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舒守义一不留神就被荀羿抱了起来。
小小的他是第一次被这么高的人抱在怀里。
平时看着荀叔父觉得很高很高, 很壮很壮,但现在,坐在人家的臂弯中,他感觉自己也从一颗矮小的萝卜变成了一颗大树。
太棒了!
舒守义被荀羿抱着走到了五里村村口, 中途荀羿甚至没有换手。
他在村口一颗树下把人放下, 看着舒婉秀道:“我就不进去了。”
他的双眼黑白分明,又亮又有神采。
舒婉秀与他对视着, 竟突然语塞忘了要说的话。
“姑姑。”
舒守义屁股都坐麻了, 终于被放下,第一件事就是牵住舒婉秀的手。
和舒婉秀站在一块儿后, 舒守义有了足够的勇气,仰头对荀羿道:“荀叔父,多谢您。”
这番动作和话语引得发呆的舒婉秀思绪回笼, 她极速把视线移转到旁处,自个儿不自在一息后, 才稳住声儿邀请。
“都到这儿了, 荀大哥您随我们去大伯父家中喝碗茶吧。”
“我伯父、伯娘待人一向热忱,我两位堂兄也一定都在家,人多, 您不必觉得不自在。”
舒婉秀真情实意的相邀中, 还带着点歉疚。
她以为荀羿只是间断地帮忙抱着舒守义走一段路, 哪想得到后面几里路一步都没让舒守义下来走?
她甚至直至这会儿才发现荀羿鬓角处挂了汗。
“不了。”
雪天外出的人少, 但要真碰上人了,也怕传出些什么流言蜚语, 不利于女子名声。
荀羿就是考量到这一点,才只把她们送到村口的。
他没解释那么多,看了两人一眼, 转身挥手。
“走了。”
有风刮过,树上的雪掉下,扑簌簌落入了舒婉秀衣领中。
她不可避免地一阵瑟缩,再抬头,荀羿已经拐过弯看不到了。
“那我们也走吧。”
村口到大伯父家这段路有点远,但舒守义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很欢,再没提要抱的事。
二人抵答舒延荣家门口时,离晌午还有一两个时辰。
“大伯娘?大伯父?”舒婉秀一边喊着一边进了院子。
很快有人打开了堂屋门。
不是舒延荣或者徐珍,而是舒婷宜。
她看着舒婉秀惊诧地有些合不拢嘴。
“婉秀姐?”
“不是,我爹不是说下晌去接你们吗?”
进屋后,两边将消息这么一对,舒婉秀觉得雪中告诉大伯父消息的人应该就是荀羿。
但这也不是很重要。
反正大伯父比她更早知道消息,着实是让她松了口气。
……
舒延荣家十分热闹,毕竟即便在家的大人不多,也还有四五个小孩呢。
舒守义跟他们玩在一块儿,完全是乐不思蜀。
舒婉秀笑着看他们玩儿,没多久,带着两个儿媳出去串门子、借粮袋的徐珍回来了。
她关切地问了舒婉秀怎么过来的,随后坐在一旁,与舒婉秀拉了半天家常。
至晌午时分,疯玩的孩子玩腻了,聊天的大人也无话可说了,一堂屋子人乏味的围坐在火塘边,可算盼回了舒延荣父子。
他们冰天雪地走这么一茬,嘴皮子都冻紫了,进门后,没人开口问他们领粮的事,都争着站起来把烤火的好位置让给他俩。
过了许久,烤暖了身体,喝了热水,两人回了温,主动说起了打听到的结果。
“那消息是真的。”
“听说县衙专派了人去各村传话,最多今日下晌,各村的难民都会收到这个消息。”
“完了!”
徐珍两手一拍,瘫坐在椅子上。
“县衙这样办,咱们提前知道这消息可不是白瞎了吗?”
确实如此。
本来想着抢占先机,比别人家多做准备。
结果……这个消息,今日所有人都会知道。
大家都沉默了。
只有早就接受了现实的舒延荣开解了一句:“情理之中的事,看开点吧。”
知县大人既然能站在难民的角度,帮他们向上请示连发三个月救济粮,那么通知所有难民这个消息,自然是情理之中。
至于所有难民接下来怎么领到好粮,那就是高手过招各凭本事了。
舒婉秀把荀羿提的那个住客栈的主意重新说了一遍,利弊都分析了个清楚,问他们在花钱买粮和住客栈之间怎么选择。
舒延荣闷头扒灰,在舒婉秀话音落地好一会儿后方才叹息着开口。
“粮价……上涨了。”
这无疑又是个坏消息。
没去县城的几个大人心口瞬间就是一沉。
舒婉秀白着脸,嗫嚅了一阵,终于发出声音。
“涨了多少?”
“一石稻谷,现在卖两百文。”
舒成林的妻子尖声道:“怎么一个月不到,涨了五十文?!”
舒延荣摸了把脸,“今年又是打仗又是遭灾,粮价本就不稳,前一阵是因粮食收成了才降的价。天冷起来后,价钱就一直在往上升,这不是近两日下雪?听说这样的大雪在方远县几十年难遇,粮价也因此涨到没边儿了。”
按这个粮价算,省下住客栈的钱去买粮,也买不了多少了。
说起这个,连舒延荣都颓丧了。
舒婉秀同样沮丧了一会儿,但很快想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她脑筋快速转动,突然有了个折中的法子。
“你们再听我一言。”
朗声说完,见大家都看过来后,她道:“咱们可以花少钱,办大事。”
这是个什么意思?大家面面相觑间,她已经接着开口,将具体的想法娓娓道出。
首先要兵分两路,今天派两三个人先住到县里去,总共花费十几文或二十几文钱在客栈住一晚上。
明日城门开前,住在客栈里的人就跑去县衙门口排队,另一队人明日一早从家里出发,必须赶在县城城门打开前到达。
待城门打开后第二队人就一股作气使劲往里冲,跑去跟提前在县衙门口排队的人汇合。
好处是,一切顺利的前提下,真能领到好粮,而且大家也不用提前等在雪地里,冻好几个时辰。
坏处是,这样做难免与人产生口角。
舒延荣额上青筋鼓动,过了好一阵儿,道:“主意不孬,就按这个法子办吧。”
接着要决定谁作为第一队先去县城。
“我想带着守义今日去。”舒婉秀表态。
大家都没有异议,他们已经确定双方的消息都是荀羿给的了。
住客栈想少花钱,还得报荀羿的名号。
他们全家只有两个人和荀羿有过一面之缘,哪里好意思到客栈那边乱报人家的名字?
舒延荣只说:“叫你大堂哥陪你们去如何?”
两个儿子间,他觉着大儿子年纪大,可性子生的不够稳重。
本不想把护着舒婉秀两人去县城的任务交给舒成林,但他和老二今日已经跑了县城一趟,遭了一回罪,连着跑两趟怕是要染上风寒。
舒婉秀爽快地说道:“好啊。”
不过冬天日头短,舒成林腿又没好全,想要在关城门前赶到县城,他们最好现在立刻出发。
舒婉秀出门时钱带了,粮袋也带了,起身就能走。
等舒成林准备东西的空余时间里,她还不忘嘱咐舒延荣他们,明晨最好喝一碗浓浓的百辣云汤再出门。
赶去县城这一路的辛苦,不必过多赘述。
反正县城城门近在咫尺时,舒婉秀已经觉得耳朵都要冻掉了,只等守城的人查验过他们的身份,放他们通行,她立刻向人打听福来客栈在哪条街上。
他们三个全不识字,哪怕人家店门口挂着招子也认不出来。
顺着别人指的路来到一处看上去像是客栈的地方,三人站在门口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撩起门帘,先后迈了进去。
“掌柜您好,请问此处是福来客栈吗?”
站在柜台后拨动算盘的是一名梳着螺髻的中年美妇,舒婉秀看着她觉得面善,所以出声问话时,声音半点没打磕绊。
“是啊。”比舒婉秀高了几分的掌柜笑盈盈地抬眼,看清楚他们三人后问道:“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我们想住店,不知你们店中十二人一间的大通铺还有没有位置?”
“有的,十文一个人,小孩也是一样的价。”
“只是……”女掌柜将目光放在舒婉秀身上,善意的提醒,“大通铺是男女混住,您要考虑清楚。”
名声、贞洁,这些虚无的东西确实能困住人。
但在舒婉秀这儿,在意还是不在意,要分时候。
平时不跟男子走得太近,既是因为打小的家教,也是因为没有必要。
可现如今面临着抢在前头领粮的问题。
她为什么要抢粮呢?
很简单,好粮更养人啊。
如果抢到好粮,之后几个月她跟舒守义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甚至一个冬天能把逃荒路上的亏损全部补回来。
历经过逃荒,在她心里除去生死,就是粮食最重要啊。
虽然男女混住会与陌生男子同住一间房,可她有兄长护着,并不见得会有危险。
还有就是关于名声有碍这一条。
总要先有认识她的熟人看到她和陌生男子同住一屋了,才能传扬出去嚼舌根子吧?
此处压根没人认识她,这件事又怎么可能传扬得出去呢?压根无需顾忌这么多。
舒婉秀谢过女掌柜的好意,总而言之,为了抢到粮食、省下银钱,她愿意赌上名声冒一次险。
现在客栈里的一切都和荀羿说的能对上,她心里踏实了许多,回身将店里瞧了一番,见没有坐人,她便靠近柜台,压低声音道:“我们是荀羿介绍来的,价格是不是……”
女掌柜微微有些讶异,但很快转为了然一笑,肯定地回复:“是。”
“您几位交完房费,我便唤伙计带你们去房间里。”
舒婉秀掏出早就另外数出来的二十四文钱,当着掌柜的面点了一遍,才放在柜台上。
她等着掌柜再数一次,可掌柜只是拿着笔杆将铜钱往身前拨了拨,便高声唤来一名长腿伙计。
“带三位客人去丁字二号房。”
舒婉秀牵着有些拘谨的舒守义跟上长腿伙计,舒成林则落在最后。
在伙计的带路下,一行人穿过前堂以及一方天井,步入了后堂。
“三位,你们的房间是这一排最右边这间。”
打开房门后,他对着几人道:“前边已经有了三位住客,这几处是他们选中的位置。剩下的,您几位任意挑选。”
打量过房间里的情况,舒婉秀发现,比她想得要好的多。
虽然是十二人的大通铺,但是房间并不狭小逼仄。
里头空间很足,窗明几净,比她那半山腰处的家还显得宽敞几分。
一字排开的大通铺中间竖立着一块又一块矮矮的小木板,尽管不能保证隐私,可起码能防止睡着睡着别人滚到你的被窝里头。
舒婉秀选了左边靠墙空着的铺位,舒守义、舒成林依次睡在她旁边。
伙计在时,三人都尽量维持一副稳重的模样,等伙计走了,屋里又暂时没旁人,才开始四处摸一摸,看一看。
舒婉秀将己方三人的被子打开,没发现跳蚤之类的虫子,她又上手摸了摸,确定被子是棉被,底下垫的也是棉褥子,不过相对来说比较薄而已。
褥子下面还铺了很厚的稻草,隔着褥子用手按下去,软乎又有弹性。
这条件,真是比她现在家中布置的还要舒服。
第32章
他们出来的匆忙, 也没带干粮,要想办法解决今晚的夕食。
舒婉秀对这家客栈的印象不错,能就近解决的话,也省得多出去一趟。
她到前堂找到那名给他们带路的长腿伙计, 问他们这边最便宜的饭食是什么, 卖什么价。
伙计道:“最便宜的是炊饼。肉馅的炊饼两文一个,素馅的炊饼的一文一个, 无馅的野菜杂粮炊饼一文钱两个。”
这个价格实在是报到了舒婉秀心坎上, 她掏出两文钱递给长腿伙计,迫不及待地道:“请给我们拿四个野菜杂粮炊饼。”
“好嘞, 您稍候,我给您送到您房间去。”
舒婉秀依言回了丁字二号房,不多时, 伙计端着一碗炊饼,提着一壶水出现了。
接下东西, 谢过伙计, 舒婉秀招呼舒成林、舒守义坐过来用夕食。
舒成林伸头看了那四个还冒着热气的青黑色炊饼一眼,憨憨地摸着脑袋问舒婉秀:“哪来的炊饼?”
“方才去前堂买的。”
因为实在是实惠,她也没特地瞒着价格, 两人坐下后给他们一个递了一个, 叫他们赶紧尝尝味道, “若是好, 咱明早还吃这个。”
舒成林那么高个个子,一个炊饼肯定不够填肚。
舒婉秀做主分了他俩, 自己则和舒守义一人一个。
拳头大小的炊饼,闻着有一股青草香,吃起来先能尝到一股涩味儿, 尔后慢慢回甘。
看伙计贴心的提了一壶水送来,舒婉秀还以为吃起来会很噎人,可实际上并没有。
这炊饼嚼着香香的,口感也细腻。
她不住地点头,询问两人的意见,“明早还吃这个,你们觉得怎么样?”
他们哪里有别的意见?
