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如何说呢?
听到舒婉秀这番话, 荀羿的心情称不上意外。
从认识之初他就尽量避免以送东西的名义在舒婉秀那儿留下印象。
因为他不在乎报答,只是希望他从村里人那儿得到的善意能够传承下去。
问题是舒婉秀太聪明、太正直、太认死理了。
今天这事,如果她没想到自己头上,那么不会有现在这次对话。
如果她咬牙藏下了这幅农具, 也不有这次对话。
如果她不是太认死理, 有恩必报的性格,那么荀羿会正大光明的把东西送给她, 更不会有这次对话。
荀羿此刻有些许多无奈。
他并不后悔暗中帮她, 只不过无奈片刻前心软现身的自己。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凝视舒婉秀掌心片刻, 他索性直问:“你有什么想法?”
荀羿爽快的态度让舒婉秀十分受用,她轻吁出一口气,也开门见山。
“我跟您买。”
“门环、铁锁、犁耙。”
荀羿卖给村里人的铁器最少比外边便宜两成, 按这个价,她把年前年后赚的钱全部拿出来, 再跟荀羿赊点账, 怎么也比白拿人家的东西强。
荀羿静默片刻,开始反思自己不经过询问,直接装上门环, 拿给舒婉秀铁锁、犁耙的初衷。
“我是不是在强买强卖?”
舒婉秀大惊失色, 连忙否认, “我从没这样想过!”
“是吗?”荀羿低沉着声音反问。
不顾舒婉秀的回答, 他肯定道:“收了你的钱,我就是在强买强卖。”
荀羿一步步为她们着想, 她要有多不知好歹才会误会啊?舒婉秀只恨不能把一颗心掏出来跟荀羿解释。
“您说的不对,您只是替我们早想一步罢了,这些我迟早要买。”
“迟早是什么时候?可能是十年、十几年后。”荀羿步步紧逼。
舒婉秀试图解释, 但无用。
最终被逼至闭口不言。
气氛陷入僵局,荀羿偷觑一眼舒婉秀的脸色,察觉火候差不多了,仿佛勉强松口的样子。
“我不与你多说。东西我不能卖,只能算租借给你。”
舒婉秀怎么赚到的钱,在五牌村不是个秘密。
多亏了方远县近些年没遇到天灾,再穷的人家也比舒婉秀她们富一点,所以才没人抢她的生意。
荀羿一天到晚都待在家,看见过舒婉秀不少次沿着溪边一路捞鱼的身影。
他知道舒婉秀赚的每一分都是辛苦钱。
往后她们还多的是用钱的地方,荀羿直到此刻仍秉承着能帮一把是一把的想法。
所以,他一口咬定,只租不卖。
“村里其他人会怎么想?”
“不怎么想。”
他愿意把犁耙租借给全村任何一户,只是要付钱的犁耙,估计没多少人愿意租。
没买犁耙的人家往年都是借村里其他人家的,借来用一用,平时还些力,帮忙干点活便是了。
地里出息一年就那么多,他们舍不得花钱租。
舒家不一样,舒婉秀不是爱欠人情的性子,加上她家人口本来就不多。
拖到后头,又要借人家犁耙,又要人家反过来出力帮她耕种,估计比让她吞针还要难受。
荀羿肯定,她下不了这个面子。
果然,舒婉秀顺着他问:“我该付多少租金?”
“十文一天。”
在他话音落下时,舒婉秀笑了一下,笑得他不明所以。
“荀大哥。”
“上次我在五里村前雪地里问您的话,您如今更改主意了吗?”
荀羿身躯僵住,立刻知道她指的是将自己奉为再生父母。
“我说了,不必再提。”
舒婉秀笑容微敛,看着荀羿的眼神,她接连两问:“一副新犁耙要卖多少银子?这个价租给我,您恐怕十年也回不了本吧?”
“只租不卖是借口,您还是在变着法儿帮我。”
轻视和不屑确实使人萎靡,但一昧的偏心和关爱难道就不是了吗?
舒婉秀感到十分疲乏。
荀羿虽然愿意帮自己,但是自己绝无可能一辈子活在他的帮助之下。
“荀大哥,您别再对我好了。”
男未婚女未嫁,这种好总有一天会到达尽头。
荀羿对她,不断付出又不要回报,好到近乎无底线,舒婉秀不知道当那个尽头到来时,自己会是一种什么心情。
反正,既然是注定有尽头的东西,不如自己主动决定什么时候成为那个尽头。
舒婉秀揉揉眼,背转身道:“我晚些时候把买这些东西的钱给您送来。”
她不要赊账了,她要花现钱把这些东西全部买下。
家里钱不够,那就另想办法。
自家的田近在眼前,她没过去翻地,只是把锁头收好,拉着舒守义起身。
她心急,动作力道便有些大,舒守义正拿在手里摆弄的‘羊’没抓稳掉到了地上。
“小羊咩!”
珍惜的宝贝掉了,他大叫一声,挣动着身体去抓。
舒婉秀手一松,他马上扑到地上去把那只小羊捡了起来,仔细地拍掉灰尘。
舒婉秀不免有一瞬的恍然。
随后感觉到荀羿的目光落在自己和舒守义的身上。
她咬紧牙关没有改口,也没有去看荀羿。
只等舒守义收好了‘十二生肖’后,带他一道去了五里村。
舒延荣一家正缺农具,舒婉秀直接找到他们田地里,仅仅片刻功夫便谈妥了。
“回家拿钱。”舒延荣手撑在锄头把上,对徐珍如此说。
看着徐珍离开,舒婉秀润了润干涩的嘴皮,“这钱,算我借您二位的。”
荀羿的铁匠铺只对本村人便宜,这件事只能由舒婉秀出面。
“好!”舒延荣对舒婉秀半点不设防,直接说起了买好农具之后的事,“明日我带他们几个先去五牌村给你把地耕完。”
这般做好约定,舒婉秀拿着凑足的钱买下了先前所说的三样东西。
看着舒婉秀把钱袋里所有的钱全部倒出,一把推到自己面前时那种果断和干脆,荀羿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他知道,舒婉秀是要跟他划清楚一条界限。
第52章
次日, 舒延荣一家子,除去一个大人和所有孩子留在家外,其他几个大人都赶早来了舒婉秀家帮忙耕地。
“这就是昨天买的犁耙?”刚到舒婉秀这儿,舒婉秀还在忙着给他们倒水, 舒延荣已坐不住地转了半圈。
这会儿他在屋檐下立住, 朝半敞的堂屋里探头问道。
“是。”
昨天付过钱从荀羿那儿回来后,舒婉秀就把犁耙收进了堂屋里。
此刻她在灶屋, 听到舒延荣问了, 匆匆一擦手上洗碗沾到的水,小跑过来把堂屋门全部推开。
“是好东西。”舒延荣又摸、又看、又拎起来掂了重量后这么说道。
和锄头、铁锅一样, 荀羿这副犁耙一如既往地用料扎实,做工细致。
该锋利处锋利,该抓握处又平顺。
舒延荣用最挑剔的目光来审视也挑不出毛病。
看到好农具, 他心里越打量越欢喜,迫不及待想试试用起来是不是顺手。
“莫歇了!都直接下地。”他朝外头这般说。
随着舒延荣这句话, 一帮人乌泱泱转移了地方。
近溪边的那亩地已经翻了一点, 舒婉秀索性带他们来继续把这里耕完。
试用的结果当然是非常好。
比起拿锄头翻,拉犁来耕快了不知道多少倍。
舒延荣父子三人成了主力军,女人们只下田捡了捡麦根。
中午舒婉秀煮了一锅稠粥, 大伙儿食用完稍稍歇息了片刻。
到了下半晌, 舒婉秀坚持下田拉犁。
这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舒延荣没道理拒绝。
只是一直在旁边看着, 见她力气耗费得差不多了就马上去替换。
两亩田,她拿锄头翻了一两天都没什么成效, 买了犁耙加上大家的帮忙,一天半的功夫全部耕完。
之后自然是没得闲的,自家的事忙完了她还得去帮大伯父家。
最后加上她拿锄头翻地的日子, 足足忙了十天。
她半天都来不及歇息,因为要紧赶着施完肥插秧了。
家里屋后那个她亲手挖出来的堆肥坑,里面堆积进去的东西经过数月已经腐熟了。
她舀出沤了几个月的肥,借了人家的施肥桶,一担一担担往山下,倒入田里。
……
五里村跟五牌村是前后脚育的秧,舒延荣他们把地翻完也得没空歇着,一样得紧接着施肥插秧。
这一次,他们几个主力军不能再抽出空来帮舒婉秀了。
一个人插两亩田秧,还要把秧苗从秧田里担到自家田地去,这担子可不轻。
一家人夜话,舒婷宜说:“爹,你要不派我去帮婉秀姐?”
