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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00

    第91章


    “算了吧!”陈三禾可不愿干出抢孩子东西吃的事儿。


    “别饿着孩子, 总之有我的一份在,早吃晚吃有什么关系?你们年轻的先尝,吃尽兴了再送罢。”


    两人聊到后边,边收起了谷子, 陈三禾帮舒婉秀用木耙把谷聚做一堆。


    快收完时, 各家都陆续到了人来晒谷场收谷。


    第一次充当‘监工’就监督了一整天的孩子们早就守得生厌了。


    终于等得家里人来,一个个都张开怀抱黏糊着扑到了父母或者阿婆身边。


    平日吧, 这些孩子一天到晚围着家里大人转, 突然给他们分了个任务,一天没见着, 大人们还真怪不舍的。


    加上他们是在正儿八经给家里做事,所以大人们一个个都极其和颜悦色。


    “我家妞儿真乖!能帮家里做事了。”


    “累不累呀二妹?娘今日蒸了蛋,收完谷就带你回去吃昂~乖!”


    更有一位阿婆对着脸晒得黢黑的小孙道:“我的乖孙孙哦!今日日头毒, 晒坏了吧?下回赶集,阿婆一定给你买点你爱吃的零嘴儿。”


    各家的晒谷区域都站了人, 舒婉秀打眼儿一看, 对陈三禾道:“婶娘,我看到翠翠嫂子了,我现在去跟嫂子说可以吗?”


    舒婉秀口中的‘翠翠嫂子’, 是村里画符收惊的那位庞婆婆的孙媳。


    陈三禾依据舒婉秀的话看去, 见他们家收谷只来了王珑翠一个, 摇摇头道:“庞家的曲蘖只由你庞婆婆一个人经手, 你跟翠翠说了也无用,她最多帮你转告一声, 不如你等会儿自己亲自去庞家买一趟。”


    曲蘖,是做米糕时必须要用到的一味东西,它是使得米糕变得蓬松暄软的关键。


    不放曲蘖, 米浆蒸制出来就是邦邦硬的一坨。


    庞婆婆除了画符收惊,还会做曲蘖。


    “嗯!那好吧。”舒婉秀本来以为翠翠嫂子跟庞婆婆是一家人,买曲蘖跟她说也一样,但陈三禾拦着,她便依着陈三禾的话来做。


    收完谷,她赶紧带着舒守义去了村子东头。


    傍晚,夕阳下,各家烟囱里都飘出炊烟,庞家也不例外。


    舒婉秀在庞家门外喊了两声,在洗锅的庞婆子听见人叫,直接拿着锅刷就走了出来。


    看清舒婉秀二人就问道:“是小孩儿受惊了?”


    “孩子没事,”舒婉秀笑了笑,“庞婆婆,是我想做米糕,来找您买些曲蘖。”


    “这样啊!”


    庞婆子把锅刷放回灶上,又出来招呼他们,“进来坐吧,我取去!”


    舒婉秀以前没来这儿串过门,免不了拘谨。


    虽得了招呼,但也只带着舒守义站进了庞家院子里。


    曲蘖和画符收惊的东西庞婆子都收到了自己住的那间屋子,没多久,捧了个小木匣出来。


    “你要买多少?”


    她打开木匣盒盖,一整匣子里都是灰白色搓成圆团状的曲蘖。


    舒婉秀哪儿拿得准啊,只说自己磨了多少米在那儿,请她帮忙参谋。


    “半个够了。”


    她匣子里便有一个半颗的,直接取了来,用干燥的荷叶给她包了两层,“好好收着,这东西受不得潮,你最好近几日就用掉。”


    “哎!我明日就做,您放心,不会耽搁。”


    “对了,半颗该给您多少钱?”


    庞婆子有些驼背,年岁大了,眼皮子也有点耷拉,听舒婉秀问价,停下收拾木匣的动作,稍稍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一颗四文,半颗两文,谁来了都是这个价。”


    舒婉秀赶紧数出两文钱来,且与她道了谢。


    出了院门,舒婉秀挺立的肩背方放松了一些。


    无不感叹的想:人啊,真是奇怪多面。


    先前她看到庞婆婆跟人谈天聊说荀羿八卦的那一阵,那可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得那叫一个栩栩如生,仿佛所有内容都亲眼所见。


    可这做起生意来,倒是中规中矩,没那时那般健谈。


    若说曲蘖是米糕蓬软的关键,那么甜度便关系着米糕的滋味儿。


    甜从何来?


    自然是加入饴糖或蜂蜜。


    蜜蜂会蜇人,采到蜂蜜是可遇不可求之事,陈三禾说,今年都没听说附近几个村有谁采着了的。


    饴糖价格也不低,寻常人家家里都不会常备饴糖。


    快入夜了,舒婉秀问了几户人家,才买着了不足拳头大的一点儿。


    这可比肉价都贵,如让舒婉秀选择,她肯定选吃肉,不选吃糖。


    次日摊晒开谷子,舒婉秀立刻上山端着泡了七八个时辰的新米去了庞家。


    庞家的石磨她昨日就说好了要借用,庞知山和庞清水父子俩早上已经把它从杂间搬到了院子里。


    他们都赶早割稻去了,家里只有陈莲在院子里晾衣裳。


    舒婉秀亲热地喊了一声嫂子,把陈莲弄得有些歉疚,“推磨不是轻松事,可惜嫂子晚点要去帮着割稻,不能帮你了。”


    “嫂子千万别这么说,地里的活儿要紧,我这儿不算什么。”


    陈莲确实是无力帮忙,她把最后一件搭晒到晾衣绳上,朝舒婉秀努努嘴,“那嫂子可出门了,家里桶啊盆的,都在这外边和灶屋里摆着,你要的话自己取啊。”


    昨日在荀羿家借了筛子借晒匾,她都不好意思了,今日舒婉秀带足了装米浆的容器,但还是眯眼笑着谢了陈莲。


    在陈莲走后,舒婉秀依着陈三禾的话,打了一桶井水上来洗净了石磨,淘洗净了米。


    磨米浆舒守义倒是可以参与。


    舒婉秀拿了个木勺子叫他拿着,每磨动一圈,他就从上方的磨眼加一勺米进去。


    别小瞧这简单的动作,其实这是十分考验配合度的。


    放米慢了会使推磨者的速度慢下来,干这活儿必须眼疾手快。


    舒守义肃着一张脸,添了两三勺过后才摸到了一点点规律。


    就在此时,舒婉秀指着从磨盘中间溢出的白色汁液兴奋道:“快看!这就是米浆。”


    舒守义半点眼风都没瞟过去,老成稳重地说:“姑姑,我还是等一下看吧。”


    倒显得舒婉秀才是个小孩。


    要想米糕吃起来细腻,米浆要磨两遍,第一遍米为颗粒状,较为费力,第二遍时倒会稍稍轻松些。


    两人连磨带清洗石磨,用了一个半时辰。


    磨出来的米浆,是浓稠的白色,舒婉秀挑着上了山——


    作者有话说:曲蘖,大家可以理解为现代的酵母。


    第92章


    村头, 谷耙翻谷触地时发出的脆响此起彼伏,村中,田地里站着男女老少,手握镰刀抢收金灿灿的稻谷。


    外面一片农忙景象, 舒婉秀却因庞知山之前那个好提议得以在家安心制作米糕。


    方才研磨好米浆上山后, 舒婉秀把昨日在庞婆婆那儿买来的曲蘖捏碎、饴糖用少量的温水化开,一同加入了米浆里边, 然后搅和均匀盖上锅盖, 把它们静置在那儿。


    陈三禾说如今天气好,大约一个时辰的样子就要揭开盖看看, 若闻到了微微一点酸味,米浆中又有了些气泡,那便是可以上锅蒸了。


    其实做一回米糕真的是不易, 不仅米要泡要磨,要买曲蘖饴糖, 还更少不了盛装米浆上锅蒸的器具——蒸笼和蒸布。


    好在陈三禾是个完美的牵线人, 她帮舒婉秀借到了这两样器具。


    锅中放好了适量的水,灶下摆满了柴,舒婉秀等待了一个时辰, 揭开盖闻到了一丝酸味, 米浆上层细细密密的小气泡多得数不清。


    这便是可以上锅蒸制的样子了。


    再过一阵子小气泡变成大气泡, 便会酸味更甚, 做出来的米糕发酸、不甜,口感也很差。


    舒婉秀手脚麻利地把木盆搬到桌上, 又倾倒入蒸笼之内。


    她劲小,举着一盆子东西往锅里倒有些费力,偏偏倾倒的过程中还需尽量控制速度和力道, 尽量放缓,减少把气泡震碎。


    一盆倒完已是脸红脖子粗,深喘了两口气才坐下烧火。


    舒守义心疼她,拍着小胸脯说他来烧火。


    舒婉秀却无法应允。


    因为掌握火候也是做好米糕的关键。


    那么一盆新米啊,甚至自家都还没煮出来吃一顿便先做了米糕,还花不少钱买了饴糖添进去,这锅米糕容不得半点闪失,舒婉秀摸摸他的头,哄他在一边给自己扇风解暑。


    柴火一根一根替添入灶膛,烈火熊熊燃烧,锅中的水也‘咕嘟咕嘟’沸腾,有蒸汽一缕缕冲破锅盖飘扬出去。


    两人枯燥又期待的守着锅,等到旁人家都已开始做午食的时辰,飘出来的蒸汽终于不再是寡淡无味的。


    一股浓郁的、酸甜的米香冲入了舒婉秀鼻尖。


    她眼睛一亮,扭头看舒守义,“你闻到了吗?”


