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自荀羿开口说起了昨夜的事情, 舒婉秀手上便渐渐泄了力。
时刻注意身后动静的荀羿转身要帮她抱着舒守义。
舒婉秀把怀中之人递出去后才表现出不好意思。
这神不思蜀的模样一看便是有心事,荀羿眼一抬,点破了她心中所思:“在担心今晚的住处?”
荀羿在舒婉秀心中本就是个心细如发的人,被他猜中心思舒婉秀没有太过惊讶。
她确实是正在愁着这件事。
昨夜的经历回想起来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也没什么区别, 尤其是今日歇息的那两个时辰里她做的那个梦, 实在真实,让她越回忆越害怕。
以前每次出门回家都是开心的、迫不及待的, 现在离家越近, 步伐越滞涩,更别提心中蕴藏的恐惧、后怕。
她不得不承认, 她现在,有些抵触回到那栋让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屋子中了。
舒婉秀的指甲深掐入肉中, 过了片刻,向荀羿打听:“我曾听里长说, 劫粮案的凶犯是六七人, 昨夜两人落网,剩下的可有消息?”
“听说昨天白日里县衙抓走了一批人,具体抓了几个、抓走的那些是不是劫粮案的凶犯还未可知。”
不知道县衙的人把凶手审讯出来没有, 就算审讯出来了, 消息传到五牌村来也需要时间。
荀羿今晨匆匆托妹夫出去打听到的消息终归有限。
不过他想, 还有一条消息舒婉秀应当是不知道的。
“劫粮案令县令震怒, 限底下的衙役十天内破获此案。”
这倒是让舒婉秀欣喜。
倘若劫粮案迟迟不破,其他的凶犯逍遥法外, 对难民们来说就是一把悬在头上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劈下。
或许是下一次领粮时,或许是待在家中烤火时, 总之哪户难民也无法安心度日。
若是县衙能在十日内破获此案……
舒婉秀算了算,自二十四号劫粮案发生,今日已是——
“今日已是第四天了,这风头上你住在山中确实不大安稳,或许你可以去大伯家短住几日。”荀羿道。
舒婉秀眨眨眼,没点头也没反对。
因为荀羿说的正是她心里刚冒出的想法。
久久没有回应,荀羿转动脑筋又思考了一下,“你莫非因为昨夜那两人是从五里村跑出来的,便担心你大伯父家中不安全?”
荀羿这一回说错了,舒婉秀从没想过这一茬。
大伯父家住的并不如她的居所一般偏僻,且不说他们周围有邻居,光说大伯父家里,那也是青壮劳力三个,大大小小一大家子。
住在大伯父家,除非被人用了迷药,不然不可能落入昨日那样的境地。
荀羿从没去过自己大伯父家中,有此一说也情有可原。
舒婉秀道:“我不说话,不是担心大伯父家不安全,而是因为我跟您想得一样。”
“我也觉得,我应该带着守义去大伯父家暂住几日。”
唯有一点让舒婉秀有些踌躇。
她相信大伯父愿意收留她们,可是舒守义这几日需要服药,带着病去大伯父家借住,有些不那么妥当。
因此在荀羿问她:“直接去五里村还是需要回家收拾些东西再过去?”时,舒婉秀选择了后者。
不仅需要想想在大伯父家如何吃药调理,她也要回去看看昨夜屋门破坏得如何。
昨夜那桩无妄之灾不仅是花掉了七十二文,一笔看病买药的钱,剩下的所有家当,四百二十文里,她还要花去一笔请木匠修门。
既然是避不掉的花销,最好还是现在去回村去看看,早些请木匠来修了为好。
这样几日后从大伯父家回来时,不必临时再请人去修卧房门。
……
进村后,路突然变得不太好走了。
不知昨夜他们走后村里经过了怎样一场混乱,反正从村口开始,地上全是凌乱的足印,雪被踩得硬邦邦的,甚至有一些脚印上沾着黄泥。
他们没去路旁邻居家中,也没回各自的家,而是目的明确地叩响了庞里长家门。
近乎一宿没睡的陈三禾白日里补了一阵觉,此刻刚醒不久。
心里才惦记上舒守义的病情,没想到他们三人已经走到了家门前。
舒守义被被子抱得严严实实,陈三禾不明情况,脸上的表情一时之间控制得很小心,只有眼里的担心做不得假。
“如何了?”她轻声又小心地问。
舒婉秀道:“好了很多了,郎中开了药给他带回来吃,以后好好养着就行。”
四副药用绳子捆扎得严严实实,舒婉秀抬起来给陈三禾看。
“真是神佛保佑!”
陈三禾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对着天上拜了拜后,侧身迎了他们进来。
陈三禾是全家里头醒得最早的一个,她才生起火,舒婉秀他们便过来了。
“你们先坐,我再添点柴。”
她显然是个烧火的老手,柴堆里随便抽了几根柴加进去,火焰‘唰’地一下变旺。
经过那样的乱象,两方都迫不及待想知道昨夜彼此分开后发生了何事。
舒婉秀这边的事情简单,三两句话就说了个清楚。
村子里这边倒是复杂些。
“你们把那两个人留下离开后,我们乱了一会儿阵脚。”
据陈三禾所说,昨夜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撬开刘寅学父子的嘴。
荀羿走了,其他人根本镇不住刘寅学,他油盐不进,死猪不怕开水烫。
秉承着死也要拉个垫背的的那种决心,愣是不开口。
还好,陈三禾之前为舒延荣一家说话时,去村里打听过刘寅学一家的人品,甚至还遥遥见过刘寅学一面。
光线昏暗时她没将刘寅学认出来,在村民们被庞知山召集起来,举着火把准备上山找人的那一阵灯火通明的时刻,陈三禾越看越觉得刘寅学眼熟,仔细回忆一番,愣是想起了刘寅学的身份。
五里村和五牌村虽离了几里路,但是有了这么一个方向,总比在山林中如无头苍蝇般乱转要好。
庞知山把大家伙聚集在一起,将大伙儿的起点定为舒婉秀她们所住的那座荒山,终点定为五里村。
不管找没找到那处陷阱以及陷阱中的人,反正谁先走到五里村,谁就先去五里村里长那儿通风报信,让五里村里长也发动村民一起找。
庞知山这般打算后,自个儿也跟着老少爷们上了山,留下一、二十个拿着棍棒的妇女,聚在庞知山家中,不错眼地盯着刘寅学父子。
时间水一样流走,半个时辰过去,没等到山上老爷们的回音,反倒来了外村人喊门。
陈三禾道:“村里老少爷们都出去了,深更半夜突然来了外村人,那叫一个吓人!”
舒婉秀听着也替留守的妇人们捏了把汗,紧张得不敢吭气,直直地看着陈三禾,听她继续往下说。
“你们猜,来的是谁?”
“还好不是个坏人!”
来者两人,一个是五里村带路的村民,一个是县城衙役。
有妇人担心外头的人是刘寅学同伙,听他们禀明了来历也不敢开门。
但五里村是陈三禾的娘家,全村原住民没有陈三禾不认识的。
最初心慌的劲儿过去,她觉得门外人声音确实听着耳熟,多问了几句后做主开了门。
门开后大家才把话说清楚。
原来刘寅学父子是审讯出来的劫粮案凶犯,傍晚时分就被衙役识破,可惜他们早有准备,丑事败露立刻就逃进了山里。
那会儿衙役人手不足,没即刻把他们二人抓住,之后经过五里村里长儿子报信,县衙连夜加派了人手过来……
指望十来个衙役搜索完这成片的山,显然是痴心妄想。
所以由五里村村民带路,领着衙役去附近各个村子里长家中说明情况,再由各村里长集结村民去山上找人。
陈三禾所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把刘寅学父子交了出来,第二件事便是告知那名衙役,刘寅学父子设陷阱坑害了一个人的消息。
对当时情况门清儿的衙役猜测陷阱里的人是同僚莫道晚。
虽然平时一块儿共事有些龃龉,但是比起凶犯,衙役自然更愿意站在同僚那一边。
那名衙役当场对刘寅学父子用了刑。
“好在当时没有孩童在。”
知道耽搁久了莫道晚会没命,那衙役一点没留手,刘寅学父子加起来掉了五颗牙!
满地都是血!
不能再往深处回忆了。
陈三禾扶着额摇摇脑袋,“我昨夜连做了几场噩梦。”
话说回来,刘寅学父子在经过一番毒打后终于吐露了陷阱地址,也恰在此时,庞知山带着村民背着一个人下山了,正是掉入陷阱中的莫道晚。
在山上时大家就检查过,莫道晚还有口气在,但是他身上有多处刀伤,石头砸击伤。
可能是伤或者寒冷导致,抬下山那会儿他意识已经不清明了。
这般严重的伤势,附近村里的郎中少有能治的。
那名衙役做主,问了周围哪个村子有驴,找去借了一辆驴车,驾车将莫道晚连夜送回了县城。
“天寒地冻的,怕他路上挺不过,村里人凑了五床棉被给他盖着去的。”
“之后天亮了,你庞伯父和五里村里长也跟着那些剩下的衙役押送刘寅学父子去了县里,至今没回。”
看来村民们昨夜在他们离开寻医后也被折腾得不轻,难怪进村一路上足迹凌乱,雪都踩硬了。
陈三禾把大事都说完了,倒是想起了小事。
她让舒婉秀安心,“你的粮食我都收在了自家粮仓旁,你放心,一晚上都好好的,绝对一粒米都没丢。”
舒婉秀站起来对陈三禾深鞠了一躬,“多谢婶娘。”
“客气什么?”陈三禾摆摆手让她坐下。
“粮食你是现在就拿回家中还是再放一阵?”
按照路上想好的,舒婉秀不好意思地道:“婶娘,还需麻烦您替我保管一阵。家里门都坏了,我打算去大伯父家中暂住些日子。”
陈三禾并不意外。
“出了这档子事,尽管我不曾上山,但也听说了,你家的门已经坏得不成样子。”
“修门确实需要功夫,你去五里村住住也好。婶娘娘家在哪儿你知道的,若有不好跟你大伯父他们开口的事,你就去婶娘娘家找人帮忙。”
这种话光听着都让人感觉窝心,何况舒婉秀明知陈三禾不是随便说说的那种人,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带有分量。
“谢谢婶娘。”
陈三禾摸了摸她的脸蛋,“这天杀的盗贼!婶娘瞧你脸上好不容易养出的一层肉,折腾这么一晚,又消下去了。”
像自家后辈受了欺负那样,陈三禾将刘寅学狠狠咒骂了一通。
余光瞟到被子里的舒守义,更是心情不佳,“烂心烂肺烂□□的玩意儿!多好的孩子啊,被他祸害了一通!”
