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你说孩子好不容易从天津过来,还得跟你吃包子。”袁宇一看这一桌子的包子就皱眉。
陈嵩也有点无奈,“但是大家都忙着,包子确实方便,揣两个就出门了。”
林晚阳特别懂事地对二人说,“没关系,我本来也喜欢吃这些。”
“就是,你们俩多管闲事,”林与闻嘴里填着包子,嘱咐陈嵩,“盯紧那老头,我看他很奇怪。”
陈嵩点头,“我亲自去盯。”
“还有……”林与闻点了下陈嵩的肩膀,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陈嵩鼻子皱了皱,“有必要吗?”
“你就去吧。”林与闻放了两个包子在他手里,推他一把。
“我跟你一路出去,”袁宇说,“趁着没宵禁我给小孩买些小吃回来。”
林与闻叹口气,“你以后认他当叔叔吧,比我称职多了。”
林晚阳笑,“袁千户也是看在小叔叔你的面子上才对我好的。”
“很懂人情嘛,”林与闻摸一下林晚阳的头,难得露出长辈才会有的温柔的神情,“但是他是真喜欢你。”
林晚阳双手捧着包子,“嗯。”
“抬这边来!”赵菡萏招呼着人进来,“大人你们回来了!”
林与闻叼着包子站起来,“怎么回事?”
“之前有人来县衙来报案,说是井水发臭,沈捕快就带着人去看,发现了女尸。”
林与闻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女尸这两个字,但他也知道这两个字除了代表又一桩悲剧还代表着新的线索。
见林与闻奔着验尸间去了,林晚阳也连忙跟着跑,到门口才把包子咽下。
“大人,这具尸体不一样,”程悦眼睛都闪着光,她呼口气平静下来,“一样,但是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死者受到侵犯,是男人做的。”程悦直奔重点,“而且吴令益可以彻底摆脱嫌疑,尸体已经腐烂不少,应当是两个月前的事情,那时吴令益还在监狱里待着,绝不可能犯案。”
林与闻眼睛一颤,两个月这个时间他好像在哪听过。
“黑子!”林与闻喊了一声,黑子就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了,“去把那个翠英找来。”
黑子眨眼,不知道林与闻是什么用意,但是他从不质问,点下头就又消失了。
林晚阳惊讶地看着黑子,他虽然知道小叔叔身边都是能人,但是这个人也太神秘,明明身着黑衣带着面具应当很显眼才对,可他偏偏像影子一般,好像不在,又好像一直在。
“程姑娘。”
“大人我知道,您先准备审讯去吧,我很快就把文书交到你那。”
“本官不是这个意思。”林与闻长叹一声。
程悦抓着手里的两个包子,看向林与闻的背影。
“本官是提醒你记得吃东西。”
……
翠英被带到偏厅,这天都黑了,县衙怎么还找她来呢。
林与闻看她有点害怕,便让赵菡萏也过来,坐在他旁边啃包子,“本官问你,柳莹跟你说有大笔钱入账,是不是因为有了什么赚钱的活计?”
翠英眨眨眼睛,若搁平时她一定不敢说,但是刚刚一进县衙,那个戴面具的小哥就把跟着她的两个大汉给摁在快班的值班房里了。
“大人,您可能不知道,咱们西街有个杨柳宅,”她的睫毛颤抖,“如果急等钱用,可以去那里。”
林与闻的眼睛眯起来,“赵菡萏,林晚阳你们两个出去。”
两个小孩被林与闻这么一点名都猛地站起来,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知道事情严重,也不拖拉,匆匆离开。
“那里服侍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具体要做什么我虽然不知道,但是给得起那些钱,我想不会是太容易的事情。”翠英说着这些的时候手指一直在打颤,“我劝过柳莹她们的。”
“她们?”
翠英低下头,用另一只手握住发抖的手指,“就我知道,去过那的女孩,不是身上有很多伤,就是……”
“本官明白了,那地方怎么去?”
翠英摇头,“我也不知道,只听说那些客人都不会透露自己的身份,是互相推荐去的。”
林与闻揉揉太阳穴。
“大人,所以柳莹是被他们折磨死的吗?”
“应该不是,”林与闻柔下声音,“但本官也不希望你去冒险。”
翠英眼睛睁大,“大人怎么知道……”
“因为你很聪明,”林与闻叹口气,“你当时跟我说柳莹会有一大笔钱入账的时候你就已经把她的死和她那笔钱联系在一起了,我想你一定是觉得柳莹是得了钱但因为所托非人才死的,如果你有这笔钱的话一定会比她幸运。”
翠英的心事被猜中,她抿起嘴唇。
“今天本官找你,你明显比之前对这件事了解的要多,而且语速要快许多,说明你真的动了心思。”
林与闻说,“今晚若是你怕,可以留在县衙里住一晚。”
“大人……”
“本官知道,你一定是走投无路才会想这些事情,但若是为了赎身,本官可以替你做主,就如我那天所说一样,你不必活得这么辛苦。”
“本官虽然不能救所有人,但是能救一个是一个。”
黑子送走翠英,又问林与闻,“大人,你是怎么知道她会自己去打听那些事的。”
“人之所以会天天走霉运,八成都是因为好奇这二字。”
林与闻话音刚落,就看见袁宇手里捧着一堆牛皮纸包着的小吃,睁着大眼问,“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大家怎么都这样脸色?”
林与闻朝黑子摊手,“就跟你说吧。”
“说什么啊?”
林与闻问,“你跟指挥使请了多少天的假?”
“到月底呢。”
“那太好了,再跟我忙几天吧。”
“先说出了什么事吧!”
……
从昨晚起,林晚阳和赵菡萏已经彻底被林与闻抛弃了,两个小孩早上一个被塞了钱,一个被塞了包子,“出去玩吧,别让拍花子的拐走就行。”
赵菡萏拉起林晚阳的手臂,无奈道,“我带你溜溜大明寺去。”
林晚阳看了下她的手,虽然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是赵菡萏也不算是大小姐,这样应该没关系的吧。
林与闻叫着袁宇去了县主府上。
之所以带着袁宇,是因为林与闻上次找县主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招惹了对方,现在他一去就被下逐客令。
“你在她跟前谈公主和国公爷鹣鲽情深,那是戳县主的痛事。”
“可是县主不说自己与她那几个夫君都没甚感情吗?”
“人家说你就信,你平时查案的时候也不这样啊。”
林与闻直皱鼻子,“女人真是太会骗人了。”
袁宇无语,真不知道林与闻什么时候才能讨到媳妇。
“你来做什么?”县主没好气地瞪林与闻,“拜帖不写自己名字,学聪明了?”
林与闻满脸堆笑,“自然是给县主请安来了。”
“哈!”县主冷笑,“怕是有事情求我吧,我们林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
袁宇听着县主这话里的刺,总觉得林与闻应当不止是说了公主国公爷的事情。
“确实是有事求你。”
袁宇更加震惊,怎么一点不客气就认下来了。
“县主,你可知道杨柳宅?”
都不用县主应下,林与闻就能从她突然紧缩的瞳孔中确认,“你知道,那县主能引荐我去吗?”
“林与闻你当我什么人!”
袁宇赶紧上前一步替林与闻解释,“县主,是这样,县衙里现有一具女尸,怕是与杨柳宅有关,但据说这杨柳宅只有达官显贵才有可能接触到,而我们能想到的贵人也就只有您了。”
这话倒是中听一些。
“是是,”林与闻就知道袁宇对女人很有一套,带他来果然没错。
县主露出有些别扭的表情,“我确实知道那地方,但我可没去过。”
在说谎。
林与闻眨着眼看县主,但是看破不说破,眼前的事比打趣县主更重要。
“那里确实是消遣娱乐之处,但也没那么神秘,和京城里那些不一样,这里的质量很差,宾客也是鱼龙混杂,有点钱就能进,所以我不爱去。”县主说出来就愣了,但是她看林与闻那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哼了一声,“带你进去可以,但是你只能扮作我的小厮参加。”
“欸?”
县主嘴角弯弯,雍容华贵的上位者气度就来了,“你不愿意?”
不愧是跟圣上血脉相连,欺负人的时候连笑容都一模一样,林与闻委委屈屈,“都行,让我进去一次就行。”
“你到底是要找什么,”县主问,“宾客里有凶手?”
“是。”林与闻严肃起来。
“这不可能吧,”县主皱眉,“虽然那地方不太正经,但是那个管事嬷嬷我是认识的,她绝不会让自己的生意沾上人命官司的。”
“有没有可能,那些人会私下里……”
县主恍然,“确实,”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可是你真进去了,就知道,那里很奇怪的。”
“嗯?”
县主嘶了口气,“你之前没打听清楚吗,去那里的都是,”
“夫妻。”
第172章 第 172 章
172
林与闻听到县主说只有夫妻才能进杨柳宅的时候他已经做好当一回仪宾的准备了,但没想到这个聚会确实不一般,不止是夫妻能进,夫妻养的“狗”也可以。
“所以你们扮夫妻,”林与闻揪着自己脖子上的链子,“我当狗啊?”
幸亏有面具遮着,袁宇才能忍住不笑。
县主戴着白狐面具,眼睛的笑意还是没有掩饰住,“不是你说只要进来一次就可以吗?”
想进这杨柳宅要经过两个院子,第一个院子非常普通,有把守的家丁,只有验明身份才能进入内院。内院一进来就是个可以容下几十个人的没有窗户的大堂,大堂里散乱摆着桌椅和红色的灯笼,房梁上垂落下粉色的纱帐,气氛危险暧昧。
县主说这里是遛‘狗’的地方。
人牵着人,却说是在“遛狗”。
林与闻憋着一口气,抓抓链子,看着四周诡异的情景,凑到县主边上,“县主,你们这些贵人玩得也太花了吧。”
“更花的还有呢,”县主侧着身子,“你看到那个在地上爬的‘狗’了吗?”
“嗯?”
“是宁海伯。”
“什么!”林与闻捂住嘴,“那牵着他的是……”
县主翻了个白眼,“他的侍女。”
林与闻眨眼,“不是说都是夫妻来的吗?”
“他夫人在那边。”县主用眼神示意,让林与闻看向另一边正和一个不戴面具的男人唇舌难分的丰腴女子。
袁宇低头呼了口气,他环视一周,这个杨柳宅的大堂就像是另一个世界,这里的人没有身份的束缚,甚至都没有做人的自觉了。
所谓的达官贵人们戴着面具掩饰着他们最后一份体面,不戴面具的那些妓子们则保持着麻木的神情,抛却掉了人性。
很难说这与他们在妓院中被当作物品对待孰高孰低,被这样作践和被那样作践的区别。
袁宇给县主找了把椅子,让县主坐在那,自己和林与闻分别站在两侧。
林与闻继续问县主,“这些人的身份不都是保密的吗,县主你怎么知道谁对谁?”
