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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第31章


    村政府三令五申不准搞封建迷信, 隔三岔五请科普人员在晒场讲座,宣传栏里也常年张贴着各种科学知识。


    但是架不住几千年来大家的习惯很难改变,尤其是城乡结合部这种复杂的地方, 愚昧和现代并行。一般情况下逛个庙会、烧个纸钱、祭祖烧香什么的,治安大队并不会过多干预。


    但是对于巫婆、黄大仙一类的人员,是坚决禁止他们到群众家里搞类似抓鬼、算命、神鬼上身一类的迷信活动。只要有群众举报, 治安队就要去抓人。抓住实证就要没收道具、罚款教育。


    所以,廖神婆一见冤家对头来了, 溜得飞快。三两步踩着墙角堆放的柴火翻上围墙, 身手矫健地跑了。


    “别跑,给我追!”周平安刚进来, 又指挥人哗啦啦地往外跑。


    田秀芬堆起笑脸对周平安说:“大队长, 您怎么又来了。我家可没搞封建迷信活动,就是给我死去的公婆烧点纸,给我们家新年祈福而已。”


    “对对,我家就是烧香烧纸钱, 没犯法吧。”袁大山把烟头往地上的纸堆一弹, 火焰迅速冒了起来,向着地上的孩子蔓延而去。


    “哎!丫头还在地上。”周平安用脚踢散了火堆, 一把抱起全身烟灰的袁锦悦。


    小姑娘蜷缩着身体, 紧闭双眼咬紧牙关, 看起来十分不妙。


    周婶跟在周平安身后, 赶快接过了袁锦悦抱在怀里:“丫头,丫头!你怎么样了, 你别吓婆婆啊!婆婆来晚了啊。”


    袁锦悦垂着头,浑身软绵绵的。不是说好了装晕么?怎么真的晕过去了。


    “你们还说祭祖烧纸钱,这孩子怎么回事儿?你们对她干什么了?”周平安摸摸小姑娘的头, 她双眼紧闭,额头发烫。


    袁鹏走过来伸手抢走孩子:“哎,小孩子睡着了,有什么稀奇的吗?”


    袁锦悦突然浑身战栗,手脚胡乱抓扯。她睁开眼睛,充满了红色的血丝,嘴里尖叫着:“别杀我,别杀我!”


    袁鹏被吓得手一滑,小姑娘向下摔去,被一个柔软的身体牢牢接住。


    “妈妈来了,丫丫别怕!”文莉君躺倒地,背后是燃烧后的暗黄色纸灰,胸前是她的命根子女儿。


    母子连心,文莉君总觉得自己右眼直跳、心神不宁。她和张娟离开蜀绣厂跑到大街上,来不及等公交车,她破天荒地拦住一辆机动三轮“抱鸡婆车”,一路风驰电掣又轰鸣颤动着冲回家。


    两人刚进巷子,远远就看见院子门敞开,阵阵烟瘴升腾,卷起黄色的符纸碎片四处飞舞。孩子惊恐的尖叫声瞬间撕碎了母亲的心。


    “我的妈呀!姓袁的,你们这是干啥呀。”张娟慢一步进来,扶起了文莉君和孩子,帮忙拍打着灰尘。“我还没见过搞迷信要害死自家孩子的。”


    “对,我就没见过这样的爷奶和亲爹。”周婶也很生气,向前一步护住了母女俩。


    “胡说八道!”袁鹏死鸭子嘴硬。“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家搞迷信活动了!”


    周平安拦住准备吵架的周婶:“我们大队执法都是讲证据的,等把人捉回来我们当面对质。”


    “反正我们没搞迷信,不怕你们对峙。”袁大山和田秀芬搬了板凳坐在屋檐下,准备抵赖到底。


    袁锦悦闻到熟悉的味道,头搭在母亲的肩膀上,轻声哼哼着:“妈妈,妈妈!”


    她原计划是准备在周平安来之前进去晕一下的,可没想到被廖鹏提前发现抓了进来。


    廖神婆给她撒的药粉味道诡异,让人头昏脑涨,神志不清。她只能拼命掐着手心,用疼痛保持理智,勉强抓住了一丁点证据,绝不给他们抵赖的机会。


    文莉君看到女儿这么难受,眼眶通红,她如同护崽的母兽第一次露出凶狠的表情:“袁鹏,你要害我的孩子,我和你没完!”