当事人舒婉秀已经自认倒霉,提不起多少劲儿来咒骂刘寅学了。
听陈三禾这么一骂,倒是心头那股气顺了不少。
……
“婶娘,时候不早了,里长今日还回得来吗?”
“应当回得来吧?实在回不来就只能在县城住一晚了。”
陈三禾知道舒婉秀要住去五里村,也不再说那些无意义的话了,起身带着她去村里木匠那儿。
“婶娘家里有几根干杉木,能给你用来做门板的料子。”
修门是需要木料的,自带木料和不自带木料,价格又不一样。
一直默默旁听她们说完整夜经过的荀羿,这时候突然插话道:“伯娘,您家清水的儿子过两年就要娶妻了,到时候要建房吧?”
“您家存的杉木是有用处的,别动用了,不如用我家的。”
舒婉秀不知这里头的事还好,荀羿点破了,她自然不可能再肯用陈婶娘给孙子准备的木料。
陈三禾无奈地点点他,“你小子。”
荀羿像是就事论事一样,语气平淡的解释:“我不用盖房,木料留着也是等着被虫蛀,倒不如这次用了。”
他们一来一回,在舒婉秀不知不觉间,木料的事就被说定了。
她来不及制止,因为荀羿已经离开,回家去扛木料了。
陈三禾接手抱着舒守义,甚至催促舒婉秀:“快走吧,婶娘继续带你过去。”
同村的消息还是传得很快的,何况五牌村本来就小。
年老但精神头儿不错的庞木匠接下了修门这个活儿,还特意对舒婉秀表示不必担心,等他儿子上山量好门的尺寸后,他会拿出最好的手艺来给她打造一扇最最结实的门。
“哐当!”
屋外传来木头落地的声音。
“做两扇门吧。”
第42章
做两扇门?舒婉秀与陈三禾面面相觑, 下意识捏紧了荷包。
荀羿扭头便看到了舒婉秀的动作,瞬间意识到自己刚才话语有多么唐突。
舒婉秀修门,他提供木料还可以解释说那些木料他本就用不上,但是舒婉秀请木匠做活, 他没有立场帮舒婉秀支付工钱。
而让舒婉秀自己付钱的话……荀羿知道舒家目前生活困顿。
脚步微顿后, 他大步跨进屋子,为自己未经深思脱口而出的话向舒婉秀道歉。
“对不住, 并不是要替你当家做主, 只是想提出一个建议。”
“没关系,荀大哥您请说。”
荀羿看了一眼庞木匠的眼色, 吃一堑长一智地谨慎选择了尽量不冒犯人的说法:“如果有一扇足够结实的门用来防贼固然很好,可是门踹不开,贼人难道不会破窗?”
唔……是有那么一点道理, 门是死的,人可以变通。
旁边的陈三禾微微点头, 但很快又反应过来:“那你建议做两扇门又有什么用?难道你想说把窗户废掉, 也装上门?”
“并不是。”
“我只是觉得,除了想办法让盗贼进不来,她最好还留一条退路给自己。”
至于怎么留下那条退路, 说来也简单, 无非是:砌墙, 装院门, 把舒家那几间房围住,保护起来。
只要墙建高些, 外村那种临时起意想来打劫的盗贼没有梯子,根本爬不上去。
如果贼人在前院踹门,里头的她们听到动静后大可以在后院墙头上搭着梯子逃出去。
虽然人不会一直点背, 一直遇到盗贼,但是万一再遇到一次这样的情况,有这么一堵墙确实能增加几成逃生的几率。
这只是一个防范于未然的主意。
而舒婉秀却忍不住畅想起来,如果昨夜有那么一堵院墙……那该多好啊。
其实她想过逃,但确实插翅难飞。
后来门被踹破时的那种绝望,她一辈子忘不掉。
舒婉秀把荀羿的建议听进了心里。
奈何囊中羞涩,做两扇门、砌墙建一个院子,目前无法做到。
陈三禾也一听便知这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她笑着帮荀羿打了个圆场:“以前没发现你是个急性子,下次说话可别大意了。婶娘方才乍听你那么一说,真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嘞!”
庞木匠听荀羿说完倒是没恼火,只与舒婉秀确认,“还是只做一扇门吧?”
“对,”舒婉秀面带笑容,“日后做院门我再另来找您。”
他好脾气地点点头,收下了之前跟舒婉秀谈好的三十文工费。
出了庞木匠的房子,没等走远陈三禾就又呸了一声。
“那刘家真是祸害!”
但也不敢抱怨太多,怕舒婉秀想不开,说完连忙给她顺了顺背。
“婶娘,我已经看开了,没事的。”昨夜那样险的境地能捡回条命已经算撞了大运,她要努力向前看了。
最近这段日子里,她要先确保安全。
等劫粮案的凶犯都落网了,再回村来好好猫个冬,把自己的、舒守义的身体都养好。
到了明年勤勉耕种,多多赚钱,把院子建起来,慢慢偿还村里人的恩情。
思想产生了变化,浑身的气息也会随之改变。
陈三禾很欣慰她能够这么快提起精神来。
“你能看开,婶娘替你高兴。”
“你什么时候去大伯父家?需要婶娘和荀羿陪你回山上看看吗?”
“好啊。”
虽然没回家就谈好了修门的事,但是反正舒婉秀克服了心里障碍,所以回去看看也无妨。
总共四个人,三个走着上山,一个窝在大人的怀里睡着。
和村口一样,上山的路雪混着泥,不好走。
陈三禾全程牵着舒婉秀,直到四个人全到了舒家屋前。
经过那场无妄之灾,舒家的卧房门四分五裂了,只剩一点边边角角挂在门框上。
昨夜荀羿帮忙捡拾了些碎门板堆放在一边,但大部分还散落在地上。
陈三禾探头往房间内看了一眼,里头除去一张木床、一个陶盆、靠门放着的一把锄头,没多少其它物件了。
她主动问道:“这张门坏了,堂屋也没个锁,你们这几日不住在家的话,还有没有什么要存在我那儿的?”
家当不多,可每一样都有大用,陈三禾既然主动问了,舒婉秀也不矫情。
“有的。”
锄头、陶盆、吊在堂屋竹篮里的咸鱼。
连灶头上那口大铁锅也非常珍贵。
幸好荀羿力气大,这些东西有他在都拿得下。
下山前,舒婉秀提着菜篮子去菜地里采了些菜。
下山后,去陈婶娘家里取了一些米带走做这几日的口粮。
由于一直没歇气,做完这些后,舒婉秀脸蛋都变得红扑扑了。
她把菜篮子挎到臂弯处,笑着对陈三禾道:“婶娘,守义给我抱着吧。”
“这就出发了?”陈三禾看看她,“你提着菜,又要抱着孩子,多难呐!我喊清水送你一段。”
庞清水是她大儿子,不给舒婉秀拒绝的机会,陈三禾直接朝屋里叫人。
应声的却是陈莲。
“娘?”
“清水醒来不久,见爹一直没回,往村外迎爹去了。”
陈莲打开房门走出来,解释过庞清水去向,又问陈三禾有什么事。
“伯娘,算了。”荀羿低声道。
“好人做到底,我送她们去五里村吧。”
“那……”本来打算继续叫二儿子的陈三禾止了声,“好吧。”
“路上小心点。”
不放心地叮嘱几句后,陈三禾手撑在篱笆门上,目送他们离开。
说不清是第几次,舒婉秀又站到了荀羿身后,看着他的背影,踩着他的足印,在雪中赶路。
“小心。”经过一处窄路时,荀羿用后背挡住了一根斜横到路中间的杉木枝,让舒婉秀先经过。
她顺利迈了过去,荀羿抱着舒守义离开时,后背处的衣服“滋啦”一响,被勾破了一个口子。
好好一件夹衣,这一勾,里头的棉花都露了出来。
“您衣服破了。”
荀羿扭头看了一眼,但是看不到那处口子。
他不太在意。
“无事,学着补补就好了。”
学着补补?
她思维涣散地随着荀羿走到了五里村。
这一次到了村口,荀羿仍不打算进去。
积满雪的松树下,几乎全程颔首低眉的舒婉秀抬起头直视了荀羿的双眼。
这是一双很沉静的眼睛,如同荀羿现在给舒婉秀的感觉一样——安稳。
关于报恩,刚刚一路上舒婉秀受到了启发。
以前的不谈,光说今天这半天,荀羿送木料、帮忙搬东西、送她们来五里村,对她们的恩情一天一天如同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她以后肯定是要报恩的,但荀羿以后肯定也是要成亲的。
她能力小,绝无可能一次性报答清楚荀羿的恩情。
不如现在给彼此定下一个身份,从当下开始报恩。
本来有些乱的心绪、难以启齿的话语,此刻被荀羿浑身上下透出的踏实感抚平了毛躁。
“荀大哥。”舒婉秀平声稳调却目光炯炯。
“您的恩情于我们而言实在太重,我无以为报……从今往后愿意将您奉为再生父母,广而告之,不知您是否愿意。”
再、再生父母?
荀羿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哑口无言。
这太荒谬了!
舒婉秀是从他背部刮破的衣角得到的启发。
她道:“我人小力微,您铺子里的活儿我帮不上忙,但是将您奉为再生父母的话,我可以为您补衣,替您做饭,既可从细微处报答您的恩情,又不必忧心村里人的闲言碎语。”
“我不需要你补衣做饭报答。”足足几息后,荀羿才勉强吐出下一句完整的话语。
“更不愿当你的再生父母。”
“以后不要再提这样的话。”
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荀羿心乱了。
竟是又一次在舒婉秀面前落荒而逃。
第43章
“难道我说错什么了?”
救命之恩不是如同再生父母吗?
怀里舒守义沉沉的, 舒婉秀把他往上颠了颠,步履维艰走到了大伯父家门前。
哪怕知道大伯父不会拒绝她借宿的请求,但抬手叩门时,舒婉秀还是深呼吸了一下。
出来开门的是徐珍。
舒婉秀紧紧抱着舒守义, 足尖并拢, 规矩的站在原地。
“大伯娘……”
动作拘谨,神色欲言又止。
可昨夜因为刘寅学父子折腾了大半宿的人不止五牌村村民, 五里村村民同样也是。
舒延荣一家昨夜人心惶惶, 找完人后很晚才睡,根本无暇打听其它消息, 今日又起得晚,以至于舒婉秀这点不同以往的踌躇徐珍根本没注意到。
“哎!婉秀来了?!”徐珍语气神态一如平常,带着笑意应了一声后, 走出来迎接。
发现她又抱孩子又提菜,还拿着几副药, 神色稍变, 但也不过是赶紧把菜篮子过手接去,扶着她的背往屋中招呼:“快进屋!”
