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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澄在县衙里早就摆好了一桌菜,似乎就是在等着林与闻他们一行人。
“小若,没想到你竟然一次就把他请下来了。”
李承毓对袁澄冷笑了一下,装都不打算装,直接坐到了袁澄对面,“如圣上所愿,我跟你回京城。”
“你这样的病秧子,就算回了京城又能再活几年,我要是你,就该在听到这消息时殉了郑妃,至少还能留下个真清高的名声。”
“袁少卿说笑了,我是有真清高的名声,但你可是得了实打实的权力啊。”他嘶了一声,“而且怎么想,把拒绝陛下的封赏成为清高都有点不妥吧。”
袁澄呵了一声,“我同圣上也这样抱怨过,圣上与我说这权力有时候还是让人很难过的。”
李承毓点头,“虽然我不在朝,但是你们的权力确实让我很难过。”
袁宇心想只是两个人都如此唇枪舌剑的,京官们一同上朝还不知道得多杀人于无形呢。他本想把自己的想法从眼神里传递给林与闻,谁知道林与闻正吃得开心。
哎,忘了,这家伙就喜欢在别人针锋相对的时候大快朵颐。
“既然我已经到了,可以把那个平民放了吧?”
这倒是跟自己有点关系,林与闻把筷子搁在碗沿上,巴巴地看着袁澄。
袁澄不可思议,“你竟真是为了那个人向陛下低头?”
“我虽然不会,”李承毓摇摇头,“但有人会,而只要有人会,这朝堂就并非我想的那样肮脏。”
袁澄对他这话十分不屑,但他懒得再和李承毓辩下去,毕竟回了京城这样的机会可不少,“好,放人吧。”
林与闻的眼睛睁大,“好好,我这就去安排。”
他提着下摆就要跑起来,跑出两步就定住,恭恭敬敬给袁澄和李承毓作揖,“那二位大人慢用。”
一步,两步,三步,林与闻数着自己退后的步子,一满三步立刻掉头,直接往牢狱的方向跑过去。
“小若还是孩子心性啊。”袁澄不得不感叹。
李承毓则是微笑,“这么多年,他依然能保有这样的初心,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
袁澄忍不住翻白眼,他最讨厌这一届进士,没一个像样的,状元郎是个酒痴,天天在朝上撒酒疯,逮着谁就骂谁,也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榜眼是个书呆子,猫在翰林院门都不出,是人都不见,非要修史;至于这个探花更不必说,既然不想做官又何必考那科举;还有从前那个户部的员外郎,一手好文章全用在跟兵部那些老油子打嘴仗上了,好像也是贬到这扬州地界了吧……
到底是什么让圣上对他们这一届如此在意啊。
袁澄恨恨地看着李承毓,他可不觉得这人是清高,可能这几次辞官都是做的局,故意勾着圣上的胃口,这不,给到太常寺卿这位置了,终于满意了。
“这东坡肉做得真不错,”李承毓才懒得理袁澄那些阴暗思想,拿起了碗筷开始吃饭。
袁澄哼一声,“我家自己的厨子,徐州人。”
李承毓点头,“怪不得,这一路上与闻与我说了好多次这东坡肉。”
“嗯,小若确实最喜欢这个,当年在将军府里他常常求我去让厨子做这道菜吃。”
“你叫他小若?”
“嗯,”袁澄的眉毛微微扬起来,“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叫他。”
“很享受吧,这样支配人的感觉?”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你太可悲了些,你拼了命讨好他,在他心里可能连季卿的脚趾都比不上。”李承毓这人很神奇,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也不会让人觉得失了优雅。
袁澄一拍桌子,“胡说!”
他话说得中气十足,人却直接离开了。
李承毓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周边的空气都干净了起来,他看旁边还没搞清楚状况的陈嵩,“我听你们大人说你们县衙都是一起开伙的,你也可以把其他人叫过来啊。”
“可是,这……”
“这么多菜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而且你们大人好像也没吃完,把他再叫回来吧。”
“好好。”陈嵩当然知道李承毓是未来的太常寺卿,比那个少卿可厉害,赶紧去叫人。
刚刚还严肃沉默的饭厅,一下子挤满了人,林与闻甚至叫人开了一坛酒,“青玉,我这酒就算给你送别了。”
李承毓伸出手,等林与闻斟酒,“嗯,这几年受你照顾了。”
“不不,是我受你照顾,”林与闻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李承毓,“你为了我……”
李承毓摇头,“我不是为了你,我与那袁少卿一样,都是为了权力而已。”
“嗯?”
“权力可以做到的事情真的很多,草菅人命,玩弄人心,”李承毓的眼里暗下来,“真不敢想象拥有了绝对的权力人会变成什么样。”
林与闻看他这个神情没来由的背后发冷,“想开些,想开些,”他拍拍李承毓的肩膀,“就我们这样也拥有不上什么绝对的权力啊哈哈。”
袁宇看林与闻还在那没心没肺,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心想你还看不出来李承毓如今已经外露出来的野心吗?
真不知道未来李承毓参政之后,这个朝堂又要有几番变故。
但那似乎都不是他现在该想的,他瞪着坐在旁边的陈相逢,“你摸我干什么?”
陈相逢的眼睛来回转,一点不心虚的样子,“我摸了吗?”
“怎么刚从牢里放出来你就不老实啊?”林与闻斥了一声。
陈相逢那嘴噘得老高,他背上的伤虽然还疼,但是已经被程悦治得差不多了,他还再三跟程悦确定了不会留疤,“大人,我现在是自由身,还不适应。”
我看你适应得太过分了。
这大大小小的捕快们,年轻的,年长的,和气的,严肃的各式男人围坐在一起,对陈相逢这样的人来说就像猪八戒进了盘丝洞一般,一时李承毓那样的容貌已经不重要了,旁边这位军爷结实的臂膀才更使人荡漾。
“你当真因为我的话而不向袁澄坦白?”
样貌还是重要的,陈相逢眨着眼看李承毓,“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要守诺啊。”
李承毓点了点头,他这辈子被人爱得太多,对于这般表白没什么特殊反应,只是道了声谢,“你的伤的花销都由我来支付,还有你店里这几日的损失。”
陈相逢摇头,“不必不必,我——”
林与闻隔着袁宇拍他一下,“给你钱你就收着,别的你也得不到了。”
“大人——”陈相逢更委屈了。
林与闻翻个白眼,“你这也是无妄之灾,他给你些补偿也是应该的,”他打量了下陈相逢,“你不画成那个鬼样,其实也还挺清秀的。”
林与闻这话本意是夸陈相逢,谁知道对方并不买账,翻了个白眼说,“大人您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平常被李小姐这样说也就算了,现在都沦落到被陈相逢这样的人说了,林与闻真是无语。
他转向李承毓,他有些话憋了很久了,趁李承毓还没去京城,得赶紧问出来,“你,你为什么去那个秀风馆,你不是……”林与闻手指在空中指了指,“嗯,那个……”
李承毓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如果是去普通的地方的消遣,难免会引起些事情。”
袁宇扑哧笑出来,心想林与闻真是自取其辱啊。
林与闻果真是一脸不解的表情,“怎么,你还当你自己卫玠,能被人看死啊?”
“我身体确实不好。”
“你可真是!”给你三分颜色你还要开染坊了,“不会,不会的!”林与闻咬字很重,“更何况,都多大岁数了,你就是什么倾城美人也该人老珠黄了。”
李承毓抿了下嘴唇,那双似疑似怨的眼睛盯着林与闻,“你真是这么觉得?”
“……”
林与闻吸一口气,心想这是个病人,这是个病人,不能出手。
“你别气他了,”袁宇对李承毓笑了下,拍了下林与闻,“我劝你还是多吃些,等兄长去了京城,你怕是尝不到这东坡肉了。”
“啊!”林与闻大惊,“可是不是要待足十七天吗?”
“你想什么呢,他在这除了天天被气得吹胡子瞪眼还能做什么,必然是要尽早回去给圣上复命啊。”
“哦,我的东坡肉,”林与闻含泪吃下两大口,“为什么我们的缘分这么短暂啊。”
陈嵩那边笑眯眯的,“大人不必担心,膳夫跟我说了,他从那个徐州厨子那要来菜谱了。”
“咦?”
“那厨子说当时在袁府里,就您是认真吃他做的饭的,对您一直有感激,于是特意留下来菜谱,和几方香料,等他走了之后叫膳夫给您接着做呢。”
“你看看你看看,”林与闻摇头晃脑,“我就是这么招人喜欢。”
李承毓和袁宇对视一眼,都觉得林与闻这点自信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林兄,你既想当官,可想好当什么官了?”李承毓想起他当年这么问林与闻。
林与闻从怀里掏出个饼子,“嗯,能让百姓一直安心做出这样好吃的饼子的官就好。”
第十二卷 关中裤带面
第122章 第 1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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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北方人的缘故,林与闻特别喜欢吃面,平时府衙里没事就要到街上溜达溜达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开的面馆。
这还真让他找到一家,他让黑子坐在那占座,自己蹦蹦跶跶到面摊的招牌处点餐。黑子又瘦又高,蜷着后背窝在椅子上,目不斜视地盯着林与闻。他自从跟了林与闻之后就总是战战兢兢的,总是怕哪里做不好就会被林与闻责备,但如何责备都没关系,只要林与闻别赶他走就好。
有个小乞丐走过来,手里的竹仗一下一下地敲着地面,发出哒哒的声音,“行行好吧,行行好。”
“这么小的年纪就瞎了眼睛。”面摊等着的客人不无同情,有几个女子已经解开了荷包。
林与闻点了两碗裤带面,一碗西红柿鸡蛋的,一碗瘦肉的,到时候他可以尝尝黑子的,反正黑子也不会有任何意见。黑子这人对自己所有的决定都没有意见,跟陈嵩说的一样,更像是只永远忠诚自己的大狗。
哎,怎么自己也接受这种说法了,林与闻摇摇头,一回头却看见黑子摁着个小叫花子的肩膀,小叫花子嗷嗷喊疼,“你放开我,放开我!”
“一个大男人怎么欺负小孩呢!”其他的客人不满,尤其刚刚施舍了钱财的女子,“这小孩眼睛都瞎了,你就莫拿人家取乐了。”
“我没有。”黑子看过去,他漆黑的瞳仁看得人背后发寒,但那女子还是怼回去,“那你这是做什么!”
黑子抿着嘴,他不善言辞,想不到该怎么形容这情况。
但林与闻知道怎么办,“黑子,放手。”
“可是大人!”