    那还用说吗?小孩的鼻子灵着呢!


    又过了一阵子,歇火、揭锅盖,等白蒙蒙一片烫人的蒸汽散去后,舒婉秀得以看清锅中情况——流质的浅浅一层米浆变成了蓬松膨大,白白的糕点模样。


    来不及试味道和过多兴奋,舒婉秀按照陈三禾事先教的,手拿洗净的薄竹片,眼疾手快地把这一整蒸笼的米糕,割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模样。


    舒守义只看到舒婉秀挽起袖子,手悬在上方快速地划动,他看得眼花缭乱。


    也不知姑姑是在做什么,反正不一会儿后,她轻松地吐出一口气,捏着竹片的手放下了,撑在灶边上悠闲地道:“好了。”


    侧后方的舒守义却已不再关心米糕,他视线落在舒婉秀的手上,轻轻地抬手摸摸她发红的手腕内侧。


    舒婉秀被触碰到的皮肤有些发麻似的,她疑惑地抬起手放到眼前。


    哦——


    饶是她速度很快,也仍是被后边源源不断冒出来的蒸汽熏着了。


    手腕、手臂,但凡悬在蒸笼上方的肌肤都红了。


    刚蒸好的米糕如不快速切开,很快会塌陷下去,变得没那么蓬松,她也是不得已才冒着烫伤的风险去切的。


    舒守义茫然中带着不知所以的害怕,舒婉秀说没事,“水汽撩到了而已,姑姑拿水洗洗。”


    她舀冷水冲了一阵,顺便洗净了刚刚装米浆的木盆。


    “看,不红啦!”


    她转动手臂,把恢复了白皙的肌肤展示给舒守义看。


    这才让小小的、爱发愁的孩子放了心。


    搁置了这么会儿,往上冒的蒸汽明显减少,舒婉秀取了双筷子、一只碗,夹了两块边角处,小小的米糕出来。


    她吹了又吹,把米糕喂送到了舒守义嘴边。


    舒守义推动她的手,又把米糕给她送了回来,“昨日姑姑不是说先给陈阿婆吃吗?”他郑重地摇了摇头,“守义不吃。”


    “你听到了?”也是,他当时就在边上,舒婉秀愉悦一笑,刮刮他的脸颊,毫不吝啬夸奖:“我们守义真是个好孩子。”


    也罢,舒婉秀本是想自己尝尝味道,合适了再送下山,虽然如今味道还不知如何,但是起码品相是不差的。


    且退一步说,难道味道不好就不往各家送了吗?


    昨日她挨家挨户敲门买饴糖时,想必要做米糕的消息便已经跟长了翅膀一般飞传了出去,到了今天肯定各家都晓得了。


    嗐!


    她举着米糕的手悬在空中,“真不尝尝?”


    舒守义摇头。


    “那好吧。”


    正好是吃午食的时分,现在把米糕送下去,各家吃上的时候肯定还带着余热,不至于冷硬。


    舒婉秀取出竹背篓和之前去水边上摘取晒干,专用来装东西的干净荷叶,按照户头,一家一份的包好。


    包好一份就放入背篓中,后来一个小背篓差不多装满了,一蒸笼的米糕也所剩不多。


    她把剩下的那点收起来,中气十足地道:“好了,出发!”


    舒婉秀知道陈三禾今日仍在负责晒谷,带着舒守义目标明确直奔那里。


    陈三禾刚刚把谷翻完一遍,坐在从家里带来的小杌子上,正在树下乘凉,周遭野草及树叶都晒焉巴了,她拿草帽扇风,眯着眼等待陈莲把她的午食送来。


    谁预料得到舒婉秀先来了?


    她把草帽甩放在一边,撑着腿起身问:“咋样?米糕做成了?!”


    舒婉秀笑眯眯的,“做成了,但不知道味道怎么样,请婶娘第一个品尝。”


    “这话咋说?”她脑筋一转,想到舒婉秀昨日的话,大笑着捧起舒守义的脸蛋,“你难道真拦着不让守义吃了?”


    “可不是我拦的哦!是守义心里想着您,自己不肯吃呢!”


    她把刚刚守义不肯吃的场面活灵活现演绎了一遍,陈三禾听了,‘哎呦’个不停,稀罕得一把把舒守义抱了起来。


    这边热闹,旁边同样守着晒谷的两位婶子听着声过来了,那些小孩也都眼巴巴往这儿看。


    舒婉秀已放下背篓,一边与另两位婶子打招呼,一边取出了给陈三禾家的那份米糕。


    “婶娘,您尝尝。”


    第93章


    陈三禾手上沾着谷灰, 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才用拇指、食指轻轻去拿捏那白生生的米糕。


    舒婉秀不无紧张地看着她咬下第一口。


    “——不错!真不错!”


    眯眼品味之后,陈三禾接连说出几句夸赞的话。


    “真的好吃吗??”舒婉秀感到不可思议,情不自禁地反问了一句。


    陈三禾眼睛盛着笑意,眼尾的纹路炸开了花, “难道我还说假话不成?”


    她示意舒婉秀也捏一块尝尝。


    “不……”舒婉秀婉拒。


    身旁另外两位婶娘还在, 舒婉秀麻溜儿把给她们家里的那份也送出去,而后自怀里摸出很小的一包来。


    她没有从陈三禾的那份里头拿着尝味儿, 因为她早给自己和舒守义包了一点边角料, 就想着等陈三禾吃完后她跟守义也解解馋。


    这滋味如何说呢?


    很绵密很松软,很浓的米香, 微微的甜味中夹着一丝丝不太明显的酸。


    这是刚入口的滋味,在嚼完吞咽下去之后,嘴里香甜的滋味更甚。


    另两位婶娘刚得了她分的米糕也是迫不及待就打开尝了一口, 都给出了好的评价。


    舒守义也是一副吃得香喷喷的模样。


    舒婉秀自己也觉得好吃,但这是否就是正经的米糕味道呢?她从未吃过别人家做的米糕, 无从辨别。


    “我……真的没做错吗?”


    “没错, 就是这个味道。”陈三禾鼓励地拍拍她的肩,“你做的分毫不差。”


    之后在村里挨家挨户分了一圈,现尝了的, 确实没人说不好。


    最后, 她背着小背篓, 带上篓子底下最后一份丰厚的米糕来了小溪边上, 荀羿家的对岸。


    借了蒸笼的人家、教了她米糕做法的陈三禾,她都多比别家多给了一些米糕当做报答。


    荀羿这儿, 是因为借了他的舂米桶,以及那天他出力帮忙舂米了。


    过了今日,离成亲就只剩下四天了。


    舒婉秀脸蛋有些红——刚在村子里送米糕, 林杏花和陈三禾都小声提醒了她:离成亲不足五日,这几日最好不要再与荀羿见面。


    她们说这是本地的嫁娶习俗,破了规矩会不吉利。


    不论真不真,谁会想去触这个霉头呢?


    舒婉秀老实驻足,把厚厚一包糕点让舒守义好好拿着送过溪去。


    荀羿这边也是昨夜得到了陈三禾和林杏花的嘱咐,他今日守在家里急得抓耳挠腮——知道做米糕还要磨米浆,他一早想好了要来帮忙,结果生生被‘不吉利’的说辞劝住。


    舒守义亲热地喊着‘荀叔父’来到他面前,他刚蹲下便被喂了一嘴香甜。


    落户十年,他帮着村里几户盖过房子,也吃过几次答谢的米糕。


    这一次的米糕是他吃过最甜最香的一次,但此时此刻,比起更细致的对比今日份米糕与此前米糕的差别,他更想听听她们制作的过程是否顺利。


    舒守义晓事了,话音也清脆。


    荀羿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乖乖巧巧认认真真的,有时还绞尽脑汁认真回忆一下细节,半点不会敷衍。


    舒婉秀在溪这边等了很久,刚开始站着、盼着舒守义何时出来,后来久等不至,她注意力分散,摘了些水边上野生野长的薄荷叶。


    不管是和金银花一起煮水做凉茶,还是单用薄荷泡水,她都很喜欢,因为薄荷有一种特别的香味。


    她蹲在溪边把一把薄荷叶细细清洗干净,舒守义终于喘着粗气越过木板桥,飞奔着跑到了她面前。


    舒婉秀感受到地面随着他的驻足而停止震动。


    蹙起眉扭头看他,“跑这么快,也不怕摔?”