舒婉秀步伐迈动,轻轻地点头。
十日之期不到, 县衙贴出告示, 劫粮案八名凶犯全部抓获。
之前一直说的七名凶犯只是林闻达一家看到的人数, 实际审讯过程中, 凶犯们交代了另有一人负责望风。
与告示一同贴出的,还有他们的判决:主犯刘家三人斩首, 从犯五人流放。
刘家人听闻判决后哭声一片。
但与舒婉秀来说这是个大大的好消息。
她即刻收拾行李,带舒守义告别了大伯父一家人,搬回了半山处的家。
木门已经做好, 牢牢地安装到了门框上。
庞木匠没有说大话,他确实拿出好手艺来做了这扇门。
分割成均匀厚度的干杉木和门框的长宽匹配适宜,近乎无缝的同时,开关门又十分顺畅。
舒婉秀推拉了几次,极度满意。
但在她的预期之外,有人给她添了点东西——门、门框上各装了一个铁环。
两个铁环打磨得锃亮,垂直往下看,地上掉了些许没清除干净的木屑,无疑是安装门环时留下的。
舒婉秀推门进屋,还发现了一把用草绳绑着坠在门后的方形铁锁。
不必想也知道是谁留下的。
上次舒婉秀鼓足勇气说出将荀羿奉为再生父母的话,却被匆匆拒绝,近几日正为此事苦恼。
又一次白得了荀羿的好处,舒婉秀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
门环不好再卸下来,她对着锁头看了两日,方理清楚了头绪拿着下山。
可不巧,铁匠铺竟是无人。
隔日再去,亦是同样。
连着碰了两回壁,她去陈婶娘家中拐着弯打听,原来是荀羿的师父从县城传信过来,有富人定了一大批铁器要赶制,将荀羿叫去帮忙。
算算时间,荀羿出发的日期正好是舒婉秀从五里村回来那日,两人一个上午出村,一个下午回村。
对于荀羿的归期,无人知晓。
一大批铁器到底是多少,更是无人清楚。
日子这么平淡却又安稳的过了下去,年关前一日,舒婉秀下山一趟,发现荀家的门仍是关着的,去到近前一看,屋门上的锁都落了层灰。
竟然过年都回不来?舒婉秀生出了几分担忧。
不过荀羿在她心里是个有本事的人,担心一阵后她也就看开了。
今天是大年三十,明天是正月初一,尽管置办不起多少年货,可过年总归是要跟平时不一样些。
怎么区分这个不一样呢?除了把房子里外打扫得格外干净,就只能从伙食上下下功夫了。
舒婉秀扛着锄头,带着小尾巴进了家附近那片竹山。
落户到了南方后,舒婉秀才认识了竹子、笋子,才知道笋子分为两种,一种春笋,春日里生长,可长成竹子,一种冬笋,冬日里生长,没机会破土成竹。
入冬后,她家附近那片竹山偶尔有人进去挖笋,她见过几次冬笋的形态,却没机会品尝其味。
陈婶娘是整个五牌村有名的寻冬笋高手,每年冬季进竹山挖冬笋从没空手而归过。
偶尔下山与陈三禾一次闲聊,得知舒婉秀和舒守义这辈子从没吃过笋子后,陈三禾就拍着胸口保证过今年一定让她们尝尝笋味儿。
结果这话说完不久,便下了冬至后那场大雪。
雪覆盖住地面时,挖笋实在不易。
陈三禾等啊等,好不容易前段日子雪全融化了,山林树木全部露出了原貌,陈三禾立刻拎着锄头进山,兑现了承诺。
她花了半下午的功夫,挖了足足一背篓冬笋。
裹着数层金黄色笋衣的冬笋,长到巴掌大已差不多是极限,陈三禾半点不心疼,从背篓里挑了六个巴掌大的出来送给了舒婉秀。
土生土长的北边大妞儿着实吃了一回新鲜。
没忍住,六个笋子,连着两顿吃完了。
过年要改善伙食,她头一个就想到了上次还没吃过瘾的冬笋!
可这冬笋深埋在土中不冒尖,着实有些难寻。
为此她特地请教了陈三禾,学了一些‘绝技’。
今日是她首次挖笋,入山前姑侄俩就商量好了。
顺利的话,今晚吃冬笋烧咸鱼,不顺利的话,今晚光吃咸鱼。
她抱着好心态进山,结果挖着挖着还是崩溃了。
陈婶娘说,有细微裂缝处,可能有冬笋。
舒婉秀满怀信心挖之,无。
陈婶娘说,有微微鼓包或者轻微隆起处,可能有冬笋。
舒婉秀满怀信心挖之,无。
陈婶娘说,今年长成的新竹旁边极大概率会生冬笋。
舒婉秀挖之,无。
最可怖的是,她挖着挖着觉得满山地下都可能存在冬笋,挖、挖、挖……成了刨土。
舒守义提着篮子,舒婉秀挖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可这里转转那里转转,黄花菜都等凉了,篮子里还是空的。
舒婉秀又刨出了一个又大又深的空坑,没什么参与感的舒守义垂头丧气地问:“姑姑,这里是不是没有笋子?”
“……”
无言以对的舒婉秀在此刻意识到自己在挖笋上面没有丝毫天赋。
但是已经废了这么多力,一点收获都没有也确实不大甘心。
“你把篮子放下,捡根枯树枝也挖笋试试。”
哄完了舒守义,舒婉秀只好祭出最后的绝招。
半个时辰里她挖出了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空坑。
排除掉自己挖的,舒婉秀来到别人挖出来的坑旁。
陈婶娘说:冬笋一般是伴着竹根生长,一根竹根上长了一个冬笋,就可能会长第二个、第三个冬笋,实在找不着的时候,可以根据别人挖过的笋坑顺藤摸瓜。
这是个实在没办法时用的笨办法,但是对一点不会挖笋的人来说真的有用。
舒婉秀顺着竹根翻了一段,找到了今天第一个冬笋。
虽然看上去只比大拇指长点,两根手指并拢般粗细,但也给了舒婉秀很大的鼓励。
把笋子周围的土都扒干净后,她举起锄头,瞄准笋子底部落下。
“嘭!”很清亮的一声脆响。
但……锄头没落在她预想的位置。
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个笋子,被锄头腰斩了。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舒婉秀费尽心力挖出了一些不那么完整的笋子。
有些刨土的时候碰到了,笋衣刮破,泥土落到了笋肉上。
有些是整颗冬笋全部刨出来,最后那一锄头落下时把笋子腰斩了。
累得腰背都酸痛了,好歹勉强凑够了吃一顿的量。
“守义!回家了。”
方才听了舒婉秀的话,舒守义捡了小树枝,埋头就是吭哧吭哧一顿挖,一开始还记得目标是冬笋,后面挖着挖着连目标都忘记了,纯粹是堆泥巴玩儿。
耳朵听到舒婉秀的召唤,他甩掉树枝噔噔从一旁跑过来,看见原本空空的篮子里多出的笋子,先是傻眼,然后原地蹦起来欢呼。
“姑姑好厉害!”
能得到小孩子这么毫无保留的一句夸赞,舒婉秀心满意足,疲惫都抚平了。
她提起篮子,雄赳赳,气昂昂道:“回家,吃笋!”
舒守义乐得手舞足蹈,眉眼都弯了,闻言超级大声地附和:“好哦好哦!吃笋!吃笋!”
冬笋主打吃一个鲜嫩。
剥去笋衣后多放置一刻,鲜味便多流失一分。
因此提着竹篮回到屋中,舒婉秀先准备齐了晚上除冬笋烧咸鱼这道主菜外的其他小菜。
万事俱备,拿起冬笋前,舒婉秀还细致地在脑中回想了一遍冬笋烧咸鱼的煮制过程。
没错,舒婉秀是吃过两次冬笋,可前两次都是焯水后清炒。
今日既是尝试一种冬笋的新鲜吃法,又是她主厨做今年的年夜饭。
她不仅好奇笋和咸鱼一同煮制后的味道,还很担心做坏菜。
经过几番心理准备,她才拿起薄竹片,剥去冬笋那色泽漂亮,层层叠叠的笋衣。
她挖回来的冬笋,完整的少,破损的多,万幸笋衣够厚,有些看上去惨不忍睹的,剥开笋衣发现也没沾上太多泥。
倒是那些被‘腰斩’的,实在可惜。
不仅两头粘泥,还两级分化严重。
靠近竹根那头竹片削都削不动,而靠近尖角嫩嫩的那头,在剥笋衣的过程中,那嫩嫩的尖几乎轻轻一碰就四分五裂了——
作者有话说:最近降温了,大家注意保暖,别着凉[摊手]
第44章
舒婉秀顶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轻手轻脚处理干净了冬笋,之后切片时,更是尽量保持它们厚薄均匀。
咸鱼煮一遍水,冲洗好、撕碎后再次放入装有少量水的锅中煮制, 同时加入少许的百辣云。
冬笋在咸鱼的精华韵味煮制出来后才加入, 稍稍焖一会儿,加少许的盐翻炒两下便能出锅。
舒婉秀特意没有加干紫苏。
因为害怕紫苏的独特香味会掩盖住笋的鲜。
两个素菜是平平无奇的水煮芦菔块儿、煮菘菜, 而主食破天荒般煮了干饭。
但, 这顿饭不仅仅是她们两个享用。
从天气变冷后就没用过几次的桌子一直摆在堂屋,舒婉秀今日把它上上下下都擦拭了个干净, 桌腿、桌缝都没放过。
菜全部做好,她一道一道端着放到桌上,大白米饭更是盛了堆得高高的四碗摆上。
舒婉秀的神情是与平素不一样的郑重, 舒守义也会察言观色,尽管亦步亦趋跟着舒婉秀进出, 但渐渐止了声。
家乡习俗, 除夕下午祭祀。
小孩子不记得这一点,舒婉秀从来没忘。
供品全部摆好,她却不着急取出黄纸等物, 反而是蹲下平视舒守义。
触及到懵懂无知的视线, 舒婉秀伸手抚摸了他的脑袋。
“守义, 今日是除夕。”
“姑姑……有些事情要做, 今日的饭稍晚一些用好不好?”
舒守义半点不为难地点了一下头。
舒婉秀扯出一个笑,牵住他的手往外走, “你先去卧房等一等,姑姑忙完了再叫你吃饭?”