    院子外嘈杂的脚步声靠近,逃跑的廖神婆被队员们抓回来了。羽毛头冠和花花绿绿的长袍不见了,肮脏的棉袄露出黄褐色的棉花。


    她被两个大汉反绞着双手,嘴里念叨着:“你们抓错了人了,我只是路过。”


    “屁的路过!”一个胡子队员把捡到的衣服头冠递给周平安看。“大队长,这廖翠花狡猾得很,她把衣服帽子脱了,包袱扔了,装作路过的。但是我们还是把她逮住了,衣服找到了,包袱掉河里了,大家正在找。”


    “廖翠花,你还有什么可抵赖的?”周平安和这群神棍斗争很久了,知道这些人斗争经验丰富,很难扳倒。


    被叫了本名的廖神婆的光环褪去,只是一个负隅顽抗的老太婆:“我什么也没干,你问问他们家,我就烧了点纸钱和香,没干其他的。周平安,你没有证据!放开老子。”


    “对!我们家就是祭祖。没听说过春节请人帮忙祭祖还要被抓的。”田秀芬跟着大吼大叫。


    “大队长,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好村民,不兴冤枉人的啊。”袁大山吐着烟圈。


    文莉君含泪怒斥:“祭祖把孩子搞成这样?你们还说没有干坏事。”


    “你有证据吗?”袁鹏轻笑。


    文莉君身体轻颤,这就是自己曾经当成家的地方。所谓的家人藏在阴暗的角落里算计你,伏击你。一旦被发现,就拼命抵赖、狡辩,这就是自私残忍的袁家人,吃人不吐骨头的袁家。


    “有!我有。”怀里幼小的孩子举起一个稻草人。稻草人穿着一件儿童外套,袖口打着补丁,头上插着一把木梳,梳子上还有头发。


    “这是丫丫的衣服和梳子!”文莉君叫道。“你们看,这袖口破了,还是我补上的。丫丫嫌弃不好看,我还给绣了一只小兔子。”


    张娟认识文莉君的手艺:“对,这是蜀绣的铺针技法绣的,一般人都不会。你们拿孩子的衣服干什么?梳子上还有头发,这么细的黄毛一看就是袁锦悦这丫头的。”


    “那,那也不能证明什么!”廖翠花的声音明显低了很多。她后悔了,当初就不该贪心还想要这个小丫头,应该快点收走所有道具的。


    “那这个呢?”袁锦悦把稻草人递给周平安,“周伯伯,打开它。”


    周平安使劲撕扯,草人的心脏位置露出埋在里面的符纸。黄色的纸上正面分明用朱砂写着袁锦悦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背面写着“怨女夺舍必死”六个字。


    稻草人、咒杀、巫术,这几个字在所有人的舌尖跳跃,但是都不忍心说出来。就算大家不相信这些仪式能奏效。可找神棍对付一个五岁的孩子,太无情了。


    周平安抓住廖翠花:“你还有什么抵赖的?谋害别人家的小孩,等着过铁窗生活吧!”


    廖翠花挣扎着叫嚣起来:“我没有,我没有,这小孩是我的,是他家人送给我的。我有协议书,你们看,你们看!”


    一个大汉松开廖翠花,她从怀里拿出写了一大半的协议:“你们看,这是娃儿她爹写的,送给我三年,代为教养,伙食费住宿费一次性付清49块。这是我的娃,我对她做任何事都是可以的,你们管不着!”


    廖鹏惊呆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兜,什么都没有。袁大山的烟也不抽了,田秀芬站了起来。


    文莉君把孩子交给张娟,冲上去抢下这份协议仔细看起来。白纸黑字写着送养协议几个大字,详细写着送后的一切免责事宜。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衣服梳子头发、生辰八字是爷奶提供的,送养协议是袁鹏的亲笔。


    “为什么?”文莉君的泪水落在协议书上,她抬起的眼睛里全是不解。“我问你们,为什么?”