    “姑姑~”舒守义撒娇般地唤了一声,知道溪边危险,他像螃蟹一般缓慢平移到舒婉秀侧后方,迅速伸出右手手臂来,献宝一样道:“您看!是好东西!”


    一个粗陶小罐?


    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舒婉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薄荷往背篓里尽数一抛,揭开罐罐上那个小盖。


    里面是如猪油一般白的半凝固物体,不是很多,大概有小半罐。


    舒守义只说是好东西,没具体讲是什么,这真的看上去太像猪油了,她疑惑地把鼻尖凑去闻了闻。


    之后疑惑不减反增,因为这玩意儿散发着一股浅淡的药香。


    “这是什么?”她不由出声问。


    “荀叔父说是涂手的。”


    他用细细的指头虚虚地点点舒婉秀手上刚刚烫红的部位。


    荀羿是铁匠,挨着火炉子干活哪有不烫伤的?


    男人粗枝大叶,有时烫到了也不以为然,哪怕有时起了挺大个、看着就吓人的大水泡。


    荀艾细心,打铁的活本就很累了,兄长这般不心疼自己的身体,她只能替他想想办法,于是后来荀家就有了这种药膏。


    此后荀羿一有烫伤她就监督着涂抹,这些年荀羿也不知用空了几罐,每一罐都是荀艾用卖鸡蛋攒的钱买的。


    冷水冲洗及时,舒婉秀手臂早已恢复了白皙,只是摸上去感觉有一点点不同。


    她略有犹豫,最后还是用干净的指尖挖了一点点出来,涂抹在那些有异样的位置。


    好像口渴喝了薄荷水一样清凉的效果,涂了这药的肌肤也觉得凉凉的,很舒适。


    ——确实是好东西。


    平静如水的心湖像扔了颗小碎石进去一般,泛起了涟漪。


    第94章


    稻谷抢收结束, 马上要把土地耕出来接着种下小麦。


    但在这之前,种地农户们要把放在田里晒干的稻草收回家,再放一把火,把田里剩下的一截短短秸秆焚烧干净, 达到既除虫又让草灰留在地里肥田的效果。


    舒婉秀那两亩地的稻草也晒干了, 这不,按着之前承诺的, 把翻修房顶时借各家的稻草还了回去。


    各家都把田里的稻草担走、烧毁了秸秆后, 舒家靠溪流那个放水的缺口又通开了。


    每亩田都放了一层浅水,把为了方便收割而特意晒干的田稍稍浸湿些, 让后面用犁耙翻地能轻省一点。


    这一两日的功夫便算是收、种交替之间最轻松的时日了。


    往年农户汉子们会睡一个长觉,把用钝了的镰刀磨一磨收起来,再细细检查一遍麦种的状态。


    今年倒是有一场喜酒喝, 大家都摩拳擦掌的等着到那一天热闹一番。


    舒婉秀和荀羿成亲的日子渐近,陈三禾是从昨天起, 带着陈莲来荀家帮着收拾房子的, 荀艾则更早一日便带着几个月大的孩子住回了娘家。


    荀家几间房被几位勤快的女子搭配着由里到外细致清扫整理了个干净。


    不止荀羿那边忙碌,舒婉秀这边亦是。


    徐珍帮着把家里稻谷割完,一天气都没歇, 立刻带着舒婷宜来帮忙了。


    舒家主要是屋外的空地广阔, 杂草除完一茬又一茬, 收拾屋子没用多长时间, 功夫主要耗在了除草之上。


    家里人变多,舒守义又害羞又高兴。


    她们在屋外除一阵子草, 他隔一小会儿就去看一眼,如果发现她们汗流得多,他就会端碗水送去。


    舒婷宜最喜欢忙里偷闲, 除草一会儿便要想法子歇会儿。


    当然,这种赶工期的时候不能偷懒得太明显,所以她就会找机会,只要看到了蚂蚱、蜻蜓、蝴蝶之类的,她就会说‘这个好玩,我捉给守义。’


    然后顺理成章扔下锄头,捉着昆虫跑去跟舒守义玩一阵,直到徐珍喊她。


    舒守义可不知自己只是舒婷宜偷懒的借口,上次插秧时舒婷宜来家里帮忙就带着他玩过,他没忘记,现在舒婷宜又带他玩,他更觉得亲近。


    徐珍埋头锄草的动静不大,表姑侄两个凑一块儿嘻嘻哈哈的声音不小。


    舒婉秀拿着块破布条做成的抹布,擦摆得落了灰的聘礼箱子、前几天刚打好送来的嫁妆箱子。


    顺带着在成婚前,最后整理一遍聘礼和嫁妆。


    她隔一阵子便要环顾屋子一圈,轻轻叹一口气。


    越临近婚期,舒婉秀越忐忑。


    若问她为什么忐忑,她也说不清。


    可能是父母兄嫂都已不在,麻烦大伯娘为她操劳,心里很过意不去。


    可能是这屋前种了菜,屋后种了树,屋子是去年新安家落户分得的屋子,因为成亲就要搬出去,心里不舍。


    也可能是对未来生活的不确定。


    虽然只是山上到山下的距离,但事实上又哪有那么简单呢?


    荀羿很好,称得上无可挑剔。


    可这几天徐珍在劳作之余教了她为人妻、为人妇,甚至一些处世的道理。


    比如,告诉她对内如何当一个贤妻,对外如何泼辣一些才不吃亏,更有如何管住荀羿、掌管家财、日后抚养自己的儿女以及舒守义等一些不能对外吐露的密语。


    徐珍教的,比她曾经想过的一切还要复杂。


    虽然最后徐珍喂了她一颗定心丸。


    ——再不济她还有娘家人,还有这山上两间茅草屋。


    但总归这些话让她对未来更多了几分不安。


    过了今日便是婚期。


    或许是她的不安显而易见,傍晚徐珍归家前带舒守义回了五里村,把舒婷宜留下了。


    “你们姊妹两个年龄相仿,出嫁前最后一晚了,一块儿聊聊天,相处相处吧。”


    徐珍这个安排确实有助于让舒婉秀缓解紧张。


    舒婷宜虽然爱偷懒,但是她活泼,且健谈。


    晚上两人刚躺下,她银铃般的笑声就响了起来。


    舒婉秀一头雾水,她却紧接着一个熊抱将舒婉秀抱住了。


    “婉秀姐~”


    “快与我说说姐夫是何模样?你们相识于何时?”


    “这……”舒婉秀脸上浮现红晕,但扛不住姊妹的死缠烂打,很快把和荀羿相识的一些经历与她说了。


    有一些是藏了很久的少女心事。


    她不能跟徐珍或陈三禾说,更不能跟舒延荣或舒守义说。


    倾吐出来后,听着舒婷宜如毛毛虫一般乱扭着吱哇乱叫,舒婉秀脸红,心却没那么沉了。


    听完舒婉秀的,舒婷宜也说了一桩自己的心事。


    原来她的亲事落定后,舒延荣和徐珍也开始为婷宜寻找合适的人家了。


    “爹和娘都说婉秀姐你的这一桩亲事顶顶好,不知我以后能不能也遇到这么好的亲事。”舒婷宜把手枕在脑后,不无惆怅和迷茫的讲。


    舒婉秀早就对这个妹妹满腔喜爱了,开解的话从嘴中吐出,语气坚定且祝福:“会的,或许会是一门更好的亲事。”——


    作者有话说:荀羿:可恶,马上成亲了,怎么我的妻子被别人先抱了?(别解释,女的也不行。)[小丑][小丑][小丑]


    下一章就是成亲啦,作者也迫不及待想写成亲的剧情了,但是有一种会卡文的预感[捂脸笑哭][捂脸笑哭](想写一整章,从接亲写到洞房)


    担心写不完,明天请一天假,后天一起发。


    最后,求大家看看作者的下一本预收《在苦寒边关经营食肆后》,如果感兴趣能顺手点个收藏就太感谢啦~[亲亲][亲亲]


    第95章


    癸酉年九月初。


    从北至南逃荒而来的灾民刚经历了落户后第一次收成, 这意味着朝廷的赈灾粮至此后将不再发放,也意味着去岁落户的人们已经扎根在了这片土地上,被这片土地宽容的接纳。


    有人家在刚落户之初,为了日子好过一些, 就急哄哄的把儿女婚事敲定, 用嫁娶来交换或获得更多利益和口粮,也有人落户近一年后, 才慎之又慎的考虑亲事, 许诺终身。


    今日五牌村有一场亲事,十里八乡都知晓。


    天上星星还在眨眼睛, 男方那边的亲朋就已纷纷到场。


    庞知山受荀羿信任,作为此次成亲的理事人。


    三五个火把映照之下,他黑瘦的脸庞有些发亮, 清点过在场人数,他探头进灶屋, 把烧火、做朝食的陈三禾、陈莲叫出来。


    “人齐了, 我大致说两句。”


    “今天是荀小子大喜的日子,咱们都是当叔伯,当伯娘婶娘的, 受邀来帮忙, 今日干活一定要当心些, 好好干, 千万别出错。”


    众人皆应好。


    能挑来帮忙的,都是平日里知晓轻重的, 庞知山说了两句不再强调,“昨天我做的安排,你们每个人今天要干些什么事, 都还记得吧?”