他是极听话的,一直对舒婉秀说的话少有反驳。
亲手把他送入卧房, 舒婉秀才折返堂屋。
家里银钱不多,可祭祀至亲这件事上,舒婉秀没有太节省。
她上次跟着陈婶娘去邻村赶了集,买了香烛一把、黄纸更是厚厚一叠。
之前全部收放在堂屋的柴堆顶上,既不会受潮,又是一个舒守义看不到的高度。
此刻尽数从柴堆顶上取下。
手持香烛点燃,在供桌前跪下,本该主持这场祭祀的人,却是未语泪先流。
失去至亲不会让人每时每刻悲恸,但在特定的时间或地点想起他们时,会给活在世上的人沉重一击。
一年内痛失四位挚亲,出于无奈不得不将他们各葬一方。
其中的悲苦只有舒婉秀自己懂得。
她伏地悲泣,良久,咬住手腕,强行止住情绪。
“爹、娘,大哥、大嫂。”
“今日除夕,婉秀备了一些菜,请你们先用。”
她双眼仍含着泪光,却尽力克制着开口,絮絮叨叨说起了落户后的事。
“我们如今在的这个村子叫五牌村。”
“村里的人都很善待我们,刚搬来这个家的时候,里面其实什么也没有。可在我们住进来不久后,村里人就帮我们把屋子修缮过了。”
仿佛家人就坐在她对面一样,她抬头,“你们看,这屋顶上全盖的是今年的新稻草。”
她伸手摸摸桌面,“这桌子,也是村里人送给我们的,比咱们家从前那个饭桌也不差什么吧?一样的结实。”
害怕自己再度情绪失控,舒婉秀故意采用了轻松一些的语调。
“你们以为就这些?”
对着虚无反问一句后她破涕而笑。
“可不止嘞!所以家什都是村里人给我们凑的。”
“初来时我们就带着两个破碗,你们瞧瞧现在这家里,有被子,有凳子,锅碗瓢盆样样不缺,没人欺负我们半分,反而把我们当家里人一样。”
“不过对我们最好的,当属陈婶娘……和荀大哥。”
在人前,舒婉秀从来不提荀羿帮了自己和舒守义多少。
可面对自己的至亲,她将荀羿帮助她们的,一一细数了出来。
结论是:“荀大哥好到我无法报答。”
她垂下眸子,又想起了自己说要将他奉为再生父母却被拒的时刻。
“爹、娘,女儿不孝。因为那日女儿说将他奉为再生父母的话,不是空谈。”
“虽然荀大哥拒绝了,但是……我心里并不轻松。”
“你们能懂吗?”
那种欠人很多人情,别人说了不用还,但自己心里还是会过意不去的感觉。
“若是你们在天有灵,请帮如同保佑女儿和守义一样,保佑荀大哥。”
……
和家人分别太久,舒婉秀有太多话要说了。
唠完一些家常,少不得提起田地的事。
“里长说明年小麦收割前后给我们分地,拿了地我们就可以自己种粮食了。
尽管在家里的时候我没种过粮食,但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种,因为我肯定能学会的。
喏,今日桌上的芦菔、菘菜就是我亲手种的,怎么样?味道很不错吧?
我知道种地要施肥,冬至的时候已经学村里人开始沤肥了。
我挖了好大一个坑,等沤很多肥出来。只有肥上得足,明年咱家的粮食一定长得好好的,能收获满仓的粮食。”
今岁这场逃荒,全因干旱导致粮食颗粒无收。
满仓的粮食……那是怎样一种愿景啊。
舒婉秀控制不住自个儿,再次失声痛哭了起来。
……
舒守义在卧房里等了很久很久,天色都暗了,才被声音嘶哑的舒婉秀叫出来吃饭。
饭菜早凉了,舒婉秀重热了一遍。
可能下午挖笋累着了,刚刚又经过了一通发泄,舒婉秀胃口还行。
“多吃些。”她夹了一筷子笋子放进自己碗里,却给舒舒守义夹了一块刺少肉多咸鱼。
“嗯!姑姑也吃呀!”
舒守义埋头吃得很香,但舒婉秀把鱼放进他碗里后,他也从碟中挑了一块鱼肉回给了舒婉秀。
舒婉秀笑笑,“我们都多吃点。”
黯淡无光的天色很好地掩盖了舒婉秀眼底的愧疚。
今日这场祭祀,舒守义于情于理都应该参与。
可她阻止了。
舒守义犯病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她不敢在舒守义面前提起他早逝的父母,免得悲恸下,再犯癔症。
只希望九泉之下的兄嫂不会因此而不能瞑目。
一顿饭吃到最后,冬笋一片不剩,咸鱼剩了几块,取个‘年年有余’的好寓意。
守岁是习俗,舒守义人小,舒婉秀给了他两文压岁钱,便哄他去卧房睡下了,倒是自己坐在火边上,守到了半夜。
次日是正月初一,新年伊始,该去别人家拜年了。
舒婉秀子时睡,卯时起,带舒守义收拾利落,去山下挨家给村里各户人家拜年。
便是平时有些过节的人家,在这一日碰着了也会挤出个笑脸来打个招呼。
四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氛围,大家一见面就互相说着吉祥话,一圈下来,舒守义兜到了许多花生、南瓜子。
如此热闹的一天,荀家却还是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舒婉秀收起失落,带着舒守义,提着赶集时买的一包花生出发去大伯父家拜年。
初二这天,按习俗是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走亲。
这一天舒家无客,也没有出门。
初三大伯父领着大大小小全家人来了舒婉秀这边做客,整个正月,舒婉秀仅这一天待了客,也属这一天最热闹。
此后初四、初五一直到正月十四,舒婉秀都带着舒守义在家猫冬。
可尽管离群索居,也能感受到越临近正月十五,山下的年味儿越淡。
元宵节一过,年味彻底散了。
很快惊蛰、春分接踵而至,仲春时节拉开了序幕。
村民都开始琢磨起了今年的耕种之事,与此同时,庞里长终于把舒婉秀家的地划分好了。
“经村里人商议,决定分给你们两亩田。”
“一亩溪边上的上等好田,肥沃,方便浇水,离你家里也近。”
“一亩位置稍远一点,没那么肥,算是一亩中田,你若是有空,我带你去看看,认认地儿。”
别的事哪里有弄清楚自家田地重要?舒婉秀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跟在庞知山的身后去了田间地头。
如庞知山所说,第一亩要划分给她们的田确实是挨着她们家山下那条小溪,浇灌便利。
但也不算正处于她们家的山脚下。
因为站在那亩田的田坎上,正对着的是荀羿的那栋房子。
另一亩稍远一些的田被围在村里其他人家的田地中间,浇水需要通过别人家的田地,才能放到她们的地里。
舒婉秀没意见,能得一亩好田,她已经十分满足了,何况另外一亩也不差。
此刻地里去年种下的麦子已经抽穗,但还未长至成熟。
等四月底小麦一经收割,便马上要犁田种下水稻。
在这段日子里,难民们要想办法弄到播种的稻种。
好的稻种不便宜,可想要收成好一点,又不得不买好的稻种。
舒婉秀在天气回暖后,又开始到溪中网小鱼小虾,做成鱼虾干去县城里卖了。
光靠鱼虾干,品类有些单调,今年她仍然是和去年一样,搭配着弄一些地里品相好的蔬菜去卖。
经过一个冬天,地里没吃完的芦菔有些还白白胖胖的,但也有一些长得空心了。
老的她就留着自己吃,还水灵的就趁早拿去做生意。
去一趟县城实非易事,她不愿意留下多余的重量造成自己的负担,所以每样菜都清理得干干净净,扁菜、菘之类的去掉黄叶老叶,芦菔洗净泥土。
后来走街串巷卖菜的次数多了,竟然也因为每次的菜质量不错而积攒了一些回头客。
二、三、四月是蔬菜品类极少的季节。
发觉接下来能够售卖的菜不多后,舒婉秀把空菜地重新翻了一遍。
撒下了许多芦菔、菘的种子。
指望它们长大是不可能了,天气再暖和一点后它们将不再生长。
但是舒婉秀打的就是种出来,卖芦菔、菘嫩苗的主意。
第45章
二月份, 舒婉秀跟着大伯父去县城做了几次生意。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荀羿了。
前几次去县城时还会想着说不定会在经过某件间铁匠铺的时候碰见荀羿,后来次数多了又从没碰见过,渐渐也就不再想这件事了。
今天是三月三十日。
田地里的麦穗大部分已经变黄,收割近在眼前, 售买稻种也到了尾声。
舒婉秀拖拖拉拉到了今日才跟舒延荣一起买下稻种。
其实买稻种的钱两家一直都有, 拖到现在才买,纯粹是因为稻种买回家后, 家里头没有好的容器存放。
三四月份正是南方的梅雨季节, 太阳少见,淅淅沥沥的小雨缠缠绵绵下个不停。
北方人也可算见识到了梅雨天气的厉害, 连着半个月的小雨,让人骨头缝里都钻了湿气进去。
舒婉秀家两亩田,买了十四斤稻种, 舒延荣家里分下十亩田,买了稻种七十来斤。
劫粮案已经过去, 凶犯也得到了严惩, 但毕竟发生过一次这样的事,种子又关系到收成,所以舒延荣今日买稻种把两个儿子都带了出来。
平安把自家的稻种运到五里村后, 舒延荣亲自送舒婉秀回村子, 临别时对着她殷殷叮嘱:“还有一段时日才下种, 记得稻种离地放, 别挨着墙,别碰着水, 防潮一定要做好。”
四月收割小麦,五月中旬左右开始插稻秧。
而水稻种植前一个月就要开始育秧。
家家户户都是稻麦轮作,小麦不可能未成熟就提前收回家, 所以每个村子,每年都会抽两亩或者三亩地出来做育秧的公田。
虽然是各家划分一块地方,自己管自己家的秧苗,但下种的时间必须是一样的。
为何有这种规矩?
因为若是稻种提前发芽,到时候长势会比别家快,太大的秧苗不好插秧是其一,成熟期不一样是其二。
水稻各个阶段需水量是不一样的,倘若不严格控制,你家田地里需要浇水时,他家恰好要晒田,水如何从他家的田里经过?
为了避免打得头破血流,全村都统一时间下种育秧。
今年五牌村下种育秧的时间是四月七日,也就是六七天后。
这已是舒延荣苦心叮嘱的第三遍了,舒婉秀把话刻在了脑子里,再粗枝大叶也不可能忘。
到了家,她甚至先把稻种放好,才去陈婶娘家接的舒守义。
“回来了?稻种买好了?”
