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燕归红今日穿得十分清新,粉色的大衫系了条绿色的腰带,来的路上就已经收获了不少惊艳的目光。
可他一进县衙大门,不仅没看到一个笑模样,连约他的林与闻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大人?”
“你可来了,”林与闻直叹气,上前抓着燕归红的手就往后堂扯,“你再不来我就要到你家里去抓你了。”
被县令大人这么说,燕归红的脊背都发凉,脑中迅速掠过最近发生的事情,除了收了钟员外的小妾的戒指,也就是跟高邮一位贵女互相传了几封信件,他发誓,绝对再没有什么可疑的事情了。
“大人,可别是又有什么死人的事情啊。”
“你怎么知道?”
燕归红心里暗叫不好,上次被林与闻审问的情景在他心里的阴影还没散呢,“大人,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怎么可能跟你没有关系呢。”林与闻上下打量他,“你该不会知道什么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燕归红一甩林与闻的手,竟有点生气。
林与闻无措,忽的想到自己根本什么都没和燕归红说,难怪燕归红这个反应,连忙解释,“不是说你与命案有关系,是说你与死者有关系。”
“那还不是一样?”
“诶呀,今天本来本官不是要你带我去见南斋先生吗?”
“是。”燕归红抬起手,挡着下巴,就像戏里那种表情,偏着头看林与闻。
“现在不用你带我去了,”林与闻说着这话都觉得别扭,“本官带你去见他。”
“啊?”
燕归红那桃花眼都瞪出来了。
真是南斋先生啊。
他看着验尸台上躺着的这人,轻轻吸了口气,又看林与闻,林与闻问,“是南斋先生吧?”
燕归红第一次这么近地看死人,心里害怕极了,他只能点点头,“看脸是。”
程悦原本在台子边上洗手,听到他这么说皱紧了眉头,她大步走到燕归红跟前,“你可看清楚了?”
燕归红看一眼程悦,虽然听林与闻说过这么个女仵作,但是亲眼见到,又觉得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凶悍。
“嗯,”燕归红侧着脸,小心翼翼地又瞄了一眼尸体,“虽然我们不常见面,但他确实是长这样的。”
林与闻听了这话又问程悦,“那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说他不是南斋先生?”
“因为,”程悦走到林与闻身后,把手搭在林与闻肩膀上,给燕归红展示,“一般读书人,或者长期伏案之人,都会像大人一样——”
“嗷!”林与闻被程悦的手一掰,感觉都听到自己骨节交错的声音了,疼得他差点直接蹿出去,“你你你……”
“大人,”燕归红赶紧扶稳林与闻,嗔怪地问程悦,“你这是做什么?”
“都会像大人这样,颈椎僵直,后背也会有些弯曲的弧度,”程悦语调平稳,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造成这种高低肩。”
林与闻赶紧挺直后背,“我有吗?”
燕归红认真地看了看林与闻背影,“好像是有这么一点。”
“死者完全没有这些特征,”程悦又对林与闻说,“大人,你伸出手来。”
林与闻把双手展示给程悦。
程悦又对燕归红说,“你的。”
燕归红也伸出手。
程悦看到燕归红的手,眨了眨眼,骨节分明,又细又长,真适合保存下来啊。
“手怎么了?”燕归红不知道程悦心里想的是多可怕的事情,无辜地看程悦。
程悦也把自己的手伸出来,“手是最能反应一个人如何讨生活的,我平常要干粗活,因此手指下面这个位置,会有磨损的茧子,”她又拿起林与闻的手,“大人靠笔杆子,所以会摩擦手指的侧面,甚至都使手指变形了。”
燕归红看自己的手,他平时手和脸都一起保养的,甚至每天要泡牛乳,“我……”
“而你这样的名角,干什么都有人伺候,因此你的手上一点痕迹都没有。”
燕归红还没来得及反驳,程悦已经走到尸体旁边,把尸体的手举起来,认真道,“死者的手就像你一样,再加上他是在妓院附近死的,我觉得他应当是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浪荡子。”
平时程悦可不会做这种极端的猜测。
林与闻皱眉,“程姑娘,你该不会是因为喜欢南斋先生的话本,就带了一点个人感情在里面吧?”
这对程悦可以说是侮辱了。
“大人,我绝对不是胡乱猜测,”她解开死者裤子,“您看这里。”
林与闻“啊”了一声,他朝燕归红小声解释,“有脏病。”
燕归红抿着嘴点头,他都有点佩服程悦了,一个女子竟然能面不改色地做这些事情吗?
“但,我总不能认错人吧。”燕归红尴尬。
程悦思考了一阵,抬眼看林与闻,“大人,再给我些时间吧。”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先确定死者身份嘛,”林与闻拉着燕归红,“再仔细看看,肯定有什么我们落下的线索。”
程悦对林与闻点头,目送二人出门又回头忙起自己的事。
……
“没吓到你吧?”林与闻后知后觉,他领着燕归红去后堂,“又春坊来报案的人说这人是南斋先生,但程姑娘又坚持说不是,我也没旁的办法。”
燕归红点头,“可看起来我也没帮到大人。”
林与闻摇头,“没关系,反正现在起码知道他是你认识的南斋先生了。”
“刚才那姑娘,”燕归红问,“是仵作啊?”
“嗯。”林与闻心想这问题问的也太奇怪了,难道随便来个人都能直接扒死者裤子吗,“你也别怕她,她一遇上这验尸的事情就会很执拗。”
林与闻招呼黑子,“给燕老板端些茶点来。”
黑子明白,这就是林与闻自己想吃东西了的意思。
林与闻给燕归红斟茶,“你跟这南斋先生怎么认识的?”
“嗯,”燕归红先用眼神试探林与闻,“大人,我昨日可是一整日都待在戏班子里,有很多人能给我作证的。”
“诶呀,本官知道,你把本官想成什么人了。”
燕归红松了口气,“三年前吧,这个南斋先生通过班主递了个戏本子给我,我当时觉得是遇到贵人了,所以特别想见他一面。”
“因为他给我留了地址,我就先寄信过去的,把我对那本子里的疑惑都写下来,他也特别耐心地给我回信,把每一处都给我解释得十分清楚,后来那戏红透了,我就提出与他见面,当面感谢他,”燕归红想了想,“那之后过了一个月吧,南斋先生就在信里与我约好了饭庄,在我下戏的时候与我见了面。”
“我的意思就是刚才那个死者,我们俩见的面。”燕归红补充,“之后再一直跟我见面的就是这个南斋先生。”
“那应该没错啊,不会再有人知道你们信里约好的事情才是。”林与闻点头,看黑子端着两碗冷面走过来,“本官不是让你拿些茶点来吗,这叫茶点啊?”
黑子说不出话,大人不是说要吃这个面条吃到腻为止吗?
燕归红看着黑子那个傻乎乎的样子,对黑子一笑,“这个就很好。”
黑子那黑黢黢的脸上竟然染了点红,往后退了一步,站回林与闻旁边。
林与闻看了他一眼,心想混小子一点世面都没见过,燕归红天天对自己乐自己也不至于痴傻成这样。
燕归红看着这大碗,“大人,这叫什么,我从没吃过汤里放冰块的面呢。”
“尝尝,冷面。”林与闻推荐,“正好,咱们边吃边说。”
燕归红吃东西的样子很文雅,嘴唇只是轻轻张开,而且他都是等吃食咽下去之后再说话,“但确实与那位仵作姑娘说的一样,南斋先生私人的爱好,确实不少。”
“嗯,就我看他一个月要写将近一万多字,确实应该没什么时间消遣。”林与闻习惯性地摩挲他的手指,“你可知道他还有什么别的亲近的人,这人当真就那么神秘?”
燕归红点头,“据他说,他与家人的关系不好,所以是瞒着家里人写东西的,如果非说还有什么认识的人的话,他有个书商,帮他卖书的,应该与他是时常见面的。”
“把这人告诉给我,”林与闻吸溜一大口面条,“有用。”
燕归红,“好,大人还想到什么了都可以问我。”
“……”
看来这茶点真不是给自己准备的,燕归红看林与闻一口接一口的,案子都不朝自己问了。
林与闻也没察觉,只是突然听对面没声音了,再抬头,燕归红那满满笑意的眼睛盯着自己,“嗯……”
“大人日理万机,应该多吃些保重身体。”
林与闻咽下面条,不好意思地点头,“让你见笑了,本官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
黑子偏头一看,燕归红笑眯眯地掏出自己的手帕,朝向林与闻的脸,而林与闻正朝着对方的脸傻笑。
“嗯……”
他不知道该不该提醒林与闻,要是刚才冷风没刮错,袁千户应该到了。
第102章 第 102 章
102
“我昨天看了那个南斋先生的话本,”袁宇、燕归红并肩走在一起,对于沿街的大姑娘和小媳妇来说也算是一道风景,袁宇武将气质,高且壮,让人觉得很有侵略感;燕归红清俊,嘴角总是带笑,总让人想看看他温和外表下究竟藏着什么真心,“你唱的就是他写的戏吗?”
燕归红点头,答,“是,大人很喜欢看的。”
“小心。”袁宇看迎面撞上来一个小姑娘,忙护了一下燕归红的肩膀。
燕归红还没道谢,身后已经响起一阵暧昧呼声,袁宇这才注意到他们身后已经跟出了一条小队,都是女子,“怎么回事?”
林与闻耷拉个脸,“早就跟在后面了。”
林与闻是最先发现这些女孩的,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玉树临风的气质终于有人发现,特意跟袁宇那个大高个岔开走,但他耳朵太过好使,听到那些姑娘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而是全身心地跟着燕归红和袁宇之后他就破罐子破摔直接走在俩人后头,不碍着那些姑娘们的事情了。
“大人,”燕归红停下,等着林与闻和自己并排,“所以一开始我说坐马车的。”
袁宇好奇,“你的戏迷都这么疯狂,街上就这样跟着?”
“古人不是说潘安掷果盈车,我看也就是这意思,”林与闻叹气,“我看我就没这个命。”
“你又不是靠那张脸皮吃饭,好不好看有什么重要的。”
燕归红眨眨眼,这袁千户为了安慰林大人真是不顾别人死活啊。
“袁千户这么说就有失偏颇了,其实不止是靠脸皮的人才有人这样追随。”燕归红幽幽道,但是脸上一点不高兴都看不出来,他拉起林与闻的手,“大人品格清高,在下甘愿追随。”
“哎呀,你这……”林与闻不好意思极了,尤其听到身后那些女子吸气的声音,“就算我真的不错,但是你也不要这么……”
袁宇看林与闻那抓耳挠腮的样子,就这还刑部出身呢,回头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呢。
“是那个人吧?”袁宇指着前面一个穿得花哨的胖男人。
燕归红点头,“没错,那位就是南斋先生的书商。”
书商姓张,是个举人,但没去做官,“林大人啊,久闻大名,一直就想去拜访您,但真是苦于没有机会啊,不然——”
“张老板,”燕归红微微回个头,示意自己身后跟着一群人,“这里不方便,我们还是上楼说吧。”
张老板赶紧点头,像是戏里的人一甩袖子,“都听燕老板的。”
燕归红上次听林与闻说想吃这间饭庄的菜就记住了,特意让张老板定下这里的包间,“林大人,这就是张老板,南斋先生的书商。”
张老板连忙一撇自己的头发,对林与闻作揖,“大人,在下张有德,是永和十三年的举子。”
永和十三年哦呦。
都离现在十几年了。
张老板抬眼时候又看袁宇,“这位是……”
林与闻呵呵笑,“我一个朋友,姓袁,”他知道袁宇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表露自己的身份,便替他拦下来,“坐,坐,事情燕老板都跟你说清楚了吗?”