“我检举第二任夫家的起因就是他带我来这种地方,”县主嘴角弯起刻薄的笑意,“他还说只有最亲密的夫妻才会一起参与这种聚会。”
林与闻咬了下嘴唇,看一眼袁宇,袁宇对他摇了下头。
“那时我就知道这些道貌岸然的世家子弟都在干什么勾当了,我就经常来参加这些,抓点他们的把柄,顺便欣赏一下他们这副丑态。”
林与闻对这些阴暗的权谋没有兴趣,他问,“县主说扬州的这些不像京城门槛那么高,但应该也不低吧。”
“嗯,江南这些地方,有钱就能来,但是要很有钱,”县主又重复了一遍,“很有钱才行。”
能让县主都说很有钱的人……
“这个聚会每月两次,如果你们真的觉得宾客里有凶手,那肯定就在这了。”
“我想,我已经找到他们了。”
林与闻心想只戴面具是真不够掩藏身份的,尹家夫妇这矮小身材实在太显眼了,他们像一对硕鼠,在地上趴着的妓女中挑挑拣拣。
“啊!”林与闻叫了一声,摸着脖子瞪向袁宇,袁宇吓了一跳,连忙把手里的绳子松开,“我太紧张了。”
县主把手放在口鼻处笑了一下,“自己不带‘狗’的人,就会从这些外面买来的贱籍中挑选一只,这里的嬷嬷我说过,是京城来的,很有分寸,绝不会闹出人命案子。”
“给钱也很大方,来个几次是绝对攒得够赎身的钱的。”
“但是,也只是保证他们不会死在这里吧。”
听到林与闻这么说,县主的眼神也暗下来,“没错,这里的人什么样的手段都使得,因为你在这里不是人,只是‘狗’而已,只要不把狗打死,怎么折磨都可以。”
林与闻低下头,看到县主紧攥着的手心已经泛红,鬼使神差地伸手过去,轻轻包裹住县主的手背。
县主看他一眼,眼里莫名有点酸涩,但她很快眯起眼,“他们选好‘狗’了。”
尹成东的夫人用一根细绳紧紧缠着一个只穿着肚兜的女子的脖子,拎着她往后院离开。
女子看来已经很难过,四脚着地用力仰着脖子努力配合她的步伐。
“他们带她去哪?”
“去后院的房间里,”县主说,“那里是训‘狗’的地方。”
林与闻吸了口气,把链子放到袁宇手里,“走。”
袁宇愣了下,才明白林与闻的意思。
县主翘起二郎腿,对他们两个抛了个媚眼,“你们去吧,我还打算看看宁海伯。”
林与闻两只手攥着拳头对在胸前,一边探头一边说,“我也就做到这个份上了。”
袁宇歪头,“已经很好了。”
“算你识货。”
后院的私密性确实很好,林与闻发现这些房间的门窗缝隙都塞了棉布,应该是怕发出声音,如果有人占据的屋子外面就会挂红牌,而无人的就挂着白牌。
确实都是达官贵人,在这种细节分外地讲究。
“照县主说的,他们不会在这里动手,”林与闻和袁宇二人慢慢踱着步,袁宇问,“看起来他们只是在这里挑选被害的对象,然后带出去动手?”
林与闻眯着眼睛,“这样挑选的人和他们没有任何联系,更加安全,听县主说,这个赵嬷嬷来到江都也差不多七年了,所以在吴令益被关进监狱的七年里他们可能都是这样作案的。”
“可是这样的聚会一月一次,是不是太频繁了?”
“嘭!”林与闻还没来得及想,眼前的门就突然被推开。
袁宇一拉绳索,林与闻立刻被他拽到身边。
是尹氏夫妇。
他们身边的那个女子已经被穿好了衣服,但是脖子上的细绳还在尹成东手里,她虽然站着,但是表情还是刚才那副毫无生气的样子。
他们的游戏还没结束。
袁宇和林与闻都戴着面具,尹成东根本认不出来,他对着“同道中人”袁宇点了下头,领着自己的夫人和‘狗’朝着后门走,他们要离开了。
“你快去跟县主说一声,让她到县衙里搬人马,咱们跟着他们。”
“好。”
袁宇看看手里的绳子,这玩意半点用没有还总让他有心理负担,索性一扔,迅速回到刚才遛狗的地方去找县主。
林与闻着急,一边拿着绳一边踮着脚观察尹氏夫妇的行踪。
他越着急就越有那闲得没事的人挡他视线,“这是谁的狗狗啊,看着——”
“汪汪!”林与闻嗷嗷了两声不仅把那人吓跑,还把赶回来的袁宇也吓了一跳。
“县主说了,她的马车也在后门,我们直接可以追过去。”
“好!”
林与闻赶紧把脖子上的项圈一拆和袁宇并肩而行。
……
尹氏夫妇没有回他们的家,而是去了那一片出租的小院里。
怪不得吴令益会觉得是他自己杀的人。
这俩人打的好主意啊。
他们有所有的院子的钥匙,尽可以随便选犯案的地方,如果被发现也可以像之前一样,随便按在哪个书生的头上。
毕竟自古书生就是会和这些女人纠缠不清。
林与闻他们把马车停在老远的地方,摸黑凭着感觉跟过去。
“那天吴令益也是这样吧,”林与闻越往前走越有这样的感觉,漆黑一片,再加上酒醉,面对这些长相相似的小院很容易走错。
于是他正好就走到了尹氏夫妇作案的地方,亲眼看着他们把自己的心上人勒死。
林与闻下意识地压低身子,他现在学着陈嵩他们对跟踪这些事情已经很有经验了。
他握紧拳,在一扇矮墙前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
女人的吸气声音,很微细,但一直持续,
林与闻呼口气,他知道自己该等到官府的人来才行,但是不可以,这女孩喘气的声音太微弱了,自己可以坚持,但她不行了。
林与闻推开门,正看到个子矮小的尹氏骑在女子身上,两只手握着细绳,脸上是扭曲的笑容。
他有点惊讶,但突然明白了点什么,“一直是你对不对?”
尹氏回过头来,她直直盯着林与闻,和他背后的拿着棍子的人。
林与闻意识到这个的时候已经晚了。
但也不是太晚。
袁宇抓着尹成东的手,稍稍一使力,就让尹成东的手腕的骨头碎裂,撒开了棍子。
尹城东这时又露出了那种和气的笑容,“大家都是一起玩的,不如——”
“这到底有什么好玩的,”袁宇把棍子捡起来,打横抵着尹成东的脖子,用力。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尹成东的眼神并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兴奋。
林与闻背后发冷,这一对夫妻真的是有病。
他把尹氏一推,把躺在地上的女孩扶起来,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已经没事了,我是本地县令林与闻,来救你的。”
女孩眼里迷茫,林与闻这才想到自己还带着狗的面具,立刻把面具摘了扔得老远,“现在相信我了吧?”
女孩点点头,晕了过去。
第173章 第 173 章
173
林与闻这经历说了半天陈嵩都不敢相信。
“虽然知道权贵们拿人当狗一样,但是也不能真的当狗吧。”陈嵩吸了口气,“县主她也——”
林与闻做了个嘘声的姿势,“我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不出大人所料,那个尹员外和尹氏,是姐弟。”
“你说什么?”袁宇本来在一边喝水,听到这话差点喷出来,“真的假的?”
“是真的。”陈嵩给袁宇说,“大人让我快马去到他们原籍处打听到的,他们两个人确实是姐弟,而且是亲姐弟,同父同母。”
林与闻点点头,“我就说一般人再夫妻相也像不到那种程度。”
“而且这个尹员外因为身材矮小的原因,没少被乡里乡亲的欺负,于是就和姐姐一起背井离乡来到江都。”
林与闻想到尹成东被勒着的时候的那个兴奋的笑容,“幼时阴影,姐弟□□,常年又节俭度日,心里不扭曲才怪。”
他想了想,“先把他们分别关押,不要让他们串通,然后我得先审审那个嬷嬷。”
袁宇知道他说的是杨柳宅那个主事人,“你跟县主通过气了吧?”
“嗯,她告诉我了,只许问案子相关的事情,决不能对那些宾客有任何好奇。”
袁宇点头,“难为你了。”
“嗯,我肯定不乱说。”林与闻答应得可快,但背地里其实已经给都察院去了信了,权贵们的风纪他当然管不了,但是这朝中又不是没人能管。
当都察御史上朝时候发大疯,朝着圣上一直狗叫,气得圣上让礼部把宗室全都罚了个遍的事情再传到扬州,已经是两个月后了。那时都要入秋了,林与闻天天捧着个暖炉逢人就要吹嘘自己的侄子一次就中了举的喜事。
这个嬷嬷一看就不简单。
这些精明的老太太总有个特征,就是她们看着是女人,却又不完全是女人。林与闻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简单来说,就是她们好像因为太过计较利益已经失去了性别之分。
那些逼迫女子出卖皮肉的老鸨们常是这样。
林与闻吸一口气,先寒暄了两句,“听说嬷嬷是宫中出来的?”
“是啊,老身曾经伺候过皇子和宫里的娘娘。”
这就是这位赵嬷嬷比那些老鸨们不一样的地方了,她的根基深厚,也不需要依附林与闻,“大人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个叫柳莹的姑娘,嬷嬷认识吗?”
“不认识。”
赵嬷嬷的反应很淡定,她说的像是实话,“老身从不会记下那些妓子的名字,这样对他们好,对老身也好。”
“这样就没人能追查这件事了对吗?”
“你情我愿,有什么可需要追查的呢?”
你情我愿,林与闻想到那天在杨柳宅见到的那些无神的目光实在是说不出你情我愿这四个字。
但他确实也怪不得这位嬷嬷,她的价钱给的足够高昂,又确实保证了杨柳宅不会出人命官司。
是错,但不是罪。
林与闻送给林晚阳的几个字又回到了自己脑袋顶上。
“这个女子被带出了杨柳宅,然后死于非命,嬷嬷如果你能配合我的话——”
林与闻看着赵嬷嬷,她看来要比自己从容许多,她并不会因为诚恳的语气而帮助自己,“赵嬷嬷,内府最近通知各州府整理摄下的产业,不知道你这杨柳宅可在内?”
赵嬷嬷的脸色果然变了变,“老身的杨柳宅和内府没有关系。”
“嬷嬷,教坊自然得属于内府了。”
“老身这又不是教坊。”
“可是杨柳宅中,可不乏教坊中人啊,”林与闻仰着头想了想,“要是玉公公知道赵嬷嬷私自撺掇教坊的人到自己私宅中献艺,那我想杨柳宅也要算成内府的产业了。”
赵嬷嬷自然知道林与闻和严玉关系匪浅,拿出司礼监的人来压自己只为了调查一桩贱籍的命案,真的值得吗?
“柳莹我知道,她只来过我这里一次。”赵嬷嬷说,“是由一个叫落红的女孩推荐的。”
“落红?”是两个月前被杀害的女子。
“她们俩是一起来的。”赵嬷嬷说,“我提前给她们结了钱,还叮嘱了她们切勿跟客人离开杨柳宅,因为离开之后她们的安全我就不会再负责了。”
“你每个人都会这么说吗?”
“当然,客人我也会嘱咐的,他们决不能在我的杨柳宅中做出出格的事情,他们顾忌着自己的身份是不会下狠手的。”
林与闻知道,赵嬷嬷的把柄也是这些客人的身份,他答应了县主不去问这些,“嬷嬷,为什么你要限定宾客是夫妇一起呢?”
