来份把子肉吧,这顿我请客。”

    他吆喝完,再回头来,看到林与闻那闪着光的眼睛,叹口气,“再要一碗肉臊的刀削面。”

    “加卤蛋和豆干。”

    “加卤蛋和豆干,”袁宇看林与闻,“还再要点什么吗?”

    “够了够了,”人贵在知足。

    他们几个嘻嘻哈哈吃了一阵,陈嵩突然注意到一边的村落,“怎么,今天有喜事啊?”

    “是啊,张家小子明天要迎亲,这早早就开始收拾起来了。”

    “哦!”林与闻很喜欢红事,也很喜欢凑热闹,“娶得哪家娘子啊?”

    “我表妹!”旁边一个黑黑壮壮的汉子闷闷地说了一句,又低头吃面。

    有故事。

    林与闻和沈宏博那眼睛都突然亮起来。

    袁宇则有些头疼,平常一个人八卦就算了,今天凑了俩。

    “这位小哥,怎么不太高兴的样子啊?”

    汉子听他们讲,抬头起来,“没有。”

    看他这么闷,林与闻立刻转移阵地,朝旁边的老爷子问,“张家小子人品怎么样?”

    “人品嘛,还是不错的,”老爷子笑呵呵的,“就是跛脚,小时候从房梁上摔下来的。”

    “一般时候看不出来。”

    “怎的看不出来,”汉子瞪了老爷子一眼,“就是家里多几个钱罢了。”

    老爷子听他这么说也不恼,“人家姑娘肯定有图他的地方才肯嫁嘛,那算八字的也说他俩天作之合,这是好事。”

    汉子不说话了。

    但是林与闻和沈宏博已经明白了,他们一人一个剧本,一个是对表妹爱而不得,一个是对张家小子爱而不得。

    “这扬州喜事有什么跟我们北方不一样的风俗吗?”袁宇问,“白日里结?”

    “不然呢,”沈宏博问,“你们晚上成婚?”

    袁宇眨眼,缓缓点头,“天津确实是晚上。”

    “这,”陈嵩也奇怪,“这谁定的啊?”

    “估计是我们天津的新娘子不想早起,于是这样定下来的吧。”林与闻深以为意,“我也觉得,这大早上赶得那么急做什么,晚去一会还有人能把新娘子拐跑了不成。”

    “别乱说!”袁宇朝林与闻皱皱鼻尖,“怎么老是不忌讳这些。”

    林与闻赶紧闭嘴。

    “习俗特不特殊不知道,”老爷子想了想,“但是张家是很有钱的,请了个苏州的厨子来做喜宴,我们都等着这顿呢。”

    “……”

    林与闻那戏谑的神情立刻就没了,满眼都是神圣,“这个,参加喜宴的话,一定要是亲友吗?”

    “大人是什么意思?”

    陈嵩扶额,大人那意思还不明显吗?

    林与闻直用双手搓着大腿,舔着嘴唇说,“本官,好歹也算个父母官,所以是不是……”

    “那敢情好啊!”老爷子直接从凳子上窜起来,“大人您等着,我这就跟张家讲去。”

    真是老当益壮,老爷子一溜烟就没影了。

    沈宏博呼口气,“不是,你这样也太不体面了吧,哪有官员求着去人家的喜宴的。”

    “苏州的厨子呢。”

    ……

    转天林与闻起了个大早,他还找了件不错的长衫,冷是冷了点,但是人靠衣装,他得把门面撑起来。

    对了,礼物可不能忘了。

    他对着镜子简单欣赏了下自己,准备出门了。

    “大人……您知道了?”陈嵩正跑过来,看林与闻着急出门的样子松了口气,“我还怕您起不来呢?”

    “什么事?”林与闻的嘴唇都有点颤抖了,这一股不太好的感觉……

    “您还记得昨天咱们吃面时候,那几个人讨论的张家人吗?”

    “……”

    “昨晚上,”陈嵩叹口气,“他家附近一个破庙着火了,谁都没烧着,偏偏是那个张大郎,直接烧死在里面了。”

    林与闻微微闭了下眼睛,“你还没告诉程姑娘吧?”

    “她早就在去的路上了啊。”

    林与闻突然瞪大眼睛,“你怎么敢的!”

    第79章 第 79 章

    79

    “你怎么敢的!”

    听林与闻这一声喊,陈嵩才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外跑,林与闻赶紧喊住他,“既然通知了就让她去吧!”

