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林大人,”周胜就快贴到林与闻身上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家娘亲还能有这样的人脉,连县太爷都来送她最后一程,“您往这边来。”
林与闻给李氏上了一炷香,“是陈嵩给我讲,李氏守寡多年,可谓节妇,本官自然要来看看。”
“是啊是啊大人,”周胜连连肯定,“我娘亲这些年过得可苦了,就为了养大我,养大了我又要去养我的孩子,”他说着说着就觉得嘴里发苦,“我除了给她添乱,什么都……”
“你别哭了,”这应该是周胜的媳妇,人看起来很利索,“来个人你就要陪着哭一通的话,这些活谁干啊。”
周胜苦着脸点点头,“诶,我就是陪陪大人。”
林与闻抬手,往两边看了看,“没关系,你这小院还弄了个二进门啊?”
“嗯,”周胜的媳妇答林与闻,“前两年新盖的,都是婆母的积蓄。”
“我娘为了让我娶媳妇盖的,”周胜的眼睛又红了,“我要知道她这么艰难,我就不让她这么操心了。”
周胜媳妇在旁边深深地叹了口气,“你差不多就得了!”
陈嵩赶紧上前,把周胜掺走,“你可别哭了,”他朝林与闻一阵挤眉弄眼,“我就说他这种人不至于做那种事吧。”
林与闻无奈地歪了下头,这种多愁善感的丈夫和不善表达情绪的妻子倒是出奇的般配,家里总得有个人挑得起梁才是。
“大人,让您见笑了,从婆母去世之后他就一直这样。”周家媳妇对林与闻行礼,“我们备了些斋菜在后院,大人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用一些。”
林与闻眉毛跳了一下,“你们家信佛?”
“是,婆母信佛。”
“你呢?”
“她自己吃斋但从不逼着我跟她一起,尤其是我怀孕那阵,她怕我营养不够,还在家里养了鸡。”
林与闻指了下后面,“老太太住里面那间?”
“嗯,大屋,有时候婆母会帮我看看孩子。”
“你能带我进去看看吗?”
周家媳妇没想到林与闻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眼睛眨了眨,“啊,当然可以。”
这边林与闻把周家媳妇支开,另一边陈嵩安慰着周胜,等了很久的程悦终于有机会接近李氏的棺椁了……
林与闻走到老太太房门口,问,“照说你们家的条件还算不错,怎么你婆母还要出去做工?”
“闲不住吧,”周家媳妇垂下眼,“婆母平日里就要强,而且我,”
“你怎么?”
“我时不时地可能就抱怨相公担不得事,所以婆母就经常补贴我。”周家媳妇咬紧嘴唇,“如果我能多体贴她一些……”
“节哀。”林与闻对周家媳妇点了下头,知道先反省自己错误就说明这儿媳妇的人品真的很不错了,他试探性地问,“你介意我进屋里去吗?”
只是逛逛家里就已经够让周家媳妇吃惊的了,这怎么还要进婆母房间。
周家媳妇皱眉,“大人,您该不会是想查些什么吧?”
“嗯……”林与闻一心虚就撒不好谎,索性就承认了,“确实有点想要知道的事情。”
周家媳妇一副果然是这样的样子,“是我把婆母自戕的事情告诉给张姨的。”
“欸?”
“因为发现婆母上吊的人就是我。”
“那你丈夫……”
“他什么都不知道,”周家媳妇看林与闻,她的眼神很坚定,“大人您也看到了,他那样的性格,若是知道了婆母生前有委屈,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
林与闻点点头,“所以你特意告诉给了陈捕头的娘亲。”
“是。”周家媳妇呼口气,“张姨家里毕竟有公门中人,肯定要比我懂对于这种事该怎么处理,她要是觉得该息事宁人,这件事就应该不会再有人提起,但要是她觉得有必要查一查,”她看向林与闻,“您就会来了。”
林与闻听完她这番话竟然在内心里升起一点敬意,这样的眼界实在不像个普通农户家的媳妇,这周胜也实在太有福气了,年幼时有个甘愿为他付出一切的娘,年长之后又娶到这样清醒理智的妻子。
“那……”
周家媳妇拿出钥匙,把门上的锁打开,“走。”
老太太的房间和林与闻想得一模一样,应该说这个年纪的妇人房间布置大差不差。
她们并不像年轻女孩一样喜欢五颜六色的装饰,大部分的空间都用来堆积攒了半辈子的杂物,零零碎碎的便宜摆件没有什么审美却十分整齐地摆在梳妆台上。
就是这个屋子过分的整齐和干净了。
林与闻问,“你整理过这房间?”
“没有,婆母走的时候就这样了。”
“你婆母平时就这么好干净?”
“倒也不是,”周家媳妇不好意思道,“婆母经常帮我照顾孩子,您也知道,这几个月大的孩子,成天拉屎拉尿的,也干净不起来。”
林与闻点头,“那就是她刻意要把自己的空间变得干净起来的。”
“是,”周家媳妇连忙道,“婆母去世的时候,穿的也是一件新衣服,她,她好像很早就准备着这件事了。”
林与闻翻了翻李氏的梳妆台,都是些朴素钗环,他的眼睛突然瞟到了一样东西。
不应该啊。
这么整洁的屋子里怎么会有那么明显的污渍呢,林与闻快步走到李氏的床头,把她的枕头拿了起来。
这枕头的一头有明显的黑色,应当是里面的内瓤发黑了,透到布的另一头来的。
周家媳妇明显没懂他的意思,有点慌张,“大人……”
“有剪子吗?”林与闻问。
“有有,我给您拿去。”
周家媳妇把斗柜里的剪子翻出来,刃朝向自己交到林与闻手上。
林与闻接过剪子,直接把枕头剪开,赫然发现里面有一堆碎银,碎银都被黑色的灰尘裹着,骨碌碌地掉了出来。
“这……”
林与闻拿起一个碎银查看,又嗅了下上面的味道,“这上面是煤灰?”
周家媳妇抿着嘴唇,“这半年婆母确实在矿上做工来着,但是她应该把工钱都给我了啊。”
“而且她只是做些送饭送菜的简单活的话,应该也是赚不到这些钱的。”林与闻眯着眼看那些银子。
周家媳妇更加无措,“那大人,这些钱……”
“我留两个做证物,其他就当是李氏留给你们的遗产吧。”
“可是婆母把这些碎银缝在枕头里,就是不想我们知道这个钱的存在,这时我们要是自己留着,是不是……”
“钱这东西,就是看什么人用,你婆母活着的时候既然不想人知道这钱存在,那你们更要快点把这些钱花光了。”
周家媳妇看着林与闻,她可没想到这事还能这么看待。
林与闻对她笑了一下,“你把这里稍微收拾下吧,天色也不早,本官要回去了。”
“那大人……”
“不用送了。”
林与闻走出来,发现程悦和陈嵩已经在等他了。
“大人,是自杀的。”程悦贴在林与闻耳边,先把结论与他说了下。
林与闻点头,“咱们出去说吧。”
陈嵩又跟周胜说了几句话才跟着林与闻他们离开,“大人,我看周胜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这几天好像都没睡过,迷迷糊糊的。”
“就让他迷糊着吧,他媳妇基本已经都告诉我了。”
“大人,我没敢做得太过明显,只稍微移开了下棺盖,大致瞧了瞧,”程悦与林与闻说,“我伸长手,拨开了一点寿衣,脖子上的勒痕很明显,应该是悬梁自尽的,而且大人,”她有点开不了口,“我还发现死者身上有些青紫痕迹,像是……”
“是什么?”陈嵩问。
程悦叹口气,“欢爱痕迹。”
陈嵩张大嘴,“真的?”
林与闻摇摇头,“看来你娘说得都是真的,李氏生前确实应该受人侮辱,而且应该时间不短。”
他拿出刚才的碎银子,“这是我从她的枕头里发现的,数目不少,其余的我都留给她儿媳妇了。”
“大人,那这事要不要告诉给周小子?”
“当然不要。”林与闻瞪他一眼。
“那没有苦主来告,我们怎么去矿上查这个事啊?”
林与闻深呼吸了一次,“只能用老办法了。”
程悦一听这话,立刻大跨步,远离林与闻,“大人,要是袁千户问起来,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哎呀,矿上都是那有力气的小伙子,我肯定不会自己去冒险的。”
“你们说的是要变装去矿上查啊!”陈嵩听了林与闻的话才明白过来,“确实,大人,您要是再自己去的话,袁千户一定要杀人了,那您打算怎么办,我找两个能打的跟着您去?”
“不用那么麻烦。”林与闻直接揽过陈嵩的肩膀,“你跟我去,不就行了?”
陈嵩鼓起嘴,一时无语,眼睛悄咪咪地看程悦,“我刚刚是不是不该接大人的话?”
程悦嗤笑了一声,“反正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要是保护不好大人,袁千户第一个杀的人肯定就是你。”
第92章 第 92 章
92
林与闻确实对变装查案这事情有点诡异的热情,让袁宇觉得他喜欢燕归红那些戏子可能是他自己就有唱戏的瘾。
“怎么样?”林与闻转了一圈,他穿着短衣,腿也用布带绑得紧紧的,“看着是不是很能干。”
程悦坐在一旁,拨弄了一下头发,实在不好说出口,“大人,真的不用赵典史他们那边和矿上先打个招呼?”
“什么意思?”
林与闻挺直背,“你是觉得本官会连招人那关都过不去?”
程悦低头,不想说话。
“主要是你穿成这样,”袁宇嘶一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你有这么瘦啊?”
“确实,以前大人总是穿着宽袍大袖,看不出身板这么纤细。”赵典史附和。
林与闻知道这都不是好词,已经开始不高兴了,“那你们说,上矿上干活得穿成什么样?”
正好陈嵩路过,袁宇就直接指过去,“怎么也得那个样子吧。”
陈嵩听见这话,也不高兴,“袁千户,我还没换衣服呢。”
程悦捂住嘴,遮着笑意。
“大人,其实也不用打招呼,那矿上累,好些人干个一两天就受不住了,所以一直缺人,”赵典史好心,给林与闻说,“所以其实您混进去不麻烦,麻烦的是您怎么坚持下来。”
“行了!你们少瞧不起人了,本官这是精瘦,其实有力气得很呢!”
……
“陈嵩,本官想回家了,”林与闻哆哆嗦嗦地背着装满土的背篓,蹒跚着凑到陈嵩身边。
陈嵩虽然可怜他,但是一点办法没有,“大人,您那背篓才装了一半,一会监工又要喊了。”
“真不是人啊,”林与闻委屈得不行,“我才第一天,怎么能一直训我呢。”
陈嵩心想,就算是第一天,也不能就抬了一次土就像残疾一样拄着个棍吧,还好他不用出言安慰就有人转走了林与闻的注意力,“开饭咯!”
“开饭咯!”
“开饭!”
矿上好几处都响起这相像的女声,都是与李氏一样大的妇人,她们也背着篓,里面满满的都是干粮和鸭蛋。
“诶呀,小哥哥,”一个大姐笑着看林与闻,“你这第一天啊,这么辛苦。”
可算有个人说自己辛苦了,林与闻十分感动,但是他看到妇人手里送过来的沾了煤灰的馒头和那个鸭蛋又觉得不感动,“没别的菜了吗?”
