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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第 131 章

    131

    林与闻看着高玉溪,他知道这个女人非常清醒,但她步步经营至此,“你是在向本官自首吗?”

    “没错。”

    “你知道,如果你什么都不说,本官可能也不会查下去,这件事情就是会以一次意外的事件结案。”

    “我知道。”

    高玉溪吸了一口气,“但是我不想像他一样活着,”她坚定道,“我不想终身都在自己有可能是一个杀人犯的焦虑中活着,那样,”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可能也会因为呛到什么食物就死掉的。”

    “你想要本官给你个定论是吧?”

    “是的大人,我看过律法,但……”

    “你没有杀人。”林与闻给了高玉溪想要的答案,“你也只是在等一个意外而已,虽然你有杀人的动机,但其实你不算实行了杀人的行为,”他呼口气,“你只能算是有些心里阴暗的普通人而已。”

    高玉溪悬着的心放下来,“我明白了大人。”

    林与闻摇摇头,觉得很讽刺,高诚犯下恶事逼得自己妻子自杀都能心安理得一直活着,高玉溪只为了自己有过报复的想法就觉得自己是个杀人犯,谁说歹竹出不了好笋呢。

    “那大人,我哥哥们……”高玉溪自己没了嫌疑,她当然就要问关在县衙那三个人了。

    “等我回到县衙,把仵作的文书整理好,会连着你家的那几个人一起放回来的。”

    高玉溪跪下来,“多谢大人。”

    “不过,本官还是有事想要再问问你。”

    “你和高成学,啊不,程雪,可还有感情?”

    高玉溪想了想,“我比从前,更爱他。”

    林与闻暗暗吃惊,他问这问题的时候可没想到得到这样坦荡的答案,兴许高诚确实是重视这个女儿的,不然她也不会在这种羞于展示自己情绪的女子中如此特别。

    “但你不是答应你的亲族……”林与闻抿起嘴唇。

    “是,就算我爱他,我也不会再嫁。”

    高玉溪看着林与闻,“大人,如果您深处内宅便会知道,不论是高门大院,或是小门小户,那一道道门槛里都是深不见底的泥潭,它会不断拖住女子的手脚,一旦迈了进去,再想出来就难了。”

    “我从小见我母亲一日日忧郁,一日日消沉,已是足够,”她仰起头,看着半空,“我自己待在乔家那四年也是同样难过,虽然乔家待我已足够好,但……”

    她使劲闭了下眼睛,“那种窒息的感觉总是围绕着我。”

    “你自小跟着你父亲做生意,见过的世面已经很广,怕是也回不去了吧?”

    “也许是这样。”高玉溪点点头,没再多说,林与闻毕竟是个男人,他是无法也没必要真正和她这样的女人共情,能做到现在这般体谅已是不错了,“我兄长的事情,就麻烦大人了。”

    林与闻起身,拨了下袖子,想起来个事情,“对了,今年修堤……”

    “大人放心,高家定然会出一个能让大人满意的价钱的。”

    “好好。”林与闻对她笑笑,“本官到时候亲自给你家写个匾。”

    “多谢大人。”

    林与闻倒不是来敲竹杠的,但是以后这高玉溪就要在高家主事了,高家是他们江都的纳税大户,提前探探口风总是没错的。

    他一出门就看见袁宇在和刘大娘说什么,愣了愣,突然明白袁宇是在给他要食谱呢,顿时眼睛都笑弯了,还得是季卿。

    ……

    一回县衙,陈嵩就用着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林与闻,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想笑就笑吧,本官不在意。”林与闻看开了。

    陈嵩歪头,“笑什么?”

    “那你,”林与闻皱眉,“是想说什么?”

    “是这样大人,那个高家的宗族来咱们县衙要说法呢,我这也不知道您什么安排,是就这么晾着吗?”

    “你怎么不早说?”

    “他们就在前面呢,我以为您进门时候就看见了呢。”

    “我从西门进来的!”林与闻翻了个白眼,“走,跟我一起,你长得凶,一会软的不行你就给他们轰出去。”

    陈嵩一听这个就来劲,“好嘞!”

    果然,是那个三大伯带着人来的。

    赵典史还给他们上了茶,这时正笑眯眯地回应,“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但是案子还未查清,大人现在可能还是没办法给你们一个准确的答案。”

    “但是这样拖下去也不是事情啊,这我们诚儿的尸体一直待在县衙中不下葬,传出去人家不得挑我们家的礼啊。”

    “三大伯想把尸体带走就带走吧。”林与闻从后面走出来,对赵典史点了下头,意思是这件事有自己来处理了。

    赵典史笑眯眯地起身,笑眯眯地对林与闻行礼,笑眯眯退出门去,一到没人看见的地方立刻呼了口气。

    这高家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不好对付,恨不得就把要钱这两个字写在脸上。

    林与闻从小在市井长大,最喜欢看这些无赖了,他坐下之后与三大伯点个头,“本官刚从高家回来,见玉溪姑娘把高家打理得不错,她也与本官说好会大办他爹的丧事,三大伯怎么又来县衙了?”

    “大人,是这样,这玉溪虽然说她以后不嫁了,但是这谁能保证呢,您也是过来人,这感情的事是不能控制的,她要是以后表面上不嫁,暗地里做下什么勾当,不是更难看?”

    还有人给自家侄女编排这些的。

    林与闻觉得这事简直可笑,但是他没制止,而是问,“那三大伯是怎么想的?”

    “大人,我们绝不是贪图这一户的财产,但是高山、高石两个人弑父嫌疑没有洗清,就算洗清了他们俩再当家也难免有些闲言碎语,所以我们这些族中就决定要推举出族中一个青年才俊替玉溪当这个家。”

    “青年才俊?”

    “是,高龙,我的小儿子,很有才华,已经在准备乡试了。”三大伯看林与闻很有兴趣的样子,立刻滔滔不绝起来,“到时候把他记在高诚下面,礼法俱全,大家也就不用再操心高家这钱庄的经营了。”

    “确实有很多家族都这么做。”

    三大伯松口气,“大人都觉得没问题,那一定是没问题了,而且高龙他都想好了,他来经营,每年定时给高山他们三兄妹分红,这样大家都不吃亏,这玉溪以后嫁不嫁人的也没关系,都由着她,皆大欢喜。”

    “这真是,”林与闻心想这和高诚当年忽悠程家的话怕是也差不多,他们家真是从根上就有问题啊,“安排得很妥帖啊。”

    “那大人,您要是同意就把高诚的遗体交给我们吧,丧事什么的都由我一手操办,绝对差不了。”

    “可本官已经把遗体送回高家了啊。”

    “嗯?”

    “而且,高诚死于意外,谁也没有杀人的嫌疑啊。”

    “可是,您不是把高石他们抓起来了吗?”

    “只是例行公事,要他们帮着辨认尸体而已啊,怎么你们当地的县令都不按章程的吗,对于这种并非自然病死的人都不管不顾吗?”

    “既不是自然病死,那是怎么死的!”

    “噎死的。”林与闻一点也不怵三大伯,直直看着他。

    “好好一个人,怎么可能噎死?”

    “嗯,”林与闻往后一倚,“你去查查,高诚早就因为吞咽困难请过好几次郎中了,再加上最近钱庄生意不好,他思虑过重,又有家里鬼魂闹事,焦躁之下不注意饮食,这不正常吗?”

    “可是……”

    “可是什么,这年下被噎死的老人也不少,我看三大伯你也得注意注意,上了年纪了,就该少管闲事,省得给家人添堵。”

    “你!”

    “本官如何?”林与闻就喜欢这种欺压百姓的戏码,“如今高家兄弟也都回到高府了,你再有什么事情跟他们兄弟商量也可以,不用非得欺负人家一个独身女子。”

    “……”三大伯气得说不出话,直直瞪着林与闻,最后长叹口气,带着家里人走了。

    林与闻摇着手对他们打招呼,“要当心餐食啊。”

    “大人厉害啊。”

    林与闻哼了一声,“还敢跑我们衙门闹事,你一会分几个人去高家,给高玉溪助助声势。”

    “好嘞大人,”陈嵩问林与闻,“大人您是怎么想到噎死这么个理由啊?”

    “嗯?”林与闻想程悦肯定是还没跟陈嵩他们说这事,计上心头,“少问这些。”

    “所以这凶手就是那个管家对不对?”

    “本官不能说。”

    “诶呀,我都猜到了,他肯定是为了给他们家的人报仇,”陈嵩嘶了口气,“那他是从哪里整到那种验不出来的毒药啊,真是厉害。”

    林与闻既不同意,也不反驳,“跟你没关系,本官说是意外就是意外,你不要再多问了。”

    “大人,这样办案有违您平常的原则啊,”陈嵩纠结起来,“但确实,咱们一点证据都没有,也不好定下案子,再加上这老头确实没少做坏事。”

    林与闻抿着嘴唇什么都不说。

    “但是能想到噎死,大人您也是厉害啊。”

    第132章 第 132 章

    132

    高诚出殡的时候林与闻当然不能缺席,他和三大伯坐在一起,对人家很是亲切,就差喝酒时拉着人家唱歌了。

    毕竟是大户,沈宏博也被请来坐在主席,他被迫给林与闻挡了几次酒,但好像也没什么用,比如现在,林与闻红着脸抱着他的胳膊不断哼哼唧唧。

    “我算知道状元爷当年为什么那么喜欢灌他酒了。”沈宏博擎着一只肩膀给林与闻靠着,俩人走得歪歪斜斜的。

    他本来想坐轿的,但是一想到要和林与闻这样紧紧密密地缩在一个轿子里他就浑身发麻,最后就只能这样紧紧密密地走在大街上,接受路上众人别有深意的眼光。

    “只是因为他酒量差而已,”袁宇背着手走在旁边,也不给沈宏博搭一把,“状元爷也就只能欺负欺负他,换到武举这边,哪个都能把状元爷喝到吐血。”

    沈宏博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捏着林与闻的脸,让他把嘴闭严一点,不要把口水蹭到自己的衣衫上,“我听说你二哥要把他调到大理寺去?”

    “你怎么总是消息很灵通的样子?”

    “啧,没听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吗?”

    “那怎么还没把你推到京城里去?”

    “这林与闻喝醉了,就把嘴长你身上了?”

    袁宇笑着摇了摇头,“二哥确实这么说了,但是调令要等圣上批下来才生效,这其中还不一定有多少变数呢,所以就谁也没告诉。”

    “以前总嚷嚷着要回京城,真能回去了,我看他还有点不舍得。”

    “嗯,你看他平常没心没肺的,最重情字,舍不得他手底下的人,也舍不得他这一方百姓。”袁宇这几日没事就会来陪陪林与闻,开解他一下。

    沈宏博低头看看林与闻,哼了一声,“你倒也不必先替他难受。”

    “怎么讲?”

    “我可不觉得把他调回大理寺是个什么肥差。”

    “我二哥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对他还是厚道的,比对我这个亲弟弟都好得多。”

    沈宏博嘶了一声,“做哥哥当然可以厚道,做上官可不是。”

    袁宇没说话,等着沈宏博说下去。

    “你哥哥可是有名的阉党,倒不是说我对阉党有什么偏见,但是以他这样的身世为了晋升都可以出卖家族名声,那出卖一个小小的林与闻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呢。”

    “你就这样当着我的面说我二哥?”