“你?”
舒延荣抬起眼皮正视自己这个小女儿。
从前在北边,舒婉秀在家虽不做杂活儿,却自小学着织布,自己这个女儿可是从小什么活儿都干得不多,几乎被宠着长大的。
“你吃得了这个苦?”
面对怀疑,舒婷宜挺直腰板,斩钉截铁道:“我能!”
……这话说的,徐珍都不大相信。
但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又觉得舒婷宜过去,哪怕田里的活儿干得懒散,但家里做饭之类的事,还是多少能帮上点忙的。
于是第二天卯时,舒婷宜就拿着收拾好的衣裳,被舒成林一路护送到了五牌村村口。
“嘻嘻,大哥你放心回去吧,等婉秀姐家里的秧插完了,我自己会回家的!”
舒成林搞不太懂她为什么这么雀跃,只能全力转告亲爹亲娘的叮嘱:“他们说,不求你帮多少忙,但至少别给婉秀惹事。”
“知道了、知道了!”舒婷宜不耐烦听这些,敷衍应付了两下,活蹦乱跳地跑了。
对于大伯父他们在百忙之中还把婷宜派来给自己帮忙这事,舒婉秀是很感激的。
但她没很多功夫去表达这份感激。
好在舒婷宜不在意。
毕竟虽然她谁也没说,但她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来帮舒婉秀的忙。
要知道,一个一贯不勤快的人,争着去做某件事一定是因为可以躲懒。
在舒婷宜看来,待在家里,插秧这段时间她要负责全家的饭食,要帮嫂子们带家里所有的小孩子。
先不说负责一家子人的一日三餐要废多少功夫,光说那些小孩子就够她头疼的了。
家里那五六个都可活泼,可能闹腾了,一点不像舒守义似的老实安静。
来舒婉秀这边,她想做多少活就做多少活,父母管不到,婉秀姐性子软,人又好,可不会要求她做什么事、做多少事。
嘻嘻,这日子想想就美。
不得不说,懒人在想办法偷懒这一方面真的聪明到了极致。
事情进展得与舒婷宜算计得分毫不差。
舒婉秀确确实实不好意思叫她做事,来了五牌村一上午,舒婷宜仅帮着扯了十几把秧苗。
把一把把捆好的秧苗担去田里的重活,村里的劳力们顺便就给她们做了。
舒婷宜动作不算快,扯完秧田,跟舒守义玩了会儿,便说回家帮忙去做午食。
舒婉秀直起腰来轻声细语地告诉了她粮食放在哪儿,并把开锁的钥匙给了她去。
言罢,满眼感激地道:“多亏你了,婷宜。”
因着感受到了这份感激,舒婷宜不大好意思,把舒守义牵着一块回了家。
等她们走到不见人影了,在舒婉秀旁边田里插秧的林杏花八卦道:“你们家从前日子过得不差吧?瞧你堂妹也是从前不大做活的模样。”
舒婉秀无奈,“婶娘您说笑了,我们都不过是苦出身。”
“只是我们年纪小,才干起活来手生。”
舒家祖上确实辉煌过,但后人一代接一代都没什么大出息,便一点点不行了。
不过一些陈年旧事,没必要翻出来跟林杏花谈论。
上回抢收林杏花他们忙得脚不沾地,这回插秧嫁到外头的两个女儿都赶回来帮忙,时间充裕了很多,林杏花就有些闲心跟人聊天。
一时跟舒婉秀说她们堂姊妹长得像,一时问舒婷宜的亲事定了没有,想找个什么样的婆家。
零零碎碎,舒婉秀本就不快的进度多少又被耽搁了些。
还好,后头林杏花自己也发现了,不好意思地闭上了嘴。
……
虽说舒婷宜过来的目的是为了躲懒,但其实真的帮到了舒婉秀。
不仅做饭的事舒婷宜包揽了去,舒守义也一天到晚被她带着。
婷宜是个较为活泼的性子,内向的舒守义跟她待在一块儿,跟交了个朋友似的,笑容多了很多。
来五牌村的第一天,舒婷宜玩着玩着就度过了。
晚上跟舒婉秀她们躺在一个被窝儿,她还想听听五牌村有没有什么有趣的逸闻轶事,结果舒婉秀太累了,没说两句便睡了过去,让她好不失望。
第二天,舒婉秀放心让她带着舒守义,自己去扯秧、捆秧、插秧。
舒婷宜闲逛了小半个时辰,就把五牌村看了一个遍,虽没找着什么有趣的乐子,但采了一些鲜嫩的婆婆丁,三个人晌午尝了个鲜。
到了下晌,舒婷宜开始觉得在村里闲逛没有意思,且有些闲得太醒目了,于是去了田里,帮舒婉秀插秧。
哪怕她没有将速度放得特别快,可一下午时光也插了不少。
五天时间,两亩田的秧插得七七八八了。
舒婉秀终于有了功夫,稍停下来喘口气。
当晚,想到舒婷宜来了这么多天,自己一直没怎么招待,她便取了最后一些咸鱼出来做了个蒸鱼。
“婉秀姐~”
吃完刷了碗,舒婷宜黏腻地贴住舒婉秀。
“我能不能再跟你们住一两天?我可舍不得你们啦!”
舒婉秀怎么可能说不?她从前是羡慕舒婷宜,现在羡慕少了,更多的是对舒婷宜的喜爱。
“你想住多久都行。”
舒婷宜狡黠一笑,当真留下续住了两天,直到猜测家里十亩田的秧快插完了才回去——
作者有话说:后面还有一点点,晚点放上来[亲亲][摊手]
第53章
婷宜走后, 每日强撑着的舒婉秀累得在床上瘫了一整天。
从四月底麦收开始至现在,近一个月了,她没好好歇过一天。
只有天知道,她真的是咬牙强撑才捱过的这些日子。
很多时候舒婉秀觉得自己累得不行了, 已经到了极限。可直起腰喘了口气后, 想起没饭吃的日子,想起在陈三禾面前说出的那番不嫁人的豪言壮语, 实在无法停下劳作。
似是身后有鬼在追, 舒婉秀歇完那一天,短暂松泛了这段时间劳累过度的筋骨, 便又开始请教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一晃眼,种下秧苗五天了,它们渐渐在田地里扎了根。
庞知山说这时候要再施一次肥, 施完肥后在杂草长出来前可以轻松几天了。
舒婉秀哪里肯放过这段难得的空闲?
买那几样铁器,花去了她所有的积蓄。
自从自己赚过钱后, 舒婉秀再受不了兜里一个子儿都没有的日子。
这季节草木疯长, 野菜多。
她又网了小鱼虾,摘了野菜和自家青菜去卖。
但这几次舒延荣没跟她去。
其因有二,一, 浅水滩大, 能弄到鱼的难度不小, 放了地笼也会有没收获的时候。二, 他近来捕了一些鱼上来,发觉好几条腹中有籽。
如果去捕鱼只顾眼前利益而不给它们留一些繁衍生息的时间, 那么浅水滩再大,里面的鱼终有断层的那天。
舒婉秀看过,她捕的小鳑鲏并在这个月份产卵。但舒延荣说得令她害怕, 这几次她也是尽量走去远一些的地方网的小鱼。
总之,除了时不时要去田间看看外,舒婉秀的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
不平静者,另有其人。
那天舒婉秀凑齐钱拿给荀羿之后,荀羿就不知道怎么跟舒婉秀交流了。
直至舒婉秀离开他家,他都哑口无言,吐不出半个字。
因为……他敏锐地从舒婉秀果决的举动中嗅出了一丝想要划清界限的意味。
尽管体会到的那一瞬间滋味十分难受,但缓一缓过后,荀羿心里其实能够理解。
所以自那之后,荀羿决定如她所愿。
连每次出门都格外注意时间,尽量挑选一个不可能跟舒婉秀偶遇的节点。
可有些事,心里头能理解是一回事,事实上,他好像早已养成了关注舒婉秀动向的一种习惯。
在那次不太愉快的交易后,他不可遏制的开始在暗中观察舒婉秀的动向。
耕种、插秧,每一件难度对一个弱女子来说十分困难的事,舒婉秀都一项项顺利完成了。
独自焦灼的荀羿,在那天看见舒婉秀两亩田里全部种下整齐的秧苗后,踏实地为她松了一口气。
他认为,这下她可以好好歇息一段时间,睡几个好觉了。
可他想错了,舒婉秀比他想得要忙碌。
据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强度如此大的农忙过后,舒婉秀只实打实歇息过一天。
他觉得很荒唐。
赚钱难道比身体要紧?