“菜是没有,馒头管够!”大姐豪爽道。
林与闻难受,顿时觉得天天好吃好喝的自己原是那么幸运,他恨不得用眼泪就馒头,小声地跟陈嵩说,“想家。”
“大人!”陈嵩忍了好久才没对林与闻大声说话,他可是干了两个人的活才让林与闻不至于被监工一直盯着,“咱受这苦图啥啊,您看没看出来点什么?”
“啊!”林与闻反应过来,“我光顾着干活了。”
陈嵩深吸一口气,“除了干活呢。”
“你看,”林与闻盘着腿坐在地上,“那个人。”
陈嵩挨着林与闻坐下来,啃了一口馒头,看向林与闻说的方向,“他好像算是这里的一个小头目,叫余晨,我看他都不怎么干活,但是监工一点意见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
“如果您不是累得一直在旁边休息,应该也能知道。”
“……”
陈嵩赶紧拍拍林与闻的手,“大人,我不是怪你。”
林与闻好顺毛,听他这么说就不计较了,抬手来了一口馒头,眼睛都直了,“这馒头,好吃啊。”
“我刚打算跟您说的,但是又怕您像现在走神。”
“好好,陈捕头,我们一会再说馒头,”林与闻眼神立刻切换,“刚才那个大姐来送饭的时候,这个人拍了下人家的屁股。”
“您看到了?”
“没错,所以这个人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
“他看起来也就三十不到,那个大姐得有五十多了吧。”
林与闻眯起眼睛,又吃一口馒头,不是他走神,这馒头做得真不错,他嚼着嚼着就觉得有股甘甜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如果知道这是谁做的,他一定得好好跟人问问配方,叫县衙里的膳夫好好学学。
“而且他好像不只跟这一个人放浪啊。”
“嗯?”陈嵩又仔细看了看。
这个叫余晨的青年人,长得算是周正,只穿了个麻布背心,他几乎对每个送菜的大姐都毛手毛脚,因为皮肤黝黑,所以他笑起来显得牙特别白,让人有种说不出的不适感。
有个上了年纪的大姐被他摸了之后立刻瞪了回去,余晨便哈哈大笑,“金贵啊!”
他周围的几个男子也跟着乐,那个大姐只好羞耻地离开。
陈嵩看林与闻的脸已经黑了,叹了口气,“在这种地方做工的女人免不了受些这些调笑,所以我才让我娘在家里待着,别为了这几个钱就受罪。”
“怎么,这矿上是有什么壮阳的空气吗,男人到了这种地方就不受管,可以随便调戏女人了?”
陈嵩抿着嘴唇忍笑,“您说的是。”
林与闻直觉矿上的这些荒唐事与这个余晨和他身边的那些男人有点关系,“你觉得我怎么才能混进那帮人里。”
“啊?”陈嵩看着余晨那一圈人,不算凶神恶煞,也算贼眉鼠眼了,他都不知道林与闻哪来的勇气,“要是我混进去还行,大人您,看起来就有点难了。”
“你平常不是总和赵典史吹自己跟道上那些扛把子玩得很开吗,”林与闻瞥他一眼,“把我混进去这点事就不行了?”
男人可不能让人说他不行。
陈嵩深吸一口气,给林与闻分析,“大人,一般想加入这种团伙,要不就是够资历,有人引荐,”这个肯定不行,“要不就是够能打,实力非常的,”这个更不行了,“要不就是,”他一边的眉毛挑起来,“财神爷。”
陈嵩在林与闻面前比划了一个手势,“只要您肯出些血,谁还能跟您过不去呢。”
“没问题。”林与闻松松肩膀,跃跃欲试,“不管这案子跟他们有没有关系,光他们调戏妇女这一点,我都能罚他们几十两了。”
陈嵩笑眯眯,谁能比他们大人更懂羊毛出在羊身上呢。
他低声跟林与闻计划,“大人,您就跟您今天上午一样偷懒就好,我只说你是张员外的小儿子,因为与小寡妇纠缠不清不好好读书,被张员外罚来这地方体验疾苦的,待不了一阵就要被你爹带回去继续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林与闻听他这话,心里冷笑,好啊,早就不知道暗地里编排你们大人多少次了吧,“那你是我什么人?”
“我嘛,”陈嵩一甩头,“你的至交好友——”
林与闻没等他说完就接道,“带坏张小公子的品行不正的车夫。”
“诶?”
林与闻半抬着眼皮,傲慢地看陈嵩,“还不去散播谣言,我的好车夫。”
陈嵩鼓一下嘴,“知道了,大人。”
林与闻打了个哈欠,既然身份都没有,那他这也算为公偷懒吧。
馒头太好吃了,都让他有些困了。
……
“喂,喂,”余晨的小跟班扒拉了一下林与闻的胳膊,“小张公子,别睡了。”
还好林与闻很快就清醒过来没把“谁是小张公子”这话说出来,他迷蒙着眼睛,“你是谁啊?”
“呦,真是大家少爷啊!”
装有钱人林与闻最擅长了,学沈宏博就好了,他用手背在下巴上敲了两下,慵懒道,“问你名字呢。”
小跟班立刻换上讨好的表情,“我们老大对你挺有兴趣的,要你过去一下。”
林与闻顺着他歪头的方向看过去,余晨两只手支在身后的石头上,一口白牙朝着林与闻,见后者也看他,还招了下手。
“我对他没兴趣。”林与闻很清楚拒绝的艺术,他要这时候不把谱摆大一点,反而会被别人看轻。
“不就是家里有几个臭钱吗,装什么啊?”小跟班朝林与闻啐了一声,就转头走了。
不就是家里有几个臭钱吗?
怪不得沈宏博每天拽得跟那公孔雀似的,天天被人这么骂,谁不想把头扬起来走路啊。
林与闻抿着嘴,心想还是他爹不争气,要是他们家煎饼摊能做大做强,他也能在路上被人这样侮辱了。
“喂,小张公子,”余晨突然从林与闻身后跳下来,“我的人刚刚对你挺没礼貌的,我找人教训他。”
林与闻吸口气,“你是他的头?”
“没错。”
“呵,一股穷酸气。”
余晨并不在意林与闻这么说,反而对他更有兴趣,“我听说你好那口?”
“嗯?”
“你家那个马夫跟我说,你睡了个小娘子,还把人家相公也一起睡了?”
林与闻瞪向远方乐呵呵干活的陈嵩,非得给我添油加醋是不是!
“跟你有什么关系?”
“然后你就被家里罚到这里,还被断了月例?”
林与闻翻了个白眼,“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有个赚钱的生意,小公子有没有兴趣?”
“来钱很快吗?”
“那自然,”余晨那口大白牙在林与闻眼前闪啊闪,“成本很低的。”
第93章 第 93 章
93
“小张公子,你可小心点。”余晨领着林与闻,“这地方偏着嘞。”
这是矿山的后面,这里搭着一片简易的棚子,林与闻看好些个工人中午休息的时候都往这边走。
“有的家离得远的,就在这边住下,年底再回家。”
这些棚子好像没有个尽头,棚顶上都挂着灯,有的是油灯,有的是蜡烛,暗得根本照不清眼前的路。
林与闻勉强跟在余晨后面,用手指蹭了蹭鼻子,这里的味道确实很难形容,汗臭,脚臭,黏黏糊糊地勾兑着被窝臭的气息,快让他吐出来了。
但这似乎是无法避免的,林与闻看着棚子边上坐着唠嗑的那些脏兮兮的男人,觉得这里像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第二个世界。
“快到了,快到了。”余晨很会察言观色,一见林与闻的眉头皱起就会跟他说这样的话,但这次是真的。
林与闻也觉得是真的,因为他能闻到的气味已经变了,变成一股更令人恶心的脂粉香气。
并不是说脂粉香令人恶心,而是这脂粉香混在刚刚那浊气里,像是一锅放了各种调味料之后煮烂了的菜,又搁上了许多天,那种带着酸味的感觉。
与前面那些那些昏暗的小灯不一样,这一排的棚子上面挂着的灯是红色的——油灯外面糊着红纸,还挺精致。
就是与这里的气味和环境格格不入。
“这是什么人住的?”林与闻问。
“美人。”余晨说完就大笑起来,“美人哈哈。”
林与闻大概猜到这是做什么的地方了,他有时候都恨自己有这种男人的直觉。
但是这里与普通的秦楼楚馆可不一样,那些地方门口免不了有人揽客,这里却看起来十分平静。
“小张公子,怎么样,有兴趣吗?”
余晨这话刚落下,就有个脸上黢黑的男人从棚子里低着头走出来,他的裤子还没系上,他的样子也是匆匆,看来不像与人欢好,反而像上了个茅房。
他撞了下林与闻的肩膀,小声说了句抱歉,快步离开,
就因为这一撞,刚刚还打算一探究竟的林与闻的心突然就被揪紧了,他不敢想象走进这个窝棚里会看到什么样的人间惨剧。
他知道,只要他走进去,那一幕就会永远烙在他心上,他将因为自己是此处的父母官却曾无视辖下百姓承受苦难而后悔终身。
他害怕了,甚至不想进去了。
他往远处瞧了一眼,陈嵩应当在守着他,陈嵩的母亲此刻在守着他,周家的媳妇也在守着他……
“怎么,小张公子,嫌脏?”
林与闻看向余晨,这个人还在笑,露出那一排牙,他不会觉得他自己在做什么错事的,他也不会像自己这样,对这世间的丑恶感到胆怯。
他是丑恶的一部分,他融进这昏暗暧昧的红灯里了。
“确实很脏,”林与闻也对他笑,“这种地方除了刚刚那种人,谁还会来?”
“小张公子你这就不懂了,”余晨拉开棚子上用来当作门的一块花布,“物美价廉,才能做成大生意。”
原来这些个棚子都是连通的,里面就像一个长屋,前面零星放着三五个长凳,凳子上坐着女人,年老色衰的女人。她们头都不抬,有的手里甚至还在做活,不时用手里的针划两下头发。
长屋后面是用帘子隔起来的一个个小隔间,里面能看出有人,还在发出那种声音。林与闻觉得这些人都像失去了知觉,又或者这一屋子只有自己失去了知觉。
林与闻没穿着宽袍大袖,他没办法偷偷地攥起拳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简陋是简陋了点,但这里面的利润高着呢。”余晨在他旁边一个劲地说话,“这些女人放在外面根本没人要,但是在这矿上就都是宝,彼此解决一下,既补贴她们生活,又能让她们,”他有露出那种让林与闻恶心的笑容,“你不知道,这四十以后得女人,如狼似虎的,哪还有个女人样。”
他跟林与闻说完话,又跟柜上翘着腿坐着的女人点了下头,看来这女人是帮他管事的。
林与闻眯着眼看他,“你这生意不是都做起来了吗,还找我干什么?”
“人当然不能只看这眼前的事情啊,”余晨看林与闻,“而且成天跟这些老婆子混在一起,我人都要被她们摧残了。”
“你也和她们……?”