    “参他的折子里我至少占一半。”

    袁宇忍不住笑,就沈宏博这样,还总纳闷自己怎么调不回京。

    “呜呜,”林与闻哼唧一声,沈宏博立刻挺直了身子,“他还有没有点穷学生的样子,成天娇贵得不行。”

    “受着吧。”袁宇心想自己都受了快二十年了。

    总算走到江都衙门,陈嵩赶紧迎出来把林与闻扛在肩膀上,“沈大人,袁千户,真是麻烦你们了。”

    “哕——”林与闻的胃被挤着,发出反胃的声音。

    沈宏博立刻担心起来,“诶呀,你快把他背进去,这样他很不舒服的。”

    “啊没事,”陈嵩大大咧咧地摇手,“我家大人喝多了总是要吐出来才能好受的,不然要在床上躺很久,更折腾人。”

    “这话说的。”沈宏博刚举起手指要训斥,袁宇就抓住他,“那都是他们江都衙门的事,你就别管了。”

    沈宏博叹气,“都是让他惯出来的,这要是在京城,他得让那些小吏欺负死。”

    袁宇摇头,“你刚才光顾着应酬怕也没吃好,之前他给我推荐了家陕西面馆,很不错,尝尝?”

    “好,他推荐的肯定没错。”沈宏博来了兴致,立刻把林与闻的事情忘到脑后。

    ……

    “袁季卿,你怎么回事!”林与闻一见袁宇就拍桌子。

    袁宇和陈嵩大眼瞪小眼,把手里的酱肘子递过去就问,“我怎么了?”

    “你和沈宏博背着我吃独食?”

    嗨,就这点事,“你那天都喝成什么样了,也没办法带着你啊。”

    “我要参你们俩结党。”

    “参吧参吧。”袁宇摆手,心想这当官的谁要没被参过才奇怪呢。

    “大人您看看,”陈嵩把酱肘子递到林与闻跟前,“袁千户这次买的酱肘子颜色可真漂亮。”

    “嗯……”林与闻咽了下口水,“算了,下次再参。”

    袁宇倚在椅子背上,“对了,之前那个小丫头呢,跟着程姑娘了?”

    “也不算,还住在赵典史家里,程姑娘说她不太善于照顾孩子。”

    袁宇看看林与闻,林与闻对他一笑,大家心里都清楚,程悦并不是不善于照顾,只怕是觉得这小姑娘与赵典史一家亲近,便找了这么个理由。

    “现在已经上手学习了,不过李小姐那边不知道从哪淘了一堆闲书送过去,我看要把孩子教坏了。”

    袁宇抿了下嘴,“朝廷的调令就这两天了吧。”

    林与闻一下子就蔫了下来。

    但是陈嵩却在旁边接话,“早上就来了,说是先调大人去大理寺帮忙,官职什么的还要再等些日子才能定下来,毕竟我们江都这边也得有人交接才行。”

    “这样啊。”看来衙门里的人也还挺接受这事。

    “我和程姑娘呢,打算一起送大人上京去,帮大人适应适应,等朝廷那边定好给大人的职位了我们再回来。”陈嵩把袁宇给的肘子包好,“这是好事,是吧,袁千户。”

    “当然是好事。”

    “就我们大人不开心,我娘要知道我能到京城去当差还不得放鞭炮庆祝啊。”陈嵩拍了下林与闻的肩膀,匆匆就走出屋了。

    “嘁,明明谁都不开心。”

    “但他们愿意为你作出开心的样子就很不容易了,”袁宇叹了口气,“你说,我好不容易调到扬州来,你倒要走了。”

    “你我就没什么缘分。”林与闻也感叹,“不过等我入阁,我就把你调到京城里,做锦衣卫的指挥使,风光无限。”

    “快算了,等你入阁,我怕是都要入土了。”

    “袁季卿!”

    “好好,等你入阁。”袁宇心里有说不出的遗憾,但说不出就说不出吧,谁不想自己的好友能有个光辉前程呢。

    有袁宇的酱肘子加菜,这顿饭看起来终于不那么素了。

    倒也不是膳夫小气,但他们江都衙门一直是这样,月初的时候大鱼大肉,月末的时候萝卜白菜。

    “大人,京城的衙门是不是每天都能吃香喝辣啊?”小沈问。

    林与闻琢磨了下,“忘了,但是我那时候的刑部上官是蜀人,每天都吃辣,嘴上是过瘾了,但这下面就——”

    “林与闻,吃饭呢。”袁宇瞪他一眼。

    “反正这京城里的衙门跟咱这也差不多,不论是做饭还是办事全看上官心情。”

    陈嵩点点头,“但是大理寺肯定不一样,都得是那种全国都很难有人侦破的大案,或者什么江洋大盗之类的案子吧?”

    “这倒是真的,毕竟都能到大理寺了,应当都是些重案,悬案,很有挑战。”林与闻赞同,“至少也得是能问斩的案子。”

    程悦也很有兴趣,“像我们这样的贱役也能看到大理寺整理的案卷吗?”

    “虽然你们不能,但是我可以啊,”林与闻很骄傲,“更何况,现在的大理寺卿可是袁家二哥,定会很照顾我们的。”

    袁宇没说什么,他觉得当时沈宏博说的话很有道理,袁澄平常是对林与闻不错,但那是因为他们上下分明,真要进了一个衙门,那可说不准了。

    “如果能看到大理寺的案卷,”赵典史想了想,“我也想考个科举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

    所有人把目光转向黑子,眼神里有说不出来的惊奇。

    黑子本人却很镇定,“陈捕头给我的诗集。”

    陈嵩眼里都有泪光闪烁,“黑子,你是唯一真看了书的。”

    “我也看了啊,”小沈撇了撇嘴,“我也会背啊,鹅鹅鹅!”

    “别丢人了你!”陈嵩直接给了他后脑一巴掌。

    大家笑起来,李小姐捧着脸问,“你们什么时候走啊,到时候我爹说要给你包个酒楼送别呢。”

    “再有一个月出发吧,”林与闻想想调令的内容,“说是他们大理寺也要给我准备办公的地方呢。”

    “听起来真的是很重视大人啊。”

    “毕竟大人屡立奇功,这在京城里肯定也是少见的。”

    小捕快们读书不行,但是吹捧起林与闻来得心应手,一个比一个说得好听。

    林与闻美滋滋,“膳夫,袁少卿那时是不是带来了几坛好酒,都拿出来吧。”

    “大人,您之前不说要箱底吗?”

    “我这都要走了,给谁压箱底啊,拿出来咱们分了。”

    “好哦大人!”

    袁宇看他这么高兴,本来不想扫兴,但还是忍不住叮嘱,“喝个滋味就好,别再醉了。”

    “知道知道。”

    此时的林与闻还不知道他的京城之行遇到什么,满心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期望,那些个算命先生对他命数的预测好像都在一一应验。

    等到了大理寺,他再回想起来这一天,就要满腹满怀的悔恨了。

    但那也都是后事了。

    第十三卷 扬州烧尾宴

    第133章 第 133 章

    133

    黑子把林与闻的书从柜子里一本本拿下来,用布精细包着,“大人,这些书是这次一并带走吗?”

    “不用不用,”林与闻正在饭庄递过来的菜单上一个一个打勾,“等我在京城找好了落脚的地方,再寄信过来,让季卿请人给我送去就好。”

    “好。”

    “黑子,你去过京城吗?”林与闻问。

    黑子回头,嘴角有抹笑容,十分憨厚,“没有。”

    林与闻很满意,“那这次能带你见见世面了。”

    “谢谢大人。”

    “欸,你知道这在书里叫什么吗?”

    黑子的瞳仁在眼眶里转了转,坚定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陈嵩到底是让他们都学的什么啊?

    “大人,这还收拾呢,您都快收拾半个月了吧。”说曹操,曹操到,陈嵩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有几份文书,他递到林与闻跟前,“这是赵典史让我给您的。”

    “嗯,都是些交接文书,上京都用得着,你替我谢谢赵典史。”

    “好。”陈嵩歪着脖子看林与闻手里的菜单,“大人这是什么?”

    “烧尾宴。”

    “嗯?”

    “客来饭庄新推出的,说是能复原唐朝的烧尾宴,我特意要来的单子,等咱们走那天,咱们就吃这个。”

    “这么厉害。”陈嵩也不着急给赵典史捎信了,自己坐下来也看那菜单。

    “烧尾宴,是唐朝官员庆贺荣升的宴席,”袁宇笑着进门,“你怎么知道你这次就是荣升啊。”

    “能不能盼我点好。”林与闻不满。

    袁宇的担忧不无缘故,“你这次是由我二哥举荐上去的,必然会引起言官不满,少不了要被孤立一阵。”

    “都是给圣上办事,分什么党不党派不派啊,等我干出点成绩了他们自然知道我是真心为了朝廷社稷的。”

    袁宇点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我也希望你一到京城就一战成名,早日入阁,我也沾沾你的光。”

    “小意思。”林与闻一转头,就看到陈嵩那个怨念的眼神,吓一跳,“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大人,我们一到京城就成了阉党了呗。”

    “你不用这般,咱们是在外地,你才会觉得阉党是什么坏事,但是你进了京城,我们阉党才是那大多数。”

    “但那多不好听啊。”

    林与闻翻个白眼,心想淡吃萝卜闲操心,“谁还能指着鼻子骂你阉党啊,更何况,要骂也骂我,干你什么事。”

    陈嵩嗯嗯两声,寻思林与闻说得没错。

    “你今天怎么空着手来啊?”林与闻皱着鼻子看袁宇。

    “我现在空着手都不能来你这县衙里吃顿饭了啊,”袁宇不悦,瞪林与闻。

    “那倒不是,”林与闻真诚极了,“我把我所有家当都押在这顿烧尾宴上了,这些日子天天吃绿叶菜,我这脸都快绿了,就指望着你能帮我加个餐呢。”

    袁宇无言,心里想当上官还这么没出息的人满朝可能都找不出来几个,“带了两只烧鸡,一进门就递到膳夫那了。”

    “季卿……”

    “别来这套。”

    ……

    “赵菡萏!”林与闻朝着桌尾的小姑娘喊,“两只鸡就四条腿,你多吃一个,本官就得少吃一个!”