陈三禾在家门口的菜地摘晚上那顿夕食所用的青菜,瞧着她的人影了,笑眯眯地如此问。
“是啊,赶着尾巴买回来了。”舒婉秀语气间带有几分玩笑的意思。
“嗐!”陈三禾接话道:“早买晚买不都一个样儿?反正都是铺子里买的,还能差了去?”
两个人唠了两句闲嗑,舒守义发现了舒婉秀的身影,立刻告别了伙伴跑了过来。
舒婉秀手一直垂着,舒守义跑过来后她才抬起手。
舒守义看到她手心里有一个油纸包,随着她慢慢展开,里面的东西露出了真面目。
——是四块绿豆糕。
从去年到今年,总劳陈婶娘帮忙看孩子,舒婉秀很过意不去,如今开春后生意做得还不错,便奢侈了一回,进点心铺子买了几块绿豆糕。
方才分给了舒成林、舒成森的孩子一些,剩下这四块,舒守义一块,陈婶娘的孙子孙女们各一块。
舒婉秀把油纸包放到他手里,“拿好哦,快去请你的朋友们吃绿豆糕吧。”
一股油脂混杂着绿豆产生出的奇特香气,让舒守义闻得陶醉了。
舒婉秀说了两遍他才动起来。
“你赚钱不容易,买这些个吃食做什么?浪费钱呐。”陈三禾语气责怪着,但几个孙子孙女看着那几块绿豆糕挪不开眼,她没办法完全拒绝。
舒婉秀莞尔一笑,“买点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不算浪费。”
“只要孩子们喜欢吃就行。”
陈家几个孩子都教养不错,拿取绿豆糕时都会说谢谢,看着着实喜人。
当然,最重要的是,分享完一回绿豆糕,舒守义腰板挺直了不少。
不要觉得小孩子不懂寄人篱下。
待在庞家虽然有很多玩伴,比在山上时热闹些,但是也会有不自在的时刻。
比如,他们玩了一阵子,玩累了,庞家几个小孩子就会缠着陈莲或者陈三禾要零嘴吃。
庞家条件不错,家里常备着点花生、南瓜子什么的。
不管是陈莲还是陈三禾,只要给孩子零嘴,总会给舒守义拿同等份。
不是客气客气那种给,是正儿八经塞到你手中或者衣服中的那种给。
可次数多了,舒守义难免产生了一种蹭吃的尴尬。
如今轮到他能够跟小伙伴们分享零嘴了,他实在开心得不行。
等离开庞家了,舒守义从油纸里拿出最后那一块来,左看右看稀罕得不得了。
可即便如此,下嘴前他还是问:“姑姑吃了吗?”
“吃了。”
舒婉秀没说谎。
反正都是一个买,大人尝一点又怎么了?于是她心一横多买了一块。
路上掰成四块儿,和舒延荣、舒成林、舒成森三人分享着吃完了。
舒守义确认姑姑没有说谎,才终于把绿豆糕小心地送进了嘴里。
他两岁大的时候吃过几次绿豆糕,不过那时候太小,就算吃过应该也不记得那个滋味儿了。
舒婉秀看着他品尝,发觉他眼睛一点点变得明亮。
“好吃吗?”舒婉秀含笑问。
“好吃!”
舒婉秀把手搭到他脑袋上,“以后姑姑还给你买。”
舒守义唇上还沾着糕屑,咧开嘴得格外傻,但自家的孩子,舒婉秀半点不嫌弃,捏捏他圆润了不少的脸颊,道:“多看着点路,边走边吃可别磕掉门牙啦。”
……
种地种地,其实在下种育秧之前就有许多事情要忙。
四月三傍晚,庞知山挨家挨户通知,明日开始耕秧田,各家安排一个人过去出力。
舒婉秀也得到了这则通知。
听说全村二十多户,除却荀羿靠铁匠铺和打猎为生,其余人家都得派人参与进去。
种粮食是好事啊,舒婉秀早就铆足了劲。
听到这则消息,当晚一早便睡了,次日第一个到了秧田旁。
五牌村没有牛,耕田全靠人力。
庞知山安排舒婉秀做最轻省的活儿:扶犁。
在场没有坏心眼的人,知道舒家没有壮劳力,默认了庞知山的安排。
三亩秧田,舒婉秀扶了小半个时辰犁就歇着了,后头的活儿各家分着干。
足足深耕了三遍后,庞知山才点头。
于是又有人负责起垄,把三亩秧田分成了一块块长宽近乎一样的长条形。
田地多的,分两三块这样的小秧田,田地少的分一块。
舒婉秀记牢了自家的小秧田位置。
到了四月七日,各家都扛着稻种去了地里。
舒婉秀带着舒守义去了田边上,这种事小孩子做不来,舒守义乖乖蹲在田坎上看着她。
她挽起裤脚,学着大家的样子下田撒播水稻种子。
舒婉秀完全没有经验可言。
哪怕依葫芦画瓢也有没学像的时候,旁边的叔伯们只要看到了,就会好心帮忙纠正。
下种并不算难,尤其如舒婉秀她们一般,只要育两亩田的秧。
只是这季节温度不算高,她速度又慢,赤脚在淤泥中站了小半天,又去溪中拿冷水洗净了腿上的泥,风一吹,舒婉秀便感觉有些冷,回家喝了一大碗热水才回温。
之后舒婉秀并未闲着,趁着这段时间大家还没开始忙着收割小麦,尚有些空余时间,她赶紧下山请教种田的事项。
陈三禾与庞知山自然是知无不言。
可口头上一件一件教起来,舒婉秀常常听得一愣。
可见有些事光说不比划还是不行。
庞知山道:“你这个月别学旁的了,顾好秧苗吧。”
播种下去后不是光等着稻种自己破土就行了。
天上地下有的是东西盯着这点种子呢。
“你要驱飞鸟,要当心老鼠夜里吃你的种子。”
甚至还有野物专吃嫩秧苗。
不光防着各种动物,还要时刻注意天气。
下大雨的时候,要赶紧去秧田里把放水的口子挖开,免得刚发芽的秧被水淹死了。
若是连着两日大晴天,又要多看看田是不是晒干了,若是没水分,秧苗会被晒死的。
舒婉秀满脸‘受教了’的表情离开庞家。
此后一天去秧田里看三次,发现庞知山并不是危言耸听。
因为她每次去都能碰着村里人,显然大家都记挂着秧苗的生长情况。
一天一天过去,秧苗在大家的观察下渐渐长高,旁边大家种的麦穗也越来越黄,逐渐长成了金灿灿的颜色,极其漂亮。
这预示着收割小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庞知山跟村里几位老人聚在一起,看天象选出了个好日子,大家便都开始收割小麦。
舒婉秀虽没有小麦要收,但也跟着去了田里帮大家的忙。
收割辛苦,她没想偷懒耍滑,所以每日早晨起床时都腰酸背痛,常常感觉腰都不是自己的了。
第46章
这是抢收小麦的第四天, 大部分人家的麦子都收割完了。
天阴沉沉的像是在酝酿一场大雨,收完了麦子的人家,都放下手头的事,赶去田间帮剩下的那几户人家收割。
舒婉秀自然也去了田间帮忙收割小麦, 情况紧急, 她随便摸了把镰刀,弯腰埋头就扎进麦地里。
有人负责收割, 有人负责担走。
经过几十个人联合抢收, 一个个镰刀都抡冒了烟的情况下,总算胜过了这场雨。
这抢收的几亩地中, 就有山脚下王进财家里的一亩三分田麦子。
为了感谢帮他家割麦的村民,在豆大的雨砸落下来时,他和妻子林杏花热情地招呼着大家去他家喝碗茶, 歇一歇。
反正都下雨了,田地里的事什么都干不了, 加上农忙了几天, 去别人家串串门也好。
于是十来个人一齐钻进了王家,舒婉秀和舒守义被陈三禾牵着,也险险挤入其中。
堂屋有五六条凳子, 刚好符合跟来的男丁人数。
王进财便招呼男丁们在堂屋落座, 五六名汉子闲得无聊, 从农事、家事说到天下事, 端着茶碗看着雨,在这幽闭的小山村里指点江山。
妇人们则更爱聊聊眼前事, 于是和林杏花一起,聚在灶屋唠唠家常。
说实话,很多内容舒婉秀插不上嘴。
但她也不觉无聊, 反而从大家谈话中了解村里人的往事,乐滋滋的,如同小时候听大人讲古。
舒守义一开始安静地待在她怀里,时间长了,扭动身子,非要从舒婉秀身上下来。
“怎么了?”舒婉秀轻声问了这么一句。
恰逢一桩秘事议论完,婶子们正是停顿回味的时候,四下皆静。
一直不插话,如隐形人一般的姑侄两个这才引起了妇人们的注意。
“婉秀竟然也在?婶子给你端水了么?”林杏花问道。
“端了的。”舒婉秀松开手把舒守义放下地,忙里抽空地回复她的话。
“那就好。”
“你家守义是坐不住了?”
方才林杏花端来的一大碗水,舒守义喝了大半碗。
看他脸红的模样,舒婉秀心知他应该是要去如厕。
但是这孩子面皮薄,当着一大堆婶子的面她不好直说,只由着他冲出去后才解释道:“可能是想起身活泛活泛。”
住在村西头的一个伯娘看着舒守义的背影,开口道:“你把这孩子养得挺好,比起去年我第一回 见到他的时候,长了不少肉。”
“何止长肉了?还高了很多呢。”陈三禾是在场诸人中接触舒婉秀二人最多的。
她有个孙儿跟舒守义同龄,去岁舒守义身高还落下一截,过完冬天个头简直如春笋一般拔高,如今已经追上了她孙儿的个子。
旁边有个婶子是个爱凑趣的,听了就问舒婉秀平日里煮些什么给舒守义吃,有没有什么长个秘方。
舒婉秀一怔,失笑说道:“哪有那样的方子?”
冷清清的人突然这么一笑,容色突然显露得不同以往起来。
正对着她坐着的林杏花生生就被这一笑晃花了眼睛。
“你们真是一堆糊涂蛋,只知道说孩子的个头。怎么?除我外竟没人发现舒丫头长开了么?”
这话简直如同平地炸响了一道惊雷,在座的所有人都争先恐后朝舒婉秀脸上看去。
被众多目光注视,舒婉秀自然笑不出来了。
可婶子们那毒辣的目光还是从她没有表情的脸上辨别出来了林杏花那句话的虚实。
舒婉秀初来五牌村时是个什么模样?骨瘦嶙峋!
浑身上下都瘦干巴了,一把掐上去只有骨头捏不到肉。
还真是……今非昔比!