“大人,夫妇一心,才能保守住秘密啊。”
林与闻觉得这话离谱得过分,但是想到宁海伯和他夫人,又觉得出奇得和谐。
他摇头,“那您对尹氏夫妇了解多少?”
“他们啊,”赵嬷嬷眼里露出一点不屑,“虽然是我的常客,但是他们一点也不爱护狗狗,纯粹是来折磨人的。”
“他们每个月都会去杨柳宅吗?”
“会。”
“那你知道他们会把妓女带走吗?”
赵嬷嬷看着林与闻,想了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知道。”
“落红和柳莹都是他们带走过的?”
“落红是,但是柳莹不是。”
“……”
林与闻的手指摩挲了下,“我明白了,多谢嬷嬷,知道这些对我来说很有用。”
赵嬷嬷站起来,给林与闻福了一礼,“那大人我先告退了。”
“嬷嬷,我不太想江都再出现这种事了。”林与闻知道自己在多事,但是他不说出来这话又觉得憋在心里难受。
“知道了大人。”赵嬷嬷应了一声,她是聪明人,她知道该怎么做。
袁宇一直站在偏厅后面听着,问林与闻,“你问那些问题是做什么,我们不都知道凶手是尹氏夫妇了吗?”
“那为什么落红被人侵犯,而柳莹没有呢。”
“这在量刑上会差很多吗?”
“我们现在还没有之前案子的证据,”林与闻忧心忡忡,“就算有赵嬷嬷这话,我们也只能证明他们带走了落红,而落红是个贱籍,他们可能只会判三年左右。”
“……差这么多?”
“甚至像落红这种情况,”林与闻叹气,“不判刑都有可能,毕竟她是自愿跟着他们走的。”
“可我们明明知道柳莹是他们杀的啊。”
“证据呢?”
袁宇抿起嘴,“他们会自己交代吗?”
林与闻拍了下脑门,“袁季卿,我怎么没想到可以直接审问他们啊!”
“我知道你着急,但不要这样阴阳怪气,”袁宇憋着气想了想,“可除了口供我们也没别的办法吧。”
林与闻缓慢点头,“所以这个口供我们得好好琢磨一下。”
……
“新鲜出炉的大包子!”膳夫诚意满满,哐哐就往桌上放了两大屉包子,他还等着大家的欢呼和掌声呢,就看见一桌人都各有心事,没人看他的大包子。
“怎么了,大人?”
林与闻听到他说话,抓了一个包子塞进嘴里,也不嚼就那么叼着。
见陈嵩他们几个吃饭主力都不动,膳夫问,“可是案子没什么进展?”
“大人让我们在那片小院附近找其他的尸体,可我们真是什么都没发现。”
“那发现落红尸体的地方呢?”林与闻听小沈抱怨,瞪着眼问。
“她被投在井里,离那个小院很远。”
“柳莹呢?”
“她倒是很近,但是又不能证明她是尹成东带走的。”
林与闻捂住脸,“到底怎么回事啊!”
“小叔叔,”林晚阳拿着包子小声问,“有没有可能这七年,那对夫妇并没有犯案呢?”
“那怎么可能,这样没人性的杀人犯一般是不会收敛的。”
“可是他们已经害的吴令益进监狱,而且又有了杨柳宅,他们可以适宜地进行发泄,不一定非要杀人啊。”
“……”林与闻愣愣地看着林晚阳,“你是说落红和柳莹的案子其实都应该算是个案,我不一定非要在这其中寻到什么一样的规律。”
“我觉得是。”
饭桌上沉默着,大家都等着林与闻的回答,林晚阳咬着包子的边小心翼翼地用眼睛暼林与闻。
林与闻猛地站起来,“我明白了。”
他揣上几个包子,“程姑娘还在那屋吧?”
“在的大人。”陈嵩回答。
“那我去找她!”
林与闻正要走,又回头瞪林晚阳,“林晚阳,你给我抄二十遍《中庸》我就不追究你打探我江都衙门案情的事!”
“小叔叔!”
林晚阳委屈时候和林与闻一样,都是瘪个嘴眼睛眨巴眨巴的,袁宇一看这样的脸就忍不住心疼,揉了揉林晚阳的头发,“你小叔本意是想保护你,这些事情不合适你这样的年岁知道。”
“但袁千户,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吗?”
“你还是——”
“袁千户,我不是孩子,我是即将应试的学生,我未来会成为像小叔叔一样的官员,我要知道这些事情。”
一桌人都看着林晚阳,但少年挺直着脊背,一点也不怯场。
第174章 第 174 章
174
按林与闻的吩咐,尹氏和尹成东两个人分别关押,两间囚室隔着高墙,不让他们有任何一点接触。
虽然林与闻不爱用刑,但是县衙里的刑具也不少。
大家爱演,拿着刑具在囚室门口走来走去,听到尹氏呼唤的声音就停下来,让她看清自己手里的刑具就冷漠地走开。
就这样演到半夜,不论是尹氏还是尹成东,精神和心态都已经到了最脆弱的状态。
林与闻打了个哈欠,他不习惯熬夜,但是偏偏熬夜审讯是最有效果的,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他都会在中午大吃一顿,困了就直接睡过去,睡到日落再精神抖擞地起来,吃些甜点心。
黑子在两间牢房前都给林与闻摆好了桌椅,上面备好茶果,一副很专业的样子。
尹成东从进了县衙就一直喊自己的夫人,林与闻知道一般这种情况下夫妻双方总有一个是另一个人的寄生虫,但是从拿住他们俩的样子看起来,尹氏是那个真正行凶的人。
林与闻来到尹成东的囚室,这里一片漆黑,林与闻进来的时候黑子才在他的桌上摆上一个烛台,这样尹成东也就没有办法把视线从林与闻的身上移开。
他两只手蜷在袖子里,眯缝着眼看林与闻,一副努力镇定的样子,他甚至还试图露出笑容,“大人,我夫人在哪?”
林与闻面无表情,他的手指轻轻在烛火的外焰上滑动,这样是不烫的。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吧。”
“大人我没有,”尹成东用手指蹭了蹭额头,又重复了遍,“我没有犯罪。”
“你和你妻子两个人试图杀害那个女子,本官是亲眼看到的,这样你也要抵赖?”
“我们只是训狗而已。”尹成东咬紧后牙,他很坚定,“她是心甘情愿的。”
“但她没有想过被你们杀死。”
“我们也没有杀死她啊。”尹成东看着林与闻,他的眼里竟然很坦荡。
林与闻眨了眨眼,气得想笑,“但你们杀死了落红不是吗?”
“落红是谁?”
“……”林与闻呼了口气,他一下子都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问起了,他想到自己以前在刑部做的一桩案子,一个高僧出门的时候被一个小孩子刺死,原因无他,只是孩子们之间的练胆测试。
他的上官与高僧有私交,审讯时候痛心疾首,但那小孩子天真无比,他说他们只是打赌杀死第一个走出那个门的人而已。
有些人天生就是犯罪人,他们对生命漠视,对疼痛麻木,对感情缺失,林与闻想到袁宇勒住尹成东脖子时候,尹成东那种瞪大眼睛的兴奋,觉得他就是这样的犯罪人。
如果他是这样的人,那么尹氏才是他的依附?
林与闻起身,往另一个囚室快步走去。
……
“你叫什么名字?”林与闻坐下来,整理整理自己的袍服。
尹氏显然没被人这么问过,她的肩膀缩了一下,跪了起来,动作丝滑但看起来说不出来的滑稽,“小民闺名玲子。”
“尹玲子?”
“是。”尹氏每说句话就很夸张地低一下头。
林与闻从前见过日本的女人,就是像她这样,畏畏缩缩的总感觉好像欠别人了什么似的。
他继续问,“你和尹成东是姐弟?”
尹玲子抬头看林与闻,眼睛里是胆怯,“是。”
“亲姐弟?”
“嗯。”
“你比他大几岁?”
“三岁。”
“你们,”林与闻眯起眼,“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我们,”尹玲子的眼睛瞟向侧面,“在一起已经三十年三个月十三天了。”
“你怎么定义的这个时间?”
赵典史的案卷上说尹成东已经四十有三,也就是说尹成东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对自己的姐姐——
林与闻抿了下嘴唇,怎么想都觉得这事让人心里发毛。
“那一阵,我被人退婚,我一心想着去死,直到东儿他救下我,”尹玲子说这话的时候眉毛微微颤动,看来三十年前的旧事还是能够打动她自己,“我就愿意和他在一起了。”
“你为什么会被退婚?”
“因为我,相貌丑陋,”尹玲子咬着嘴唇,“又不懂交际,拿不出手,让人看着生厌。”
这些形容恶毒又难听的词语从她嘴里一个一个蹦出来,说到最后她自己好像都流泪了。
林与闻问,“你们为什么要去杨柳宅?”
尹玲子叹了口气,“因为,成东他喜欢那样。”
“勒着别人的脖子?”
“他小时候常被父亲体罚,他无处发泄,就这样勒死村里的狸子,”尹玲子趴在地上,“长大了之后,他就……”
“勒人了?”
“是。”
“可是本官看到的是你在勒人啊?”
尹玲子愣了下,看向自己的手,对着林与闻摇头,“不是的大人,我没有。”
林与闻手指摩挲,“你的意思是,是尹成东逼迫你做那些事情的。”
“不是的大人,成东没有错的。”
“那都不是,到底是什么啊?”林与闻不想被她绕晕,提高了声音。
尹玲子眼睛突然瞪起来,手脚并用地以一种极其诡异的速度爬到林与闻跟前,抓住囚室的木杆,“是我!”她瞪大了眼看林与闻,“大人是我!都是我的错,我什么都认下来,成东没有错!”
林与闻有一瞬间真是要被她吓得站起来,但他还是抓紧了椅子的扶手稳稳地坐住了。
“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因为尹玲子突然地靠近林与闻才看到她脖子上的勒痕,与死者们的伤痕是一致的。
尹玲子捂住脖子,惊恐地看着林与闻,“和成东无关,”
就算想要给自己的丈夫脱罪也不用这样刻意吧。
林与闻见过不少这样扭曲而长久的婚姻,他们就像是一对对生错了年龄的母子,女人用她们天生的母性包容着男人所有的过错,甚至把对方带给自己的痛苦和虐待当成爱。
她们的逻辑也很奇怪,“如果他不是爱我的话,他怎么不折磨别人呢?”
林与闻一愣,除了母性以外,这样的女人还有一种更激烈的情感,嫉妒。
“你丈夫每次去杨柳宅都是和你一起吗?”
尹玲子低头,“是。”
林与闻努了努嘴,“两个月前,你们从杨柳宅带走了一个叫落红的女人,可有此事?”
“有。”
林与闻发现尹玲子似乎是那种有问必答的人,分外地服从自己,“那个女人也是被你们勒死的对吗?”
尹玲子侧过头,“是我,我勒死的。”
林与闻笑了下,“你就这么肯定?”
“嗯,”尹玲子特别肯定,她好像从刚才就打算已经自己承担下一切换她丈夫的自由,“都是我。”
“那也是你侵犯的她吗?”