“随便解决一下啦,不过倒也不错,”余晨朝林与闻挑眉,“一会给你安排一个,这上岁数也有好处,疼人。”
林与闻深吸一口气,“你到底想求我什么事?”
“我听你家那个车夫说,你和江都县令很熟?”
岂止很熟。
“你有没有门路,我想跟教坊司牵个线,盖个正经的青楼,招点年轻好看的姑娘。”
首辅教他们当官不要只安于现状,要有志气更进一步,没想到人家开妓院的也有野心,天天想着更进一步。
“这教坊司又不归江都县令管,他能搭上线?”
“怎么,不是说他和内府熟得很吗,说什么御前的公公都与这个林县令很亲密。”余晨眯着眼,等着林与闻接话,“那个叫什么公公来着?”
林与闻实在没想到自己在百姓嘴上已经彻底成为了阉党,心里震惊难过,但还是回余晨,“你是说那个玉公公,他们俩确实很不错,林大人同我提过,但没说得太深。”
余晨放下心,相信这个小张公子确实和那位林大人有点交往,“人家深了的肯定也不会逮个人就说啊,你放心,你帮我做成这个事,我就让你入股,到时候孝敬完内府咱们就按利分成。”
林与闻心想你真当我是傻子啊,办成了这么大的事,不给我干股,还打算让我投钱,疯了吧。
“就靠这种地方,你真能攒下钱开青楼?”林与闻说话这会,后面隔间里又走出个男人,还是一脸的麻木,往柜上扔了五粒银子,银子上沾着黑色的煤灰。
“你不懂,这里要真论起来,比外面的青楼赚钱得多,”余晨低着头继续和林与闻讲,“那些小姑娘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可这些老女人都不会,她们家里好几口子要吃饭呢,她们再不乐意也就忍着。”
你也知道她们不乐意啊。
“而且啊,”余晨的笑在这红灯下更加扭曲猥琐,“她们还怀不上,省了打胎的钱了。”
林与闻愣住,觉得地府恶鬼也不过就是这般。
“今天我请你的,”余晨碰碰林与闻的手臂,“你随便挑。”
林与闻哪挑得出来……
这些女人没一个像是会自甘堕落的,她们中午挑饭挑菜的时候那种蓬勃生机和此刻枯萎了的佝偻的身躯对比鲜明,这中间仅仅差了三个时辰,却好像是差了半辈子。
一个女人从帘子后面走出来,手不断抚着自己的腰带。林与闻一下子就认出这是今天中午给他递馒头的那位大姐,她应该也是认出了林与闻,表情僵了一下。
两人四眼相对时候,林与闻看到她眼里的复杂眼神,没来由的有些难过。
“就她吧。”
余晨皱着眉看了下林与闻,“这个刚刚,”他又像忽然明白了似的,眼睛眯着与林与闻笑,“哎呀,忘了,你就喜欢别人玩过的。”
林与闻今天听的污言秽语太多,耳朵都麻了,他问,“没有个单间吗,我不习惯在人前。”
“是是,大少爷,”余晨对柜上那个女人抬了下手指,“后面那个屋有人吗?”
“有。”
那女人冷漠地抛给大姐一个抹布,和一粒银子,“擦擦,别以为人家说不在意就真不在意。”
大姐把抹布抓在手里,看了眼林与闻,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呦,还脸红了。”余晨大力地拍了下林与闻的肩膀,把他往前一推。
他这自以为很好笑的笑话,没在这个气氛诡异的长屋里引起一点笑容。
林与闻以为走出那个屋自己会稍微舒服点,没想到他只感觉到了更加尴尬。
他默默地跟在大姐身后,看大姐把刚刚那点碎银扎进腰带里,像刚才那样抚着。
“你多大?”大姐朝后,问了一嘴。
“二十七了。”林与闻低着头答。
大姐歪了下头,“我儿子也二十七,你成家了吗?”
“没有。”
“那有点晚了,”大姐应了一句,“得早点找个好姑娘,你家不张罗吗?”
“嗯,娘亲会张罗,”林与闻觉得这对话实在太诡异了,但是既然人家问了,他也就只能回答。
大姐走在前面,步速很快,她把林与闻带到长屋后面,又走过两个小屋,“看来你条件不错,余晨那小子巴结着你。”
“还好。”
“其实他很聪明,就是脑子用的不是地方。”
在这个时刻,她就像一个普通的长辈,与林与闻闲聊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但下一个时刻,她撩开单独的那个棚子上的帘子,她的眼神里重又充满那种复杂的情绪。
痛苦,屈辱,失望和无助。
第94章 第 94 章
94
这一个小棚子里只有一张床,棚顶上挂着个蜡烛,勉勉强强能有点亮。
林与闻还没说话,大姐就直接坐在床上了,手抚了下床单上一块污迹,想要遮住什么似的。
看她要解腰带,林与闻赶紧拦着,“那个,别。”
大姐看林与闻,神情竟有点娇憨,“咋的,你喜欢穿着衣服整?”
“啊……”林与闻咽了下口水,“咱们能不整吗? ”
大姐愣了一下,垂眼,“你嫌弃我岁数大啊,行,我给你换一个人来。”
“不是不是,您误解我了,”林与闻手忙脚乱地在怀里一阵乱掏,终于把自己的官印找了出来,往大姐面前一伸,“我,我是……您看,”他把官印上蒙着的青色布匹解开,不确定地问,“你认识这个吧?”
大姐眼睛看着他,小心翼翼用手把印章的背面朝向自己,“公门的人?”
林与闻松口气,“对!”
大姐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喘了几口气才好像平复好情绪,“李婆子跟我说她认识公门的人,没想到是真的!”
“李婆子!”
找对人了!
林与闻有点兴奋,但看到大姐紧张的样子又怕吓到她,连忙低下声音,身子也跟着矮下来,就这样蹲着,仰头看大姐,“确实是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烛光的映射,大姐的眼里闪着光,“我一开始还不信她,没想到……”她吸了下鼻子,“她咋样,她不在这干了之后那个余晨闹了好一阵,说要找人弄死她什么的,可吓人了。”
林与闻吸一口气,“她死了。”
“……”
大姐整个人都慌了,抓紧了床单,想要离开似的,“啊,那,那个……”
“跟余晨没关系,她是自杀的。”林与闻给她解释
大姐僵住,身体沉重的压在床上,“我就知道,”她喃喃道,“都得有这么一天。”
林与闻认真看她,他没有站起来,因为他觉得自己这样不至于给大姐产生压迫感,能让她稍微自在些,“不会的,我不会让你们有那一天的。”
大姐抬头看林与闻,额头上皱出纹路,“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看,”林与闻又把官印展示给大姐,“这个印只有我一个人能带,因为我就是江都的县令,林与闻。”
大姐张着嘴。
“我就是这片地方能管这个事的最大的官了,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把事情跟我讲清楚,我才能救你,和刚才那些大姐。”
“好好,我都说,我都说,”大姐两只手在胸前攥了攥,好像在给自己鼓劲一样,“我是黎村人,我叫黎桂萍。”
黎桂萍呼口气,“我男人以前开个面食铺子,后来死了,我闺女又嫁人了,家里只剩个老婆母,天天念叨我,”她不安地看林与闻,“大人,我是不是该,我能从这开始讲吗?”
“当然,只要不被他们发现就行。”
“诶呀,我懒得听我那个婆母唠叨,又想着自己挣点钱。”
“我一开始在那个东坊蹲着,接点那种织补的散活,在那认识的柳娘。”
“坐柜台的那个?”
“对,她跟我说这矿上赚得多,只用会做饭,能吃苦就行,我一想我馒头蒸得好,就跟她来了。”黎桂萍擦了一把眼泪,“来了我就后悔了。”
“慢慢来……”
“就是那个余晨,他那个人就,就……”
“向你示好?”和李氏应该是一样的套路。
“大人,我,我糊涂,我寻思着这个岁数了还有这么好的小伙子愿意多看我一眼,我就,”黎桂萍吸一下鼻子,“反正人家也不能真跟我怎么样,我就答应了。”
林与闻叹口气,这个余晨虽然在自己看来猥琐油腻,但是在这些没怎么接触过年轻人的中年妇人心里怕是好得不得了的良配了。
“他就把我带这来了,”黎桂萍的眼泪越流越凶,“我也不是没反抗,但是他说我要是闹的话,他就把我俩的事告诉给我姑爷,我闺女好不容易嫁到那么个体面的读书人,我可不能让她失了脸面。”
“你是在与他相好的时候,把自己的家事都告诉给他的?”
黎桂萍整个人都缩起来,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我,我真是太不要脸了。”
林与闻愣了下,“你,”他太震惊了以至于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对方,“你不要这么说自己。”
林与闻掏出手帕,“你也是被骗了的,怎么会认为是自己的错呢。”
“我这么大岁数,还搞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又笨,又蠢,活该沦落到这个地步,”她看着林与闻的手帕,也不敢接,“我别再给您弄脏了。”
林与闻咬了下嘴唇,把手帕直接塞到黎桂萍手里,“你收着。”
“大人……”
“本官命令你收着。”
黎桂萍被林与闻的眼神吓了一跳,“好,好。”
“他威胁你,你就做这个了?”
“嗯,后来我才知道,这里做工的女人,都……”
“都受他的威胁?”
林与闻觉得不可思议,“你们都没想过要反抗的?”
“怎么反抗?”
“你可以……”林与闻差点咬着自己舌头,他多天真啊,竟然还想说她们可以报官,这种事情去报官,就意味着把自己扒光在人前,受下的非议和羞辱远比自杀来得更加折磨。
余晨有句话的意思很对,这些女人,她们忍受痛苦的能力要比那些小姑娘强得多,她们所要顾忌的软肋也远比那些未经人事的姑娘多太多了。
没错。
她们在乎的早就不是自己的利益了,子女,家庭才是她们真正在意的东西。
余晨就是利用这点,虽然没有在身体上虐待,但是却把她们的心伤得千疮百孔。
林与闻轻轻呼了口气,“他是不是还不许你们离开?”
“哪敢走,”黎桂萍叹气,“就像李婆子那样,说了好几次辞工了,他就让矿上那些小流氓跟着她回家,听说还突然出现在她家里,要把她的小孙子抱走呢。”
“……”
“我女儿的孩子才三岁,要是真被抱走了……”
“我明白了。”
林与闻仰头想了想,“一会你跟我出去,这些话就当没说过,你也千万不要说出我的身份。”
黎桂萍点头,“您放心大人,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好。”
“你打算什么时候抓他!?”
“啊……”
“大人,我们真真受够了,我们有胳膊有腿的,哪不能吃上饭啊,”黎桂萍绝望道,她自己都说不明白自己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就好像那戏里讲的似的,真是一步错,步步错,“这么大岁数了,还被人逼着做皮肉生意,我这张老脸,这张老脸……”
“别再这样讲了,交给我就好,”林与闻实在说不出让人家再忍一下这样的话,“不出三日,我一定给你个结果。”
“好,好!”黎桂萍一边哭一遍点头,但是这委屈一旦说出来就好像刹不住了。
见她停不下眼泪,林与闻只好把帕子拿过来,折了一下,扬着脖子给黎桂萍擦了两下脸,“别哭了。”
黎桂萍听他这样安慰,竟然真的就止住了眼泪,她把林与闻的手帕拿过来,自己又擦了两下,“我知道了大人。”
“好,那我们出去?”