“先放手。”林与闻走过来,把黑子的手从小叫花子的肩膀上挪开,假意给小叫花子揉了一揉,“你要是知错就把偷来的钱财还给那女子去,本官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小叫花子的眼睛也不瞎了,眨巴眨巴了两下,垂头回应林与闻,“好。”
林与闻点点头,又吩咐黑子,“再去要一碗油泼辣子的。”
黑子“嗯”了一声。
他这么闪身的一下,就从小叫花子手里把碎银接过,重又放进了女子的荷包中,整个过程没有人任何发现。
林与闻抬手合上小叫花子被惊讶到而张大的下巴,“知道了吧,没有这手艺就别在我这县官面前班门弄斧。”
小叫花子嘴唇抖了抖,“那……”
“坐下来吧,今天你的生意也做不成,没钱吃东西吧。”
小叫花子摸摸肚子,看向林与闻,“嗯。”
林与闻叹口气,他自然是帮不了所有的孩子,但是能帮一个是一个,看黑子一次性端来三碗面,他笑着对小叫花子说,“你吃带肉的那碗。”
小叫花子嘴都咧开了,拿起筷子就呼噜呼噜地往嘴里送。
黑子看林与闻,“大人,你……”
他想问林与闻为什么要这么帮这个小贼,但是想到林与闻连自己这样的人都会拉一把,何况对一个孩子。
“喂,小孩你叫什么?”
“憨蛋。”
林与闻眨眨眼,心想你跟憨可没什么关系,眼睛里都是机灵样,他在黑子耳边说了两句,然后自己也开始吃面,顺手夹了两条黑子碗里的。这裤带面宽,林与闻只拿两条黑子的碗就见底了。
黑子没有任何怨言,一边用筷子扒拉的那点辣子往嘴里送,一边直接抓住了小叫花子的胳膊,“你干嘛啊!”
“我有说你吃完就能走吗?”
小叫花子眼睛瞪大,“你是坏官!”
“哈,差不多吧,”林与闻很喜欢被人当坏人,“你偷人家的钱,难道我还要赏你碗面表扬你吗?”
小叫花子呼吸急促,就要哭出来,“我吃你面怎么了!你刚才不说,现在就算告诉她,你也是个帮凶了!你一个县官竟然给小偷做帮凶,我叫出来你的脸面就不要要了!”
这一通话,让牙尖嘴利的林与闻都愣了愣,这是真不憨,脑子好得很啊。
“你是女孩吧?”
小叫花子更着急,推黑子的手,“我不是,我是男孩,我站着尿尿。”
“好,一会跟我回县衙,我有个差事给你办,办好了我就不抓你进大牢。”
小叫花子的嘴瘪起来,抓着自己的小棍,就要往地上一坐,撒泼打滚一套组合。
“喂。”黑子喊她一声,手把自己的面具摘下,他脸上那个“盗”字明晃晃的,直接把小叫花子吓得再说不出话,“不想变成这样的话就老实听大人的。”
“嗯。”小叫花子抿起嘴,再不敢闹了。
林与闻美滋滋吃过面,拄着小叫花子的棍回了县衙。
陈嵩对他招手,“大人,怎的回来得这么晚,程姑娘人都走了。”
“什么?”林与闻眨眨眼,“她去哪啊?”
“说是去苏州那边,她们女大夫之间有个什么聚会,交流交流心得。”
“女大夫们之间还有聚会?”林与闻想了想又问,“有这么多女大夫?”
“肯定有吧,”陈嵩想了想,“不然女人们都怎么看病啊,”他也不确定,“黑子你拉着的是谁?”
黑子面无表情,把身后的小憨蛋往陈嵩跟前一扯。
“之前程姑娘不是说她忙嘛,想找个学徒,但是找个男孩她觉得不方便,女孩家里面又大多不会让她们接触这些,”林与闻把小憨蛋头上的草叶择出来,“我这给她找了个合适的。”
“这是个丫头啊,”陈嵩好奇地打量小憨蛋,“大人这你也能看出来?”
“一般这年纪的男孩都傻乎乎的,她看起来早熟不少,果然一诈就诈出来是女孩了。”
小憨蛋瞪着林与闻,刚才那是诈自己的?
“可是这程姑娘不在怎么办?”
“是啊,”林与闻想了想,“我以为带回来她直接就能让程姑娘领走呢,没想到还领不走,但是咱们一群男人,照顾孩子都不会,更别说照顾女孩子了。”
小憨蛋听他话里的意思自己有戏重回自由,连忙道,“大人我看您就把我放了吧,随我在市井里自生自灭好了。您今天的恩德老天已经记下了,您会有福报的。”
“看,多会说话,”林与闻笑眯眯的,伸手掐住小憨蛋的脸蛋,“但是呢,我偏偏不放过你。”
“大人,程姑娘回来之前这女孩子我带回去吧。”赵典史的夫人中午时来给赵典史送东西,现下正要离开,但一听这个事就来了兴趣,“我带她回去洗洗干净,一个小女孩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哦。”
“你,你别碰我。”憨蛋缩着身子躲赵夫人,但是等赵夫人搂住她肩膀时候却丝毫动弹不得,她太久没被人这么亲热地抱在怀里过了,“我有个小女儿,她小时候的衣服你一定也能穿,我去给你找找。”
林与闻看有人接手了很满意,“那就拜托您了,到时候程姑娘回来之后,要是看得上她自然就带她那去,看不上啊您就给她扔了就好。”
“大人您又开玩笑。”赵夫人笑得不行,揽着憨蛋离开。
陈嵩嘶了一声,“大人,您就不怕这小叫花子跑了?”
“跑便跑呗,”林与闻一耸肩膀,“但我就没见过谁有家还喜欢流浪的。”
黑子看着林与闻,不知道怎么心里暖暖的。
林与闻发现这中午一旦吃过面他就犯困,打着哈欠问陈嵩,“这程姑娘去几天啊,跟你说了吗?”
“她说她尽快回来,约有个五六天。”
“倒也不用着急,”林与闻咂了咂嘴,“让她多在苏州玩玩也好。”
“我也是这么同她说的,而且最近咱们江都太平得很,也没出什么命案,用不上她。”
“嗯,”林与闻眯着眼睛打哈欠,“真要有什么事,本官对那验尸之事也略通一二,不必忧心。”
“是是,大人最厉害了,什么都懂。”
陈嵩说完这话还跟黑子使眼色,看到没有,对待领导就得不管是骡子是马,见屁股就拍一把。
黑子不懂他这暗示,但是很认真地给陈嵩点了点头。
他往县衙大门看了眼,问林与闻,“大人,您今天可还有事情处理?”
“没有,”林与闻的哈欠一个接一个,“我先去睡会,下午有空就去县学那边看看,听说有几个好苗子。”
“嗯……”黑子不知道该不该说话,但是他觉得林与闻睡不上这个觉了。
一般这么着急奔向县衙的人,一定有事,而且一定是大事。
“你呢,”林与闻看黑子站在那一动不动,又喊了句,“黑子?”
“来了,大人。”
黑子说完这话自己却不动,而是他身后有人冲了过来,“大人,林大人是吗?”
“你是谁,有事慢慢说?”
林与闻看着眼前这个气喘吁吁的中年男子,“我爹,我爹让人杀了!”
“嗯?”
“下毒,是下毒弄死的,我知道凶手是谁,但是他现在就急着给我爹下葬,您快去拦着吧,要不然验不了尸了。”
“嗯?”
林与闻心里暗暗决定,以后这个县衙谁再说不会有案子,他就砍谁的脑袋。
第123章 第 1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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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慢点说,”林与闻已然认命,甩甩袖子,“你爹死了,你还知道是谁杀的,他还能给你爹下葬,”他真希望这位报案人听听自己都说了什么。
“大人,是这样的,”男子遮着嘴,神秘地凑向林与闻,“我怀疑给我爹下毒的人是我大哥,他现在急着给我爹下葬,就是要毁灭证据。”
林与闻点头,“这不就说明白了,”他看陈嵩,“跟着他去,把尸体带回来,本官亲自验尸。”
“那个大人,”男子眨眨眼,“我也得跟着去啊?”
“不然呢?”
“那个,我就是怀疑是我哥杀的人,但是我没有证据,”男子有些窘迫,“如果就这样让官差跟着我回了家,这要是我哥杀的还好,要不是的话,我们兄弟俩以后还怎么相处啊?”
都把亲哥告到县衙了,还想着要相处呢。
林与闻不知从何说起,但是点点头,“这样,你先去本县典史那把你所知的事情做个口供,然后官差们自会去带回尸体的。”
“好好,这样好。”男子连连点头,还有点喜悦的意思,一点都不像刚死了老爹。
但是这样的家庭太多,林与闻并不打算置评,反而看黑子,“走,跟我准备工具去。”
林与闻以前只是站着看程悦摆弄那些工具,但是自己还没有上过手,看到这些小玩意感觉很有趣,“这个应该就是剖开胸腹用的刀了,然后这个是缝合用的,”他一边辨认,一边把用得着的工具放到黑子手上的小托盘中,“一般毒杀应该都会用到银针,银针是这个,通通都拿到那去吧。”
黑子点头,看林与闻举着双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大人,您自学的验尸吗?”
“也不是,其实就是看他们那些仵作看多了有些经验而已,不过这世上也没有那么多种离奇的命案,所以就算程姑娘不在也不怕。”
看到黑子那有点崇拜的眼神林与闻更振作了,一会一定要给黑子好好表现一番。
陈嵩的速度快,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把尸体抬过来了。
“大人,您这是……”
林与闻脸上围着一块白色棉布,身上缠着个围裙,手上还带了白色的手套,“我这是怕污染死者尸体。”
陈嵩瘪瘪嘴,不太相信。
“放好,”林与闻令道,随后绕着尸体转了一圈,停下来之后摸了摸死者的小腿,“看尸体僵硬的程度,死者已经死了至少六个时辰了。”
“是,大人,”大人竟然不是吹牛,陈嵩赶紧答,“听他们家的管家说,最后一次见死者是在昨晚送了一碗夜宵之后。”
“夜宵,”林与闻点头,“所以那个报案人才说他是被下毒了。”
陈嵩把死者的信息告诉给林与闻,“这位是咱们江都开钱庄的高老板,高诚,刚刚过完六十五,他家很有钱的。”
“就这两个儿子?”林与闻一边观察尸体一边问。
“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小女儿,”陈嵩答,“小女儿前年已经出嫁了,嫁到高邮那边一户富商,不怎么回来,所以死者一直是跟两个儿子住在一起的。”
“他没有妻子?”
“有过两任,大儿子是原配生的,二儿子和小女儿都是后来的续弦所出,嘶,”陈嵩想了想,又拿出赵典史给他的纸,照着上面念,“原配是四十年前死的,续弦是四年前死的。”
“没再娶,或者有外室什么?”
“没有,这老头子一心赚钱,在男女关系方面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生意上有没有结什么仇啊?”林与闻吹了下银针,往死者的指尖一扎。
“他这种仇应该挺多的,毕竟开钱庄,放印子钱,肯定得让不少人家妻离子散。”陈嵩翻翻手里的纸,“赵典史说他去找了。”
“赵典史给你那纸是想你在本官面前回话时候伶俐一些,你就不要一字一句念啦。”
“我也想明白赵典史那意思,但大人您最清楚我是什么人了,这抓人我拿手,记这些事情我脑子不行的。”
林与闻当然清楚,但是自己又不可能在江都待一辈子,总得让陈嵩他们不要再这么依赖自己。
他对着光看银针。
他眯着眼看银针。
他拍拍黑子的手让他跟自己一起看银针。
“没中毒。”林与闻说。
“没中毒?”