“哎,南斋先生先生可是有大才之人啊,我这通身的体面可都是他替我挣下来的,”张老板真心实意地难过,“但是大人你放心,我决不能让您空手回去,”他从随身带来的一个大口袋里掏出一本书,“这是铃铛记新一回,你尽管拿回去,”他神神秘秘道,“给上面。”
林与闻眨眨眼,又看燕归红,“你跟他说了南斋先生已经死了的事情了吧。”
燕归红无辜,“当然是说了的。”
“那这是?”
张老板抿起嘴唇,“铃铛记啊,”他舔舔嘴唇,“这不能他死了,钱咱们就不挣了,圣上咱们就不哄了啊。”
袁宇从他手里把书拿过来,翻了两页,迅速掠过上面的字,“这个东西,”他把书甩在桌子上,“不是南斋先生写的。”
“啊?”林与闻拿起来看了一眼,“啧,这确实文笔差得太多了,而且这情节这么走不就俗了?”
燕归红都觉得丢人,“张老板,你就说吧,这是谁写的。”
“嗯,”张老板清了下嗓子,“北斋先生。”
林与闻气得都想笑,“你连我都糊弄不过去,还打算糊弄圣上,真要治你个欺君之罪,你九族剩几个人啊?”
张老板自己拿起书,很是不解,“真就差那么多吗,我还特意交代他写得香艳一些,这样大家就不会太在意其他的地方了。”
“……”林与闻直揉额头,“我们来不是找你要这个的,是找你了解南斋先生这人的交际圈子的。”
“嗯……”张老板明白过来,“他交际挺乱的,大人您明白是什么意思吧。”
“什么意思?”
“您看燕老板也该知道,像他们这样的男人身边总是莺莺燕燕,太多太乱了,”张老板一看到燕归红那要杀了他的眼神赶紧找补,“当然,燕老板身边不只有女人。”
袁宇用手遮着嘴,尽量不让自己笑出来。
“你是说南斋先生也有很多女子追随?”
“是,而且就我知道,给钱的,给人的,给心的,那是络绎不绝,尤其您肯定也看到了,南斋先生长得也很不错,”张老板一谈起这些整个人都闪闪发光,“像他这样既有才,又有貌的在我们话本界里那是可遇不可求,我到年底出的他的那个文集,那些贵家小姐一次就买八十本啊,赚得我都不会数数了。”
“你们话本界?”林与闻尽力从他这些废话中提取点重要的信息。
“啊,大人,自从咱们的印刷术发明出来,我们——”
“不用讲那么长远,”林与闻对他做了个停的手势,“你们既然能有个话本界,就说明像南斋先生这样专门写话本的人不是少数,都靠卖书挣钱?”
“那怎么可能,其实像南斋先生这样名利双收的还是少数,多数人还都是因为有着固定的供养人才能坚持写下去,但更多的人,就纯是凭着一腔热血了,”张老板说到这叹口气,“都不知道图什么。”
燕归红事从底层一点点爬上来的人,听了这话有些不悦,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供养人,”林与闻问,“那南斋先生没出名前也是有这样的供养人吗?”
袁宇嘴角斜了一下,林与闻对这些事情的敏感度真是别人想比也比不了的,任谁听了张老板的这一通话都会跟着想偏吧。
张老板自己都有点懵了,“有,是有,”他嘶了一口气,“但是他们最近应该是没有联系了。”
“最近才没有联系?”
“嗯,怎么说呢,”他有点犹豫,“我不太建议您去查那个人……”
“你放心,本官只是想多了解一下南斋先生的事情,并不一定就是怀疑他的供养人有问题。”
“你就算真怀疑她,也应该是查不了她的。”
“嗯?”
“因为这个供养了南斋先生三年的金主是咱们的宜山县主。”
这回换林与闻犹豫了。
……
“宜山县主,就是那个著名的……嗯,克夫县主?”
林与闻扶着额头,“是。”
“啊,”陈嵩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这个县主说是刚嫁到威勇侯家里一个月,就大义灭亲,向朝廷上折子说威勇侯一家搜刮民脂,圈了万亩良田,后来威勇侯家被抄家,县主与其和离,改嫁了江苏巡抚的独子,结果江苏巡抚贪污,县主又和离再嫁,”陈嵩想了想,“嫁到咱这已经第四次了,据说文勇公那小儿子接旨的时候就晕过去了,一直重病到三年前去世。”
袁宇心想,这人不信命确实不行,“不过县主现在辟了个宅子独居,既有钱又有闲,确实可以供养些文人消遣。”
“那怪不得,”陈嵩又动用起他的脑子,“那个书商不是说这个南斋先生同他的追随者关系混乱吗,也就是说他跟县主……”
“县主又克夫,所以他只能死于非命。”
林与闻都想给他鼓掌了,“你现在带着人,给我冲进县主家里,说她把南斋先生克死了,你去,你娘亲以后由我照看了。”
陈嵩立刻怂了,“大人,你别这么说吗,我也就是推测。”
“县主在民间叫克夫县主,但是在朝堂上那可是叫都察县主的,就凭她一介女子敢于上书天子举报自己的夫家,这都察院的人就都想奉她作首席了。”林与闻给陈嵩讲,“这也是她为什么能一次又一次的被圣上赐婚却没有人敢不娶的原因。”
“所以你不能查她了?”袁宇问。
“毕竟这样的身份,又得圣上的重视,想查她总得有些拿得出来的证据才行啊。”
“那看来我来的时机刚刚好,”程悦手里拿着个荷包走进来,“死者身上挂着的这个荷包上的血迹我洗干净了,这个荷包上写了个卿字。”
程悦看着眼前三个男人还是一副呆愣愣的样子,只好自己给自己解释,“县主的闺名里有卿字。”
“哦!”
第103章 第 103 章
103
县主坐在椅子上,抬起手端详自己染成朱红色的手指甲,“林大人是吧?”
她比林与闻预先想好的还要吓人。
刚才他和袁宇穿过一层层大门的时候,就有感觉了,这一道道大门就像一座座囚笼,把人关得严严实实的。
这甚至不像是在关一个人,而是像关着一个随时会发狂的妖怪。
袁宇这样的武将在看到县主那一队高大守卫时候都倒吸一口气,可想这些人得把林与闻这样的小县令吓成什么样。
以至于刚进屋子,林与闻就先给县主磕了一个,“臣林与闻拜见县主大人。”
县主的妆很浓,显得五官精致得过分,眉目间的气质也十分犀利,林与闻很少能从女人身上感到这样的压迫感。
“怎么行这么大礼啊?”县主声音低沉,笑出声的时候让林与闻的心头都跟着震。
林与闻战战兢兢的,“下臣只怕礼行得还不够大。”
县主往身后的椅背上一倚,手杵在一旁的桌子上,眼睛瞟向袁宇。
袁宇倒很从容,对县主作揖,“在下袁宇,扬州卫千户。”
他越得体,林与闻越觉得自己像个丑角。
县主啊了一声,“袁清的儿子。”
“是。”
“我很不喜欢他,一身痞气。”县主笑着看袁宇的反应,袁宇不为所动,只点头,“父亲是带兵之人,不合县主的眼也正常。”
“无趣,”县主翻了个白眼,她最讨厌这些所谓家教良好的世家子弟,还是地上的这个好玩,“林大人找我来可有什么事?”
林与闻呼一口气,站起身子来,和县主对视一下,又立刻垂下眼睛,“下官来,是想告诉您,”
“南斋先生死了。”
“嗯。”县主的表情一变,“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林与闻这次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我想知道县主您对此事作何想。”
县主沉默下来,歪着头打量林与闻。
林与闻闭了下眼睛,他来都来了,现在怕也没有用了,“下官查到县主一直供养着南斋先生,前些日子才与他断了关系。”
“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林与闻从怀中掏出一个牛皮纸袋,纸袋里裹着荷包,“这是死者身上戴着的荷包,”他把荷包展示给县主,“这里有一个卿字。”
“我的名字里的确有个卿字。”
“是的,另外有南斋先生的书商佐证,可以证明您确实与死者交情匪浅。”
“哈,”县主向后仰过去,哈哈大笑起来,“林与闻,你在怀疑我?”
袁宇看林与闻指尖都在发抖了,忙开口,“县主不要误解林大人的意思,他只是……”
“是,我在怀疑您,”林与闻直视着县主,“还请您告诉我六月十三这天晚上您在哪,在做什么,可有人作证。”
袁宇来不及惊讶林与闻这突如其来的勇气,连忙转头盯着县主的神情,生怕她一声令下外面那些守卫直接冲进来把林与闻的脑袋给揪下来。
“你可知你质问的人是什么人?”
“宜山县主,朱司卿。”林与闻与朱司卿对视,却发现对方并不是生气,而是一种好奇和善意,“县主……”
朱司卿掩着嘴笑了两声,“不逗你了。”
“欸?”
“六月十三那天我还真在外面,当天是我婆母大寿,我在文勇公府上,晚上就歇在那,无数宾客可以为我作证,而且你也知道那离江都有多远,所以,我就算长了翅膀也是飞不回来的。”
林与闻懵懵地点头,刚才他还以为这县主不好相处,一定不会把实情告诉给自己呢,没想到……
“多谢县主!”林与闻赶紧伸长手给县主作揖,其实他想见好就收的,但是县主都这么配合了,他探出个头,小心翼翼地问,“县主,那您介意我再多问几个问题吗?”
听到县主叹了口气,林与闻又把脖子缩了回来,但是已经问出的话他可缩不回来了。
“好。”县主答,“反正我成日里也无聊,就帮帮你。”
林与闻眼睛都亮了,朱家人都这么好说话吗?
“你眼睛倒是很好看,”县主打量林与闻,“凑近点。”
林与闻赶紧往前,特意瞪大了俩眼睛就盯着朱司卿,“县主,你若是跟这个南斋先生有过交往,那您可知道他的本名,祖籍,家中情况?”
“我又不是你们县衙里检查人户籍的,我只知他本名叫邓原康,是徽州人,其他就不太清楚的,”朱司卿想了想,“反正我与他不过就是个露水姻缘而已。”
露水姻缘?
林与闻和袁宇都愣了一下,本朝礼法森严,十分注重女子贞操,朱司卿不仅四嫁,还有个露水姻缘……
“林大人问完了?”