    “可大人……”

    “总是遮掩,反倒让她觉得咱们男人矫情。”林与闻咂了下嘴,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喜庆的新衣服转回头,“等本官换一件衣服之后,你再跟本官过去吧。”

    陈嵩办错了事情,心里懊恼,对林与闻更觉抱歉,“嗯,大人,用不用帮您叫个轿子?”

    “不必了,整出排场来,人家到底是顾着我还是顾着死者啊。”

    林与闻昨天才来过这,和张家父母笑呵呵地聊了半天,想请人家到时候给自己留个好位置。

    只过了一天,这对父母就像老了十岁似的。

    他们站在那个烧死自己儿子的破庙外等着,心想着人都烧得化了,谁能确定是他们儿子呢,许是大郎出去哪里喝酒了,走远了点,现在只是没有回来——

    “是张大郎。”程悦绕着死者转了一圈,看到林与闻来了,便直接开口,“你看这里。”

    她蹲下来,指着尸体的腿骨,“有伤痕,而且应该是旧伤。”

    张大郎带残疾,这昨天林与闻是知道的。

    “体貌特征也与他家人描述的一致,等回去让湘雯根据这头骨画个像,应该就能完全确定了。”程悦平静地陈述着,忽然发现林与闻一直用眼睛瞟自己,“大人您这么看我做什么?”

    “啊?”林与闻咽口水,“本官有吗?”

    程悦心想演也要演得像一点,垂下眼继续观察尸体特征,“大人,我是个仵作,我不会在我工作的时候代入我的私人感情的。”

    林与闻抿嘴,知道自己说多错多。

    “大人,我觉得这个人应当是被绑在凳子上,活生生烧死的。”程悦拨弄着尸体尚未烧化掉的衣服,她从上面捏出一点碎屑,“您看,这是麻绳吧。”

    “嗯,”林与闻也认真起来,看到地上的痕迹,“椅子也没完全烧干净,这样说明,”

    “是谋杀。”程悦抬起眼睛看林与闻。

    “确实。”

    程悦看林与闻又是那个畏畏缩缩的样子,长叹一口气,“大人,那件事已经过去五年了,我不会一直想着的。”

    林与闻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大人,那现场就先这样,我去通知陈捕头把尸体带回县衙。”

    林与闻应了一声,转头看到张大郎的父母还在巴巴地等着他,只好打点起精神,走过去,“老人家,你们别激动,”对苦主开口这个事情实在艰难,林与闻不想交给旁人,“死者,确实是你们的儿子。”

    “成文!”

    林与闻听到一声凄厉叫声,往人群外面看去,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孩朝这边奔跑过来。

    她一边跑一边喊着张成文的名字,周围人听她这般,都不自禁地沉默下来,看热闹都没了心思。

    幸好有身边人搀扶,不然女孩定是要绊倒的,她那几步步态已经虚弱,等她看到尸体那副惨状,更是瞪圆了眼,眼白几乎翻出来,“成文……?”

    张成文的母亲拉住女孩,“别看,别看,成文不想你看到他这样……”她拦着女孩,用手试图挡住女孩眼睛,“乖孩子,别看。”

    女孩深吸一口气,想说点什么,却先哭出来。

    林与闻看到她几乎喘不过气的样子,手比脑子动得还快,连忙伸到后面握住程悦的胳膊。

    程悦的脸色苍白,嘴唇轻轻地张合,眼眶明显发红,“大人……”

    她本想说“我没事”,可这三个字像黏在她嘴唇上,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

    “陈嵩!”林与闻喝了一声,“带程姑娘快回县衙吧。”

    陈嵩点了下头,从林与闻那接过程悦,低声说,“程姑娘,咱们回吧。”

    程悦想应下来的,想跟着他离开的,可是她整个人像定住一样,什么动作都做不了,连舌头都直挺挺卡在牙间,不断分泌着苦水。

    陈嵩用了些力气,几乎是强拽着程悦离开的。

    ……

    “先查张大郎的圈子吧,”林与闻依着桌子,手不住地抠着额头前的头发,“对了,昨天那个新娘子的表哥也得问问。”

    赵典史点头,“知道了大人。”

    林与闻吸了口气,“您没看见今天程姑娘的样子,我想她肯定是不好受的。”

    “但是您也知道程姑娘那性情,她太要强了,咱们要是问她,她肯定要不高兴的。”

    “那也不能自己忍着,”林与闻担忧,“她本来一个人过活就艰难,不如让您夫人——”

    “明白的大人,”赵典史笑眯眯地看着林与闻,“我回家就跟老婆子讲,让她劝劝程姑娘。”