“嗯,您先走。”
“啊……”
林与闻晃了晃,想起之前撞到的那个男人的样子,劈着腿离开。
“呀,我正想去找你呢。”余晨迎着他走过来,“这么厉害,这都多久了。”
林与闻用鼻孔看他,“你说的那个事,我过两天和林大人吃饭的时候会和他提的,但是,林与闻咂了一下嘴,“你也得备点钱孝敬林大人吧。”
“他不是出了名的清官吗,也收这个?”
“不然呢,你以为随便就能和内府搭上关系吗?”
“呵,”余晨冷笑一声,“我就说,总有路子的,就是之前找的人不对。”
这人为了那个开大妓院的梦想看来求了不少人啊……
林与闻一时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反正这光线下,余晨也估计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反正你信我就没错了,啊,如果我家里来人,你可得说我在矿上干得很好。”
“明白了,大少爷。”
林与闻推开他,大步离开。
一走出矿场,陈嵩就跟上来,“大人,怎么样,明天我们就封了这个矿?”
“不行,我刚问了,这些妇人都被余晨抓着把柄呢,偷偷和我讲着其中的事情还好,真到要堂上作证,怕是一个都不会来的。”
“那我们怎么办?”
“你等我给严玉去封信。”
“欸?”
“这矿外面都说是内府的生意,没理由余晨还要找我跟内府托关系,我怕是有人打着内府的名号出来给自己牟利。”林与闻眯起眼睛,他倒不介意这事再闹大一点。
“那……”陈嵩恍然。
林与闻发现自己跟沈宏博混得多了,也能动些这朝堂人的小心眼了,“严玉那个人只能占别人的便宜,要是有人敢占他的便宜,你猜他会怎么做?”
第95章 第 95 章
95
也不是林与闻乐意干这个事,但是他必须得稳着余晨等玉公公的信来。
他还托了袁宇那边,用的是最快的马。
按他计算,最快三天,最迟五天也能下来结果了,到时候拿着玉公公的印信他直接先把这里封了,再把人都带走挨个审,就这一团污,就算不加上强迫那些妇女的事情也足够判这余晨一个流放了。
他精疲力尽地倒在陈嵩旁边,整个人都躺下了,手搭在肚子上,闭着眼哼唧,“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陈嵩看他这么不顾形象,也有点心疼,他们大人细皮嫩肉的,爬个扬州边上的小山都哭天喊地,这两天折腾下来,简直不成人样了。
“大人,”陈嵩直叹气,“一会多找他们要点馒头吧。”
林与闻一想到那馒头是黎桂萍的血泪做的就更难受了,他怎么吃得下去。
“开饭了!”
又是那些熟悉的吆喝声,林与闻一个打挺坐起来,从那些送饭的女人中搜寻黎桂萍的身影,他昨天自己走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被余晨盘问,又有没有说出去点什么。
黎桂萍头上绑着一个粉色的头巾,上面有灰,所以颜色暗淡,她看见林与闻就把脸偏开来。
见她在躲着自己,林与闻心里一惊,假装镇定,“喂,我也要馒头。”
黎桂萍只得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子,从背篓里取了两个馒头交在林与闻手里。
林与闻皱眉,他知道黎桂萍为什么躲着自己了,“你额头是怎么回事?”
“我……”
黎桂萍咽了下口水,贴在林与闻耳边,“大人你放心,我什么都没说?”
“他们打的?”
黎桂萍摇摇头,没再说话,站起身又往别的工人那里去了。
林与闻握紧拳头,低头喘了口气,要忍啊,要忍。
“小伙子,吃泡菜吗!”
林与闻整个人僵住,他第一反应不是看向声音的源头,而是对面的陈嵩,很好,陈嵩的表情跟见了鬼一样,那就说明,“张姨?”
张氏穿得很精神,把一小团用纸包着的泡菜交给林与闻,“大人,我自己做的,可好吃了。”
现在是说这个事情的时候吗?
陈嵩猫着腰,看周围没有人注意凑过来,“娘!你疯了啊!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张姨瞪起眼睛看他,“不是你昨天说的你们在这发现害死你李姨的坏人了吗?”
“陈嵩你!”林与闻震惊又叠震惊,“你一个当差的,怎么嘴这么松!”
张氏赶紧护着儿子,“大人你别怪他,我昨天求着他说,他不说我就不许他进家门。”
“不是,就算是告诉给您了,您也不能自己就……”林与闻嘶了口气,“这是哪里的泡菜啊!”
他突然大声喊了一句,身边两个人立刻心领神会,这是有人来了。
“是四川的,我从家里带来的,小哥你好好尝尝,好吃我再做几坛子。”
陈嵩打个哈欠,眼睛往四周一扫,果然看见是余晨的跟班往他们这边看,他眼睛看过去,那人就转回了头,“娘啊,您就别添乱了,赶紧回家吧。”
“你懂什么啊,”张氏擦了下鼻子,“你爹当差那会我可也帮过他不少呢!”
她胸有成竹的样子,“大人,您跟这些婆子接触少,打听不到什么东西的,我正好凑到她们里面,把那个坏人的事情都查出来。”
“好是好,但是……”
“您放心,我知道,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他爹在的时候老这样唠叨我,”张氏挺起后背,小声嘱咐,“咱们回家见。”
见张氏离开,林与闻更觉头疼,一手按在脑门上打算远离现实。
陈嵩眼光一直跟着张氏,警惕着余晨那些人,昨晚上他都跟他娘说了这地方有多危险,怎么还往这冲啊。
“我看你那个虎头虎脑的个性一定是随了你娘。”
“大人,这怎么办啊。”
“只能破罐子破摔了,”林与闻无奈,“你娘说得对,她要是真能从那些婆子嘴里套到一些这矿上的事,我们后面调查起来会简单的多。”
“可是大人,我们不能就由着我娘胡闹啊。”
“没办法,你今天多点心眼,看好张姨。”林与闻呼了口气,“而且咱们也得随时做好会暴露的准备。”
……
日落以后,林与闻和陈嵩就着夜色进了陈家。
“大人你们来了!”
陈嵩朝他娘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关门的时候往两边瞧了瞧,“是按之前定的,你从另一条路回来的吧。”
“嗯,那个小伙子要送我,我没答应。”
“哪个小伙子!”
“就那个皮肤挺黑,牙挺白的,”张氏坐在椅子上比划,“一笑起来这样的。”
余晨。
“他,他对你,”陈嵩都结巴了,“你可没让他欺负了吧!”
“那怎么可能,”张氏得意,“我什么男人没见过,就那小干巴菜,还想占我便宜。”
这真的没什么可骄傲的,陈嵩心里这么想,但是却不敢在他娘面前说出来。
“那张姨,你打听到什么了吗?”
“果然,就像大人你想的一样,这个矿跟内府一点关系都没有,”张氏激动,“他们那个矿主是从一个南京的老太监那搞到的文书,但您也知道,这南京的太监根本管不了事,所以这文书一点用都没有。”
“但是那个矿主就是胆子大,用那个文书就一个劲忽悠,说他这矿是惜薪司管的。”
林与闻想了想,“惜薪司在二十四衙门中地位很低,没什么产业,但是专管这宫内所用煤炭,他这么说,意思就是他这矿上的煤是宫里用的,这样就算有别的内府的人想管这块矿,也不敢管了。”
张氏听得云里雾里,但是一直点头,“我也觉得是大人这意思,这个余晨的姐是矿主的小妾,所以他才能在矿上这么狂,搞这种生意。”
“原来是这样……”
“我还听说那个矿主照这样的方法在别的地方也有产业,反正就是个大骗子大坏蛋家族,他们还雇了很多打手,到处欺男霸女,就是威胁你李姨那些,小混账东西,”张氏越说越生气,“呸。”
林与闻点头,“这些都可以一并审理,我不会让他们再这么为非作歹下去了。”
“大人,这要是上面管这个事情了,这余晨能判个什么啊?”张氏问。
“至少也要是流放这样的罪过,”林与闻给张氏解释,“内府的人很怕被言官抓到话柄,所以很少会闹出人命来。”
“所以这个余晨死不了了?”
林与闻眨了两下眼睛,有些心虚,“嗯。”
“他害了那么多人,结果不仅不能给他按他的罪刑判罪,还能饶了他的命。”
张氏的审视让林与闻觉得无地自容,陈嵩出来解围,“娘,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那律法上就是那么写的,咱大人也不能改律法是不是。”
“可是……”张氏眼眶又红起来,“你李姨死得多冤啊。”
陈嵩叹气,“但是李姨她这么一去,死无对证,其他的人也一定不会出来作证,就算大人想要给她们一个公道也很难啊。”
张氏抬起袖子擦脸,“我知道,我知道,”她深吸口气,止住眼泪,“大人,你说那个什么公公,大概什么是能给你回信,你们什么时候封矿?”
“最快就是后天,您放心,只要玉公公的手书一到,我立刻就封矿。”
“就是还有一天?”
“娘,你别着急,大人真的尽力了,他可是求了扬州卫的人用的八百里加急呢。”陈嵩劝张氏,“你这两天就好好待在家里等信,别再去那矿上了。”
“要你管!”
“娘啊!您根本不知道那个余晨有多人面兽心,李姨也不是没有警惕心的,都被他,这么给逼死了,你一个人再厉害,还能厉害过个男人嘛?”
张氏再不乐意也只能应下来,“我明白了,那你和大人也小心。”
林与闻对她点头,“那张姨,我先走了。”
“大人你慢点,让嵩儿送你到县衙才好。”
“不用。”林与闻挥手,“这点路出不了什么事,更何况这几日我让快班的人加了几趟巡逻,真要有事我喊他们就是了。”
“大人,我还是送你一趟,”陈嵩心想他不仅要跟他娘交代,还得跟袁千户交代呢。
林与闻叹口气,正好他也想和陈嵩单独说几句,“好。”
张氏给林与闻行了个礼,就捶着肩膀离开,“好久没这么累了,你送完大人就不要管我了,我睡了。”
陈嵩“哦”了一声,拿起佩刀跟林与闻出门去了。
“大人,你别怪我娘啊,要怪就怪我嘴上没个把门的。”
“自古忠孝不两全,我懂,”林与闻想到他娘逼着他面圣时候穿那件大花绣的袄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无奈,“不过说真的,一会回了县衙,得分点人到你家附近这守着,在动手前决不能让咱们自己的人有危险。”
“大人我知道了。”陈嵩应完从怀里掏了两片膏药给林与闻,“大人,白天我看你一直扭肩膀,不舒服吧,这是程姑娘给我的,你回去一边一片,贴上就好。”
“啊……”
“怎么样大人,再不能说我虎头虎脑了吧。”
林与闻看他凑到自己跟前那个欠打的样子,一点感动都没有了。
第96章 第 96 章
96
“大少爷,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林大人啊?”余晨一把揽过林与闻的肩膀,“这边我看着就行,你不用每天都过来。”
林与闻挑起一只眉毛,“你很着急吗?”