林与闻这么说完,就认真观察起尹玲子的反应了。
她的表情是迷茫的,“怎么会呢?”
“我猜你们折磨过那些女孩之后都是由你丈夫处理后续吧,他这次没有给足够的钱让那些女孩闭嘴,而是□□了她并且投尸井中。”
尹玲子还在快速眨着眼睛,无法消化林与闻提供给她的这些信息。
“你的丈夫并不像你对他一样忠诚啊看起来。”
“不是的,”尹玲子的咽喉不断吞咽,“是我动手的时候没有轻重她才死的,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林与闻勾了下手指,黑子立刻递上案卷,他从里面找出程悦验尸文书的抄本扔到尹玲子跟前,“你看看验尸文书,上面写得很清楚。”
“你的丈夫□□了她的尸体。”
尹玲子的手握紧拳,指甲没在手心里,“所以他骗了我。”
“没错。”林与闻知道破局的关键点就要来了,心情有些兴奋,“他这样羞辱你,你还要为他保密吗?”
尹玲子的嘴唇发抖,她捂住脸,呜咽不止。
林与闻进一步问,“那你知道那个柳莹吗,他花了很多钱要包养她。”
“包养!”
“没错,他完全背叛了你的感情,你不如把他当年杀害其他女子的事情都交代出来!”
尹玲子看向林与闻,她的样貌确实有些不堪,眼睛鼻子嘴巴都小得离奇,尤其是眼睛,明明已经很小了,里面却有大片的眼白,“大人,落红是我杀的。”
林与闻愣住。
“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
“大人惩罚我吧。”
“你为什么不说实话?”林与闻牙齿打颤,他再清楚不过,这样囫囵地认罪三司根本是不会理会的,他必须要明确的事实才可以,可是尹玲子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为什么她被丈夫这样羞辱还愿意为他顶罪,为什么她甚至主动说到惩罚,想要惩罚……
林与闻突然想到那被侍女牵着满地爬的宁海伯,难道,就是有人喜欢被人虐待,被人羞辱,被人惩罚吗?
那一屋子的人,还有“狗”,他们都不是用正常的逻辑可以理解的人,他们的行为往往与表象相反,他们所追求的也是这种相反。
所以,尹家这一对中主导一切的并不是在外面打理生意,照顾一切的弟弟,而是这个看来柔弱的姐姐?
第175章 第 175 章
175
“你姐姐都交代了,”林与闻一坐下就先饮一大口水,“她说一切都是你做的!”
这次肯定对了!
林与闻看到尹成东那不可置信又即将崩溃的神情,就知道这次是对的,真正心里不堪一击的是这个弟弟。
尹成东窝在地上,手脚好像都在发抖。
“她说你从小就有虐待猫狗的经历,而后又对她加以折磨,她受不得你才找那些女人代替,结果,”林与闻睨着尹成东的神情,慢慢说,“结果你竟然要杀人。”
尹成东的眼睛里都是泪,“她当真这么说?”
“没错,她说一切都是你逼迫她的。”
林与闻自己也拿不准,这要面对的正常人他至少八成把握,但是这姐弟俩都疯疯癫癫的,只希望这个尹成东能稍微正常些。
“是我杀的。”
别再来一回了,林与闻太阳穴突突地跳。
“两个月前,我们从杨柳宅带回了那个女人。”
林与闻眼睛睁大,却不发出声音。
“姐姐玩够了,把她扔给我要我处理掉。”
尹成东低着头回忆,“我准备好银子,把她送回她的那个暗娼馆,等着她醒过来,”他的声音像在回味,“可是她晕倒的时间比别人都长,我就忍不住,摸她的脖子……”
“姐姐每次那么做的时候都很开心,她总是笑,所以我也,”尹成东轻轻吸了口气,“我也想试试。”
“她一开始反抗,但是只要我勒紧,她就不会再叫了。”
“一下子,再一下子,就好像掌控住了什么似的。”
尹成东的手做出用绳子勒别人的样子,看得林与闻和在一边记录的黑子都有些不适。
“你把她当作你姐姐?”林与闻问。
尹成东抬起头,神情像是受了欺负的小孩子,“我什么都要听她的,”他连声音都变的软弱了,“她小时候杀猫被发现,就让我替她挨打,长大了她与人通奸,就全赖到我身上。”
“可是,你掌管那么多钱,你……”
林与闻再三提醒自己不要用正常的思维去想这对姐弟,但还是忍不住问,“你都没想过反抗——”
“啊,”他问出来就明白了,这不就是尹成东的反抗吗,证明自己也像姐姐一样有控制别人的权力,甚至能操纵别人的生命,他冷笑了下,真不愧是亲姐弟啊,“落红是你杀的,但柳莹不是。”
尹成东有点惊讶地看着林与闻。
林与闻敏锐,“你的姐姐待你恶劣,这些年你压抑太多,所以你才会在落红身上发泄出来,而柳莹身上并没有被侵犯的痕迹,所以她并不是你杀的。”
“柳莹生前曾说她将会从你这里得到一大笔钱,我猜,她定是拿到你什么把柄了对吗?”
尹成东低头,“她,她看到我……”
“她看到你杀害落红,并以此威胁你?”
林与闻总算把这一切都拼凑起来了,他自己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虽然之前对这些事情他都有所察觉,但要不是看到尹成东那副不再想要辩解的样子,他是真不敢这么顺利的推勘出来的。
毕竟这对夫妻实在太怪异了。
“她要的钱实在太多了,而且一次比一次凶狠,”尹成东确实懦弱,“我只能告诉给姐姐。”
林与闻点头,“所以你们像七年前一样,又一次一起杀了人。”
“倒也巧了,上一次你们嫁祸的吴书生竟然这么巧减刑出狱了,”林与闻呵了一声,“又碰上了你们。”
“所以本官去你那个小院的时候你笑脸相迎,既想打探案子的进展,又想加深本官心里吴书生是凶手的印象。”
尹成东沉默着,他像是在思考什么,“大人,姐姐真的一点都没有维护我吗?”
还操心这个事呢?
杀人这事在这对姐弟心上是一点触动都没有吧?
林与闻觉得荒唐,摇摇头,“没有,她说一切都是她做的。”
尹成东僵了一下,然后露出幸福的笑容,“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姐姐是最爱我的。”
“……”
林与闻几乎是搂着自己肩膀走出囚室的。
他今天也是见到世面了,不知道三司和圣上看到这桩案子该作何感想。
……
衙门里的人都没睡,都等着林与闻的结果。
两个小孩甚至裹着被子就站在外面,袁宇让膳夫给他们一人做了一碗甜汤,当然主要也是给林与闻准备的。
“审出来了?”袁宇把甜汤端给林与闻。
林与闻点点头,“落红是尹成东杀的,其他都是他们二人合作的。”
“这样就说得通了。”林晚阳很高兴,他的想法是对的,“小叔叔,你太厉害了。”
看到林与闻懵懵的样子,袁宇就知道他的情绪不太好,“先散去吧,明天你们大人会给你们个解释的。”
“小叔叔……”
“尤其是你,快回去睡吧,再不睡天都要亮了。”袁宇朝林晚阳挥手,又对程悦示意。
程悦点头,揽着赵菡萏的肩膀走了。
林与闻看袁宇,“陪我到书房待一会。”
“好。”
袁宇知道林与闻大概也是不会再睡了,煮了浓茶,一人一杯,“怎么回事?”
“一直杀人的都是那个姐姐,而且她还怪怪的,好像特别想受刑似的。”林与闻整个身子都蜷在椅子里,反正屋里只有袁宇,他也不必管什么礼仪,“真有这样的人啊?”
袁宇对这种事的接受能力比他强不少,听到这样的事只是点点头,“之前看到那个宁海伯不也是这样?”
“而且那个姐姐说的全是谎话,”林与闻抿起嘴唇,“我甚至都分辨不出来。”
“有没有可能不是你分辨不出来,而是她没说谎呢。”
林与闻瞪向袁宇,“那不是……”
“既然口供与证据是对得上的,至于他们那些谎话真的重要吗?”
林与闻扶额,“可我总是觉得很别扭。”
“那不就中了他们的圈套了吗?”
“嗯?”
“像他们那样的人,折磨人与被人折磨都会使他们兴奋起来,所以如果你再为他们的事而烦恼的话,他们不就达到了折磨你的目的了吗?”
“好像是这样。”林与闻张了张嘴,“对啊,我只要抓到凶手就好,我管他们之前有什么经历回忆呢,不论他们是受过苦还是遭过罪,他们自己怎么胡来都好,那都不是他们伤害别人的理由。”
“就是啊,你引得他们口供就已经尽到了义务,至于他们内心曲折,你可以等他们的罪判下了,慢慢去了解。”
袁宇开导几句,林与闻就觉得心里舒坦多了。
他用小勺舀着甜汤,“我估摸着也是这半夜的事情,我想得又多又乱。”
“是啊。”袁宇叹口气,“不过也亏了他们不是正常人,不然你这口供应该拿的不会这么顺利。”
“是啊,其实如果他们咬死了不说柳莹的事情我真的没办法,”林与闻含着汤里的银耳,“但至少我没猜错,这弟弟确实比姐姐更容易精神崩溃,真难想象啊,你说我们见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八面玲珑的。”
“越是在外面看来强势的人,越是容易有个脆弱的内心呢,”袁宇又提到宁海伯,“宁海伯在兵部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你再想想他之前。”
林与闻抖抖脖子,想把那段回忆从自己的脑袋里摘出去,“真的无法理解。”
……
天一亮,林晚阳就到林与闻的书房门口守着了。
他太想知道真相了。
但是他等了许久都没听到书房有什么动静,悄悄摸进去才发现,林与闻趴在那桌上呼呼大睡,身上盖着件袁千户的外衣。
“没醒?”袁宇看林晚阳垂着脑袋走出来,问。
林晚阳点头,“嗯。”
“他昨晚太累了,你不要着急。”
“嗯。”
“我从外面买了五丁包,想尝尝吗?”袁宇把装食物的牛皮纸袋举高,“膳夫做了粥。”
“嗯!”
果然,这叔侄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能用吃的哄好。
“袁千户,”赵典史一早起来就忧心忡忡的,“大人查到真相只是这事情的第一步,后面要整理案卷到三司,甚至到圣上那里,会更加凶险吧。”
袁宇看赵典史那皱得都是纹的脸,有些心疼,“赵典史不用替他着急,他既然敢查,就是有把握的。”
“都怪我,当年我要是能发现——”
“这跟您没关系,”就知道赵典史是愧疚,“真的做决定的人怕是都没有您这态度,您何必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呢。”
“我就是怕大人,他刚从京城回来,已经在圣上那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要是再来一桩……”
“您不用这么想,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圣上可能早就习惯他这副样子了。”
“这……”
“况且你们大人也不在乎这些,他这人啊,就只在乎——”
“你们!”林与闻站在饭厅门口,一脸的痛心疾首,“本官为了查案夙兴夜寐,为了江都呕心沥血,”他摊开手,甚至甩了甩,“你们不感动就算了,竟然,竟然背着我吃五丁包!”