陈嵩抿起嘴,“那,是怎么死的呢?”
“嗯——”
“是不是什么新的毒药,用银针验不出来啊?”陈嵩问。
“哦!”林与闻眨眨眼,“确实有这个可能哈。”
陈嵩嗯嗯两声,“要不一个白天精神矍铄得还搁银库里数钱的人咋可能晚上吃碗面就没了。”
“嗯——”
林与闻刚还觉得县衙里的人依赖他,但现在只觉得自己需要依赖依赖程姑娘。
他看向黑子托盘里的小刀,“要不,剖开他的肚子看看他昨晚都吃了什么,取出来试试毒?”
“是是,程姑娘也经常这样做。”
“可是,”林与闻拿起小刀,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下,“谁来缝合呢?”
陈嵩迟疑了下,“不缝合的话……”
“他家那家大业大的,要是把老爷子开肠破肚地就送回去,是不是得来闹啊?”林与闻和陈嵩四目相觑。
陈嵩眨眼,“那大人……”
林与闻放下小刀,“算了,不验尸也不耽误找凶手是吧,咱们既然有苦主的供词,我们就从这开始着手。”
“是,大人英明。”
林与闻多有尴尬,放下手里的工具就急着出门了,正好迎上走过来的袁宇,“你亲自验尸呢?”
“嗯……”老天啊谁跟他说的啊?
“怎样,验出结果了吗?”
“没有外伤。”
“那就真是中毒啊,”袁宇点头,“我刚听赵典史讲了讲,又是那种大富之家为了遗产闹出来的事情?”
“本官初步是这么看的,”林与闻强装镇定,“你今天这么闲?”
“还好吧,我起码得有半个月没来见你了,我瞧见街里开了一家陕西面摊,挺有关中风味,想约你去呢。”
“啊,那家,我刚与黑子吃过了,”林与闻对袁宇说,“是挺好吃的。”
袁宇蓦然有种失落感,但是他没有表露出来,“那下次也陪我去吃吧。”
“好啊,”林与闻清清嗓子,“你还有别的事吗,本官要查案了。”
“没什么事,但是,”
林与闻看袁宇。
“带我一起查吧。”
“嗯?”他不会是要看自己出丑吧?
“我好久没跟你一起查案了。”
“不是前一阵才,”林与闻皱眉,总感觉这袁季卿没安什么好心,但是自己决不能让他看低了,“好吧,那你就跟着吧,且不要打扰本官就好。”
“好。”
袁宇朝跟出来的黑子挥了下手,意思是自己会保护林与闻的。
黑子点头,他现在不止是林与闻的跟班了,陈嵩也会交代他不少事,显然已经把他当成了县衙里的白役了。
林与闻来到赵典史处,赵典史立刻把高家老二的口供递给林与闻,“大人,不知道陈捕头跟你有没有说清楚,这家两个儿子,一个叫高石,一个叫高山,那个小女儿叫高玉溪。”
“反而给女孩子起名很有讲究啊。”
“嗯,听说这女孩天赋了得,但毕竟是女孩,再受父母喜欢也总得嫁人。”
赵典史这话看来也有影射自己的意思。
“这老二为什么说人是老大杀的呢?”
“是这样,”赵典史请林与闻坐下,“这个高诚在前些日子在饭桌上,说自己百年后要把家里的钱庄的生意都交给高山,于是现下死于非命,高山就认为是得不到遗产的老大高石做的。”
“这确实……”
“可立下遗嘱了?”
赵典史摇了摇头,用一种暧昧的眼神看林与闻,“大人,其实我不觉得死者真的有那个意思。”
“我明白了。”
赵典史微笑,“所以这可能得靠大人您去查了,我先把与这高家有生意往来的人调查出来,啊大人,”他有点犹豫,“我可以借黑子用一下吗?”
“你用得上他?”
“说来奇怪,这黑子认路,脚程也快,虽然说话不利索,但是替我做些基础的调查很合适。”
“那当然好,”林与闻很开心,“有事使唤他就是,本官还想他多学些东西呢。”
赵典史慈祥笑笑。
“走!”林与闻也不耽搁,对着身后袁宇说,“你跟我一起去趟高家。”
“好。”
林与闻觉得有点不对劲,“你今天看我的眼神怎么怪怪的?”
“现在林大人金贵了,看都看不得了?”
“阴阳怪气。”林与闻哼了一声。
……
高家没有林与闻想得豪华,他总以为这种大钱庄的东家都得住在银子做的大房子里,但是高家的宅院并不豪华,比县衙那年久失修的后院差不了太多。
“大人啊!”
“大人啊!”
两声男人的哭嚎直逼林与闻面门,他可不喜欢被两个中年男人各自抱一只大腿的感觉。
他低下头一看,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哭丧着。
得,这就是高家兄弟。
第124章 第 124 章
124
即使再喜欢看笑话,袁宇也看不过去林与闻这小身板拖着两个大男人的诡异场景,走上前去,一脚一个,“就不怕治你们个袭击朝廷命官的罪名吗?”
高石,高山都趴在地上,两人浑身发抖,再不敢动弹。
“林大人,两位爷也是因为刚刚官府的人来过,吓着了,”从这俩人身后走出来个青年,他的脸上有大片的烧伤,面目虽然可怖但举止还算端正,“小人是高家的管家,叫高成学。”
林与闻打量了他一下,觉得这还算个通情理的人,点点头,“很好,府里有清净的地方吗,本官有些事情想先和你聊聊。”
“有,我这就让人把二少爷的书房收拾出来,”高成学做了个手势,“你且先到偏厅休息一下。”
“嗯。”林与闻很讨厌这种争家产争到出人命的案子,血缘亲情明明十分珍贵,最后却以这种结局落幕实在难看,于是他故意坏心眼地吓唬高石、高山两兄弟,“你们俩个先回去准备,本官要好好审审你们。”
果不其然,他一转头,高石高山已经扭打了起来。
“都怪你!我就说你早上鬼鬼祟祟出门做什么!”高石一肘子怼在高山胃上。
“你放屁!”高山也不容小觑,抓着高石的发髻就挠,“你这个杀人凶手!”
“你说谁是杀人凶手!”
袁宇听到这吵闹声直摇头,就以这两个儿子的表现,老头子没准是气死的。
高成学给林与闻他们暂时落脚的小偏厅很雅致,林与闻问,“这个院是谁住的?”
“从前夫人的院,”高成学给林与闻指,“那间屋就是二少爷的书房,上面的小楼是以前三小姐的。”
“夫人是指续弦过来的那位?”
“是。”
“你看起来年纪不大啊,能在这府里当上管家一定是因为很有能力吧。”
高成学点头,“我从前就是在钱庄里管事的,后来老爷觉得我做事妥帖,就把我调到了家里来。”
“好,那你先不用伺候了,一会等书房收拾好了再来回我吧。”
“是大人。”
林与闻等高成学走了,赶紧让袁宇也坐下,“你怎么看?”
“你真确定那家主是被毒死的?”
“……”林与闻抿了抿嘴唇,“你什么意思啊?”
“外面那两个蠢货我看可不像是能杀人的料。”
林与闻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一圈,“你说他们会是装的吗?”
这袁宇可没想过,他靠在椅子上,两手插在一块,“也有可能,不过你发现了吗,这家里的布置有点诡异,走过来这一路我见了好几个符咒。”
“这我也发现了,但是刚才在前面那个院里就没有。”
“这是不是也算线索?”
林与闻点头,“这宅子里的疑点我怕也不止这些。”
“咳。”袁宇清了下嗓子,示意林与闻有人来了,果然高成学端了茶和点心,“大人,您怕是要再登上一会,这二少爷的书房还没有收拾好。”
“明白,不过反正也还没有到要审他们的时候,你坐下来同我们再说几句吧?”
“坐下?”高成学显然不适应跟县令大人平起平坐,动作有些拘谨。
林与闻问,“你先把昨晚上你们老爷的事情给说一遍吧。”
“之前来的捕快已经问过一次了。”
“本官知道,但还是想自己听你说一次。”
高成学想了想,“老爷是有吃夜宵的习惯的,”他说,“所以那天晚上我叫厨房做了一碗面送到他房间。”
“你把面端到死者房间时候是什么时辰?”
“酉时多一刻吧,我记得不是太清楚。”
“昨天的事情还没记清楚?”
“因为昨晚上二少爷让我帮他做账,所以我忙了一阵才回来,当时大少爷已经把面端进屋里了,他还训斥了我几句,说面早就做好了,问我为何拿的迟了。”
“所以是高石把面端进死者屋里的。”
“嗯。”高成学答,“老爷吃过夜宵一般就要睡了,所以我都是第二天取回碗筷,今早寅时的时候我再进屋,就发现老爷已经……”
“然后高山就来官府里报案了?”
“是二少爷报的案?”
看来高山真是谁都没告诉,“你好像不太惊讶啊?”
“这些日子,两位少爷斗得厉害,所以做出什么事来我都不惊讶。”
“因为遗产?”
“嗯。”高成学叹了口气,“这高氏的钱庄生意做得很大,尤其是四年前并了另外一家大钱庄,他这真成了扬州独一份了。”
“那得有多少钱啊?”
高成学没想到林与闻问的这样直白,犹豫了下,伸出了五个手指。
“五百万?”
“是五千万,”高成学解释,“这还只是账面上,钱庄还有些拿不到台面上来说的生意,数量已经不能估计了。”
“这么多钱,就两个儿子分,怎么分都能让他们俩此生无虞啊,至于闹出人命吗?”
“人性如此,若能独吞,何必与人分享呢。”
袁宇觉得高成学这话里挺有意思,问了一嘴,“你觉得你们老爷想把家产交给谁继承呢?”
高成学听了袁宇这一问,愣了下,接着笑着摇头,“这不是我们做下人的该过问的事情。”
“这倒是,”林与闻看旁边书房里下人们还在来去匆匆,就又转过头问高成学,“建议本官问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少年时家中变故,不小心走水了,我逃跑不及,就……”
林与闻点点头,不过他心思看起来也不在这上面,一直盯着那书房,“怎的需要这么久?”
“回大人,跟您提的时候我忘了,二少爷前一段时间进过一次书房,”高成学也很无奈,“这我一打开门,看见里面被弄得太乱了些,所以得花点功夫收拾。”
“嗯。”
见林与闻已经回的漫不经心了,袁宇把茶点推到他跟前,“你先下去吧。”
“好。”
他一走,林与闻就开始打哈欠,“困死我了。”
“中午吃面吃的吧。”
林与闻趴桌子上,“你说也是奇怪,中午一吃多了人就止不住地犯困,”就这样了他也取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哪怕都不使力咀嚼也要含着,“高山说他爹有意把家业交给他和书房的事情有关系吗?”
“你觉得有关系?”