天天在家喝稀粥,出来了能多吃一顿干的,那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三人一块儿用过夕食,时辰有些晚了,有与他们同住一屋的人回了房。
这是个矮而壮的中年汉子,他开门并非用推,而是直接用脚踹。
进来后发觉房里有人,凶横地看了一圈,最后又将目光重新落回在舒婉秀身上时,迟迟没有挪开的意思。
舒成林虽没他壮,但身高可胜过他太多了,察觉他的视线落在舒婉秀身上,立刻挺身而出将舒婉秀护在身后。
两人无声对峙了一阵,还是后面又有住客进门才打破僵局。
这回进来的是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
他背着书箱,身上素色的儒衫补丁叠着补丁。
他衣着打扮有些清贫,但身姿挺拔,眉宇间有一股清正之气,瞧着就非池中之物。
中年壮汉打量了这书生好几眼,哼了一声,又转身出去了。
舒成林松了一大口气,赶紧劝舒婉秀早些睡下。
舒婉秀也不想遇上不好的事儿,于是当即听话的睡到了靠墙的铺盖中,将被子拉到鼻子处,挡住了大半张脸。
惦记着明日领粮,又怕身边的人心怀不轨,舒家三人,包括最小的舒守义在内,都一晚上没怎么合眼。
好在,这一夜终是平安度过了。
天不亮,三人轻手轻脚地起床。
将睡了一晚的铺盖稍作整理,仔细检查了几遍,确认拿好了随身物品,悄悄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夜间城门会关,一般不会有人大晚上来投宿,但是怕住店的客人晚上有吩咐,所以前堂柜台处,晚间也有一名伙计值守。
舒婉秀走去,问这时辰有没有野菜杂粮炊饼卖。
伙计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扶着柜台慢吞吞的起了身,对他们道:“等着。”
走了两步出去,又想起来问他们要几个。
昨日夕食舒婉秀出的钱,今日舒成林当然抢着付。
舒婉秀争不过他,也就作罢。
忧心有如他们一般想尽主意,提前一天留在县城内的难民,伙计拿出炊饼来后,他们没坐下吃,而是直接揣在手里,边往县衙赶边啃。
幸好,到达县衙门口时,只有稀稀拉拉一两户人家在。
县衙外有一条直道,全部铺设了青石板,上头的雪扫除得干干净净。
三人或蹲或站,排在那两户人家身后,等了又等。
城门,终于开了。
……
壬申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难民领粮的日子。
舒延荣子时刚过,便叫妻子徐珍把家人全部叫醒,准备朝食。
他们听从了舒婉秀昨日的建议,想法子跟村里人换了一大碗百辣云,昨晚换回来后便洗得干干净净。
一家子起床后,徐珍的两位儿媳,大儿媳负责生火,二儿媳负责熬粥,她自个儿则捣碎百辣云。
待前头熬完粥了,亲自刷干净锅,熬了一锅浓浓的百辣云汤。
饭后,也不管家里孩子如何嫌那汤辣嗓子,总之,几个大人不错眼的盯着,叫他们将汤尽数灌入了肚中。
粮袋昨日叫舒成林带去了,他们最大的困难是几个大人要确保这些孩子夜里走雪路不会掉队、不会摔跤。
路上举着火把算是有惊无险,一家子都平安赶在城门开前抵达了。
城门前,那是乌泱泱的一片人啊。
都排着队在等城门开后查验过身份,被放行入城。
舒延荣作为一家之主,安顿好家里人后,揣着手走到队伍前边去看。
排在最前头的人也不知何时来的,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全部嘴巴皮子乌青,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他看着觉得可怜,紧皱着眉回了自家队伍中。
“怎么了?”徐珍问。
舒延荣把看到的情景一说,眉头无法松解半分。
一直道:“太作孽了。”
徐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同情旁人,只一个劲儿的庆幸,“还是婉秀的法子想得好,我们没那么早来是对的。”
舍出去十来文钱算什么?若不慎得了伤寒,全家一人一副伤寒药,那也比得上买一石粮的钱了。
舒延荣没有顺着她的话夸舒婉秀。
不是不想夸,是一切尘埃还未落定,把侄女捧太高,万一粮食没抢到,或许小辈们会将责任归结到她身上,进而产生埋怨,破坏家庭和睦。
舒延荣不愿意看到这样。
左等右等,终于开了城门。
有人想钻空子,一个劲儿的推搡人,一个劲儿的往前挤,舒延荣和儿子便一前一后站着,把家里的妇人小孩护在中间。
实在挡不住了,也被裹挟着往前奔去,离城门近了,听见守城的官兵朝那些作乱的人喝骂道:“做什么?一群刁民,想要造反了不成?!”
竟直接提起长枪来,对准了他们。
一群人闹啊闹,不过是想着多领些好粮,活得更好罢了,哪里想要命丧于此?
于是刚刚一个劲儿往前蛄蛹的队伍,又一个劲儿的往后退去。
再也没人敢不守规矩乱排乱插了。
……
城里的人可没处去知道城外的事,他们只知道都等的心焦了,才看到有人跌跌撞撞从城门处跑来。
舒婉秀张眼眺望着,那走过来的一个又一个人影。
不是,不是,还是不是。
失望了一次一次又一次,后边不知道站了多少人,终于!终于啊!他们看到了想见的人!
“来了!看到没?他们来了!”
舒守义都雀跃起来,大声朝他们招呼:“伯翁伯翁!快来这里!”
第33章
舒延荣他们到达的时间十分巧妙, 几乎是才站入队伍之中,衙门口就出现了提着一面铜锣的衙役。
眼尖的和排在前头的,看见衙役便双眼放光,伸长了脖子, 一副巴不得立刻冲进去领粮的样子。
但这种属于少数, 大部分人还在为排队的事而挤攘、吵闹。
“咚!”
被红布包裹着的槌头敲击在铜锣正中间,洪亮的声响, 止住了所有人的话头和动作。
年约五旬的方脸衙役, 受万众瞩目,却迟迟不曾开腔。
舒婉秀看他目光落在某处, 神色似乎有几分不虞,心中一惊,忙跟着看去。
只见身后与她中间隔了二三十人的位置, 有两男子互揪着对方衣领,哪怕四周都静下来了, 他俩也僵持着没有放开。
经舒婉秀反复确认, 那衙役的目光就是落在这两人身上无疑。
‘难道会出声斥骂这两人?’舒婉秀暗暗想道。
才冒出这个想法,就听到衙役正颜厉色道:“尔等脚下这方土地,正对着县衙门口, 若谁有冤屈, 大可击鼓鸣冤。”
他神色冷肃, “若无冤屈, 则不得喧闹、不得争执、不得斗殴,违者应受杖责。”
越来越多的人顺着衙役的视线发现了那互揪衣领的两个人。
前后队伍中, 有人小声道:“算了吧,都松手算了。”
“是啊,算了算了。”
除去周遭围观者, 两人的家人也跟着劝,“当家的,松手吧。”
又僵了片刻,两男子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分开。
衙役把落在他俩身上的视线移走,用一双锐眼将目光所及之处的人群重新扫视了一遍,终于扬声宣布:“即刻开始放粮,尔等依次排好队,领粮时不许争抢,不许推搡。”
如同热油锅中滴入了冷水,人群顷刻间沸腾了起来。
方脸衙役也不急,就那么站着。
片刻后,或许是看这名衙役没有让开,或许是发现队伍没有移动,总之,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了衙役所说的第二句话——县衙门口不得喧闹、不得争执、不得斗殴,违者受杖责。
待周遭再次安静下来,方脸衙役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震慑人心的话。
“今日领粮,若有冒名领取者、多领者,罚没所有粮食,鞭挞十下,并关入县衙地牢。”
不等大家反应过来,他话音落地,立刻向后抬手示意。
衙门里,十多名青壮衙役小跑而出,执着清一色的齐眉棍分站到了县衙外。
这是上个月领粮时都没有的阵仗。
满场鸦雀无声。
舒婉秀双手都搭在舒守义肩上,约束着他不让乱跑,身后各家也是,要么抱着孩子,要么拉着孩子,不敢叫他们发出一丝声音,或有任何不规矩的动作。
方脸衙役将提了一阵子的铜锣、锣槌都递给了旁边跟着的年轻衙役,自己负手而立,让开衙门中间的位置,微微摆头示意排在最前方的那户人家入内领粮。
得到了首肯,那家人畏畏缩缩地迈进了县衙。
舒婉秀排在大伯父一家前面,是第三户。
前头两户人家领取了粮食,马上就轮到了她和舒守义。
她老老实实的牵着舒守义上前,在核对身份的衙役开口前,就已经掏出了竹制的照身帖递了过去。
这名衙役将她们的身份仔细核对,确认无疑了,方与称粮的衙役报出她们二人能领取的粮食数量。
接着舒婉秀和舒守义在领粮的花名册上按下指印,那边称好重量的粮食又由专门装粮的衙役装入她们带来的粮袋中。
舒婉秀睁着双眼一眨不眨,直到那白花花的大米全部落入粮袋,粮袋又递到她的手头,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她在衙门外头等了会儿,大伯父一家才出来。
两家人的心情无疑是好的,但当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领粮队伍,都谨小慎微,不敢露出丝毫得意之色。
舒延荣派二儿子舒成森帮舒婉秀扛粮,自己家则男女齐上阵,抬着、扛着粮食,牵着孩子,埋头往城外赶去。
直至出了城,走出去几里,到了荒无人烟之地,舒延荣才领着大家在一处背风的地方停下歇气。
徐珍爱不释手地摩挲着粮袋,一脸喜意道:“婉秀啊,多亏了你出的好主意,我们才顺顺利利领到了这么多好粮食。”
舒婉秀看着这么些粮食心里也欢喜,但她谦逊道:“我就那么一说,事能办成,大家都有功劳。”
两家人乐呵呵地靠着树聊天,完全不知他们因为走得快而侥幸逃过了一劫。
……
这领粮的队伍,排得那叫一个又长又挤。
没人对领粮一事不上心,但总会有人排在队伍最末。
昨日领粮的通知一到,同为五里村难民的刘寅学一家也聚到了一起,商量领粮的事。
其实,他们和舒延荣一家分在了一个村,领粮的时候完全可以两家凑到一起,结个伴。
但是刘寅学一家既声名狼藉,又曾经拖累过舒家,所以舒家人一向避他们如蛇蝎,而刘家人不凑上来跟舒家打交道,缘由要从头说起。
自打两个月前落户五里村后,刘寅学一家子那是走哪儿哪不舒坦,看哪儿哪不顺眼。
在他们眼中,这五里村就是个穷山沟沟里。
穷也就算了,帮他们安家落户是村里人该尽的本分吧?结果从上到下,一村人都扣扣搜搜,半点帮助不肯给。
入冬前,村里帮舒家建了房却没提给他们家建房的事,刘寅学心中不平,带着一家子青壮妇孺去里长那儿狠狠闹过一场,被里长以理由搪塞过后彻底埋恨在心,记恨上了舒延荣一家和五里村全村。
今日排队领粮,刘寅学不仅没想跟舒家为伍同去领粮,还打着劫道抢舒家粮食的主意。
如果是家世清白、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在没被逼上绝路的情况下,怎么会生出这种念头?
只能说刘寅学祖上本就不是良民。
往上数两代,刘寅学的祖父是北地一名占山为王的大匪,不过在刘寅学出生前就遭到了朝廷派兵围剿。
他祖父、生父负隅顽抗,加上之前数十年作恶多端,山头攻破落入官兵手中后,被判了斩首。
他的生母在那场围剿中,护着肚子躲进密道中藏了三天三夜,待官兵走后才悄悄下山,使得他免于一死。
从小,刘寅学就被人说是没爹的孩子,他愤怒、争辩,甚至和人大打出手。
每次受伤后,他总问娘亲,为什么他没有爹。
被磨得受不了了,他生母才透露出一些旧事,并每次都劝说他:“儿啊,你万万不能学你爹。都怪他当年造孽当匪,你才成了这般模样,总被人欺。”
劝诫的话入了刘寅学的耳中,完全没起到作用。
他总想:都怪官兵抓了我爹,不然我现在哪是这般模样?