她看不出自己这些时日变瘦了吗?
要想个什么办法帮一帮她?
这三个念头连接闪过,最后一个想法让荀羿一愣。
随后自嘲笑出了声。
怎么忘了?舒婉秀并不愿意再接受自己的帮助。
炉房的火烤得他浑身发热,心里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啃咬一般,在又一次意识到这个事实后,荀羿浑身都不自在。
心乱的时候手脚也乱,造出来的东西十有八九是一坨废铁。
他抛下手里的铁料,大步走出屋子,到水井边上打了一桶冰凉的水上来,扑浇到脸上。
凉水让人清醒,荀羿心里头确实好受了一些。
可他开始细究起自己的种种不对劲:在一个人明显要跟自己划清界限后,他为什么还要去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
那些暗中看人的举动,细想想,并不磊落,还十分下流。
又或者,我是在记仇吗?
难道我是一个下流又记仇的人?
荀羿这样问自己。
下流……荀羿不确定。
但记仇……他能肯定自己没有。
思来想去,荀羿锤了锤脑袋,他觉得自己肯定是哪里有点问题。
他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回想荀艾出嫁后,舒婉秀出现前,他过了一段平淡如水的日子。
那时候他卖铁器能够维持生计,想吃肉了随时进山去猎些野物来打牙祭。
不必为生计发愁,也可以满足口腹之欲。
荀羿想回到那样的日子。
从这一天开始,他试图把舒婉秀从脑袋里摘除。
砍柴,他不去家后边的荒山,绕远路去西山。
可去一趟柴房,看到干稻草会想起十二生肖,会想不知道舒守义玩腻了没有。
去龟背村,看望还有两月即将临盆的荀艾,经过李郎中家时会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夜。
走过溪边、经过村田,会下意识去看、去找寻舒婉秀家的那两亩地。
最最重要的是,他开始反复进行毫无意义的分析。
分析如果以前每次给舒婉秀提供帮助都更小心一些,是不是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想……他大概真的是疯了。
难道堂堂七尺男儿真的无法斩断一些杂念?!
荀羿最后想到:既然无法对抗这一切,那就干脆不对抗了。
他又开始上荒山砍柴,还特意去舒家附近砍。
他每天去舒家的两块田里走几圈,比舒婉秀看得还勤快。
他想,或许见一面舒婉秀他的病就会好。
可缘分很奇妙,尽管跟一个人离得很近,但双方无法相遇时,就是遇不到。
在他快被折磨疯了的时候,出现了更为可怖的事:现在连他的梦中也开始出现舒婉秀的身影。
时而是从府城归家第二天,舒婉秀弓身在田里翻地,汗水一滴一滴砸进泥里,全村人都在一旁冷冰冰看着,没人伸手拿走她的锄头,借她一副犁耙。
时而是插秧的画面,舒婉秀赤足踩在泥里,埋头一下又一下地插秧。
她太过专注,以至于一条水蛭爬上了她的腿,咬破了她的皮,在她腿上吸血吸得圆滚滚都不自知。
他想上前拿掉那条水蛭,可身体不能挪动,因为潜意识告诉他,舒婉秀并不希望你靠近……
心很难受很难受。
有一股很真切的痛感。
第54章
立夏半月有余, 连日的太阳,不见下雨,气温较之上月高了不少。
记不起是第几次因荒诞的梦境而惊醒,荀羿甚至有了几分习以为常。
在黑暗中睁眼片刻, 他微微侧头, 透过稀疏透气的芦帘发觉外头已有亮光,干脆掀了薄被起身。
晨光熹微, 一轮弯月仍悬挂在天边。
荀羿漫无目的地在院中来回踱步一阵, 拿起贴墙放着的扫帚清扫干净了院中的落叶。
时辰太早了,在屋子里做什么都要点灯。
没有什么着急的事要做, 不想费灯油,他散步般走出家去。
走到溪边,不知不觉踏上了木板桥, 到了溪流对岸。
他只注意地上有没有蛇,走多远、去哪里, 他都不在意。
这么闲晃般走了一阵, 再抬头用心看周围时,竟已到了村田中间——他最近常来的地方。
许是刚刚荒诞的梦境让他产生了很大的情绪起伏,这一刻站在田边, 他的心情格外平静。
禾苗青青, 比刚种下那会儿高了好多。
这会儿禾苗正是需要水的时候, 地里水位并不低。
微风徐徐, 田间水波轻漾,有腿很长很细的蜘蛛爬动在水面上觅食。
一切都好, 唯独杂草有些多。
荀羿知道,舒婉秀最近生意又停了,她天天在田边拔草, 一待就是一整天。
他知道,舒婉秀几日前赶集时买了几只小鸡仔回来养上了,田里拔出来的嫩草,她每日会带一些回去,给小鸡仔啄食着吃。
他还知道,对于舒婉秀来说,有一种杂草辨认起来极其困难。
那种草叫做稗草。
她时至今日都不大能分清田中间伴着水稻生长的稗草和水稻有什么区别。
这是一种长得酷似禾苗的杂草,生长速度比禾苗更快。
荀羿没特意去算过稗草从土里冒出芽到长大要几天时间,但是,插秧时田里是没有一株杂草的,因为田耕过了。
哪怕之前田里有杂草,也随着犁耙耕地的动作,斩断了根系,埋进了土里。
大部分杂草都追赶不上秧苗的生长速度,就算能跟上秧苗的生长速度,外形也长得跟禾苗很有区别,拔除起来一点儿不困难。
稗草可不一样。
它很能追赶。
明明插秧时田里没有一点它们的影子,但禾苗长着长着,就被它们追上了进度。
一不留神,就顶着跟禾苗有九成多相似的面孔,狠狠扎根在了田里。
这时候,是除掉稗草的关键期。
它会跟水稻争肥,而且待长高散叶后,会遮挡住一部分阳光,更不利于水稻生长。
舒婉秀这两亩田,田坎上的杂草拔得很干净,但田中间的稗草还有很多。
她自己未必不知道,可因为害怕把禾苗当成稗草拔错,每次下手前她都要极小心的辨认。
直接导致她被拖累了进度。
荀羿的目光由远及近,在离自己一臂远的位置都看到了一株紧贴着禾苗生长的稗草。
他是个男子,七八岁的时候就跟着父母下过地。
初来五牌村,未拜师之前,他也种过一两年地。
即便已经多年不事稼穑,稗草,他还是能分得很清楚。
这株草离他太近,他没做太多犹豫,随便一个蹲身,站在田坎上伸出臂去,就把它连根拔了起来。
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毕竟拔一根是拔,拔两根也是拔。
他绕着这亩田走了一圈,手里多了一大把稗草。
远处鸡鸣声渐起,天边也泛出了鱼肚白。
空旷处声音远扬,他甚至听到离得近的几户人家推开屋门的声音。
再待下去就不好了。
荀羿站起来,手里提着那把稗草离开,直到走出去很远,才丢到了不起眼的地方。
直至进了家门,荀羿的心情都很平静。
他自己生火做饭,吃过朝食不久,看到舒婉秀又带着舒守义出现在了溪边的这亩田中。
一如前几天一般,她常常伸着手悬在稗草和禾苗之间。
隔了很远,荀羿都能感觉到那种犹豫不定。
半天的时光,站在火炉边锻铁的荀羿偶尔被炉火熏烤得太热,会寻个间隙去院子里洗把脸,给身体降降温,顺便瞥一眼田里的情况。
就这么一些短暂的间隙里,他都看到过一次舒婉秀擦着稗草走过去而不自知的情形。
一天过完,舒婉秀出力了,累着了,但活没干好。
目睹一切的荀羿远远看着,没有走近。
直至当晚,他再度做了个不着边际的梦。
这次,梦里的舒婉秀在拔草。
他站在院子里,舒婉秀站在他家门前那块水田里。
她弯着腰拔草,毫不犹豫,动作又快又利落,没多久拔掉的草就堆满了田坎,满意收手离去。
什么时候开始,她能分清稗草与禾苗的区别了?