    反正已经撕破脸了,田秀芬无所谓地吼叫着:“神婆说了,这孩子被怨女夺舍了,我这是在救孩子,给她祛邪,送她修行。不过是上山学习三年而已,神婆说了,到了日子会送她回来,让她决定自己继续修行还是回家。”


    “对!我们是在救袁家,最近在小丫头身上发生好多奇怪的事儿,媳妇,你没感觉到吗?她现在能说会道还能看医学书,我们谁都没教过。这些神神鬼鬼的,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袁大山重新点燃烟斗。“民不告官不究,就算我家请人做了点法事,又没伤害其他人,周平安你也管得太宽了。”


    “你呢?”文莉君嘴角带着讥笑,面对袁鹏。“是不是想趁丫丫被送走,让我好生儿子啊?”


    “那又怎样?小女娃又不需要读书上班,送上山学神术,以后好养活自己。我这才是真正为孩子考虑。”袁鹏被戳中心事,也不避讳了。


    “到时候家里就没孩子了,你当然可以生一个。你不知道,我朋友都笑话我是个没有子孙命的,我可不想我袁家绝后。”


    “三年,她最好永远都不要回来吧!”文莉君的声音哽咽了。“你们就这么恨这个孩子,就因为她是女儿?


    你们看不到她的聪明,辩不了她说的话,就说她被夺舍了!就算她有什么异能,那也是老天爷给她的天赋。她从没害过任何人,你们没有权利指责她。


    袁鹏,上次你准备把她拿去换儿子。我这么明白事理的女儿还不如不识字的颜家儿子。这一次,你们准备送走她、弄死她,因为她为我说了几句公道话。


    真可笑、真是可笑。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你们只要听话的工具。我不听话,就打我。她不听话,就要送走弄死。


    姓袁的,我们是人,不是你们家生儿子挣钱的工具。”


    蓉城最冷的冬日,阴暗的云层下飘落点点雪花,寒风夹着雪呼啸着卷起纸灰,吹干了文莉君的眼角。


    她没哭,已经没什么值得落泪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坚定而冰冷:“我要离婚!”


    袁大山愣了,他们舍不得下金蛋的鸡:“哎,媳妇说什么呢!离婚对你和孩子有什么好处?”


    “我们现在也没有任何好处!这不是家,是坟场!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你们让我恶心!”


    “你女儿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就不是人,是怨气怨鬼!”田秀芬怒气冲冲。“你见过哪家5岁娃懂这么多东西,能在家里挑拨离间的!”


    “就算我女儿是鬼怪,那也是我女儿,她一心一意只为我考虑。”文莉君根本不在乎女儿是什么样子。“为了她,我也要离婚。”


    “说什么胡话,离婚?你想离婚就净身出户!任何东西都不准带走。”袁鹏高亢的声音好像夜枭。


    北风的呼啸声穿墙而过,树叶静止了片刻,万籁俱寂。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女儿!现在、立刻、马上,离婚!”文莉君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吐出来。


    第32章


    文莉君本是李桂兰教出来的传统女人, 相夫教子、三从四德、从一而终。她按照母亲的要求做,却得不到尊重和爱。她要抗争,却总有声音对她喊:离婚的女人不是好女人, 离婚的孩子是可怜的孩子。


    她为了能给女儿一个家,选择隐忍回归,离婚两个字再不敢提起, 勉强维持着婚姻和家庭。


    可现在,他们为了让她奉献全部, 竟然要消灭她的孩子。


    这和荒原上的狮子和熊有什么区别, 雄性为了让雌性生下他的种,咬死雌性和前任的孩子。而这些人连禽兽都不如, 女儿流着他们袁家的血啊!


    离婚这两个字真的说出来后, 让她如释重负!李桂兰所教的一切,婆家所压在她身上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她要为自己、为女儿活着。


    文莉君一把撕烂所谓的送养协议,把碎屑踩在脚下!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女儿!现在、立刻,我要离婚。”身外之物, 还可以再挣。女儿待在这里, 不知道危险什么时候降临。


    周婶站在文莉君身后:“对,咱们离婚, 我们巴蜀女儿不受这等闲气!更不会出卖自己的孩子。”


    “你根本没地方去!说什么离婚, 不自量力。”袁鹏叫嚣着。


    为了避免文莉君再次离家出走, 袁鹏早就和文建军狼狈为奸成为利益体。文家绝不会再容纳文莉君母女。


    望着母亲单薄战斗的背影, 袁锦悦挣扎着落地,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用手中的力量告诉她, 妈妈你还有我,吃再多苦头都没关系。


    张娟挽着文莉君,撑住她摇晃的身体:“莉君, 你还有我,有卉姐。我们是你的姐妹,今天先去我家住,我们一块儿想办法。


    我就不信了,我家莉君离开袁家、文家就活不下去了。现在是新社会,我们是蜀绣厂的正式工,不比任何人差!”