越是长大,他越是崇拜祖父、生父,越是向往他们曾经的经历、生活。
他有意效仿之,奈何他生母经历过匪窝被围实在怕了,死活不愿意他落草为寇。
加上那些个年月他们生活之地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少遇不平之事,刘寅学几番蹿腾没招揽着小弟,也就不了了之了。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性情,今岁北地大旱,刘寅学的老母常常劝阻他,要他好好的,不要作恶。
可惜他老母年纪大了,不仅眼睛坏了,腿脚也不便,逃荒路途中,儿子在眼皮子底下作恶了都无从得知。
那段日子,刘寅学过得极其愉悦。
逃荒对他来说不是坏事,是机遇。
自从落户后,反而觉得日子不顺心。
这次抢粮,他制定了周密的计划。
虽然他首要的目标确实是舒延荣一家,但并不意味着只抢舒延荣一家。
——所有率先进城排队,领到了好粮的人家,都是他的目标。
但话又说回来,他家中共有十口人,除去老母和妻子、儿媳、孙子外,只有他和他的三个儿子是青壮。
四个人,想要办成抢劫多户的大事,多少有点困难。
毕竟就算先不提对上别人一大家子能不能打得过,也要想想粮食抢到后如何转运安置啊——
作者有话说:大家久等啦~所以今天的更新提前一小时掉落
另外提前预告一下,后天更新的章节会跟这一章合并哦[亲亲]
第34章
今晨, 刘寅学带着大儿子准备先行到县城外去找合适的帮手,离家前交代二儿子带着家里的老弱妇孺往县城方向慢慢来,吩咐三儿子在距离县城三里处的位置望哨、寻找短暂藏粮的地点。
舒延荣一家领到粮走出城门时,刘寅学正在城外领粮的队伍边上, 费尽心机寻找志同道合的帮手, 恰好与舒延荣一家错过。
两家人扛着粮、拖家带口的从县城走到五里村,个个都已经冻得手脚冰冷, 鼻尖发红。
大家都留舒婉秀姑侄进村去歇一歇。
冰天雪地的, 舒婉秀也正有此意,便带着舒守义跟着入了村。
才踏进家门, 徐珍就当家做主对两个儿媳道:“你俩都去灶屋给我打下手,咱得快些再熬上一锅子百辣云汤。”
这边舒家两位儿媳刚应下,放下怀里孩子随徐珍去了灶屋, 那边舒延荣就开始吩咐一路上没出太多力气的舒成林。
“赶紧去拿柴生火,把堂屋烧暖和些。”
舒成林毫不迟疑答应后, 舒延荣又招手安顿舒婉秀她们, “靠火塘边上坐着,等会子就热起来了。”
得了这话,舒婉秀顺势坐下。
那一瞬间, 屁股挨着冰冷的凳子, 膝后弯儿被风吹得冰凉的裤腿儿也贴上了肉。
一股冷意直接从腿脚、臀部冲到了天灵盖, 她鼻子一痒, 掩住口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这跟放出了信号似的,旁边五六个娃, 有两三个也跟着打了喷嚏。
“不得了了,等会子百辣云汤你们几个都多喝一碗。”
说罢,舒延荣自己也起身, 赶紧拿上吹火筒帮着生火。
吹火筒由拳头大小的竹子制成,大约一臂长,节与节之间的隔层用工具戳出洞打通,使用时一端放在嘴边吹气,一边靠近火堆。
不管火塘还是土灶,用吹火筒这么一吹,几下便能点燃火。
既不会把灰吹到脸上身上,又能省力。
舒婉秀心里正感慨着大伯父他们有本事,连吹火筒这样的小物件都考虑到并做出来时,火塘中,在吹火筒的助力下,火种已将引火柴快速点燃。
火势旺了起来,舒延荣不断添柴,还叫小辈们靠近火多烤烤,但注意不要烧伤烫伤。
这是自然的。
不止要烤手,大多数人鞋和裤腿也湿了,都要烤干。
人多,火塘边不够坐,舒婉秀一直把舒守义抱在身上。
烤了一阵,舒守义不住地挠手、挠耳朵。
注意到后,舒婉秀轻声问:“怎么了?”
那股钻心的痒挠了也止不住,甚至开始发胀起来。
舒守义有些不知所措,恰好舒婉秀问起,他带着委屈告状道:“姑姑,我手痒,耳朵也痒。”
舒婉秀抓起他的手凑近看了看,发现他左手食指、尾指都有些红肿。
又看了他左右两边耳朵,发现他外耳廓和耳垂处,但凡痒的位置也发红。
“这是长冻疮了。”
生过冻疮的人都知道长冻疮有多难受。
开始只是红肿和痒,再发展下去皮肤会破溃。
“最近你不能沾冷水了,多烤烤火。”
舒婉秀小时候没长过冻疮,这些经验都是听人说起的。
恰好徐珍熬好了百辣云汤,带着儿媳们端着碗走进来,听到话音就凑过来看了看舒守义的情况。
“还没烂,好处理得很嘞。”
她去灶屋拿了一块熬汤余下的百辣云,当着大家的面埋进了火塘的红炭之中。
“煨一阵子,等闻得到辛香味儿了就夹出来趁热切开,哪处发痒就使劲擦哪处,擦到发痒的地方火辣辣的再停下。”
“一次没好你就擦两次,最多三次,保管能好。”
徐珍这话可不是信口开河,她的子女、孙子孙女十有八九都生过冻疮,哪个发作起来不是她用这个土法子治好的?
舒婉秀喜道:“那感情好,正好家里还有一些百辣云。”又扯了扯舒守义,“快跟伯婆道谢。”
舒守义立马仰起头:“谢谢伯婆!”
徐珍和颜悦色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快把汤喝了,喝完就可以擦手了。”
回来就开始熬汤,徐珍和两个儿媳身上都还冷着呢,大家把好位置让给她们烤火。
烤了一阵,和徐珍面对面坐着的舒延荣对她使了个眼色。
会意后,夫妻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堂屋。
“什么事非要出来说?外头这么冻人。”徐珍揣着手停在廊下,话语间呼出的气体都是一片白雾。
舒延荣何尝不冷?但他跺了跺脚,贴近老妻的耳边压低声道:“你悄悄张罗一顿饭食,咱们留下秀丫头他们吃顿饭。”
妻子不是混账的人,但一家人如今这般境地,她早已习惯了节省粮食。
舒延荣说留下舒婉秀二人吃饭,不是吃清汤寡水的稀粥,而是想要妻子做一顿稠的,搭上一条鱼,再来两三样青菜。
怕妻子舍不得,他背着旁人,详说了其中缘由。
“一来,今日领粮你也知道是多亏了秀丫头的主意。方才在屋里,我说昨夜住客栈的钱、吃饭的钱两家平摊,要补给她六文钱,可秀丫头说算得这么仔细是把她当了外人。”
“二来,自咱落户以来,秀丫头从没在这边吃过饭,反倒是上回我和老大去她家,她瞒着我悄悄做了一顿好饭食。”
“这回不留下他们好好吃一顿,我这当长辈的心里怎么也过不去。”
“行了。”嘴贴着耳说话怪痒的,徐珍听舒延荣讲完,立刻把身子挪远了些,嗔道:“你说的这些我又不是不晓得,回屋去吧,我这就准备。”
舒延荣不得不叮嘱,“小心些,别叫秀丫头知道,等会儿悄悄溜回去了。”
徐珍啧啧摇头,“瞧你,作贼似的。”
说归说,总归还是把动静放小了。
风水轮流转,舒婉秀想不到大伯父有一天会用同样的方式留自己吃饭。
盛情难却吃完这丰盛的一顿,舒延荣带着家中老二送她们回了家。
不过一日无人,北风吹着,雪堆积着,山上的屋子已经没有了半分人气,很是萧索,跟荒废了似的。
舒婉秀藏好粮,把火升起来,这房子才瞧着没那么冷清。
“姑姑,”端坐了一会儿,舒守义期期艾艾依偎到了舒婉秀身边,“我又想吃臭皮柑啦。”
“生吃还是烤着吃?”
“烤着吃!”
“好啊,那就吃呗!姑姑再煨块百辣云给你擦手。”
……
世上光阴流转的每时每刻,从来都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这边家庭气氛融洽,欢笑不断,那边有人嚎啕大哭,分外悲恸。
“呜呜,呜呜呜呜呜……”
“娘啊!娘你醒一醒,睁开眼看看我们啊……”
“苍天啊!光天化日,怎会有人抢难民的粮啊!我们活着碍着谁了?为什么不给我们半点活路啊……娘啊,娘你醒醒!”
悲怆的哭声震动了树上的雪,簌簌落到了树下一躺一跪的两人身上。
许是雪太凉了,当一簇雪花砸落到那名躺着的老妇人眼皮上时,她眼皮颤动了两下,缓慢又无力地睁开了眼。
“花儿啊,粮食……追回来没有?”
陷入悲恸中的年轻妇人听着声儿,慢半拍地止住了哭声,“娘,你醒了?!”
妇人脸上还挂着鼻涕和泪,由悲转喜,整张脸看上去十分滑稽,但她顾不上擦拭,只抖着手将老妇人后脑处还在冒血的伤口捂得更严实些。
“粮、粮食,当家的去寻了,肯定能找回来的。您好好的,好好的啊,小娃儿跑去县城给您请大夫去了,等大夫把您医好,粮食也就回来了。”
人呐,最怕的就是自欺欺人,年轻妇人说着说着越来越顺,半点悲伤的模样都没有了。
反倒是躺在她怀中的老妇人心里有数。
她哀哀叹惋,“替我寻什么郎中?你不该跟小娃儿这么说的。”
后脑勺处被刀背劈出的豁口哗哗往外冒着血,血落在年轻妇人手上是温热的,但对老妇人来说,那处伤口冰凉凉的,有无数冷风顺着那个口子往里灌。
老妇人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她勉强抬起一指来,指着年轻妇人,自己的儿媳,用尽全力说出了此生最后六个字:“别管我,去、报、官。”
当指着年轻妇人的手无力垂落,雪地中再次爆发了极悲极痛的呼喊声。
“娘——”
“您才知命之年,怎舍得抛下我们一家子?!”
年轻妇人不甘心地捧起怀里人的脸,用尽最大的声音去呼喊:“娘——”
可惜无用了。
方圆两里,再无人能回应。
第35章
家中有粮, 万事不慌。
舒婉秀自打把三个月的救济粮都领到家后,睡觉比以前更香了两个层次。
今天是领完粮的第二天,她日上三竿起床,准备吃过朝食去山下寻陈婶娘唠唠嗑, 顺带借个梯子回来扫掉屋顶的雪。
不曾想朝食刚捧在手上, 屋外就传来陈婶娘和庞里长的呼喊声。
听出他们的语气很急,舒婉秀放下碗迎出去。
她的身影一出现在两人面前, 陈婶娘立刻将她囫囵打量了一遍, 发现还算全须全尾,紧接着问:“前两日领粮路上顺不顺利?没遇上什么懊糟事吧?”
舒婉秀不明所以, 但还是回复:“很顺利啊,您二位这是怎么了?”
说着,把庞里长夫妻请入了灶屋烤火。
陈三禾屁股挨着座儿后, 就准备开腔把前因后果说清楚,可庞知山仅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庞知山接过话语权, 扫视屋子一圈,露出一个和煦的笑,问道:“你们还在用朝食?”
舒婉秀看着粥碗有几分尴尬, 不过还是如实道:“对, 今日贪睡了一会儿, 起晚了。”
“冬日无事, 多睡会子很正常。我们没什么要紧事,你继续喝粥, 边喝边讲。”
“……哎!”
舒婉秀垂着眼皮子应下,听话的重新捧起发烫的粥碗,沿着边缘啜饮了一口。
乖乖的表象下, 心里却开始思量究竟是生出了什么样的大事,让里长如此谨慎的打听。
“舒丫头啊,”庞知山手掌撑在膝上,声音很平稳的问:“二十四号,你是何时出发去县城领粮、何时领完粮回来的?”
‘为什么问领粮的事?莫非我家领到的粮食有什么差错?’舒婉秀心里暗想。
可庞里长既然问了她问题,她就不能不回答。
“不瞒您说,我二十三号就出发去了县城,在县城的福来客栈住了一晚,次日一早城门开前,就已经等在县衙门口。”
“算一算,我排在前头,是第三户领到粮食的。”
至于领到粮回来的时间,她也一一如实答了,没做隐瞒。
而庞知山的神色,一开始还好,但听到舒婉秀归程时与大伯父一家结伴同行,神色顿时一肃,追问了舒婉秀她大伯父一家有几口人,几名壮丁,以及那日结伴归家时,大伯父家的男丁有没有什么古怪之处。
舒婉秀眉头微蹙,分外警惕起来。
担心这些问题中有对大伯父他们不利的内容,她本想闭口不言,可是陈三禾以眼神安抚她,出于对陈婶娘的信任,她勉强把这些问题回答完。
根据回答,庞知山把舒婉秀、舒婉秀大伯父一家人的嫌疑都排除了,终于愿意揭晓谜底,“那日领粮,咱们县出了一桩命案。”
小孩子不适合听这个,陈三禾起身捂住了舒守义的耳朵。
作为舒家的当家人,舒婉秀浑身发冷的听完了这一桩案件的起始经过。
“二十四号丑时,乌头村林闻达携寡母、妻儿,共一家四口,出发到县城外领粮。因排队排在前头,他们早早领到了白米。本来该领了粮就回村,可经私事耽搁,他们一家至未时初才出城回村。”
“行至距县城三里处的一处山坳坳里时,有人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接下来惨剧便发生在了林家人身上。
“那伙贼人大约六七个,都蒙着面,但无一不是衣衫破旧的青壮男子。据林闻达所述,那伙贼人令他们留下所有救济粮。”
“林家人自然不从,与那些贼人起了争执。林闻达的寡母刚烈,死死拉住了一名贼人的衣角,还险些扯下贼人蒙面的麻布。可惜,此举激发了贼人的凶性,那名贼人用柴刀刀背狠敲了她后脑勺数次,导致她不治身亡。”
仅仅复述这些从衙役那儿听来的话,庞知山都数度不忍,真不敢想林家人与贼人拼搏的那一刻心里有多绝望。
舒婉秀听后直接不可置信地摇头。
“没人能做出这样的事,能做出这种事的只有畜生。”
回想到那日回家的后半程路上,她们和大伯父一家有说有笑的场景,舒婉秀先是浑身发冷,然后胸腔中升起了一股无名火。
试问哪个难民听了这桩命案会不愤怒?