直到舒婉秀的背影看不见后,荀羿才靠近田边。
伸头一看——田里留下的全是稗草,田坎上丢掉的全是禾苗。
他还不及升起荒诞的感觉,眨眼就到了收成的时候。
旁边所有田都是已经成熟,颗粒饱满又金灿灿的稻谷,只有舒婉秀的田里全稗草。
好多人站在田坎上笑她们没有收成,舒守义在指指点点中,明白了没有收成的意思,嚎啕大哭。
他没来得及看清舒婉秀的脸便醒了。
这次的梦比以往所有都要恐怖。
梦醒,荀羿擦掉脑门上的汗,一把从床上弹跳起来,穿鞋、推门、锁门,一气呵成。
他踩着清晨的朝露直接奔去了村中舒婉秀的那亩田地里——
作者有话说:荀羿:撇清关系就撇清关系,可舒婉秀你记住!我不许你吃不上饭!
第55章
春夏两季, 草木疯长,虫子也多。
自从立夏时分家里新添了四只黄茸茸的小鸡仔,舒婉秀就每天多了一项固定的事要做——喂鸡。
小鸡仔买回来时比一颗鸡蛋大不了多少,孵出来还不足月。
这个时候的小鸡仔价格最便宜, 只要几文钱一只, 买起来很划算,但有利自然有弊, 它们太小了, 还很娇弱,对食物的要求度很高, 不能拿差的来搪塞。
家里食物精贵,能拿来喂鸡的不多。
最近为了喂鸡,舒婉秀费了不少脑筋。
刚买它们回来那阵, 喂的是数月前那次救济粮里稻谷舂出的糠。
可迄今为止,她们也就领到了一次稻谷, 那点糠没撑过多久就全部吃完。
总不能让它们忍饥挨饿, 舒婉秀只好又去陈婶娘家换了些糠来,拌着嫩草喂给它们吃。
知道她是这么个喂法,陈三禾说, 这样子喂鸡仔长得慢, 大半年都下不了蛋, 平时去菜地里或者田里捉些青虫之类的给它们吃是最好的。
舒婉秀养鸡就是为了捡鸡蛋吃。
听了陈三禾的话后, 哪怕厌恶虫子,也每日带舒守义去菜地里捉捉虫。
刚开始, 姑侄两个人都用树枝当做筷子,发现虫便夹到一块儿,用宽大的树叶包着。
后来适应些了, 一些树枝不好夹的地方也敢用手去捉了。
最近两人捉得勤快,完全克服了对虫子的恐惧,几块菜地里的虫,繁殖速度跟不上她们捉的速度。
今日舒婉秀花了挺长时间才捉了三四条小虫,喂几只小鸡仔一一吃下后,下山的时辰都有些晚了。
日头正盛,光照在水面上闪眼睛。
舒婉秀脱了草鞋站到田里,眯眼在禾苗中穿梭了很久,只觉得这讨人嫌的稗草简直成精了。
她竟然找了半天找不出一株!
太古怪了。
正是分辨得晕头转向眼花耳鸣的时候,田坎上的舒守义喊了一声“陈阿婆”。
一句话让舒婉秀找到了救星。
她顾不上忸怩,挡住光朝岸上看去。
见真是陈三禾从旁边经过,忙开口求救。
“婶娘,您快帮我看看哪些是稗草?我怎么一觉醒来半点分不清楚了?”
脚踩进淤泥里半天了,手还是干干净净的,连水都没沾。
这么浪费功夫,舒婉秀心里急啊!
陈三禾站的那处田坎背光,她眼都没眯,直接从近处扫到远处,几眼扫视完大半亩田。
“你这田里没有稗草了啊。”
“哪里是你分不清?”
“没有?!”舒婉秀简直惊诧。
“您那天不是说我的田里稗草很深了,要尽快除掉吗?”
就是五六天前的事,那天陈三禾还扯了几株稗草教舒婉秀辨认。
她那天才学了个半会的时候,陈三禾就以为她已经完全分得清楚了。
扬手就把那几株为了教她辨认而扯出来的稗草扔到了水渠里。
舒婉秀当时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全学会,但
之后下田除稗草总不得劲儿,生怕错拔了禾苗,只好先除了田坎上的草。
拔稗草,算起来也就间或拔了两三天。
这么快就除完了?
可她每天就拔了那么一点点稗草啊?
那么点草,算多吗?
她近乎傻眼。
“你除得很干净!”陈三禾背着手绕田走了一圈,仔细看了一遍后肯定道:“一株都没有了。”
“要不……另一亩您也帮我看看?”
陈三禾得闲来田间转的时候,除了自己的地本也会帮舒婉秀看看她家的两亩田,所以舒婉秀这么说,陈三禾没拒绝。
她站在田坎上等着舒婉秀从田中间走出来,才迈动步子。
像是第一次去县城,过城门被守城的兵士拦住查看照身帖一样,舒婉秀有一种即将接受检阅的紧张,亦步亦趋跟在陈三禾身后。
“这亩也干净。”
任何话从陈三禾嘴里吐出来都很有信服力,但这次舒婉秀认真看了陈三禾的表情,才确认她不是在说反话。
那么,草除干净了总归是件开心事。
不然她每次下手拔草都提心吊胆。
舒婉秀的小日子恢复了宁静,生意偶尔做做,没去得太勤。
毕竟田间地头都有事,家里还要捡柴做饭喂鸡,处处都要料理,最主要是卖小鱼干的频次多了,也很难次次都把带去的货物卖光。
近来不怎么下雨,舒婉秀还偶尔给屋后今年新栽的果树浇水。
春天里,她把去年留的臭皮柑种子种下了,她打算多种几颗,舒守义回忆起那股酸涩味儿,皱着眉不让。
最后还是挖了三四个坑,埋了些种子到地里。
这种果子并不好吃的植物生命力很顽强,全部都生出来了。
舒婉秀跟舒守义协商,要不都留着?
舒守义头摇个不停。
无法,只好问了问村里有没有其他人家想种臭皮柑的。
只是唠嗑闲聊的时候不抱希望的随口一问,没想到真有人愿意种,还换回了一颗桃树,一颗李树,一颗枣树。
虽说是小苗换小苗,但是舒婉秀两人还是乐得不行,毕竟拿不好的换回来好吃的,怎么算都是大赚了。
如今不止舒婉秀的日子好过,荀羿也同样。
自从时不时偷偷去地里帮舒婉秀拔拔草,做些活后,他已经很少做那些不好的梦了。
偶尔做几次梦,也是梦到五谷丰登,舒婉秀家的两亩田产了特别多的粮食。
他从来没有说自己帮舒婉秀除草,但梦里舒婉秀好像全都知道一样。
在粮食收成后,舒婉秀特意来到他家,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红着脸轻声细语地对他道谢,“多亏了荀大哥,我们家才能有这么好的收成。”
嗯……虽然后半段还是有些荒诞,但起码前半段圆满,算得上是个今年能够丰收的好预兆吧。
第56章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 时间稳步走到了七月,天气突然燥热起来,白日里蝉鸣声阵阵,夜晚蛙声一片, 你方唱罢我登场, 连番配合,吵得人头疼。
算算日子, 荀艾还有半月便要临盆了, 听说女人生孩子如同过鬼门关,荀羿近来做什么都有点心神不宁, 整日听着蝉鸣声,更是生燥。
要说一天里能得片刻安宁的时候,也只有清晨那一段时间了。
他仍然每天去看看舒婉秀的那二亩地, 头一天看准有没有杂草,第二日清晨趁全村人都没起床前去拔。
刚开始做这种事的那阵儿, 没有经验, 田坎上、田间的草他都拔得一干二净。
结果不出半月,在村口听到有些婶娘闲谈时纳闷议论,说舒家那二亩地怎么不长草?