“还好吧,不过我姐夫这两天要回来了,我总得给他看看我也不是天天在这矿上躺着干吃饭的。”
林与闻眼珠子一动,“你姐夫哪天回来?”
“最快也要后天了吧。”
林与闻嘴角一弯,“我今天给林大人递折子,等你姐夫回来咱们一起吃一顿饭如何?”
“你真的做得到?”
“你不信我?”
余晨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伸到林与闻的后颈,用虎口卡着林与闻的脖子,“那就都靠你了。”
他低下头,贴着林与闻的耳朵,用一种潮湿的语气一字一顿,“大少爷。”
余晨走时哈哈大笑,几乎笑弯了腰。
林与闻背后发凉,这个人不会已经知道了什么吧。
林与闻走到陈嵩边上坐下,陈嵩已经对手里边的活十分上手,昨天结工钱的时候人家还多给了他两个子。
“大人,那混蛋找你说什么?”
“他姐夫后天回来。”
“什么,那我不就可以一锅端了?”
林与闻点点头,“但是我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让您贴膏药您贴了吗?”
林与闻嘶一口气,“不是说这个!”他眼睛瞟向余晨那一帮人,发现余晨也正盯着他,对他是那种诡异的笑容,“你说我们是不是被发现了?”
“您怎么这么想?”
“我也不知道,”林与闻看又放饭了,在送饭的女人里并没有看到张氏,总算心里头有件事能放下来,“你娘今天有在家里吧。”
“嗯,她答应我不来了。就等着您抓犯人。”
“好。”
林与闻身子软下来,哪不对劲,就是哪不对劲。
……
日落而息,林与闻和工人们一起离开矿厂,一些跟他一样往城里走,一些往周遭的村庄散落,而另外一些走向了那条昏黄的小巷。
他要陈嵩先回家去看着点张氏,这老太太脾气火爆,难保知道自己又要晚一天抓余晨又要做出什么冲动事来。
明天,明天就能把她们都救出来了。
这本该让林与闻振奋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使他更觉无力,他想到昨天张氏那话,余晨做了这么多坏事,他不仅无法以正当的罪名把他抓回衙门,也无法罚当其罪。
他就是在妥协,明明自己是最正义的一方,为什么还要妥协呢。
他垂头丧气地走在街上,看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不知道县衙门口那家面店今天有没有开张,他急需用满满的食物把自己的胃和自己的心都填满。
还以为快暖和了这天能晚得慢些,怎么这么快就全黑了。
“别动!”
眼前突然跳出一个黑衣人,吓得林与闻往后一退,但又突然觉得这黑衣人有点眼熟,尤其是他脸上那块刺字,这是……
“黑子?”
这是刘大鹏手底下那个小伙子,不偷东西改劫道了?
林与闻越想越气,不都告诉给陈嵩要好好劝他们从良吗,他迈着大步气冲冲地走向黑子,谁知道黑子一把就把他拽到自己身后,“大人躲好。”
林与闻被他这一下子扯得差点转个圈,又听黑子抬高音量,“既是道上的,就不要掩着身份,报名字吧。”
“嗯?”
林与闻这才看到,随着黑子这一声喊,竟然自己身后竟然嗖嗖钻出七个人。
他能认出来,这些都是余晨的人,这就是他请的打手了吧。
“他们是什么时候……”
“大人,一会我说一二三,你就往县衙的方向跑知道吗?”
“哈?”林与闻没懂这什么意思,但是他身体比脑子动得快,“数什么一二三啊!”
他抓着黑子的手,发了疯似的往前跑。
黑子没想到林与闻竟然会拉着自己跑,一时没反应过来,“大人我的意思其实……”
“哎呀,你不是当小偷的吗,怎么跑得这么慢,还要本官拽着吗?”
黑子连忙调整步伐,几下子就跑到林与闻前面了。
身后那些打手也不是吃干饭的,见林与闻跑起来,他们错愕一下也立刻追了过来。
林与闻跑得五脏六腑都疼,他这几日天天搁矿场干活本来就没多少气力,这么一跑感觉灵魂都要从身体里飘出来了。
“就这,就这……”林与闻一屁股倒在地上。
黑子连忙蹲下来扶他,“大人,这离县衙还一段呢,他们人太多了,我打不过。”
“你刚才不还让我自己跑,挺英雄的吗?”林与闻支着两只腿,气喘吁吁地问黑子。
黑子尴尬,“总之我们不能就这样坐在这。”
打手们看他俩内讧似的,咧开嘴笑了,“一直看你就不顺眼,没想到终于让我找到机会弄你了。”
林与闻翻着白眼想了想,“啊,你就是那个嫌我只有臭钱的那个,余晨的小跟班。”
“呵。”小跟班从怀里掏出把匕首,“别装有钱人了,我们老大早查出来了,江都根本没有你这么一个小张公子。”
“那怎么样,就因为被骗了一下就到要动刀子的地步了吗?”
“其实老大确实是只要我们教训你一下,”小跟班活动了下脑袋,“但我不打算放过你。”
“我得让你知道敢骗我们的代价。”
林与闻点头,“虽然我确实不是什么有钱人,”他把手递给黑子,借着黑子的力气站起来,“但是这世界上有比钱更好用的东西呢。”
“什么意思……”小跟班问出口就知道林与闻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拿着长棍的快班衙役们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朝打手们走过来,“不长眼的东西们,江都的县令大人也是你们敢动的?”
林与闻拨了拨自己因为跑出一身汗而湿了的额发,“不是一直说本官太过仁慈老是圈着你们吗?”
“这次不圈着你们了,”林与闻瞪向那几个打手,
“给我打。”
一时哀嚎遍地。
陈嵩从后面走出来,把黑子往旁边一扯,挡在他和林与闻中间,又掐胳膊,又捏肩膀,“大人您可没事吧?”
“没事,”林与闻噘着大嘴,“亏了我在这附近安排了人,也算救了我自己了。”
陈嵩松口气,又问黑子,“你又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让刘大鹏给你们找点正经活计吗?”
黑子低着头不说话。
林与闻抬手,拇指抹过黑子脸上的刺青,“他有这个上哪找活去,这样,给他个面具,”他想了想,“跟在本官身边吧,月例按快班衙役的一半给。”
黑子眼睛亮起来。
“就算是报答你今天的救命之恩了。”林与闻笑了下,又阴着脸转回来看陈嵩,“果然余晨今早试探我就是因为发现我的身份是伪装的了,你立刻带人去封矿,矿上的所有人都得给我带回来一个也不能让他们跑了。”
陈嵩严肃道,“交给我。”
林与闻推了一把黑子,“傻站着干什么啊,跟陈捕头办差去。”
黑子不解,“您不是要我保护您吗?”
“天,我要是一个晚上被人袭击两次,我这点也太背了吧。”
但是黑子还是犹豫,他之前是贼,看到陈嵩他们就腿软,现在要一起办差,实在有点转换不过来。
林与闻看出他这一层,走到陈嵩跟前,低声在陈嵩耳边说了两句,陈嵩点了下头,喝了一声黑子,“你只是给大人打杂的,别真以为自己能进公门,跟我们平起平坐了。”
“好!”黑子立刻就适应了。
林与闻看他一身是劲地跟在陈嵩后面,实在不解,这样就行了?
他真该研究研究,怎么这世上就有人不喜欢被别人平等对待,而是喜欢受人支使呢。
他晃晃悠悠走到县衙门口,面摊老板刚挂好灯,站在板凳上朝林与闻笑,“大人,今天这么晚啊。”
不知道是不是马上就要把余晨捉拿归案了,他心里有种特别舒畅的感觉,往常只吃一碗素面的他,要了两碗。
……
“大人!”黑子跑了过来,“大人出事了!”
林与闻原本吃完了面,又要了两个小菜,悠哉游哉地等着陈嵩他们回来,但听到这话立刻往黑子身后看了看,“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他们呢?”
“出事了。”
“陈嵩他们出事了!”林与闻一猛子从凳子上站起来。
“不是,不是,是那个余晨,那个小舅子。”
这大喘气,“他能出什么事,早上还在矿上呢,就算要跑也跑不了太远吧!”
“他死了。”
林与闻愣住,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事情。
“而且死相很惨,还有个女人,也死了,但是死相没他那么惨,”黑子没读过书,他之前甚至也没说过这么多话,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林与闻表达,“陈捕头让我先回来。”
“尸体呢?”
“陈捕头说他们会把尸体也带回来的。”
林与闻坐下来,他总算知道他一直感受到的那种不对劲是什么了,他招手让黑子坐下,“这一晚上你累了吧,店家,再来一碗素面。”
黑子看着林与闻,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好好坐下来吃一顿饭了。
第97章 第 97 章
97
林与闻坐在放尸体的高台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个尸体。
他过于专注,以至于都没听见验尸房的门打开了。
程悦走进来,端着一盆井水。天没亮她就被林与闻叫过来了,因此眼睛还肿着,需要用水冰一下。
她把手浸入冰凉的井水之中,脸上皱了一下,脑子已经清醒了大半。她用手捧着,把水往脸上泼了两下,顿时感觉呼吸的空气都冒着冰碴。
林与闻看她鼻尖都冻得红了,有点愧疚,但他没说什么,程悦自尊心很高,要强到都有些敏感,一些普通的关心都会被认为是对她能力的不认可。
刚到江都的时候林与闻也觉得程悦不好相处,但是时间长了,他才知道一个女子能走到今天究竟有多不容易,更何况,这些交际上的小问题在程悦强悍的技术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程悦看林与闻,“大人,这两个人你都认识吗?”
“嗯,一个是矿主的小舅子,余晨,”林与闻叹气,“一个是帮他做事,组织那些妇人□□的陈氏,别人叫她陈娘子。”
“那他们脸上……”
程悦指的是这两具尸体的脸都被涂成了黑色。
林与闻就不用拿冰水洗脸了,他手脚冰凉,只需用手摁在额头上他就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你先看看尸体上的伤吧。”
程悦点头,“那我就先验这个余晨了。”
她的声音不带任何起伏,平静而中立,“他身上的伤口很多,从头来看,他应该被拔掉了不少头发。”
“脖子被勒伤,这里有绳子磨出的血痕。”
“这两处应该是剪子捅的,”程悦的手在尸体上摸索,“这里应该是刀伤,看这个刃,有点像柴刀。”
“这里是小刀,类似做饭用的菜刀,还有这里,”程悦低着头仔细观察,“这里应该是棍子,应该有这么粗,”她给林与闻比划,“有点像……嗯……”
“做面点用的擀面杖。”
“大人你怎么知道?”
林与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扬扬下巴,“还有吗?”