逃荒路上有鬻儿卖女的,有易子而食的,有趁火打劫的,有欺男霸女的,有黑吃黑的……总之什么情况都不鲜见。
可命运怎么总是欺凌他们这群可怜的老实人?让他们落户了都不安宁?
不,这不对。
舒婉秀再度摇了摇头,这是人祸,不能归结于命运。
她无力地摸了一把脸。
安稳的日子不好过吗?吃着救济粮活下去并不难,为什么非要抢夺别人的粮食?
说到底,虽然事情没发生在她身上,但是她没忍住将自己代入被抢了粮食的那一家子。
陈三禾眼见着她一会儿发抖,一会儿摇头的,明白她是在心中后怕。
叹息一声后,把她搂入了怀里,像对小孩子一样,轻轻地哄拍。
“婶娘……”这个拥抱让舒婉秀身心都有了短暂的寄托,她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回抱住了陈三禾。
一阵子之后,舒婉秀有了继续往下探究的勇气,她主动从陈三禾怀中钻出,询问到:“后来呢?”
庞知山跟怕吓到她似的,声音缓缓:“林闻达撕心裂肺地查看了他寡母的伤势,知道情况不好,可老太太那会儿还有意识,能够言语,死活将他撵开去追那群贼人了。”
“林闻达只好在走前留下妻子原地看护老娘,又命令儿子去县城请大夫。”
“他则独自顺着那些贼人逃跑的方向追去,雪地里,一开始那群人的脚印还很好分辨,但渐渐的,脚印开始分向不同的方向,林闻达追踪许久,无果。”
“万念俱灰下,林闻达带着寡母的尸首,领着妻儿去了县衙鸣冤,禀明原委后请求县令为他们主持公道,并带着妻儿在县衙门口长跪不起。”
方远县县令因体恤难民不易,特地向州府请示后安排他们一次领取三个月的粮食,哪料得到有人借着他的苦心干坏事?
“因此县令盛怒,几乎派出县衙所有衙役出城来查办此案,咱们村里也来了人,方才一从县里派出的衙役那儿得来消息,我们就立刻来了山上。”
要不是根据户籍上记载的生庚年月舒婉秀和舒守义都不符合贼人的身份,县里来的人就不止跟庞知山交代情况,并交由庞知山来询问这么简单了。
庞知山该说的都说完了,陈三禾忧心忡忡地叹息:“官府若是能一举将那些人抓获还好,要是打草惊蛇叫他们逃窜起来,那整个方远县怕是要乱了套了。”
“我们每日会上山来看你们一次,山上只住了你们一户人家,贼人落网前你们可要多多当心啊。”
这句提醒的话瞬间让舒婉秀心神不宁起来。
她知道陈婶娘说得有道理。
等里长夫妇下山了,她心里盘算了一阵,决定扫雪的事还是先搁置吧,反正那日领粮回来扫了一次,这两天尽管下了点小雪,但屋顶上堆的雪并不至于压垮屋顶。
她草木皆兵,害怕自己带着舒守义下山借梯子的功夫屋中会躲藏进来什么贼人。
又过了两息,越想越害怕的她连没有门的灶屋也呆不下去了,她牵着舒守义躲进了堂屋里,准备把荀羿送的那个粗陶盆从卧房里搬出来,这几天白天窝在堂屋中生火烤火。
什么命案、贼人之类的话,哪怕被陈三禾捂住耳朵,舒守义还是隐约听到了。
但是他不懂其可怕之处,听到再多还不如刚刚看到陈三禾把舒婉秀抱在怀里安抚的画面有冲击性。
等舒婉秀把火移到了陶盆之中,他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舒婉秀,追问姑姑之前为什么要陈婶婆抱,是不是哭了。
“……”
“姑姑没哭,姑姑只是害怕。”
舒婉秀抿着唇,正想交代他一些事情,可是舒守义突然张开小小的怀抱抱住了她的腰。
“不怕哦姑姑,守义保护你。”
他甚至一下一下轻拍舒婉秀的背,动作和频率都像极了平时舒婉秀哄他的姿态。
这一刻,舒婉秀心中五味杂陈。
停顿许久,轻吸鼻子回抱住了这小小一只。
……
草木皆兵的人,连夜晚的风声听在耳中都觉得是鬼哭狼嚎,舒婉秀在舒守义安睡之后数度起床查看门是否闩严,辗转多时才终于心惊胆战的进入梦乡。
与此同时,方远县县衙灯火通明,议事堂内站满了向县令汇报今日探查结果的衙役。
“禀县令,卑职排查的榉木村、桑林村共有难民三户,青壮男丁共计五人,无异样。”
“禀县令,卑职排查的桃林村、黑石村难民共有四户,青壮男丁共计八人,无异样。”
“……”
明亮灯烛下,听了一连串的‘无异样’汇报,年逾七旬的县令神色愈来愈凝重。
“禀县令。”又一名衙役站了出来。
他叫莫道晚,满屋子人中,他是年纪最小的那个,进县衙尚不足一年。若非本次事态严重,排查的范围广,天寒地冻的情况下案件办起来又实在困难,他这样的是没机会独自办案的。
当然,即便他独自办案了,旁人都是排查两个村或三个村,只有他是排查一个村。
“卑职奉命排查的五里村难民共有两户,青壮男丁共计七人,其中一户……”莫道晚喉头滚动,吞咽了两次口水后才有了勇气把话说完。
“卑职觉得有些不对。”
随着他的话语,满堂一肃。
站在他前后左右各方的衙役都把视线扫了过来,有不满他一个毛头小子抢风头的,也不乏有轻视和看好戏的。
县令听他汇报有异样后没有明显的神色变化,仅用食指中指点了点他,“何处不对?”
四处投来的目光让莫道晚觉得不适,为了忽视掉其他人的态度,他索性低头弯腰抱拳向上回话。
“五里村的两户难民分别姓舒和刘,舒家青壮男丁三口,据卑职查问,他们声名不错,不仅与村中人相处融洽,当初逃荒路上也对失怙失恃的侄女、侄孙颇多照拂,这两次领粮,他们是与落户在五牌村的侄女、侄孙一起去的,林家被抢粮时,他们早已领完粮食归家,卑职将他们一家人个个单独询问了一遭,每人所述一致,没发现有问题。”
“至于另一户刘家,青壮男丁四口,五里村村长和村民皆对其不喜。原因是他们落户后一些偷鸡摸狗、胡搅蛮缠的行径,让旁人觉得有地痞无赖之势。”
“问明这些情况后,我同样去刘家人所在的位置走了一趟。”
他穿着公服去敲门,村民口中有点横的刘家当家人刘寅学点头哈腰的接待了他,不知刘寅学是欺软怕硬还是如何,总而言之,整个问话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自己问什么,刘寅学就答什么,没有半点无赖的样子。
让莫道晚觉得不对的地方有四处。
第一处:他在县衙见过不少难民,甚至今日见刘家人之前还见了舒家人。而刘家人怎么说呢,一眼看上去就属于难民中没受特别多磨磋的那类。
他们一大家子人,从大人到小孩穿的衣服都少有补丁,齐整程度胜过了绝大多数难民,论身形,同样也不似大部分难民那样消瘦。
据林闻达口述,劫粮的贼人衣衫破烂,和刘家人的衣着明显对不上。
但在莫道晚看来,越是心虚,才越是会想尽办法掩饰一切。
可也不能排除人家逃荒前很有家底这种可能。
他这么想着,之后就问了刘家阿婆一嘴。
而刘阿婆,就是让他起疑的第二、三处。
刘阿婆满头银丝,不像林闻达那无辜逝去的寡母知命之年因逃荒丧夫而一夜白发,刘阿婆的头发是自然变白的,她是实打实的高龄,今岁七十有一了。
以如此高龄历经逃荒又活了下来,实非易事。
因为刘阿婆眼睛不好使,关起门来莫道晚在问话前率先自诉了身份。
得知他是官府来办案的,老人家拐棍都拿不稳了,立刻便问:“我儿犯了什么事?”
很有意思,刘家那么多口人,老人家不说孙儿不说儿媳,为什么一开口就说‘我儿犯了什么事?’
一问她儿子刘寅学以前在北地有没有犯过事,老人家又说没有,这么问纯粹是她担忧,她担心儿子不安分。
至于为什么担心儿子不安分,刘阿婆怎么也不愿意开口。
他只好转而询问那天领粮的经过,可老人家既不清楚出门的时辰,又不清楚孩子们背扶了她多久到的县城。
最后莫道晚问起逃荒前他们一家在北方以什么谋生?老人家说种地。
显然,这个答案是有问题的,逃来南方的农户那么多,瞧瞧都是怎样的狼狈模样?
至于第四处,是从刘寅学最小的儿子那儿发现的。
这小子尚未成家,生瓜蛋子一个,面对面被他问话时,他总觉得对方眼神闪烁不安。
但他所回答的内容又能和其他人的说辞对得上。
俗话说捉贼拿脏,捉奸捉双,莫道晚这所说几点确实能说明刘家人有些不对,但没有确切证据能够指出刘家几人参与了抢粮案。
县令心中暗叹,这孩子经验不足,若换个擅长审讯的,说不定能当场诈出些什么。
他问:“你可有搜查他们的住处?他们那日领到的粮食是白米还是其他?家中余粮的数量可以对不上之处?”
“搜了。村里暂时未帮他们一家建房,他们分住在几户人家中,我一一搜查过,从他们的住处没有发现不妥。”
那天带着腿脚不便的刘阿婆,刘家人到得太晚,只领到了一些两掺。
刘家的粮袋他摸了,看了,还拿手放入其中翻动了几遍,没有一粒白米。
第36章
莫道晚唠唠叨叨一通分析, 旁边看好戏的衙役们都听烦了。
因为说来说去这小子在刘家既没发现人证又没找到物证,半点实质性的东西都没有,纯靠一张嘴巴胡咧咧,一个脑子瞎臆测。
甚至有人恶意的想, 这小子就是故意搏一个在县令面前露脸的机会。
当着县令的面无人出声放肆, 但有些人眼睛里明晃晃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年轻小子哪里经得住这个?莫道晚死死抿住唇,眸色间露出几分不忿。
底下的暗潮汹涌, 上座之人尽收眼底。
老县令敲了敲桌, “我说过命你们十日之内勘破此案,缉拿住全部凶手, 如今不是内讧的时候。”
“刘寅学家里有异,明日你们便再去两个人审一审。”
老县令点了站得离自己最近,资历最老的一个衙役, “方都头,你是审讯破案的好手, 明日跟着这小子一道去五里村看看吧。”
方都头不仅姓方, 连脸型也是方的。
今日他不似那天发粮前站在难民前面冷肃威严的模样,得令后,他恭谨应下。
“是。”
这桩事算是一个插曲, 有的人从头至尾漠视, 有的人隐含敌意没机会针对, 有的人满怀轻视嗤之以鼻。
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在老县令做完安排后,其余的衙役继续汇报。
十数名衙役中, 不是只有莫道晚一人发觉了不对,后边也有两名衙役在自己去寻访的村子中发现了不对劲的难民。
都是眼光毒辣的老衙役了,县令直接给他们批人, 让他们明日去村中把嫌犯抓捕回来。
晃眼,一夜过去。
之前下的雪还未化,晨时又飘起了鹅毛雪。
昨夜奉命去缉拿嫌犯的衙役们带着镣铐赶早出发,莫道晚也拿上四副沉甸甸的镣铐跟着方都头一起出城。
路途不近,旁人这样赶路总会和结伴的人聊几句,显得没那么孤单。
只是莫道晚的同伴是自己上司,他不想摊上巴结上司的名头,所以除去必要,他并不开口,而是思维发散想着一些有的没的。
随处可见的雪,让他第一个想到了天气。
今年天气的不对之处实在引人议论,连最近早出晚归的他都听到过一些街坊四邻忧心忡忡的谈话,说这样的雪下下来,不晓得房屋要压塌多少、老人孩子有多少过不了这个冬。
由天灾联想到近两日查办的案件,莫道晚心中喟叹不已。
天灾已是无法防备,同类间还要自相残杀,实在悲也。
诸如此类的,杂七杂八想了一轮,最后才想到自己身上。
昨天去五里村,是他第一次单独办案,他深知自己不够老练,于是便提前跟愿意搭理自己的同僚讨教了许多。
可到了用的时候,那些问话的招数还是用得捉襟见肘。
但他绝对可以发誓,夜间跟县令禀告的话真的是他发自肺腑觉得有猫腻之处,绝不存在为了媚上而编造出什么话来引起县令注意。
只不过有些话不是说出来别人就会信的。
莫道晚把目光放在前边的方都头身上,如今只希望整个县衙衙役之中他最信服的人,今天可以审问出一些什么来。
……
夜里睡不好,晨起时舒婉秀头脑都有些发晕,沿着床边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检查屋前屋后、张罗朝食。
家里挑水劈柴的活儿都指望她,这吓人的光景,她是一刻也不敢带舒守义离开这栋房子的,所以这天饮食所用的水都是取雪化开来用。
缩在堂屋闩住门烤了一个多时辰的火,半上午的时候遥遥听到了陈婶娘的声音。
舒婉秀绷紧了一个早晨的肩膀软塌下来。
从早晨睁眼的那刻起,她就在盼着陈婶娘了。
这回陈三禾还不止自己一个人来,她带了许多和她同龄的姐妹。
人一多,围着堂屋那个粗陶盆烤火就不太坐得开了,舒婉秀脸上堆着笑容,立刻跑到灶屋在火塘里重新升了一堆火。
冬日正是家里粮食有富余的人家都只舍得一天吃两顿饭的时节,七八个婶子在舒家坐了大半天没挪过屁股,你一句我一句热热闹闹陪了她们姑侄大半天。
待到天色渐晚,婶子们才叮嘱她晚上多注意着点,明日她们再来。
舒婉秀听了心里暖乎乎的,牵着舒守义目送她们下山。
入夜,县城的城门关闭不久,一队举着火把的人快走至城门下。
身穿甲胄的值夜守城兵士立刻警惕起来,举起长矛朝来人方向喝问:“宵禁已开,何人犯夜?!”