“应该有点关系。”林与闻使劲眨眼睛,试图驱走自己的倦意,“诶,还忘了问符咒的事情了,我困得脑子都僵住了。”
袁宇虽然没有林与闻脑子转得快,但是他的直觉向来不错,“这案子应当不会太快结束。”
他说完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之后立刻换了态度,有点期待地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吃那家面,我请客。”
“你今天怎么那么在意那碗面?”林与闻不解。
袁宇呼了口气,“因为你平常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先叫上我的。”
“啊,可是你不是最近很忙?”
“所以我也没有怪你,只是想你再陪我吃一次而已。”
这倒是,林与闻想,如果季卿遇到了什么好吃的却不带自己去,自己心里也一定不舒服,尤其季卿这种人,表面上看着五大三粗,其实内心里还是有点纤细敏感在的。
“好,那我们一会问完,就去吃面。”林与闻终于有了点神智,能嚼得动点心了,他抿了抿点心上的酥皮,发现里面的馅是桂花挂着糖的,黏黏甜甜,味道着实不错。
他坐起来,越吃越觉得好味,拿起一个递到袁宇嘴边上,“你也尝尝。”
袁宇接过来,他动作比林与闻文雅,先把点心掰了一块,含进嘴里,“确实可以。”
“这让人清醒多了。”
林与闻吃了两三块之后,高成学又进来了,“大人,已经准备好了。”
“很好,你把高石也一同叫过来,还有再来两盘这个点心一起送过去。”
高成学的眼神里带着不解,他着实没想到还有官员是这样字面意义上的压榨民脂民膏。
……
“大人我冤枉啊!”高石一进来就开始哭,嗓门大到屋里的桌椅都跟着震,“我怎么可能杀我亲爹啊!我不是这样的人啊!”
他一通嚎哭,好像有使不完的劲。
但是他哭了半天,发现林与闻并没有要管他的意思,既不训斥他,也不安慰他,好像就成心要他哭个够的样子。
“大人?”高石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鼻涕,终于抬头看向林与闻。
林与闻双手各一个点心,吃得美极了,旁边的差爷给他倒茶,一边倒还一边叮嘱,“你不要每次一见到好吃的就要吃个没完,回回都把胃吃伤,调养好久才好。”
“哪次调养好久了,我就是这穷命,我哪天要是给自己撑死了,那就是我最好的归宿。”
“又胡乱说,呸呸呸。”
“诶,呸呸呸。”
高石看着他们俩说得有来有回,有点尴尬,他想了想,竟然学起私塾里的孩子,举起手问,“大人,您,您还审吗?”
“当然审啊,”林与闻抬了下眉毛,眼里有几分轻蔑,冷笑道,“但我看你刚才那意思,还以为你不想回我话呢。”
“大人冤枉啊!”
第125章 第 125 章
125
高石看林与闻又安静下来,哭也不敢哭使劲了,抖着嘴唇哆哆嗦嗦地看林与闻。
林与闻哼了一声,别说,这几日总去县学看那些先生教学生,这两招还挺真有用。
“你说你冤枉,到底是何事冤枉?”
高石直觉这是个坑,他反问林与闻,“大人以为我说的是哪件事呢?”
袁宇扑哧笑出来,“你以为玩文字游戏你能玩得过林大人吗?”
高石往后靠了靠,瘪下嘴又想哭,“大人啊,我真没有杀我爹,老二他就是冤枉我。”
“但按高山所说,死者是有意把身后事托付给他的。”
高石抿了下嘴,没有答话。
“这是真的?”这林与闻确实没想到,之前赵典史还跟他说不像来着。
高石叹一口气,“大人,我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没读书的天赋,十五就跟着我爹在钱庄里打杂了,但是我这人有个小毛病。”
一般说自己有小毛病的这毛病都小不到哪去。
林与闻静静听着。
“我呀,好赌。”
我就说。
林与闻朝袁宇抬了下眉毛,袁宇笑了笑,他们俩其实什么话都没说过,但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大人您别误会,”高石摆摆手,“我不是喜欢赌大的,我就是爱赌这件事,有瘾似的,哪怕是不加筹码,只是比个大小玩玩我也喜欢。”
“而且我从前也没这么爱赌,跟我爹开始做生意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不知道大人您有没有这种感觉,越是这正经事忙的时候,手上就越得玩点什么才好。”
有这种感觉也不告诉你。
“被我爹抓到几次之后,他就气上我了,”高石垂下脑袋,“当时老二老三都开始跟着爹在店里忙活,爹就不搭理我了。”
“大人,我自己知道我有这毛病,也帮不上家里的活,所以我可从来没想过我爹能把家产都给我啊,我只求有一部分够生活就够了。”
“你是长子,竟然觉得可以让你家老二继承家业吗?”
“不不,大人您又误会我了,”老大轻蔑一笑,“我想要的是分家。”
“嗯?”
“大人,您以为我家老二能比我有天赋吗?”
林与闻想起今早高山报案那样,确实觉得高山没多聪明。
“都是一根竹子上结得笋,大差不差,”老大翻个白眼,“再说我家媳妇和老二媳妇也常吵架,所以分家是我们最好的选择,而且就算我爹真有意把生意交给他,他也没遗嘱啊,这家还不是我来继承。”
“我都这样退一步了,但老二就是梗着脖子不答应,还到衙门去告我,阴险小人。”
林与闻琢磨了下,“死者过身之后,你们立刻就先谈了遗产分配?”
高石估计也感觉出自己这行为有多离谱,抿起了嘴唇。
林与闻扶着额头,揉了揉,“尸骨未寒,你们俩就想分家产,你们这爹上辈子怕是造了孽了。”
“哪用上辈子啊,”老大对他爹的怨念看来也不少,“大人,我们这开钱庄的,没有能得好下场的,我看我赌钱都比做生意积的德多。”
“怎么说?”
“大人,我爹肯定不是我杀的,但我知道是谁杀的。”
“嗯?”
“是我那继母的魂回来了。”
很好,刚才忘记问的符咒的事情现在大概有答案了。
高山很神秘地说,“我继母啊,她家以前也是开钱庄的,规模比我家还大呢,不过她那个兄长,是个憨厚之人,之前扬州发大水,他直接把那些受灾的人家的印子钱全给免了,这么来几次,他那钱庄的生意就不如从前了,但是也能维持。”
“我爹的生意起来之后,不仅没有帮我继母家里一把,还落井下石。”
“怎么说呢,他一开始说要把两家银庄并在一起,两家五五分成,但要靠他一人经营,”高山都觉得他爹这事做得非常不地道,“但是等银庄都换上自己的人之后,我爹就翻脸不认账了,当时官司都闹到知府老爷那去了,但是那时我继母家里不知怎得什么证据都拿不出来,我爹就这样赢了。”
“当时我和老二正在高邮给我们小妹谈亲事呢,一回来就看到府里挂上了白绸,说我继母跳井了。”
林与闻知道人为财死,但是真见到这种为了利益可以连亲情都不顾的人却还是在心里吃了一惊。
“我是听说啊,这个真的是听说,我继母死的时候写了封遗书,遗书里诅咒我爹妻离子散,不得好死。”
高石啧啧了两声,“您看,还真让她说着了。”
林与闻看高石那样子,他确实觉得高石赌钱只是为了消遣了,他看起来对事情不像是会上瘾执着的类型,毕竟有人诅咒自己亲爹妻离子散对他来说都好象是闲谈一般。
“那这样说,高山应该很不满你爹啊,为什么你爹还愿意把家产交给他呢?”
“呵。”高石想到这就恨,“这小子真的,一点良心都没有,我这个继子都心疼娘亲,他呢,跟没事人一样,照旧就跟着我爹进出银庄,除了出殡那天假模假式哭得晕过去,别的时候连娘亲的名提都不提。”
林与闻大概看出了他们兄弟俩的分歧,“那昨晚为什么你要去厨房给你爹端夜宵呢?”
“我也不想啊,我是自己饿了去寻吃的,”高石想到这就觉得烦躁,“我那时间一般都过了成学给我爹送夜宵的时间了,谁知道厨娘看我过去就让我端,她是我家老佣人了,我又不好跟她顶嘴。”
“早知道搞成这样,我打死也不会送的。”
“这样吧,你先出去,把那厨娘叫过来。”
“大人,您这意思就是不怀疑我了?”高石眨巴眨巴眼睛,说实话,这样的动作放在他那张都是褶子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你见缝就插针是不是?”
“这就去,我这就叫刘大娘进来。”高石轱辘似的跑走了。
袁宇也觉得这点心好吃,所以难得贪吃了一个,“你觉得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吧。”林与闻手指摩挲了下,“他的表情随着他的情绪一直在变化,如果说谎的话会很明显。”
“那你现在又开始怀疑老二了?”
林与闻看袁宇,“你觉得呢?”
“他娘亲这个事若是放我身上,我是不会饶了这个爹的。”
“没错,”林与闻说,“而且连继子都觉得继母受了委屈,何况这亲儿子,尤其听高石的话,这个母亲死的时候他还不在家,怎么死的都无从查起,不可能不恨。”
“但你刚才不是说瞧着那个高山的样子,也不像能当凶手的人吗?”
“就是说啊,但凡这两兄弟里有一个看着聪明的,我都不会这样纠结。”
袁宇笑了笑,他很明白林与闻的疑惑。
“大人冤枉啊!”
老妇一进门就搁地上一扑,一把鼻涕一把泪。
袁宇遮着嘴,他可不想比林与闻先笑出来,但这家人怎么回事啊,一个个都来这套。
“你怎么就冤枉了?”
“大少爷说您怀疑是我给老爷下的毒,但是我真没有啊!呜呜!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干这种事我图什么啊!”
林与闻都能想象高石那狐假虎威的样子,怕是给这厨娘吓够呛,“别哭了,你这地位要是真想给死者下毒,也不至于挑了昨天。”
“对对,”刘大娘立刻停了哭泣,“那大人您找我是……”
“昨天可是你把宵夜给了高石?”
“是,大人,”刘大娘不着急了,人就放松下来,也没问林与闻,直接就坐他对面的凳子上,“成学叫我做了夜宵之后就被二少爷喊走了,我等了好半天都没见他来取,但是都那个点了我也着急去休息,一眼瞧见来找吃的的大少爷,我就求他替我送过去了。”
“我发现,你们家里的人,似乎相处不错啊。”
“嗯?”刘大娘一开始没懂林与闻的意思,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大人,您别看高家有这么多钱,但其实下人很少,就我们几个,当年都是跟着夫人陪嫁来的,所以和少爷们的关系就很亲近。”
“哪位夫人?”
“哪位都有,我就是跟着原配刘夫人来的,这个院的是跟着继室程夫人来的,”刘大娘说,“若说这程夫人,真是个大好人,就连我们大少爷都挑不出她一个错来。”
“老爷抠得很,”厨娘看来很有怨气,“我们这些人的工钱都是程夫人从自己嫁妆里出的。”
林与闻嘶了一口气,“那最近这府里闹鬼的事情你知道吗?”