陈三禾与舒婉秀常常见面,舒婉秀身上的肉是一点点长出来的。
这种日积月累的改变,在陈三禾眼里看来十分自然,今日若是林杏花不提,她当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舒婉秀的容貌变化。
她是所有人中最后知后觉的,也是所有人中最惊叹的。
自己寻地方方便完的舒守义,小步迈进门,可在座的婶娘们已经无暇分心去议论他的高矮胖瘦。
林杏花有一番话已至嘴边,余光瞟到舒守义进门,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一阵,最后灵机一动去柜橱里抓了一把花生,带着舒守义去到堂屋坐着。
交代自家男人好好看着孩子后,林杏花几步跑回了灶屋之中。
“舒丫头啊,你有这么好的相貌,一个人种什么地啊?”她恨铁不成钢地搬凳子坐得离舒婉秀近了些。
“好人家遍地都是,以你的相貌,仔细寻摸一户顶顶好的人家嫁了,能享一辈子福啊!”
男婚女嫁的事总是能激起大家的议论之情。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在舒婉秀脸上。
摸着良心说,林杏花的话有不对之处。
世上是有一些好人家,一些好男儿,但没到遍地都是的程度。
想找一桩好婚事,少不了费尽心思好好寻摸一番。
林杏花也有说对了的地方。
女儿家有副好相貌,凭借好相貌嫁到富贵人家不是鲜事。
但凭借好相貌嫁过去就能享一辈子福吗?陈三禾觉得也不一定。
她没有如林杏花那般激动,可意识到舒婉秀的容色出众后,她也确实觉得舒婉秀可以通过嫁人,减轻一些负担。
眼下,这一堆的人都顺着林杏花的话劝舒婉秀嫁人,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回忆自己娘家有无适龄未婚的子侄可以跟舒婉秀相配了。
舒婉秀低头做害羞状,并不回复她们的攀谈。
陈三禾看出她不热衷嫁人这个话题,便点了点那几个张嘴说亲的。
“想正儿八经造就一桩姻缘,那还是得请媒婆上门,哪里有逮着姑娘的影子就稀里糊涂说合起来的?”
这场雨停,陈三禾跟去了半山腰上的舒家。
照样是寻了个办法给舒守义打发到一边去,再从头问起了舒婉秀的打算。
“婉秀啊,婶娘从前没发现你有这样的好相貌。你杏花婶娘说的话有些是不对,但有些又是对的。如今你一个人支撑家里,确实很辛苦,婶娘看得出你以前不做农事。”
“往后你家两亩田都指望着你,一年种一季麦子、种一季稻谷,忙完一茬又一茬,年头到年尾没几天能够歇息的。”
“这几天你帮着大家抢收,应该已经尝过苦头了。要是年年如此,你觉得那两亩田你能种得过来吗?”
一个男人种两亩田都不简单,何况一个女人?
陈三禾是跟舒婉秀说得掏心窝子的话。
“咱也不说寻一户顶好的人家,只需找户厚道些的人家嫁了,你的日子绝对能比如今轻泛,最少要好过五成。”
舒婉秀明白陈三禾跟山底下那些兴头上随便说说的婶娘们不一样,她是认真在为自己打算。
既然如此,舒婉秀也把自己的心里话跟陈三禾说了一说。
“婶娘,我相信你说的,嫁人后我的日子会好过几成,可我嫁人后守义怎么办?”
“守义是我兄嫂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我不可能弃养,也不可能给他改姓。”
一句话让陈三禾语塞了。
不能弃养、不能改姓。
她认真琢磨了一下,发现此事确实难办得很。
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大方到帮忙养妻子娘家的侄子。
“你不是有一个大伯父?若你嫁人,他们会不会愿意帮你养守义?”
舒婉秀摇头。
“兄嫂临终前的托孤是我亲口答应的,养育守义一事我绝不会假手于人。”说完,她甚至露出了一个无畏的笑。
“傻姑娘,你这是在耽误自己啊!”陈三禾看得心急,一把紧抓住她的手臂。
舒婉秀没有挣脱她的抓握,反而靠近一些,轻轻抱住了陈三禾。
“婶娘,谢谢你替我着想,可这是我自己愿意的。”
“不瞒您说,我很早以前就想明白了决心抚养守义成人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您别替我担心,不管是晚嫁还是不嫁,后果我都愿意承担。”
“哎……”
“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
人生在世,言而无信的人,遭人唾弃,坚守信义的人,又让人心疼。
这一夜,陈三禾梦中都嘟囔着心疼二字,过一会儿,又说要替舒婉秀说一门好亲事。
她枕边的庞知山听得发笑。
他们夫妻感情颇为不错,舒婉秀的事情陈三禾没跟旁人说,但庞知山与她言谈间,自个儿猜出了几分。
舒家丫头的亲事?
庞知山真的觉得自己妻子是多思多虑了。
那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明摆着的事儿嘛!
可是话又说回来。
荀羿那小子收到他师父的信离村实在太久了,怎么还没归家?
别人不大清楚,庞知山和陈三禾一直是知道的。
当年荀羿拜师时,是到县城学的打铁手艺没错,但他学成不久,回来自立门户后,他师父就因为一些原因,把铺子搬去了府城。
村里人都知道荀羿每次去县城都住客栈,却也不想想,如果他师父还在县城里开铺子,他为何从不去师父的住处落脚?为何逢年过节从不去拜望他师父?
或许府城的活儿实在是多吧?
旁边老妻还在嘟囔着梦话,庞知山无奈地翻了个身。
前段时间割麦,不少外村人家跑来找荀羿重锻镰刀、买新镰刀和犁耙等农具。
好多笔生意,荀羿这小子因为不在家,生生错过了。
庞知山都替他可惜。
希望在他师父那边这几个月能赚些钱,最好是胜得过他在乡下卖铁器的收益。
第47章
小麦收割过后是紧锣密鼓的水稻耕种。
秧苗渐长, 一天一个样儿,耕田迫在眉睫。
舒婉秀没有犁耙之类的农具,看着自家的两亩田有点无从下手。
村里不是家家都有犁耙的,没有的人家会找有的人家借用。
可要是借用的话, 论交情, 舒婉秀肯定排在最后。
她家本来就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够下地,自己拉犁的话又没人扶犁, 单干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弄完。
最后哪怕借来犁耙, 翻完地也落后大家很多了。
焦急也没办法,她试着努力找找出路。
买完稻种那会儿, 大伯父安抚过她,说耕种时他们有空会过来帮忙。
可现在……他们家的境况也很尴尬。
大伯父家分到了十亩田,却只有三个壮丁, 哪怕农具足的情况下也是整个农耕期没有歇气的时候的,何况, 他们一样面临着农具不足的情况, 实在是自顾不暇。
那日舒婉秀过去看看情况,发现他们没有犁耙,借了好几把锄头在翻地, 连家中女人都拿着锄头轮流下田干活。
舒婉秀反倒留下来帮他们做了一天饭食。
但经过这一趟她多少也受到了点启发。
麦收的秸秆焚烧过一次, 可根部仍残留在地里, 田地被它们的根系板结住了。
拿锄头松一遍土, 后头拉犁来耕地的时候,能省力些。
有了这么个想法, 舒婉秀第二天一早就给手上缠上布条,拎着锄头带舒守义一起到了地里。
陈三禾这个年纪,过几年都要有孙媳了, 所以她没下地,只是在家里操持一家人的饭食、洗衣做饭喂喂牲畜。
中午,她带着家里最小的孙子去给全家送饭,遥遥看见舒婉秀拿着把锄头在田里翻土。
以为是眼花了,她特意走过去看。
到了近处才确认真的没看错。
舒婉秀站在田里,举着锄头满身、满脑门的汗,舒守义就乖乖蹲在田坎上,撇着两撇眉忧心地看着舒婉秀。
陈三禾在边上站了一阵,舒婉秀丝毫没有注意到。
她埋头盯着地,一锄头一锄头地挖。
不叫苦,不叫累,也不求人。
陈三禾张了张口,发现不知道说什么。
农忙农忙,大家伙儿都忙,这当头,她也不能叫家里男人放下手头的活,先帮舒家把地里的事弄了。
她也看到了舒婉秀的决心,不能再在这当头劝她嫁人。
思来想去,回身去自家田边上倒了两碗水送过来。
“婉秀,放下锄头吧,带你家守义喝点水。”
舒婉秀听到陈三禾的声音,抬起头循声望去。
低久了的头突然抬起反而感觉到酸痛,因为实在是僵久了。
她先冲陈三禾灿烂一笑,喊出一声‘陈婶娘’。
然后才偏头动了动脖子。
骨头立刻咔吱两声,像什么年久失修的老物件。
陈三禾应了一声,她两只手都端着碗,没法招手,只能口头上又叫了一遍。
舒婉秀听话地走到田坎上来。
家里没有装水的陶瓮,她下地便没带水。
一上午出了不少汗,确实是渴了。
道谢后,‘咕嘟咕嘟’一口喝完了整碗水。
陈三禾刚把另一碗水递给舒守义,回头舒婉秀的碗就空了。
接过空碗,准备等下再给她送一碗来。
嘴里说道:“你这样子翻地怎么受得了?”
虽然舒婉秀手上缠着布条子,但是陈三禾不用看也知道手掌肯定磨破起泡了。
说句不好听的,这一亩田她一上午翻了不到十分之一,这细皮嫩肉的双手的越到后头越痛,速度还要降不少,十多天都翻不完两亩地。
舒婉秀不太上心地笑笑,“没事的,起了茧子就不疼了。”
她越是这幅不在意不怕苦的样子,陈三禾越是操心。
左右四下看了眼,陈三禾道:“你之前帮了村里那么多户收了谷、割了麦,过段日子大家也会来帮你,没必要一个人硬扛。”
不是要抬杠,舒婉秀解释道:“婶娘,收谷割麦是我还村里人恩情,算不上帮大家的忙。”
“再说,我家还好,今年没有收麦子。大家都一边耕田,还要一边晒麦子呢。我拿锄头翻地虽然笨了点,但是能干一点是一点,比坐在一旁看着大家忙要强。”
道理陈三禾还能不懂?