“死者被害时应该极力挣扎过,他的指甲里都是头发和血,”程悦从余晨的手指甲里抽出一根头发丝,“头发颜色灰白,凶手的年龄应该不小了。”
林与闻闭上眼睛,“嗯,看看另外一具吧。”
程悦看到林与闻这个样子,知道他已经烦闷到极致了,但她一直不大会安慰人,只能做事。
“这具尸体上的伤明显比刚才那具少,这具女尸手掌上有血痕,应该是抢夺凶器造成的。”
“脾上的一刀是致命伤,但看凶手这混乱的状态,应该是意外刺中的。”
“大人,其实在我来之前您已经看过了吧。”程悦停下手来,问林与闻。
林与闻沉默了一会,“嗯。”
“那大人也知道这不是一个凶手做的。”
“嗯。”
“凶手很有可能有十二个左右,中年甚至老年的妇人。”
“嗯。”
“甚至这其中可能有我们认识的人,我是指……”程悦没有再说的更具体。
“嗯。”
“您怎么想?”
林与闻捂住脸,“本官也不知道该怎么想,本官只是觉得有些累了。”
“大人,您先去休息吧,这里我来收尾。”
林与闻看向程悦,“这案子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本官闭一下眼睛都觉得折磨。”
“可是大人,我们现在不会再有新的被害人了不是吗?”
林与闻愣了愣,他觉得程悦的话很没道理,两个被害人不是躺在着吗,但又隐隐觉得程悦的话很有道理,确实不会再有被害人了,因为能加害别人的凶手已经躺在这里了。
他脑子更加混乱,但是睡意也这样突然盈满了脑袋,“算了,本官先去睡,别让陈嵩他们打扰我。”
程悦朝林与闻福了一礼,“是,大人。”
……
“你是什么人?”袁宇上下打量着这个戴着半面面具的男人,这人看着瘦高,但是袁宇常年习武,知道对方有点实力。
而且实力还不浅,这江都能在半里之内就能察觉自己靠近的人可没几个,就林与闻那马大哈,时常要等都快撞上了才能知道自己站在他身后。
就两天没过来,怎么江都县衙就多了这号人物。
“大人在睡觉,不让人打扰。”黑子有点畏惧袁宇的眼神,索性就低着头,照林与闻教他的话说。
“什么时候睡下的,这天不是刚黑吗?”
“已经睡了六个时辰。”
“什么?”
“不能再让他睡了,这都黑白颠倒了,再睡下去他该头疼了。”
黑子一动不动,“不行,大人不许打扰。”
袁宇无奈,“我又不是害他。”
“那也不行。”
“吵什么啊——”林与闻推开门,黑着脸,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扰的气场。
袁宇哄他一直有一手,摇了摇手上的纸袋,“带了刘二娘家的卤肘子来。”
“没胃口。”林与闻把身上的外衫往身上裹了裹,朝着后衙关押犯人的地方走,“我要审案子了,黑子过来,你走。”
“是,大人。”
袁宇愣在原地,真赶他走啊?
……
矿上的人都被带回来了,人数众多只能分别关押,女人都被关进了后衙的一个空置的大屋里。
程悦尽可能让她们方便,还准备了干净的水和棉布。
“大人到了。”黑子一手把门推开,吓了里面的女人一跳,她们直倒气,很快就排成一排,跪好,“拜见大人。”
她们没见过真正的大人物,只能对林与闻行最大的礼。
“起来吧,”林与闻还想不好该如何对待她们,但是不用她们这样行礼是肯定的,“本官有些事情想问你们。”
这些女人也不知道这个起来,要起到什么程度,只能就着跪着的姿势,坐起来。
林与闻转头去看黑子,黑子两个黑瞳仁也看着他。
“给本官拿个椅子来。”
这就是新人的不好了,得重新调教,但幸亏新人的腿脚很了得,很快就把椅子扛过来,放在林与闻的身后。
林与闻坐下来,重新打量了下这个房间,出奇的整洁,“你们打扫过了?”
妇人们小声交流了一会儿,推出黎桂萍来回林与闻的话,“是,”黎桂萍明显比第一次见林与闻的时候要从容许多,甚至还能笑了,“毕竟一会要过夜。”
林与闻看到她的带着光的眼神百感交集,“为什么要那么做?”
“大人,你说的话小人听不懂。”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本官呢?”
黎桂萍重新抬起头,“大人,小人听不懂。”
“好。”林与闻不再问了,他知道这些女人应该是早就商量好了,不论他问什么她们只说听不懂就好了,“本官封矿是因为这矿的矿主打着内府的名义敛财,还不顾工人安危大肆开采,甚至砸死了人,出了大事故,你们懂了吗?”
黎桂萍直愣愣地看着林与闻。
“你们都是矿上的工人,算是这个案子的证人,需要为此事作证,到时候要到堂上走一遭的。”
林与闻叹口气,“把你们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
他看见有几个妇人已经悄悄地牵起了手,继续说,“明天我会让县衙里的典史来,把你们的证言记录下来,你们的口供要是有出入之处,本官是要细查的。”
“过了堂之后,你们便可以回家了,要是有回不了家的人本官也可以联系庵堂收留你们。”林与闻的鼻尖有点酸,“只是以后你们不要再轻信他人,也不要再一直隐忍,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到官府来找我,而不是……”
林与闻咬紧牙齿,“而不是做出极端之事。”
林与闻知道她们一定听得出自己的言外之意,所以他说完就站了起来,“就这样吧,一会早些休息。”
“大人,”黎桂萍喊住林与闻,“对不住,我们也没办法的,就算您抓住他,他也会,他也会……”
“本官明白。”
林与闻知道她的意思,她们太怕了,即使余晨归案,只要他还活着,那他的阴影就会永远跟随着她们。
即使在林与闻看来余晨只是个有点小背景的流氓,但是对于被一直压迫着的这些女人来说,余晨就是那个矿上的土皇帝,他有太多方法能搞得她们家破人亡了。
就是因为理解她们心中所想,林与闻才更怨恨自己,他的治下,这些妇人们能争取到的公平却只有以暴制暴。
林与闻朝她黎桂萍低下头,“是本官对不住你们。”
黎桂萍的眼睛特别大,就算被皱纹包围也能看出她曾经定有过很风光的时候,因为她流下眼泪的时候十分动人。
他看向这屋子里的女人,不似那个晚上,她们现在都盯着自己,她们的脊背又重新挺了起来,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泪中带笑。
林与闻不知道为什么也笑了一下,程悦说得对,起码不会再有新的受害者了。
他和她们都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林与闻走出大屋,看满天星星,“喂,想吃酱肘子吗?”
“嗯?”黑子端着椅子笨拙地站在林与闻后面。
“刘二娘家的酱肘子。”
刚才不是被你赶走了吗?
第98章 第 98 章
98
袁宇根本没走,他叫膳夫把酱肘子切了,又炒了两个菜,等林与闻一进房间就跟他是主人一样,招呼,“快来,就等你呢。”
林与闻皱着个脸看他,侧着身子坐下来。
“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程姑娘都与我说了。”
“她倒是什么都和你讲。”
“你怎么语气酸溜溜的,”袁宇给林与闻斟了点酒,“反正你也睡不了,喝一点吧。”
林与闻拿过酒杯,抿了一口,“味道不错啊,这酒怎么甜滋滋的。”
“这是葡萄酒,广州那边进来的,洋人爱喝这东西。”
林与闻仰着头,“葡萄酒得夜光杯才好。”
“又朝我索贿啊林大人。”
“你们家好东西多,给兄弟两个怎么了,要是你二哥在,一定都给我。”
袁宇就不喜欢他那二哥,一听林与闻这么说就皱眉头,“我二哥那是有一百两才给你十两,我可是有十两就给你十两的。”
“那我也想跟有钱人做朋友。”林与闻嘟囔了一句,把酒饮尽又把杯子推给袁宇,“我明天想去再见见张氏。”
“陈捕头的母亲?”
“嗯。”
“你该不会是要定她的罪?”
“当然不会,”林与闻摇摇头,继续喝酒,“我都没有定行凶的人有罪,又怎么可能定她一个教唆的人有罪呢。”
袁宇点头,“那陈捕头应该松了口气。”
“啊……”林与闻恍然,“他去找你的?”
袁宇笑了下,作为答案。
林与闻啧了一声,“就这么一点聪明,都用在惹我生气上了。”
“我其实很能理解他母亲那么做,”袁宇看林与闻,“你当时被那个瘸腿算命先生差点活埋的时候,我也想他以命抵命来着。”
“可是她都这个年纪了,又是妇人,这样手段实在……”
“妇人就不能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了?”
林与闻一下被这话噎住,怎么最近周围的人都好像比自己聪明了,各个都能把自己说的一愣一愣的。
他一下子松懈下来,“你说的有道理,但是这种为亲复仇的事情,怎么说呢,总感觉……”
“你擅刑名,对于你来说所有的是非都写在那本根本拿不动的律法里,但这世上,亦有天理和人情不是吗?”
“可毕竟是死了两个人。”
袁宇继续给林与闻斟酒,“所以我们才喝酒啊,因为这个案子它就是没办法一件件清清楚楚地摆在台面上,或许有一天,有一个更清明的世界里可以把每个案子判清楚,但肯定不是今天,也不是你我所在的世界。”
“你要知道,我跟你喝酒,并不是觉得你说得对。”林与闻哼哼,“我想好了!”他突然站了起来,让袁宇一愣,“我要重修律法!”
“啊?”喝多了吧?
林与闻把酒杯一放,使劲夹了几筷子肘子肉,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呜呜呜呜呜呜!”(我现在就给首辅写信!)
“你……”
看着林与闻志气高昂地走向书桌,袁宇几乎笑出来,想一出是一出。
罢了,让他去做吧,如果不让他做点什么事情,怕是他的心里永远都过不去这个坎。
袁宇也没叫下人进来,把剩下的菜拨了拨,端了出去。
果然那个黑子就站在外面,他看见袁宇出来,连忙站直,“大人他……”
“别理他,发癫了又。”袁宇把菜放到台阶上,把林与闻用的筷子倒过来拿在自己手里,另一双筷子递给黑子,“你用这双,我刚才还没吃东西。”
黑子咽口水,“这是大人剩下的?”
“嗯,”袁宇直接就坐在了地上,仰着头看黑子,“你就这么站着吃啊。”
黑子刚被陈嵩教训过要对袁宇客气一点,但没想到这个家里势力大得不得了的千户竟然愿意跟自己席地而坐吃他们大人的剩饭。
大人果然很厉害。
黑子也利索坐下来,他其实一天都给林与闻守门了,也没吃什么东西,一尝到肉味眼睛都放光。
“就林与闻说一句话,你就这么跟着他啊?”袁宇问。
“嗯。”
袁宇心想这小子以前不是当贼的吗,怎么一点戒心都没有,“为什么?”