“啊还没有,”露水姻缘更好,总算有个对这南斋先生了解点的了,林与闻接着问,“县主那您是怎么与他认识的呢?”
“他三年前写了个话本,叫思卿卿,与我的名字刚好合到一起,我便看了两三回,”朱司卿想到这的时候表情还很温柔,看来是美好回忆了,“当时我相公刚过世,我心里正空虚,便没日没夜地读那话本。”
“后来我就请他到府里一叙,”朱司卿撩了下额前的头发,“我瞧他长得还算不错,就与他叙了一整晚。”
林与闻实在想不到这么生猛的往事竟然是从宗室女子的口中说出来,一时有点恍惚,不愧是马上得来的天下,是不是朱家人都这么不拘小节啊。
“那县主之后一直与他有交往?”
“有,一般这样的文人都没什么钱吧,”朱司卿叹气,“我便多资助了他一些,让他每个月来给我读两三次书。”
“这样啊。”林与闻抿着嘴,因着对面是县主,袁宇在来的路上就提醒他不论要说什么都要在脑袋里想三遍才行。
你为什么要和他断绝关系?
您为什么要和他断绝关系?
县主您是出于什么想法,才要与他断绝关系?
“林大人还想知道我为什么与他断绝关系吧?”
“嗯?”林与闻天真地看向朱司卿,然后恍然,使劲点头,“嗯嗯。”
“这事说来我也觉得奇怪,”朱司卿仰着头想了想,“大人你知不知道那种,你喜欢的人其实另有其人的感觉?”
“啊?”
朱司卿这边还思忖着怎么与林与闻表达,林与闻那边突然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你觉得南斋先生,不是南斋先生?”
“是!”朱司卿一拍桌子站起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袁宇看着这二人互动,只觉得说得都是胡话,怎么南斋先生就不是南斋先生了,还大变活人了?
“他与我通信时候,人又多才,情感又丰富,每句话都仿佛说在我的心坎里,可是我一见他,就只觉得他庸俗,”朱司卿五官皱起来,“他连他书里的男人的脚趾都比不过,一开始看他样貌不错,我还能忍受,但是玩多了之后就,”她翻个白眼,“不论谈吐还是做派,都让人恶心。”
袁宇还头一次听女人这样评价男人,一时有点回不过来神,但林与闻已经下了决断,“县主你可有想过,这世上可能有两个南斋先生?”
“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朱司卿直接拉住林与闻的手,“有这种可能的是吧?”
林与闻点头,“没错,仵作验尸时候就说死者他不像长期伏案创作之人,我又听那书商的意思,一个笔名后面不知道藏着多少个笔者,所以南斋先生真的有可能是两个人。”
“一个是死了的,一个还活着?”
“……”林与闻吸一口气,“县主,您可还知道些——”
“我知道他住在哪,我带你去!”
“啊,啊好。”
朱司卿朝外面喊,“备马车!我要出门了!”她转回头看林与闻,兴奋道,“从我相公死了,我还没遇到过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呢!”
林与闻点点头,有点尴尬,“县主,那个手……”
“哦,”朱司卿发现自己握着林与闻的手的时候没有立刻松开,而是顺着林与闻的手摸了一下他的小臂,“大人可有娶妻?”
袁宇鼓起嘴,不敢说话,这回可好玩了。
林与闻哆哆嗦嗦的,迟钝得恰到好处,“县主,人家给我算了,说我克妻,都没人与我相看啊。”
“啊……”林与闻的语气太真诚,换朱司卿有点不忍了,“这样啊,我明白这感觉。”
林与闻深深地叹了口气,“如果县主认识什么命硬之女,务必介绍给下官啊。”
“好。”朱司卿笑了一下,心想这林与闻也太不识货,这大明朝命最硬的女人不就站在他跟前吗?
不过她这个人确实就喜欢这种拉扯,林与闻越是不识情趣这事情才越好玩。
“县主,马车备好了。”
……
林与闻觉得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尤其当他下了马车发现正有一个女子抱着一叠书稿站在南斋先生的宅子门口时候,更有把握了。
尤其这女子抱着的书稿上写着“铃铛记,第七十八回”。
作者有话说:
又忘定时……
第104章 第 104 章
104
林与闻看到南斋先生的门前站着一个少女,整个人蹭一下就从马车上冲出来,“姑娘!”
“你是来寻南斋先生的?”林与闻凑到这姑娘边上问。
朱司卿这边扶着袁宇的手慢悠悠地走下马车,“这林大人一直就这样?”
“是,”袁宇对朱司卿答,“所以到现在也不能成家。”
朱司卿抿着嘴笑,“越是这样越有趣不是吗?”
袁宇不悦地看了一眼她,他很不喜欢有人用这样的态度对林与闻。
“你是什么人,”少女抱紧了自己的书稿,她看来很警绝,“你怎么知道这里住的是南斋先生?”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少女眼睛微微眯起,像是认定林与闻不是什么好人,“我不想回答你的问题,我要回去了。”
“诶诶,”林与闻伸手去拦她,“我是江都县令林与闻,南斋先生死了你知道吗?”
“他死了?”
少女露出惊讶的表情,“可是……”她眉间皱成了川字,“这可怎么办是好。”
“你抱的是什么?”朱司卿走到少女跟前,用手轻点少女手上的书稿,她没等少女回答,“铃铛记,七十八回,你怎么有的?”
少女不愿理林与闻,但却对这个浓妆艳抹的大姐姐很有兴趣,“因为,这是我写的。”
林与闻虽然觉得写书的南斋先生另有其人,但他可想不到这小姑娘就是南斋先生本尊,“那是你写的?”
“怎么,”少女仰着下巴,颇有点傲气在,“大人是觉得我这样的女子写不出来吗?”
“倒不是说你写不出来,只是……”林与闻想到书里那些香艳桥段,又再看看少女一眨一眨的天真眼神,觉得有些对不上号。
朱司卿倒很感兴趣,她走到少女面前,“那思卿卿也是你写的?”
“是,”少女洒脱承认,“卿卿与我心,独独比春寒。”
朱司卿的嘴唇发颤,“你这样大的年纪,怎么可能懂一个丧夫女子的心境。”
“我不懂丧夫的心境,可我知道做女子的心境,我更知道孤独的心境。”
“先生。”朱司卿不自禁,“你就是南斋先生,”她兴奋地看向林与闻,“她就是与我通信的南斋先生,这和她在信里写得一模一样。”
少女也像突然明白,“你是宜山姑娘?”
“你面前站的是宜山县主,”袁宇以防情况失控,先把县主的名号报出来,省得小姑娘礼数不周再惹了县主不高兴,“你看来是个读书人,基本的礼仪要懂得。”
“读书人?”小姑娘还没听别人这么称过自己,眨眨眼,有些开心,但更多是先收敛自己的情绪,非常正式地朝县主行了一礼,“民女柳之涵,参见县主,林大人,”她用好奇的眼神看袁宇,袁宇对她点头,“袁季卿,扬州卫千户。”
“袁将军。”
朱司卿搀着她的手,扶她起来,“先生,我们里面说。”
朱司卿面上笑得温温柔柔,下脚就一踹,把邓原康的家门踢了开,“来。”
柳之涵低着头,她这个距离刚好可以闻到朱司卿身上的香味,她以前只在书里读到过这样张扬的大美人,这是头一回在现实中见到。
朱司卿来这里就跟到自己家一样,一摆手就坐在正堂的主位上,之前跟在马车后面的下人小厮瞬时各司其职,煮茶的煮茶,端点心的端点心。
“既然与我通信的是你,为什么你不自己来见我?”
柳之涵垂眼,“因为没有人相信那话本是我写的。”
“啊……”林与闻对自己之前的想法感到尴尬。
柳之涵连忙摆手,“大人我不是怪你。”有县主把她奉到主位,她没有一开始那么拘束了,“这个邓原康是我兄长的朋友,他在我家做客时,发现我了写的东西,他说他可以帮我联系书商。”
林与闻皱眉,“可是那张书商并不知道你的存在啊。”
“嗯,邓兄长说我是女子,是没人有会看我的话本的,所以他提议我化名南斋先生,一切与外界的沟通都由他替我解决,我只需交给他每次的书稿就好。”
“但是不管是读者的信,还是稿费,”柳之涵看到坐着的三个人的神情,就知道他们一定误会了什么,“他都会交给我的,”她看朱司卿,“你的每一封信我都看过,我也都认真回了,但后来就没再收到了。”
朱司卿心想自己和邓原康暧昧之后他大概就不会再把信交给柳之涵了,“他每次给你多少钱?”
“一个月邓兄长给我三十两,除了我母亲看病用的诊金,还能剩下一些,”柳之涵看来很满意,“有时邓兄长还会补贴我一点,他就这样去世,我以后……”
“我一个月给他三百两。”朱司卿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再加上书商给他的钱,起码他一个月也要有千两收入,他就给你三十两?”
柳之涵僵硬在椅子上,以她的眼界实在想象不出一千两是怎样的财产。
“那,是有很多人喜欢我的书,并且愿意花钱来看吗?”
袁宇没想到柳之涵知道了真相之后最先想问的竟然是这个,顿时对这个女孩子的好感倍增,“有很多,”他耐心道,“多到你怕是不敢相信,甚至那些戏子都能以演你的戏本子为傲呢。”
“戏子?”柳之涵眼睛都亮了,“那,那燕归红有演过我的戏吗,我从前看过他的戏,心里一直喜欢,可是后来母亲生病,我家忙着为母亲治病,就再也没有看过了……”
“燕归红不仅演过,他还专挑你的戏本子演呢。”林与闻接话,“你写的真是很不错,就连——”陛下的事情还是不要说出来了,“反正连京城里的达官贵人都对你的话本赞不绝口呢。”
柳之涵耸起肩膀,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那就好那就好。”
“这样看,邓原康用你的名头招摇撞骗,怕不只是骗了县主一人,”林与闻把话题拉回到正事上,“应当还有别人才是。”
“哼。”
林与闻看向朱司卿,“县主,您可是知道什么?”
“你们跟我来。”
朱司卿起身,熟门熟路地带着几个人往后院走,“大人不是好奇我怎么和他断了联系吗,除了讨厌他,还有这么件事。”
她把邓原康书房的门一推,“当时他跟我说他住在闹市,影响静心写作,我就给他置了这个宅子,还给他添了下人和仆妇,结果呢,他就用我给他买的宅子,藏了这么些个东西。”
书房的百宝柜被朱司卿打开,里面扑簌簌落出一堆荷包来,“大人不是说他身上戴着个卿字的荷包吗?”