后来他便收敛一些, 主要拔田间的稗草, 拔得仅剩那么一两株在地里, 田坎上的野草也拔一些, 但不除那么干净。
这么一番掩饰后,他再暗中听了几次婶娘们闲话家常, 终于没再听到人说舒家地里不长草之类的话。
夏日里日头长,卯时起天便亮了。
荀羿珍惜每日清晨那一段难得的安静时光,将起床时间往前拨, 仍然赶着天不亮的时分去舒家地里头。
只是近来心不静,除草时难免分神。
比如今日他就在心里算着,荀艾生产后,他作为娘家人要准备的东西齐全没有。
小孩儿的衣裳、小被子、澡盆、悠车、尿布……零碎的东西很多,但除了鸡蛋,都制备齐了。
主要是天热鸡蛋不经放,否则他都愿意提前买好。
作为一个舅舅,他已经做到了极限,甚至超出了他应该做的范畴。
可作为荀艾目前为止,唯一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荀羿仍觉亏欠。
按习俗,女子坐月子,娘家母亲要去照顾。
他们生母早逝,他一个男子也不便去照顾妹妹坐月子。
虽然他决定花钱雇一位婶娘去照顾荀艾一个月,但人家愿不愿意尽心,荀羿并不确定。
对荀艾的这份关心,占据了荀羿的头脑。
他没注意到自己在盘算这些东西的时候,拔草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也没注意,卯时已经过半,村里大部分人家都起床了。
这——远远超过了他平时拔草在田里逗留的时间。
……
小村子里没有新鲜事,谁家闺女有喜快生了,谁家儿子娶亲好日子接近了,谁要过八十大寿了,都在村里女人们心中记着。
日子到了,你家提醒我,我家提醒你,去随礼,去帮忙。
荀羿是前一天透出的口风:他想要雇一个人去照顾荀艾坐月子。
这可谓在五牌村炸开了窝。
数月前,大伙儿还可惜荀艾月子里没有娘家人照顾呢,谁曾想,荀羿对妹妹这么好,竟然又一次如此大手笔。
这下呢,村里的女人们,上至花甲年岁的老阿婆,下至四十来岁的半老徐娘,都起了主意想揽下这个差事。
无他,全村谁不知道荀羿对亲妹妹大方?
当初荀艾出嫁,他就没少请人帮忙,那可又是缝被,又是做衣裳打家具的,工钱可给的不少。
这伺候荀艾坐一回月子,足足一月,想想定能得不少银钱。
林杏花吧,她是个爱财的。
村里无人不知,甚至常常有人取笑,说她家男人明明名字叫王进财,大家也整日里‘进财、进财’的叫着,可到头来还不如杏花爱财。
两人一个手松,一个手紧。
办事也南辕北辙。
荀羿雇人的消息传出来,王进财说:又不是自家女儿,去收钱照顾月子,像什么样儿?
而林杏花听说了这赚钱的道道儿,心思就活泛了起来。
昨夜,她熬到半宿没闭眼,一直在床上推测荀羿这次雇人,打算出什么价。
琢磨许久,决定今日来探探虚实。
天不亮,林杏花就起了。
平日家里头洗衣、做饭归她来做,扫地、喂鸡王进财来做,今日她没心思忙这些没用的,起床洗漱完就拍拍屁股,把事儿都留给了王进财,自个儿出门了。
路上她都在想怎么跟荀羿说才能揽下这差事。
毕竟她也清楚,村里有想法的人不少,她必须要赶早赶快,还得说点不同的东西出来,才能得到这次机会。
到了荀家门口,林杏花才知道自己来早了。
瞧——
荀家门还关着呢,也不知荀羿几时起。
她眼珠子一转又一转,躲在旁边的树林里。
她很想得到荀羿这份差事不假,却也不想被人看出自己这般迫切,从而被轻视或者压价。
再说了,万一村里有其他人也跟她一个想法,一早上过来找荀羿的呢?
总之,这树林子林杏花一钻就钻了小半个时辰。
从天不亮到天大亮,荀家几间房,既没有打开的迹象,也没有活动的声音。
她有些恼火。
树林子里全是蚊虫,她待久了,都盯着咬她,现在她身上一块儿一个包,再咬下去都要被吸干血了!
这荀羿以前看着勤快,怎么睡大觉睡到这么晚还不起?
林杏花耐不住从树林里出来,却发现了一桩了不得的事——除了堂屋和灶屋,荀家这几间房,外头都上锁了啊!
林杏花吧,爱财、爱说些小话。
村里这样那样的事,她都多少清楚。
从没听说过荀羿这小子不正经啊?可他大清早的又确实不在家。
那么,人去哪了呢?
林杏花傻眼地想,是天不亮出的门,还是晚上没归家……宿在了外头?!
一股兴奋感猛然升起,林杏花迈着轻步,左右张望着往村里去。
……
脚下是湿泥,天上是朝霞。
介于中间的荀羿,在被田螺硌了一下脚后,脱离了杂念,感知到了一股比霞光更炽热的东西。
那是一道视线。
他僵着身子徐徐抬头,正对林杏花的一双笑眼。
“这么早下地了?”
“帮婉秀除着草呢?”
说不清了。
半点也说不清了。
荀羿额上的冷汗径直坠落到田里,砸起一个小水花。
在林杏花越来越盛的笑意里,荀羿看清楚了四周。
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个人。
他身体还紧绷着,精神却放松了一些。
“婶子,不如换个地方说话?”
林杏花笑着点头,一副无有不应的样子。
最适合说话的地方,自然是荀羿家中。
他一个单身老爷们,房子没挨着别人家,又经营着铁匠铺,打开门在家里说话,万一遇上旁人直接说是来寻他买铁器的就好。
在溪边涮洗干净腿脚,荀羿引林杏花到堂屋落座。
“今天还未烧水。”
解释一句之后,荀羿提起水壶倒了一碗昨日烧的白开水给林杏花。
“没事儿,婶子就是早起了去田里看看,没走远路,不渴。”
林杏花一路上笑容都没消失过,此刻仍是笑眯眯的样子,把水推往荀羿面前。
“你忙活了一早上,累了,你喝。”
荀羿出了一些汗,可拔了一小阵子草,多累也不至于。
他更因自己的粗心大意而生气,为了平火,当真端起碗连喝了两大碗。
见他喝饱水了,林杏花也不绕弯子了,眯眯笑着直接打听:“你跟舒丫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个‘开始’听上去就不是什么好意思,荀羿连连摇头,急忙否认:“我们没开始。”
“哈哈,你跟婶娘说话还不好意思上了?”
“你就照实说吧!”
荀羿神色萎靡不振,事到如今,他也明白狡辩没有任何作用。
可林杏花的神情、语言,分明是误会他们二人有染。
剃头挑子一头热,拔草这件事本是自己的主张,舒婉秀从头至尾毫不知情,怎么能因此背上污名?
必须要解释清楚,绝对不能污了舒婉秀的名声。
荀羿埋头,把因为做噩梦而去拔草的事实说了出来。
“怪我那段时日睡不着,偶然一次拔草之后睡得好了,便时常偷摸去田里拔一阵,可能我是天生喜欢拔草吧。”
“啊哈哈哈……”林杏花笑得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
“舒、舒丫头出现在你梦里,你管这叫作噩梦?”
荀羿三言两语列举了一两个梦境。
而过来人,一听就知道了荀羿是怎么回事。
她眼神上下隐晦地打量了荀羿一眼,尤其在某处停留了两秒,“你每次做完噩梦醒来,没发现什么不对?”
这……
荀羿脸色一秒涨红。
显然他意会了林杏花的意思。
他想反驳。
可如此隐晦又私密的事实,他要怎么辩驳呢?
“哈哈哈哈哈……”
林杏花笑得更加猖狂和不加掩饰。
“荀小子啊,你是半点不开窍啊!”
初出茅庐的小子,哪里比得上阅历不浅的婶子?
林杏花在荀羿面红耳赤之时使了几句诈,一下便把他和舒婉秀相识的经过审了出来。
“哎呦哎呦!”
“你小子还做得不少,又是赠锅,又是赠农具。”
她一拍大腿,“对了!我记得劫粮案那次,是你救了舒婉秀她们,还半夜护送她们去看了大夫吧?”
林杏花满眼兴奋,她自得于自己能将一切串连上的能力。
开心了一阵子,她又“哎呦”起来,这次是感叹。
“怎么糊涂人这么多?”
她摇头直说不应该啊,“你与庞里长交好,舒丫头也与庞里长家交好,他们俩夫妻,难道都没动过念头,将你们凑成一对?”
第57章
经过林杏花那一通诈和细审, 荀羿面色晦暗,心如死灰。
没缓过来,又听林杏花把话扯到陈三禾、庞知山身上,他愈发语塞。
“好了, 婶娘不逗你还不成?”
林杏花一脸趣味, 她既然已经知道了全部,那自然少不了掺和一脚。
尤其是里长和里长妻子都没看出苗头、发现的事, 她发现了, 这不更显能耐?
当然,她并不想搅和黄了这桩亲事。
毕竟老话说,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姻。荀羿和舒婉秀都与她两个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 他们凑一块儿,对她总没什么坏处。
她正了正神色, 说起了正经话。
“你啊, 这么高壮的一个小伙儿,吃亏就吃亏在了没有族亲长辈为你着想。”
“婶娘呢,这么些年看着你和荀艾长大, 心里也把你们当自家后辈一样疼。你好好想想, 荀艾成亲的时候, 婶娘没少出力吧?”