来的这队人总共十一人,除却十名健壮衙役外,还有一人是五里村里长之子陈平。
乡下地方没有宵禁一说,他此生头一回遇上宵禁,不由自主地看向与自己并肩而行的衙役。
“吾等是县衙中人,因要事出城,此乃县令手书的通行令。”
守城的兵士接过他递出来的东西展开,见纸上字迹工整的写明了出城人数,又在下方盖了官印,不再多说,立刻打开关闭不久的城门给这一行人放行。
厚重的城门拉开,一行人快速奔入夜色之中。
若要讲这一行人出城的目的,具体要从今日下晌莫道晚和方都头出城之后说起。
冒雪行路,不止颇费功夫,还有风险。
有时道路看着平整,但你根本无法预料到雪层下是什么。
莫道晚就是一脚踩空,猝不及防掉进了一个及膝深的树坑中。
这种深度不至于造成大伤,但是他掉下那一瞬和他同行的方都头扑过来拉了他一把,结果掉坑里的莫道晚无事,反而方都头闪了腰。
上了点年纪的人,伤了腰不是小事。
何况方都头本来年轻时就因捕贼腰部落下了旧伤,今日这次扭伤,直接把旧疾也带得重新发作了。
顷刻间他半边腰动都不能动了,额上细汗密布,脸色苍白,腰背处冷汗直流。
莫道晚神魂俱惊,也顾不上公务了,直接寻了最近的一户人家借了张床让方都头躺着,又问人家村里有没有郎中。
那农家汉子道:本村没有郎中嘞,离得最近的郎中家在两村之外,雪天要走小半个时辰山路才能到达。
想起任务在身,方都头忍着剧痛压下了莫道晚想去替他寻医的念头。
“莫要大费周折。”
“你去村里买点黄酒,再去人家灶下或者柴堆中,捉五六只土鳖来,我吃了便好。”
怕年轻小子身上没带银两,方都头叫他取下自己身上的钱袋拿着去。
莫道晚已经风风火火走到门口了,闻言说:“我带了铜钱的,若不够再回来拿!”
提着几副镣铐挨家奔走到底不大合适,他早跟借床的那户人家说明了情况,顺手把镣铐放在了人家家里,方都头睡的那张床床底下。
酒是用粮食酿的,一般人家若不是家里有什么红白喜事,根本不会买酒。
扑了两次空后,他要那农家汉子直接带他去本村里长家。
这次果然顺利买到了酒,莫道晚又回农家汉子家里亲自去灶下移柴堆,捉土鳖。
久病成医,方都头自从落下了腰伤,许多年下来也有了些处理的心得。
比如这黄酒配土鳖,平时服下休息大半个时辰便会慢慢生效。
只是今日腰伤较重,光服药怕是难以恢复得那般快。
他掀开衣服,让莫道晚这毛头小子把黄酒分做两份,一份他拿来送药,一份这小子抹手上,给他推拿揉按一番。
莫道晚今岁刚满十八,在这类推拿揉按,处理跌打损伤的事头上,那是半分经验也无。
上手后不是按轻了就是按重了,好好一个威严的衙役头头,被他时不时按得龇牙咧嘴。
意料之外的腰伤,叫两人耽搁了差不多两个时辰。
莫道晚费尽万苦搀扶着人到达五里村后,骤然发觉自己手头有点空。
“我带的镣铐呢?”
失声喊出来后,他才想起是落在农户家床底下了。
他脸色发白地去看头头的脸色。
方都头眉头蹙着,却并未责怪他。
“怪我腰伤了,不然镣铐你不会离手。”
这会儿已是下晌了,他们二人不可能再返回那村子去取镣铐。
但是经历了这一路的不顺,方都头心里已隐隐有了些不妙之感。
他恳请五里村里长多喊上一些村里的壮劳力,等会儿若是审出问题来,请他们帮忙制住刘家人,免得他们逃窜到山里去。
里长自然听从。
先前说过,刘寅学一家只分了地没建房,一家人目前借住在村里好几户人家之中。
昨日莫道晚所感觉到的不对,主要是在刘家老太太和刘寅学小儿子身上感觉到的。
据方都头的办案经验,如果刘家人真是此案中的贼人,那么刘家四个青壮应当都参与了其中。
而刘家老太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腿脚不便,眼神还不好,估计是被蒙在鼓中的。
刘家老太太与刘寅学住在一处,找过去恐怕什么也问不出来还会打草惊蛇引起刘寅学的防备。
方都头将此归为下下策,所以先去了刘寅学小儿子的住处——
作者有话说:1.土鳖:一种昆虫,中药材,可破淤血,治筋骨。
——以上来自百度百科。
2.书中用土鳖虫当药的描写仅为剧情需要,现实生活中大家切勿模仿!
第37章
这是一栋只有三间房的茅草屋, 主人家是个无儿无女的老人,他老伴前些年也去世了,一个人住这栋房子有些孤独。
难民来了,老人家主动找到里长, 提出可以把房子分给难民借住。
可他的好心没有得到好报, 因为刘寅学的小儿子刘成自从住来这里,常常白吃他的粮, 偷他辛苦种的菜, 盖他家的好棉被,还从不道一句谢。
老人家后悔过, 跟村里提过能不能把刘成送走,奈何刘家人名声极差,压根没人愿意接手。
最初收容他们的几户人家觉得不平, 颇为恼怒,为了平息他们的怒火, 村里人每家凑了些钱补偿给这几户人家, 他们才咬牙咽下了这些苦楚。
昨日莫道晚是把刘家人先召集到一处然后单独带进房里询问的,今天他们直接来了刘成住的房子里,老人家一看见他们穿着公服, 就祈求他们把刘成赶紧弄走。
“老人家, 您莫急, 人能不能带走要看审讯后的结果。”
“您先离远些, 待我们好好办案。”
莫道晚安抚老人家几句,就暗示里长将人稳住, 不要耽误他们的正事。
待里长将老人家带走,村里集结来的青壮才悄无声息地围住了刘成的住所。
审讯最需要的便是气势,伤了腰后方都头一路上都被莫道晚扶着走, 这会儿却摇摇头,不再让他搀扶。
刘成单独住的那间屋子门扉紧闭,莫道晚在门前叫了几声,刘成才打着哈切开了门。
“呦,又是你啊?”
刘成一改昨日莫道晚询问他时的眼神飘忽,吊儿郎当地对莫道晚打了个招呼。
这种态度变化再迟钝的人也会察觉不对,可莫道晚猜不透他究竟要做什么,只能隐隐皱眉。
道行深的老衙役有千百种审讯方式来面对被审讯者,方都头神色淡淡地撞开刘成肩膀,入了屋。
屋里边有桌子有凳子,床上的被子也是厚厚一床冬日里盖的棉花被,据老人家所说,这些都是刘成从他家其它屋子里搬过来的。
“呵!”
刘成不屑地抬起眼皮子看了看这个撞他肩的老衙役,冷冰冰一笑,对莫道晚说:“还新带了一个老家伙过来啊?”
这等话听入耳,莫道晚替方都头生出了三分火气,但他到底跟着其他前辈学了点东西,明白有时犯人就是想激怒你,让你失去理智。
等你失去了理智,对方就可以掌控你的情绪,接下来的审讯你再也无法掌握主动权。
刘成这家伙,昨日竟没看出他会这一套激将法。
不过会也没用。
莫道晚想:今天自己是跟都头一块儿来的,不妨顺势而为,装作被刘成激怒的样子,待会儿反倒好跟都头配合起来审讯他。
如此一想,莫道晚揪住刘成的衣领,故意把三分火气表现成七八分的模样,毫不冷静地道:“你嘴巴皮子放干净!别什么屁话都往外吐!”
刘成眼中闪过一抹得意,“怎么?你吼什么?”
“难道你要打我?!你打啊,有本事你打我!”
“来人啊!有人欺负良民!官府的人欺负人啊!”
方都头,全名方卫,扫视完屋中情况后他不紧不慢坐了下来,在莫道晚表现出一副彻底被激怒,要伸拳打人的样子时,恰到好处地喝止住接下来的动作。
“莫道晚,你平时就是这样办事的?”
两人已于无声间达成配合,刘成还喜不自胜,以为自己一通话语让这两个衙役起了内讧。
正所谓骄兵必败,从此刻起,刘成在这场审讯中,注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坐。”
方卫抬手,示意刘成与自己对面而坐。
骄傲得好似一只孔雀的刘成拿鼻子‘哼’了莫道晚一下,大摇大摆坐下。
问话正式开始,方卫和莫道晚跟吃了火药似的互相针对,有时方卫一个问题抛出,刘成根本没开腔就被莫道晚捡去回答了。
像这样:“刘成,我问你,二十四号你家领完粮食几时回到村里的?”
莫道晚立刻不阴不阳地讽刺:“都头,您老记性不大好了吧?昨日我便与您说了,他们一家午正时分回的村。”
“住嘴!要你多说?!”
方卫毫不留情地训斥过莫道晚,转头面对刘成却和风细雨,“他说的不算,你来说,你究竟是几时回村的?”
刘成得意一笑,他感觉自己和方卫站到了同一阵营,只有莫道晚是他的对家,所以面对方卫的细声询问,他下意识回答了那个本该努力忘掉的真正时间:“未时末!”
沉默,久久的沉默。
意识到说了什么,刘成面色霎时铁青。
可令他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和他平坐的方卫突然暴起,一手反剪莫道晚双手,一手掐制莫道晚咽喉。
方卫一脸狞笑,“此案是你负责,你小子不知敬重我,我倒要看看找不着真凶你会被县令如何发落。”
莫道晚先是呆愣,尔后一副比窦娥更冤的模样,挣扎着无助嘶喊:“我何时不敬重你了?!方才我出声维护你,是你自己不领情!”
“少废话!”
方卫对着莫道晚膝后窝猛踢了一脚,直接踹得他闷哼一声不受控地跪下了。
面对刘成惊疑不定的眼神,方卫拖着莫道晚后退了点,让出了通往门口的路。
“你走吧,出去避避风头。县令立下十日之限,十日内破不了这桩案子,县令会直接砍了负责此桩案件衙役的头来平息怒火。”
“你过段日子回来,什么风头都过了。”
刘成试探着走到门边,方卫自始至终没有任何阻拦他的动作。
刘成迫不及待地拉开门,外头白雪茫茫,四周没见其他人影。
“哈哈哈哈哈!!!”
他回头捧腹大笑,指着莫道晚:“想不到……哈哈哈哈!想不到!”
“你小子昨日很神气吧?!审讯老子上瘾了?!今日还敢来?”
他时而捧腹,时而拍手,双眼眼角都笑出了泪来。
“少做狂态,今日去各村查探的衙役不止我们二人,你路上被别人看出马脚捉住了,我可不会再帮你。”方卫口中不客气,手却仍然牢牢制住莫道晚,哪怕莫道晚不停扭曲挣扎。
刘成此生都没这么得意过,衙门中人保护盗匪?戏文里都没有这样写过。
他对方卫的劝告毫不上心,“我与您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您不保我,您保谁?”
“你!”方卫愤怒无果,憋屈地提醒:“刘成!难道你家只有你一个人参与了这个案子?你逃跑不需要喊上他们?”