    憨蛋随了赵典史的姓,又被程悦取了新名,天天跟着程悦干活,所以中午也在县衙里吃饭。

    “大人,我还在长身体呢!”程悦教了她礼仪的,小姑娘在外面也收敛很多,但是对着林与闻还是没大没小。

    “本官也长身体啊,”当然主要是还是因为林与闻一点大人样都没有,“本官这都瘦到皮包骨了。”

    程悦默默地叹了口气,把鸡翅撕给自己的小徒弟,“菡萏,要让着大人,师父怎么跟你说的。”

    “可……”菡萏噘起嘴,“知道了师父。”

    林与闻立刻嘚瑟起来,“哼,好好听你师父的话。”

    程悦摇摇头,一时无奈,又想起来件事,“大人,您觉得我和陈捕头陪您在京城待多久合适,我不知道行李带得够不够。”

    “至多一个月吧。”林与闻想了想,“京城那边虽然人事繁杂,但一个月怎么也能安排好我这归属了。”

    “大人,您这次怎么也能弄个五品官吧?”陈嵩比林与闻还敢做梦。

    “同级调动就不错了,”林与闻对陈嵩摇摇手指,“你可要知道,宁当凤尾,不当鸡头,这京城里的七品官都要比外放的三品大员风光呢。”

    陈嵩好像懂了似的,“怪不得这几日知府都对您客气不少。”

    林与闻耸起肩膀,贱兮兮地笑了笑,“大理寺人员精简,随便走个萝卜,就能给我剩个好坑,你们大人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赵典史很是认同,“只是大人,您到了那大理寺,可千万不要忘了我们啊。”

    “您放心,”又到林与闻的感慨时刻了,他这些日子就是一边兴奋,一边惋惜,情绪不断切换,时而笑时而哭的,“我一定忘不了您。”

    袁宇赶紧招呼,“快吃饭吧,饭桌上别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了。”

    “这一季稻米快收了,”林与闻想了想,还是叮嘱道,他总怕忘掉什么事,“想来衙门也不会出什么事,等我下任接手应该才忙起来。”

    赵典史:“是啊,大人,您放心,咱们这地又不是大理寺,哪那么多悬案啊,小案子的话有我和皂班的捕头盯着呢。”

    “嗯嗯,我也跟沈宏博那边打好招呼了,真要是出了命案,他们的仵作随时都能来咱们这边帮忙。”林与闻忍不住焦虑,这些话一遍一遍地与衙门里的人重复。

    “找高邮的仵作干嘛,有我呢。”赵菡萏举手。

    “哪都有你。”林与闻真不知道自己当初是觉得这小麻雀哪好了,成天叽叽喳喳地给自己添堵,他掰一个鸡腿扔到赵菡萏碗里,“快吃吧。”

    不过程悦倒很喜欢她,说她聪明,手脚麻利,也吃得了苦,“高邮的仵作技术也很精湛,若真遇了命案,你与他要谦虚,好好学习才是。”

    “是,师父。”

    赵菡萏立刻坐直,她看程悦的眼里都有光。

    “好了好了,”陈嵩摇摇脑袋,“你们忘了大人说过什么了吗,咱们县衙里不能总讨论命案命案的,不然这命案就会上门来,次次都准的。”

    “是。”林与闻给赵典史夹了个鸡腿,“要是有官司最好还是趁我没走的时候来,省得赵典史这个岁数了还得操心。”

    赵典史呵呵笑,“大人最照顾我了。”

    林与闻自己拿了两个鸡腿,想了想,也觉得自己不能太不厚道,“程姑娘,给你来一个。”

    “大人,我就算了,这几天也没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还是给陈捕头吧,他们最近抓了好几个扒手,得补一补。”

    陈嵩嘿嘿笑,“这算什么啊,我抓多少个扒手,都没你解决个命案的功劳大啊。”

    几乎就是在陈嵩话音刚落的时候,小沈匆匆跑了进来,“大人!”

    整张桌子上的人都同时停手,以他们的直觉,小沈即将要说出什么他们都不想听的话来了。

    小沈一看他们的那个表情,也很无奈,声音都软下来,“大人,不好了,”他叹口气,“有人来自首。”

    “自首?”

    都还没报案,就有人自首了?

    林与闻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张村有个张庆功,他的媳妇死了。”小沈呼口气,组织好语言,“他来自首,说是他自己杀的,人就在门口呢。”

    “大人?”陈嵩看着林与闻,自己有点发愣,一般杀人之后跑了的常见,但是有心思自首来的可少见。

    林与闻一点也不慌乱,甚至他觉得这样才算是这衙门里正常的情况,“愣着干什么啊,先把人控制起来,”他挥手安排小沈,“尸体呢,尸体叫人去抬了吗,还有凶器,凶器他交代了吗?”

    “他把凶器给带来了,大人,”小沈先反应过来,“我这就找几个人去抬尸体。”

    “我也跟你走。”陈嵩握着刀站起来,“张村离得不远,我们半个时辰怎么也回来了。”

    程悦对陈嵩点了下头,连忙给赵菡萏夹菜,“快吃,吃完我们准备验尸。”

    “呃……”赵菡萏有点尴尬。

    “别给她吃了,一会见了尸体也得吐出来。”林与闻这时倒是很能理解赵菡萏,“你自己先吃好,然后看看要不要把李小姐叫过来。”

    程悦点头,往自己的碗里添了几道菜,闷头吃起来。

    “那大人,我先准备这张庆功的案卷去,”赵典史要起身却一把被林与闻按下,“他们都是急事,您慢慢吃就好。”

    袁宇也接话,“就是,这前后事情都还不清楚呢,您就算把案卷找出来也还用不上。”

    赵典史心想他们说得有理,自己刚刚完全是被气氛给影响了,重又坐好,“张村平时很少出事的,”他给林与闻讲,“邻里之间也很和谐,咱们可以传他们的里长了解情况。”

    林与闻认真听着,不时应两声。

    袁宇眼见着这江都衙门又忙碌起来,刚刚那点离愁别绪已经一去无踪了。

    第134章 第 134 章

    134

    张庆功坐在自己膝上,耷拉着脑袋,满眼都是悔恨。

    这关杀人凶手的死牢,狭窄闭塞,显得坐在里面的人也渺小猥琐。

    林与闻没有凑近,而是坐在很远的地方观察着。

    “大人,看起来不像是个杀人犯啊。”陈嵩曲着身子小声和林与闻沟通。

    “杀人犯一般长什么样?”

    “嗯,”陈嵩仰着头想,“咱们办过的案子也不少,我总觉得有勇气杀人的人的眼里,有股很执拗的神色。”

    本来还想调侃调侃陈嵩的林与闻,听到这话竟觉得有几分道理了。

    别的不说,经验这个事情确实是当捕头的重要素质之一。

    他看陈嵩,“确实,如果心中执念不够深重,不太可能会走到这一步。”

    “是吧,但这个人的懊悔感觉是真的。”

    “毕竟是朝夕相处近二十年的妻子,怎么可能没有半点懊悔。”

    陈嵩眼见着林与闻起身,拉了他袖子一下,“大人,这就要走吗,咱们不先审审他?”

    “审什么,”林与闻看他一眼,“除了知道他杀了他妻子之外咱们什么都不知道,审了他也只会被他带着走,与其被他的想法先入为主,我们不如多收集些信息再来。”

    大人不愧是大人。

    陈嵩跟在林与闻的后面,又多瞧了几眼张庆功,真的不太像一个杀人凶手啊。

    ……

    程悦这边刚刚完事,她正拿着一杯清水,站在门口,小声安慰着赵菡萏,“看多了就好了,不要一直低着头,很容易把呕吐物呛进气管里,会窒息。”

    “哕——”

    林与闻觉得程悦的安慰是一点用都没有。

    他带着陈嵩走进验尸房,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就冲进鼻子里,两个人同时皱了下眉毛。

    还没下楼就能闻到这个味道,是虐杀。

    “嘶——”陈嵩惊恐地盯着台上的尸体,这也不怪小菡萏,他都觉得有点胃中不适。

    林与闻眯缝着眼,不知为什么,即使验尸房处在底下,油灯的光亮也很昏暗,他仍觉得刺眼。

    “被刺了十六刀,分不出致命伤,”程悦跟在他们后面,“脖子上也有手指印,也有可能是被掐死的。”

    “死前也被侵犯过,有成片的撕裂伤,整个过程十分残忍。”

    “怎么可能有人对自己的妻子下这么狠的手!”陈嵩握紧手里的刀,忍不住咬牙切齿。

    林与闻没应他,歪着头绕着尸体转了一圈,“怎么可能有人对自己的妻子下这么狠的手。”

    “大人?”

    “程姑娘,暂时就这些吗?”

    程悦点头,“是大人,我还需要些时间,配合着案子的进展。”

    “嗯,本官明白。”林与闻点点头,对陈嵩招了个手,“走,再去赵典史那。”

    陈嵩嗯了一声,又回头看了眼尸体,仍是觉得心里十分不爽。

    见到阳光之后,陈嵩才能呼吸出来,“大人,这得有多大仇,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嗯。”

    一见林与闻露出这样的神情陈嵩就知道这案子怕是艰难了,但那个张庆功不都已经自首了吗。

    赵典史正让黑子帮忙,“大人,我刚想把案卷给您送过去呢。”

    “不必了,就放在这吧,”林与闻指着赵典史屋里的一张小桌,“我先简单看一看。”

    “好。”

    赵典史侍立在林与闻身边,“大人,这个张庆功与其妻子是十七年前结婚的,不算盲婚哑嫁,所以夫妻之间的感情不错。”

    “嗯。”

    “这个张庆功家境也算殷实,有二十几亩良田,父母只有他这一个孩子,小时候还上过私塾,读书算数都还不错,平日里在您经常去的客来饭庄做账房,”赵典史眼见着林与闻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家里有长工,所以只有农忙时候他会帮一帮,别的时候都很清闲。”

    “那死者呢?”

    “死者叫秦一花,是咱们县城里的人,家里有个哥哥,开个打铁铺子,生活也不算紧迫,两家是门当户对。”

    “这么完美?”

    “嗯,有点婆媳矛盾,”赵典史从卷宗里取出一张,“两人曾经打过架,还闹到县衙了,因为这婆母要休掉秦氏。”

    “为什么?”

    “这是他们成婚大概五年的时候,因为无子。”

    “啊,”林与闻点点头,成婚五年无子,别说婆婆了,男人怕是也要闹到上房的程度了,“怎么解决的?”

    “这张庆功硬是不从他母亲,跟秦氏分家出来住了,而且第二年秦氏就有孩子了。”

    “这俩人有孩子?”

    “嗯,一个男孩,张应看,现在孩子在苏州求学呢。”

    林与闻啧了一声,“赵典史您看过尸体了吗?”

    “刚抬进来的时候我瞧了一眼,太残忍了。”

    “就是太残忍了。”

    林与闻舒展了下肩膀,动动脖子,心里有点底,跟陈嵩说,“走,咱们这回去审审那个张庆功吧。”

    ……

    陈嵩再看这个张庆功,就觉得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自己妻子都下得去那样狠手,不是个东西。

    林与闻坐在张庆功跟前,“你的名字。”

    张庆功赶忙跪好,对林与闻行个大礼,“小的张庆功,是客来饭庄的账房。”

    “你在客来饭庄做了多久了?”

    “十六年了。”

    “你成婚十七年?”

    “嗯,成婚第二年,家里亲戚给介绍的活计,一直做到现在。”

    “做账房很烦闷吧?”

    张庆功也不知道林与闻为什么要问他做工的事情,但还是老实回答,“还好,事情简单,工钱也给得大方,只要不犯什么大错,就能一直做下去。”

    林与闻点点头,“你看起来很容易知足啊。”

    “小的确实没什么大志向。”

    “你妻子秦氏呢,平常做什么?”

    “她跟着村里的大娘做零工,换几个小钱,够她自己买些小零碎。”

    “你们感情很好?”

    “嗯,一直很好。”

    “那你为什么要杀她!”陈嵩按捺不住,没等林与闻说话自己先问出来了。

    张庆功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他浑身颤抖起来,双手捂着脸,“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啊大人。”

    砍了十六刀可不能是“我也不知道”的情形啊。

    “大人,说来您可能不相信,但,但我有梦游之症。”

    “……”

    林与闻还真没有不信,而且他这样的理由确实能把他的很多怀疑都能讲清楚,“梦游之症,是指你做梦的时候会杀人?”