朱司卿冷笑,“我原先也以为那是我的名字,谁知道呢,人家的卿卿可不只我一个人。”
林与闻蹲下来,看着那一个个荷包上绣的全是个卿字。
这方法确实很妙,谁还不是他的卿呢。
“之前没告诉你实在是因为这事情太丢脸,我这样的人竟然被一个男人唬了三年,不过现在是帮你查案,本县主也豁出去了。”
林与闻赶紧朝朱司卿一拜,“县主大义,不论之后案情如何,下官绝不会泄露县主任何一点信息的。”
朱司卿呵了一声,她当然相信林与闻这话,毕竟林与闻也没有胆子把她的名字漏出去。
柳之涵拿起这些荷包,抿抿嘴唇,“大人,我可以看看他的尸体吗?”
“为何?”朱司卿问。
“嗯,”柳之涵吞吞吐吐的模样有点笨拙,“我没见过尸体,”她还不习惯这么多人盯着自己,“想取材。”
“……”
朱司卿哈哈大笑,一下就揽住柳之涵的肩膀,“我的小先生,你怎么比我想的还要痴啊。”
柳之涵被她这么一抱,脸通红通红的,虽然她每次描述美人坐怀的文笔都很辛辣,但是这还是她第一次被真的美人抱住呢。
林与闻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们这对组合,他原以为县主肯给钱是因为邓原康那副皮相呢,没想到县主是真喜欢这南斋先生的才华啊。
“啊,我和先生坐一辆马车,你们俩走着回去吧。”县主牵着柳之涵的手,对林与闻和袁宇说道,“两个大男人挤在女子的马车上,成何体统!”
“……”
林与闻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瘪着嘴看袁宇,“刚才来的时候她怎么不这么说呢?”
袁宇摇头,“贵人善变,咱们这些下官只能受着了。”
“只看县主从前的事迹,真想不到她是这样的性格。”
“县主小时候养在太后膝下,性子骄纵在所难免,但是她却愿意为了陛下四嫁,这才难得。”
“什么叫为了陛下四嫁,不是她自己……”
袁宇给了林与闻一个暧昧眼神,“你真当县主是个克夫的命数吗,那样想就想反了。”
林与闻愣了愣,“不是县主大义灭亲,而是陛下早就想整治那些人了,才利用县主……”
“思卿卿与其讲的说是女子为亡夫守寡,不如说讲的是女子被死去的丈夫抛弃在人间。”
第105章 第 105 章
105
三个女人围着一具尸体,小声交流着些什么,程悦把自己的结论解释给柳之涵听,柳之涵拿了个册子一字一句记好,朱司卿有点害怕,又有点嫌弃,捂着口鼻不时问一两句。
男人们则站在远处,袁宇问,“现在我们虽然找到了真的南斋先生,但是也等于线索都断了对吧?”
“也不算,”林与闻观察着柳之涵,“我让陈嵩去查那个荷包了。”
“你也看到了那数量,就算我们能查到与邓原康有牵连的所有女子,一个个排除嫌疑怕也要花半年时间。”
“啊……”一想到这种费时费力的笨方法林与闻就觉得烦躁,“就怕我们真的一个个查完了那些女人才发现杀他的人另有动机。”
袁宇都没想到这些,他看到林与闻那神色,有点心疼,“不然明天再想?”
“那今天做什么?”
“我请你吃东西。”
林与闻挑着眉毛看袁宇,颇有些赞赏,袁宇这家伙升官快还是有些线索可循,这么可人心的男人可不好找。
“是女人!”
林与闻听到这声音立刻转头,大步走到验尸台旁边,“怎么看出来的?”
程悦用一柄只有巴掌大的镊子,夹住从尸体上的一根十分纤细的线头,“这个。”
“这是什么?”
朱司卿得意,“这是春晨坊新织出来的一种布料,叫日升纱。”
春晨坊,林与闻听这名字有点熟悉。
程悦提醒他,“这是凤弘文的夫人开的一家专门作成衣的作坊。”
“哦!”林与闻点点头,想起来一些,“这纱有什么妙处?”
“没什么妙处,就是这布的颜色是从红色到黄色的渐变,”朱司卿给他解释,“听起来很有意思,但实际上就是云南那边的扎染工艺改良的,而且这就是叫日升纱而已,其实是非常劣质的布料,但因为便宜又好看,所以市井女子趋之若鹜,几乎是人人一件。”
“既是一种布料,那你们怎么确定是女子穿着呢?”林与闻问。
朱司卿答,“春晨坊最开始创立的时候就说明了自己只做女子成衣,当时穿他们家的成衣还是扬州贵女间的一种风气呢。”
不愧是凤夫人,做生意的手段真是一套又一套。
程悦对朱司卿点头,“不愧是县主,我根本认不出来这些。”
“你要喜欢我有很多件呢,我们身量差不太多,到时候你来我家试试。”
程悦眨着眼睛看朱司卿,这县主看着冷艳,没想到竟然还是个好客之人,“好,我还有一密友,是扬州知府家的小姐,我可否带着她同去?”
“好啊,人越多越有意思。”
柳之涵拿着笔聚精会神,几乎每句话她都要记下来,日升纱,云南扎染,女子成衣,这些都是素材啊素材。
怪不得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果然窝在她自己那方天地里只能写些幻想出来的风花雪月,怎比得人这种烟火气十足的日常呢。
“咳,”林与闻停住她们姑娘间的这些小话,“如果我们能确定凶手是女子,就是说我们查与邓原康交往的女子的想法是可行的对吧?”
“你问我们做什么,”朱司卿觉得莫名其妙,“我们又不是县令,况且这人,”她翻个白眼,“死就死了呗。”
林与闻碰了一鼻子灰,委委屈屈地看袁宇,袁宇对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救不了他。
……
“大人,”陈嵩揉着眼睛,“这与邓原康通信的女子太多了。”
从他下午把搜出来的信件从邓家带过来,到现在已经三更,他一刻都不敢休息,就在这陪着林与闻看,试图从中找出线索。
“而且这一封封信都太肉麻了,我也就是没吃东西,不然我都要吐出来了。”
一旁给林与闻端茶倒水的黑子听了这话,也低头去看林与闻桌上铺的那些信,但他根本不识字,根本不能知道陈嵩是怎么从这些鬼画符里看到肉麻的。
林与闻也是一脸生无可恋,“你不用一封封看内容,”他交代陈嵩,“只把落款和日期替本官整理好就行。”
“嗯……”陈嵩犹豫了下,“主要是我发现我还挺喜欢看这里面的内容的。”
林与闻无言一阵,抿了下嘴唇,“确实,本官也……”
陈嵩立刻笑开了,端起凳子,把那些信夹在腋下直接搬到林与闻身边,“我还以为大人你要说我八卦呢。”
“这些女子一开始都是真心崇拜他啊,”陈嵩把信拿给林与闻看,“一个个都把他夸成花了,天上有地下无的。”
“而且他很聪明,他把那些纯粹跟他讨论话本剧情的信都交给了柳之涵,既能让柳之涵保持创作的热情,又可以让这些女子对他更加痴迷。”林与闻眯着眼,“等到这些女子对他产生别的意思的时候,他便自己来回这些信了。”
“这种感觉就像——”
“狩猎。”黑子站在旁边突然接上陈嵩的话。
他看林与闻和陈嵩都转头看自己,立刻低下头,“大人我只是,”
“说下去。”
“我以前在刘大鹏那里,有人专门骗女人钱,就是这样说的。”
林与闻觉得自己真应该让黑子多说说话,不然他老这样磕磕绊绊的,“你慢慢说。”
“他们,对外有别的身份,”黑子得到林与闻鼓励,深吸一口气,仰起头,背书一样,“世家子弟,或是行商巨富那种,他们用这样的身份欺骗那些女人,然后再说什么急用钱周转之类,女人们就会倾家荡产为他们花钱。”
他说完这些长呼了一口气,还闭上眼缓了缓神。
林与闻看陈嵩,“刘大鹏还干过什么缺德事情?”
“嗯,”陈嵩很是惭愧,“大人,他现在应该不干这些了。”
林与闻身体向后仰,倒在椅子上,看着满桌子的信,心想确实是狩猎,这是邓原康对这些女子的一场巨大狩猎。
女子重情,就连县主那种已经算自持冷静的人也照样被骗了三年,更何况这些信里更多的是那些无知少女。
“大人,如果凶手真是这些女子中的一个,我们还要查吗?”
林与闻一脸不可思议地看陈嵩,“你这是个公门中人该说的话吗?”
陈嵩自己也觉得这话荒唐,抿了好几下嘴唇,不知道怎么表达,“大人,怕是因为夜深了,我这心肠就软了。”
“……”这是什么奇怪的联系。
“程姑娘就是这么说的,”陈嵩在那找补,“她说一入夜,人就自然会胡思乱想起来,我有时候就会想到师父,师母他们。”
“本官看你确实是在胡思乱想,”林与闻难得露出这样严厉的表情,“你师父是你师父,你是你,你不要混乱这其中的界限。”
“我知道大人,就是案子办多了,”陈嵩脸皱起来,“大人难道你都不会想这些吗?”
“本官不会在这个时候想这些。”
“嗯?”
“本官在这种时候,只想找到凶手而已,”林与闻认真看着陈嵩,“而怎样处理凶手,让他承担多大的罪责,那都是之后的事情。”
黑子静静地听着林与闻说话,心里生出敬意。
“我们不能因为死者罪大恶极就不去探求这个真相了,这样的话,大部分的案子我们都不用再查了。”
陈嵩张了张嘴,“大人,您说的对,是我狭隘了。”
“本官也觉得我说的很对,”林与闻感叹了下,“我得把这话记下来,回头送给柳之涵那个小姑娘,看看她能不能化到她的话本里。”
“……”陈嵩无语,“您这样做有什么用?”
“呵,这你就不懂了吧,到时候圣上看到这话,心里肯定一动,我再告诉他这话其实是我说的,那到时候,”林与闻闭着眼都陶醉起来。
程姑娘说得果然没错,陈嵩在心里想,这到了晚上,人们果然容易胡思乱想。
“欸?”林与闻突然从自我陶醉中清醒过来,“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啊大人?”
“就是这样!”林与闻起身,“我现在就去给柳之涵写信!”
陈嵩也站起来,“那我们是不是不用看这些劳什子了?”
“你给我坐下,继续给我把落款都抄下来,”林与闻冲他呲牙,“要不是赵典史被叫去知府衙门,你以为我愿意看你那笔臭字啊,接着抄,今天不抄完你不许离开衙门。”
陈嵩努着嘴,坐下来,问一边黑子,“他说的办法究竟是破这案子的办法,还是把他那话写到人家话本里的办法啊?”