“我年纪大了,可替你拖不了这小子太长时间。”
刘成一想也是,他父兄分散住在村里各处,一一通知到位确实需要时间,便也不再多嘚瑟了。
他毫不留恋地转身,奔跑着迈过了门槛。
但——
伴随着一阵破空声,一柄匕首扎入了他后肩。
疼痛还未感知到,原本静悄悄的屋外先一步响起了‘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四面八方都有人围了过来。
这、这一个个都是村里的面孔。
他认识,不,应该说全都见过。
这些人拿着镰刀、柴刀、锄头等物慢慢靠近,逼迫他重新回到了屋内。
转头,方才起内讧的两个混蛋衙役戏弄地看着他。
刚刚感知到的疼痛突然间消失了。
他恼怒、他不忿、他不服!
莫道晚任由他冲过来,在他快到近前了才很平静地闪身躲过。
对付这种败类,他没有手软一点,直接握住刘成背后的匕首柄,用力旋转搅动。
杀猪般的叫声很快一阵一阵响起。
刘成,全招了——
作者有话说:虽然大晚上的了,但没过零点呢!所以还可以祝大家:中秋节快乐![撒花]
第38章
“最后问你一次, 你确定你二哥刘历没有参与二十四号的抢粮案?”
刘成后被一名村民按住右肩,牢牢跪在地上,在他招供后莫道晚已将他背部的匕首拔了出来,并从屋里摆的炭盆里抓了把草木灰抹在他背上止住了血。
此刻, 方卫在做出发抓人前最后的审问。
“你再问一万次, 刘历也一样没干过这事。”
刘成因失血,嘴唇有些发白干燥。
正经答完话, 他邪邪一笑, “想不到吧?我爹早留好了退路。”
刘寅学有三个儿子,从大到小分别名叫:刘原、刘历、刘成。
三个孩子中, 老大和老三一看就不是踏实人,大小就把刘寅学那副无赖模样学了个十成十,只有老二沉稳些, 愿意踏实种地。
刘寅学听闻他爹每回下山抢劫前都会把寨子里事务安顿好,免得自己在山下折了, 山上的老母妻儿也活不成。
这次去劫粮, 刘寅学看着三个儿子,选择遵循‘祖制’,同样留下了一个后手——刘历。
哪怕他们其他人全部被抓了, 刘历也能好好种地, 护好家里妇孺, 延续刘家血脉。
方卫觉得此前不好的预感确实没错。
今日的案子虽然进展到此刻还算顺利, 但他遇上了一个犯事前将退路都已经想好的家伙,后边儿绝对不好办。
事不宜迟, 方卫对莫道晚下令:“擒贼先擒王,你带上五个村民去捉拿刘寅学,其它什么都别管, 速去!”
莫道晚眼神坚定地应下,匆匆点了五个人走了。
方卫则继续在刘成这间屋子里继续布局。
先点了一个村民,让他回家拿些麻绳过来,把刘成捆住,又跟里长道:“劳你带两个人在这看着他,我要去捉拿刘原。”
“嗳嗳嗳!”
在里长一连串应喏的声中,方卫紧绷着神色走了。
两队人前后脚出发,到底还是莫道晚先碰着了刘寅学。
冰天雪窖的时节,刘寅学大马金刀地坐在屋外,看莫道晚出现也不意外,更像是早就在等着了。
他面前摆了张桌子,桌上有一个碗,一坛酒。
莫道晚手持匕首,一步步慎重逼近。
在和刘寅学距离不足三步时,变故横生!
只见刘寅学一口灌完剩下的酒,猛地把酒坛、酒碗掷向莫道晚。
这只是前奏,在莫道晚闪身躲避间,刘寅学从屁股下抽出一把柴刀,刀刀狠辣地劈砍向莫道晚身上各个要害之处,其速之快,叫人避无可避!
跟来的几个村里汉子拿着锄头等物根本使不上劲儿,眼看着莫道晚身上落了几处伤。
好在他反应不慢,每次柴刀触碰到皮肉还未完全落下时,他已经握着匕首迎了上去,卸掉了剩余的力。
又一次挡住刘寅学的柴刀后,莫道晚对着手足无措站在原地旁观的村民们大吼:“拿棍子!”
“打他腿!”
这些没经验的村民,拿着柴刀锄头直接加入混战确实容易误伤好人,但抛掉锐器,持钝器哪怕误伤也不会直接出人命。
不过分神片刻说了两句话,刘寅学又寻着机会在莫道晚身上新添了一道伤。
屋子旁边就有个柴火垛,里头粗大的棍子不少,眼看村人去抽棍子当武器了,刘寅学狰狞脸色,作势要袭莫道晚面门。
莫道晚下意识后退并格挡,但刘寅学半路就收了手,向后撤去。
论在厚雪中行路,南方人的速度难及北方人。
刘寅学迅速抽身,大步流星按照早便计划好的路线逃去,莫道晚左手小臂、肩膀、腰腹处都有伤口,几处伤口中,又以腰腹处的伤最深。
他捂住那条汩汩冒血的口子,毫不犹豫地拔腿去追刘寅学。
几经周折,此时天色已暗,刚拿上棍子的农汉们踌躇着,就那么停在了原地。
愣了会儿,有个人一拍脑袋想起,“不是还有个官差在吗?快去跟他说!”
“是啊!走走走!一起去!”
那边方卫找到刘原的住所,直接扑了个空。
他没有过于意外,片刻停顿都没有,转身就去刘寅学所住的地方。
路上遇上了正要去找他的农汉们,方卫长叹一口气,望着瞧不见人影的山林,再度转身回了刘成那儿。
之后里长便派了儿子去县城报信,请那边增派人手来协捕刘寅学、刘原父子。
……
县衙增援的人手出城时,五牌村荒山上,对此案进展一无所知的舒婉秀正在被窝中昏昏欲睡。
今天虽然白日里一整日都没发生不好的事儿,且过得极其愉快,但是到了晚上她神经又莫名如昨晚一般紧绷起来了。
每次差一点点入睡,她都会想到自己和舒守义离群索居住在山上,屋外是深深的雪,连绵不绝的山,藏着未知的野畜……或凶手。
入睡失败的第一时间,她总是先看向门,检查门闩,再看向窗。
不知是否为错觉,再次疲倦地睁开眼后,她听到了一些声音。
像是脚踩在雪中,陷进去的那种‘咯吱’声。
声音并不规律,时有时无,她还未得出结论——
“笃笃笃……”突兀的敲门声已经响起。
“有,有人吗?”
随敲门声而突然响起的陌生男声,让舒婉秀心蹦到了嗓子眼。
她死死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没人回话并不影响门外的人,他自顾自地说道:“我是县城的衙役,来抓劫粮案的凶手……咳、咳!”
“方才、方才我追击凶犯受了伤,有没有人能发发好心帮一帮我?”
外边的人说话声似乎很虚弱,时不时地咳嗽,更显得他伤情十分严重。
舒婉秀将所有话一字不落地听入了耳中,警惕心却没放松半点。
她嘴上仍不吭声,慢慢从被窝中坐起来后,动作轻轻地将放置在床边用来防身的锄头搂到了怀中。
自此刻起,屋内、屋外仿佛展开了一场无声的对峙。
经过时间推移,舒婉秀渐渐发现自己不出声的选择是对的,但……这也代表屋外之人的身份十分危险。
刘寅学的耐心在沉默中耗尽,他抓了把雪搓干净柴刀上已经凝固的血,冷漠地对刘原发号施令:“踹门。”
刘原不说二话,抬腿便狠狠朝门踹去。
“砰!”
“砰!”
“砰!”
不算太厚的木板门,费力地抵挡着一次次撞击。
这震耳欲聋的动静,把睡梦中的舒守义都惊醒了过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房子都好似在震动,伸手往旁边一摸,姑姑并不在。
心中的惊怕让他控制不住地高喊出声:“姑姑?!”
舒婉秀早在第一道踹门声响起时就提着锄头来到了门边上,想办法阻止门外的人破门。
听到舒守义说话,她立刻回头:“别出声!”
一直很规律的踹门声突然停了下来,舒婉秀却更加心慌。
“哈哈哈哈!”
“我说怎么不吱声呢!”门外的刘寅学玩味儿地笑,“原来是家里没有男人啊?”
舒守义本就是个早慧的孩子,不然不会在父母亲人接连离世的打击下患了癔症。
带着赤裸裸恶意的声音让舒守义明白,他闯祸了。
怎么办?怎么办?
在极度惊惧、自责和懊悔的催发下,舒守义的目光骤然混沌了。
屋内踹门声重新响起,一声比一声更响。
舒婉秀双手握着锄头,将锄头横挡在木门中间,试图让木门支撑更久的时间。
可木门还是不堪重负,在又承受了刘原一脚后,终于破了一个洞。
‘不能被他们打开门!’舒婉秀脑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为了阻止,她将整个身体压到了门上。
这么做确实有些用处,刘原感觉门后的阻力变大了。
“踹一张门,怎么这么久还不破?”
感觉到刘寅学语气中的不耐烦,刘原忙不迭地道:“马上了。”
话落,他屏息凝神,蓄力踹下最重的一脚。
“砰——”
门栓脱落,门板轰然倒下。
第39章
因为提前预感到门撑不住了, 舒婉秀在刘原踹下的前一秒挪身离开了。
这并不意味着她的情况很好。
前几次握着锄头抵挡时,她的手掌被撞麻了,后头用身体抵门时,许多力量落在了她身体上。
‘不能让他们进来!’
舒婉秀脑中仍然只有这一个念头。
她摸起锄头, 对那个试图迈过门槛的人影狠狠一锄!
“咚!”
“嘭!”
刘寅学举起柴刀替刘原挡下一锄头, 只觉虎口都被震得发麻。
“缺心眼的玩意儿,退!”
回答他的, 只有刘原脑袋闷痛, 眩晕倒地前吐出的最后一个字。
“爹……”
“噗通!”刘原倒地。
刘寅学此时才意识到身后有人。
他心中骇然,闪身的同时失声质问道:“你小子不是掉陷阱里了吗?”
大约半个时辰前, 刘寅学父子联手,引莫道晚摔入了一处提前布设的陷阱中。
那是一个三米多深的陷阱,看见莫道晚摔到坑底后他们还往坑中扔了几块大石头, 眼看着他昏迷不醒,两人才放心地继续逃亡, 并选中了舒婉秀这栋山上的茅草屋作为今日过夜之所。
身后的人紧黏着他, 他退,对方前进。
刘寅学把此人当成了莫道晚,一心防着匕首刺过来, 却不料, 随着一阵破空声, 打在他身上的武器是一根长棍!
而且这人身形也不对, 比那个小子高壮了许多。
“你是谁?”
“甭管我是谁,欺负弱小, 你该死!”
雪是白的,夜晚人站在雪中是黑的,荀羿紧追着面前的黑影, 手中拾来的长棍挥舞地簌簌作响,随机落在刘寅学身上各个位置。
刘寅学只是个想做盗匪的人,几十余年,他空有一颗心,其实身体还是那个种地汉子的身体。
农活他或许能做一些,甩弄刀枪全凭一股狠劲,并没有什么招式可言。
他对自己的弱点有数,逃荒路上抢粮,大多时候是欺负欺负落单的弱小,若要抢劫大户,则要多集结些人手。
刘原倒地不起,二儿子刘历、三儿子刘成又都不在身边,刘寅学孤身一人面对比他高、力气比他大的荀羿,终于也体会到了毫无还手之力的痛苦。
不管是两军交战还是两人对战,气势弱的那一方注定要败。
刘寅学泄气后便没了再战的心思,甚至连两个时辰前逃跑那会儿佯装袭击奋力一击的模样都做不出来。
他抬手护住头,忍受着棍棒击打全力往后退去。
感受到这次那个莫名冒出来的人没有追来,刘寅学心中大石落地,不顾一切地又要逃往山林中。
荀羿是站在雪中没有继续追,但他取下背上背着的弓和箭,对准了刘寅学脚下。
“嗖——”
箭头钉入雪中,余留在雪上颤动的箭羽,昭示着这一箭的力度之大。
“要想全须全尾,扔掉柴刀,转身回来。”
刘寅学眼中闪过不甘。
他做好了一切计划,明明、明明只要再抢上一些粮食,顺利过完这个冬天,明年他便能找一处山头占地为王。
为什么?!
为什么天不遂人愿?!