“这怎么可能不知道啊,那一到子时,夫人的魂就绕着那个井可劲的盘啊。”
“……”
林与闻心想,这怎么好像真看见了似的。
“而且我们老爷还请了法师来看呢,”刘大娘神秘兮兮地说,“一开始法师就说镇不住,老爷硬从他那要来符咒,要给程夫人的魂就封在井里,让法师再带几个徒弟过几天接着来做法事,”
刘大娘颇有说书的天赋,说到兴起时两手一拍,“结果怎么着,还是死在这上面了吧。”
第126章 第 126 章
126
林与闻从厨娘这了解到不少这高家的前尘旧事,发现这个死了的高老头确实不是个东西。
这高诚原先就是个穷学生,原配刘夫人家境殷实,全力托举,给了他一个开始,然而刘夫人自从生过孩子身体就一直恢复不好,他等人家去世马不停蹄又找了家里做钱庄生意的程夫人,再一次榨干了对方的价值就弃如敝履,怪不得会这么怕有鬼魂上门。
虽然刘大娘言之凿凿说看到过程夫人的鬼魂,但林与闻没打算信她,可是又听她说将有法师上门这事很感兴趣。
听说这法师师从什么天师,在这捉鬼界是响当当的人物,还是大少爷亲自去请的。没想到这高石这靠平日里赌几把还能结识这么厉害的关系。
袁宇看林与闻那眼珠子一个劲转就知道这小子定然又想什么鬼主意呢,“你想做什么?”
“我还没见过人捉鬼呢!”
“所以……”
“一会我要跟他们那个管家讲讲,今晚就把法师请来,本官也要凑凑热闹。”
“这种事情不得算个日子,讲个吉凶吗?”
“正常的法事当然要讲究这些,但是这可是为高石洗脱嫌疑的法事,他肯定想越快越好。”
确实有理,袁宇点头,“那我们出去吃个面,回来时正好。”
“本官正是这个打算,”林与闻朝袁宇一咧嘴,“我这次要吃瘦肉的。”
“都随你,我请客。”
林与闻摇头晃脑地去找高成学,他说要先去问问高石,果然高石听了这消息说法师很快就到,今晚就到,一定能为自己洗清冤情。
我说什么来着,林与闻对袁宇得意地耸了下肩膀。
……
虽然法师没要求日子,但时间他倒是定了下来,子时阴气最盛,鬼魂最容易显形,所以大家就在一片漆黑中站在井边静静等待着。
井边摆着祭品和一盆鸡血,法师和他的三个弟子围着井口摆成一个阵型,手中舞着桃木剑和其他几样法器,有模有样地跳起舞来。
据说这是古时候祭拜鬼神的仪式,只有先天有灵根的人才能学得会,但林与闻觉得就这几下,他上他也行。
“哈!”法师往空中撒了一把米,“邪魔切勿近人身,冤情自找苦主诉!”
这是怎么,鬼魂现身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林与闻真觉得那井口中飘起一阵雾气,站在一旁的高家人都禁不住吸了一口气。
看鬼没什么意思,看人才有意思。
林与闻转头,发现高山的表情叫一个精彩,毕竟是要引出他娘亲的鬼魂,所以心里很复杂吧。
高石一直探头,喉结不断上下滑动,好像在等待什么。
而高成学站在下人们前面,歪着头,神色有点迷惑,他脸上的烧伤在黑夜里不太明显,林与闻发现他的脸型甚至很俊俏,真是可惜了。
“天灵灵地灵灵,邪魔切勿近人身,冤情自找苦主诉!”法师的桃木剑一指,他手上忽然出现一张点燃的符纸,直接飞向了高石额头,“去!”
高石的脸一下子亮起来,符纸在他额头熏出一点焦黑,又灭了下去。
“附身了附身了!”刘大娘小声说。
依照法师的吩咐,这院子里是没有明火的,他那下子点燃符纸的手艺确实很厉害,也足够唬人。
“儿啊!”高石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但由于音调太高,超出了一个中年男人能达到的程度,声音的诡异程度翻了好几倍。
“儿啊!”高石又喊了一次,声调更加高亢起来。
林与闻的手一下子被抓住,他看向袁宇青白的脸色突然想起袁家祖上住建州,最信这些。
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袁千户没想到这种时候有点脆弱哦。
林与闻心里是这么想,但是还是握住了袁宇的胳膊肘,给他一点安全感。
“娘!”
这回换林与闻害怕了,这高家老二离他可近,扑通一声就这么跪在了地上,“娘!真是你吗!”
“儿啊!你可找到娘留给你的东西了!”
高山张大了嘴,泪流满面,已经完全地信了这附身在高石身上的娘亲,“找到了,找到了,娘,我对不起你啊!”
高石的身体甩动,确实不像是活人能做出来的动作,“娘后悔了啊!后悔了!你把它烧了吧!”
高山明显愣了下,“您说要我把您的遗嘱烧了?”
高石眼睛圆瞪,怔怔看着高山,“对,烧掉。”
高山叹了口气,“烧就烧了吧,反正您人都没了,我留着这信也没用!”
他从胸前掏出一个香包,从里面拿出两张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此时刚才那张牙舞爪的法师走上前,又想施展那无中生有的驭火之术,但是他这次没成功,因为袁宇抓住了他的手臂,“先别烧。”
“可,可这是冤魂的意愿啊。”
“是不是冤魂的意愿本官不知道,但是是你家老大的意愿肯定没错。”林与闻一巴掌摁在高石的大脸上,念念有词,“走你!”
高石往后一退,也不敢装了,“大人……”
高山还愣在原地,手里抓着那两张纸,“嗯?”
林与闻把纸从他手里拿过,“现在这算证物,等案子查清楚了本官再还给你。”
“啊?”
“别啊了,”林与闻瞟高老大,“你自己说吧,你是不是以为这是什么你爹授意把家产分给老二的遗嘱?”
高石抿了抿嘴唇,“嗯……”
“所以你就找了这么个江湖骗子陪你演一出这个戏,既给自己洗清嫌疑,又能让你家老二把遗嘱烧了?”
高石虽然沉默着,但是大家都看得出来他这是默认了。
“大少爷,您怎么这样傻啊!”刘大娘大叹一声。
“麻烦把下人先带下去吧。”林与闻对高成学说。
高成学照做,还顺便把高山和高石的家眷也带走了。
“多大的人了,还整这么一出闹剧,你自己觉得好看吗?”林与闻说完高石,瞪那几个法师,“你们自己到县衙去,把这次做法事的钱都交公,如果有误,本官就要打你们板子。”
“是是,大人。”法师们赶紧退下,一点也没有刚才的神气,全是畏畏缩缩的样子。
林与闻叹口气,又回头看高山、高石二人,“其实这案子看着不好断,但有动机的人其实就你们两个,本官要是真着急现在就能把你们押回县衙,”他看二人都低下头,“你们俩都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公子哥,打个二十板子不到,一定什么都说了。”
“大人不是,大人我真冤枉啊。”高石抓住林与闻的裤子,含着眼泪请求,“大人,我是不聪明,但我真不是凶手。”
高山却没有动,还在原地跪着。
“可是本官偏偏不愿意逼人招供,所以给你们俩一夜的时间,好好想清楚,”林与闻盯着高山,“虽是弑亲,但如果情有可原,本官会从轻审判的。”
林与闻转身就走,留兄弟二人瘫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
林与闻出了高家的门才把刚才高山刚刚拿出的两张纸递给袁宇,袁宇快速地念了一遍,“这是……”
“确实是程夫人的遗嘱,而且可以证明她是被高诚给逼死的。”
“你怎么知道的?”
“那个管家不是说因为高山进过一次书房,才把书房搞得很乱吗,所以我猜他就是去找这个了,而且他把这信放在胸口,就是想记着这份仇恨。”
“你就认定了高山是凶手?”
“就算不是,他也与这老头子的死有点关系。”
“啊,你是说他一直扮猪吃老虎,假装自己不在意母亲的死,跟在他爹身边?”袁宇皱了下鼻子,“但我还是不觉得他那份蠢是装出来的。”
“就算他蠢,但这份对母亲的忠诚一定是真的。”
袁宇点头,“没想到这案子能解决得这样顺利,只一天,就真相大白了。”
“呵,那自然是我厉害。”
“行,把你送到县衙我就会军营去。”
“别走了,都这个点了,一会天都亮了,”林与闻拉着袁宇,“我看你真有被那个法师吓到,不如留在我这,明早上一起吃早茶。”
袁宇想了想,“也好。”
林与闻睡在床上,袁宇睡在地上,黑子睡在房梁上,三个人都做了个不错的梦。
但是一早上,林与闻就听到了他最讨厌在早上听到的声音。
“大人不好了!”陈嵩急冲冲地敲门,“出事了!”
“哪天好了,哪天不出事了!”
林与闻一边大叫,一边从床上做起来,发现黑子和袁宇都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他真是无奈,“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起来的啊?!”
袁宇对他也是无奈,“你才是,到底能睡到什么时候啊。”
林与闻本来就睡得龙飞凤舞的头发,被他挠了几下显得更乱,他没好气地披上件衣服,拉开门,“怎么了又,不是说高山要是上门自首,先把他关在牢里待我审讯吗?”
“他没来,他也来不了了!”
林与闻瞪大眼,“这是什么意思!”
第127章 第 127 章
127
林与闻带着一班官差急急赶到高家,发现高家已经被围的里三圈外三圈了。这些人都是高家的族老,他们老远赶来,手上有的甚至还带着农具。
“你们在做什么?”陈嵩把手抚在自己的佩刀的刀把上,喊了一声,“见了本县县令,还不让开!”
人群立刻散开,给林与闻让出一条路来。
林与闻凶狠地看着每一个人,他是真的生气了,尤其看见高大、高二两个人都被绳子捆着,脸上全是伤,“这江都县衙还在那立着,你们竟然就敢动起私刑来了!”
“大人,您虽然是江都的县令,但这是我们高家的事情,”一个高大的青年挡在林与闻跟前,“他们两个弑父杀亲之人,大逆不道,就应该由家法处置!”
“你们凭什么说他们两个弑父杀亲,可有证据?”林与闻一点也不怕,瞪着眼与他争吵,“家法,你们家法几页纸几本书,你可知道大明律多少页,多少典!”
青年哑口无言,转头问,“族长,这,这……”
“大人息怒,”一个老者听到他的求救,走出来,他看起来读过书知道对林与闻作揖,“大人,我们是从小地方来的,不懂规矩,但是我家诚儿已经死了两天,朝廷却还没有把罪人归案,我们自然是以为朝廷不管这事情的,所以才想动用家法。”
“谁说本官不管?”林与闻吸口气,“你以为本官不知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吗,把高诚的两个儿子都打成杀人犯,他们就都丧失继承家业的资格,那么你们这些宗族就有理由平分这家的财富不是吗?”