“您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也对。”陈嵩点点头。
……
六月二十一这日,宴客楼里特别热闹。
宜山县主为了庆祝南斋先生的铃铛记第八十七回问世,包了宴客楼一整天,请了三个戏班子轮流登台专门唱南斋先生的戏本子,所有人都可以免费来看,酒水也全是赠送,就讲究一个排面。
一时间宜山县主与南斋先生相交这桩逸闻以各种形式、各种版本传遍了各个角落,连京城里都有人讨论。
第106章 第 106 章
106
张老板和林与闻他们坐在一个包厢里,激动得直吸气,“大人,我可从没见过谁愿意给这写话本的这么大排场。”
“只要县主愿意,什么排场都摆得起,”林与闻啧啧出声,他原本只是想请县主帮忙给南斋先生新一回的铃铛记壮壮声势,没想到县主大手一挥,钱就跟那流水一样往地上洒啊。
“这宗室要是交税就好了。”沈宏博皱着那脸,好像县主花的是他的钱一样。
林与闻翻个白眼,“祖宗规矩,咱们也管不了啊,而且真要是让宗室交税,怕是乡绅士族一样都要取税了。”
“那不也是应该的,难道光苦着百姓啊?”沈宏博反问。
林与闻一时间觉得沈宏博的话确实没有反驳之处,展展眼珠子,“沈兄,你的想法,有些危险啊。”
沈宏博也反应过来,清清嗓子,“随便聊聊而已。”
袁宇往宴客楼的楼下看,“来的人很杂,看来做什么都有。”
“我还请了好几个作者一起来呢,”张老板满脸堆笑,“我得让他们看看,只要这话本写得好,一样能有这样的成就。”
“很会做生意啊张老板。”沈宏博打趣他,“我前些日子也迷过一阵话本,叫什么罗天传,你认识那作者吗,叫什么晓天公。”
“名字起得倒是挺大的。”林与闻哼了一声,“写得如何?”
“也很不错的大人,我今天也把他叫上了,”张老板赶紧指着对面的包厢,“这晓天公的文笔虽然不及南斋先生,但他也有一批死忠,不过呢,”
“不过什么?”林与闻瞥了一眼他指的方向,那个包厢比他们这间要小很多,三个大男人坐在一起看来有些挤,他们的穿着看来也有点朴素,那长衫上还打着补丁呢。
也不知道这么近距离的让他们看到别人的成功对他们来说是种鼓励还是一种残忍。
“这南斋先生的追随者都是女子,见他又长得好,很乐意给他花钱,但晓天公这种,很少有金主愿意不计成本地捧他啊。”
袁宇瞥一眼下面正表演的燕归红,坐在前排的女人不断朝他扔着珠宝,“那不是与捧戏子那套一样?”
“其实是一样的,”张老板很同意袁宇的话,“只不过就是写话本的算是读书人,说出去体面一些,但若按到手的钱来说,还真不如那戏子呢。”
林与闻若有所思地点头,他似乎每次和燕归红出门都是对方花钱,这还是他不再做那档事了之后呢,可想而知他以前得有多少钱。
他扫视一圈这桌子,沈宏博家里巨富就不说了,袁宇有好几代的积累,张老板这大腹便便更是钱堆出来的……
只有他最穷吗?
林与闻挫败感一下子涌上脑袋顶,“别聊这些无用的了,从下面看看有没有什么有嫌疑的女子吧。”
沈宏博和袁宇对视一眼,不知道林与闻这突然的丧气从何而来,但他既然这么说了,两人也探下头去看。
“这么多女人,怎么分得出来谁跟南斋先生有恩怨啊?”
林与闻手上比划了个圈,“县主给那些女子写了信,说那片区域是专门给她们留的座。”
“县主还会做这种事?”
林与闻看向袁宇,眼神一片空洞,“是我,是我用县主的名义的,你知道我那一天写了多少字吗?”
袁宇赶紧躲开他那绝望目光,眯着眼瞧林与闻说的那片区域,“这些女子看来都差不多,没有神色有异的,不像是凶手啊。”
“我也觉得。”沈宏博应和。
张老板更看不出来什么了,“大人,南斋先生,不是,邓原康死了这个事,看来没人知道啊。”
林与闻挫败感更胜,“难道本官找错了方向吗?”
……
“大人……”陈嵩躺在地上,眼珠子咕噜咕噜转,“我们这几天真要守在这啊,怪阴森的。”
林与闻翻个白眼,他枕着手臂躺在邓原康的床上,“本官还没说什么呢。”
“我们为这案子是不是付出太多了?”陈嵩抿着嘴,因着林与闻没在宴客楼那天找到任何有嫌疑的人,他就直接让陈嵩卷着铺盖到邓原康的府邸来守着了,但是陈嵩就住了一晚,心里就觉得发毛,赶忙让林与闻来陪他。
“本官还没说什么呢。”林与闻几乎是咬着牙说的,他好歹堂堂一个县令,竟然被下属的捕头牵来拽去的,一点面子都没有,“你昨天说听到声音,是真的假的?”
林与闻让陈嵩不要熄灯,要时刻营造着这屋子里还住着人的感觉。
他安排南斋先生出版新一回的铃铛记就是为了这个,凶手若是知道自己没有将真正的南斋先生杀死,一定会有下一步的举动,他们守株待兔就足够了。
“我其实也不确定,我当时睡着了,只感觉门口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陈嵩在灯下回忆着,“但这个季节蛇虫鼠蚁许多,也保不准是我听错。”
“又或者可能真的是邓原康的冤魂回来,您说,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变成鬼魂以后是不是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地乱□□啊。”
林与闻成心吓他,“也不一定是邓原康,你这当捕头的,手底下不知道多少亡魂呢——”
“大人,有人。”黑子从床脚下另一边发出声音——他也睡在地上,一时间陈嵩和林与闻都安静下来。
这间宅子不大,只有二进门,林与闻为了伪装外面并没有安排人看守,所以要真是有人溜进来他们就只能靠黑子的功夫了。
林与闻从床上坐起来,呼吸都很小心,他拍拍陈嵩的肩膀,陈嵩回头看他,林与闻只动嘴,“不要妄动。”
陈嵩点头,他知道林与闻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呢。
“人好像走了大人。”黑子握了下拳头。
林与闻松了口气,小声问,“彻底走了吗?”
黑子闭上眼,他的耳朵动了动,等了一会才回答,“彻底走了。”
林与闻立刻伸出脚踹陈嵩,“快,去看看外面!”
陈嵩也不恼,爬起来猫着腰往门口走了几步,他向前扑了一下,把门打开,趴在地上向四处看了一下,确认没人之后才站起来,他回头,“大人,确实走了。”
“你看看周围呢,”林与闻从床上探出身子,“有没有什么线索?”
“有,还真有。”陈嵩从地上拿起一封信,这信原本是用石头压着的,他合上门,打开信封交给林与闻,“这哪家小姐能有这么好本事能夜探这府邸?”
“可能是雇的杀手。”
林与闻看黑子,眨了两下眼,竟有点后怕。
他展开信,这个字倒不错,蝇头小楷,上面的消息也是林与闻乐见的。
是约南斋先生私会的。
陈嵩看林与闻嘴边的笑容就知道这事一定是十拿九稳,“大人,信上都说了什么?”
“说上次约会她因为家中有事没有赴约,这次一定会去。”
“上次?”
林与闻挑眉,“这人一定觉得上次杀错了人,所以南斋先生才会出新的一回话本,跟咱们所料不差。”
“这得多大恩怨,杀错一人之后还要执着再把南斋先生杀一次,”陈嵩直摇头,接过林与闻递过来的信,“他这上面还都是夸南斋先生的话呢,而且这怎么都看不懂,这是夸人的话吧?”
林与闻点头,“说得文绉绉了些,看来对方应该读过不少书,我看甚至比柳之涵读的还多呢,这就不应该当读者,自己当作者才是。”
“我这些日子因这事走访过不少那些写话本的,一个个都穷呵呵的,而且脑子里不知道都在想什么,总是自言自语的。”
陈嵩想到这就皱鼻子,“还好大人您考上了,不然您要是也走上这条路,还不知道写出什么骇人东西。”
林与闻拿脚尖捅咕他,“本官平常是不是太娇纵你,你还敢编排起本官来了。”
陈嵩被他弄得浑身痒痒,嬉皮笑脸道,“大人,那我们就到这信里说的地方等那个人吗?”
“嗯,这地方咱们以前去过吧?”
“嗯,这个亭子就在东郊那片山上,”陈嵩仰着头想了想,“山上好安排人,只是到时候应当让谁假扮南斋先生呢?”
林与闻想了想,“他既然送来这封信,就应该知道本来的邓原康不是真正的南斋先生,但他又提上次……”
“这个凶手应该自己也不知道这其中曲折,完全是赌一把的心态,想必是刚杀过人,却发现杀错,心中起急了。”
“但看他行文,不似个冲动易怒之人,包括他之前的行动应当也经过精心计划,所以若是与他见面,他一定会先行试探之后再动手,所以谁来假扮南斋先生这事很重要。”
黑子看林与闻拇指和食指捻在一起,知道林与闻在思考,就静静地等着。
“大人,您绝对不可以自己上。”陈嵩先警告,“您要是再以身犯险,袁千户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林与闻“嘁”了一声,“本官自有打算。”
第107章 第 107 章
107
柳之涵穿着男装,有些忐忑地坐在亭子里。
此时已经将近日落,离信中所约定的时间已经近了。
林与闻带着人守在周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亭子,“黑子,一会如果真遇上危险,你给我直接冲上去,生死不论。”
黑子点头,“是,大人。”
“大人,您自己不想冒险,也不能让个小姑娘上啊,”陈嵩摸着手里的刀,也觉得紧张,“这要真出了事——”
“闭嘴,不能出现危险,”林与闻自己也知道这决定大胆,这柳之涵现在后台比他还要稳,既有县主又有圣上的,人家那手比自己的脑袋可能都要值钱,“凶手那一看就不是好糊弄的,所以要不是南斋先生真身赴会肯定会引起怀疑的。”
“可是……”
“而且我总有种感觉,”林与闻努起嘴,思考了一阵,“这凶手是故意留下破绽的。”
“什么破绽?”
“回头跟你说,人来了。”林与闻看到上山来的路上有个打伞的人影,“大白天的打什么伞。”
这是个个子不矮的姑娘,她穿的衣服果然是日出纱,裙边有红色黄色的渐变,她背了个布包,陈嵩猜那里定然装着凶器。
柳之涵站起来,又往后退了一步,学着男人的样子僵硬地给那姑娘行了个礼。
姑娘把伞抬起,脸上竟然还围了一块黑纱,把脸遮得严严实实。
柳之涵直起身子,比这姑娘矮了一大头,她有点害怕,但是还是按着林与闻交代她的话,粗着嗓子问,“姑娘可就是信里约我见面的茜姑娘?”
茜这名字是落款,给南斋先生写信的女子大多都这样,留个化名,很浪漫。
但是林与闻他们追溯起来极其麻烦。
这姑娘点了一下头,眼睛一直盯着柳之涵。
“我看,你心里说,我们上次见面的事情,那是什么事情?”
林与闻他们的精神一下子紧张起来,等着听这个姑娘回答,谁知道对方根本不说话,她对柳之涵做了个请的姿势,把纸伞收起来,自己先坐到亭子里的石桌边,伸手向随身带的小布包里掏东西。
林与闻连忙抬起手,若是她掏出来的是凶器,那这山上埋伏的捕快就要一拥而上了。
谁知道这姑娘掏出的竟是纸笔,“你真的是南斋先生?”她在纸上写。
柳之涵看到这字,坐到对面,也在纸上写,“不错。”
“哑巴?”