刘寅学满腔愤懑。
可他的身体一刻不动,荀羿手上的弓便一刻对准着他的身体。
最终,在关入大牢和被箭射死的两个选择之间,刘寅学选择了……扔掉柴刀。
看着刘寅学赤手空拳地走过来,荀羿对舒婉秀道:“拿些草绳过来。”
“好。”
不必再去拿一趟,舒婉秀在那一锄头没击中刘原后很快发现有其他人出现,并且是来帮她的人。
感觉到帮她的人在打斗中占据上风,她很快放弃继续攻击,转而收拾起倒地的刘原。
人已经倒地不起了,再补上一锄头或许会出人命,舒婉秀恨极了这人,却怕自己背上人命官司,舒守义无人抚养。
那么剩下的唯一解决办法,就只有捆住他的手脚了。
堂屋中有她闲时搓出来的草绳,她跑去取了一些出来,绑完刘原还有的剩余,正好拿来绑住刘寅学。
舒婉秀怕自己绑得不够好,打了死结后要荀羿再检查了一遍。
直到确定无误了,舒婉秀的手脚全部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她扶着门框勉强站着,想问问荀羿怎么处置这两个人,但是张开嘴,唇齿也不听使唤地发颤。
死里逃生了。
荀羿又一次成为了自己和守义的大恩人。
她呆呆木木的,对这一次能够死里逃生感到万分庆幸和后怕。
荀羿把刘原、刘寅学两个大男人提着一左一右分放在雪地里,弯腰替舒婉秀收拾门前的木板碎片,还不忘关心关心人。
“你有没有受伤?舒守义呢?”
“没有。”虽然挡门时受了些痛,或许明日身上会酸痛,但命保下来了,其余的都不算什么。
至于舒守义。
听荀羿提到侄子,舒婉秀不必扶门框也能站稳了。
“他肯定吓坏了。”
屋子里黑洞洞的,好在舒婉秀对房间很熟悉,是那种闭着眼都能找到屋中任何物件的程度,所以她很快走到了床边。
“守义?”
黑暗中,她听到了舒守义急快的呼吸声,这和她料想到的情况一样。
“别怕,姑姑来了。”
她安抚着,根据记忆中舒守义坐在床上的高度,抬手往空中去摸,结果摸了个空。
“守义?”
舒婉秀又喊了一声,仍没得到回应,但她发现舒守义应该并没有坐着。
她往下摸去,离她不远处的背面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具小小的身体,浑身滚烫!
她拍他的脸颊,抱着他的肩膀摇晃,小小的人都毫无反应。
受过惊刚刚平静下来的舒婉秀情绪再度变化起来,她凑近舒守义耳边大喊他的名字,试图将人拉回一点意识。
听到情况不对,荀羿把手头木屑之类的往角落一扔,赶快跑来。
“出了什么事?”
舒婉秀用乱成浆糊的脑袋想了想,不太确定道:“睡前还好好的……应该是受了大惊,如今浑身发烫,叫都叫不醒了。”
荀羿伸手去摸了摸舒守义的额头,发现确实很热,于是当机立断道:“耽误不得了,惊惧之下生的病最为严重!要快些送他去看郎中。”
附近几个村子,哪个村里有郎中,荀羿心里都有数,因此他忙而不乱地安排:“你抱着舒守义,我押着外头两人,都一块儿下山去。”
“把那两人交给里长后,我带你去龟背村寻医。”
虽然更近的村子还有一个郎中,但那个郎中医术不好,医坏过人。
相比之下,龟背村就远那么一两里路,里边的李郎中行医数十年,医术是有口皆碑的。
舒婉秀拿被子对半折叠,像包奶娃娃一样将舒守义裹在其中,然后在屋中一个隐蔽处掏出了所有的家当——四百九十二文钱,全部带上。
按理说现在不是想其他事儿的时候,可舒婉秀在走出屋子前还是忍不住看了眼床底下的粮。
她们本就没有锁,如今卧房的门还坏了,粮食这么放床底下就跟放官道上似的,有点任人拾取的意味。
荀羿没错过她这点儿犹豫,看了看破烂的房门,很快明白了她的顾虑,“有什么不好随身带走又需要上锁的东西?”
舒婉秀紧迫地答道:“粮食。”
除了性命外,最重要的就是粮食。
把粮食留在这里,她确实很不放心。
“那就带下山去,暂存到旁人家中。”
舒婉秀和舒守义三个月的救济粮,加在一起也不过半麻袋,荀羿从床底下拖出来,很轻松就甩到了肩上。
舒婉秀再无留恋,匆匆跟着荀羿到了山下。
把人交给庞里长不是件难事,难的是解释清楚前因后果。
知道舒守义受惊高烧不退,大家也没缠着他们问,左右犯人都绑住了,难道还是本村人的错?
“你们放心去,我们定然把他俩送至官府。”
“其实还有一桩事。”
庞家几个大人全部都听到动静起来了,荀羿背着刘寅学父子,神色严肃地与庞家人说道:“我听他们亲口说,有个人掉进了一处陷阱。”
“我不知道掉进去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陷阱在何处,但是这种天气人在荒郊野外待一晚上,会冻死。”
庞知山啐道:“这两个死有余辜的,哪怕剥掉他们一层皮,我也一定把那个地方问出来。”
气话说过,他正色道:“你们放心去寻医,粮食也大可放在这里,我过会儿就发动村民们连夜上山找人。”
“行,那我们走了。”
在庞家借了一个火把,举着走出众人视线,荀羿叫舒婉秀拿着,他来抱人。
“好,过一会儿我跟你轮换。”舒婉秀说完才把人递了过去。
荀羿双腿格外长,舒婉秀若走在前方开路,注意了速度便注意不了路况,注意了路况速度便慢下来了。
为了两者兼顾,荀羿走在前头,舒婉秀踩着他的脚印走。
火把举在自己手上,舒婉秀尽量往前伸,照亮荀羿前方的路。
“不用费力,我从小打猎,目力极好。”
荀羿这样说着,舒婉秀不免想到方才荀羿制服刘寅学父子的英姿。
射箭时那样利落的身手,想来确实是目力极好。
她悻悻收回火把。
出村后又快行了一刻钟左右,舒婉秀伸手要跟他轮换着抱舒守义,又如上次一般被避了过去。
“不用换手,我还抱得动。”
舒婉秀把手缩回。
久久沉默后,数不清第多少次,发自内心的像荀羿道谢。
“荀大哥,今日又多谢你了。”
恩情一份接着一份,舒婉秀觉得自己恐怕一辈子也无法还清了。
荀羿面对相熟的人,会愿意多说几句。
按相识的时间来讲,他和舒婉秀达不到相熟的条件,可他不知何时起,就是心里乐意跟她多说一些话。
“我受过全村的恩惠,风调雨顺、天下太平的年岁里,报恩很难。”
“所以,学了本事后,村里人来我的铁匠铺买东西,我愿意给大家一个最低的价。”
“但说到底,只要不是白送的,也算是跟大家在做生意,不能算作报恩。”
他的消息广一些,在衙役来村通知劫粮案前,他就得知了劫粮案的发生。
听说那伙劫匪有好几人,他就上了心。
虽说二十四号他们劫的是难民的粮,但在他看来,若是这伙人凶狠,冲去普通村民家抢粮也不奇怪。
于是他自得知消息那天起,不管白天还是夜里,都会不定时地在村中巡一巡。
有些事不一定真的会发生,可防范了和未防范或许是两个结局。
舒婉秀心弦颤动,“所以……也是全村人救了我和守义一命?”
村民们多年前施出的善举,在荀羿心里扎了根,长出了一颗名为‘回报’的树。
她因为机缘巧合加入了这个村子,成为了这个村子的一份子,所以今日也在这颗树的庇护下,被救回了一条命。
她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啊?在大难之后能够遇上这么好、这么好的村子。
舒婉秀盯着看了荀羿的背影一眼,受到了启发。
荀大哥是个心中有大爱的人,她目前没有机会、没有能力报答荀大哥,可是日后他娶妻了、生子了,自己总有能够报答的那一日。
压在心中那些沉甸甸的东西如乌云般散开。
她不再多言,紧跟在荀羿身后闷声赶路。
龟背村前面的一个村子叫作毛竹村,里头有名郎中,就是荀羿听说医术不大好的那个。
之前他虽说带舒守义去龟背村看病,但是快到毛竹村时,还是跟舒婉秀提了一嘴这个村子里有郎中的事,给了舒婉秀一个选择权。
二选一,舒婉秀毫不犹疑选了好的那个。
看病的事儿可不能退而求其次。
听舒婉秀做出和自己一样的选择,荀羿嘴角微翘,继续带路。
乌云遮月,若是云散开,定能看到如今已经月上中天了。
荀羿直奔李郎中家中,敲响了人家的大门。
有外人入村,还大张旗鼓敲门,李郎中家养的狗瞬间犬吠个不停。
“汪汪汪、汪汪汪!”
随着一长串狗叫,李家正屋点亮了灯。
不过片刻,李郎中披衣走了出来。
“李郎中!我们是五牌村的,家中小辈高热不退,劳您辛苦,帮我们看看。”
荀羿边说边把横抱着的舒守义递到李郎中面前,舒婉秀立刻把火把举到适宜的位置给他们照明。
舒守义两颊红彤彤的,唇色微紫,唇瓣发干。
“普通风寒不该是这般病容,走,快随我进屋看看。”
半夜有人上门求医,这种情况对李郎中来说并不罕见,他带舒守义到了专门看诊的房间,让荀羿把他身上包着的被子揭开来。
“发热、盗汗、唇绀、苔白。”
小小一个人,拳头握得紧紧的,使劲掰也难掰开,李郎中道:“这不是一般风寒,瞧着有惊惧之症。”
“没错。”
舒婉秀赶紧开口,将他入睡前还好好的,睡梦中被人吓醒,一阵功夫没注意,再看就变成这般模样的经过说了。
“老夫观察他体弱,脉相也是如此,你们是今年逃荒来,新落户的难民?”
李郎中视线在舒婉秀和荀羿之间梭巡了一番。
舒婉秀指着床上的舒守义道:“我们是,”又指指荀羿,“他不是。”
相比舒婉秀一股子老实劲儿,问什么答什么,荀羿则觉得这是无关紧要的问题,催促道:“李郎中,您快些看好,开方抓药吧。”
“这不是正在看?”
他不满地看了荀羿一眼,挥挥手让他退开些,又问舒婉秀,“逃荒前后你侄儿身体如何?可有生过大病?”
“从前他的身体一直都很好,长至三岁风寒得过几场,但次数不多,也没有过很凶险的时候。”
“逃荒后县城郎中免费给难民看诊的时候,我带他去看过,底子没出大问题,只是……”
那个病症,舒婉秀从未对任何一个人吐露,哪怕最亲的大伯父。
此刻要从嘴中吐出,她确实犹豫了一瞬。
但如今是看病的紧要关头,荀羿又数次帮了她们,这般情况让人家走到门外去,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想到荀羿一贯是个沉默的,她闭上眼,提气将后头的话一股气说了出来。“郎中说,他患了癔症。”
‘癔症’两字说出后,一股很强的罪恶感同步袭来。
龟背村和五牌村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她怕郎中与旁人提起这桩稀罕事,传远了对舒守义不利,亡羊补牢地慌张描补:“郎中开了几副药,我给他煎了服下后,近两月都没再犯过病了。”
“当时县城那位老郎中开药时就说了,不发作了就是好全了。”
李郎中摇摇头,“一两月不发作不代表病根除了,你这孩子还小着,逃荒才过去几月怎么又受了这么大的惊吓?”
他边摇头边叹息,“我先给他把热褪下,癔症……也给你再开两副药回去给他服一服。”
“往后切要注意,一两年内绝不可让他再受大惊吓,或经历大喜大悲了。”
舒婉秀眼圈发红地应下。
待李郎中去另一边开方抓药后,一直在眼眶中打转的泪不可控地滴落了下来。
一颗一颗砸在舒守义紧攥成拳的手背上。
她抹去,泪又落下。
荀羿不知道怎么安慰,默默转到屋外去熬药。
第一回 药快些熬好灌下后,他接着慢熬第二回的。
天边渐渐冒出了鱼肚白,守在床边一宿没合眼的舒婉秀发觉舒守义发烫的身体渐渐降了温。
荀羿跟着紧张了一夜,原本干净的下颌都冒出了胡茬,此刻舒守义病情稳定了,他一颗心跟着落回了肚子里。
看着舒婉秀因为哭过又一夜没合眼,导致红肿又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荀羿道:“你再守一下,喂他喝完第二回 药。我出去一趟,回来就由我来守吧。”
舒婉秀端起床边的药碗,点点头,“好。”
荀羿不说去哪儿,舒婉秀也不问。
总之他就这么出了门,过了两三刻钟才重新回来。
此刻天已经大亮,屋中光线好了很多。
荀羿将木盒里装着的粥碗取出搁在房中桌上,对舒婉秀唤道:“快来用朝食。”
“嗯?”
舒婉秀眼皮子肿胀得近乎透明,她慢慢抬起眼皮回头。
只见一只放了勺子在其中的青瓷碗摆在桌上,里头盛着还在冒热气的黍米粥。
青瓷碗旁边还有和木制的提盒,荀羿刚刚打开第一层端出了粥,现在正在开第二层。
他从里面拿出了一碟切得细细的咸菜,两颗圆滚滚,未剥皮的水煮蛋。
“愣着做什么?快来吃。”
荀羿手上没空,转头对着她说。
舒婉秀哪儿能心安理得地过去享受?她局促地站起来,“这些是哪儿来的?”
“荀大哥,你吃过了没有?”