老者被拆穿也不着急,他直直看着林与闻,“大人,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也是照着法度行事的啊。”
林与闻咬着嘴唇,“好一个照法度行事。”
“陈嵩,把两个嫌疑人都给我带到县衙里,本官定能给高诚之死一个合适的解释。”
“那是最好的结果了大人。”老者很涵雅地对林与闻点头,他这样的人最是难缠,表面上衣冠楚楚,内里都是算计人的主意。
林与闻知道要是把高家这些人留在这,那等自己审完案子,怕是家当也就都分光了,他看向一直站在角落的高成学,“你……”
高成学推开挡着自己的人,“大人放心,在两位少爷冤情洗清之前,我已经找了人来给高家主事了。”
“已经来了。”他看向门口。
林与闻见他眼里竟有些光芒,随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是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马车顶上还挂着高家的旗子。
高家宗族的人也都露出好奇的眼神,直到马车里走下一个女人,他们才都松了口气。
这就是高家的三女儿,高玉溪。
高玉溪不同于她憨蠢的两个哥哥,眼睛里透着一股精明劲,她的个子不高,气场却十分强大,一进门,两边的人就让了开来,比林与闻来的时候可自觉。
“是玉溪啊,”老者对她一笑,“可还记得三大伯我?”
“记得,我小时候您还抱过我呢,”高玉溪对老者一福礼,“三大伯,各位亲戚们从那么老远的地方赶来,怕是都累了,我把江都的聚来客栈给包了下来,大家可以先住下,等我父亲的丧事办完我会雇好车架送大家离开。”
“玉溪,你安排事情一直是你们兄妹三个里最周全的,”老者话锋一转,“但是你是个外嫁女,你父亲的丧事你怕是做不了主的。”
高玉溪斜着头看了下老者,却不生气,“来人。”
她的侍女递上一张纸,高玉溪展开纸,向所有人展示,“这是乔家与我的和离书,我如今已经不是乔家的媳妇,而重新是高家的女儿了。”
老者明显慌了,“就算是这样,你以后也是要嫁人的,要是这家里真让你主事,那岂不是以后就不会姓高了?”
“三大伯不用担心,”高玉溪像是早就知道会面对这样的诘问,她从容地解下自己的发髻,从另一个侍女手里拿过一把剪刀,在头发上一划。
她拿着那缕头发,举高,“有本地县令作证,也有各位亲戚作证,我,高玉溪,断发为誓,自此不嫁,一辈子都是高家人。”
人群中传出一阵吸气声,谁也没想到高玉溪一回来就做这样的事情,又是与夫家和离,又是断发不嫁,是铁了心一定要这高家遗产。
她从小跟在高诚身边做生意,手段大家也有耳闻,如果真跟这姑娘撕破脸,怕是他们也得不到什么好。
“既然家里有未嫁女,那当然是可以由她做主的,”林与闻插着腰看良久说话的老者,明显是在瞧热闹了,“怎么,国法都写得清楚,你们高家家规还不一样?”
“玉溪,玉溪,”高山和高石眼里都有眼泪了,两个人看来都对这个妹妹十分依赖。
“大人,我的两位哥哥就请您带到县衙询问,如果他们真有做悖逆之事,请您以国法处置,但若他们是清白的——”
“你放心,本官绝不会冤枉好人的。”
“那大人我就不送了。”
林与闻对她点头,顺便招呼身后的人把高山、高石拎走。
回到县衙时候,袁宇面前摆了好几样点心,“人带回来了?”
“你怎么不等我就吃上了?!”
袁宇看林与闻真要生气,忙摇头,“没吃没吃,什么都没吃,只饮了几口茶,就等你呢。”
“这还差不多。”林与闻满意地跨过长凳坐在袁宇对面。
“大人,那两个高家的要关在一起吗?”陈嵩问。
林与闻想了想,“关一起吧,就把他们和高诚的尸体关在一个屋里。”
“欸?”
“吓唬吓唬他们,没准就能说实话呢。”
陈嵩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是既然林与闻都这么说了那就照办吧。
“宗族的事情处理起来很麻烦吧。”袁宇把林与闻喜欢的几样点心换到他跟前。
“可不是,一帮人,就因为姓了一个姓就了不得了,都出了五服了还指望分人家一杯羹呢,”林与闻在京城时候可没少见这种官司,京城里许多大世家在家主过世时候都得闹这么一遭,而且甭管是曾经是多么体面的一家人,在这种情况下都恨不得扯衣服揪胡子,演一出武行才算满意。
“那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高家的三小姐来了,那女子是真的厉害,直接掏出一张和离书,说这个家并非没有主事人了,”林与闻想起来刚刚高玉溪那气场就觉得佩服,“那么多老少男人围着她,我要不是有陈嵩他们带刀护卫在边上都得心虚,她竟然一点不怕。”
“看起来死者重视这个女儿也是应当的,真比他那两个哥哥像样。”
袁宇点头,“军中也有些女子魄力非常,寻常男人很难相比。”
林与闻吃了两口饭,“这样也给了我点时间,我打算今晚上再审那俩人。”
“怎么要晚上审?”
“昨晚上做法事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越到深夜,人的感情就越脆弱,说实话的可能性就越大。”
袁宇琢磨着这话,“好像有理。”
“我以前还觉得刑部审案时候常常成宿成宿的不让人睡觉只是为了折磨人,原来是想要那种精神恍惚之间突来的脆弱。”
林与闻啧啧两声,“老祖宗的东西还是有用。”
“那来俊臣还请君入瓮呢,更能让人说实话。”
“那怎么一样!”
林与闻看陈嵩走进来,“对了,你让黑子去那个屋子外面监视着,这两个人说什么都要给我记下来。”
“好大人,”陈嵩想了想又转回头,“可是大人,黑子也不会写字啊,怎么记。”
“有道理,那你就陪着他一起吧。”
陈嵩张了张嘴,“大人,我一早就随您去高家,到现在连口热乎饭都没吃到呢。”
“那你就去教黑子和你手下的人写字呗,”林与闻回答的理所应当,“不然以后这个事都得你干。”
“现学也来不及啊!”
林与闻一耸肩膀,眼睛眨啊眨的,意思说谁要你以前不安排的。
“你别戏弄陈捕头了,”袁宇拍一下林与闻,“陈捕头,他刚一过来就吩咐膳夫给你们刚刚那几个弟兄送饭过去了,你也不用急,吃完再去忙也行。”
“大人!”
林与闻露出一排牙齿,“不把手底下人带好,就只会累你自己,本官说了多少次你要教他们识字,谁叫你不听的。”
“听听听,这次一定听。”陈嵩傻呵呵地笑着跑走了。
袁宇对林与闻摇头,“你对手下人不要有那么大的玩心,在这江都衙门还好,这要是京城,定要让人捉到把柄。”
“就是因为是江都衙门啊,”林与闻鼓起嘴,“我觉得要是一辈子在这里当个县令也挺好。”
“可是我二哥也交代你了吧。”
林与闻的表情僵了下,但他立刻使劲皱了下五官,“再说吧,再说吧,现在还不着急。”
袁宇看着他,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第128章 第 128 章
128
好一个月黑风高夜。
林与闻真觉得这老天都在助自己,但是他还没有戏瘾大到要真的扮一次鬼,他只是从验尸房的后门摸进去,就坐在放高诚尸体的石桌后面。
袁宇本想陪他一起,但只是听林与闻说了句验尸时候常会有尸体突然动弹的情况,他就已经浑身写满了拒绝。
“都这样了,你又何必非常逞强呢?”林与闻看他十分可笑。
“别不识好歹!”袁宇气得五官乱飞,“要不是想多陪你查几个案子,我才不天天往你这阴森地方跑呢。”
“不是,军营和我这县衙到底哪个阴森,哪个死得人多啊!”
袁宇才不跟他斗嘴皮子,甩了甩手就离开了。
为了不让高氏兄弟发现自己,林与闻趁着陈嵩给他们送饭的时候才爬进去。
他以为自己很熟悉这地方的地形,但是矮着身子走了一会好像也没摸到石桌,这屋里就高山、高石被绑着的那处放了盏灯,林与闻摸着黑抬起手终于碰到了个硬物,他刚放下心,突然一个棍子似的东西猛击了一下他的天灵盖……
不该跟袁宇嘴欠的。
林与闻满脑子里就这个想法。
“什么声音?”高石和高山的脚被绳索绑在石桌对面的柱子上,他们两个的活动范围有限,再加上俩人喊了一下午的冤也累了,都瘫坐在地上。
高石看高山,“爹的尸体是不是动了?”
“你别吓唬人!”高山瞪一眼高石,“我可没力气跟你再弄这些装神弄鬼的事情。”
高石瘪了下嘴,“你这人怎么这样记仇?”
“你假扮我娘亲的鬼魂,我还不能记仇了?”
“我那是!”高石发现自己确实没理,叹口气,“我以为你这么笃定爹把遗产留给你,是因为娘亲给你留下什么把柄呢,自然想毁掉。”
高山没好气地看他,“你脑袋里能不能装点有用的东西啊。”
“你管我做什么,既然没有你就直说,我们分家,我少分些都没关系的。”
“不行,不能分家。”
高石直翻白眼,“还是娘亲说的要咱们家妻离子散,你就当完成她遗愿不行啊?”
“遗愿是这么完成的吗!”高山使劲推了下高石,“你怎么一点不盼这个家好啊!”
“最不盼这个家好难道不是你吗,你怎么敢杀爹的!”
“胡说什么啊!”高山伸着腿给了他哥一脚。
高石努努嘴,“昨晚那个林县令不就是这个意思,他等你自己招供呢。”
“那既然你也觉得我是凶手,你干嘛早上不直接跟族老说清楚,把我交出去,你也少挨这些打。”
“咱们家自己的事情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而且不管我怎么说,他们都是要把咱们两个打成弑父的凶手,”高石冷笑了一下,“就怕别人看不出来他们想吃绝户呢。”
“还好妹妹来得及时。”
“可不是,”高石叹气,“咱们两个绑起来都比不上玉溪一个人的魄力,你说那是多好的一门姻缘,她说不要就不要了。”
“是啊,要不是玉溪劝我忍着,我真是打算要把老头杀了的。”他抬起眼恶狠狠地看了眼高诚尸体,“但玉溪说,我要是把老头杀了,咱们三兄妹一个都落不得好,娘亲在地下会更难过的。”
高石恍然大悟,“所以,就算娘亲死了,你也要天天跟着老头后面学做生意,”他皱着脸想了想,“但这又是为了什么啊?”
“我跟你说,你可别往外漏。”
两兄弟很有默契地往中间凑了凑,“妹妹用了个外人的名义在外面开了个钱庄,她一直在把咱们钱庄的生意慢慢转移到那边,等老头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会他一无所有了。”
“天!”高石张大了嘴。
“只有这样才真正能报复那老头,杀了他算什么,要让他知道自己一辈子的经营都毁了才重要!”
高石点头,“还得是妹妹……”
“你这样相信我没有杀他了吧。”
“那你那天为什么要去找娘亲遗物?”