第176章 第 176 章
176
圣旨一传下来林与闻就把吴令益叫过来了。
吴令益的母亲满头白发,满手都是礼物,见到林与闻就立刻跪下来,“青天大老爷啊!”
林与闻比她跪得还快,连忙搀起老妇,“不必不必。”
母亲可以不跪,但是吴令益不能不跪。
“圣上这次不仅为你平复冤情,还恢复了你考乡试的资格。”林与闻嘶了一声,“只是这乡试就在眼前,不知道你准备的如何?”
吴令益有点不好意思,“不论结果如何,能考就行。”
林与闻笑着点点头,他们这些读书人其实只有考试一件事做,甭管考不考上,只要有考试这件事,人生就有奔头。
考一辈子都行。
林与闻拉起吴令益,又对他的母亲说,“如今冤情昭雪,也希望你们不要因此怨恨朝廷。”
“陛下为了我们的事情都出了明诏了,还说要各府州县重查二十年来所有大案重案,”老妇感动得直哭,“真是明君啊。”
林与闻听到这话是想哭哭不出来,想笑也咧不开嘴。
他原本以为折子呈上去,只要能替吴令益昭雪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没想到圣上竟然直接在朝堂上把自己的折子念了出来。
听李承毓说,大理寺和刑部的那几位老人脸上一会红一会白的,折子念完甚至还晕过去了一位。
圣上也没让人把老头抬出去,就蹲下来问,“爱卿怎么看啊?”
当时那场面,一屋子的人哗啦啦跪下,吏部侍郎还差点撞到自家尚书屁股上。
老头就算吓醒了也不敢睁眼,等着圣上开口,圣上说,“小小一个县令都能看出的错,三司没一个人发现?”
袁澄还算有点胆子,出声说这全是三司的错,他们大理寺会先自查所有案卷。他这么一说,刑部和都察院也就不能干看着了,也要自查。这时正在京里述职的江西巡抚也赶紧表态,于是层层下来,所有的府县都要自查二十年。
圣上总算满意,还来句,“朕之风评,皆仰仗众卿之表现了。”
这彻底把所有的罪过都推他们这些当官的脑袋上了。
沈宏博看到邸报的时候还特意跑来江都给林与闻骂了一顿,这不扫把星嘛,二十年的案卷,光是看完就要瞎了眼睛了别提再挨个重查了。
八成现下两京十三省的地方官员都在给林与闻扎小人了。
……
“你说这圣上怎么不该贤明的时候这么贤明啊,”林与闻真是觉得自己成天被圣上架在火上烤,“我再进京还有人能搭理我吗?”
“圣上这是有意把你弄成本朝海刚峰啊。”袁宇笑得不行。
“但人家是刚峰,我就是个若,弱!”
“但是小叔叔,我觉得你可厉害了,”林晚阳现在看林与闻就好像全身都发着光,“正是因为你这样的官员得圣上重用,我朝才会有中兴之象啊。”
这话听着太顺耳朵了。
林与闻怎么也要拿起点做长辈的款,“看到了吧,晚阳,为民请命之人是不会被辜负的。”
林晚阳端端正正地给林与闻一作揖,“晚阳受教。”
“马上就乡试了,等你过了有的是你小叔叔能教给你的事情,”袁宇站起来,摸摸孩子的头,“回去之前让你小叔叔再带你出去玩玩吧,瘦西湖还没看吧?”
林与闻拍一下自己的额头,“确实,这几天也光吃包子了,今天想吃什么,都小叔叔请客。”
林与闻甚至还租了艘船。
那船主以前是赵典史相识,一样的钱给了他们一艘大船,这样县衙里的人都能装进来了。
“圣上赏的那些钱你都用了?”袁宇看着这船上装饰,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了。
林与闻看着半空,很是感慨,“我现在都想开了,就圣上这心意我也摸不准,上次罚俸,这次又赏钱,下一回指不定就是进诏狱,有钱现在就一定要享受了。”
“你别自己乌鸦嘴了。”袁宇很不喜欢他说话总是不吉利,“也许下次就入阁呢。”
“那——”
“流水席!”
就不该提起这个茬。
林与闻笑得不行,一找林晚阳,发现林晚阳和赵菡萏两个小孩坐在一起呢。
“菡萏难得有个玩伴,唠得很是开心。”
林与闻问程悦,“她在街头长大,应该也有不少同伴才是啊。”
“大人,我正想跟你说这个事,我和赵典史合计着,菡萏不像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女孩,我们想帮她寻一下亲人。”
“怎么说?”
“她自己说已经记不清与家人走失的事情了,但是她一直都戴着一件玉饰,上面有刻纹,很像那种大门大户才会有的家纹。”程悦抿着嘴唇,“而且教她识字的时候,她学得很快,问她是不是有诀窍,她说就好像从前学过一遍似的。”
“你回头把刻纹画给我,季卿他认识的人多,可以帮着打听一些。”
程悦笑了下,“多谢大人。”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如果能帮她找到亲人也是功德一件呢。”
“嗯。”
林与闻仰头看着夜景,有不少的小船与他们擦肩而过,船上挂着灯笼,“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
“不是,只是不知道哪来的传言,说是满月之夜这样祈福可以使学子高中,所以今日就有不少书生家里花大价钱也要在船头点个灯。”
“真有这样的讲究。”
林与闻忙唤来众人,“我家也有学子啊,得点灯。”
“可这时我们去哪里找灯啊。”陈嵩话音刚落黑子就要跳船去街上,幸好袁宇手快,给他抓回来,“别闹了,就算现在去买再赶回来得什么时候。”
“大人要灯。”
陈嵩噗嗤笑了下,他往四周看看,“倒不用去街上,”他指着迎面一个停在岸边的大船,“那是不是县主的船啊。”
船上漆红挂绿,船中间有个大戏台,如果林与闻没看错,那正唱戏的是燕归红。不愧是县主,开堂会都开到船上了。
县主请的应该都是扬州的贵女,名媛们站在船上,手拿圆扇,听得如痴如醉的,偶尔才把眼光瞥向周边小船,与那些祈福的学子眼神稍稍一会。
兴许真会有因此而一眼万年的眷侣吧。
林与闻他们学别人把船靠在大船边上,免费欣赏了好一阵,把寻灯的事情都忘到一边了。
这时李小姐提着一盏灯从大船招手,唤着林与闻他们扶她到小船上,“这就是你侄子啊!”
林晚阳连忙对李小姐行礼,“在下林晚阳,字喻礼。”
“比你叔叔要好看很多呀!”
“你怎么说话呢!”林与闻跳脚,怎么夸林晚阳总要贬一句自己呢。
众人笑成一团。
她一来船上,气氛好像就一下子热闹起来。
“拿着,让他们帮你挂到船头去!”李小姐笑眯眯的把灯递给林晚阳,她自己都还是少女,就摆出一副大人样子了。
“燕归红就唱这么两折啊?”林与闻有点失望。
李小姐直翻白眼,“他本来就是县主请来应酬的,刚被那些小姐们起哄才扮上妆的。”
“他是真的一点也拒绝不了女人啊。”
李小姐啧了一声,“漂亮的男人才有这样的特权。”
“你别阴阳怪气哦,”林与闻提前先和李小姐说好,“我可不丑。”
李小姐耸着肩膀笑了好一阵,才说,“林与闻,我要成婚了。”
“什么时候的事,”林与闻努力想着,“啊,之前我在知府大人那见过的那个学生?”
“嗯。”
“我就说,知府大人干嘛特意让那人给我敬茶,叫什么,姓俞是吧?”
李小姐点头,“嗯,他也是今年乡试,爹爹说他有进士之才,乡试不在话下。”
“还是得知府大人,”林与闻一脸佩服,“与其榜下捉婿,不如这样先把有希望的给你定下来。”
“你也这么觉得?”
“当然啊,”林与闻仔细回想那天见到那个书生的情景,“那个书生看来很有礼貌,而且长相清秀,比我也就差那么一点。”
“他比你长得好看许多。”
“他不是不在吗,你此时夸夸我也没有关系的。”林与闻有点委委屈屈的,“什么时候成婚,等他乡试中举吗?”
“嗯。”李小姐看向船头已经被挂起来的彩灯。
林与闻点点头,“这样确实保险,不愧是知府大人,想得太周到了。”
李小姐露出笑容,“我要是成婚了可能就不会总去县衙找你们玩了。”
“但你不是又有另一个家了吗。”
李小姐看向林与闻。
林与闻笑得一排牙,“多好啊,我要是以后被贬了,还能给你的孩子当教书先生。”
李小姐静静看他半天,突然哈哈大声乐出来,“林与闻你真的有什么问题吧,谁会想着自己被贬啊,而且那么多退路,你怎么就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啊。”
“因为你人很善良,应当会收留我。”
这可真是林与闻的肺腑之言,但好像没有被李小姐认同,后者笑过之后就往程姑娘那去了。
袁宇侧过头看了一眼李小姐,不知道她眼里的光是不是因为那灯光。
第十七卷 浙江芡实糕
第177章 第 177 章
177
林与闻知道这个时候会忙,但是没想到自己会忙得四脚朝天。
乡试三年一次,是扬州府的大事,江都是附郭县,本来就忙活,这知府大人又被自己女儿的亲事牵走了大部分精力,林与闻更是焦头烂额。
“主考官的车驾快到了,你怎么还没磨蹭完?”沈宏博站在林与闻房间门口急得直跳脚,“圣上这次多重视扬州你还看不出来吗,那可是陈大人,南京都察院的右都御史,明年梁大人一退他一定入阁。”
“啊啊啊!”林与闻扶着帽子出门,真打算一头给沈宏博撞死,“你吵死了,我不知道他厉害啊!”
“我也不想这么赶,但这一早上你知道我见了多少个学子吗,全是知府那里推过来的,”林与闻的双拳在半空乱挥,“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沈宏博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有同感,“确实,我记得咱们科考时都是出了榜才开始走动这些,这还没考呢。”
“不知道哪来的风气,”林与闻揉揉额头,和沈宏博并肩,“我一开始还看看他们的文章,结果那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啊,就算有首辅提携也定考不中。”
沈宏博赶紧对他做了个嘘声的姿势,“一会到了陈大人面前可不要说这些啊,他那人铁面无私,你可藏好了你那些小尾巴。”
“你怎么说的我好像是什么贪官一样。”
沈宏博用胳膊推一下林与闻,“你就不识好歹吧你。”
考官们的车驾比林与闻他们想的要低调许多,但两边却有袁宇领着的扬州卫护送,袁宇骑在高头大马上,见这林与闻站在一干扬州官员最前,笑容掩饰不住,他有时候总忘了林与闻其实极受器重。
他回头,“陈大人,扬州的官员就在前面了。”
“那就停在这吧。”
车队停下来,袁宇利落下马,走到马车前,给陈大人搭了把手,把老爷子扶了下来。
陈大人鹤发长髯,身形清瘦,眼皮虽然耷拉着,但藏在后面的小眼睛里透着精光。
林与闻远远看着就倒吸一口气,“长得就像要入阁的样子。”
几个相熟的年轻官员都挤他,“林大人!”