林与闻听陈嵩这么说,眯起眼来,好一会才说,“他是想要南斋先生写字。”
“什么意思?”陈嵩觉得大人比这凶手还莫名其妙,“大人等回了县衙,你可一定要一样一样给我解释清楚。”
林与闻点头,“好。”
茜姑娘又在纸上写了几行字,柳之涵看了眼睛都亮了连连点头,也疾书起来。
他们俩这样一来一回,竟就这样过了半个时辰。
“大人,我们是不是等错人了,”陈嵩逐渐失去耐心,“这个姑娘明显就是南斋先生的书迷,俩人这都交流上了。”
林与闻瞪他一眼,“那他的衣着如何解释。”
“可能就是买了一样的衣服,那县主不也说嘛,许多女子都有。”
“你又不是没见过女人,你瞧她那一身装扮,有哪里是搭配的吗——”
“等一下,柳之涵站起来了,”林与闻先停下解释,往前探了探身子,他们在高处,虽然看不清俩人在纸上写什么,但是里面人的动作是一清二楚的。
柳之涵不止站起来,她还朝茜姑娘行了个大礼,她那样子好像两人是什么故交一般。
茜姑娘也站起来,她也同茜姑娘一般行礼,但是所有人都被他这动作镇住了。
柳之涵扮男装,所以她作揖很正常,但茜姑娘,她不是个姑娘吗?
陈嵩瞪着大眼看林与闻,发现林与闻的眼里有些兴奋的神情,难道大人之前就猜到了?
“大人,”陈嵩小声请示,“我们?”
“先不用动,”林与闻把手收起,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看他们怎么发展。”
柳之涵眨着眼,往后退了两步,那茜姑娘伸出手想要抓她,却又收了回来,她好像开口说了什么,柳之涵的眼神从震惊变得恐惧起来。
林与闻几乎是瞬间捕捉到这个神情,手用力朝前一挥,一下子埋在草丛里的,伏在树上的,躲在石头后面的捕快一齐冲了上去,直接把亭子围得水泄不通。
黑子速度也快,林与闻刚起身的功夫,他已经领着柳之涵站在捕快们的身后了。
林与闻呼口气,拨开挡在前面的捕快,“不要做多余的反抗,束手就擒吧。”
茜姑娘低头笑了一声,声音粗犷,明明是个男人。
林与闻早就猜出来这点,一边招手让人把桌上的纸和布包收走,一边与这个茜姑娘说,“你如果配合的话,本官可以考虑你的情节让你省些皮肉之苦。”
茜姑娘明显是不想配合的类型,他看着林与闻,眼神似乎有其他的深意。
林与闻觉得他有点眼熟,但一时也想不起来,“带回衙门慢慢审吧。”
陈嵩带着小沈上前,先把遮在茜姑娘脸上的面纱扯了下来,随后一人扳茜姑娘一只手臂,押着人下了山。
柳之涵还躲在黑子身后,见人都离远了,才轻声问林与闻,“大人,他就是杀人凶手吗?”
“应当是了,”林与闻朝她点头,“怎么样,他没吓到你吧?”
吓到是肯定吓到了。
柳之涵低着头,抿了抿嘴唇,“大人,这世上真有知音这种事吗?”
这倒是把林与闻问住了,他皱了下眉毛,“你自己书里不是写过吗?”
“可我,那些都是想象出来的。”
林与闻无言,甚至觉得柳之涵已经是炫耀了,她日日坐在家里,笔下却无数千曲百折的故事,“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柳之涵想了想,“大人,等我整理一下心里的想法再同你详细说来可好?”
“当然可以。”林与闻对黑子使了个眼色,“把柳小姐送回家里,本官先回县衙了。”
“可是大人……”
“就这么几步路,我一会就追上陈嵩他们了,你不要担心。”
黑子听了这话使劲点了下头,“好。”
林与闻跟他们俩摆摆手,立刻小跑几步追上陈嵩他们。
“大人,人咱们抓到了,您说的破绽究竟是什么?”
还没忘掉这个事呢,林与闻觉得陈嵩长进不少,“你想,张老板跟我们说过,南斋先生那些读者的信都是他转交给邓原康的,这个人怎么会自己送信到邓宅呢?”
“是啊……”
“所以说明这个人已经观察和跟踪邓原康很久了,那他应该很肯定自己没有杀错人才对,就算觉得自己杀错了,那他也应该在昨晚直接冲进房间来结果了他以为的南斋先生才对,为什么要送信,把真正的南斋先生约出来呢?”
“嗯,”陈嵩真没想到这事有这么多的疑点,听林与闻这么一提愈加觉得背后冷飕飕的,“大人,你这些都是刚刚想到的吗?”
“也不算。”
林与闻看着茜姑娘被女装绷得紧紧的背影,若有所思,“其实昨晚收到那封信的时候我就有点感觉不对了。”
“我本来安排咱们在邓宅守株待兔是无奈之举,因为我们之前除了凶手是穿着日出纱的女子以外没有任何真正的线索,”林与闻边回想着案子的细节,边给陈嵩解释,“所以我们很容易就推断出这一定是与南斋先生在感情上有纠纷的女子。”
“但我们其实混淆了两个概念,邓原康和南斋先生,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人,凶手想杀的究竟是南斋先生还是邓原康呢?”
“……”陈嵩从这里已经开始听不懂了,“他们算是一个人吧。”
“如果想杀的是南斋先生,”林与闻循循善诱,“那一定是因为‘南斋先生’凭名气玩弄女子,被凶手发现了所以选择了报复,因此知道南斋先生本人还活着,自然要再来确认一次,看看是否是自己杀错人。”
“而想杀的是邓原康的话,这件事就会完全变成另一个性质。”
“如果因为感情纠纷,想要杀掉邓原康,”林与闻愈加相信自己的推断,“那他根本就没必要今天来见南斋先生了。”
“你想,如果想杀的是邓原康,那么动手的那天晚上一定就确定好对方的身份了,绝不可能在事后有杀错人的想法,更不可能因为发现南斋先生还活着这样的事情再一次约对方见面啊。”
林与闻豁然开朗,一直让他别扭的谜团好像解开了,他也似乎想起在哪见到过这个茜姑娘了,虽然穿着女装,但是刚刚被扯下面纱的样子……
他对陈嵩吩咐,“你走那条路,去把那个书商张老板请到县衙里,要他来辨认凶手身份。”
“大人,这个人张老板认识?”
“嗯,我想他应该认识,”林与闻点头,“而且他应该很熟悉才对。”
陈嵩歪了一下头,他觉得自从办这个案子,大人说的话越发难懂起来,这就是读书多的人吗?
第108章 第 108 章
108
张老板认过人之后,林与闻只让陈嵩给他送了许多话本进到房间,就再也没有别的吩咐了。
陈嵩也没什么事干,坐在牢里跟那个茜姑娘大眼瞪小眼。
“你叫什么名字?”陈嵩翘个二郎腿,不甚正经地问,他讯问这些读书人就是这副不正经的模样,这些人都不太会和地痞流氓打交道,一般他只要摆出这副样子这些人自己就交代了。
茜姑娘不说话,低着头。
“咳,”陈嵩用手擦了擦鼻子,“咱们衙门和旁的不一样,你要是认罪认罚,大人能给你上书求刑部那边来个从轻处理。”
茜姑娘听到这话抬眼看了下陈嵩,依旧不张嘴。
怎么油盐不进呢?
陈嵩盯着这个茜姑娘,这人身材瘦削,个子也高,嘴上还有青黑色的胡茬,要不是围着那个纱应当一下子就能被认出来才是。
他会选在晚上和邓原康见面就是因为这个吧,但是又为何选在白天里与柳之涵见面呢。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谁,你叫晓天公,也是个写话本的。”陈嵩扬着脸,“刚才张老板都来指认过了。”
晓天公还是不说话,他这种破罐破摔的感觉实在让陈嵩觉得挫败。
他都做到捕头了,自然也想像林与闻那样风光的破几起大案子,再不济问到些有价值的线索也好啊,但看晓天公这样子是咬死不说了。
“你知不知道,我是可以对你动刑的。”杀手锏了,这种细皮嫩肉的书生应该最怕这个了。
晓天公看着陈嵩,叹了下气,“你想知道什么?”
陈嵩瞪大眼,林与闻平常还不让用刑,看来用刑最简单了,“是不是你杀了邓原康?”
“邓原康是谁?”
“嗯?”
陈嵩愣了愣,说,“就是,南斋先生。”
“南斋先生不是活着吗?”
“啊……”陈嵩就这么轻易地被绕进去了,他一时脑子里都混乱了,他应该问什么来着,“啊!你六月十三那天在做什么?”
“在写东西。”
“可有人给你作证?”
“没有。”
“……”陈嵩又被绊住,这人怎么能这么堂而皇之地撒谎呢,“既然没有人能为你作证,那你就有杀害邓原康的嫌疑。”
晓天公抿起嘴唇,又不打算说话了。
这人简直无赖,陈嵩想了想,又问,“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哪条律法说了不许穿成这样吗?”
“律法上虽然没说不许,但是你穿着这身衣服杀人就不好了吧?”
陈嵩这捕头自然不是白做的,他一眼就看出晓天公的鼻尖微动,可见呼吸粗重,他有所松动,“我看你并不经常穿女装出门吧,是为了诱惑死者?”
晓天公咬了下后牙,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陈嵩吸口气,他发现自己这样问话很可行,“你与南斋先生也是像之前那样通信吗,你把信就放在他卧房门口?”
“还是你也会把信交给张老板?”
晓天公闭了下眼睛,“你用刑吧。”
陈嵩摇摇头,他突然体会到讯问的乐趣了,“我不用刑也能让你交代了。”
“哥!”小沈小跑着进来,拿了一大叠纸交给陈嵩,“大人都看过了,让我给您送来。”
张老板那边一把人认出来,林与闻就让人去搜晓天公的家,果然找出了晓天公与邓原康之间的信件。
“这些都是证据。”陈嵩翻着信件,他本来读字就慢,这俩人说的还都是酸腐话,读了个几页他就觉得眼睛累了,索性算了,只找出六月十二那天的信,“这很清楚能看出来,是你约邓原康见面的,就在又春坊那条街上。”
“他看时间不到,就先在又春坊里玩了一会,深夜出来寻你,你当时就穿着这件衣服,把他杀了,再到他家把你们之间的信件都拿走。”陈嵩眯着眼看晓天公,“你做这些事情,是出于嫉妒是不是,因为南斋先生和你几乎是同时开始写话本,但他的成就明显比你高太多,你受不了,就选择了杀掉他?”
晓天公慢慢抬起头,眼睛里红血丝密布。
“都说武夫莽撞好斗,但是你们这动笔头的竟也这么极端?”
“谁说我是因为嫉妒他,”晓天公瞪大了眼,“我为何要嫉妒他?”