“哎,说来惭愧,爹那天说要把家产交给我的时候,我真的动摇了下,”高山吸了口气,“所以我才翻箱倒柜把娘亲当年的遗嘱找出来,戴在胸前,让我自己更坚定。”
这回换高石内疚了,“我从来都没想过这些,我还不如你呢。”
“我也有错,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我还对你生气,”高山拍拍兄长的肩膀,“只是我和妹妹做了那么多就为了这个家不散掉,你却那么随意就说要分家……”
“什么都别说了。”
“哥……”
林与闻抱着胸,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他可不想大晚上看两个中年男人抱在一起痛哭,他把高诚的手放回原位,撅着屁股准备离开。
“什么人!”高山大喊一声,他赶紧抓紧高石的袖子,“哥,真有声音。”
高石一点也不害怕了,挡在他弟弟前面,“爹,是你吗,爹,你自己做了那么多缺德事,不知道哪个杀你啊,你看清我们俩,别找我们索命。”
真是个大孝子啊。
林与闻知道自己再不现身这俩闹起来,让陈嵩他们冲进来看到这幅样子怕是更窘迫,只好挨着石桌站起来,“既然你们兄弟之间的嫌隙已经解开,那本官也放心了。”
“大人?”
林与闻舔舔嘴唇,觉得腿有点麻,“但是本官还不能把你们放回去,毕竟你们那些族老还在等着调查结果,明天给你们换个地方待着,等真凶查出来再说吧。”
“行行,”高家兄弟俩握着彼此的手一起对林与闻点头。
林与闻清了下嗓子,一瘸一拐地离开。
高家兄弟虽然觉得他这走路姿势有问题,但是两人沉浸在兄弟和好的美好氛围里,并没有出言关心。
“大人,你怎么了,”陈嵩刚和人换好班准备回家,一看见林与闻就赶紧上前搀扶,“受伤了?”
林与闻心想窘迫就窘迫吧,“腿蹲麻了。”
“就不让您天天吃那么多肉吧,是不是长痔疮了?”
林与闻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算了,明天一早赵典史一到你就把他请到我那里,然后把这两个人换个地方关起来。”
“大人,你这是?”
“确定这两个人不是凶手了。”
“那这凶手是……”
“有了一点眉目,但是还需要再问赵典史一点问题再定下来。”
“不愧是大人!”
林与闻看看他,“喂,陈嵩,你觉得我算是个好官不?”
“自然是啊,自打大人来了江都,咱这就没什么能积压得住的案子了,百姓都对您好评有加呢。”
“不是说百姓,而是说你们。”
陈嵩顿了一下,半响后咧开嘴大笑,“大人您这是什么问题啊!”
林与闻心想这人到了晚上果然容易感情脆弱,他真是中了邪才要问陈嵩这种问题,他推开陈嵩,“赶紧回家休息吧,不然你娘又该担心了。”
“知道了大人。”
陈嵩快走到门口,回头看看扶着腰走了老远的林与闻,低头想了想,轻声说,“您一定是这世上最好的大人。”
……
赵典史听说林与闻找自己之后,点点头,“我正好也有事情要和大人说。”
“大人,”赵典史老样子,把一摞案卷放在林与闻的桌上,“虽然还不知道找我要做什么,但是我想这些案卷能帮到你不少。”
林与闻简单翻了翻,里面有两张婚书,还有一场火灾。
“赵典史,”林与闻惊奇地看着赵典史,“你怎么知道本官要看这些?”
赵典史笑眯眯的,“是大人想看的就好。”
“是不是就算本官不在,你也能找到凶手呢?”
“怎么可能,”赵典史缓缓摇头,“我已经老了,如果没有大人和陈捕头你们这些年轻人在前面冲锋陷阵,我哪有功夫整理这些呢。”
赵典史似乎看得出林与闻的想法,“大人,若是您有想做的事情一定要不顾一切地去做,毕竟能有体力和脑力去完成梦想是你这个年纪才有的特权啊。”
“嗯。”林与闻对赵典史点头,埋头进案卷中。
这一看就到了下午,林与闻一伸懒腰,肚子里立刻发出怪声,他顿时觉得委屈,刚想喊人,一袋包子就摆到了他跟前。
“三丁包和五丁包我都买了俩,”袁宇低眼看他,“尝尝,也不知道这家怎样。”
“饿的时候吃的东西应当都不会太差,”林与闻朝袁宇嘿嘿笑,“你最近往县衙跑得太勤了吧。”
袁宇不答这个,只问,“有线索了。”
“嗯,”林与闻把一个包子咽下去,“黑子!”
黑子从门后冒出来,“大人。”
袁宇一惊,自己进来的时候竟然都没发现黑子藏在那,这小子的功夫怎么精进得这么快?
“让陈嵩带着我的手令,去把那个高成学带回来,”林与闻吩咐,“叫他好好请过来,别让高家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是。”
林与闻一手拿包子,一手写下张纸,递给黑子。
黑子把纸看了看,“大人,这是江都两个字吗?”
“呦!”
黑子自己也笑了笑。
第129章 第 129 章
129
高成学好像早知道自己会被带过来,即使被抓进牢里跪着表情也很平静。
“你知道本官让人把你带来是因为什么事情吧。”
“知道的大人,”高成学点头,“您只要查下去,我的身份一定是你必须得知道的。”
“那你的身份是——”
“程夫人的侄子,程雪。”
林与闻点头,“当年那场大火,烧没了你们家与高诚的契约,也把你烧成了这样?”
“是。”
高成学没有辩驳,他当然清楚以林与闻的手段查到这些都是早晚的事情。
“你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不和本官说清楚?”
“因为一旦说清楚,我就会成为动机最大的人。”
林与闻点头,心想你倒是很聪明,“不管是不是你杀人,在高府装鬼的人一定是你。”
程雪点头,“没错,是我。”
林与闻眯着眼睛问,“你做这些是为什么?”
“为了杀掉高诚。”
“嗯?”
“大人,说来您可能不信,但是高诚这个人一辈子做的亏心事太多,尤其害怕鬼神,”程雪给林与闻解释,“您来高府的时候也看到那口井了吧?”
林与闻“嗯”了一声。
“这井从前没有这么深,是高诚在姑母自尽之后把它挖深了,”程雪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他认为这样姑母的魂魄就爬不上来,会被永远囚在那深井中。”
“这种话他也信?”
“岂止,”程雪看林与闻,“大人可知道高诚当年为何娶我姑母?”
“据说是因为我姑母的命格旺夫,所以他就向我家求亲,还给了可以被称为天价的聘礼。”
聘礼有时候就代表了男方的重视程度,所以程家才会把女儿嫁给高诚做续弦吧。
“果然,我姑母嫁给他之后,他的生意就越来越好,所以他更加相信了当时的卦辞。”
高诚深深地叹了口气,“也因此,即使我姑母香消玉殒他也不肯放过她旺夫的命格,把她的灵魂囚在那深井之中,继续保佑他的事业。”
“你一定很恨他吧。”
“恨,做梦都恨,我程家人,不管是父亲、母亲还是姑母,一辈子与人为善,最后被这个姓高的害成了什么鬼样子,我怎么可能认命。”
“所以你就打算这么一直装鬼,吓唬他,直到他死吗?”
“是。”
林与闻挤了下眼睛,“本官既然都查到你这了,你以为本官还会信你这些言辞吗?”
高成学的表情一慌,“大人,我说的是真的,虽然不是我下毒,但是高诚的死与我脱不了关系,您就是把我斩首了也没关系。”
“啧,为了维护那个人,你连性命都不要了?”
“大人……”
林与闻把赵典史给他的婚书拿出来,“这是当时在官府的备份,”他打开给高成学看,“高玉溪和你是有婚约的,而且你们其实已经走了官府的程序,但是被高诚拆散了。”
程雪咬紧了嘴唇,他脸上烧伤的疤痕也变得通红起来。
“如果不是这张婚书,本官还在想为什么程家也是做生意的家庭,还会这么轻信高诚,”林与闻盯着高成学的反应,“就是因为他愿意把自己最重视的女儿嫁给你,以你们的婚姻作保,你的父母才如此轻易地把自家钱庄交给他经营。”
林与闻知道自己说对了,“但是我看高家人都不太认识你的样子,你是怎么混进高家当管家的呢?”
“我一直住在京城,”高成学不再隐瞒,他也知道就算他隐瞒下来,林与闻也能很快查到,“为了考学方便。”
“我与玉溪也是在她陪同姑母来京城游玩的时候定下了感情,高诚看我们两厢情愿,所以一回去就安排了这幢婚事,”程雪自嘲地哼了一声,“我就是害死我父母的最后的一根稻草。”
“那都说得通了,”林与闻想起高山、高石的证词,“高家虽然在筹备婚事,但筹备的其实是高玉溪与乔家的婚事,但除了正在与乔家洽谈的高山、高石以外,暂时大家都还不知道,尤其程夫人,她一定以为自己的女儿要嫁给自己的侄子,怕是高兴着呢……”
“等我从京城回到家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变了,我们程家一把火,什么都烧没了。”
林与闻惊讶,“你的脸不是在那场火里?”
“是我自己毁掉的,”高成学毫无惧色,“我可以不要我的前程,但我不能不要这段仇恨。”
“但我有掌握分寸,如果我烧得太过分,面目狰狞的话可能根本无法接近高诚,”高成学指着自己的脸,“有伤却不难看是刚刚好的。”
“高诚这个人是不相信完美无缺的人,稍有瑕疵会让他觉得你离不开他,更容易取信于他,”他将自己的四年时光全盘托出,“我一开始在他的钱庄下做个小伙计,我也跟着父亲学过不少,因此想要崭露头角很简单,但难的是让他带在身边。”
“还好他也算是我姑父,姑母与我讲过很多他的喜好,就这样他带着我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成了他的管家。”
“这之后,熟悉他的作息,掌握他的习惯,”高成学的眼神越来越坚定,“最后……”
“但是你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你与他的死无关,”林与闻往后靠了靠椅子,“本官还是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大人就没想过其实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吗?”
林与闻皱眉,盯着高成学。
高成学沉默,“大人,算了,您就用我结案吧,这样不论是高家,还是官府这边,都算有个交代了。”
“本官明白了。”
林与闻一起身,黑子就把他的椅子抬起来,跟在他后面,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
“你觉得凶手不是高成学?”袁宇给林与闻剥着瓜子。
“嗯,而且我觉得他在保护着真正的凶手。”
袁宇眨了下眼睛,立刻就明白,“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林与闻看他,“你有时候真的很聪明诶季卿。”
“当然,我们武举也不比你们文举简单好不好?”
“但其实我很好奇,你说她一个在高邮的人,是怎么做到大老远操控着这么多高家的人为她办事的呢?”
“为她办事还好说,为她杀人诶……”
林与闻摇摇头,“不知怎么,我觉得也不是她。”
袁宇眯起眼睛,“你该不会也信了那什么鬼魂杀人的事情吧?”
“就是这种感觉,”林与闻看袁宇,“整个事情都好像是在程夫人的亡灵笼罩下发生的一样,每个人的动机都离不开她,每个人都是她为了报复高诚的工具,她才是真正的凶手。”
袁宇看到林与闻的表情木呆呆的,有点害怕地耸起肩膀,“你别说这些吓人的了。”
“喂!”门口站着个小孩,是憨蛋,她大声喊林与闻,“林大人!”