    “差不多是这意思,但,但不一定是杀人。”张庆功连连摇手,“我从前只是会绕着村子到处走,只有这次是……”

    陈嵩不相信,他皱着鼻子,低着头在林与闻耳边,“大人,我觉得他在说谎。”

    林与闻挠挠耳朵把他挥开,“所以你是早上才发现秦氏被自己杀死了?”

    “嗯,”张庆功的眼泪停不住了,“我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模模糊糊的,平常都有我婆娘把我叫醒,所以我就往她那边摸了摸,摸了一手的血,”他不断喘息,“我再往地上一看,有我家的菜刀,我就知道人是我杀的。”

    他一边哭一边说,“我害怕得不行,就赶紧到衙门里来报案了。”

    “所以你是承认是自己杀了秦氏。”

    “是大人。”张庆功吸了吸鼻子,“您判我死罪吧。”

    “你不怕?”

    “不怕,我早知道得有这么一天,”张庆功像是做了很久的思想准备,“从前我在私塾里读书,就犯过病,那时候我朋友就说我总有一天会在梦里杀人的,我一直警惕着,没想到,”他崩溃道,“我竟杀了一花。”

    这一会,陈嵩再看张庆功又觉得不忍起来。

    做梦的时候身体不受控制,挥刀向自己最爱的人,醒来之后才能发现,这是什么人间惨剧啊。

    林与闻却觉得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问题,他摩挲了下手指,“你妻子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张庆功的身体像是突然被雷电击中,一下子绷直,“大人……”

    “反正你也知道自己是死罪了,不如直接说出来,埋在心底里不知道又要做梦的时候杀谁了。”

    张庆功有些惊恐地看着林与闻,几番思量,点了下头,“我们的孩子,不是我的。”

    “……”陈嵩也像被雷击中了似的,这看来挺普通的一家人啊,没想到各个都有大秘密啊。

    林与闻倒觉得这不算什么稀奇,既然有男人借腹生子,那女人借了别的男人的种生孩子也是正常,“因为你娘亲催秦氏生孩子?”

    “是。”张庆功忍不住用手击打自己的头,“这主意还是我出的,我自己愿意当王八,还害了她。”

    “虽然是你自己出的主意,但这事情对于你来说就像眼中钉肉中刺一样吧。”林与闻看着张庆功,“所以你早早就把孩子送到苏州求学,也有眼不见心静的意思?”

    “是有,是有这意思。”

    “但是你也没想到你对你妻子的不满平日里没有显现,在梦里却成了真?”

    张庆功给了自己两巴掌,“大人,不管您怎么想,我心里,我心里真没有那么恨她,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恨她。”

    林与闻手指摩挲。

    第135章 第 135 章

    135

    “谁能想到这梦里的事也能成真啊。”陈嵩一从死牢里走出来就抱着自己的双臂,“怪阴森的,大人您真听说过梦游症那种病。”

    “我没听说过,程姑娘也得听说过吧。”

    他们又走回验尸房那,赵菡萏半躺在摇椅上,正翻着白眼,李小姐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纸笔。

    “诶,你们来了啊,”李小姐朝林与闻打招呼。

    林与闻看她,“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

    “这死者面目清晰的,你来也没什么忙能帮得上啊?”

    李小姐啧啧两声,“林与闻,你这人未免也太功利了吧,”她不满地抱怨,“我怎么帮不上忙啊,我打算给这个秦一花绘一副她自己的画像。”

    还不是帮不上忙。

    林与闻没说出来,就看着李小姐,等她继续解释,“你说,她不过是个普通女人,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而你们这些人只知道抓凶手,有谁关心过她的一生,所以我要为她画一张像,算作纪念。”

    “我抓凶手,还不是因为关心她?”

    “那不一样。”李小姐觉得自己跟林与闻讲不清楚这个事情,“反正我跟膳夫说了我今天要留在这吃晚饭,你忙你的吧。”

    林与闻对陈嵩做了个手势,“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找知府大人收点伙食费,他这千金,嘴又刁,又能吃,成天来蹭饭,花了我衙门多少公费——”

    “林与闻我听到了。”

    “这个案子啊……”

    陈嵩只能摇头,这二位贵人像是什么天生相克的八字,在一起就要吵吵,但又经常凑到一起。

    “我确实听说过梦游症。”程悦回答林与闻,“也确实如那个凶手所说,这种病症就是在睡梦中无疑是地做一些事情,但是醒来全然不知。”

    “杀人也可以?”

    程悦谨慎地点头,“是可以的。”

    陈嵩倒吸了一口气,“那这种病有的救吗?”

    “有的家人会在晚上把病人绑在床上,限制他们的行动,”程悦想了想,“但是也有大夫能对症下药,用剂量较大的安神方子让病人一觉到天亮。”

    林与闻歪头,“我怎么听你这意思,你认识治这种病的大夫?”

    “确实认识,但只见过一两面,我可以把他出诊的药堂地址写给大人,您可以找人再去细问问。”

    “很好。”

    “大人还是觉得这其中有疑?”

    “如果是说有这种梦游症的话,其实一切倒能解释得清楚,但本官总觉得哪有问题,反正闲下来也会焦虑去京城的事情,不如忙活忙活,查查这梦游症,当开眼界了。”

    程悦嗯了一声,去给林与闻写药堂的地址了。

    “大人,”陈嵩很严肃地看着林与闻,“我饿了。”

    林与闻刚想说他没出息,自己的肚子就突然擂鼓似的叫了起来,连在一边写字的程悦都听到了。

    程悦晃了晃神,“确实,大人忙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吧。”

    林与闻抿着嘴,不好意思道,“嗯。”

    “那咱们还是先一起吃饭吧,”程悦也累了,“虽然疑点重重,但这也是难得能同时找到尸体和凶手的案子,我们倒也不必太着急。”

    林与闻感激地看着程悦,谢谢她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

    程悦笑了一下,“我正好叫上菡萏和湘雯。”

    ……

    大家午膳都吃得匆匆忙忙,于是晚膳就都卖起力气来。

    客来饭庄自家的账房先生这被关起来了,自然也有人来问,来当然就不能空着手,送了两个菜带着林与闻说有待详细调查的信儿就回去了。

    “大人,怎么就不能直接说那个张庆功是凶手,他自己不都认了吗?”

    “在开堂审理之前,照理说,我们不能说任何一个人是凶手。”

    小沈似懂非懂,“可我还是觉得那人是凶手,那女的是死在自家的床铺上,他手里还有刀。”

    “不是的,”黑子出声纠正小沈,“他只说了他在地上看到了刀,没有说自己手里有刀。”

    陈嵩一愣,有些不可思议,“黑子,你最近是越来越机灵了。”

    黑子满意,舀了一大勺汤给自己。

    小沈咂咂嘴,“那我也觉得他是凶手。”

    “但我依然觉得,”陈嵩想想这一下午,“那个张庆功不太像个杀人犯,也许是因为他梦里杀的人吧,但他窝窝囊囊的,就算是做梦杀人也不至于如此暴虐吧。”

    “南斋先生的书里写过那么一个人,”李小姐伸出手来,把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过去,“说这个人呢,他有两个魂魄,住在同一个身体里,所以他时而暴戾,时而温柔,让人分辨不出来,”她托着腮帮,“凶手没准也是这样呢,他看着可能无辜,但是内心里可能有个更阴暗的魂魄,林与闻你说呢?”

    “我不知道,”林与闻仰着头,“我就相信事实和证据,我唯一能算作直觉的想法就是这案子没那么简单。”

    “无趣。”李小姐翻个白眼。

    ……

    无趣是无趣,但林与闻的直觉确实是这些人中最准的。

    第二天一早,县衙里就迎来了客人,扬州府远近闻名的大讼师,王晨。

    王晨这个人是个落第举子,但与其说是落第,不如说他就没想好好考。

    他家境殷实,自小就对刑名有大兴趣,于是在他看到考卷后洋洋洒洒就一篇策论,论一论为什么朝廷考试要考这一点也不实用的八股,而不是放个案子在上边让未来的朝廷命官好好评判一下。

    可惜那年的主考官不是刑部上官,而是那篇策论里被不断抨击的吏部侍郎,于是王晨这人就再也考不了科举了。

    但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王晨就凭着他这刑名天赋在扬州一代做起了讼师,做得这叫一个风生水起,甚至有人看他的行迹就能猜到哪家大户又要打和离官司了。

    林与闻见他也有点头疼,这人虽然讲理,但是难免有点不择手段,尤其一通诡辩让他好几次都招架不住。

    “林大人!”王晨看到林与闻就凑过来,他跟林与闻打过不少交道,当然知道该上什么礼,“我这刚托人从桂发祥带的麻花,您一定想吃。”

    学会拒绝,你可是要到京城当官的人,被人抓到把柄就不好了。

    “这个……”

    “真是好东西啊,”王晨自己把食盒打开,咔哧咔哧就嚼了起来,“我既然都打开了,大人不如一起尝两块。”

    是啊……他都打开了,也不能算我收礼。

    林与闻把手伸出去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已经理亏了,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嘴里已经塞满了,“王讼师,有什么事啊?”

    “大人昨日不是把客来饭庄的账房先生,张庆功抓起来了吗,”王晨笑眯眯看着林与闻,“我是来看他的。”

    “既然他说他是在睡梦中杀的人,本官查清事实之后,自然会向朝廷上书,对他从轻判决的。”

    “从轻判决?”

    “就是必不会让他偿命的。”林与闻觉得自己说得很清楚了。

    “大人这样判决,有失偏颇啊。”

    林与闻眯眼,“你是死者家属那边……”

    “不不,我是张家请的。”

    “那你是什么意思……”

    “大人应当判这张庆功无罪。”

    “你说什么?”林与闻眨着眼睛,好像不太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大人应当判张庆功无罪啊。”

    王晨重复了一遍,“小人怎么也想不到他犯了什么罪。”

    林与闻深呼吸一次,“他杀了他的妻子,秦氏。”

    “没错。”王晨答得很快。

    “然后你说他没有犯罪。”

    “是啊。”

    林与闻瞪大了眼,“你听到你自己在说什么了吧?”

    王晨摇摇手指,“大人,这样,小人带了个证人来,您自己问问就知道了,刘大夫,您快进来。”

    这个刘大夫就是昨天程悦让林与闻去找的那个大夫,没想到王晨先给带来了。

    刘大夫头发有点稀疏,一看就是经验老到的好大夫,“大人,这张庆功的梦游症,一直是在我这边看的。”

    林与闻问,“嗯,他的病症如何?”

    “张庆功算是比较严重的梦游症了,虽然他一直按时喝药,但是他夜里还是会有梦游之症,而且几次走到森林之中,遇过不少险境。”

    “你想靠这说明什么?”林与闻看王晨,王晨笑,“大人,这说明了张庆功杀人不是出于本意,而是他的疾病所致,他既不是出于本意,又怎么能算故意杀人,又怎么能认为他有罪呢?”

    “你说的这个本官也想过,但是你怎么能肯定他不是借着这个病的理由杀他妻子呢?”

    “大人有证据?”

    “……”

    “大人没有证据,就这样污人清白?”