林与闻赶紧直起身子,“明白明白,端正端正。”
“那是?”陈大人扶着袁宇的手臂,看向林与闻那边。
袁宇没想到这扬州官员这般簇拥林与闻,与有荣焉,“江都知县林与闻。”
“就是他啊。”陈大人收回自己的手,一边走一边打量林与闻,听说他面刺圣上之过的时候陈大人就好奇这样大胆的后生该长成什么样,但好像,这小林县令也没有什么龙章凤姿,顶多算是清秀,除了这双眼睛看来十分灵动。
岂止灵动,林与闻的眼睛简直就是乱动。
陈有同,当今圣上都忌惮三分的人,据说先帝大兴土木修造宫殿时他直接死谏,被廷杖时对着执行刑罚的锦衣卫怒目而视,愣是把人家手上的棍子都给吓掉了。
他不仅为官正直,做文章也讲究文笔质朴,大批前朝华而不实的文风,连圣上幼时仿写的骈文都被他骂过,可谓是言官中的言官。
就因为他去了南京,本来准备养老的南京六部一天天如坐针毡,瞪直了眼睛生怕被抓到任何一点把柄。
除了主考官陈大人,另外还有几位各地来的官员作为监考,全是在文坛上名头极响亮的人物,这圣上是真的很重视扬州这次乡试啊。
他当县令到现在这是参与的第二次乡试,上一次他稀里糊涂被知府大人拽过来推过去的就蒙混过去了,但这次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站在最前面,腿脚猛地有点发软。
林与闻,你是真的废物,一点压力是受不住。
沈宏博离得近,看得见林与闻耳后的冷汗,心想要是一会林与闻搞砸了,自己可得接住了这个事。
“林大人。”陈大人举起手作揖,“久仰。”
林与闻两眼炯炯有神,嘴不知觉就笑开了,“这是哪来的话,陈大人,下官才是久闻您大名难得一见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微微一点头,很有气度。
沈宏博一愣,这林与闻是被附身了?
突然这么靠谱起来倒让沈宏博颇感欣慰,他本就和林与闻各自分工,他负责照着知府的吩咐欢迎道,“各位大人舟车劳顿,知府大人专门辟了一间大院给各位大人歇脚。”
“大院?”陈有同的眼睛一转,嘴角微微向下撇了三分。
沈宏博吓得被口水呛了下,林与闻连忙拱手,“那大院是当年武宗游玩江南时候的别苑稍作改建而成,离贡院距离近,方便考官们调度。”
“这样啊,”陈有同点了下头,“那便请林大人带路了。”
沈宏博顿时松了口气,之前出过有学子为了贿赂,在考官下榻之地藏匿金银之事,陈有同一定是想问这个。
林与闻这话既说清这院子是官家的,又表示其确有正当之用,聪明啊。
但林与闻其实一直处于大脑空白的状态,他所有的反应都像是本能似的,只想赶紧把这个陈大人这口大锅端到别人脑袋上,“陈大人请,知府大人现下正在贡院督检,他说随时等着您过去。”
“仲莲这次真是上心了,我换下便服,立刻就过去。”
听到陈大人直接称呼知府大人的字,林与闻才意识到,知府大人是陈大人的门生啊!
也就是在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会试中,陈大人就已经是考官了。
林与闻背后都发凉,自己那阵还抓泥巴玩呢。
“既然这知府大人是陈大人的门生,为什么他不亲自来接啊?”林与闻趁着几位大人被领进各自屋里的时候偷偷摸摸和沈宏博说小话。
沈宏博扶额,“因为参知府大人最多的人就是他这个老师。”
“哈?”林与闻脸都扭曲了。
“这个陈大人在都察院都被叫陈铁面,是谁的人情都不看,有什么事就参,对自己的学生更是严格,知府大人都这么大岁数了,上次路过皇陵门口没有及时整理衣冠还被参了呢。”
林与闻顿时眼睛瞪大,脑子里不断回想刚刚接待陈铁面的一切细节,“他不会已经写好参我们的折子了吧。”
“应该不会,听说这陈大人虽然爱告状,但从不背着人。”
林与闻想到一个人也是这么个性格,“他是不是——”
“没错,状元爷也是他的门生。”
林与闻呲牙。
……
考官们安顿好了之后,林与闻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一半。
另一半就是每天天灵灵地灵灵地祈福,望他江都籍的学子能多几个中举的,之前死了个凤弘文,解元已经无望,可要是旁的人能多中几名,他脸上也算有光。
“你自己考试的时候我看都没这紧张。”袁宇负责考场的戒备,所以总有功夫来林与闻这歇脚。
林与闻抠门,他这最近人来人往太多了,茶叶消耗过分,于是只肯提供白水,“主要还是最近来我这的学生质量太差了,”他边给袁宇斟水边叹气,“我一点信心都没有。”
“人家沈大人据说每个月都要抽出一天去检查学生们的诗书,把功夫都用在平时了,你现在想抱佛脚也来不及啊。”
“欸!”林与闻捂脸,坐到袁宇边上,“我也知道啊,但是这学习毕竟是自己的事情,我那时候也没人天天督促啊。”
袁宇点头,这倒说的是真的,除了他二哥会关注一下林与闻的学问,家里其他人就是想帮忙也帮不上。
“而且我觉得来找你的学子本来也不像能考得上的。”袁宇说着掏出一个牛皮纸包,“瞧瞧我给你带的,”他把纸包打开,“芡实糕。”
“哦!”林与闻眼睛都亮了,“好久没吃这个了。”
“有这个,我能喝你县衙点好茶了吧?”
“嘻嘻。”林与闻连忙招呼,“黑子,快上茶。”
袁宇看林与闻高兴,又问,“你与这陈大人有没有接触啊?”
“接触?”
“你要知道,明年梁大人一退,他就要入阁的。”
怎么和沈宏博说一模一样的话,“你该不会觉得,我能巴结上人家吧?”
也是,袁宇知道自己确实是多虑了。
他叹口气,等着黑子上茶。
但是黑子没等来,等来了陈嵩。
陈嵩开口就是,“大人不好了!”
袁宇都能记住这几个字的语调了,手指随着起伏晃了晃。
“怎么了啊?”林与闻说这话的时候嘴角都颤。
别出人命,别出人命,别出人命。
“出人命了!”
别是考生,别是考生,别是考生。
“是个考生!”
要搁平常袁宇只要看戏就好,但是这次林与闻还没万念俱灰呢,他先拍桌子起来了。
“死在哪了!”
陈嵩被袁宇吓了一跳,“尧舜客栈,就在贡院边上。”
“袁千户,大人你们,”陈嵩看着这二人都是脸色苍白的样子,心里也有点打鼓,“这个事情是不是很严重?”
“你去找知府和陈大人,我回贡院,有消息随时通知我。”
“知道了。”林与闻拍一下袁宇的手臂。
第178章 第 178 章
178
“大人?”陈嵩小心翼翼地看着林与闻,等林与闻的下一步安排。
“这样,你和赵典史先把来龙去脉了解清楚,然后我,我……”
“刚才袁千户不是让您去找知府……”
“我不想找知府啊!”林与闻抱着头崩溃。
陈嵩有点迷惑,“大人,虽然是命案,但应该不至于您这样吧,……”
“那是普通的人吗,”林与闻一下子弹起来,揪住陈嵩的衣领子,“乡试期间有考生无故身亡,这能牵扯出来多少事!”
“您是怕,有舞弊——”
“不许说!”林与闻恨不得手脚并用扒在陈嵩身上,捂上他的嘴,“不能提这两个字,”他瞪圆了眼,“绝对不可能,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赵典史匆匆跑过来,“大人不好了。”
“您也来?”林与闻声音都发抖。
“您必须得去一趟贡院,有证人刚来县衙,说看到死者昨日进过考官们的那个大院。”
“……”
林与闻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就这么破灭了。
科举是国之根本,多少读书人等着这鲤鱼跃龙门的机会逆天改命,如果这其中有舞弊情形……
林与闻想都不敢想这样的事情能出在自己的地盘上。
“赵典史,”林与闻眨着眼睛问,“沈宏博沈大人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沈大人,确实没有回高邮。”
林与闻满心拉个垫背的一起,但是他不知道沈大人就在尧舜客栈,他也在崩溃,但他的崩溃和林与闻不一样。
死者叫徐广厦,如果林与闻没记错,户部尚书也就是沈宏博曾经的上官也姓徐。
“他是徐尚书的侄子。”沈宏博四肢僵硬地挺在江都县衙的椅子上,嘴巴张着,看着不像是叱咤文坛的沈刀笔,像是个痴呆。
“徐尚书的侄子是你们高邮人?”
“不是,但要是他在原籍考,没考上还好,考上了一定会有言官以此为由参尚书大人一折,”沈宏博眼睛直直的,但是还是努力给林与闻说清缘由,“尚书大人说这徐广厦确有才华,因此让他跟随祖母的高邮籍贯来了扬州考试,让我看顾一些。”
“可是考上了大家不还是知道他是尚书侄子吗?”
“那时就不一样了,他这就成了凭借自己真才实学考上的,到时候文坛还能留下美名。”
林与闻啧啧两声,心想这些学生们可是不少使劲啊,“那他现在死了,你打算怎么和尚书大人交代啊?”
“林与闻,你辖下死了学生,还是过几日就考试的情况,你不想想自己怎么跟朝廷交代,你还来冷嘲热讽我了?”
“……”
说得对啊。
林与闻继续捂着脸,“我到现在还不敢去找贡院那边呢。”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沈宏博叹一口气,牵住林与闻的手,“我陪你去吧,不然等到陈大人来令传我的时候我怕是也得挨一参。”
“老沈啊。”林与闻觉得他俩真是患难才有真情,现下怎么看对方怎么顺眼。
……
“林大人,客栈那边怎么样了?”陈大人坐在堂中严肃地看着林与闻。
林与闻吸口气,“已经把尸体抬走了,扬州卫也派人把客栈偷偷控制起来,出入的学子都将有人记录。”
“这样倒是不耽误考生备考,很好。”
林与闻咽下口水,“是,大人。”
“死者叫徐广厦对吧?”陈有同看沈宏博。
沈宏博露出尴尬的神情。“是。”
“徐尚书的侄子?”
“是。”
“他昨日来见过我,”陈有同叹口气,“所以我已有嫌疑?”
“是。”
陈有同看看周边坐的几位监考,“两位大人来之前,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请林大人派人把这院子圈禁起来,我们一干考官及随行吏员都不会再走出这院门一步了。”
沈宏博与林与闻两人对视,都惊得说不出话。
越是这种时候怎么知府大人越不在,别选女婿了,都该选牢房了。
“我已请扬州卫的人用快马把消息传去西苑了,等圣裁一下,我们便知道此次乡试应当如何安排了。”
“都听大人的。”沈宏博只能这么说了。
他和林与闻往后退了两步,准备离开时,林与闻突然转过了头。
沈宏博连忙伸手去拉他,不能这时候犯轴啊!