林与闻心想自己现在可没工夫哄小孩,有些不耐烦,“你怎么来了?”
憨蛋往林与闻这边跑两步,直接就想拿桌上的点心,但伸出手又像想到什么,恶狠狠地问,“我能吃吗?”
“吃吧吃吧,都给你,带走吃。”
“不是,我不是来要吃的的,”憨蛋有些着急,“你说要我跟着干活的人是哪个,她在哪呢。”
“你问这个干嘛?”
“我不要跟着她了,我要跟着赵典史,他现在都开始教我认字了。”
“哈?”林与闻皱眉。
“反正都是干活,给谁干活不是干,你去跟那个人说说,把我分给赵典史吧。”
袁宇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小女孩,“你还没见过程姑娘,就不想跟着她吗?”
“她再好也不会有大娘对我好的,”憨蛋很有信心,“大娘说她是个寡妇,根本不会照顾人,还得我照顾她才行,我才不要受那个罪。”
林与闻翻个白眼,只想赶人,“快走快走,谁愿意收留你都行,本官这有事情忙呢。”
“喂!你倒是听人说话啊!”
“大人!”
这才是林与闻想看到的人!
林与闻往前跑了几步,“程姑娘,你怎么回来了?”
“我刚好有一位同仁谈到咱们江都出了一桩为遗产弑父的案子,说是闹得可大,我猜您一定需要我。”程悦把背上的药篓放下,用干净的棉布擦了下手,“尸体在哪,我去看看。”
“嗯,本官带你去。”林与闻都有点哭腔了。
验尸房在地下,所以温度一直都保持得很低,尸体的腐烂程度没有太高。
程悦把自己的工具拿好,“大人,您可确认了是中毒?”
“嗯,”林与闻在程悦面前可不敢逞强,“我用银针验了,没有毒。”
“那您就这么一直查下去?”
“没办法啊也,高家人都肯定是中毒,而且,”林与闻直摇头,“我以为只凭着这样不断推理下去,就能查到凶手的。”
程悦面色明显不善,她凑近尸体,展开尸体的口腔,“大人……”
“嗯?”林与闻凑过去。
程悦面无表情地把手插进尸体的口腔,直掏到胸腔。
她眼神一变,拿出手,手上有一块八角,这是煮面经常用到的香料。
“这人,是噎死的。”
第130章 第 130 章
130
林与闻的表情五颜六色的,很难形容。
袁宇抿着嘴站在门口,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他往旁边一看,发现憨蛋原来一直跟着他们,小姑娘张大嘴看着程悦,神色里都是惊叹。
袁宇撇嘴笑了下,倒不想管小姑娘,只看林与闻,林与闻已经有点走投无路的意思了,绕着程悦转圈,“怎么会是噎死的呢?”
“大人已经找到给他下毒的人了?”
“还没有……”
“那就是噎死的。”
林与闻张着嘴,“不对不对,你不知道他家的关系盘根错节,有动机的人十分多,还有本来就要动手的人——”
“但他是噎死的。”
“怎么可能呢,他每天都吃夜宵,怎么就这一次会噎死?”
“可能是不注意,或者吃得太急,”程悦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连这些都要给林与闻解释,“不论怎么说,他都是噎死的,这个八角直接进入了气管,把他憋死了。”
林与闻露出懊恼的神情,“程姑娘,你知道我为了这个案子,查了多少东西吗?”
“如果大人能早断出这死者是死于意外,可能就不用花费那么多时间了。”
“本官知道!”
程悦皱眉,“大人难道是在气我吗?”
“我,我,”林与闻心想我哪敢气你啊,他委屈巴巴地小声问程悦,“这个事,你能不跟陈嵩他们说吗?”
“大人,我可以不跟他们说,但是他们会看到验尸的文书的。”
“没事,那些小捕快们根本不认识字……”林与闻愣住,他刚刚才让陈嵩教他们识字。
程悦这边已经开始整理东西,继续对死者进行查验,“死者其他体征都很正常。”
林与闻也不答话了,无力地走出验尸房,看到袁宇站在那嘴巴都颤,“你不许笑话我。”
袁宇深深一点头,“你放心,绝不说出去。”
但这许诺对现在的林与闻说也没有那么大用处了,他只觉得前方是自己破碎的仕途,这一路他都会活在不断的嘲笑之中。既立了案,那么档案就是要给刑部留下一份的,整个朝廷,整个大明,都会知道他是一个把噎死当成中毒,查了好几天案子的县令,他会被写进史书里,以搞出最大的乌龙案件的肇事者的名义。
怎么活啊,还怎么活啊。
袁宇心想,只看林与闻现在的脸色,就算是京城最好的酒楼里的烤鸭子也救不了了。
程悦自然是听不到林与闻心灵破碎的声音,她只是做自己的事情。
“那个……”
程悦看着眼前站着的小女孩,眨了眨眼,“你叫什么名字?”
“憨蛋。”憨蛋小声回答,她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林与闻的时候都没觉得自己这么没自信。
“菡萏,”程悦问,“菡萏花的意思吗?”
“是,”憨蛋使劲点头,“就是那个花。”
程悦点点头,“是很好听的名字,我叫程悦,喜悦的悦,你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吗?”
“我,我想跟着你。”
……
“大人,程姑娘回来了,”陈嵩兴奋,“我让她去找您,您看见了吗?”
林与闻不想与他说话,整个人行尸走肉一般,拿起程悦的药篓就背在自己的双臂上,再见,这个世界,我要流浪去了。
“大人,您这是干什么啊?”
袁宇慢悠悠地走在他后面,对陈嵩摇摇头,“让他发会疯吧,快三十了都没这么丢过人。”
“欸?”
林与闻回头,抖着嘴唇看袁宇,“你怎么,你怎么能……”
“诶呦好了好了,请你去那个你说松鼠鱼做得好吃的那家饭庄吃一顿好不好?”
“好吧。”林与闻想都没想先答应了下来。
袁宇无奈,对陈嵩点下头,“我带他先走了。”
“那案子……”
林与闻两眼发直,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案子不着急了。”袁宇走上前,笑着揽住林与闻的肩膀,带着他往外走,“至少现在不着急了。”
……
反正都要被笑,不如把这事情都查清了再回去被笑。
他吃过松鼠鱼,就上高府去了。
虽然还有几个宗族的人占着高家的大堂,但是有高玉溪坐镇,场面总算不太难看了。
“小姐,林大人来了。”
高玉溪原在祠堂里上香,听到这话也没有动,等到跪拜之礼都完成之后才起身。
她对林与闻一行礼,“大人。”
“有没有什么情景地方,本官想同你说几句话。”
“就还是二哥的书房吧,反正已经都收拾出来了。”
林与闻点点头,两人一起往书房走,“本官还以为你会避讳一下的。”
“反正大人也是觉得我有嫌疑才会找来吧。”
之前是,但现在不是了。
林与闻悲从中来,但还好他走在前头,高玉溪看不到他的表情。
高玉溪把林与闻请到正位上,自己则是等到林与闻说了坐才在对面的小凳上坐下。
比起她的两个哥哥,她为人处世确实要强很多。
“我的两个哥哥没有杀人的胆量,也没有杀人的能力,而程雪,”高玉溪叹了一声,“他是个读书人,应当是不想亲手沾血的,所以大人怀疑到我身上也是有可能的。”
“但也不是你。”
“是我。”
“嗯?”
“大人不好奇我为什么来的这么快吗?”
林与闻眨眨眼。
“我十一岁的时候就跟在父亲身边的,那时候我还爱穿男装,大家都叫我小少主,”高玉溪想了想,决定从头给林与闻讲起,“我是这家里最了解他的人。”
“但我还是被他骗了。”
“那时我与程雪刚定情,还是小女儿心态,以为我爹总算要做一件好事了,谁知道,竟也还是个局。”
“而这个局,竟然把我最重要的母亲也赔了进去。”
“大人,不知道我的哥哥们有没有跟你提过我的母亲,她不止是那井中冤魂而已。”
林与闻看到这个一直表现得很坚强的女子眼中盈满了泪光,顿时心颤了颤。
“大人,你是男人,必是不懂得这世道女子要做到什么份上才能为人称赞,更何况是给人做续弦的。”
“我母亲就是一个好到这样的女人。”
高玉溪说到这表情不是骄傲,是惋惜,“她这一辈子都在为做一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甚至一个好后母而奉献自己,哪怕最后被那个老头逼到跳井,她想的都是她的罪过不要连累到我们兄妹三个。”
“本官看过你母亲的遗书了。”
是那天捉鬼的时候从高山怀里收来的两页纸,林与闻把它们交给高玉溪,“这留给你可能要比放在你二哥那更合适。”
高玉溪笑了下,“都是一样的,我们三个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
程氏的遗书里没有什么关于钱的事情,只是嘱咐了她的三个孩子,冷时加衣,常加餐饭,再繁忙也莫要耽误休息。
这是林与闻在这种大户人家中发现的最简短的遗书,没有怨恨,没有遗憾,只是一个母亲的叮嘱而已。
“我从四年前就一直在等着这天了。”高玉溪终于说到这,“从他出卖了程家,逼死了母亲,骗我嫁到乔家开始,我就一直在谋划这一天了。”
“你二哥说你借外人名义开了一家钱庄,一直在抢高家的生意,这个外人,是程雪吗?”
“是。”
“我发现我嫁到乔家的时候我没有反抗,我也没有足够反抗的实力,而是叫人捎信给了程雪。”高玉溪将自己的筹谋讲给林与闻听,“彼时他已经毁容,已经在父亲的钱庄做起了杂役。”
“我教他如何取信钱庄的管事,一步步把他推到了父亲的跟前。”
程雪口供中缺失的部分总算完整,林与闻点头,“所以装鬼唬人的方法也是你想出来的。”
“大人,我父亲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他都要把井挖深只为了把我母亲的魂魄留在家里,又怎么会真的怕鬼。”
“那你是……”
“闹鬼只是一个引子而已,他真正焦躁的原因是因为家中生意不复从前,他不得不像以前一样寻点偏门。”
“你觉得只要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有破绽。”
“没错,”高玉溪看着林与闻,“如果大人您再细查下去,就会发现我父亲已经因为噎食请过几次大夫了。”
“而且他这个人思虑一过,晚上总要加餐,而我家的厨娘却是一个急性子的人,很多时候食物切得不细致就直接端上去了。”
“但即使这样,我爹也会因为抠门不肯换个厨娘。”
林与闻心里一惊,高玉溪的计划确实毫无破绽,高诚只会因为鬼魂缠身和生意的事情愈加焦虑,那么他吃东西就会更不注意,再有噎食的前科,他确实迟早有这么一天。
“你就这样一直等着这一天吗?”
“大人,我爹从小就教我,做生意有耐心,真正的大钱是要累年积月的谋算才能挣到。”
林与闻张开嘴,“就像你爹当年娶你娘一样……”
高玉溪冷笑了一声,“是啊,他一心就是打算吞并程家的生意,他都能等二十多年,我只等这四年又算得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