    “本官都说了,本官要些时间查清真相。”林与闻咬着牙。

    “多长时间?”

    林与闻深吸口气,瞪着王晨,对方眼睛含着笑,丝毫不觉得自己在冒犯一个朝廷官员,他甚至比林与闻还坚信律法,既然存疑就不该判刑,既然不能判刑,那张庆功就不该待在牢里。

    “你想怎么样?”林与闻只能妥协。

    第136章 第 136 章

    136

    “请大人放张庆功回家候审。”

    “怎么可能?”林与闻不断深呼吸,以免自己被王晨后面的话气死。

    “大人,我请问您,您现在把张庆功囚在牢中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随时对他进行审讯。”

    “可是大人把他放回家里,依旧可以随时叫他来县衙受审啊。”

    林与闻想你说的可真简单,“他万一跑了呢?”

    “大人,他为什么会跑?”

    “他杀了人,当然有可能跑。”

    “可是他要是想跑,最开始他就不会来自首啊。”

    “……”

    林与闻歪了下头,王晨的话竟然很有道理。

    “他一个杀人犯,万一我把他放出去,他又去杀别人呢?”

    “大人这话说的,即使我们退一步,说张庆功真是故意杀人,他杀的也是自己妻子,又不是到大街上乱砍人。”

    “杀自己妻子就不算杀人了?”

    王晨啧啧两声,“大人,我们说的明明是两码事,您说的是他杀了自己妻子,是杀人犯,而我说的是,他已经杀了妻子,不会因为您把他放出来就去杀别人。”

    “你为什么非要把他放出来?”

    “自然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了,”王晨笑着抱了下拳,“这张家母亲担心自己的孩子在牢狱中吃不好穿不暖,再受了什么刑的,所以要我先把他从牢里弄出,这对于她来说是重中之重的大事。”

    林与闻想了想,“所以即使是张家,也觉得是这张庆功杀了人?”

    “大人,我们还是严谨些,张庆功他是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杀了人,并非故意。”

    “不用提醒本官这个。”

    “我就是怕大人忘了,大人不管对此事有什么判断,都要记着这一点才好。”王晨真的是把伸手不打笑脸人这项原则贯彻到底,不论林与闻对他的态度如何不好,他永远都是笑着。

    “所以,张家人也觉得是张庆功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杀了秦氏?”

    “是。”

    “但你还是要把这案子做成无罪?”

    “是,这是张家人托我办的第二件事。”

    林与闻的神色严肃起来,“你要知道,把杀人犯放出死牢是怎样的责任。”

    “当然知道。”

    林与闻打量王晨,“你可愿意为他作保?”

    “嘶——”

    这会犹豫上了,林与闻真想拍桌子给王晨骂一顿,人家说讼棍讼棍真是没说错,光知道赚钱,一点也不顾这事后责任。

    王晨想了想,“大人可否让我先见见这张庆功?”

    “可以是可以,但是本官必须在旁盯着。”

    “这是当然。”

    王晨又对一边看他俩斗嘴的刘大夫说,“刘大夫,可以陪我一起吗?”

    “当然。”

    ……

    王晨一看就是没少往各地的牢狱跑,“大人,您这牢舍看着还很干净,您不常用刑吧?”

    “这你也看得出来?”

    “当然,经常用刑的衙门,那地砖里都浸了血,一到夏天就往上返那种腥臭味,让人闻了想吐。”

    林与闻瞟王晨,“那样的衙门看见你进去还不得给你打出来?”

    王晨笑,“还真有过。”

    “嗯?”

    “现下这世道,我们这些讼师地位卑贱,碰上那不讲理的衙门,都是先要挨了板子那些官老爷才听你说话。”王晨摇摇头,“真不知道这些官老爷是不是已经不把自己当人而是当神了,他就没想过自己也可能有一天是那个被打的。”

    林与闻倒是很理解王晨,“本官其实是很赞同你们这些讼师帮帮那些无力洗清自己冤屈的人。”

    “大人……”

    “不取那么多钱财就更好了。”

    “大人,我们可没有朝廷发的俸禄,取些钱财养家糊口也是应该的啊。”

    “我听说高家小姐和乔家那场和离官司,你整整取了三万两佣金?”

    王晨眨眨眼,“大人,您怎么知道?”

    “高家小姐跟我提的。”

    “那大人您就该知道,我那案子做得多漂亮,乔家可一点怨言都没有,”王晨还在骄傲地回忆,“就是高家小姐太着急和离了,不然我还能帮她争取一些财产的。”

    林与闻皱眉,“我听说你当时直接从乔家老爷铺盖底下钻出来的?”

    “大人,您就想想多恶心,乔家父子竟然包养同一个外室,那外室还生了个孩子,你说这孩子该管乔家老爷叫什么,叫爹还是叫爷爷,”王晨看林与闻瞳孔都缩起来了,自己也兴奋起来,半点都藏不住这大八卦,“那乔家老太太就站在那小楼上就要跳下去啊,要不是高小姐就想要回自己的嫁妆,我肯定是要乔家多赔点钱给她,要不谁受得了这窝囊气。”

    “这都是你查到的?”

    “大人,您可别就以为只有这官府能查到事情,我也是个讲证据的人。”

    林与闻心想这王晨还真是了不得,“那你没忽悠着乔家老太太也和离啊?”

    “怎么可能没忽悠啊,啊不是,”王晨呸了一下,“但是老太太就下不了决心,但是您等着吧,这次不成还有机会,这男人在外面包外室,有一个就有下一个,只要乔家还这么有钱,我总能撺掇成功老太太和离。”

    “那先祝福你吧,”林与闻对王晨扬下下巴,“到了。”

    王晨蹲下身子来,与张庆功平视,“你就是张庆功?”

    “你是?”

    “我是你娘为你请的讼师。”

    “娘……”

    “你放心,你的父母现在都很好,你的孩子在苏州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我也不会让他知道。”

    “那就好。”

    王晨回头让刘大夫上前,“你认识这位刘大夫吧?”

    “当然,他一直给我开药的。”张庆功对刘大夫点一下头。

    刘大夫也对他点头,“那天晚上你喝药了吗?”

    “喝了大夫,但是您这次换的药好像药劲太小了。”

    刘大夫点头,“我本来以为你的病症好些了呢。”

    “哎。”张庆功沉重地低下头。

    王晨眯着眼看张庆功,“你真的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杀的秦氏吗?”

    “是,什么都不记得,我甚至都没有做类似的梦。”

    “梦?”

    刘大夫替张庆功答,“一般病人梦游症时候,所作所为都会以为是自己在做梦,比如梦到探险,就会走出家门,梦到游泳,可能就会在旱地上游起来。”

    “那他拿刀剁人就可能是梦见剁西瓜了?”

    刘大夫眨眨眼,半天答,“不无道理。”

    “好。”王晨得到想要的答案,“张庆功,我受你母亲所托,要把你带出监牢,你可能答应我不会乱跑,官府一旦传唤,就立刻过来呢?”

    张庆功当然没想到能有讼师做到这个程度,不可置信道,“可以这样?”

    “你先回答我。”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了。”

    “好,那我就去跟大人说。”王晨对着张庆功举了下拳头,转身跟林与闻说,“大人,可以作保。”

    “你可以作保?”

    “当然不是我,”王晨笑眯眯,他可没打算为了个杀人犯赔上自己,“反正都是要人保,就让张庆功的父亲作保,同时他家可以奉上两件铺子的契约做物保,换他在家候审。”

    “他父亲怎么作保,他父亲就不会跑吗?”

    “当然不会,张庆功的父亲有公职,是咱们县的更夫,他要是敢跑,那比他儿子这罪还要重呢。”

    林与闻失笑,“那你就这样用他家的铺子作保,他家人同意吗?”

    “怎么不同意,”王晨从袖子里掏出契约和保书,“都在这了大人。”

    “你早都想好这些了?”

    “有备无患。”

    有些钱是该他赚。

    林与闻把契约和保书收好,“张庆功,本官放你回去,但是也要你老老实实地吃药,若是你这些日子再有出格行为,本官就不会这样仁慈了。”

    “真的吗大人?”张庆功还是没反应过来。

    林与闻对王晨说,“你把人领走吧。”

    “多谢大人。”

    林与闻唤陈嵩进来,把牢狱的锁打开,放了张庆功出来,看着张庆功满脸迷惑地跟着王晨出去了。

    “大人,咱们就这么放他走啊,他杀了人啊。”

    林与闻看着王晨背影,“可把他放在这,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真的故意想杀人啊。”

    “大人你是什么意思?”

    “让小沈他们守在张家周围,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通知我,尤其是晚上。”

    陈嵩明白了,“大人是想看看他这个梦游症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只是这样,本官还要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在梦里杀人。”

    “大人,他要真是能在梦里杀人,您真的要判他无罪吗?”

    这真不好说。

    林与闻抿着嘴唇想了想,“你觉得本官该怎么判?”

    “不知道,但是您不管怎么判都有一点好处。”

    “什么?”

    “这次您不用写折子给三司解释了,您可以直接在京城受他们诘问了。”

    “……”

    林与闻想到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那三个人如出一辙的阎王脸,就感觉已经呼吸不上来了。

    如果真的要在他们三人的眼皮底子下解释这案子,林与闻觉得他晚上做梦也要去杀人了。

    第137章 第 137 章

    137

    “你找本官来做什么?”林与闻坐在张家的庭院里。

    虽然这院子现在有点乱糟糟的,但是看角落堆着的花盆也能看出来这里曾被人好好地打理过。

    “大人,”张庆功咬了下嘴唇,“您不如还是把我关到衙门里吧。”

    林与闻一时无语,他知道张庆功是什么意思。

    刚刚进来的时候他就都看见了,张家门口被人用鸡血涂得都是红的,墙壁上还写着杀人偿命,墙根底下都是烂菜叶和臭鸡蛋,发着阵阵恶臭。

    “你可以跟你的父母住在一起啊。”

    “那不是更给他们添堵吗?”

    “这是秦氏一家弄的?”

    张庆功默认下来,“这也根本不能怪丈人一家,是我,我杀的人。”

    “就算本官把你抓进衙门里,本官现在也无法给你定罪啊。”

    “杀人偿命,您别听那个讼师的了,您就给我定个死罪,让我痛快一些。”

    林与闻看着张庆功,觉得这人确实不像在说谎,那眼中的痛苦与悔恨都很真实。

    “我这些日子,连饭都吃不进去,一看到一花的东西,我就,我就难受。”张庆功把身体缩成一团,拳头紧紧挤着脸颊。

    他好像已经没什么眼泪了,林与闻看他眼眶周围发红,问,“你这些日子,有好好睡觉吗?”

    张庆功抬起头,用一种绝望的眼神注视着林与闻,良久才说,“大人,我不敢。”

    “我怕我一睡着就会去杀人,如果我再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怕是……”

    林与闻心想人都是这么把自己逼疯的。

    “你的讼师还来见过你吗?”

    “来过,”张庆功叹气,“可是他只是向我保证我不会被判死罪,可是大人,我现在需要的不是这个。”

    林与闻点点头,“你也想知道你自己是不是真的会在梦里杀人吧?”