    “我现在再说一遍,你们记牢自己的活儿。”


    “庞大志,你即刻去乌头村拿定好的猪肉和鱼,记得肉总共是三十斤,鱼十尾,张屠夫答应了送几根大骨,你带个背篓去,脚程要快一些。”


    “王松湖、庞清水、庞祺、王进财……你们是迎亲时帮着抬嫁妆的,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们朝食得多吃点,莫为了给荀小子省点口粮,弄得到时候腿肚子发软抬不动新娘子的嫁妆!”


    众人哄笑起来,庞知山也笑了笑,但很快敛去笑容,恢复了郑重的模样。


    今日管厨灶的哪几人,谁洗菜谁切菜谁掌勺,等会儿宴席上总共整几个菜、一些什么菜式。


    宴席上要用到的桌椅板凳碗筷等谁去搬,谁去借,最晚什么时辰要从各家借来。


    更重要的是什么时辰出发去山上迎亲,何时拜堂……他都一项项吩咐下去。


    山下忙,山上也忙。


    今日,在荀家来迎亲前,舒家也要摆一场酒,名为出阁宴。


    舒延荣携着一家家眷卯时不到便来了五牌村。


    如果嫁和娶在一个村子同时进行,那么村里人是既沾光又劳累。


    这一日,同村健壮的男子大部分都去了荀家帮忙,手脚麻利干活快的女子则在舒家这边。


    徐珍来了舒家,第一件事儿是查看舒婉秀的气色,第二件事是告诉她,今日她是新娘子,什么活儿都不必沾手,怕她坐不住,还特意点了舒婷宜管着她。


    外边来帮忙的婶子们刷锅洗菜,已然忙活开了,舒婉秀坐在卧房里听着声儿,身边除了陪着她的舒婷宜,就只有满屋的嫁妆聘礼了。


    天色渐明,徐珍给舒婉秀端来了一碗卧了俩鸡蛋的甜水。


    “快吃吧,喜娘到了,吃罢就该梳妆了。”


    舒婉秀茫茫然吃完,作为喜娘的王珑翠便拿着装扮之物进了屋。


    她只比舒婉秀大个七八岁,却已儿女双全,且有一手梳妆的好手艺。


    看着她把东西一样样摊开,舒婉秀缓缓吐出一口气。


    “劳烦嫂嫂了。”声音并不从容。


    王珑翠拿着梳子绕到她身后轻轻帮她顺发,“莫怕,闭上眼放心让我装扮便是。”


    外头张罗宴席的声音不断,王珑翠手脚轻快地为舒婉秀绾发,簪戴整齐后,又为舒婉秀开面、修眉。


    ……


    “好了,你瞧瞧可还满意。”


    舒婉秀徐徐睁眼,就从巴掌大的一方铜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感觉到她在自己脸上描画过,可看清铜镜中的样子,舒婉秀仍有些不敢认。


    她左右轻轻偏头,镜中人也跟着动。


    舒婉秀不知道,在她侧前方的舒婷宜早已看呆了。


    铜镜再清晰也映照不及人眼,站在舒婷宜的角度,才能深深看清楚舒婉秀此刻时何等的貌美。


    平素舒婉秀就白,上了一些妆后更显得面如凝脂,眼如点漆。


    “真……真好看。”


    舒婷宜久久不愿挪开视线。


    出阁宴散没多久,闹哄哄的迎亲队伍到了屋外。


    炮竹声响,屋内盛装打扮的舒婉秀盖上了盖头,被喜娘扶至堂屋中。


    出嫁前要拜别高堂,舒婉秀的父母已经不在,她对着北方遥拜之后,又对着舒延荣、徐珍进行拜别。


    且不提这场婚事舒延荣和徐珍一直帮忙操劳,光逃荒路上的诸多照拂,就已是再造之恩了。


    “婉秀,拜别您二位。”大红色的盖头遮住了她一双泪眼,哽咽的声调透露了她此刻的状态。


    徐珍双手把她扶起,“大喜的日子,不兴哭。”


    “去吧,去吧,去过好日子。”


    喜娘上前,与徐珍一左一右扶着她坐上牛车。


    今日舒守义穿上了新衣裳,来来回回在四处看热闹,徐珍招招手把他喊来,“你姑姑出嫁了,好孩子,记得我昨日叮嘱你的吗?你跟着车走,走到你荀叔父,不!是姑父家去。”


    姑父……叔父真的变成姑父了吗?


    舒守义看看牛车上一身红装的姑姑,尚未来得及思考太多,一双大手已经搭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守义,跟着车走或跟着姑父走都可以,走不动了就说,姑父抱你。”


    “伯娘。”


    “我会关照好他的。”


    几句话都出自荀羿之口。


    他今日虽不似舒婉秀一般上了妆,但也穿得浑身喜庆。


    徐珍仔细端详着他,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此刻谁都看得出他神采奕奕,徐珍却不看他神态打扮,只看他身上的那股‘气’。


    “婉秀和守义,就都交给你了。”


    这一句托付如千钧重负。


    荀羿极诚恳地点头,“您放心。”


    嫁妆一样样被人抬着拿着鱼贯而出,喜乐也吹吹打打奏响了起来。


    过了舒家门前这块平地,前方是一道长坡。


    喜娘和媒人一左一右站在牛车旁边守着舒婉秀,荀羿绝无可能靠近去说悄悄话。


    然,车上之人端庄坐着,一双纤纤玉手交叠在腿上。


    他终是忍不住叮嘱。


    “下坡车轮走得快,翠翠嫂子,劳您帮着扶一扶。”


    舒婉秀眼前只有一片红色,荀羿清朗的话音落下后,她立刻会意,摸索着把手搭到了扶手上。


    林杏花夸张地取笑:“哟!这就是夫唱妇随吗?”


    “哈哈哈……”


    周围的取笑声连连不断。


    舒婉秀唇干舌燥,脸颊绯红,刚搭在扶手上的青葱玉手,收回也不是,不收回也不是。


    荀羿同样红了脸,抱拳求饶。


    “不能便宜饶他,喜果子!我们要吃喜果子!”


    “对啊!必须再发一轮喜果!”


    于是乎,还未出门,喜果先消耗了若干。


    但经过这一番笑闹,本就喜气洋洋的气氛更是推上了一波高潮。


    伴着热闹非凡的喜悦、周围人的笑颜,荀羿牵着牛,去往山下。


    舒家和荀家距离很近,成亲嘛,只图热闹不图省事。


    牛车要绕着全村走上一圈,最后再抵达荀家。


    路线是早些天就规划好了的,刚至山下便有孩童在路中间拦着讨要喜果子。


    喜娘提着个篮内垫了油纸的竹篮,此时刚出舒家门,整个篮子堆得冒尖。


    里头混杂着花生、瓜子、果脯、用糯米纸包着的小块饴糖、铜钱。


    逢人拦路,她便上前分发喜果。


    事先得了吩咐,王珑翠分发起来大方得很,一把一把抓分给孩童们。


    若谁有幸在这随机分发的喜果中得到一枚铜钱,那实在是一件能开心得一蹦三尺高的大乐事。


    舒婉秀眼前仍是一片红彤彤的景象,但不妨碍她听着孩童们的欢笑声露出笑颜。


    路上数不清停了多少次,在舒婉秀都适应了这种时不时的停顿时,耳畔突然响起了王珑翠低低的话语声。


    “到了。”


    几乎是立刻,车彻底停住。


    王珑翠搀扶她下了牛车,并往她手中塞了一段红绸布,舒婉秀过了会儿才知道,布的另一头握在荀羿手中。


    手心不受控的冒汗,洇湿了绸布,好在喜房并不远。


    按规制,还未拜堂,新郎不可在喜房中停留太久。


    “此刻离午时尚差两刻钟,离拜堂还有许久,午间吃食送来,你多吃些,别饿着,守义我会带在身边的。”荀羿小声交代着。


    看到盖头下舒婉秀的头轻轻点了两下,他便知晓舒婉秀听到了。


    “我出去了,若有事,你跟翠翠嫂子说。”


    喜娘会在拜堂前一直陪伴在新娘身边。


    门吱呀一声从外头关上,舒婉秀知道荀羿出去了。


    王珑翠是过来人,知道离拜堂还有数个时辰,对新人来说难熬,便与舒婉秀说话解闷。


    她先轻声告诉舒婉秀屋中没有旁人了,再与她一一说起屋中的陈设。


    “木床和柜子都是新打的,窗户糊了纸,靠窗处摆了一个妆台。”


    “外头架了好几张桌子,午时有一场小席,晚上拜堂过后再吃大席。”


    “我当过许多次喜娘,这几年除了荀艾成亲那次,再没有比今日更热闹、更大方的亲事了。”