    林与闻点头,“嗯,那接着说,”他朝赵典史挥挥手,“您坐着说就行,咱们不在人前不用弄这些虚礼。”

    “欸。”赵典史听林与闻这么说了之后,就往后退了几步挨着椅子坐下来,“这个张家是帮附近农户磨面加工的,自己也卖精细粮食,已经传了三代了,所以有些家底。”

    林与闻嗯了一声,示意赵典史继续讲。

    “张家人老实本分,价格也很公道,所以其实我不觉得他们和什么人结了仇。”

    “可是那死法惨烈,除了寻仇,谁会用那样的方法杀人啊。”

    赵典史露出为难的表情,“之前曹明那事也这样的,就说曹明那人,好到都要当圣人了,怎么可能与人结缘呢。”

    曹明就是程悦当年的未婚夫,两个人年少相识,青梅竹马,好不容易要修成正果,曹明就在婚前那一晚死于非命。

    死相也是凄惨,而且诡异得很,他倒在一排木刺上,那些木刺听猎户说是专门抓野兽用的,一般旁边都会有专门的警示标志,无辜旁人绝不可能误入。

    曹明从前也是仵作,和公门人的关系很好,因此他的事情大家是真的花了很多心思查的。

    他与程悦一样内向,宁可守着尸体待一整晚,也不愿意和活人多说几句话,所以从他的生活圈子里根本找不到任何有嫌疑的人,这案子也就只能以意外结案。

    程悦是不会认下这个结果的。

    据陈嵩说,虽然没有正式成婚,但是程悦坚持交换过婚书她就已经与曹明礼成,不顾家里人的反对与曹明的棺材拜了堂,甘愿成为曹家的寡妇,继承起了曹家的仵作家业。

    她本就有医药底子,又在曹明的熏陶下对验尸很有自己的想法,一来就是熟练工。

    前任县令虽然忌讳她是女人,但看到她的能力便也不再说什么了,尤其林与闻来到江都之后,更是单独给程悦加了工钱。

    林与闻之前根本没有想过程悦一个女人怎么做起仵作来,后来听赵典史提起才问清这些事情。

    他翻过之前的案卷,前任县令不太通晓刑名之事,请的师爷也是个半吊子,文书写得模糊,让他很难拼凑出真相。

    但是他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因为他知道,程悦没放下。

    倒不是说她放不下与曹明的感情,但前一刻还喜庆备婚的新人,突然死于非命,结果别说凶手了,连个嫌疑人都找不到,谁能放得下呢?

    “大人,”赵典史一发愁,那胡子都更显得白了,“如果不是张家人结的怨,有没有可能是新娘子王氏的问题呢?”

    “所以我说要你审下那天我们见到的男人,好像是王氏的表哥,他当时那样子,看起来就不想他们成婚。”

    “好,我着重查查他。”

    “其他的我想也不至于了,王氏不是才十七,就算能惹着什么人,还能至于非要致人死地啊?”

    “那她家里?”

    这个时候确实不能放过一点嫌疑,“算了,还是都查查吧。”

    “嗯,咱们肯定得好好查,不然程姑娘也安不下心。”

    林与闻长叹了口气,心里暗暗担心,若这案子真相曹明那个案子一样找不到凶手,怕是程悦心里又得多一块病。

    “听说咱们前天看到的那个新郎死了?”袁宇走进来就看林与闻叹气,“不好查吗,会不会就是那个表哥?”

    林与闻看他那样子,莫名地觉得不顺眼,怎么军营里都没什么事吗,天天往自己这跑,“要是他那就好了,但你也见过他人了,看着很老实的庄稼汉,像是能为了所爱伤人性命的人吗?”

    “确实。”袁宇从身后捧了个碗出来,“我给你带了吃的。”

    “嗯?”林与闻立刻看他顺眼了。

    “我让他汤盛在碗里,面条放到另一个纸袋里,”袁宇那天听林与闻意犹未尽那意思,就又去了那个刀削面摊,“一会让你衙门的膳夫把汤热了,面条煮了,就能吃了。”

    “这方法好,面条也不会泡软了。”

    “赵典史要不要一起?”袁宇对赵典史笑,他向来对赵典史很礼貌。

    赵典史站起来,对林与闻和袁宇各一拜,“不必了,大人吩咐的事情我还得尽快办呢。”

    “好好,本官也不留你,记得程姑娘的事情。”

    “记得的记得的。”

    袁宇看他俩这样,不得不问,“程姑娘什么事?”

    第80章 第 80 章

    80

    袁宇听完林与闻说的话,只觉得震惊,“这其中竟有这么多曲折?”