最后一句话让荀羿点了点头。
荀艾成亲, 全村都帮了忙,但抬嫁妆出门的时候, 林杏花发现有一支银的发簪落在房里没带走。
那会儿大家都去看热闹去了,房里无人。
林杏花若是想昧下,只需收入怀中即可。
但她说了出来, 那根簪子现在荀艾都常戴在发间。
往日种种,荀羿记起,面色好看了不少。
林杏花一直观察着荀羿的神色,见他没那般紧绷了,又徐徐说了起来。
“你啊,一直没明白自己的心。你每日做这个梦、做那个梦的,没有旁的原因,就是中意上舒丫头啦!”
中意?
荀羿在心里呢喃这两个字。
说实在话,若林杏花一开始斩钉截铁说他中意舒婉秀,那么荀羿肯定是要否认的。
可林杏花前边说了那么多,荀羿心境已经被改变,再不同之前。
竟是轻易接受了这个事实。
林杏花见他不反对自己这么说,便把手搭在桌上,身体向他那边倾斜靠近,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小声道:“你说你整日悄悄帮她除草作甚?”
她太会拉近关系了,语气、动作、神态一番配合,给荀羿营造出了一种‘自己人’的感觉。
他语气涩然吐露了真言,“她并不想与我有瓜葛。”
林杏花顿觉荀羿白长那么高个儿了。
“你是个榆木脑袋吧?!”
“舒丫头一看就是个老实丫头,男未婚女未嫁的,你总无名无分的帮她,落在别人眼里,别人怎么看?说话得有多难听?”
一番摇头叹惋后,林杏花道:“只有正经人家养出来的女儿才会这般守礼。荀小子,你啊你,堂堂七尺男儿,既然如今发觉中意,何不托人说媒,看看她可对你有意?”
说媒?
荀羿呼吸一促,脑袋嗡地一声,热血上涌。
见他晕乎乎乱了主张,林杏花不着痕迹地笑了笑。
心里得意糊弄住了这个毛头小子,面上却又故作姿态,一副皱眉的表情,且叹了口气。
“不对不对。”
荀羿惊神,问:“何处不对?”
林杏花欲言又止了一番才开口,“哎呀,其实算一算,你已经错失良机了。”
荀羿当然追问什么良机?
“你许久不同舒丫头走动了吧?不然也不至于悄悄帮她拔草。”
林杏花掰着手指,细算舒婉秀挑明了拒绝荀羿好处的日子是何时。
“是……四月底,五月初吧?”
“现如今可是七月里了。”
“几个月不来往,乍然去提亲,你若是女子,你会不会同意?”
对于一个刚开窍的毛头小子来说,任何事情都击不倒他,如亲属反对,世理不容。
但又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击倒他,小到只需所爱之人一个嫌恶的眼神、一点拒绝的意图。
荀羿方才甚至已经在脑子里想寻谁做媒人了,却又听林杏花这么说,瞬间心脏都如同被人攥住。
林杏花可不怕吓他。
“荀小子啊,婶娘觉着,说亲的事也一时半会儿急不来。”
“你瞧,数月前舒丫头都跟你把话说那么清楚了,你当时又不做声,还收了她给你的钱。现在反过来去提亲,她只会羞恼,只会回避。”
荀羿的心情再度被林杏花掌控,被她牵着走。
“婶娘的意思是?”
林杏花挑了挑细眉。
“这么着……”
两人头凑着头,一商量就是小半个时辰。
做好朝食在家等了半天的王进财终于横眉竖眼、气势汹汹找到了荀家门口,却刚好看到荀羿送林杏花出门。
荀羿面色有些犹豫,似有担忧,而妻子笑得像枝花一样,灿烂得不像样。
王进财瞬间打消了疑心。
妻子这表情他熟悉——绝对是占到便宜了。
短暂停了一刻,他还是躲到了旁边的树林里。
等荀羿进了门,才又出树林,追上林杏花,拍拍她的肩头问:“你做了什么?”
“嚯?!”林杏花原地一跳,“死鬼,你要吓死我?”
王进财张嘴就要问第二遍,林杏花立刻眼神制止,“回家说!”
……
正是村民们下地干活的时辰,林杏花谨慎,扯住王进财便走,回了家,直接开了卧房的门,才跟他细说起这件事。
王进财神情从怀疑到震惊,再到不可思议、毫不留情地斥问:“两个苦命的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对他们?!”
“你小声点!”
屋子外并不是没人经过,万一别人听到了呢?
林杏花紧紧捂住了王进财的嘴。
王进财也不动,只睁眼瞪着她。
“哼!”对峙片刻,林杏花悻悻收手,但转过身去,背对着王进财。
这是屡试不爽的一招。
果然,脾气较软的王进财放低了语调,开始低声劝她。
“荀羿、舒婉秀,都是好孩子,两个人都叫你一声婶娘,你就别横在中间作乱,毁他们姻缘了。”
“啊?什么叫作乱?什么叫毁他们姻缘?”林杏花啐了他一口,指着他的脸骂道:“你懂个屁!”
“我可没挑拨离间,我还给他指了明路呢!”
第58章
为着荀羿和舒婉秀的事儿, 王进财很是生气,偏偏林杏花犟着,觉得自个儿没错。
那日不欢而散后,两人一直冷战了足足半月。
这一日, 子时刚过, 灯火辉煌的龟背村吴里长家,传出了刚出世婴儿的啼哭声。
接生的稳婆将哇哇哭的孩子包住, 耐心等胎衣也娩出来, 方洗净手,抱着孩子出了产舍, 喜滋滋地向吴不知、吴峥贺喜。
“您家有福!媳妇/儿媳妇顺利生了,是个白白净净、俏生生的闺女儿。”
等得坐立不安的吴家父子早围了上来。
家里女人们都在产舍陪着荀艾,稳婆抱孩子出来是为了讨赏。
听到稳婆说的吉祥话, 一家之主吴不知亲手把喜钱递了过去。
赏钱厚不厚端看入手沉不沉,吴不知这份喜钱递到手里, 稳婆很快猜出了个数。
到底是里长家, 这一回赏钱够她去别家接生十次了。
稳婆更加热情,把孩子递出去。
吴峥初为人父,看到那又小又嫩的一团, 喜不自胜, 凑在最前面。
“你抱抱?”
随着稳婆的动作, 孩子一半的身体突然塞进他怀里。
吴峥吓得不行。
“不不!我抱不来。”夏日天热, 孩子包得不厚。
吴峥身体贴到她的手臂,感觉她的身长还没有自己肩膀宽。
那么小一个, 稳婆平递到了他腰腹处。
吴峥身体与她的手臂贴合在一起,感知出她细软软的,好似连骨头都不硬。
别说抱了, 吴峥一个指头都不敢伸,总觉得轻轻一触她就会疼。
初为人父都是这样,稳婆看习惯了,转手把孩子递给当爷爷的吴不知。
这回被很顺畅的接过。
嫩娃娃觉多,吴不知欢喜地抱着逗弄了一会儿,娃娃很快就犯困了。
如今天热,蚊虫多,院子里虽从白日里就点上了驱蚊虫的草,一直在熏着,但仍怕它们钻来叮咬嫩娃娃。
父子俩稀罕了一阵,孩子又给了稳婆,预备抱回荀艾身边。
吴峥亦步亦趋跟着,想要一块儿进产舍。
吴不知和稳婆都拦着他。
“你娘子这会儿正是要休息静养的时候,当丈夫的若进去,引得她又哭又笑,一恐落下月子病,伤了眼睛和心神,二恐有血崩之险。”
吴峥是因关爱妻子才打算跟去看看,可不是想害她。
稳婆说得这般严重,他自然是不可能再进屋了。
屋外又只剩下了吴家父子两人。
吴不知摸着有几分圆滚的肚皮安排吴峥,“你去稍眯会儿,再过一两个时辰,天色亮点,你得去五牌村给荀艾大哥报喜。”
“哎!”