“陈大人,您既已知道自己有嫌疑,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林大人你什么意思,你要审问陈大人吗?”旁边的监察御史刘大人跳起来指着林与闻问。
陈有同坐在椅子上,盯着林与闻。
沈宏博一闭眼,他这仕途啊……
罢了,他家好歹有花不完的钱。
“陈大人,”沈宏博滑跪在地上,举着双手,“查清事实是在陛下旨意未到之前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他说完就瞪林与闻,林与闻立刻也跪下来,和他一样姿势,“陈大人,下官并非对你有怀疑,只是想了解清楚死者死前的具体情况而已。”
“你们疯了吧!”刘大人眼睛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没有圣上旨意,随意查问上官,更是在这种情况下!”
“不用说了,”陈有同对刘大人比了个手势,“我既已承认见过死者,那么理当受到询问,两位大人说得有理,”他点头,“就算现在拖延,圣上也一定会要彻查此事的,不如先趁着现在把事情讲清楚。”
沈宏博默默地呼了口气,把手垂下来,偷偷拍一下林与闻的腿。
“那大人可以单独和我谈谈吗?”林与闻的手没放下来,“就是,像审问那样。”
自生自灭吧林与闻,我是帮不了你了。
“你还说没有怀疑大人!”
怎么言官一个个都是这种大嗓门啊!
“刘大人,你是监察御史,应该也知道林大人所为是完全符合大明律的,而你自己现在才是干扰案件勘察的人,此案涉及科举大事,你真的负得了责任吗?”
沈宏博心想幸好监察御史的品级都不高,他可以跟他们喊两声,不然让他直接对着陈有同喊,他也不太敢。
但他句句都是针对陈有同。
他今天也是豁出去了,要不就是这陈有同陈铁面的名声是真的,要不就是他写一辈子诗专门骂林与闻拖累他。
“好。”
陈有同竟然表情温和地站了起来,问旁边的侍从,“可有安静的房间?”
“这,这就去准备。”
……
林与闻把手展示给沈宏博,“你看,都是汗。”
沈宏博现在才有点回过神,很不得踹林与闻两脚,“我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
“你也知道,这事情说大太大了,任何一点违律我都害怕——”
“我明白。”
沈宏博也是一脸沉重,“那么多先例在那,有的根本没事的人都有可能被牵连,更何况我们在局中呢。”
林与闻嗯了一声,“而且若这其中真有舞弊之事,影响的就是我们整个扬州的学子,”他握紧拳头,“他们为了这天已经付出太多了,不能再有不公了。”
“哎,”沈宏博叹一声长气,“一会我给你记录吧。”
林与闻看一眼沈宏博,“好。”
他俩一起走进收拾好的小房间里,这屋里的摆设都变了,陈大人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俩,“这样像审讯吗?”
两个人给陈有同一起行了个礼,都坐了下来,林与闻有点尴尬地说道,“大人,我们是照章办事,所以,多有得罪,要是……”
“林大人不用这样,如果今天你我位置对调,我也是会这样做的,而且我很清楚,这对我们两个人都有好处。”
林与闻心里感动,不过感动归感动,“陈大人,你昨天什么时候见的死者?”
“未时左右,当时我们几个监考讨论过乡试流程后正要各自午歇,这个徐广厦递了帖子来见我。”
“这些日子有很多人递帖子来吗?”
“是的。”陈有同很坦荡,“不止是我,几位监考都有接到类似的帖子。”
这考前找官员拜码头已经是考生们不成文的习惯了,而在这方面他们也是各显神通,用什么方法的都有,林与闻有时候出去买点心都能碰上突然在他袖口里塞信的学生,更别提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推荐来的了。
“那大人,每个都见吗?”
“每个都见。”
林与闻没想到陈有同竟然这样说,还没想到怎么继续问,陈有同就继续说,“要是有选择地见这些考生,嫌疑便会更重了吧。”
“确实是。”林与闻问,“那您一般见面时——”
“我与他们见面的时候,都会有至少两人同时见证,大人一会可以再对他们进行询问,以证实我的口供。”
“……”林与闻结结巴巴的,“您,您怎么刚才不说?”
“大人要先了解情况,自然是我的口供优先,其他都是辅助的证据。”
“多谢大人理解。”林与闻低着头给沈宏博送了个眼神,沈宏博用笔掩着嘴唇,但嘴角还是翘了翘。
“那陈大人,您都和徐广厦说了什么?”
“我和这些学生讲得都差不多,所以,”
“我应当是骂了他。”
第179章 第 179 章
179
“我应当是骂了他。”
见陈有同这么一板一眼说出这话,林与闻和沈宏博两个人都不自禁挺直了身子。
他们俩虽然以前都没有和陈有同接触过,但是这人身上就是有股严厉师长的劲,一拖长音调就会觉得他要从不知哪里抽出戒尺给你手掌心来几十下。
“他家中既有官宦,就该知道科考这事不是儿戏,不把心思放在学问上,而是来做这种找考官套磁的下作事情,害人害己,这样的人就不该进考场,更不能进朝堂!”
“户部尚书怎么了,哪怕就是阁老,是公侯,我也不怕,我不仅不怕我还要上书参他,给他个教训!”
沈宏博抬头,小心翼翼地说,“那个陈大人,尚书大人他这刚丧了子侄,不能算没有教训。”
陈有同的眼光立刻就射过来,“沈大人觉得这是一码事吗,他徐尚书死了子侄重要,朝廷的法度崩坏也同样重要,不以这件事情正一正这朝廷的风气,难道要让这朝上被这些蝇营狗苟之辈填满吗!”
林与闻咽一下口水,嘴唇都发抖,“陈大人说的是。”
“林大人还打算问什么!”
我还敢问什么啊。
林与闻呼口气谨慎地起身,给陈有同行礼,“陈大人,笔录您画个押,暂时就没有什么事了。”
陈有同也感觉到自己刚才太过激动,清了下嗓子,“好,如果大人还有什么疑问,我可以随时配合。”
林与闻和沈宏博退到一起,“多谢大人。”
……
“这陈大人气性也太大了吧。”沈宏博直咧嘴,“而且我也不知道心虚还是怎的,我老觉得他在骂我。”
“我也是!”林与闻缩起脖子,“我都怀疑那学生是不是挨他这么一顿骂之后悲愤交加自杀了。”
“有这个可能吗?”沈宏博拉林与闻的袖子,眼睛亮起来,“那样就好办了!”
“看看现场就知道了。”
林与闻他们刚要出去就发现扬州卫已经配着刀剑把大院围起来了,袁宇看到他俩也露出不熟似的严肃表情,“沈大人你要跟他们走一趟。”
“嗯?”沈宏博愣住,看着袁宇身后一队兵士。
林与闻眨眼睛,也不敢在这时候和袁宇说小话,甚至试图粗着嗓子,“袁千户,你这是什么意思?”
“圣旨未到之前,扬州知府李大人将会代行主考官职事,他们点名由沈宏博沈大人辅助。”
“啊?”
“而林与闻林大人则负责查明考生离奇死亡的案子,必要时可动用扬州卫,但不得打扰乡试照常进行。”
“……”
林与闻和沈宏博互相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谁该可怜谁。
知府大人和指挥使本就一摊子事,他们俩说要沈宏博辅助,基本就是要他把考官的事情全担下来,而林与闻更别提了,都能让他动用扬州卫了,可见这事时间要多紧就得有多紧了。
俩人谁都不敢耽误,沈宏博也不做他那大轿子了,小跑着就往知府那去了,林与闻也赶紧往客栈走。
“我骑马送你。”袁宇拉住林与闻。
“欸?”
袁宇笑眯眯的,“不是说你必要时可以动用扬州卫嘛,我不就是扬州卫。”
林与闻咧开嘴大笑,他还是比沈宏博幸运点的。
陈嵩他们把徐广厦的房间围住,不许人进出,一见林与闻来才让开门口。
“知府大人再三叮嘱不能影响考生,今天要是有什么不能查明的东西就一股脑都搬回县衙去。”林与闻看程悦正在桌子前欠着身子鼓捣那些纸笔便提醒了她一句。
程悦抬头,“是大人。”
林与闻走过去,“你验过尸体了吗,有没有可能是自杀?”
“还没有,但是大人说自杀倒也有可能。”程悦引着林与闻来到书桌前,上面洋洋洒洒一篇文章,讲得大意就是他大好前程全被长辈们拖累了。
这不倒反天罡。
自己做了荒唐事挨骂倒怪起来家里当官的长辈了,没有你那长辈你连赴考的条件都不一定齐全。
林与闻把纸折起来,“都一并带回衙门吧,我刚才看楼下已经有很多人看热闹了,他们现在心本来就不静,再弄得更浮躁了可不好。”
“大人,我们就这么几个人,您要搬空这客栈也不现实啊。”陈嵩探进来个头。
“哈,”林与闻一叉腰,“你们家大人现在可是使唤得动扬州卫的人了。”
袁宇默默翻了个白眼,真是给点阳光就能灿烂啊,“来人,帮林大人把这些证物都搬回江都县衙。”
屋子清空之后,林与闻留下了两把椅子,一把自己坐,一把唤来了小二。
小二战战兢兢地看林与闻,“林大人。”
“就是你到衙门里说看到死者去了考官们所在的大院?”
“是,因为小人家就住那大院边上,小人的祖上还曾见过武宗皇帝巡游——”
“那个不重要,”林与闻朝他挥手,让他不要跑题太远,“经常有考生去那个院子吧。”
“是大人,”小二点头,“虽然每届乡试都有那提前去找考官的,但是这届尤其的多。”
“那你怎么记住死者的?”
“也巧了,我正看到徐学生被赶出来。”
啧,确实是陈大人的作风。
“我那天的晚班,快申时才从家里出来,正好跟徐学生撞个正着,他好像还哭了。”
“他平时出手大方,我又跟他一道,我就寻思我怎么也该安慰两句,便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那个考官把他骂得一无是处,他都不想考了。”
“然后呢?”真是自杀?
“我就劝他啊,人家考官没准是鼓励他呢,而且这么多人都挨了骂,他们该考不也还是考。”
“他什么反应?”
“还是很消沉吧,但是我们俩回客栈的时候,正碰上徐学生两个相好的学生正在喝酒,他们拉着徐学生一起,徐学生在他们面前简直两个样,一点都没提被陈大人教训的事情。”
“你知道那天拉着他喝酒的人都是谁吗?”
“一个姓吴,一个姓马。”
“他们也都住在这客栈里吧。”
“是,吴学生就住旁边那间,马学生和其他的学生挤在楼下的通铺。”
林与闻手指摩挲,这家境有所差距也能玩到一起去?
“好,本官知道了。”
小二试探性地看林与闻,“大人,您要审问他们两个吗,要我去传话吗?”
“不用了。”林与闻摇头,“离考试也没几天了,让他们先安心考试吧。”
“还是大人想得周到。”
林与闻有些无奈,平常当然是人命关天,但是现下这些考生比天还大。就他现在知道的,这次的题目应当是要弃用了,新的题目会随着圣旨一起过来,除非跟皇上心有灵犀不然是没得作弊了。
连圣上都愿意为了这些考生临时换个题目,别提他这一个官司了。
考完再说。
所有官员们一心都是这个想法。
但也不是等待圣旨的时间就什么都做不了。
林与闻回到县衙就奔去了程悦的验尸房,“程姑娘,怎么样,有可能是自杀吗?”