“大人愿意带着我跑。”
这人说话没头没脑的,袁宇也没再问,他只要知道这个黑子对林与闻不会造成威胁就好,“你长手长腿的,适合练剑,我回头送一把给你,既能防身,也能保护他。”
黑子盯着袁宇。
他知道人跌到谷底之后不管怎么走都会是上坡路,但是他这一天遇到的贵人也太多了吧。
“啊,没人教你是吧。”袁宇想了想,“你可以早上到军营里找我,陈嵩说你腿脚很好,跑一个来回应该可以吧。”
“可大人……”
“不用管他,又不是当京官那会儿,他起不来那么早。”
“好。”
袁宇打着哈欠,抬头看天上星星,突然听到黑子说,“我以为要是能替大人挨一顿打,能让他欠我人情,至少能换点银子。”
“但是大人没有让我挨打,还带我跑。”
“变成我欠他人情。”
袁宇听他笨拙地解释着他与林与闻这一段小事,觉得人与人的缘分真是神奇,就恰好在对方最困难的时候拉了下手,就能让人从此死心塌地为自己赴汤蹈火。
不得不说,那些算命先生说得一点没错,林与闻这一生真是太过顺遂了。
“所以,你就打算跟在他身边。”袁宇转头来看黑子。
“嗯。”黑子的眼睛亮晶晶的,“我要当大人的狗。”
“……”
……
“诶呦,头疼哦,”张氏头上绑着抹额,从看到门口那个人影进来开始就躺在床上不住地哼唧,“命要没了。”
“大人,”陈嵩很不好意思,对林与闻苦笑,“我都跟她说了这样是拦不住您的。”
“总得试试啊。”林与闻打趣了他一下,还是提着两盒点心要他开门,“你放心,本官既说不会让你娘有事,那就会说到做到。”
陈嵩叹一口气,“我当然放心大人您,我是放心不下她。”
陈嵩敲了两下他娘的门,“娘,林大人来看您了。”
“哎呀,我头疼呢,别冲撞到大——人。”张氏的声音在半空就变了调,她看林与闻一进门就先把点心放桌子上了,心里更是难受,“大人,您怎么还带东西来啊。”
“您是我的长辈,来看您带东西不是应该的吗?”
林与闻直接坐下来,手搓了两下腿,笑着看张氏,“您这病怎么样了,要不要再请程姑娘看看?”
“哎呀,不必不必了。”张氏把头上的抹额扯下来,捏在手里,头也不敢抬地跟林与闻说话,“大人,我给你惹了好些麻烦吧。”
“还好,案子刚判完,内府的人手段比我狠得多,那个矿主虽然判了流放,但是半路上可能就没命了。”
张氏“嗯”了一声,“也好。”
“是本官告诉给你这件事要拖到内府来信之后的时候,你就动了心思了吗?”
张氏沉默下来,摸着抹额上的绣花。
“本官不能让余晨偿命,所以你觉得不如自己动手来得畅快?”
“你的丈夫和儿子都是公门中人,所以你很清楚在有些情况下官员们为了息事宁人,会选择法不责众这条路,对吗?”
“更何况余晨本身就是戴罪之人,他死有余辜,而现下的情况却根本不能走最应该走的那条路来给他正当的判决,所以你就想代官府给他一个结果是吗?”
张氏的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来,她的身体蜷起来,“大人,我,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
林与闻呼了一口气,“本官知道,你是好人,因为是好人,所以你才会想要给自己的朋友报仇,想要坏人被绳之以法,本官都知道。”
“她死得真的太冤了啊!”张氏使劲用拳头敲着床,“如果我不替她报仇,她闭不上眼睛啊!”
林与闻垂下头,还是问了出来,“余晨不论,但你真的觉得那个陈娘子也到了该死的程度吗?”
“我,我不知道……”
“对,因为你只是教唆她们一起杀了余晨,却不在现场,所以不知道愤怒和屈辱最终会把人逼到一种什么境况。”
林与闻吸了口气,“本官就当这是过失,但那好歹也是一条人命。”
“他们还涂黑了余晨和陈娘子的脸,意思是他们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就算死了也逃不过耻辱。”
林与闻也不期待能得到张氏的回应,他只是继续说自己的,“这些应该都是你没想到的后果对吧,但是你有一点没想错,”
“本官确实选择了法不责众,但不是本官想要息事宁人。”
林与闻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都是从李氏的枕头里骨碌碌掉出来的沾着煤灰,怎么也擦不干净的银子,
“本官这一次,是甘愿成为你们的帮凶的。”
陈嵩站在门外,使劲擦着脸上的眼泪,不知道是该心疼他娘,还是该心疼地下的李姨,亦或是心疼一直追求公正的林与闻。
作者有话说:
本来参加那个比赛来着打算30万完结,但是想写的还没写完我就接着写了~希望大家多多收藏支持
第99章 第 99 章
99
林与闻发现个奇怪事情,每天早上他一起床就看见黑子满脸是汗,瞪着两牛眼看自己,他看对方眼神炯炯的样子也问不出来话,只能稍稍点头当作打招呼了。
虽然被袁宇问过,但是林与闻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安排黑子到自己身边护卫,不过他从刘大鹏那回来时候就找赵典史问过刘大鹏手底下那些人的卷宗。
黑子是个孤儿,小时候沿街乞讨维持生存,有一天被一户有钱人家的马车冲撞了便记在心上,偷了人家十两银子。这原本是判不得刑的,但是当时正赶上严查这些地痞,所以他就被官府抓走,再加上人家请了厉害状师要给他点颜色瞧瞧,不仅被关了两年,脸上还被刺了字。
他出狱的时候也才十四,本就举目无亲,又加上这刺字,就算乞讨他也就只能乞讨到别人的唾弃而已。为了生活下去,刘大鹏几乎是他唯一的选择,于是就这样行尸走肉一般到了现在。
连刘大鹏都有办法洗白上岸,他却还是只能活在阴暗的夜里。
黑子除了手脚灵活,一点旁的心机都没有,他这样不聪明的人,甚至都想不到该怎样活才能重新活出别的样子来。
但是那天晚上,黑子出现在自己面前,林与闻就知道,这个人心眼并不坏,心眼不坏的人是该活出别的样子来的。
刑名严苛,他们这些官员往往逃不了干系,就像这十两银子就要往脸上刺字,葬送一个少年一生前途的事情只是从案卷上读到都让林与闻倒吸一口气。
许是从那个时候林与闻心里就有颗种子了。
“大人,醒了?”
“嗯。”林与闻眯着眼看黑子,平常这小子应该不会主动跟自己说话吧,“怎么了?”
黑子直咽口水,突然从腰间一抽,闪烁的剑光让林与闻一惊,“这什么?”
“剑。”黑子站得笔直,两手端着软剑,回答林与闻的话。
林与闻直想用手打黑子的头,“本官当然知道这是剑,本官是问你你大早上跑本官门口来耍剑要干什么!”
“袁千户,送给我的。”黑子眼睛亮亮的。
“啊……”林与闻总算想起来袁宇跟他提过的这个事吧,说什么黑子适合用剑什么的,他总算认真打量起这把剑,“颜色很特别。”
剑是纯黑的,看来是很独特的金属打造的,袁宇看来真是没藏私,这样金贵的宝物都肯拿出来送人。
“嗯。”黑子宝贝似的摸着剑身,突然往后一跳,就这样在院子里舞了起来。
林与闻吓了一跳,这小子怎么总是一惊一乍的。
不过很快林与闻就看入了神,这柄软剑不仅像剑,还很像鞭子,使用这种兵器的人应该需要一些不一样的技巧。而黑子在袁宇那学了不到一个月,已经有模有样起来,舞得周围的风声都好像强劲了不少。
真有点天份在。
林与闻打了个哈欠,就是这小子打算什么时候停呢?
他这大开大合地都挡着林与闻去饭厅的路了,本来今天起得就晚,林与闻打算早膳和午膳并在一起吃呢。
“大人,醒了啊。”陈嵩站在院子门口,“黑子,停。”
他这么一说,黑子就立刻站直了。
陈嵩也没跟人打招呼,就直接走到林与闻跟前,“大人,这是内府来的信。”
林与闻看他挤眉弄眼的,瞪他一眼,“内府来的信怎么了,许是矿上的那个事还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
“您看看下面那个章,玉公公的私章,私信,”陈嵩的神情猥琐,“这信上还有香味呢。”
听他这么说,林与闻把信凑到鼻子下,果然闻到一股清新的玉兰香味,“嗯,”他清了下嗓子,“知道是私信你还凑这么近干嘛?”
陈嵩瘪瘪嘴,往后退一步,“啊对了,今天赵典史认识的一家屠户新宰了头猪,弄来好多下水,可新鲜了。”
林与闻把信揣怀里,挑着眉毛看陈嵩,“你什么意思?”
“我娘亲那些底料还有剩,嘻嘻。”
“嘻嘻。”
林与闻也眯起眼睛笑,挥手,“那我不用早膳了,你快去准备,还有叫人去扬州卫。”
“黑子,你去。”陈嵩回头就吩咐。
“好。”黑子原本自己在那欣赏他的剑呢,听到陈嵩招呼立刻转头,“这就去。”
“嘶……”林与闻看黑子收起剑立刻出发,终于忍不住问,“我发现你对黑子的态度有点不对劲。”
“你们没欺负他吧?”
陈嵩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污蔑,都忍不住捧起心口,“大人您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觉得,”林与闻叹气,“他毕竟是我带进来的,你也知道我对这个为人相处上还是差着些,万一大家对他有什么抱怨,你得告诉我。”
“大家没什么怨言吧,毕竟黑子挺听话的。”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林与闻摇着手指,“你不觉得你这个形容,像是本官捡了只什么猫儿狗儿带回来一样吗?”
“不是吗?”
林与闻张着嘴,他最近确实该读点书了,怎么陈嵩都能把他说得一愣一愣了。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要在黑子面前这么说,谁愿意拿自己和宠物比。”
陈嵩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大人,是黑子自己说的,”
“什么?”
“说,他要做您的狗。”
林与闻的五官都皱在一起,“我以前只是觉得他的成长环境有点问题,但现在看来这个问题有点大啊。”
陈嵩笑,“这不挺好的,当人多累啊。”
“……”
林与闻用手推他,“去给本官准备火锅去,去,去。”
……
程悦也不知道从哪里淘了两双长筷子,她和李小姐一人一双,两个人夹菜夹得飞快,俨然早有准备。
“我怎么觉得蘸这个香油比蘸干碟还要辣呢。”陈嵩张着嘴,觉得自己舌头都在冒火。
赵典史吃得也是大汗小汗,“这次放得辣椒太多了吧。”
“要不要我去外面买些干粮回来?”袁宇不断喝凉水,喝得肚子都要饱了。
“不用,嘶——”林与闻的嘴唇都是红的,“去一趟回来就没吃的了。”
“我去。”黑子直接站起来就往外面走,林与闻都没来得及拦。
陈嵩失笑,“不得不说,这比狗儿可懂事太多了。”
林与闻瞥他,“别老这么说他。”
“一时半会让他改很难的,”袁宇这些日子跟黑子相处起来,发现这人好相处得有点随便了,不论身边有什么人,他都习惯把自己放在最卑微的位置,“不如你就顺着他,”他劝林与闻,“多些时日没准他自己就明白你的意思了。”
林与闻叹气,“最好是这样。”
他们说话这会功夫,黑子已经捧着一袋馒头回来了。
“天,知道你腿脚快,这也太快了吧。”陈嵩惊讶。
黑子摇头,“不是我买的。”
他捧着馒头走到林与闻跟前,“门口有个大娘,说是给大人。”
“大娘?”林与闻隐隐知道是哪一位大娘,他拿起一个馒头,捏了下,馒头软乎乎的手感让他不自禁地弯了嘴角,“分给大家。”
黑子听他的话,绕着桌子给每个人分了一个。
李小姐咬上一大口,惊呼,“哦!好吃!”她推推程悦,“你快尝尝。”
“好。”
连一向对食物没有那么大的兴趣的程悦都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看来这蒸馒头的大娘一定有一手。
林与闻心情复杂,但是开心的部分已经占了大半。
“大人,黎桂萍就在东坊那边开的馒头摊,听说是她的女儿给的她本钱。”陈嵩低声报给林与闻听,“我娘亲说的,她与她们都还有联系。”
“这样啊。”
“没想到她还能记着大人。”
林与闻点头,“以后你们巡逻的时候记着照看一点,毕竟女人家自己做生意很艰难。”
“您不说我们也知道。”
黑子坐下来,发现自己的碗早已经盛满了菜,他有点慌张地往桌子两边看了看,程悦在和李小姐说悄悄话,两人还在笑,赵典史则跟袁宇谈起军中的新令,一直点头,根本看不出来是谁为他自己做了这些。
他捧着碗,有点无措,无措到鼻子酸痛。
“黑子。”
他听到林与闻喊他,立刻抬起头来。
“吃,别光傻看着。”
“好!”