陈嵩默默握起拳,继续说,“现在你后悔了吧,真正的南斋先生另有其人,你再嫉妒也没用了,你知不知道,连当今圣上都求着看他的书呢,而你……”
他顿了一下,“你的书怕也就是糊墙时候有点用处吧。”
“你胡说!”晓天公大喊,“我早就知道他不是南斋先生,我杀的就是他这个欺世盗名之辈!”
“……”
小沈站在一边吸了口气,随后用一种无限崇拜的眼神看向陈嵩。
陈嵩咽了咽口水,自己也没想到激将法竟然有用到这种程度,他故作镇定地站起身,没打算再和晓天公再说什么,当然他也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只学着每次林与闻审结案子时候潇洒离去。
他一出牢狱的门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忙摇小沈的肩膀,“你听到了吧,他招了!”
小沈使劲点头,“真的头儿,他真招了。”
“招什么了?”林与闻拿着本书走过来,不解地看这快开心地跳起来的俩人。
小沈那嘴皮子快,赶紧把刚才陈嵩审讯的经过全给林与闻说了,顺便美化了下自己拿出信件这一重要证物的情景。
林与闻无奈点头,“确实有长进啊。”
陈嵩美滋滋地直晃脑袋,“自然,也不看我是谁教出来的。”
“嘴也甜不少,”林与闻用书本打了一下他的肩膀,“虽然动机全都猜错了。”
“欸,大人?”
“跟我进去一趟,我再问问他。”
“还问啊,”陈嵩面露难色,“万一他要翻供怎么办,他那嘴皮子我感觉也厉害得很。”
“他要是想翻供,过堂的时候一样会翻供,还是问清楚了吧。”
陈嵩垂下脑袋,“好吧。”
“不过做得确实不错,让他先承认下罪行才是最重要的,动机这些不过是辅助,”林与闻把书扔给小沈,“学学你们头儿,多读点书。”
小沈眨眼,他们头也就多认识几个字,也能叫读书啊。
“大人,他那话本都是写什么的?”陈嵩重新又跟林与闻进牢里。
“跟张老板说的一样,确实比南斋先生的适合咱们男人看,”林与闻想到刚刚看到的剧情就觉得有些可笑,“是个英雄救美的故事。”
“嗯?”陈嵩不解,但是他不着急问,一般凶手都抓到了之后,林与闻会把所有事情都详细解释给他听的。
晓天公看到陈嵩重新进来,额头上的青筋都绷起来,他怒视着陈嵩,像是愤恨陈嵩直到最后都在冤枉他。
陈嵩才不在乎他这眼神,径自去搬椅子给林与闻。
林与闻坐下来,搓了下腿,对着晓天公笑了笑,很亲近的样子,“晓天公,你这笔名起得比南斋先生格局大多了,看来心里有些志向啊。”
晓天公的眼神稍微温和了些,他坐在原地,挺直了脊背看林与闻,意思是他们俩的地位并没有差很多。
“本官让赵典史查了查你,你原名叫曲晓同,是曲村的书生,但是没有中乡试。”
“不过看你一心写话本,也没有再考的意思了吧?”
晓天公垂眼,“没必要考了,”他的态度很决绝,“科举不过是你们这些当官的障眼法而已,我等没有背景没有后台的人根本没有机会。”
林与闻点点头,“说的是,这一次点的进士刚好是首辅大人的侄子啊。”
“哼,”晓天公冷笑一声,“你倒是比其他人清醒一些。”
“你最近的话本我读了,有些不足啊。”
晓天公神色大变,“你觉得哪里不好?”
“嗯,怎么说呢,本官也扮过女装,但这书里主角不刮胡子,甚至穿的还是件不合身的衣服,不太像能骗过反角的样子啊。”
“反角当时已经喝醉,又逢天黑,他根本看不出来的,”晓天公认真说服林与闻,“而且主角是做了很多调查的,他早就知道反角这人贪酒好色,所以这个设计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是他是怎么知道反角把二人的信件都藏在哪呢?”
“你如果细读,就应该有点印象,主角与反角的家丁在赌坊相识,他借了他钱。”
“啊!”林与闻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他就是那个时候把反角的屋宅摸清楚的啊?”
“没错,这个地方写的不太明显,但我总以为大家能读出深意的,”晓天公低头沉思,“看来还是要修一下。”
林与闻“嗯”了一声,“那你怎么知道那个家丁就是邓原康家的呢?”
“还不是他爱显摆,当时他已经输得不行,把一个荷包交出来,说是南斋先生与宜山县主的定情信物,但是这东西怎么会有人在乎,”晓天公说出口的时候就停不下来了,他张着嘴看林与闻,“你……”
“你应该把这一段也写进去嘛,”林与闻歪着头看他,“不然有种故弄玄虚的感觉。”
第109章 第 109 章
109
晓天公直直盯着林与闻,林与闻却也不怕,“你是很聪明的一个人,又很执着,如果你不是执着到这般,超过南斋先生应该是指日可待。”
晓天公抿着嘴,“他写他的,我写我的,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竞争。”
陈嵩听到他这话,心想果然像林与闻说的,自己完全把晓天公的动机猜错了。
他看向林与闻,林与闻回他一个微笑,但是不带嘲弄,反而有点安慰的意思,就像他之前说的,动机不过是个辅助,“我问过张老板,你们几乎是同步开始写话本的,所以我要南斋先生把她收到的读者的信全部交给了我。”
“他都收着?”
“没错,就像你收着她的信一样,她也很好保存着你的信。”林与闻答,“你们两个人在最开始互相鼓励,互相为对方提意见,相处应当是很不错的吧?”
晓天公没有回话,但是他的表情柔和,看来是认同了林与闻的话。
“但是你们聊着聊着,你发现回你信的人变了。”林与闻眯起眼睛,“你和那些无知少女不一样,你是读书人,你对字迹的变化应当很敏感。”
“县主虽然也有察觉,但是邓原康跟她说自己有在练字就这样糊弄了过去,她们心里本就对南斋先生有好感,再加上一手好字也算加分就一厢情愿地相信了他的话,但你不同,”林与闻看晓天公,“你自认和南斋先生是知己,你们是督促彼此进步的笔友,所以你可以很理智地意识到再努力练字也不会在短时间内达成如此大的进步的。”
“所以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筹备这件事了。”
晓天公轻轻闭上了眼。
“看你的话本里,其实你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吧,你知道邓原康用南斋先生的名义招摇撞骗,玩弄女子感情,而且他与县主断绝的行为甚至已经开始影响到南斋先生的事业了。”
“你作为南斋先生的知己,自然不能眼见着邓原康这样抹黑他的名誉,所以你杀死了邓原康,向世人展示了真正的南斋先生,最后深藏功与名,与南斋先生重新修复了关系。”
“理应是这样的。”晓天公点头。
林与闻嘶一口气,“可是话本毕竟是话本,这现实里可没有一个查不到凶手就放弃掉的县令大人。”
晓天公看向林与闻,笑了一下,“你确实要比其他的县官有些责任感。”
林与闻当他是夸自己,歪了一下头,“其实,你要不是非要再见一次南斋先生,我们可能不会抓到你。”
“好奇,”晓天公像是释然一样看向林与闻,“我与南斋先生三年前认识的时候,我刚落榜,他的母亲刚发病,皆是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我们彼此都只能靠写话本这一件事排解痛苦。”
林与闻不再说话,认真听着。
“他擅长写闺中恩怨,而我喜欢恣意江湖,我们笔下是另一个世界,纯粹的想象让我们几乎可以忘掉生活中一切的不如意,”晓天公回忆着,“我知道他写得好,但是没想到他能红得这么快,天知道我在书摊上都能看到他的书的时候有多开心。”
“我当时立刻就写信给他,没想到张老板交给我回信的时候他的已经被那个人替换了身份。”
晓天公眯起眼睛,“大人你有句话说得不对,我一开始也是信了的,他说他的字练好了,但是我越和他聊下去,越觉得奇怪,他根本不再与我聊话本中的剧情了,连我提到他自己的创意他都不再搭理我,我甚至觉得他是忘了初心。”
“因此我去了张老板给他办的读书会,他那副小人嘴脸彻底暴露。”晓天公想到这依旧很生气,“南斋先生的独到之处便是他对女子心情的珍视,他笔下的女子脉脉含情的有之,潇洒放肆的有之,一心事业的有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私下约会书迷,收受她们的钱财呢?”
林与闻点头,他突然明白柳之涵那句知己是什么意思了,这晓天公确实很了解她的书,也了解她这个人。
“我开始跟踪他,发现他每个月都会寄信给一户柳姓人家,那家家庭困顿,女主人生病,和南斋先生给我说的情况差不多。”
“我不消怎么动脑子,就知道这其中是怎么一回事,虽然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找人冒充自己的笔名写作已是常事,但是我最好的朋友遇到这种事情我实在不能容忍。”
“更何况,我也不能容忍我自己被这样的人欺骗,”晓天公说得十分坦荡,和他的文风一样,“一切都很顺利,尤其是县主与他决裂,把之前的下人都撤走之后,更是让我连个人证都不再有,就像是老天在帮我一样。”
“确实。”林与闻承认。
“但是我真的很想见他一面,”晓天公抿了下嘴唇,“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想,我很想亲口告诉给他我为他做的这些事情,也是因为我这人确实有些藏不住事吧。”
“岂止藏不住事,你竟然把这一切还写在了话本里。”林与闻想到这个事情就觉得可笑,他要是能早看到这个话本哪还用花这么多心力查案啊。
更离谱的是那个沈宏博,他不是早就看过这个晓天公的话本吗,竟然半点都没和这个案子联系到一起吗?
晓天公摇头,“其实我也是想看读者反馈,再完善我的计划。”
林与闻哑然,不得不承认,“你是真的很喜欢写话本这件事啊。”
“是,”晓天公笑了一下,“我想南斋先生他也是。”
林与闻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给晓天公,“南斋先生,他其实不是个男人你知道吗?”
“嗯?”
林与闻顿觉这话有些歧义,改口,“南斋先生本人是个女子,叫做柳之涵。”
晓天公眨了眨眼,“可是那天我见他……”
“你能男扮女装,人家还不能女扮男装啊?”陈嵩翻了个白眼。
晓天公的表情有点迷茫,似在回忆着之前与柳之涵见面的细节。
林与闻站起来,“如果你没有做出这档事,本官觉得你们之间的关系可能不止是知己。”
晓天公从开始计划到杀掉邓原康为止,始终没有任何后悔的意思,甚至为了自己这个几乎骗到县官的大局感到隐隐的骄傲,但从林与闻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都坠入了深渊里。
……
“大人,您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陈嵩问林与闻。
林与闻一边嗦着黑子给他端来的冷面,一边回陈嵩的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您是说这晓天公和柳之涵能……”陈嵩把两个拇指对在一起,摁了摁,“能走到这步?”
“很有可能啊。”
“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吗?”
“邓原康只会在那些寄给南斋先生的信表达一些暧昧情愫的时候才会选择自己去回信吧?”