    舒婉秀偶尔回应几声,也算聊得有来有回。


    晌午,陈三禾送了吃食进来,有饭有菜,王珑翠陪舒婉秀一块儿吃,舒婉秀看不到,她就帮她夹菜。


    到了下晌,更多同村的婶子,进喜房陪她聊天,荀艾也陪了她两个时辰。


    时间不知不觉溜走了。


    太阳接近下山,天边只剩一抹余晖时,荀羿又进了喜房,这次,是请新娘出来拜堂。


    两人各持红绸一端,缓行至荀家堂屋。


    荀家在此地无宗族,今日的主婚人是庞知山。


    大席要拜堂之后才开席,赶来吃席者,都在荀家堂屋外观礼。


    荀家和舒家一般情况,本该高堂落座的位置,如今空置。


    由庞知山对新人训话,之后他便唱道:“一拜天地——”


    荀羿和舒婉秀双双下拜。


    “二拜高堂——”


    如同舒婉秀出家门前一样,两人朝北边的方向下拜。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周围一片喧嚣和喝彩,引得舒婉秀分神,险些在门边上绊倒。


    “小心!”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了她。


    善意的笑声如浪潮一般,压过了所有。


    一对新人皆脸红得如同滴血。


    林杏花笑眯眯地待在喜房里等待,“请新郎为新娘子挑去盖头。”


    她递了一杆秤过去。


    荀羿手微微抖着,眼睛却明亮。


    秤杆伸到盖头下方,一点一点把盖头撩起,光洁的下颌露出后,他用了一股巧劲儿,盖头彻底揭落。


    佳人长眉入鬓,双瞳剪水。


    宛转蛾眉看向情郎时,更是眼波盈盈。


    在场不论男女,无不看呆。


    荀羿尤甚,他飘飘然,不知接下来的流程如何走完的。


    迷迷糊糊就被林杏花推搡着赶出了喜房,到了门外又被拉去敬酒。


    不论看着谁,萦绕在眼前的,始终是那一张艳若桃李的脸。


    喜房内,喜娘王珑翠、媒人林杏花皆出去享用酒席了。


    荀艾端着丰盛的饭菜进门陪着新入门的嫂嫂用饭,见舒婉秀放心不下舒守义,便把舒守义也牵了进来。


    桌上鱼肉皆有,荀艾常给舒守义夹菜。


    若是夹鱼肉到他碗中,还细心剔除鱼刺。


    舒守义用饭的速度越来越慢,吃完碗顶上荀艾新夹来的一块鱼肉后更是放下碗。


    “姑姑,我吃好了。”


    他平日是好吃的,舒婉秀有些惊讶,低头一看他两个塞得满满的衣兜和向外凸出的腹部却又瞬间了然。


    “你今日吃了多少喜果?”


    他笑而不答。


    不是叛逆,是自己也数不清了。


    舒婉秀好笑又无奈,“吃这样多,不怕撑坏?!”


    在这般下去真的不行,她把舒守义两个鼓鼓的衣兜都掏空。


    “今日不许再吃任何零嘴了,这些姑姑以后每日还你一些。”


    她语气虽严厉,声调却不高,荀艾听得笑意吟吟,只觉得嫂嫂温柔极了。


    戌时过半,外头宴席散了,帮忙的邻里收拾完残羹剩饭也陆续归家。


    舒守义吃喝玩乐了一整日,精疲力竭睡着了。


    舒婉秀把他抱在怀中。


    初来乍到,她不知道把舒守义安置在哪里为好,喜床又不能叫旁人睡,无奈之下只能如此。


    荀羿送走了宾客和邻里,最后送的,是亲家、妹妹、妹夫和外甥女。


    旁的不说,妮儿只有几个月大,荀羿极不放心。


    荀艾坐在牛车上朝他挥手,“大哥留步吧,我们这么多人呢,又坐着车,你不用担心。”


    吴峥也说当下这种天气,一非雨天,二没下雪,好赶路。


    胳膊拧不过大腿,荀羿送他们过了溪。


    人声一下消散,在外招待了一天宾客的荀羿比舒婉秀更有体会。


    不过屋外冷清,喜房内红烛却燃得正旺。


    荀羿跨进喜房,见舒婉秀抱着孩子坐在灯烛之下,立刻便要张嘴告罪。


    只是刚刚成亲,他咬了几次腮肉才唤出一声娘子。


    “家中三间房,我们住一间,荀艾一间,另一间早已收拾好留给守义。”


    “如今宾客已散……娘子可随我去看看,若缺了什么,下次我们一块儿出门置办。”


    一声‘娘子’唤得舒婉秀心里乱糟糟的,她全然不知如何独面荀羿。


    能一块儿去看看舒守义的房间,她求之不得。


    荀羿上前把舒守义从她怀中接走,“小心脚下,随我来吧。”


    从姑姑瘦弱的手臂换到另一个结实可靠的手臂之上,舒守义扭了扭脸,寻了个舒服的卧位睡得更香甜了。


    喜房外冷清,但不代表没有灯火。


    晚上喜宴时照明的火把都还挂在各处未熄灭,通往舒守义屋子的这一路,灯火通明——


    作者有话说:成亲真的好难写,琢磨了好久才写完。


    虽然还没写到洞房[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但是我今天一定会写出来,一定会!晚点写完就发。


    不发我是[小丑][小丑]


    第96章


    荀家屋子不少, 舒守义的卧房,在他们喜房的斜后方。


    推开房门前,荀羿随手从墙上取了个火把下来,迈进门槛后又细心叮嘱, “小心脚下。”


    嫁衣的裙摆足够遮住鞋面, 舒婉秀提起一些裙边,稳当当走了进去。


    “床在这边。”


    荀羿抱着舒守义时还勉强能拿着火把, 放下他时却要小心不能把他烫着。


    舒婉秀看出了他的不便, 立刻拿过火把。


    荀羿得以顺利放下舒守义,替他盖好被子。


    在他盖被的时间里, 舒婉秀已借着光看完了整间屋子。


    木床是新的,衣柜是新的,窗户也新糊了纸。


    床上的被褥一看便知是新浆洗过, 干净的被褥。


    虽然少了一个妆台,但床旁多了一个置物的小几。


    只有房间比他们住的那间喜房小一些, 其余什么也不差, 比山上的条件好了不知几何。


    也……大大超出了舒婉秀的预期。


    “荀大哥,多谢你。”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她吐出了从前那个称呼。


    荀羿并未介意, 他轻轻靠近, 牵住了那双白玉般的手, “你我之间, 何必说这些?”


    不想搅了舒守义的睡眠,荀羿手上稍稍用力, 把舒婉秀牵带着出了房间,重新回到喜房。


    只有两个人的喜房,哪怕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说,氛围也格外旖旎。


    舒婉秀一颗心怦怦跳,不自觉就躲到了房间另一侧,离荀羿很远的位置。


    被遥遥孤立的荀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若说躺下,那更是罪过了。


    他佯装咳嗽打破了寂静,“不如我去打水,你先梳洗一番?”


    梳洗?


    舒婉秀摩挲着手臂,壮着胆子应了声好。


    热水现有,今日在灶上帮忙的婶娘们,归家前添了两锅热水熬上了。


    荀羿去了杂物房,两手把着边缘,把舒婉秀陪嫁的澡盆取了出来。


    先用水缸中的水把崭新的澡盆洗过两遍,再拿进喜房。


    “澡盆摆在这儿,可以吗?”


    舒婉秀坐在妆台前拆解发簪,背对着他。


    翠翠嫂嫂好手艺,聘礼中的几枚钗环今日全部都簪戴到了她头上。


    她扭头看了一眼,随口道好。


    荀羿便出门,去舀了一冷一热两桶水来。


    恰好舒婉秀解到最后一支固定的发钗,一头如瀑的长发乍然散落下来。


    虽然一桶水不响,半桶水响叮当,但是一桶水晃荡的时候会直接洒出来。


    “噗哧——”


    水不规则地落到地面上,晕开好大一片水迹。


    舒婉秀提着裙摆站起,“我来帮忙?”


    火红的嫁衣,纤纤的细腰,如瀑的长发,一张比巴掌还小些的脸蛋儿。


    “不、不用。”浑身一热后,荀羿窘迫地转身。


    “水洒了,我再提点来!”


    ……


    舒婉秀看着他出门,慢慢放下裙摆,从陪嫁的一只小匣中,取出一物。


    今晨,在喜娘到达前,大伯娘曾背着婷宜悄悄交予她。


    “这样东西,你千万收好。”


    伯娘神色是从未有过的紧张和尴尬。


    她好奇之下追问这是什么,伯娘也支吾着说不出来,只交代她今日拜堂之后,洞房之前,房中无人时观看,并连说了两个:切记、切记。


    荀羿又送了一些水进喜房,舒婉秀从里边拴上了门。


    这是一本很是粗糙的纸册,在展开前,舒婉秀疑惑极了——她又不大识字,伯娘给她一本书作甚?


    然而随着书页打开,她立刻就如被雷击中了一般,把册子甩了出去。


    硬邦邦的册角摔碰到桌角,又震动桌上的瓷杯,好大一声响。


    在院中准备冲凉的荀羿也不舀水了,一个箭步冲到了门前,“怎么了?是踩着湿地摔了吗?”