黑子拿起筷子埋在碗里就是一通吃,也不知道是不是太辣,他涕泗横流,整张脸都十分扭曲。
看大家都吃得开心,林与闻又把那馒头拿了起来,馒头的外皮雪白雪白的,一看就是最好的白面做的,要知道现在的馒头摊舍得这么用料的可少。
但是她一定愿意,那种情况下她都可以把馒头蒸得那么好吃,现下她一定更加努力。
林与闻想到以后都可以吃到这样好吃的馒头,心里更加快活。
“玉公公给你的情书里写什么了?”
“哈?”
袁宇挑起眉毛,“不然你怎么能笑成这样?”
林与闻瞪着他,却一脚踩在陈嵩的鞋上,狠狠道,“本官迟早给你嘴缝上。”
第十卷 朝鲜冷面
第100章 第 100 章
100
端午还没来,暑气就已经蔓延。
林与闻无精打采地躺在黑子给他打的躺椅上,拿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自己扇着扇子。
“大人,黑子呢。”陈嵩给林与闻带了两个苹果,他也不嫌弃,就坐在林与闻旁边的台阶上用小刀给林与闻削皮。
林与闻咂咂嘴,“去驿站给我取信了。”
“啊,”陈嵩削下一块苹果,手一偏对着林与闻的嘴,“玉公公的?”
林与闻瞪他一眼,小心翼翼地用牙把苹果从陈嵩的刀上叼下来,“本官在你们心里到底什么样啊,成天就拿这些谣言编排我。”
“您真没跟他发生什么吗,”陈嵩这些话可憋很久了,“我听厨娘说,那天那些个小太监说玉公公伺候你洗的澡。”
“还说他是圣上从小养在身边的,只见他伺候过圣上呢。”
林与闻直接用扇子往陈嵩脑袋上一摁,“我要是真能跟他有点什么,我现在还用自己扇扇子吗?”
“也是,”陈嵩啧啧两声,“也不用我这大老粗给您削苹果了,您说玉公公那手指那么长那么细,他削苹果得什么样啊?”
林与闻只觉得两眼发黑,“不是,你觉得他那个地位的人还削苹果吗?”
“啊……”
“你是不是以为后宫娘娘还得亲自杀猪才能给皇上做顿饭啊?”
陈嵩一被林与闻嘲讽就噘嘴,“那你那么着急要的信是谁的啊?”
“你这就不懂了。”林与闻看黑子跑回来,立刻坐起来朝他勾手指,“有吗?”
“有,有。”
黑子把手里的信交给林与闻,“两封。”
一封上盖着印,陈嵩一看那印就呵呵笑,“还说不是玉公公。”
林与闻先把玉公公的信放在袖子里,然后用另一封信敲一下陈嵩的头,“你懂什么!”
他飞快把信拆开,掏出一沓厚厚信纸,纸上字密密麻麻。
“白菜,梨,”陈嵩远远瞧着字,他必须得把字念出来才行。
他平常这样总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在林与闻和黑子面前没关系。
林与闻是觉得谁都比他笨,而黑子是觉得谁都比自己聪明。
“大人这是菜谱啊!”陈嵩恍然。
“没错。”林与闻歪头,“这是我当年一起考科举的朋友给我的。”
“但这是哪的菜,我怎么感觉好像没听说过。”
“嘿,”林与闻更得意了,“他是朝鲜那边的人。”
“欸!?”
大人还有这等人脉?
“他的字是跟我学的,所以算我半个学生。”
“算了吧,”袁宇走进来,“人家现在在四夷馆都混到四品了,还你的学生。”
林与闻切了一声,“他那是靠他外国人的身份,我要是个蓝眼睛,去到礼部都能做到尚书。”
吹牛从来不打草稿。
袁宇从林与闻手里把菜谱拿过来,“啊,这是冷面?”
“对,你记得他做过一次给我们吗,这几天我眼见着热了,就给他去信找他要菜谱了。”
“不只是冷面,还有腌那个辣白菜的菜谱,”袁宇皱眉,“还有这个什么酱汤,他真是不遗余力要把他家乡的东西都推荐给你啊。”
“他一直就那样,”林与闻摇头,“好听了是热情,不好听——”
“别不好听了,人家既然给了你菜谱你就好好收着吧。”
林与闻直瞪他,回回自己一说别人坏话他就在那充好人,显得自己多小心眼似的。
“不跟你一起说别人坏话你都要记恨是不是?”一见林与闻那个小表情,袁宇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还说自己不小心眼。”
“黑子,你把这个给膳夫去,明天把程姑娘他们请来,咱们今天尝点新奇的。”
黑子点头,又匆匆跑走。
陈嵩朝袁宇挑眉毛,“袁千户,大人今天可不止收了这一封信呢。”
林与闻无语望天,“啊天。”
“怎么?”袁宇笑着看林与闻。
林与闻把严玉给他的信掏出来,他对这信可不像刚才那样,小心翼翼在桌子上铺平之后又找陈嵩要了一把小刀,仔细把信封上的蜡印划开,才在陈嵩和袁宇眼皮底子下把信取了出来。
他这一套下来,袁宇都屏住呼吸了。
“谁要给你们看!”
林与闻拿着信飞速跑开,跑到一半还扭到了腰,最后只能捂着腰一边诶呦还要一边逞强“就不给你们看!”
袁宇看他那滑稽样子,把自己手里拿的蜜饯递给陈嵩,“等他有空的时候再给他吧。”
“知道了。”陈嵩直叹气,他们大人什么时候才能有点出息。
……
膳夫连夜用荞麦磨了面,又找齐了食材,今天大展身手,竟真做出了七分味道。
“这汤酸甜的?”程悦明显很喜欢这口感,“而且加了冰块,很清爽。”
林与闻使劲点头,“就是这冰块太贵,那么一点就用了我一个月俸禄。”
他一边说这个,一边用期待的眼神看袁宇。
袁宇刚要说话,黑子回来了,“大人,燕归红说他明天有空,他来找您。”
“啊……”林与闻感受到来自袁宇的灼热视线,连忙皱着眉毛看黑子,故作严厉,“怎么这个点回来,都没赶上饭。”
“你不是要我等到他方便的时候再问吗?”黑子看不懂林与闻的表情,继续拱火,“他还说他很想您。”
陈嵩忍着笑,“大人,您还是跟袁千户招了吧。”
“诶呀,我绝对没有堕落,”林与闻就差对天发誓了,“是有事求他帮忙的。”
“你又有事求他帮忙了?”
林与闻摇摇手指,“准确的说是玉公公请他帮忙,不不,是上面那位。”
“圣上?”
一桌的人都挺直了背,他们可很难听到林与闻提到那位大人物。
“圣上最近啊,迷上话本了。”
“哈?”
林与闻也跟他们一样露出不解的神情,“之前玉公公给我写信就是为了这个事,是那个南斋先生写的,他们在京城,每次写完一话,等印出来再发到京城里总得要一个多月,”他耸了下肩膀,“咱们那位圣上,怎么可能容忍自己比扬州人晚看上话本呢。”
“所以啊,玉公公就要我找南斋先生要最新的。”林与闻想到这事就头疼,“我哪认识人家,只能托燕归红帮我。”
“啊,我记得大人您说过那个燕老板的戏本子都是这个南斋先生写的。”
林与闻朝程悦点下头,“没错,所以燕归红有时能先拿到手稿,我就先抄一份送到京城里,给圣上先阅过。”
“你亲手抄?”
“可不,你是没看到南斋先生那笔字,”林与闻头更疼了,“都是读书人,他不用考科举吗,写的那叫一个恣意放纵。”
陈嵩仰着头想了想,“我怎么听说,那个南斋先生写的东西,有点……”
他看看程悦,抿起嘴,“是吧大人?”
林与闻直翻白眼,“极其露骨,极其下流,极其煽动。”他每次抄录这东西的时候都觉得离谱,自己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每天给皇上写的不是奏章而是淫词艳曲,怕首辅大人做鬼都不会放过自己的。
“啊,大人说的可是铃铛记?”
“程姑娘你也看啊?”林与闻大惊。
“湘雯之前借给过我,”程悦低着头笑,也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写得很好。”
连袁宇都觉得这事情有点有趣了,“怎么回事,又露骨又无耻,但却让女子觉得好看?”
“旁的文人写的东西总是围着男人转,但是这位南斋先生写的东西,主角总是女子,俗中有雅,看了不仅不会让人不适,还有点向往。”程悦看着这一桌子人都瞪着大眼盯着自己,突然发现自己从没在这些人面前如此表露过情绪,声音渐渐变小,“应当让湘雯给你们说的。”
桌上的男人连忙都垂下眼睛,袁宇总结,“既是这样的话,倒是真的应该拜读一下。”
“那可得拜读,”林与闻只撇嘴,“都到迷惑君心的程度了,你就说得多那啥……”
“那你这次找燕归红是要做什么?”
“陛下现在已经不满足于等那话本写出来了,要我直接找到那南斋先生把结局套出来给他。”
“啊……”袁宇也觉得圣上有些过限了,“所以你是要燕归红带你去见南斋先生本人?”
“嗯。”
林与闻吸溜一大口面条,“因为这个南斋先生很神秘,除了亲近之人,很少有人见过他,燕归红也只跟我说试试。”
袁宇点头,“既是圣上的事情,你多用心操办也是应该的。”
“是吧,”林与闻虽然同意,但是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你说咱们圣上也不上朝,成天迷这个迷那个的,怪不得首辅大人动不动就要气病了。”
袁宇摇头,“要是圣上真的什么都管,首辅大人才是要病呢。”
来了又来了,那副很懂朝廷斗争的样子。
林与闻刚在心里冷哼,就看见小沈跑进来,“大人,有人报案。”
“什么事?”
“又春坊后面的巷子里死了个人。”
“什么人啊?”
“好像,叫什么南斋先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