荀艾这是生的头胎,昨日一早就发作了,结果愣是这时辰才生下来。
中间吴峥急得不像样,如今荀艾平安,孩子也平安,这就是最好的了。
其他的事宜都是一早商量好的,吴峥不必再多思。
但应下父亲的话后,吴峥还有些恋恋不舍。
当爹的很了解自己儿子在想什么。
“稳婆的话说得在理,你守在这儿无用,不能让你进去。荀艾使了一天的劲儿,想必早就困乏了,你好歹让她安心歇息几个时辰。”
吴峥仍望着面前那扇紧闭的门。
吴不知无可奈何地发话:“你歇歇,她也歇歇,等出发报喜前再来看她。”
“好吧。”
吴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给孩子外祖家报喜是件大事,紧张了一宿的吴峥,仿佛刚闭上眼就被叫了起来。
出发前,他去产舍看了一眼。
尽管生产已经是两个多时辰前的事儿了,屋子里洒扫干净后还用东西熏了熏,但仍是有一股子忽视不了的血腥味儿。
响起昨夜端出去的那两三盆红彤彤的血水,吴峥眼里都有了泪光。
里头只点了一盏灯,他轻手轻脚摸到床前。
荀艾还在睡着,孩子也在她旁边。
母女俩长得像,此刻都睡颜安稳。
吴峥近乎屏息地在床边待了一阵,眼中泪光虽然还有,但大嘴也咧了起来。
……
五牌村,荀羿一夜醒了三回。
这半月,他去了龟背村七八趟,每次荀艾都还没发作。
他心里怪不安稳的,只是不好住在吴家。
今日天亮时分,他在床上闭了会儿眼,再起来,不仅天光大亮,耳朵还听到有人在拍门。
屋外的动静很大。
荀羿眉头一皱,一个鲤鱼打挺,鞋都没穿就下了床。
门一开,吴峥满脸是笑,“大舅哥!我来报喜了!”
做足了坏准备的荀羿一怔。
尽管这句话如同天籁,但荀羿还是问了一句:“真的?”
吴峥猛然点头肯定,“嗯!真的真的!”
荀羿也露出了喜意。
他穿上鞋打开堂屋门,叫吴峥以及陪他一起来报喜的人都去堂屋坐,而他自己飞奔出去。
先去提前打好招呼的人家买下了鸡蛋,让他们送到自己家里去,然后又继续跑着到了王进财家。
“杏花婶娘?!”他在屋外头极大声地喊。
林杏花一见他找来,马上放下手头的事出了屋。
“咋样?生了?”
荀羿说没错,“母女平安,龟背村的人刚来报喜,我叫他们在我家等着,劳您快些收拾收拾,等会儿跟着走。”
“好!包袱我早就收拾了,拿上就走。”
这是上次就谈妥的事儿,林杏花自然不可能在这关头言而无信。
不稍片刻,果然提着行李出来了。
王进财不久前才去地里,这会儿不在家。
林杏花把屋头落锁,背着荀羿藏好钥匙,毫不留恋出了门。
路上,遇到有村里人好奇他们是要干什么去的,林杏花笑吟吟告诉他们这件喜事,并说自己受雇,要去照顾荀艾了,他们要是看见自家男人,记得帮忙知会一声。
邻居也笑着应了,还恭喜荀羿当了舅舅。
可等人一走,又凑在一块聊了起来。
“我以为荀小子会请陈三禾去照顾荀艾月子呢!”
“谁说不是?以往没见他和林杏花有多少来往。”
别人怎么讲,林杏花是无所谓的。
她只知道自己抢了这个赚钱的机会,其余的东西都不重要。
屋里头,吴峥等了两刻钟不到,荀羿就回来了。
他看向荀羿边上站着的妇人,心想这就是大舅子请去照顾荀艾的人?薄唇细眉,长相十分精明啊。
荀羿介绍道:“杏花婶娘是本村人,荀艾从前就认识,还受过她不少照顾。”
知道荀羿向来有一说一,吴峥本来看着林杏花的面相有几分警惕,但荀羿既然说荀艾从前就受她照顾,想来应该人品不会有错。
他放下些警惕,笑着随荀羿的辈分向林杏花打了个招呼。
“杏花婶娘好。”
“哎!”林杏花爽脆利落地应了,张嘴就夸吴峥,“婶娘记得你,你跟荀艾成亲那会儿婶娘就在旁边看着你接走她的。算来你们成亲都一年多了吧?初当爹的小伙儿就是不一样,婶娘瞧你如今比成亲那会儿更俊了!”
吴峥笑笑,“婶娘谬赞了。”
打过招呼,林杏花就要随他们去龟背村了,而荀羿要等三日后吴家办洗三礼时才去。
“婶娘,这一个月麻烦您好好照顾荀艾。”他不放心地嘱托。
“安心吧,婶娘一定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照料。”拍拍他的胳膊,林杏花第一个踏出了门。
有人替林杏花拿着包袱,有人拿荀羿以娘家人身份备好的衣裳、小被子、悠车等物。
一行人抬着东西浩浩荡荡走了,荀羿看着空了大半的屋子,如荀艾刚出嫁那会儿一样,心里空空荡荡的。
可终究是要习惯的。
荀羿努力恢复喜悦的模样,心里盼着洗三礼那天快点到来——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荀羿被林杏花指导的副作用出来了,慎看[狗头]
第59章
舒婉秀知道荀艾生完孩子, 是在当天下午。
自从步入七月,下雨天便不多了。
小溪水位下降不少,田里的水也干涸得很快。
舒婉秀每天最少要去田里转两趟。
今日早晨看了一回,中午看了一趟, 都是转完就回山上。
傍晚那一次, 为着叫舒守义放放风,去田里看完水特意绕去村里, 让舒守义跟陈三禾的孙子孙女们玩玩, 从而去了一趟庞家。
坐下没一会儿,就从陈三禾口头得知了荀艾生产的消息。
尽管她和荀艾素未谋面, 但去年冬天,她带舒守义去龟背村看病,可吃过荀艾放了饴糖的粥。
村里都说荀艾嫁去的吴里长家很富贵, 一点点东西对他们家来说不算什么。
但舒婉秀心里一直无法忘记。
于是,她得知荀艾的产期后, 估算日子给荀艾做了一条细布额带。
细布价贵, 不过做额带不需要多少料子。
她买了浅窄的一条,拿出自己最好的绣工绣上了兰花的样式。
哪怕近来荀羿的许多行为叫人为难,她也还是硬着头皮回山上一趟, 取了精心细做的额带, 跑去了荀家。
夏天日头长, 各家吃饭的时辰都不一样。
有些人家早, 有的人家晚。
荀羿便是那个晚的。
舒婉秀去他家时,他还才端着炒好的菜、盛好的饭, 刚刚上桌。
见舒婉秀来了,条件反射般把嘴咧得最大,露出一口白牙。
然后饭碗一放, 猛地站起来给她和舒守义端茶倒水。
水倒好后,迅速抽出条凳,用两只衣袖轮流、用力地擦拭条凳。
——哪怕那凳子本来就很干净。
凳面被他擦得近乎发亮时,他终于停下,然后用分外热情地语气招呼她们,“坐、坐。”
这一连串动作不少,可荀羿做得行云流水。
不说舒婉秀了,小小年纪的舒守义都有些躲着这样的荀羿。
没办法,实在太热情了,跟记忆里的荀羿完全是两个样儿。
从前的荀羿,话少,不常笑,表面待人不热情,内里心思细腻为人着想。
现在的荀羿,话多,很热情,见着她们就笑,但细看能发现大多时候是皮笑肉不笑。
舒婉秀表面镇定地进了门,坐下时,只敢把三分之一的臀部挨在凳上。
在荀羿的过度热情中,她声音细弱地表达了来意。
“哈哈哈哈……”
在她话音落地后,荀羿没说好不好,而是朗声硬笑了一阵,才用正常的语调道:“没问题。”
舒婉秀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能让人笑出声的话。
在荀羿发出笑声时,她眉头一抬一放,终是忐忑咽下到了喉间的话。
她不打算多说了,也不打算再多留。
哪怕此时才坐下不过片刻。
因为她和舒守义对视一眼,都发现对方眼中透露着一股‘怪怪的,赶快离开’的意思。
于是她干巴巴对荀羿笑了笑,迅速放下额带,道谢、提出告辞。
荀羿又拔高了音量,悭锵有力地挽留,“再坐一阵!不要怕天黑,我会护送你们!”
他的语气慷慨又正义,明明没什么,可听上去就是让人头皮发麻,让人想缩成一团躲开。
舒婉秀表情都要维持不住了,勉强打圆场:“荀大哥您说笑了,快用饭吧。”
荀羿拧了一下眉,像是不想开口。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说话了,且用的是一种带着几分幽怨的语气?!
“真、真的不多坐一阵子吗?”