    舒婉秀如同犯错的孩童般揪住衣裳,又羞又臊,满脸红晕地糊弄了过去。


    荀羿半信半疑地离开。


    舒婉秀站了很久,方一点一点解开嫁衣,脸上红晕仍没褪去,但在身体浸入澡盆前……她捡起了那本摔落在地的册子。


    荀羿冲澡,通常只需要一刻钟,今日不同以往,他细致地搓洗,比平时多花了一倍的时间。


    然而,他洗完后又等了很久,喜房的门都没打开的迹象。


    怀着一肚子担心,他试着敲了敲门,“要不要再添一些热水?”


    舒婉秀通身绯红,乍然听到荀羿的嗓音,浑身一颤。


    “不、不用。”


    她三下五除二从差不多凉了的水中起身,擦干净身体,换上新衣——百忙之中,没忘了把那本册子原样收好。


    最后半个身子藏在门后,打开了门。


    荀羿掀起眼皮子往屋中间看,看他之前不小心洒落的那摊水迹。


    那摊水本就是洒在澡盆边缘,方才舒婉秀洗浴过,途中又有水洒出来,通往床边的地面已经十分湿滑。


    他眉头一蹙,迈步进屋后把门带上——舒婉秀轻飘飘搭在门上的那点力根本拗不过他。


    掩上门,两人之间明明是一步的距离,他偏偏分做两步靠近。


    下一秒,他掐着舒婉秀的腰,提着她的身体跨过澡盆和地上那湿淋淋的一摊水迹。


    舒婉秀惊呼一声,在身体下落时,条件反射般死死勾住了面前这人的脖子。


    本来只想把她好好放到床上,免于摔倒的人……突然一同倒了下去。


    由于毫不设防,两人结结实实摔靠到了一起。


    舒婉秀可谓受到了两面夹击,喉间轻溢出一声痛呼。


    夜已深,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刻。


    初秋的夜里,溪边呱呱叫个不停地青蛙此刻也消停了。


    声音清清楚楚传导进了荀羿耳朵里。


    他紧张地伸手去揉她的后脑勺,“磕到头了?”


    舒婉秀摇摇头。


    “那是背还是腿?”


    舒婉秀继续摇头,“不是后背的问题。”被褥都比人肉柔软。


    不是后背的问题那是……


    “咕嘟。”


    喉结不听使唤地滚动。


    刚刚关注点太偏,荀羿此刻后知后觉闻到了一股惑人的馨香。


    舒婉秀脸上刚消下去的绯红又悄悄掩盖住了白皙的肤色。


    册子里的内容大喇喇地浮现在脑海中,舒婉秀又惊又怕又羞,多重情绪催生下,双眸中浮出了一层水雾。


    “荀、荀大哥。”她小心翼翼抱着一丝讨饶的心态。


    荀羿不笨。


    可洞房花烛夜,乃人生三大喜事之一。


    “你唤错了,”他轻轻在舒婉秀额间一啄,“娘子。”


    舒婉秀讷讷地改不过口。


    她以为此刻的荀羿仍是刚刚在舒守义房中时,那个声音清亮、体贴人意的荀羿。


    殊不知男人心里都有一头野兽,平时好好锁在心里,几十重锁链关着,到了某些特定的时刻,冲破镇压,能四处撒欢搅个天翻地覆。


    识时务的改口是她唯一的机会。


    很可惜,她错过了。


    细细密密的吻接连落下,舒婉秀连呼吸都被掠夺。


    慢慢的,那个体贴人意的荀大哥彻底不复存在,此刻近在咫尺的荀羿,声音喑哑,锱铢必较。


    他的体型和动作都极具压迫,虽有怜香惜玉,但也仅是最初,后来水到渠成后的每一次碾转研磨都带着股野兽般的凶意。


    舒婉秀埋首在枕间嘤嘤哭啼。


    “不能怪我,婉秀。”


    “你该叫我相公。”


    她只想把那庞然大物驱逐出去,最好是远远逃离,为此,她可以忍住羞耻做任何妥协。


    “相公、相公。”


    “嗯,娘子。”


    荀羿轻轻抚着那柔嫩的雪肤。


    “你还是叫晚了,一次、两次,可都不够。”


    第97章


    舒婉秀不知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次日醒来,天色已然大亮。


    她扶着酸软的腰肢坐起,并没在房中看到荀羿的身影。


    昨夜那些过程实在让人羞恼和害怕,他不在, 舒婉秀着实是如释重负。


    然而轻松过后便是疑惑。


    他起床时怎么不叫醒自己?


    这天色, 村里大部分人家都应该用过朝食下地去了,她不起床, 朝食谁来做?


    这一个念头闪过后她又惦念起了舒守义。


    也不知道守义醒来了没有, 她们都是昨日才到的这一处新地方,他醒来不见自己, 恐怕会不适应。


    念头一个接着一个,舒婉秀稍稍歇了会儿,忍着身上的不适, 趿着鞋子开了房门。


    站在院子中的人立刻有所察觉地直起身。


    “醒来了?”荀羿问。


    他眉目舒朗,目光温和, 直立的身姿如同一颗笔直的松树, 一步步朝她走来,步伐轻快。


    眼睁睁看着他走到近前的舒婉秀,目光一片茫然。


    昨夜那样有侵占欲的荀羿, 难道是她的错觉?


    她张张嘴, 下意识想唤一句‘荀大哥’, 然而话语到了嘴边, 身体打了寒噤。


    不,绝不能这么叫了。


    身心得到满足的男人自然是心情愉悦, 姿态悠闲的,荀羿今早起来后也知自己有些过火了,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 他只能打定主意以后要温柔一些。


    “我做好了朝食,守义吃过后去陈婶娘家找玩伴玩去了。”他悄然执起舒婉秀的右手,“你先洗漱,然后我们一起吃。”


    突然的身体接触,让舒婉秀感觉别扭。


    昨夜那些折磨人的经过是一回事,另外,这光天化日的,舒婉秀没见过哪对夫妻这么手牵着手的,这、这太难为情了。


    荀羿的神色坦然,领路的步子又很快,都走到灶屋门口了,她还没想好是抽手还是不抽手。


    “牙刷在这儿,这个是我的,这个是守义的,这一支新的,是你的。”


    灶屋中有个碗橱,碗橱的其中一个小分格里,放着三个竹筒,以及木柄猪鬃毛的牙刷,牙粉在稍里头一点儿的位置用一个小罐装着。


    他拿起属于舒婉秀的那支牙刷,蘸取了些牙粉,两指夹住那个竹筒,“这边来。”


    荀家灶屋里有一口水缸,院子里也有一口水缸。


    “我习惯在屋檐下或者院子里这口水缸边上刷牙。”


    所有的东西早上他已经教过舒守义一遍,教起第二个人时,神色不见敷衍,反而更细致。


    他舀了一竹筒水,把竹筒、牙刷子一起给她。


    舒婉秀没理由拒绝,两手拿着东西,就在他指的平时常站的位置蹲下。


    像小孩儿陪着玩伴一样,荀羿就蹲在旁边陪着她。


    若是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还好,可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什么也说,什么也不做,除去眨眼,近乎一动不动。


    舒婉秀没多久就撑不住脸红了。


    荀羿并不收敛,甚至愈加过分的把脑袋凑近一些,悠然自得地欣赏近在咫尺的桃腮粉脸。


    直到舒婉秀的脸庞娇艳欲滴,眉头也轻蹙起来,才撇开头装作看风景的样子打量别处。


    舒婉秀从前只当荀羿是个大好人,特别特别好的好人,哪里想得到他有这样一面?


    比起以前,这样的荀羿太鲜活了,鲜活到有时她都想不起从前那些恩情,只想给他一个冷脸,再气咻咻地别过头去。


    朝食很丰盛,水煮的鸡蛋一人两颗,肉粥一锅,佐粥的酱菜两种。


    一人两颗鸡蛋,三人便是六颗。


    光这一样便叫舒婉秀咋舌。


    她遥遥想起舒守义去岁生病时的那次,荀羿从妹夫家里给她端来的饭食,也有两颗鸡蛋。


    难道……荀家从前一直是如此食用朝食的?这可怎么划得来?


    她接过荀羿的递来的瓷勺,刚喝下两勺暖了胃,荀羿又递来一颗剥好壳的鸡蛋。


    话憋在心里抓心挠肝般不痛快。


    “荀……相、相公。”


    “从前,家里的饭食一直如此丰盛吗?”