    “也算不上曲折,”林与闻斜着脑袋想了想,“要是能曲折就好了,那案子就像大家有的是力气,却不知道该往哪里使的感觉。”

    “会不会就是意外呢?”

    “我也这么想过,”林与闻对袁宇挤了下眼睛,“但是我看过卷宗,这曹明就住在那附近,所以他肯定平常也会遇见过这样类似的陷阱,再加上他是做仵作的人,绝不可能大大咧咧的,月黑风高他更会小心谨慎的,”他啧了一声,“我还是倾向于他杀。”

    既然林与闻都这么说,那就一定是谋杀,“怪不得我初见程姑娘的时候就觉得她面上神色不好,很绝望似的。”

    “是啊,我知道她一直做仵作这个事情,就是想多学些东西,好能帮她查清当年那个案子。”

    “程姑娘这般烈妇,你该向朝廷请个牌坊给她才是。”

    林与闻一脸嫌弃,“程姑娘这么年轻,真要给了她牌坊岂不是要束缚她一辈子。”

    “也有道理,”袁宇点头,“不过每年多些银钱补贴总是好的。”

    “嗯,这个我心里有数。”林与闻正要吃面,看袁宇还在盯着自己,那眼神还不怀好意似的,“你还有别的事?”

    “你把你八字给我吧。”

    “干嘛?”

    “我娘说她这些日子想帮我二哥相看些贵女,我就想着让她也帮你瞧瞧。”

    林与闻直翻白眼,“那将军夫人相看的贵女,能有看得上我的吗?”

    “你又不差,虽然现在只是县令,但是有首辅在背后,以后总是要回京城的。”

    也就袁宇对自己还有这么大信心,林与闻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回京城。

    “给我嘛,顺便我还能找人帮你算算命,看你什么时候能成婚。”

    林与闻太阳穴突突地跳,“你是什么村口大娘吗,又要给我相亲又要给我算命的。”

    “到年纪了,肯定是要成婚的,你天天这样伯伯他们也放心不下。”袁宇都计划好了,“如果真遇上合适的,咱们俩还能一同成婚。”

    “成婚对你来说是什么必须要做的差事吗,这是要看心意的。”

    袁宇猜到林与闻不愿意,但没想到他这么排斥,于是苦口婆心,“自然是要看心意,可在这县衙里唯一跟你有交往的也就膳夫养的那只老母鸡而已,什么时候能把心意送出去?”

    林与闻知道,袁宇虽然是个武将,但是思想很是古板,但是这也古板得太过分了,“那你怎么不成婚啊!”

    “你知道的,”袁宇的嘴角瘪下来,“我是随时都要上战场,生死不定,如果真的有了喜欢的人,那不就是耽误了人家吗?”

    林与闻立刻哑火了,只能推了一把袁宇,算作安慰,“我一会就把八字写给你。”

    袁宇满意,“而且有个正经夫人,你也就不会再总是同那些戏子厮混了。”

    “嘶——”

    “大人!”陈嵩走进来,“我刚把那个王娘子的表哥带到赵典史那去了。”

    林与闻招呼他上前,“怎么样?”

    陈嵩咂咂嘴,直接搬来一个小凳就坐下,“大人,虽然我不如您聪明,但是我觉得那个李裕小哥应该不是凶手。”

    “怎么讲?”

    “您说,平时人第一次杀鸡都得做两天噩梦呢,而我去抓他的时候他还照常干活,这像是第一次杀人的样子吗?”

    “可是他应该很喜欢王氏的吧?”

    陈嵩点点头,手忍不住比划,“他说张大郎平时确实有点爱显摆,但是并不是坏人,虽然身体有些残疾,但是长得比自己清秀,还会念书,所以他觉得王氏喜欢人家他也能理解。”

    “但理解归理解,心里还是不舒服的。”

    “可没有不舒服到要杀了张大郎的地步?”林与闻问。

    “没错,而且我问了他邻居,说知道张大郎死了的之后他还很失落来着。”

    “他没有去找王氏趁虚而入吗?”

    陈嵩一拍手,“大人真的,这才是我觉得他不是凶手的原因,我问他为什么不去找王氏,他说那样太小人了,他虽然不是什么君子,但也绝不干这种缺德事。”

    林与闻点了下头,“我感觉也会是这样。”

    “那其他的线索,你们有找到吗?”袁宇问。

    陈嵩尴尬,“这两户人家都是平常百姓,而且家境都算不得贫寒,我反正想不到什么别的线索了,要不我们查查那个庙?”