那只青瓷碗很是讲究,舒婉秀在庞里长家中都没看到过这样精致的瓷器。
荀羿好笑道:“我妹妹嫁到了龟背村,这些都是从她家中带来的。”
舒婉秀不可思议,“您怎么……我、我、我怎么好意思。”
因为一夜没睡的原因,她嘴皮子跟不上脑子,说不出心里那个意思。
荀羿懂她的意思,“整个五牌村都如同她的娘家,你如今既然是五牌村的人,那也就是她的娘家人,遇上娘家人,招待个一顿两顿是很应该的。”
这是又要沾村子里的光了。
粥还没喝,舒婉秀脸皮就臊了起来。
荀羿叹道:“放心吃吧,端出来了,没有原样送回去的道理。”
这份热情让人难以推拒,舒婉秀慢吞吞地靠近了桌边,端起碗前,再次看了荀羿一眼。
“没有毒,放心喝。”
舒婉秀像个吃零嘴前需要找大人再三确认的小孩,连续得到几次确切的准许后,才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进了嘴中。
金黄色的黍米煮得极化,送入口中一抿就入水一般化开。
而且这粥不是无滋无味的,很浓的香气中,还夹杂了一丝微甜。
荀羿道:“你用勺子贴着底,搅一搅。”
舒婉秀听话照做,搅和几圈后再尝,竟然更甜了?!
“我只给你盛了一碗粥,她怕你吃了没力气,主动往你粥中添了一块饴糖。”
“喝完再吃鸡蛋,或者边喝边吃都行,这两只蛋也是你的,我朝食和你吃的一样,且量比你足多了。安心吃吧。”
荀羿说完,径直走到舒守义躺着的床边,坐在了舒婉秀之前的那个位置上。
舒守义虽然浑身不发烫了,但是一时半刻也并没有醒来,舒婉秀喝完粥将两个鸡蛋揣在手中,荀羿就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李郎中说了,他近几日不宜吃鸡蛋,最多喝些稀粥。”
舒婉秀只好讷讷放下其中一个鸡蛋,敲碎一只,细致地剥完皮后,送入嘴中细嚼慢咽地吃下。
喝鸡蛋粥与吃水煮蛋是不一样的。
一人独享一枚鸡蛋,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卵黄绵密细腻,虽然吃多了噎人,但适量吃一吃是美味的。
卵白有股特殊的香味,煮出来的鸡蛋,卵白口感十分不错,吃完唇齿留香。
舒婉秀吃完一颗就满足了,怕荀羿再说什么,她只好主动说道:“我饱了,留一颗晚点吃。”
“好。”
荀羿这一次没有逼迫,把决定权交给了她。
“你洗把脸,再去旁边里间旁边歇一歇吧。”
“问过李郎中了,最近天冷雪厚,上门求医者不算太多,白日里里间空着的时候居多,你可以放心睡一觉,若是有人要用到,我会在外边叫你。”
荀羿安排地很妥当,舒婉秀经过一晚的害怕、担心,确实精疲力竭了,在吃完朝食后更是明显。
她不再推拒,撑着腿起身后,慢慢腾挪到了里间。
因为男女有别,有时男病患和女病患同处一室确实不好,所以李郎中这间病室便分隔成了里外两间。
如果外头先住了男病患,那么后头来的女病患就住在里间中。
里外两间都各有两张床榻,荀羿表示,如果他困了,他会在外面另一张空床榻上稍作休息。
担心等会儿外间再来个病患,荀羿会没得功夫休息,舒婉秀在躺下前又一次说出了轮换着来的话。
“好,都依你。”
荀羿音调很低,像是哄着她似的。
“快入睡吧。”
“嗯……”
舒婉秀困极了,躺在床上不久就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极长极长的梦,梦里昨夜她面对两个坏蛋时,荀羿没有出现,她一个人与那两人搏斗了许久,她精疲力尽,用尽了全部力气也无法阻挡住他们,房子被占,粮食被吃,他们睡了一晚第二天离开前还说要把舒守义带走当食物……
她大喘着气,几乎呼吸不过来,就在要窒息的时候,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这是梦,真实的世界是,你被荀羿救了……
‘真的吗?’
‘是真的!’
伴随着那个声音斩钉截铁的答复,一大口空气灌入肺中,舒婉秀劫后余生地睁开眼——
作者有话说:休息一下,今天和明天没有更新哦~[摊手]
第40章
“笃笃笃——”
“笃笃笃——”
意识刚刚回笼, 舒婉秀就听到了两阵敲门声。
“醒了吗?”是荀羿的声音。
舒婉秀赶紧把被子推开,坐起来道:“醒了!”
“外边一下抬来了两位摔伤的阿婆,里间恐怕要用。”
“好,我马上出来。”
把自己睡过的铺盖收拾整齐, 舒婉秀迅速出了里间。
荀羿侧站在门口, 见到舒婉秀出来,下颌朝舒守义的方向一抬, “他醒了, 想见你。”
“姑姑!”
舒守义是半个时辰前醒来的,荀羿把李郎中叫来看了他一遍, 确认一切已无大碍,且可以进食后,又去妹妹家取了一碗热粥来, 让他喝了粥,再喝了一顿药。
躺久了难受, 屋里反正摆了火盆, 舒守义就一直穿着衣服坐在床上消食。
“哎!”他声音响亮,舒婉秀听着就欢喜,几步走至床边, 摸他的额头和脸颊。
“醒来多久了?还难不难受?”
舒守义果断地摇头, “不难受!”
至于醒来多久了, 他自己一点都没留意, 但舒婉秀问到了,他用一双期待的眼睛看着荀羿。
荀羿便告诉舒婉秀她睡了两个时辰, 其间舒守义何时醒的,醒后吃了什么,也一一告知给她。
“李郎中说可以回家了。”
舒婉秀摸过他的额头、脸颊, 又摸了摸他的小手,确实都温度如常。
仔细看他的面色,除了唇瓣有些干,其余都好,甚至眼睛比生病前更有神采。
“真的没有不舒服了?”
舒守义品味了一番,指指自己的喉咙,“只有这里一点点痛。”
昨天那般凶险的样子真是把舒婉秀吓坏了,还以为他会惊怕很长一段时间,现在的样子实属意料之外。
舒婉秀失而复得地将他搂进怀里,揉着他的后脑勺安抚:“不怕,回家后姑姑给你熬些稠粥,多喝点,过两天就不会痛了。”
“嗯!我不会怕痛的。”
舒守义抬手拍拍舒婉秀的胳膊,“姑姑,你松开,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这孩子的状态太好了。
舒婉秀到此时此刻终于发现了这一点。
在他雀跃的话语声中,她慢慢松开手,就见舒守义从床靠墙的那一边拿了好几样东西出来,一件一件小心地摆在了背面上。
等全部摆好,他郑重地对舒婉秀介绍起这些新得的玩具。
“这是小兔、这是小马、这是小牛、这是小猪、这是小猴!都是荀叔父给我编的!”
他往外摆一样,舒婉秀就看一样,等他全部摆完,舒婉秀其实也早已经从头至尾观察过一遍了。
最前面那兔子两只前爪向前扑,呈奔兔状,好像下一秒就会跑进洞中躲起来,最后面那猴儿一只胳膊举着,一只胳膊弯曲在身前,呈一个单手向上攀的姿态,像是下一秒就会挂到树上似的。
五个小玩意儿,全身皆是用干稻草编成。
材料简单,但手法并不普通,每种动物都编得立体又有神韵。
舒婉秀在心里惊叹了一会儿才开口赞美,“编得真好,像活物一样。”
“我可以拿起来看看吗?”
她看向荀羿。
荀羿道:“我已经送给他了。”
舒守义乐得笑出大牙,“姑姑随便看!”
舒婉秀挑中了那只牛。
这是五个小玩意儿中做出来个头最大的一个,它的下腹发鼓,脊骨顺直微凸,长长的尾巴甩向一边,脑袋微仰,好像会随时“哞~”地叫出声。
舒婉秀捏捏它的肚子,发现不是空心,而是实心。
她会用青绿色的棕叶编织蝴蝶和蜻蜓,但用干稻草编织小动物,还编得这般活灵活现,确实是生平仅见。
“荀大哥手艺真好。”她甘拜下风地赞叹。
“荀叔父十二生肖都会编!姑姑你要是晚些醒来,荀叔父就给我编齐啦!”
舒婉秀无奈一笑,“看来你巴不得我更晚些起?”
舒守义嘿嘿一笑,不吱声。
倒是荀羿说:“哪怕你没醒也不能再编下去了。”
姑侄两个都抬头看他,就见他指指舒守义床褥下面,“底下稻草都空了。”
这么说当然是句玩笑话,床底下稻草铺得很厚,荀羿总共取用了十几根。
但是这般寡言的人突然开了一句玩笑,属实让舒婉秀笑了出来。
正是气氛融洽的时候,屋门却突然被人从外打开。
“哎呦——哎呦——”无人进门,屋内三人已经先听到了一声接着一声的痛苦呻吟。
“都抬好抬平!娘,您别动,我们抬您进去。”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抬着门板一头,说着话,慢慢进了门。
舒婉秀三人停住嘴,看着他们一行人进了里屋。
“天色不算早了,我请李郎中再来看一趟,就启程回去吧?”荀羿问舒婉秀的意见。
舒婉秀当然不会有异议。
不多时,李郎中跟在荀羿身后匆匆进来,看了舒守义的舌苔、把了脉象。
“可以归家了,回去把我开的几副药好好喝完。昨夜我说的话,你们也需放在心上。”
想必指的是一两年内不可受大惊吓,经历大喜大悲的叮嘱。
舒婉秀立刻保证道:“我都记着的,绝对时时留心。多谢您了,李郎中。”
眼看要离开了,舒婉秀捏紧了手里的荷包,询问诊金和药费该付多少钱。
“昨夜你侄儿病情凶猛,用的那副药方中有两味药材稍贵,而开给你带回去的药方……”
李郎中摸着长须,一一讲清楚了诊金和药费的来历。
舒婉秀听得心惊肉跳,生怕全部家当付不起这次药钱,好在是虚惊一场,李郎中最后说出的数字在她的承受范围内,一共七十二文。
“您再点点。”
她从荷包中取出钱,数过之后双手递给李郎中。
接过钱后,李郎中没有再数,只道:“随我来取药。”
“我去,你守着孩子。”荀羿直接提步跟上,并给了舒婉秀一个眼神。
里间的老人家仍在‘哎呦哎呦’地叫唤,她的家人此刻正在陪在里间,这个眼神是让舒婉秀他们留在这儿自己小心。
“嗯!”
舒婉秀应了,乖乖在床边坐下。
片刻后荀羿提着药回来,她还有几分惊诧:“这么快?”
“药早就抓好了,我只不过去拿一趟。”若非如此,他不会让舒婉秀两人留在这儿等。
舒婉秀站了起来。
昨夜出门急,她没给舒守义拿鞋子,今天回去只能把他裹在被子里继续抱着走。
此刻舒守义身上两床被子,一床是李郎中这里的,一床是她们家的。
她把郎中这儿的那床折好,整齐摆放在床尾,再拿自家那床把舒守义和那五只稻草做的小玩意儿包了起来。
不出所料,荀羿上前一步,准备抱人。
舒婉秀适时挡住他的手,语气坚定地道:“荀大哥,今天我先抱他一段。”
感觉到舒婉秀的决心,荀羿不得不倒退一步:“好。”
一行三人就这么踏上了归途,荀羿走在前面带路。
快走出龟背村时,舒婉秀问:“荀大哥,您要不要去跟妹妹道个别?”
“不用,之前已经说过了。”
舒婉秀‘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想尽量省下力气抱着舒守义走远一点。
怕摔着舒守义,舒婉秀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渐渐的,窝在她怀中的舒守义呼吸声变得轻缓。
荀羿回头查看,见舒守义双眼闭着,确实是睡着了的模样,轻声开了口:“昨日那俩盗贼是劫粮案的凶犯,昨夜里长领着大家在山中寻人不久,村里就来了衙役。”
“听闻他们是落在五里村的难民,姓刘,被他们挖陷阱害的那人是县城一名衙役,还好那衙役年轻,在陷阱中被找到之时还有一口气在。”
这些后续对舒婉秀而言都是次要的,听说那贼人是五里村的,她立时慌乱起来。
“荀大哥,你可知他们有没有伤害其他人?”
荀羿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上次去县城领粮,他就曾经送她到五里村村口。
“你安心,我仔细问过了,没听说五里村有人受伤。”
得知大伯父一家平安无事,舒婉秀松了口气。
转念一想,荀羿要探听这么多消息,怕是在她睡着的那两个时辰里一刻都没歇着,不由歉疚地问他身体还能不能撑得住,早知便在李郎中那儿多歇息一会儿了。
荀羿得到舒婉秀的关怀,轻轻笑出了声。
“我今日一直待在龟背村,这些消息是我早晨托妹夫出村打听的。”
他虽然惦记昨日那两个盗贼的来历,但是又怎么敢在舒婉秀睡着时抛下她们回去打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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