    她不知道自己小心翼翼的样子多有意思,荀羿勉力忍下了逗弄她的想法,给出了正经回答。


    “当然不是。”


    他又拿起一颗鸡蛋在桌上轻轻敲破蛋壳,“今日,是我们成亲后的第一日。”


    知道这是刚成亲才有的不同,舒婉秀整个人一松。


    荀羿把剥好的第二颗鸡蛋放在干净的碟中推至她面前。


    舒婉秀昨夜睡前就感到饿了,问出心里的话后,舒舒服服用了一顿朝食。


    “你坐一会儿,或是四处看看消消食。”


    荀羿一直配合着她用饭的速度,见她放下勺筷,几大口喝完剩下的粥,起身收拾碗筷。


    舒婉秀受宠若惊地站起,“今日不忙铺子里的事吗?都放着,我来收拾吧。”


    荀羿眉眼含笑的拂开她抓住自己的手,“今日不锻铁器。”


    虽然不锻铁器,但荀羿有一些别的打算。


    洗刷过餐具,他找到舒婉秀的位置,什么也没说,带着她回了房。


    舒婉秀眼见着他把房门拴住,阻止不及。


    第98章


    青天白日的, 进房闩什么门?!


    不顾舒婉秀杏目圆睁,荀羿走到崭新的柜子前,取出一个普通的小木匣。


    “来。”


    他重新牵起舒婉秀的手,落座到桌边。


    呼——


    没有靠近床边, 实在是太好了。


    舒婉秀暗自呼出一口长气, 尽量端庄的坐着,静待荀羿接下来的动作。


    荀羿一只手搭在木匣上, 一只手轻轻捏玩着舒婉秀的手, 同时拿眼睛静静描摹舒婉秀的五官。


    看着看着,嘴角就不自觉噙了一抹笑。


    “你、笑什么?”久久的沉默, 不明因由的注视,不明因由的微笑,舒婉秀又生出了几分恼意。


    荀羿笑容绽得更大一些, 像掌握着一件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珍惜地拥住了她。


    “不要生气, ”荀羿埋头轻嗅她发间的味道, 终于为自己解释了一句:“我只是很欢喜能够娶到你。”


    从数月前明白自己的心意,到互通心意、真的把她迎娶进门,荀羿觉得, 上天在给荀艾安排了一门好的亲事后, 又一次眷顾了荀家, 眷顾了自己。


    竟是这样么?舒婉秀瞬间哑然。


    相贴的肌肤, 足够让她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不知怎么说,明明更亲密的举动都有过, 可舒婉秀觉得,此时心间的悸动,一点儿也不比那些时刻少。


    她轻轻地回拥住荀羿。


    不知过了多久, 两人分开,荀羿将那个小匣里头的东西展现出来。


    “这是操办完亲事之后,咱们家剩下的全部家当,以后都由你来掌管。”


    里头一目了然的有两吊多铜钱,一两的银锭三枚,几块碎银,不太明确的,有一个看上去空瘪瘪的荷包。


    “这里面有东西吗?”先不说掌家的事,舒婉秀点点那个荷包。


    荀羿莞尔,“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她确实好奇,便依着他的话,把那荷包拿到了手中。


    入手好像只有布料的重量,但手指一揉一搓,又好似有点东西似的,属实让人狐疑。


    她扯开荷包的绑带,两指探入其中,夹出了一张薄薄的纸。


    昨夜那本书册着实让她印象深刻。


    突然又摸到点相关的,她整个人如同煮熟的虾一般,从头到脚的皮肤都泛起了一股粉红。


    “这是一张五两的银票。”舒婉秀全身不自在,迟迟没有打开那交叠的纸,而荀羿已经开嗓解释了起来。


    “还记得在亲事没有定下来之前,荀艾去见过你一次吗?”


    冷不丁的转变,让舒婉秀脑袋几乎转不过弯来,她过了两息才如实道:“记得。”


    荀羿把她的手握着放在自己腿上,“她那天从你家出来,告诉我,你有一门织布的手艺。”


    “她说你一直想买台织机,但刚逃荒过来,银钱上有些不凑手。她问我愿不愿意添一件聘礼,送一台织机给你。”


    最初听荀艾提起,荀羿确实意动。


    他去县城中打听过织机的价格。


    贵的织机几十上百两都有,便宜的最低二两。


    如果想买台实用些又不太差的,五两银子足以。


    他那天带的银子刚好五两,然而在掏钱定下之前,他犹豫了。


    因为……


    “我娶你,并不是想让你来养家。”


    “在知道你愿意嫁给我后,我就想过以后你、我、守义,三个人的日子要怎么过。”


    荀羿掰着手指头一样样的数,“我打铁挣的钱能够糊口,闲暇时间去山里捕到的猎物可以打牙祭,偶尔猎到野兔或者狐狸之类的野物,还可以把皮毛鞣制出来,积攒着拿去县城中卖掉。”


    “你嫁过来后,如果觉得买粮贵,或者想多存一些钱,那么你就在家守着铺子,两亩地我来耕种,如此口粮也有了。”


    所以那天,荀羿最终没有买下那台织机,而是把钱存入了钱庄。


    “这五两银子你往后便当做是你的嫁妆,想如何花用便如何花用。”


    “若买一台织机是你的愿望,那你自然可以拿这一笔银子去买一台合心意的织机,但我必须告诉你的是,你不必织布来养家糊口,因为我足够养活你和守义,甚至以后我们的孩子。”


    舒婉秀完全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绪。


    那次她跟荀艾提起自己会织布,只是从聊起绣活偶然过渡着提到的,她不知道荀艾会跟荀羿提起。


    另外,在她毫无所觉的时刻,荀羿怎么做了这么多呢?!


    她真的一时半会儿……真的不知道怎么去接受这一件事情。


    这是舒婉秀此生第一次把银票握在手中。


    指尖已经紧攥到泛白,仍没有松手。


    第99章


    荀羿完全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有多么打动一个女人的心。


    在舒婉秀一滴泪滑下来时, 他的语气惊慌中还带着几分纯白无辜:“为什么哭了?”


    舒婉秀泪眼婆娑地对着他,害怕过分狼狈,试图拿衣袖把汹涌不绝的泪堵在眼眶里。


    后来荀羿大抵也是明白了,哭的原因并不重要, 先止住哭更重要。


    于是他把舒婉秀挡住脸的手拿下来, 粗粝的拇指替代那衣袖的作用,帮她擦去眼泪。


    他依稀还记得一点小时候的事, 大概在他五六岁的时候, 因为一只蛐蛐跟村里其他孩子打架,架没打赢, 蛐蛐也没抢到,他哭得很伤心。


    母亲闻讯赶来,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抱在怀里, 拍干净他身上沾到的泥土,一下下地为他顺气, 说:“乖, 不哭不哭。”


    后来他哄小时候的荀艾用到这一套,总能奏效,此刻放在舒婉秀身上……或许也是适用的吧?


    他不大确定, 但抱着怀疑这样试了。


    七尺之躯, 这样哄小孩儿的模样, 可以说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也可以说是奇怪又别扭。


    成功让舒婉秀破涕为笑。


    ……


    村里人昨日吃过酒席,今日便开始夏天耕地了。


    舒家那两亩地没有半丝动静。


    一来, 舒婉秀、荀羿还没商量那二亩地种还是不种,其次,成亲后两人怎么也该歇几天再下地去干那些粗活。


    荀羿把家里的钱财都上交给了舒婉秀掌管, 情绪稳定之后,舒婉秀寻了个合适的地方把钱全部收好,然后两人开始归置那些嫁妆和聘礼,舒婉秀顺便深入的熟悉新家。


    午时将至,名义上在庞家玩了一上午的舒守义慢腾腾地挪步到了荀家。


    家中两大人把东西归置得大差不差后,荀羿去灶屋里头煮饭,舒婉秀自告奋勇踏足荀家的菜地采了些时令嫩蔬回来,待在屋檐下择菜。


    余光瞥见一个人影停在门口,舒婉秀偏头看了下。


    “守义?”她丢下手里的菜,扬起一个和煦的笑迎出去,“到了家门口怎么不进来?”


    没人知道舒守义今日经历了一段怎样的心路历程——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打开门不见姑姑的踪影,是荀叔父/姑父?给他端来的朝食。


    虽然荀叔父今日心情极好,给他准备的朝食也很丰盛,但是醒来没看到姑姑,他很不安。


    说是出去玩,其实出了荀家的门他就回了山上的家——当然不可能有人在。


    舒守义亲眼看到他们住的卧房上着锁,堂屋里边没有人,灶屋里边也没有人,屋前屋后找遍了,姑姑都不在。


    鸡圈里几只长大了不少的仔鸡倒是咯咯叫着,一副很饿的模样。


    他只好摘了些菜叶,捉了几条青虫投喂了它们。


    再后来,不想回荀家跟荀叔父相处,才闷闷不乐去庞家玩了一阵子。


    快到午时了,小伙伴家里开始做饭,舒守义懂事的离开。


    站在溪边,他不知道是回山上的家还是回荀叔父的家,最后先跑回了山上一趟,见门仍然关着,才死心般挪步到了荀家门前。


    虽然舒婉秀看到他的第一瞬间就跑来把他牵住,但这一上午来来回回几次折腾,他心里终究有些委屈。


    小手被舒婉秀拉住的那一只没有用力回握她,没被她拉住的那一只,垂在身侧卷着衣裳玩。


    “跟小伙伴玩得不开心吗?”