    “那庙不是弃置了很久了吗,有什么好查的?”

    陈嵩听林与闻这么问他,很是泄气,“这就跟曹明那案子似的,根本不知道从哪查。”

    林与闻这是今天第二次听到人这么说,他当年没参与过曹明的案子,但是如果参与过的赵典史和陈嵩都这么说,那确实该重视一点。

    “你们当年查曹明的案子时,也是这样吗?”

    陈嵩不知道林与闻什么意思,抿了下嘴唇,“嗯。”

    “你再细想想,把那个案子从头到尾,每一个细节都再和本官说一遍。”

    陈嵩张了张嘴,“我说的,肯定没有案卷里细啊。”

    “快别提那个案卷了,”林与闻盯着陈嵩,“你只说你知道的。”

    袁宇识趣,从一边拿来纸笔,用来记录。

    “嗯,”陈嵩清了下嗓子,“事发的那个晚上,我在师父那,这个曹明跟我们关系都不错,我就去问师父我们包多少礼金合适。”

    袁宇默默地记录着,心想从这里说是不是没什么必要?

    但是林与闻没有说话,让陈嵩继续讲。

    “然后就有人来找我们了,是曹明的表弟,他说他们曹家的兄弟晚上约好了要一起吃饭,但是左等右等都没等到曹明,就以为他来找我们谈案子的事情。”

    “我师父觉得这里有些蹊跷,因为曹明这个人算是半个公门中人,一般都会把自己的行踪告知给别人,于是就带着我们兄弟几个出去找人。

    “当时天可黑了,我们分了三路,有去程家的,有在曹家附近找的,还有在县城里巡逻的。”

    “最后就是在那个大坑里找着的人,那个大坑里都是木刺,平时用来猎业主用的,曹明就插在那片木刺里。”

    陈嵩闭了下眼睛,像是努力回忆,“他一身血,师父说这不像是先杀了人再扔在这里的,应该是推下去的。”

    “我们把这个事告诉当年的县令大人,他就让我们严查,害怕是有人故意报复官府。”

    “他死了,我们只能找其他的仵作来验尸,也说没什么可疑,就是失足掉进了木刺之中。”

    林与闻问,“失足?”

    陈嵩赶紧点头,“那一阵曹明他爬山给程姑娘采药,伤了腿,得瘸了两三个月,刚见好。”

    “我们查了好一阵,曹明他根本没有仇家,他还有恩于那个布置陷阱的猎户,那猎户知道是自己的陷阱害死他,还差点自杀谢罪。”

    陈嵩长叹了一口气,“就跟现在这案子似的,一点线索都没有,师父当时就跟您一样,坐在这啥也研究不出来。”

    “本来还能再查查,但是那阵刑部吧,反正是朝廷里有个官员在严查各地未结案的案子,县令大人一害怕,就命我们尽快了结这个事情,”陈嵩又叹气,“所以就成了您现在看到的卷宗了。”

    “五年前,刑部查案的那个官员……”袁宇从纸张里抬起头,正看到林与闻那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本官当年,”林与闻深深地吸了口气,“本官当年的原意可不是要地方官这样潦草结案。”

    陈嵩瞪大眼,“大人,那是你?”

    “别提了,”林与闻想来就堵心,他当年的这个决定真是遗患无穷,“你这么说,那个案子和现在共同点越来越多了。”

    “是,”陈嵩恍然,“是啊大人。”

    林与闻歪着头想了想,“这张家和曹家有什么联系吗?”

    “没有联系吧,这两家根本不在一个地,也互相不认识啊。”

    “你在刑部也见过这样的案子吧,”袁宇突然提起,“我记得你和我说过,就是那种杀人魔,有那种嗜血的癖好,随便就杀人的。”

    “是有那种人,但就算这两个案子是同一人所犯,他又为什么要时隔五年才继续作案呢?”

    这袁宇可就不知道了。

    “张成文不是他时隔五年杀的第一个人。”

    三人看向门口,程悦手里抱着几张纸,直直地看着林与闻,“大人,我还查到一起和曹明,张成文相像的案子。”

    “跛脚,新郎,成婚的前一夜惨死在家附近。”

    程悦每个词语都说得极为艰难,“我觉得我们可以把这些案子并在一起调查,我觉得这次我们,”

    “我们,”她努力忍着,但是眼泪还是不听话地从眼睛里滑出来。

    林与闻他们三个人都站起来,看着程悦,他们并不觉得现下情绪外露的程悦有半点脆弱,反而觉得站在门口逆着光芒的她无比坚强。

    “这次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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