老天!舒婉秀眼神直接变得惊恐。
“守义,你是不是也觉得……”从荀家跑出来后,舒婉秀询问舒守义的想法。
“嗯!!!”他完全知道姑姑说的是什么。
荀叔父不对劲!
连小孩子都发现了的事情,可见有多么明显啊。
舒婉秀不知荀羿为什么会这样。
但这种不同是从半个月前开始的。
在那之前,她甚至很久没见过荀羿了。
明明就生活在同一个村子,偏偏数月不见面。
她以为老天都赞同她应该和荀羿划清界限,毕竟每次她揣度着荀羿在家的时间从荀家门口‘不经意’走过,从没看到荀羿过。
可半月前,一切都变了,荀羿不仅频繁出现在她眼前,还总露出很古怪的笑容(皮笑肉不笑),说着很古怪的话(字正腔圆地油腔滑调?)。
总之,太不同以往了。
“唉!”
“唉!”
舒婉秀拖着步子,无力躺到了家中床上,舒守义躺在了她身旁。
一大一小同时叹了口气。
怎么办啊?
舒婉秀想:荀羿是不是被不干净的东西附了身?又或者患上了癔症?不然怎么老是这般奇怪?笑起来怪瘆人。
舒守义想:荀叔父和以前好不一样哦,都不敢跟他学十二生肖的编法。
舒婉秀单独再次叹了一次气,因为类比舒守义仅因一件事发愁,她实在是多愁太多了。
驱邪的很难找,所以她很想先给荀羿找个大夫,让大夫给他看看。
可她不能独自做这个决定,村里最少也得陈三禾与她持同样的看法才行。
但她在村里试探了许多人,包括陈三禾,没有任何人觉得荀羿最近有所不对。
怎么办?难道全村都只有她和舒守义感觉到了?!
山下,荀羿在舒婉秀走后揉了一把腮帮子,舒缓笑得僵硬的肌肉同时,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们离开的方向。
杏花婶娘说,女子只有在害羞时才跑得快。
可他刚刚做了什么让舒婉秀害羞的事儿了吗?
实在匪夷所思,但……
杏花婶娘说得应该不会错?
第60章
洗三礼那日, 荀羿出发得早。
他心里念着荀艾,在家里多待一刻都待不住。
于是不似有些村子里女孩儿的娘家人一般刻意拿乔,特意拖到很晚才到场。
当然,也有他相信吴家的原因在。
吴家是富贵, 青砖瓦房的屋子盖了七八间。
但吴家人都和气, 不是那等有几个钱就看不起人的地主做派。
荀羿到了吴家,果然没因为来得早而被看轻。
吴不知和吴峥以及吴家几位族亲长辈陪着他略坐了坐, 就放他去了荀艾那儿。
虽是暑气重的月份, 但女人坐月子可马虎得。
吴家做了充足的防护,荀艾那间房, 进门先是一扇屏风,屏风后是一层布帘,布帘后又一层纱帘。
荀羿先见着了林杏花, 她坐在布帘后,纱帘前, 一只手轻轻摇晃着悠车。
车里的孩子是他外甥女无疑, 白白胖胖的,长得跟荀艾有好几分相似,她一只手握成拳头放在身侧, 一只小手自己抬放到了耳朵处, 尾巴微张, 眼闭着, 似是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荀羿瞧了好几眼,喜爱归喜爱, 但还是不忘记去看荀艾。
纱帘后是一张雕花木床,荀艾盖着一层薄被,轻靠在枕头上, 生产完不过三天,可她养得气色不错,看着面色红润。
“大哥!”
荀艾也早就在心里盼着荀羿过来了,语气微微有些激动。
兄妹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免不了互相挂念。
荀羿立刻向那边过去,可身边小外甥女还在睡,他便控制了脚步声。
“怎么样?”走到床前,他低声问。
荀艾知道大哥不仅仅是在问她现在怎么样,而是问从生孩子一直到现在,她好不好。
荀艾委屈得不行。
虽然她现在是还不错,但生产的时候一点也不好。
荀艾这回是生的头胎,从发作到孩子落地,足足磨了一天加大半夜。
那天随着时间变晚,她也痛得越来越频繁。
从早晨坚持到晚上,中间吃东西又吃不下,还全身因燥热的天气、腹部的阵痛而满身大汗。
好多次都疼得坚持不下去了,稳婆总是说快了快了,很快就出来了。
之后她数次力竭时,稳婆和她婆母,又是喂她喝糖水,又是替她擦身,她才勉强恢复了状态,最终把孩子顺利生了下来。
荀艾隐下那些不方便的,把能诉说的苦楚都跟荀羿说了一遍。
荀羿终于对‘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门关边上走一遭’这句话有了更贴切的感受。
光说这份身体上的痛,十年前逃荒路上,荀艾都不见得遭受过。
他心疼,却只能叹息一声。
兄妹俩聊着聊着,悠车中的嫩娃娃也睡熟了。
林杏花知道兄妹间有兄妹间的话要讲,跟他俩打了个招呼,借故避了出去。
现在屋里只剩了血脉相连的妹妹、血脉相连的小小外甥女,荀羿确实踏实不少,自怀里掏出舒婉秀准备的那块额带,交给荀艾。
“这是?”
荀艾头上戴着一块额带,是生孩子前她和婆母一起去县里,自己挑的。
知道生产的月份天热,虽是买了额带,却也没挑那布料特别厚实的,只选了一个湘妃色细布上绣了白梅的款式。
她借光打量手上这根,竟也是湘妃色细布,不过上头绣的白兰。
吴家有些家底,她嫁来后长了些见识。
尽管自己没练出什么好绣工,可辨一辨别人的绣活儿没问题。
看上去,手头这跟额带没有她买的那条精致,能看出来所绣之人绣工不深,可她针脚细密,且收针收得不错,看得出花了不少功夫。
“还记得舒家吗?这是舒婉秀送的。”
荀羿跟荀艾说过舒婉秀的事儿。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难民刚刚分配到村里不久的时候。
一开始并不是刻意要提起这件事,只不过龟背村也分到了难民,两兄妹见面时,自然而然聊到了这上头。
舒婉秀和舒守义,何其像当年的他们?
荀艾也是鼓励荀羿多多帮衬她们一些的。
那一次因为劫粮案,舒婉秀带舒守义深夜来龟背村看病,荀艾得知了,甚至想去李郎中那儿看看她们。
可惜那会儿雪厚,她有身孕不便出门,也就不了了之。
荀艾奇道:“她为何送我额带?”
舒婉秀讲东西给荀羿时自然说清楚了缘由。
荀羿复述出来后,荀艾明媚地笑笑,“不是什么值当惦记的大事,她居然记了这么久。”
“她是这样的。”受到别人一点好意就不好意思,总要想尽办法回报。
想起舒婉秀来,荀羿神色都变软和了些。
荀艾品味出了一些不同寻常,可没来得及问,因为又有人进来了。
来者是吴家那边的女长辈,荀羿原本搬了条凳子在床边,见来得人多,离开让出位置。
吴家这场洗三礼,摆了十数桌宴席,还请了戏班子来唱戏,一整天都极为热闹。
作为荀艾的娘家人,孩子舅舅,荀羿被奉为贵客。
一整日,享尽了好酒好菜好招待。
晌午、傍晚,荀羿推却不过,被劝饮了两杯酒。
量少,但他喝酒会脸红。
回家前,林杏花特意寻机会来找了他。
看他脸红像是醉了的样子,也如吴家人一般,劝他今晚宿在这儿算了。
“我没醉。”
荀羿双眼确实是清明的。
两人这般悄悄会面,似是见不得人一样,当然,本来他们说的也不是什么很光明正大的事。
离开村里才三天,但林杏花很担心荀羿离了她这个‘军师’,犯出什么错,所以特来盘问他这几天的情况。
酒能给人壮胆,也能增人信心。
荀羿傻呵呵想起了三天前舒婉秀飞快离开他家的模样,撇去了心头那一抹怀疑,彻底将其定性为害羞。
他乐呵呵道:“杏花婶娘,你的办法很有用。”
“哦?”
林杏花问他们间发生了什么事。
荀羿并不愿意详说,他自己感觉舒婉秀害羞了是一回事,一旦说出去,等同于败坏舒婉秀名声。
林杏花想知道详情,可荀艾那儿,她不能离开太长时间。
而且自从上次从荀羿那儿套出很多话后,这小子一次比一次警惕,嘴没那么松了。
她勉强信了这个傻小子的判断,不过看荀羿兴兴头头的样儿,怕他做出什么错事来,于是道:“你可不能做非礼人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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