    舒守义摇头,闷着声不说话。


    舒婉秀有些头疼地捶捶脑袋:这事怪她。


    今晨起晚了,昨夜也没交代好就让他睡着了。


    她把怏怏不乐的舒守义牵到她择菜的凳子上坐着,小心地探问他今日玩了些什么。


    荀羿从灶屋里探出个脑袋来,舒婉秀摇摇头,示意他先保持安静,等一阵子再出来。


    舒守义嘴巴撅得老高,舒婉秀问了好久,后来使出杀手锏说等下给他拿果脯吃,他才吐出了一点行踪。


    “我去家里看了小鸡,它们都饿坏了,我摘了菜叶给它们吃。”


    舒婉秀一下呼吸不畅,把他的手都抓紧了些,尽管再没有其他动作,但轻轻的,满满的心疼快要从言语间溢出来了,“守义一个人回家,是……觉得姑姑在山上吗?”


    舒守义停顿,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一股很难受很自责的情绪涌了上来,不想在舒守义面前太过失态,舒婉秀摸了摸他的脸颊,去房间里拿了一大把果脯出来,全塞入了舒守义的手里、衣兜里。


    在舒守义拿起一个金黄色果脯吃起来之后,她才又打开话匣子,与舒守义解释今后这里也是他们的家了这一事实。


    别看那时候荀羿问他愿不愿意有一个姑父的时候他同意了,昨日、今天荀羿以姑父自居,徐珍也告诉他,以后要叫荀羿姑父的这些时刻舒守义都没有反驳,但不过是他年纪太小,还没理解一件事情背后的深意罢了。


    荀羿、舒婉秀昨夜刚成亲都各自尚有不自在的时刻,突然间真的搬进荀家了,真的要管荀羿叫姑父了,舒守义当然也有一些转变不过来。


    舒婉秀认真告诉他,“以后我们就跟荀叔父一起生活了,你从今日起,要管他叫姑父。”


    身边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全部的人都这么告诉他,舒守义不忿,“姑姑,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间大人们都说荀叔父是他的姑父,要他改口呢?为什么之前荀叔父不是姑父,现在要变成姑父了呢?


    还有……之前他是答应了和荀叔父一起生活没错,但是家里的小鸡,小黄、小麻它们没有人喂,怎么长得大呢?


    他的这些疑问在舒婉秀面前自然不是问题,“从前姑姑和荀叔父没有成亲,昨天姑姑不是和荀叔父成亲了吗?姑姑嫁给了你荀叔父,和他成为了一家人,你……”


    “小鸡当然要喂啦,以后姑姑和你,还有荀姑父一起喂,我们等下吃完午食就去山上把它们带下来,带着它们也搬入新家好不好?”


    舒守义从头到尾都不是胡闹,他只是不解。


    所有问题最爱的姑姑一个一个跟他解释清楚了之后,他最终平和的接受了现状。


    荀羿再次从灶屋中探出头来,这一次舒婉秀以眼神鼓励他过来。


    “守义回来了?”像是刚刚才发现舒守义回来了一样欣喜的语气。


    想了想,荀羿洗净手擦干,打开碗橱从中抓了几颗饴糖,迈出屋子和舒婉秀一样蹲在舒守义前方。


    “吃糖吗?”他摊开手,任小小的孩童从他手中攫取。


    果脯是酸甜的,饴糖是很甜很甜的。


    舒守义想吃糖。


    然而……姑姑教过他,他要做一个有礼貌的孩子。


    他嘴皮翕动,舒婉秀鼓励地点点头。


    那一个词在几经犹疑后终于从他嘴中唤出。


    “姑、姑父。”


    “谢谢姑父。”


    第100章


    舒婉秀发现嫁入荀家后的日子真的比从前好过了许多。


    钱有人挣, 柴有人捡,水有人挑,菜有人种,甚至饭也有人煮。


    最最重要的, 遇上事有人商量了。


    他们在成亲后第二日备好了回门的礼品, 隔日回门,直接从村口走到了五里村。


    舒延荣打眼一看, 就知道舒婉秀二人在荀家的日子过得不差。


    为啥?因为舒守义是骑大马回来的。


    “伯翁!”跨坐在荀羿肩头, 舒守义在数丈之外就看到了舒延荣。


    他可兴奋了,小手挥着, 含着饴糖的嘴比平日更甜的喊人。


    荀羿和舒婉秀也先后喊了一声:“大伯父。”


    舒延荣罕见的笑开了花,“哎!哎!”


    “都回来了?快到屋里坐。”


    虽然名义上是侄女回门,但舒延荣与徐珍都是当亲生女儿回门一般准备的。


    不仅他们夫妻俩今日没有下地, 家里还备了茶水和瓜子,三人一落座东西就端了过来。


    徐珍没看到舒守义‘骑大马’的画面, 但她观了观舒婉秀的神色, 见她面色红润,眉目舒展,便也猜得到她成亲后的日子过得舒心。


    新婿由舒延荣陪着唠嗑, 徐珍跟舒婉秀讲了几句, 围着屋子大喊了一圈, 把不知道在哪儿躲懒的舒婷宜喊了出来。


    她语气带着责怪, 眉头紧紧皱着,“你这丫头缩哪儿去了?!也不记得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快去堂屋跟你姐夫打个招呼, 再把你那些侄子侄女也叫过来认人。”


    既然躲懒了,那就要有挨骂的意识,舒婉宜很乖巧地应下, 不仅半点没把亲娘不好的语气放在心上,还以最快的速度把待在别人家疯玩的孩子们领了回来。


    舒延荣一家人口挺兴旺的,成亲那日荀羿不认识人,没多大感觉,今日一串萝卜头排队站到面前了,才感受到这一点。


    “表姑父。”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女孩第一个上前,怯生生喊了荀羿一句。


    她们都与舒守义同辈,这个小女孩儿比舒守义还矮小一些。


    徐珍在一边介绍,说这是舒成森最小的闺女,比舒守义小几个月份,叫什么名儿。


    荀羿一面用心听,一面疼爱地把她用粗布条扎起来的小辫子摆整齐了些,拿出两根水红色的发绳给到她手上。


    “盼娘真乖,以后拿这两根红绳绑小辫儿吧。”


    小姑娘惊喜地捧着发绳走了。


    后边小男孩上前,荀羿给出去一个毽子。


    接下来一个个的,每人都发了东西,倒是把徐珍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乡下地方,不兴什么见面礼的。


    徐珍让他们来喊人,完全是出于礼节让小辈跟长辈打个招呼的意思。


    虽说这些都是几文钱买得到的,不算特别值钱,但心意难得可贵啊!


    舒婷宜站在最末尾监督纪律,见他们一个个都领到了见面礼,完全猜不着自己会不会也有一份。


    轮到她了,徐珍介绍道:“这是我生的小女儿,婉秀的姊妹,名叫婷宜。”


    舒婷宜中规中矩地喊了一声“姐夫。”


    她和舒婉秀年龄没差多少,为了避嫌,这份见面礼是由舒婉秀昨日在县城帮着挑选,此刻替代给到舒婷宜手中的——一只燕子模样的漂亮纸鸢。!!!


    舒婉宜当场蹦了起来,声音比铜锣还响亮:“谢谢婉秀姐,谢谢姐夫!”


    送礼送到人心坎上,收礼的人高兴,送礼者亦然。


    舒婉秀和荀羿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


    徐珍嫌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丢人,没好气地拍了她后背两下,但到底没有对亲生骨肉说出什么刻薄话来。


    “好好把东西收起来,带你婉秀姐去房中坐坐。”


    “好~嘞~”


    舒婷宜殷勤得不像样。


    到了午时即将开饭,耕了一上午地的舒成林、舒成森两对夫妻结伴归了家。


    午食全部由徐珍掌勺,有肉有鱼有菜,主食是香喷喷的白米饭。


    一张桌子摆不下这么多菜,也坐不下这么多人,舒延荣去别人家借了一张桌子来,干脆弄了个男女分席。


    不过两张桌子都摆在堂屋,热闹不减。


    用完饭略坐了坐,喝了一盏茶,舒婉秀提出告辞。


    毕竟是回门,吃过午食没多久就离开,有点着急了。


    荀羿以为她是不想耽搁舒延荣下地。


    到了家里才发现还有一重自己的原因在。


    舒婉秀去菜地里摘菜,他牵着舒守义跟在后边低低地笑,“你是怎么发现的?”


    “同吃同住了两日,想不发现才难吧?”席间荀羿只盛了一次饭,舒婉秀在另一张桌子上,没少留心着他那边。


    荀羿说不必再特意做一顿饭,“今日没干活,少吃些无妨。”


    连平时一半的量都不到,不能叫少吃,该叫饿肚子。


    舒婉秀可以打赌,他两个时辰不到就会饿得呱呱叫。


    但是嘴上一项项说出来有什么意思呢?她叉着腰,直接下了一道命令:“我乐意做,你、必、须、吃!”


    太阳炽热,阳光晃眼,站在自家菜地里,荀羿觉得,被妻子命令的滋味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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