只是一时之间动了恻隐之心才跟她这么说罢了。
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上了,陈三禾没看出来她有回去做午食的打算,便又劝到:“农忙时节,你得每日多食一顿。不然年纪轻轻身体就垮了。”
“晌午了,快回家吃些东西,歇个晌再出来。”
做体力活确实饿的快。
舒婉秀领了这几月救济粮省下了一些粮食,是打算拿一些出来最近吃。
看陈三禾挺担心的,舒婉秀不愿意让她替自己太操劳,所以当下顺着她的意,拿起锄头带上舒守义与她告别回家。
她们走后,陈三禾看着舒婉秀翻过的地,脱鞋下去把那些锄出来的,一把一把的麦根给捡出来,丢到田坎上——留在地里会给后面犁耙耕地增加负担。
地里的事舒婉秀并不知道。
吃完饭,她不想歇晌,但是做饭时手碰了水,有之前磨破了的水泡被刺得很疼很疼。
她不得不停下看看。
但这伤又没有药涂,只能等它自己好,让舒守义看到了也只是平白担心而已,所以她先哄了舒守义回房间歇晌,再把手摊开来,擦晾之前沾上的水。
大半个时辰过后,她再次回到地里。
经过太阳曝晒,陈三禾丢到田坎上的麦根干了很多,粗看与田坎上的普通干草没区别。
以至于舒婉秀走近了仔细看才发现。
她只顾着埋头挖自己的地,没注意旁人怎么做的,再一看,大家都是把耕地时能捡出来的麦根尽量捡出来的,之后便也有样学样这么做——
作者有话说:告诉大家一个消息~本文明天入v啦,从29章开始倒v,v后日更,有事会请假,谢谢大家对这本书的喜爱,我会多多更新哒!
第48章
有事忙的时候, 一天总过得很快。
陈三禾忙了几顿饭食,又去晒谷场招呼了两趟家里的麦子,不知不觉时候就到了傍晚。
担心晚上下雨,晚上村里每家都会把摊开晾晒的麦子收起来, 直至第二天白天, 太阳冒头后又运出来晒。
男人们白天耕田做的都是力气活,晚上收麦子的事便归了家里女人们来做。
陈三禾带着两个儿媳在最后一丝天光落下前把麦子赶收完, 三人结着伴儿从晒谷场归家去。
她们出来没预备火把, 道路两旁又野草丛丛,怕突然爬出一条蛇, 陈三禾不放心地叮嘱最前面的陈莲:“仔细点看路,刚出洞的蛇最毒,莫叫它们咬了。”
“哎!娘。我知道了。”
原本有些快的步子随着这声劝慢下来, 陈莲睁圆了眼盯着脚下的路走,慢慢由晒谷场前面那条路汇到从村口通往村里的路。
拐弯前, 陈莲只是抬起头往村口那边多看了一眼, 立时受到惊吓往后一缩。
“娘!那是个啥啊?!”
“什么?”陈三禾什么也没看到,只被她后缩的动作跟着吓了一跳,忙紧张地追问。
陈莲激动到唾沫星子飞溅, 指着她看到的那处道:“那里!那个黑影!”
远远的, 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正在朝她们靠近, 很宽, 很高,移动速度很均匀, 陈莲认为不是人。
因为那东西没有脖子和脑袋!如果比作人的话,那个东西就只有一个宽阔的肩膀,不见头!
这很恐怖, 什么东西块头大,瞧不出脑袋?
是什么她没听过没见过的野兽吗?
如果不是野兽是人……那么头去哪儿了呢?
莫非是无头的孤魂野鬼或者夜叉?
有些东西越假想越吓人,陈莲就被自己一个接一个的假想吓得心一个劲儿乱蹦。
陈三禾顺着她指的顶住那黑影。
那东西确实在移动不错,陈三禾凝神看着,也辨不出那是个什么。
她到底比两个儿媳多吃了几年盐,心慌之余,还能勉强稳住出声喝问。
“什么东西在哪儿!”
婆媳三个紧紧盯着,都发现在陈三禾出声后,那东西停住了。
能听懂人话?
陈莲更感到瘆得慌了,拉住陈三禾的胳膊用气声劝道:“娘,咱跑去叫……”
“婶娘?”那声音有些糙哑,像嗓子干了好久似的。
但吐出的确实是人言。
陈莲不动了,倒是陈三禾仔细回忆了那声音,激动地上前一步,“荀小子?”
“是我。”
双方中间大概隔了三十步左右,荀羿一点点靠近。
“婶娘、嫂子?”荀羿看到了三个人影,刚刚又隐约听到了一点陈莲的说话声,他并不能肯定三人的身份,只能用带着疑问的语调叫了人,之后语气诚恳地道歉:“对不起,让你们受怕了。”
陈莲拉着陈三禾的手并没放开,直到荀羿走到离她们三四步距离的地方,她都一直紧紧盯着荀羿‘脑袋’的位置。
那一块是平的。
靠近了勉强能看到一点点起伏。
“你的头怎么了?”陈莲声音有点发紧。
“头?”荀羿左肩、右肩上都扛着东西,听陈莲这么一说,单手放下一边东西。
用力摸了两下脑袋,没发现任何不对。
这下陈莲总算明白自己误会了,她腿脚发软地松开陈三禾的手。
“你一去几个月,在你师父那边做事顺不顺?”早在发现是荀羿的时候陈三禾就已经很激动了。
此刻儿媳松开她的胳膊,她直接上前两步离得荀羿更近一些,问他这段时间在外头的情况。
自从荀艾嫁出去后,荀羿在整个五牌村最亲近的人就变成陈三禾了。
接收到对方的关心,他眼里有了温度,不仅回答了陈三禾所有的问题,还把在外面听到的一些新鲜事也分享出来。
陈三禾的两个儿媳默默听着,对荀羿沉默寡言的印象都改观了。
天黑了,全靠星星月亮照路,几人也不能站在路上一直聊,所以大致说了一阵,又继续行进起来。
荀羿绑了腿,目力又比常人更好,于是走到了前面开路。
直到到了一处岔路口,两家人要去的方向不同。
陈三禾站在荀羿那边,叫两个儿媳回家去,她帮着去荀羿家里收拾收拾。
“不用,”荀羿说沿途看到好多村子都在忙麦收、耕种的事了,村子里肯定也忙不过来,“我今日不收拾,您回家早点歇着,我送您。”
“那哪儿行?几月不住人,屋子一点不收拾,灰都能把你呛死。”
“随便擦擦就好。”荀羿如此说。
陈三禾实在拗不过,反被荀羿送到了家门前。
她猜就算喊荀羿他也不会进屋坐,所以自家房子在望时就道:“也不晓得你今日赶了多久的路,喉咙都哑了吧?”
“等着,婶娘给你倒碗水,喝完再回不迟。”
这回荀羿老实停了。
喝过水,临别前隔着竹篱,荀羿对陈三禾说:“我给您带了两样东西,回去清出来后明日白天给您送来。”
陈三禾直摇头,“东西我不要,你人过来说说话就好了。”
想了想又说:“麦子刚收,明天还要晒,你上半晌来啊!”
荀羿朗声应了。
……
在外头待了几月,哪怕是荀羿这样家里头无人守候的,也生出了几分想家的念头。
他今日马不停蹄赶路,明知道回村时天色会晚也没在县城住宿一晚,宁愿摸黑赶一段山路。
出县城到村里这一路有几十里,他愣是路上一口气没歇,直奔村子。
遇上陈三禾后说了些话,又在庞家门口喝了口水,紧迫的心情得以放松,这会儿才没那么急切了。
他双手牢牢把住肩上两个麻袋,稳着步子走向山脚下的家。
让他想想……家里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去岁收到师父的信他当天就出发了,只带了点钱,一套换洗的衣裳,其它都来不及收拾,怕是确实落了一层灰。
男人么,糙点就糙点,今天先对付一晚。
他步伐稳健,继续向前。
走到家门口,正要开锁,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他回身看着院子,低头又抬头。
荀家背靠着山,屋旁屋后很多颗香樟树。
虽然香樟树是常青树,但是每年四月底五月初时,香樟树就会长出黄绿色的嫩芽。
与此同时,老叶变红脱落,完成新旧更替。
荀羿记得很清楚,每年这时候樟树都会掉很多很多叶子。
为什么印象这么深?
因为荀艾怕虫。
有一种个头很小,黄身黑头的虫子专食樟树嫩叶,每年一到这季节,荀艾就怕得连家门也不敢出,衣服、被子也不敢晒,就怕虫子钻到身上。
身为兄长,荀羿必须每天扫两三次院子,把那些虫子和落叶扫除得干干净净,不然虫子到处乱爬,到了屋子里荀艾还是得怕。
今年这地上落叶很少,少得好像这两天刚有人扫过——
作者有话说:荀羿:一个总是匆匆赶夜路又吓着村民的男人。
第49章
屋子的锁头好好挂在门上没人动过, 院子却有人扫。
会是谁?
大晚上去为这个事儿刨根究底显然不太明智,荀羿开门进了屋,草草睡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心里却还都记着这个事。
他把几间房门全打开通风透气,然后就到了屋前的平地。
没有一双火眼金睛当不了好猎人, 荀羿稍转了会儿, 很快寻踪觅迹,找到了一处未焚烧殆尽的灰堆。
这里离他的房子有一二十丈远, 靠近溪边, 周围开阔。
最重要的是,那灰堆不远处有一个鞋印。
很小巧, 印记也不深,大抵……是个瘦削的女子?
荀羿心底浮现出一个人名,之后与她最后一次见面时的记忆也紧跟着跃出。
昨天说了今日去找陈三禾, 荀羿便不会食言。
简单食用了朝食,他把从府城一路来回来的两麻袋东西整理了一遍, 找出给陈三禾的那份。
“黑了, 精壮了!”
“不过人还是一样精神。”
昨夜黑漆漆的,陈三禾打量不出来什么,今日见到荀羿第一眼便将他上下看了一遍, 紧跟着如此评价道。
荀羿从不关注自己的外貌身材, 陈三禾说出的评价, 他听了不置可否。
这是陈三禾熟悉的样子, 她笑眯了眼,双手推开堂屋门, “快进来坐!”