“还不确定。”
程悦就眼睁睁看着林与闻的脸耷拉下来,“但能肯定是中毒死的。”
“中毒?”
“中的是什么毒,可能与酒同服?”林与闻问。
“应该是可以,”程悦皱起眉头,“这种毒药可以溶于一切。”
“砒霜?”
“不是,是砂贡。”
“嗯?”
林与闻愣了愣,“砂汞有毒,那不是,”他说这话的时候特意低下声音,“神宗皇帝不是总用那东西……炼丹吗?”
“是大人,”程悦点头,“是药三分毒,砂汞既可以用来炼丹,超过剂量也可以毒杀人。”
林与闻抿起嘴唇,“你确认是吧?”
“是大人。”
“这个徐广厦待在大院的时候,陈大人因为生气连杯茶都没给他,更不可能下毒了,所以至少陈大人是没有嫌疑了。”
“那大人觉得是?”
“凶手肯定就在客栈里。”
林与闻眯起眼睛,“还好早让袁宇他们盯着了。”
“大人说凶手,”程悦敏锐地抓住林与闻的用字,“就说明大人不觉得死者是自杀了?”
“本官虽然很希望他是自杀,但是都到这个节骨眼了,我要是他也定要先考完再死啊。”
程悦笑了下,忽然明白过来,“大人是觉得他文章不错?”
“嗯。”林与闻背着手,“不只是我,连主考陈大人也觉得他文章不错,就是因为他学问很好还要搞这些花头陈大人才那么生气。”
程悦正好拿过徐广厦的那篇文章,“字也是很好。”
“还行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是觉得这字没什么神气。”林与闻歪着头跟程悦一起看,“但应该是圣上喜欢的那种,工整又带着些花哨。”
“我以为皇上喜欢的是大人的字。”
“不,圣上喜欢这种,他说我的字好,是因为我的字真的好。”林与闻大言不惭,“虽然现在还不能审问那些学生,但是你还是要查查中毒的源头在哪,我已经和客栈说了,随时配合你。”
“多谢大人。”
程悦突然反应过来,“大人这段时间做什么呢?”
“本官啊……”
林与闻叹口气,“监考。”
第180章 第 180 章
180
圣旨果然和大家料得差不多。
来不及派新的官员来监考了,扬州地方官员原地升职,履历上全加上了监考的职务。升得最高的当然是沈宏博,直接副主考,主管此次乡试的一切具体事务。
但大家没一个高兴的。
这也就是个临时职务,办好了不一定记功,但是办砸了必牵连三族。尤其他们这些地方官员散漫惯了,只是早起一关就要了他们的命了。
这里的他们主要指的就是林与闻。
黑子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就用那盆里的冰水往他脸上洒,“大人,快醒醒吧。”
林与闻的眼睛迷迷蒙蒙的,一看外面天都还没亮了,声音都带哭腔了,“我考试那年都没起过这么早。”
“大人,”黑子很拿这时候的林与闻没办法,只能按着袁宇说的,把肉饼准备好,“大人,新出锅的肉饼。”
“嗯?”
黑子真觉得自己这样像在逗狗,但也只能这样,把肉饼放在林与闻的鼻子下面让他闻闻味道,哄着林与闻坐起来,再给他更衣洗漱。
乡试整整九天,对官员们是考验,对学子们简直就是渡劫。
林与闻一看他们在那狭小的号舍里翻来覆去的样子心里就难受,他自己也有过这个时候。
他心里一不忍就想凑近了看看他们的卷子,写得什么玩意啊。
四书五经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这来干什么的,凑数的吗?
别舔你那个笔尖了,舔秃了也写不出来的!
教书先生没教过你写字是怎么着,这龙飞凤舞的,不给誊录的人一点机会是不是。
林与闻越看越堵心,还是退了两步,就他这学生不行啊还是别人的也不行啊。
林与闻顿时明白陈有同怎么总是怒气冲冲的,要是天天对着这一群士子很难不生气啊。
知府大人没把他们当畜生用,两个时辰许他们休息一阵,大家就都坐在一个凉亭里喝茶。
扬州的官员相对来说都很年轻,平常很说得到一块,但他们现在谁也不敢在这一圈扬州卫的眼皮底子下讨论今天的考试,只能互相注视着对方眼睛,浅浅微笑。
林与闻本就嘴里寂寞,看到那考试从食盒里拿出各样干粮点心,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们这些临时考官虽然有食盒定时送过来,但是要经过好几道检查,到嘴里的时候都凉了。而且这菜都是知府大人定下的,全是素,把林与闻的脸都要吃绿了。
他现在就想赶紧回到江都县衙,把上次袁宇送他的芡实糕吃了,枣泥馅的那个。
九天时间一过,那些士子们像是逃一样就从贡院都冲出来了,不论是路边的酒肆茶楼,还是花街的教坊暗娼,全是一夜无眠。
林与闻倒睡得很香,他得养足精神,考试一完,他的正事才要开始。
……
尧舜客栈的门前都躺着学生,一看就是喝得高了还没回到住处就睡了。
林与闻摇摇头,很是嫌弃,虽然他自己也这样胡闹过。
“马礼杰,吴晟,是哪两个。”林与闻让陈嵩他们推开大门,自己站在门口大声问。
有的学生被这声音闹醒,都透着一股不耐烦的劲。
但是等他们看清来人的衣着时候又都抖擞起精神来了,刚考完试就有官差来,可别有什么大事啊。
“学生在这。”客栈后面走出来一个学生,他穿戴都很整齐,看起来并没有太过放纵,“学生是吴晟。”
“那那个马礼杰呢?”
“马兄昨晚喝得多了,我去找他。”
“不用了。”林与闻点点旁边陈嵩的肩膀,“小二不是告诉过你他住哪吗?”
陈嵩点头,过一会,两个衙役就提留着马礼杰走出来了。
他们这行浩浩荡荡,学生们还没中举就已经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大人,我以为咱们得低调拿人呢。”陈嵩问林与闻。
林与闻耸一下肩膀,“之前怕他们顾着这事心浮气躁考不好,但现在考完了,让他们心上放着这事别到处惹乱子去。”
“大人好聪明啊。”
林与闻就喜欢被人夸,一夸尾巴就翘起来,“有的是让你学的呢。”
……
两个学生年龄倒都不大,马礼杰二十三,吴晟二十一。
“你们都是第一次参加乡试吗?”林与闻没有把他们带到小屋,而只是让他们坐在大堂中,好像是话家常一般。
“是大人,我是第一次,”马礼杰吸了口气,他也想走林与闻这条路子的,但来找过林与闻的学子都说这林大人抠抠索索,连杯茶都不肯给,别说给他们学子行方便了,自己的仕途都不一定顺利,“大人二十三的时候都已经中进士了吧?”
“是啊。”林与闻笑眯眯地看着他,“你调查过我?”
“不是,不是,”马礼杰有些尴尬,“我只是景仰大人美名,所以……”
“没关系,本官就是问问你们考的怎么样。”
马礼杰挠了挠脸颊,“这个,题目出自《大学》,很有水平,我当时想着——”
“也不用这么具体。”
“啊,就还不错?”
林与闻“嗯”了一声,“那你呢,吴晟是吧?”
“大人,”吴晟看来要比马礼杰紧张得多,他的手好像都在抖,“我考得很好。”
林与闻眨眨眼睛,读书人都讲究个谦虚谨慎,这么肯定自己的倒是少见,“你是第一次考?”
“第三次了。”
林与闻抿起嘴唇,“之前是没有发挥好?”
“不是的,我之前的文章也很好。”
“大人,吴兄的文章确实很好,只是运气差了些。”
吴晟感激地看向马礼杰,对林与闻点头,“是大人,运气差了。”
“但既然你这次有信心,看来会有个很好的结果了。”
“大人!”马礼杰激动地站起来,“若是这次能榜上有名,我必以你——”
“不必,不必,”林与闻对他摇摇手,“本官就是听陈有同大人说你们两个有些潜力才特意叫你们过来看看的。”
“陈大人?”吴晟不可置信地张着嘴,“是陈大人举荐我的?”
“没错,考前你们都给陈大人看过你们的文章了吧。”
“是啊大人,”马礼杰皱着脸,“但是陈大人把我臭骂一顿。”
林与闻笑,“陈大人是这样的,刀子嘴豆腐心,还是装着你们这些学子的。”
他看到吴晟虽然不说话,但是悄悄握紧拳的样子,终于开始说,“但是陈大人最看重的还是去世了的那个徐广厦。”
两个人听到这名字都露出非常不自然的表情。
都不太像惋惜呢。
林与闻进一步问,“你们两个认识他吗?”
“认识。”马礼杰叹了口气,“徐兄在学问上是很有见地的,但是啊……”
“但是?”
“他这人个性太傲了,好像谁都不放在眼里似的。”马礼杰抿了下嘴,很不满,“他总是一副自己能考上的样子。”
“他确实有这样的资本,”林与闻眯起眼睛,“你们不知道他是户部尚书徐大人的亲侄子吗?”
“什么!”马礼杰的嘴张得老大,真的惊到了似的,“我没想到。”
林与闻微笑了下,“徐大人是不让声张的,但是我们好几个大人都知道。”
马礼杰露出尴尬的笑容,“所以大人们,”他想说的东西都写在脸上。
“别往歪处想,徐大人也就是让我们看顾下自家子侄,绝不是让我们给他放水什么的。”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
林与闻知道他根本不相信自己这些话,这些学生半只脚都没踏进朝堂呢就自以为深谙为官之道似的,实际上这些高官的子侄别说过了科举,就是报了名也得被言官们拉出来痛骂。
尤其这一届言官。
林与闻想到陈有同那副凶狠样子,心想徐大人也不提醒提醒自己那侄子,送礼也得讲究个策略吧。
“吴晟,你怎么一直皱着眉头?”林与闻笑着问。
“大人,徐广厦他死前一天与我们喝酒来着,看来并无不快,他是为什么死的呢?”
“本官也不知道呢。”
林与闻的手指摩挲了下,“那天早上报案的是给他送早膳的客栈小二,据他的证言,这徐广厦其实在与你们喝酒之前见过陈大人,陈大人应该是训斥了他不少,所以兴许是他承受不了,选择了比较极端的方式。”
吴晟微微点头,“原来是这样。”
“可是他不是趴在那桌上死的吗,他怎么自杀啊?”
“你倒是很了解,”林与闻看这马礼杰,“本官也想知道他怎么自杀的,这样就可以尽快结案了。”
“有没有可能是生病呢?”吴晟问,他向马礼杰看了一眼,“这徐兄总是说他头疼吧。”
“这倒是大人。”马礼杰连忙给林与闻说,“徐兄总说头疼,还说胸痛,但我也有这种情况,您知道的,这看书看久了就是会这样。”
吴晟也点头,“徐兄说他在家里看过大夫,不是大事,所以我们当时也没叫他去看大夫,是不是这样才耽误了他病情啊?”
林与闻眨眨眼睛,“你们认识他很久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