    看到张庆功那期待的眼神,林与闻也很纠结,这几天小沈他们守在张家附近,其实什么也没发现。

    张庆功白天晚上都不出门,中午他娘亲会来送一次饭,他开个门缝把饭收到屋里就再也没有动静。

    秦家的人有时候会来门口咒骂,他也毫无反应。

    确实,这样过日子还不如真的承认杀人,起码坦荡些。

    但这也只是对正常人来说,万一张庆功真是南斋先生书里描写的那种有着另一个阴暗人格的杀人凶手,这样的境况没准会让他在被窝里偷笑出声呢。

    林与闻呼口气,想了想,“你还按着刘大夫的交代吃药吗?”

    “有的。”

    “那今晚别吃了。”林与闻吩咐。

    “可是大人……”

    “今天晚上,我会让人守在你家里,如果你真的会在梦境里杀人,那我们会直接把你带回衙门,正式审判,请朝廷里的三司来断你的刑。”

    张庆功咽下口水,“好好,大人,这样怎么都比一直拖着好。”

    林与闻也这么想,他就要起行去京城了,要是给下一任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还不知道背后得被说多少坏话,哪怕为了积德,他也得要早把这事情解决了。

    “在那之前,本官还是想要确认下,知道你有梦游症的人多吗?”

    张庆功低着头想了想,“除了我家里人,也就是幼时一起上私塾的那些同窗了,但是这么多年了,他们大都已经搬走了。”

    “可是刘大夫说你有很多次都梦游到了后山森林里?”

    “是,但是一般我碰上什么东西就能醒,醒了就能回家来了,”张庆功给林与闻解释,“而且那都是半夜,没人看到。”

    “所以除了这次事情,你梦游时候没有出过伤人的事情?”

    “是大人,”张庆功情绪激动起来,“是啊大人,我真的不知道这次是为什么!”

    “是因为当初那个让你妻子怀孕的人搬回附近了吗?”

    “……”

    张庆功愣了一下,但是林与闻却还是在盯着他,“本官这两天查到的,一个你的幼时好友,最近搬回了张村,他与你接触过几次,但是都被你拒绝了。”

    “你们之间还发生过口角,这个客来饭庄里有证人,可以随时与你对质。”

    张庆功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本官问过刘大夫了,他说这可以作为你梦中杀人的诱因,”林与闻抬眼看张庆功,“你自己怎么想呢?”

    张庆功嘴唇打颤,“那大人,您为什么还不把我抓走呢?”

    “因为这些全都是基于你能在梦境中杀人的情况下提出的假设,在无法证明你确实有能力在睡梦中做出危害别人的事情前,这些都不能成立。”

    “……”张庆功眨眨眼,他不知道林与闻是不是想得和自己一样,“大人是觉得,我是清醒着杀了我妻子吗?”

    林与闻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平淡的眼神盯着张庆功。

    “大人,那怎么可能,我对她,我对她不会下那样重的手的。”

    林与闻站起来,“如果这样的口供有用,那么这牢里一个死刑犯都不会有了,”他叹口气,“今晚你就听本官的话吧,本官也不想再拖下去了。”

    林与闻一走出张家门,袁宇就迎上来,“怎么样,他承认了吗?”

    “没有。”

    “你信他的话吗?”

    “信不信的,他已经对本官瞒着那些事情了,他再说什么本官心里也都得掂量下。”

    袁宇点头,“不过我以为你找到那个情夫之后就会把他召回衙门审讯呢。”

    “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是他后面还有那个王晨,”林与闻摇了摇头,“本官要是不能把证据找齐,免不了被那个王晨纠缠,再放再追的不就成七擒孟获了。”

    袁宇失笑,“你怎么在我面前也本官本官的称上了。”

    “先让你熟悉熟悉,等我成了京官,与你身份云泥之别,别试图高攀了,知道吗?”林与闻压低着声音,好像这样能显得自己多稳重似的。

    “林与闻,你疯了吧,”袁宇伸手直接在林与闻腰间挠了两下,林与闻立刻向那狸猫往树上蹿似的,呲溜一下耸起肩膀,“哎呀季卿,季卿我错了,错了,不装了。”

    袁宇收回手,懒得理他,“一会吃什么?”

    “没有胃口,”林与闻深沉道,“我已经不是那个只知道口舌之欲的小县令,我现在是——”

    “西坊有家盐水鹅。”

    “就是他了。”

    两人饱餐一顿后回到县衙,正看见赵典史把秦氏的兄长送出县衙,那秦一树看到林与闻,犹豫了一下,抱拳之后离开了。

    “他是来问案子的?”

    赵典史对林与闻说,“是,他说他都把那个人告诉给大人了,大人为什么还迟迟不把张庆功捉拿归案。”

    “这秦氏也是够苦,当年不知道就怎么挣扎,现在人回来了不说,又被自己的郎君迁怒,”林与闻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要是我,还等人家来杀我,我先拿柴刀把这两个男人砍了再说。”

    “那大人,咱们……”

    “今晚,就今晚,我跟张庆功说了,不让他喝药,如果他真有梦游症那就把他捉回来,上朝廷请旨,问三司该如何处理,如果他没有梦游症,那就不留到秋后了。”

    袁宇难得见林与闻这样有魄力,看来要去京城的官就是不一样。

    “今晚我不可能陪你,多带点人,”袁宇给林与闻嘱咐道,“你也不要自己冲在前面,如果他真是梦中杀人,那怕是一点理智都不会有的。”

    “我明白,一会就叫快班那几个全补觉,晚上打起十二分精神保护我。”

    “好,”袁宇对赵典史作揖,“那我先走了。”

    赵典史回礼,“袁千户慢走。”

    林与闻看这袁宇走出远了,便跟着赵典史回去,“秦氏那哥哥也不好过吧,我看他很憔悴似的。”

    “是,他说他当年知道那事的时候,心里甚至还为妹妹感到轻松,”赵典史摇头,“这世道啊。”

    “对了,晚上的事你也差个人告诉王晨吧,他来不来一回事,但是他要是不知道,在堂上肯定又要揪着本官不放的。”

    “大人和王讼师倒是很谈得来啊?”

    “你怎么这么想?”

    “感觉大人和王讼师是一路人,只不过立场不同而已,”赵典史想了想,“大人像是很喜欢有王讼师这样的人与自己争论,是这样会让大人觉得自己的判决是公正的吗?”

    林与闻眨眨眼,觉得赵典史的观察分外犀利,“好像是啊。”

    “如果总是一家之言,官员很容易就凭着自己的经验判案,那样衙门里的冤假错案便会多起来,有个这样的人在身边,虽然聒噪,但好歹能兼听各种意见,确实好一些。”

    赵典史笑,“是这样的大人。”

    “那你说皇上又搞内阁,又搞内府,是不是也出于这个原因啊?”

    赵典史下意识地捂住嘴,“这种大事,咱们能谈论吗?”

    “说得对,说得对,”林与闻赶紧反省,“我以后可就是京官了,可得注意着不能说这种敏感的话,”他往两边看看,“京城里满街走的都是锦衣卫呢。”

    第138章 第 138 章

    138

    张家门口,哈欠快要连成一片了。

    林与闻趴在陈嵩的肩膀上,随时等着见周公,小沈蹲在他们旁边,总是出其不意地给自己两巴掌,吓得林与闻眼皮一跳一跳的。

    “大人您怎么困成这样?”陈嵩都有点可怜林与闻了。

    林与闻困得连蚊子都不想打,挠了两下就作罢,“下午明明睡了一觉,也不知道怎的。”

    “想必是天气燥热,引人犯困。”王晨笑眯眯地看林与闻,展开扇子给林与闻扇了扇,“大人要是困了可以先回去休息,有我呢。”

    “就是有你我才不能走。”林与闻哼一声,眼睛斜瞟下王晨。

    王晨稍稍挺起身子,“大人,我们为什么非要这样蹲在地上呢?”

    “自然是为了不让张庆功发现。”陈嵩瞪他。

    “大人不是已经告诉过他咱们今天会在这盯梢吗?”

    “……”

    齐刷刷一排的捕快都抬头看向林与闻。

    林与闻眨眨眼,“本官又没盯过哨,不都是听你们的吗?”

    王晨掐了掐眉心,踉跄着直立起来,“大人,您腿麻不麻?”

    “麻。”林与闻倚着陈嵩的肩膀,虚弱道。

    小沈走在最前,给张家的门开了个缝,悄悄看着里面动静。

    “如何?”陈嵩贴在他边上小声问。

    小沈都不敢呼吸,回头瞪着眼看林与闻,“大人,他,他,他……”

    怎么关键时刻还结巴了?

    林与闻上前,把小沈推开,大大方方把门打开,映入眼帘就是那张庆功歪歪斜斜地走在院子里,如中邪一般。

    “他真是能梦游啊?”王晨惊讶。

    “你之前难道不相信吗?”

    “嗯……”

    林与闻无语,翻着白眼看张庆功要做什么。

    张庆功在院子里晃了一阵,突然一个闪身,进了厨房。

    “他要拿刀!”陈嵩先喊。

    林与闻等人立刻行动起来,伏着身子跟在张庆功的后面。

    “黑子!”

    黑子一听陈嵩招呼飞快动作,挡在林与闻跟前,但由于大家都是低着身子,林与闻没个准备,一脑袋正撞在人家屁股上,“欸——”林与闻生生把呻吟咽进嘴里,就怕吵醒了张庆功。

    张庆功进了厨房,在灶台上一通翻腾,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大人,没声了。”

    陈嵩回头告诉给林与闻,林与闻对他招手,“凑近了看看他在干什么呢。”

    陈嵩点头,刚要往里走,又听到林与闻气声紧迫地喊,“小心些!”

    这个大人,陈嵩心想就自己这体格,就算张庆功真发起疯来也制得住啊,他抽出佩刀,小心翼翼地靠近灶台,正要动作,一下子僵住了。

    张庆功他在……

    “大人,”陈嵩把刀收起来,“他在吃东西。”

    “啥?”

    林与闻拨开黑子,拉着王晨的手,俩人一起走到张庆功前面,这张庆功闭着眼睛,手里拿着炊饼,正吃得津津有味。

    “……”

    这么多人围着他,他都毫无反应,只一心啃着炊饼。

    这应当是装不出来的吧。

    陈嵩看林与闻,小声问,“大人,要叫醒他吗?”

    “能叫醒吗?”林与闻问王晨。

    王晨告诉给林与闻,“刘大夫说不能轻易叫醒,说很容易精神错乱,人以后就傻了。”

    “那咱们就这样盯着他到天亮啊?”

    “他还说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有那种睡眠轻的人,一下子就能醒,但是睡眠重的人就——”

    “啪!”小沈给了自己一巴掌。

    所有人都被这一声清脆给惊到了。

    他们看完小沈,又连忙去看张庆功,张庆功脸皱起来,嘴巴里发出嗡嗡的声音,“一花……”

    他转醒过来,连着倒了好几个呼吸,“这是,大人?”

    张庆功与林与闻对视,自己还有点迷糊,“你怎么,啊,这是,”他反应过来,把自己的双手伸向林与闻,“您带我走吗?”