陈嵩眨了下眼睛,“也就是说,晓天公一早就对南斋先生有意思了?”
“嗯,可能他自己都没看出来,”林与闻撇了撇嘴。
“而且,我觉得柳之涵对他一定也有些别的意思,你要知道,他们俩虽然没见过面,但其实已经算是共过患难了。”
陈嵩莫名有种怅然感,“他俩面都没见过,连对方的名字长相都不知道就有这么深刻的感情了,那真相处起来,一定也,”他幽怨地看林与闻,“大人,我就说不查的好吧。”
林与闻恨不得用筷子敲他,“那能一样吗!”
陈嵩叹了一声,“我看我就做不了官,下不了狠心。”
“这律法啊,从古至今,无非六个字,天理、国法、人情,”林与闻感叹,“天理、国法,不是写在庙里就是写在纸上,独独这个人情是记在人们心里的,不止你有,本官也有。”
陈嵩不明所以地看着林与闻,林与闻瞪他一眼,“本官已经给刑部上书了,希望朝廷能考虑此案情节轻判,而且宜山县主也陪本官一起上了书,细说了这个邓原康诈骗女子贞洁和钱财的事情,”他叹口气,“所以这晓天公应当是判不了死罪的。”
“大人……”
“别拿这种肉麻的眼神看着本官,”林与闻推开陈嵩的脸,“但是一个流放是少不了的,不过他这样的人,流放这种经历没准还会被他当成素材,写成新的话本呢。”
“大人您这话说的,”陈嵩哈禁不住笑,“但这些个写话本的也够疯魔的,谁会把自己的作案过程写出来等着让人抓呢。”
林与闻摇摇头,依然觉得此事荒唐,“啊,冷面有点吃腻了,不过膳夫说他提前冰了许多泡菜汤,所以你明天把袁宇他们都叫来,大家一起把剩下的都吃完了吧。”
“知道了大人,明天一早就去。”
陈嵩正要起身,却看见柳之涵走进了衙门,她朝林与闻行礼,“大人,我想见见他。”
林与闻眨了眨眼,“曲晓同?”
“是晓天公。”柳之涵还不知道晓天公的本名。
林与闻摇摇头,笑了下,不知说什么好。
第110章 第 110 章
110
林与闻站在门口,目送柳之涵走进牢狱里,他有点担心,又觉得这安排倒也不错,若是能把晓天公的心结解了,他后续判案也会顺利些。
柳之涵第一次见牢狱里的样子,走一步就要观察几下,好像要把所见都牢牢记在脑子里一样。
她来到晓天公面前,对他福了一礼,“又见面了。”
晓天公已经换了男装,林与闻让小沈给他找的衣服,不然一天天穿那件不合适的女装,每次提审他都觉得怪怪的。
晓天公站直身子,对柳之涵一拜,“小姐好。”
“啊,”柳之涵脸上一红,“你还是叫我南斋先生的好。”
晓天公脸上更红,“以前还能叫出口,现在知道你是女子之后,反倒叫不出来了。”
柳之涵一笑,“这样啊。”
“你……今天是来?”
“我有东西想给你看,”柳之涵把一沓书稿从自己的布包中拿出,送到晓天公跟前,“这是铃铛记新一回的书稿,我刚刚写好,”她带着期待的眼神看晓天公,“想你先看。”
晓天公听了这话,眼睛亮起来,手在腿上擦了擦,像得到宝贝一般,珍视地把书稿接过来,就地跪坐下来,一页一页地翻着。
柳之涵在他看书稿的这个功夫,也拿出纸笔,也跪坐下来,先把刚刚在牢狱的见闻写下来,接着就静静等着晓天公给他反馈。
林与闻本来还对他们之间的相处很感兴趣来着,但是这俩人现在对着跪着,一个写,一个读,连句话都不说,实在无聊,他蹲那瞄了一眼,想了想,自己这样也不太雅,就拍拍屁股起来了,交代小沈记得把柳之涵送走之后就去找黑子陪他出去找吃找喝了。
“这一回写得好啊!”晓天公突然大叫一声。
柳之涵直咽口水,“是吗,你觉得哪里好?”
“这样她的命运就跟你最开头的批文一样了,有种宿命的感觉。”
“你看得出来是吧,”柳之涵直点头,“我就知道你一定看得出来。”
“接下来你要怎么写,总得交代一下那个公子的结局吧,切不可结束得太仓促啊。”
“是,虽然这后面几回可能有些平淡,但是我还是打算把故事写完整。”柳之涵点头,“我打算这两个月多写一些,然后就去写新的话本。”
“真的,你可备了大纲?”
“已经在准备了,”柳之涵信心满满,“而且经历这一事之后,我知道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我都想写在书里。”
她说完又觉得自己唐突,“我的意思不是……”
“我明白,我明白,”晓天公对她笑,“我本就觉得以你的才华只写闺中恩怨实在闭塞,如果你的母亲的病好些,我看你也应该多接触一下这大千世界。”
“嗯。”
“小姐,我其实没想给你造成这么大的麻烦,只是那厮实在太过分,我自己看不过去。”
“我明白,”柳之涵对晓天公点头,“但是对方也是一条人命,他做的事情虽然混账,但罪不至死,”她抿了下嘴唇,“你的书里从不信官府权威,所以你以私刑制裁他,我是可以理解的。”
晓天公点点头,“是,我不后悔。”
“以前你跟我说,写话本时就是把自己的灵魂分了一部分在书里,我深以为然,现下看来,你的灵魂也和你书里一样恣意。”
晓天公垂眼,“这种话小姐就莫说了,与其说我恣意,不如说我自大,还以为这件事情做得有多完美无缺呢。”
“不过下一本书就不要自己以身试法了。”
晓天公叹了一声。
“晓天公吾友,是你一直的鼓励和建议,才有了今天的南斋先生。”
“南斋先生吾友,我愿一直祝福你,在文路上步步高升。”
两人擎起手臂,互相一拜。
晓天公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用把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想得有多曲折,他也许对南斋先生有动过其他的心思,但是那都抵不上他打心眼里对对方才华的敬佩。
他们俩扶着手臂,一起站起来,“啊,县主同我说,她会向圣上求情,你绝不至于一死。”
“杀人偿命,我其实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
“还是不要了,我还想着有生之年再读你的话本呢,”柳之涵又是一福礼,算是与晓天公正式离别。
晓天公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猛然想起自己并不知道她的闺名,“那个……”
柳之涵回头,“什么?”
“没事,没事。”晓天公低下了头,无所谓了,她对他来说,就只是南斋先生,就只是南斋先生就好。
……
林与闻看他饭厅的桌子挤满了人,眉毛都抽动,“咱们县衙的吃食够这么多人吗?”
“别说这种扫兴话,”宜山县主屈尊坐在次位上,朝林与闻瞪眼睛,“本县主可是自己带了不少菜来呢。”
林与闻不敢惹她,眼睛朝袁宇使劲。
袁宇等他坐下,低在他耳朵边上,“县主这人喜好无常,没准过两天对你没兴趣了就不会再来了。”
“太吓人了,打你跟我说过那话之后,我总怕她是圣上派来盯着我的眼线。”
“你放心好了,就你这个抠抠索索的样子,圣上是不会担心的。”县主杵着一只手臂朝林与闻笑,她手腕子上镯子手链一排,金银玉石闪得林与闻眼睛都要瞎了,“真没见过谁请人吃面,就只给面吃的。”
林与闻又当着人家面继续跟袁宇说人家坏话,“她对我到底是哪方面的兴趣啊,总不能是为了天天骂人找个垫嘴的吧。”
“行了。”袁宇推他一下,“你这小庙能有这尊大菩萨罩着就不错了,以后要真是出了什么事,县主说话不比你那玉公公有用?”
那可不一定。
林与闻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讨好的嘴脸已经朝向了县主,“县主,您下次再大驾光临我这小衙门定要让人提前通报一声,我好给您多准备点好酒好菜。”
宜山县主挑眉,“怎么,林大人是在敲打我啊?”
林与闻一怔,赶紧摇袁宇的胳膊,你看你看,她就是要找我的茬。
袁宇摇头,实在懒得搭理他这官司,问正在和程悦说着什么的柳之涵,“铃铛记的新一回反响好像还不错?”
“是,”柳之涵对袁宇笑,“比我预想的要好很多,而且我的新一本已经准备上了。”
李小姐惊喜,“这次要讲什么,我知道最近讲断袖的可时兴了,就那种书院里,老师学生什么?”
没上过书院的当然都好奇,但是林与闻和袁宇这种上过的,只觉得背后发凉。
“你们可不要胡想,书院里规矩多着呢,哪可能有那闲心思?”林与闻嘴都呲开了,“而且你们想想能在正经书院里当上老师的,那都什么岁数了,还断袖。”
袁宇用手掩着脸,有些尴尬,“确实,如果下一本真要讲这个,我们男子可看不进去的。”
李小姐做鬼脸,“谁要管你们男人看什么,我们自己看着开心就好。”
“就是,”宜山县主附和,她与李小姐脾气相投,最近很是亲近,“而且我也想好了,不管南斋先生想写什么,本县主都要支持她,月钱照给。”
“县主这……”
“没事,有钱难买县主开心,你便收着就是,”林与闻对柳之涵招手,“你的铃铛记下一回怎么样了,京城还有人等着呢。”
“京城?”
袁宇一拍林与闻大腿,这事可不能乱说,要是传到首辅耳朵里,又变成圣上玩物丧志,国将不国了。
林与闻自然明白袁宇意思,话锋一转,“京城里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啊县主?”
宜山县主皱眉,“我天天待在扬州里,哪知道京城有什么事,”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之前说京城出了个采花贼。”
“欸?”
整桌的人都来了精神,没什么比这权贵的八卦更振奋人心的了,“真的假的?”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事情,”李小姐站起来,手舞足蹈起来,“好像受害的是户部员外郎的夫人。”
“官员的夫人也敢动手啊,”陈嵩震惊,“这得多大胆子啊!”
“不止那一个,”宜山县主努力回想,“好像还有那个给事中的千金也受了害。”
“怎么叫受害啊?”林与闻不解,这种事应该不是可以肆意传播的事情吧,毕竟涉及官员家属,怎么说都不太体面吧。
“就是说那些夫人小姐什么的,因为那采花贼,害了病了。”李小姐问程悦,“就是那种相思病,整天茶饭不思的,就想着那贼,有这样的病吗?”
程悦摇摇头,“那顶多也就是心病吧。”
林与闻挠了两下脸,问袁宇,“我怎么觉得这事情有点熟悉呢?”
“好像……”袁宇也有同感,但是确实有点想不起来,“是你在京城时候的事情吗?”
“嗯,”林与闻皱皱鼻子,“不管怎样,这采花贼好好待在京城,别来祸害扬州女子就好,省得给我找事干。”
林与闻话音一落,小沈就双手抬着一份书信走了进来,“大人,说是京城来的信,好像让您帮着抓什么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