荀羿点点头,略低一些头,跨进门去。
庞家的房子是青砖大瓦房, 虽然门框是寻常高度,但内里每间屋子的空间都不小。
尤其堂屋,坐下十几个人都不会显得拥挤。
荀羿落座后,先问了陈三禾和庞知山的身体状况,这段时间是否康健。
得到了好的答复,又问起了村里的情况。
“村子里没什么大事发生,大家都好。”
听陈三禾说完,荀羿停顿片刻,问起了劫粮案的结果。
“噢!这个事啊……”
毕竟是一件全村都亲身经历过的大事,陈三禾把后续说得很详细。
听说舒婉秀在判决出来后就归了家,荀羿轻点了两下下颌。
回过神后,掩饰般地把自己给陈三禾带的礼物堆到桌上。
陈三禾一下便不高兴了。
“昨夜就说了,你人过来跟婶娘说说话就行,这些你怎么带来的就怎么拿回去,”她压根没多看荀羿带过来的是什么,“能换钱的你就拿去换钱,存下来早点讨个媳妇。”
荀家两兄妹都是陈三禾看着长大的,去年荀艾成亲了,陈三禾便开始焦心荀羿的婚事。
全村其他人都管不着这个事,只有陈三禾可以像操心自己晚辈一样般催促荀羿。
成亲的事,这趟去府城自己师父也有问起,但荀羿其实心里一点想头都没有。
可是这般直说能把这些长辈气得骂人,在府城他已经体验过一次了,又不是个傻蛋,所以他这回自然不会再这么说,多给自己招一顿臭骂。
他避而不谈,动手打开桌上的东西,木讷又执着地一件件摆到陈三禾面前。
“梳。”
“额带。”
“药,治头疼。”
陈三禾听着荀羿报出前两样都还目不斜视,第三样说出来时,眼皮突然睁大,侧目往桌上看去。
油纸包着的两摞药整齐摆在桌上,她抬头对上的是荀羿赤诚的眼睛。
陈三禾生育了两儿两女,生最后一个女儿时月子没坐好,落下了月子病——头疼。
不发作时神采奕奕,整个人好的不得了,一旦发作便是两三天不大能下床。
她双目中迸现出泪光。
荀羿体贴地垂下眸,慢而轻地细说起这三样东西的来历和作用。
梳是黄牛角梳,听说荀艾怀了身子,回来前,师娘带他到府城里逛了逛,买了一些东西,叫他给荀艾。
逛到一个铺子时,他恰好听到伙计在向别人介绍一把黄牛角梳。
其它的功效荀羿没听入耳,但听说常年用这个梳头能缓解头疼,他立刻便买了。
他师娘得知荀羿买这个是因为从小对他颇多照顾的婶娘有头疾,就建议他还可以买个额带,或者去药铺买些治头疼的药。
他两个建议都记下了,全买了回来。
说句别人听了会笑的话,自家儿女四个,没有一个做到了荀羿这份上。
陈三禾眼眶愈发热了起来,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发不出半点声音。
荀羿便继续说起昨日没说完的一些有趣见闻。
……
两人聊天也没聊多久,毕竟陈三禾既要去晒谷场帮着看顾麦子,又要做一家子的饭食。
“留下吃饭吧。”
荀羿执意要走,都已经到了门口,陈三禾还在做挽留。
“家里还在等着收拾,不弄干净,铺子不便开张。”
说再多不如这一句铺子开张管用。
“是,是应该快些回去捯饬好,你说说这段日子耽误了多少生意了?好多人特意来找你买农具,结果扑了个空的。”
陈三禾此言非虚,今年割麦,本村有两户孙丁长大了的人家都说过几回可惜荀羿不在,不然他们要添置镰刀的。
荀羿突然心念一动,问道:“舒家分地了吗?”
阳光明媚,草木一片欣欣向荣。
荀羿脑袋里装着陈三禾给的答案,越走越慢地靠近自家房屋方向。
‘分了,两亩地。一亩在你家边上,一亩在村田中间。’陈三禾的话还在耳边回荡,他也告诉自己,两亩田,舒婉秀可能在村田中间那亩劳作,也可能今天没有耕田。
他知道有各种可能性在,但心情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
他把这归结为自己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舒婉秀。
毕竟她那次提出来的建议——奉为再生父母的话,实在太惊人了。
再磨蹭村子也只有那么大,总有走到头的时候。
走到溪流旁后荀羿就加快速度,目不斜视的行进,可眼前能看到自家房子后,终是没忍住偏了头。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应该形容为忐忑,不知道自己表面是想避开,实际是想看到舒婉秀。
但总之,当他偏头往那边望去时,真的看到了舒婉秀。
可……
满腔滚烫的热血,在看到舒婉秀不到两息后便降了温。
荀羿久久凝视着那处,确定以及肯定的发现舒婉秀是在用锄头翻地。
在离舒婉秀最近的一条田坎上,舒守义什么也没做,就那么呆呆无聊的蹲着,视线随着舒婉秀锄头的挥动、落下而起落。
荀羿顿足一刻,掉头便返。
他要问问,是不是村里人把舒家孤立了,不然她们怎么会沦落到拿锄头翻地?
第50章
荀羿的兴师问罪之旅最后无疾而终。
其他人可以不相信村里人, 但他不可以。
他受着全村人帮助才平安长大,心底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五牌村的村民们有多善良。
那股子冲动劲过去后,仔细想想,舒婉秀拿锄头翻地并不是被孤立, 而应该是农具不足。
村里犁耙有几副他心里清楚, 每年耕种的速度他也明白。
现在刚刚开始耕地,一定是没有空余出来的犁耙能够借给舒家。
荀羿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事对于他来说好办。
看了一眼舒婉秀翻了不到两分的地, 他即刻走入了家门。
陈三禾如同日晷, 当她中午来到田地里送饭时,舒婉秀就知道自己该带舒守义回家做饭了。
叫人次次催促总归不妥, 舒婉秀今日直起腰歇气刚好看到陈三禾,隔很远对上视线后,她挥挥手自己走上了田坎。
做了一上午的事, 又是满脚的淤泥。她提着鞋,光脚走至溪边才伸进去荡洗。
平静的水面被打破, 里面本来悠哉玩耍的小鱼受惊, 往溪流两旁横冲直撞地躲了进去。
为了赚钱,她一次又一次的捕捞小鱼,许久下来小鱼仍没绝迹, 舒婉秀既觉欣慰又更深的察觉到了这条溪流的宝贵。
清凉的溪水刺激得她清醒, 她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 慢慢地爬坡走上了山。
这本应该是除了需要大量劳作外, 平平无奇的一天。
可偏偏有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在舒婉秀无知无觉时发生了。
她和舒守义先后看到了屋前平地上堆放的两样大家伙。
舒守义满眼都是:姑姑,这是什么东西的困惑, 而舒婉秀,扭头前后看看,完全是匪夷所思的表情。
怎么会有人把犁耙放到这里?
而且, 还是这样崭新的一副。
算了,自家的事情都没忙完,不必探究别人的事。
短短片刻,舒婉秀思绪几次翻转。
四下张望不见人影后,她也不再推测,直接大声问道:“谁的东西啊?”
“谁错放了一副犁耙在这里?”
回答她的人声没有,只有树叶随风摆动的簌簌声。
“别碰人家的东西。”舒婉秀对着舒守义如此说,并身体力行的绕开这幅犁耙走进灶屋。
两人生火、熬粥、喝粥,又歇了晌,准备出门继续翻地时,发现那副犁耙还稳端端在原地放着。
除了被正午的阳光晒热了一些,竟是没有半分移动的痕迹。
舒婉秀紧锁着眉头思索片刻,终于,生锈般的脑袋里冒出了一点点称不上线索的线索。
“守义!回屋子里拿上锁头。”
不用说第二遍,跑腿的事情舒守义很愿意替姑姑做,没一会儿就举着把依旧锃亮的锁头奔跑了过来。
这犁耙……
舒婉秀还并不确定它们的来历,只是脑中有一些猜测罢了,直接拖进家里不好。
正是农忙时节,少有人进山砍柴之类的,估计放在屋前也问题不大。
为了早些印证心里的猜测,她急赶着下山,跑出了半身汗。
但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荀家门前,看到前两天还紧闭的门如今敞开了后,心里的两三分猜测增加到了七八分。
她努力镇定,深吸了两口气平稳了气息。
“荀大哥?”
等了片刻无人回应,她又叫了一声,且离荀羿的铁匠铺更近了一步。
三声之后,荀羿从屋后走了出来。
舒婉秀和荀羿四目相对。
明明三个人在场,但小小舒守义此刻毫无存在感。
沉寂了片刻,舒守义自己出声,向两人昭示了自己的存在。
“荀叔父!”他声音脆脆地喊道。
一句话让气氛破冰。
荀羿朝她们又靠近两步,再蹲下从怀里掏出了许多个物件。
“十二生肖!”舒守义惊呼一声,鲁莽地像小牛犊一样冲了过去。
荀羿轻轻颔首,“上次来不及编给你的。”
可别提了,舒守义没几样玩物,那天荀羿在李郎中那儿给他编的五个小玩意儿他喜爱得不得了,至今都收在家里。
且平时舍不得玩,只有每晚睡前会自己摆弄一会儿。
今天看到了剩下的几个生肖,喜悦感胜过上次过年。
舒守义是舒婉秀在这世间最珍惜的人,谁对舒守义好,舒婉秀就由衷的感谢谁。
她看荀羿的目光变得比从前柔和,等荀羿把几个稻草玩物全赠给舒守义后,舒婉秀的气势更弱了。
手里冰冷的铁锁捂久了都沾上了体温变热,何况人心。
“让他玩会儿吧。”
荀羿指着拿着‘十二生肖’爱不释手的舒守义说道。
“我搬条凳子来。”
田里全是泥,带着这些去田坎上玩一下午绝对会沾上泥,甚至不小心还会掉进田里。
舒婉秀不由得点点头。
天气正好,荀羿拎了两条凳子摆在能晒着一点太阳却又不会让人曝晒到不适的地方。
舒守义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玩得不亦乐乎。
见他没功夫关心其他,舒婉秀也终于放心对荀羿说起了正事。
只是……语调或多或少沾染了几分柔和,话语也一再斟酌,尽量旁敲侧击而不咄咄逼人。
“您今天去山上了吗?”她这般问。
为了避嫌,荀羿站得离舒婉秀一丈远,靠着一颗桂树。
在说实话和说谎之间,荀羿确有犹豫,但最终选择了坦然。
“去了。”
心跳漏了一拍,舒婉秀紧跟着问:“我们屋前那副犁耙……”
“是我拿去的。”
既然决定要承认,那么不必再让她一句句挨个问。
荀羿自己倒豆子一般说了个彻底。
“我是昨夜回来的,今天看到你们在翻地……家里正好有一副搁置许久都没卖出去的农具。”
在‘送’和‘借’两个词间,荀羿选择了自认为舒婉秀更容易接受的那个词。
这确实让舒婉秀好受了一些,但她还有另一桩事要跟荀羿确认。
她摊开手,露出手上那把紧握了一路的锁头。
“荀大哥,门环,和这个,都是您送的?”
“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如果不是舒婉秀提起,荀羿已经忘了。
“您是做生意的。”舒婉秀站了起来,认真看着他道:“一次两次的好意我厚颜接受,但我不能总占您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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