    林与闻也是无话可说,看看王晨,王晨耸下肩膀,等林与闻的意思。

    林与闻冷声道,“跟本官回县衙吧。”

    王晨倒没反对,贴在张庆功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就对林与闻行了个礼离开了。

    林与闻困得不行,虽然刚才兴奋了下,但是还是敌不过疲倦,“带进牢里,明天候审。”

    几个捕快互相看看,他们再笨也知道林与闻这是什么意思。

    ……

    林与闻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也不只是他,赵典史早上来的时候发现小沈他们几个直接铺了铺盖在地上就那么睡着了。

    赵典史想到他们昨晚定然都累了,把买来的早点让膳夫热在锅里,去了自己值班的房里。他带着菡萏一起来的,菡萏与他行过礼之后立刻跑跑跳跳去找程姑娘了,这小丫头聪明好学,赵典史拿她就当小孙女,很宠爱。

    赵典史一辈子按部就班,一进屋就要先净一下手,然后给屋里供着的菩萨上好香,才坐到位置上。

    他一坐下,又站起来,原来是林与闻在他桌上留了字条。

    字迹有些斜,但还是很好看,大人昨晚应该是困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把纸条折起来,林与闻这种小条子都是要紧事,他快步走到验尸房,走下楼,看程悦正在对菡萏说话,“程姑娘,抱歉,大人有件急事。”

    “好,”程姑娘赶紧接过纸条,看了上面的字,与赵典史对视一眼,“菡萏过来。”

    赵典史也拿了纸笔,跟在程悦后面,听程悦问,“大人是怎么发现的?”

    “不知道,定是昨晚他们去张家,有了新发现。”

    “啊,我听膳夫说了,说他们把张庆功抓回来了,这可能就是大人的决定。”

    “那就说得通了,”赵典史看程悦把死者的手抬起来,用镊子从死者的指甲里取出一些东西,“菡萏。”

    赵菡萏捧着干净的棉布接着程悦取出来的东西。

    “大人猜得没错。”

    赵典史凑过去,“这是……”

    “死者挣扎过,这是她从凶手身上挠出来的皮肤,还带着血的,您看。”

    赵典史点头,“所以——”

    “死者是被强行侵犯的。”

    “自家相公,怎么会强迫妻子呢,”赵典史嘶了一口气,“实在太残忍了。”

    程悦摇了摇头,举着镊子盯着里面夹着的皮肤碎片,“要是能只用这些皮肤碎片就辨认出凶手就好了,多么直接的证据。”

    “许是以后就有那样的技术了,”赵典史安慰,“我这就去告诉大人。”

    程悦“嗯”了一声,但又担心地扶了下赵典史手臂,“您上了年纪了,这种事找个人传话就好。”

    “没事,没事,黑子之前还说我老骥伏枥呢,”赵典史慈祥道,“我这就去找大人。”

    林与闻此时坐在床上,张着个嘴,魂儿还在梦里。

    黑子不想说,但是林与闻这个样子真的有点像个痴呆儿。

    “大人,大人,”赵典史本有点急迫,但是走到门口还是定了定神,敲了两下门,“大人,在吗?”

    黑子来开门,“已经醒了。”

    “那就好,”赵典史对着林与闻行了个礼,“大人,程姑娘确定了,这死者是死前被强行侵犯的。”

    “怎么查出来的?”林与闻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程姑娘在死者的指甲缝里找到了些血肉碎片,应当是死者反抗时候留下来的。”

    “嗯。”

    黑子疑惑的眼睛在这两人中间转了转,还是忍不住开口,“知道死者是死前被侵犯这件事很重要吗?”

    林与闻惊讶地看着黑子,“我以为你对这些事情都没兴趣的,你从前可没问过这些。”

    “唔——”黑子莫名红了脸。

    林与闻眯起眼,打量了他一下,也不知道他在不好意思什么,“本官又不是笑你,有不懂的事情问出来又不是什么大事。”

    “你想,昨晚上小沈只是一个巴掌声音就能让张庆功醒过来,如果死者之前这样大力地挣扎过,他还可能处于梦游的状况中吗?”

    看黑子的样子还有点懵懂,林与闻继而解释道,“如果死者是先被刺死,而后被侵犯,那张庆功梦境杀人的假设就成立了,他就有可能会被按轻罪审判,”黑子慢慢地点了头,“如果死者是先被侵犯,而后被杀死,那么就说明凶手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在杀人,他是故意的。”

    黑子这回全懂了,使劲点头,“那大人,这案子查明白了?”

    “嗯,”林与闻鼓起脸来,“还是差一点证据,只差那一点,一切就要联系到一起了。”

    “大人,您先用早膳吧,我让牢里那边准备准备。”

    “好。”林与闻想了想,拉住赵典史,“赵典史啊,您不用着急,让黑子去吧,这一早上您就够忙活了。”

    “没事没事,”赵典史握住林与闻的手,“大人,我想多跟您再办个案子,毕竟您要是去京城,来了新的县令,怕是就用不上我了。”

    林与闻愣了下,他的世界时间过得缓慢,够他图谋未来与前程,但是对于赵典史这样上了年纪的吏员来说,时间太快了,快到一不小心就看到头了。

    第139章 第 139 章

    139

    林与闻松了松肩膀,一副要上战场的样子,黑子在他后面,端着茶水和瓜果,这都是林与闻让他准备的,看来今天的审讯是要花些功夫的。

    陈嵩也跟着,他手里拿着纸笔,赵典史去帮程姑娘的忙了,记笔录的事情就落到自己头上了。赵典史还特意嘱咐他,字写得是大是小都没关系,只要够清楚就行,后面会再誊抄一次的。

    这什么意思?

    林与闻看陈嵩在那跟纸笔生气,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回过头来看张庆功,“你还不打算交代吗?”

    张庆功一脸无辜,“大人,我要交代什么?”

    “啧,”林与闻想了想,“从头交代吧,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

    张庆功一看林与闻这眼神就知道他不说已经不行了,“叫吴优,也是咱们江都人,我们打小就在一起玩,他是我家的邻居。”

    “你们那个村不都姓张吗?”

    “嗯,他娘亲守了寡,回娘家来,就把他也带回来了。”

    “我们一起长大,一起读的私塾,他当时就睡在我旁边,是他最先发现我有梦游症的。”

    “这样啊,”林与闻眯起眼睛。

    “他一直帮我瞒着其他人,还帮我找大夫看病,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你要借种,就找了他?”

    张庆功低下头,“是,我当时和一花真的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我是家里的独子,全家都等着我续香火呢,我娘有次直接用刀比着,要我休掉一花。”

    “可我真的舍不得,大人,我真舍不得,”张庆功的眼泪又缓缓落下,“一花她聪明勤奋,是这世上顶顶好的女人,她对我也好,她……”

    “停,本官不想听这些,继续说,你找他借种,一次就成了?”

    “不是的,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一花每隔三天就去找他一次。”

    “你妻子也愿意?”

    “不愿意,”张庆功擦擦眼泪,“但是她说闭着眼也能忍下去,后来她就真有了身孕。”

    “那她和吴优就断了联系?”

    张庆功犹豫地看着林与闻,最后说,“没有。”

    这和林与闻猜得差不多,如果这秦氏和吴优真是全然清白,一有孕就立即分开,那张庆功应该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杀人的程度。

    “不过大人,我当时是有意成全他们的,但是,”张庆功急迫地解释,“吴优他定了亲,还是赘入女方家,所以……所以他们就彻底断了。”

    虽然就这么短短几句话,但这当时的场景肯定不简单,林与闻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三人之间定经过了不少的曲折,但他不是喜欢深挖这些感情的人,所以他没继续盘问下去,“那他为什么又回来了?”

    “他说他的妻子去世了,”张庆功伏低身子,“他一开始回来找我,我还请他吃了一顿饭。”

    “你和他说了什么?”林与闻知道这是说二人在客来饭庄冲突的事情。

    “我的意思就是,我和一花现在过得很好,我们两个人的孩子现在也在苏州求学,过得也不错。”

    张庆功一直给林与闻就是这种窝窝囊囊的感觉,连人家找上门来了还说起这个来了。

    “但是他不依不饶,说当初一花是因为我才不肯和他私奔,要我补偿他。”

    “怎么个补偿?”

    张庆功的眼眶又红了,“他要,他要……”

    林与闻暗暗吸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的话一定会使他十分不适。

    “他要我们共妻。”

    “哈?”

    何等不知廉耻啊。

    林与闻嘶了口气,“然后你就与他起了争执?”

    “是。”

    张庆功点头,“我,我第一次发那么大的脾气,店里的小厮拉住我我才没出手打他。”

    “他还有再来找过你吗?”

    “没有,”张庆功有点犹豫,“没有了应该,不过有一次我见他在我家门口徘徊,我怕一花看到他,就用石头扔他,把他赶走了。”

    “……”林与闻微微眯上眼,他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

    “我问你,为何你无法生育?”

    陈嵩还难得见到林与闻在审讯途中突然站起来,从前林与闻总告诫他,不论发生什么,审讯时候都要稳住自己,就算是装,也要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样被审讯之人才会因为心中慌乱说出实话来。

    林与闻低着头,紧盯着张庆功,“不可以骗本官,这可关系着你自己的命运,和你妻子所受的委屈。”

    “……”张庆功的嘴唇发抖,他的表情十分不自然,“我,我不行。”

    林与闻瞪大了眼,“是哪种不行,是完全都不行,还是稍能人事,但是不至于让人怀孕?”

    “完全,不行。”

    林与闻往后一跌,“这种事怎么不早说!”他狠狠地剜了张庆功一眼,真是越窝囊的人,越在乎那点事,“陈嵩!”他大喊一声,“别写了,立刻给我去找那个吴优!”

    “啊?大人。”

    林与闻拍着自己的额头大步走出去,“黑子,去给赵典史传话,让他立刻写信通知知府那里,咱们必须得捉到那个吴优。”

    黑子点头,一个闪身人已经从林与闻后面消失了。

    “大人,”陈嵩追上来,“我是不是得先去请李小姐?”

    “对对,我都忘了这码事了。”林与闻呼了口气,“现在离事发已经快十几天了,不知道人能跑多远,但不论如何,一定要拿他归案,他就是本案的凶手。”

    陈嵩看林与闻,眨眼,“因为张庆功无法人事,而死者她死前受过侵犯……大人我明白了!”

    “明白就快去!”林与闻推他一把,心里懊恼自己怎么会在这种最该注意的地方犯糊涂。

    “大人!”

    林与闻一看是王晨,脑袋都大,抬手直接拒绝,“虽然案件有进展,但你别指望我现在把张庆功放了。”

    “大人,我不是为了这个事情,”王晨笑嘻嘻的,“是我知道那个吴优的线索。”

    “你怎么知道?”

    “怕是跟大人遇到的事情差不多,”王晨叹了口气,“我把昨晚的事情交代给张家二老,要他们做好张庆功会被重判的准备。”

    “但是他娘亲突然疯了起来,一直拽着我,说我明明答应给他们做成无罪的官司的,为何现在要反悔,”王晨语速很快的同时还能翻个白眼,重现他当时的无语,“案情这有大改变,当然不可能和当时说好的一样,我就跟他娘说,现在已经不是梦境杀人了,而是故意杀人了,如此又奸又杀,手段残忍,照着从前您的判例绝对会是重刑。”

    林与闻咬着牙看他,等着他什么时候能说到重点上。

    王晨做了一个大人你千万别着急的手势,“他娘亲就坐在地上大哭,说没可能奸杀的,没可能。”

    “这我当然要问清楚了。”

    “果不其然,张家娘亲就把他儿子先天不足这事说了出来,她说她一开始也不知道,而是当年她硬逼着张庆功休妻的时候张庆功朝她坦白的。”

    见林与闻已经咬牙切齿地瞪着自己了,王晨知道他不能再把自己英勇同撒泼老娘作斗争的英勇事迹复述下去了,他直接说,“当时为了给张庆功脱罪的时候,我去见过吴优,证实了张庆功有梦游症的事情,但是我怕您随时会找他作证,于是就在他附近安排了人跟着。”

    “他听我说您把张庆功放了之后才起身,所以到现在不过三日时间,我接到的消息是他一路往南,您朝着那个方向,快马追上一下午怎么也能找到了。”

    “陈嵩!”林与闻朝门口喊。

    “知道了大人!您等着吧!”

    林与闻总算松下一口气来,看着王晨,“没想到你准备得这么周全。”

    “哎,大人,我们做讼师的不比您当官的,您想到什么可以随时去查,但我们在升堂审判前不做好万全准备,一个不注意就要被打板子的。”

    “多谢你。”

    王晨似乎也没被官员道过谢,听到这个字的时候甚至人都愣了下,随后他笑道,“大人,说来僭越,但我与您一样,心里都是为了公道二字。”

    “这样,”林与闻竟觉得有几分感动,“好,若是抓到吴优,本官定然会先通知你的。”

    王晨笑着举起扇子,对林与闻行了一礼,“那大人我就不打扰了,我一会要到高邮打个官司。”

    “高邮,沈宏博沈大人那?”

    “是。”

    “可用我帮你打个招呼?”

    “不用不用,”王晨摆手,“沈大人已经跟我招呼过了,他这次坐堂要我至少带上三个帐房先生,算错一个数就要打我一板子。”

    “你做的什么案子?”沈宏博那人平时这么严苛?

    “是我所代理的钱庄,只取了那人三分利都还不上,想用儿女来抵。”

    林与闻眯着眼看王晨,“这种缺德官司你也打啊?”

    “大人,要养家糊口的嘛,而且他那儿女能抵多少啊,我要提钱庄要的是他本家世袭会分到的十二亩良田,他还以为我不知道呢,”王晨扇着扇子笑眯眯地转身离开了。

    第140章 第 140 章

    140

    就像王晨所说,陈嵩只追了半日就把吴优找到了,他做了伪装,但是想骗过陈嵩还是不够资格。

    陈嵩用绳子绑着他的手,几乎是用马把他拖到县衙门口。

    “大人,我回来了。”

    林与闻十分满意,尤其看着吴优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心想谁说他不会用刑的。

    “把他关进牢里。”林与闻吩咐小沈,“还不到日落,陈捕头,本官请你吃一顿。”

    陈嵩嘴都咧到耳后了,与林与闻携着手往县衙里走,“大人你可不知道我这一路啊……”

    “大人,您不打算今天就审他吗?”陈嵩吸溜吸溜吃着面,问林与闻,“您就确定了他是凶手啊?”

    “是他。”林与闻这回浑身轻松,“不过这案子直接的证据太少了,他的口供太重要,贸贸然就去审他只会让他心里有所准备。”

    “那大人我们要……”

    “我不是让小沈把他押到牢里吗,”林与闻给陈嵩碗里夹了菜,十分和蔼地看着陈嵩,“你想想牢里还有谁啊?”

    “张庆功?!”

    “大人是想要他们两个对质,这样情绪一上头,很容易就把实话说出来了。”

    林与闻点头,“陈捕头最近的进步很大啊。”

    “那还是多亏大人点拨。”

    陈嵩吃了两口突然停了下来,“大人今日为何对我这样好啊?”

    “这说的什么话,本官何时对你不好了?”

    “不是让我吃剩菜,而是专门让膳夫给我做饭,还给我夹菜,”陈嵩用怀疑的眼神看林与闻。

    哎,教了太多导致陈嵩现在不太好骗了啊。

    林与闻暗暗叹气,“这赵典史上了年纪,晚上审讯肯定熬不住,所以虽然你今天抓人不易,但是还要跟我一起拖个晚。”

    “这么点事啊。”陈嵩完全没放在心上,“明白明白,您明天让我在家睡一整天就好。”

    “这没问题。”林与闻又想到件事,“但还有一个事,你今天记笔录的时候要注意,不要一遇到不会的字就搁那画圈,今天我看赵典史誊你笔录的时候一直挠头,他本来头发就没多少了。”

    “……哦。”

    陈嵩的面条都没有滋味了。

    ……

    黑子的业务愈加熟练,不仅给林与闻摆好吃的喝的,还在椅子上摆了软垫,甚至弄了个小枕头,以防林与闻困了需要枕着。

    陈嵩走进来的时候都忍不住惊叹,拉着小沈让他学一学。

    小沈才不屑做这个,他一脚就给吴优兜进牢里,凶巴巴地训斥,“老实点,一会大人问话一定要照实说知道吗。”

    林与闻平常是不会管这些的,小捕快们读的书不多,有点自己的脾气很正常,而且他甚至觉得小沈他们这样嫉恶如仇的个性在办差事后甚至算个长处。

    吴优的肩膀缩着,显然刚刚走文书的时候已经被小沈吓唬过一阵了,“是。”

    林与闻看他跪在牢里,没说什么话,拿了个黑子给他备的橘子慢悠悠地扒了起来。

    吴优等了半天,见林与闻一直没有问自己话的意思,往四处看看,却突然抽搐了下。

    原来是张庆功在一旁的牢里用一种阴森森的眼神一直盯着自己。

    吴优想躲开张庆功的眼神,低下头,往另一边看,“大人,我能换一间牢房吗?”

    “为什么?”林与闻抬眼看他。

    “因为……”

    小沈呸了一声,“都杀了人了,还跟这挑三拣四起来了?”

    “是你!”张庆功一跃而起,突然冲向吴优这边,野兽一样嘶吼起来,“是你杀了她!是你!”

    吴优吓得直接瘫到地上,“你,你不要胡说!”

    “我没杀人,你别胡说!”吴优抖着身子往后躲。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张庆功两只手都伸出牢中,在半空抓来抓去。

    “大人,大人,这人疯了,您给我换个地方吧。”吴优膝行两步,给林与闻磕头。

    林与闻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他把橘子递到黑子手上,黑子掰了一半给陈嵩,又再分一半交给小沈,然后把剩下来的橘子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杀了你,杀了你!”张庆功的嗓子都发哑了,“你这个人渣,我怎么会信你,我怎么能信你!”

    “闭嘴!你个乌龟!”吴优朝张庆功大喊一声。

    这张庆功确实窝囊,竟然被这下子还吓到了,半天没说出话,

    吴优似乎感觉这招有用,上半身整个挺起来,对着张庆功大骂,“还不是因为你不行,你知道一花当时跟我说什么,跟你在一起她就没有个当女人的感觉!”

    “儿子明明也是我的,你还说不让我打扰他,你有什么资格!”

    张庆功又开始哭起来,呜呜咽咽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林与闻一边吃橘子一边翻白眼,人怎么能软弱成这样啊,他总算开口,“吴优是吧,你和张庆功认识?”

    “大人,”吴优都不知道林与闻问这话是为什么,愣了愣回答,“认识,从小就认识。”

    “你知道他有梦游症?”

    “知道。”吴优咽了下口水,跪直,“小时候我们有次一起玩,晚了我就睡在他家,跟他一起,他半夜就突然坐起来,然后打把式,就像那个学武的人一样。”

    “那你怎么做的?”

    “我就喊他名字,喊了两句他就醒了,人还站在炕上呢,但是他却说怎么站起来的,怎么打把式的一点都不记得。”

    “张庆功说是你帮他找的大夫?”

    “是,我们后来试过几个晚上,他都会这样起来,我就觉得这不是个长久的事,替他问了不少大夫,”吴优说到这还瞪了一眼张庆功,“我对他可是有恩的。”

    “那算什么恩!算什么恩!”张庆功大吼着。

    林与闻也是这么想,就算吴优不帮忙,张庆功自己也迟早要去看看这个病,这种小恩小惠可不值得张庆功要与他共妻来报答。

    “你当年是为何答应张庆功借种一事?”

    吴优显然没想到林与闻已经知道这么多了。有点尴尬,“是他求我的大人。”

    “他怎么求你的?”

    听到林与闻这么问,吴优眨了眨眼,竟然笑了出来,他脸上露出十分残忍的表情,看向张庆功,“他当时就跪在地上,两只手朝我拜,说要我给他个儿子,说要我干——”

    “你闭嘴啊!闭嘴!”

    林与闻眯起眼睛,“然后你就答应了?”

    “他都那么求我了,而且,一花她,”吴优舔了下嘴唇,十分猥琐,“她一直就喜欢我。”

    这可不是林与闻知道的了。

    “你怎么知道她喜欢你?”

    “大人,下聘那天我就去了,我比这厮先见到的一花,一花那天与我说了很多话,后来他们成婚那天,一花还特意单独敬了我一杯酒,谢谢我为她忙前忙后,这不是喜欢这是什么?”

    哦,妄想出来的。

    林与闻没有直言,接着问,“然后秦氏就怀孕了?”

    “是,她有了我们的孩子。”吴优加重我们二字,满意地看着张庆功崩溃到捂住脸。

    林与闻垂眼笑了下,刚把吴优带回来的时候他还看不出来吴优有这样一面。尤其他说自己没杀人的时候,林与闻还有一下子觉得自己怕是冤枉好人了。

    但现在看来,吴优好像天然地喜欢凌虐旁人,因此用刀连捅死者的事情看来是做得出来的。

    “既然你觉得那是你们的孩子,为什么你还要选择入赘别人家呢?”

    吴优噎了一下,想了想,“因为他。”

    他非常自然地指责张庆功,“他又求我。”

    “他知道一花喜欢我,只有在我身上才能找到做女人的感觉,他就嫉妒,”吴优说得冠冕堂皇,“他就求我离开一花,我只能——”

    “不是这样的大人,不是这样的,”张庆功往前一倒,几乎趴在地上,“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我只是心疼一花。”

    “你那算什么心疼,”吴优继续刺激张庆功,“你要真心疼她,就该放她跟我走!”

    “不可能!你什么都没有!”张庆功往前爬两步,直拍着地,“一花不能跟你一起受苦!”

    “跟你这个窝囊废在一起才叫受苦呢!”

    “但是你不也是宁愿她受苦,也要入赘别人家里吗?”林与闻冷声问道。

    吴优张了张嘴,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辩解,“她不愿意跟我私奔,我有什么办法?”

    “你凭什么让人跟你私奔呢,你名分不给,稳定不给,”林与闻幽幽说道,“一个有了孩子的女人想要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你觉得那点做女人的快乐对秦氏来说重要吗?”

    “……”

    张庆功那点快被羞辱干净的自尊终于支棱起来了,他满含泪光的看着林与闻,“大人……”

    林与闻也没什么要搭理他的意思,接着问吴优,“你知道张庆功他有梦游症,那你知道他梦游的时候会杀人吗?”

    “……”

    吴优又被林与闻问住,彻底沉默下来。

    林与闻掂了两下手里的橘子,心中起了一计,“这县衙的牢房有限,小沈,把他们俩关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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