    胸前“蓉城蜀绣厂”的工作牌给了文莉君最后的勇气:“袁鹏,我不是你家的奴隶,不是你家的工具。女儿是我生的,是我挣钱养的,一分钱也没用过你家的,你没有权利拿去卖钱换人情。


    我已经受够了!就算将来乞讨要饭、流落街头,我也不愿意在这个地方待上一分钟。丫丫,妈妈带你走!”


    她紧握孩子的手,转身决绝离开,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她的衣物书本、她的绣架绣线,棚架上大红色的金凤被面。还有她的青春、她的爱、她的梦想……


    夜幕降临,风雪交加,她迎着风雪往前走去。脸上的风如刀,可脚底却像插上了翅膀,越走脚步越轻快。二十九岁的文莉君以后只为自己和孩子活着。


    周婶回家找衣物吃食去追文莉君了,两母女真的连一件衣物都没要。周平安和队员抓着廖翠花往公安局走。


    “干什么还抓我?放开,人家都说了做仪式不关我的事。”廖翠花的口水喷溅出来。


    “现在我们不仅因为搞迷信活动抓你,还因为你拐卖儿童,必须要治你的罪。”周平安轻巧地退后两步,避开口水。


    “你放屁!”廖巫婆觉得自己今天倒霉透了,怎么就被周平安抓了个正着呢?


    当初怨女夺舍不过是她胡诌的,现在她觉得这个小女娃真的不简单。尤其是她离开时最后一眼,那不是小姑娘的懵懂,而是胜利者的轻蔑。


    风雪中,廖巫婆平白无故打了个寒战。


    “哎!你怎么让媳妇走了呢?”等所有人离开,田秀芬开始责骂袁鹏,一个月损失70块钱呢。


    “怕什么,她一个女人带孩子在外面,活不下去的。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回来了。”袁鹏无所谓地找个板凳坐下。“我们家以后不靠她也能过得很好的。”


    之前家里舍不得文莉君也有她能挣钱的缘故,现在他找到轻松挣钱的招,不再求着文莉君了。


    等他挣了大钱,文莉君日子难过,肯定会回来求他的。就算她跑了,离异的、丧偶的女人多了去了,才三十出头的袁鹏有工作有房,就算找个没结婚的女孩也轻而易举。


    三十岁离异的女人不好找,三十岁的男人随便挑。


    ……


    ……


    刘卉找到李华主任帮文莉君请了假,也提前回家等张娟的消息。三个人都请假,气死赵勇了。


    她们两人运气好,进厂就分到了宿舍,还是挨在一起的,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刘卉坐在窗口,一边往外看,一边守着儿子写作业,手上还撕着大白菜:“金豆豆,头抬高一点写字。”


    外面雨雪交加,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小名豆豆,大名金长浩的小朋友抬起头:“妈妈,你别叫我金豆豆,同学会笑我的,要叫我大名。”


    “这名字是你爹妈给你取的,有什么丢脸的。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他说什么在意什么,还不累死自己?快写作业。”刘卉又望了一眼窗外。


    路灯下,张娟和一个人搀扶着走进大院。仔细辨认了一下,这是裹着大围巾,抱着孩子的文莉君。


    这是出事儿了,刘卉丢下菜篮子:“豆豆别写了,去张阿姨家和关雨婷玩一会儿去,吃饭了我叫你。”


    “太好了!”刘卉经常叫金豆豆和张娟的女儿关雨婷一块儿吃喝写作业,他毫不怀疑亲妈是想支走他。


    刘卉套了一件厚棉衣冲下楼。文莉君精神很好,目光炯炯。怀里的小姑娘已经睡着了,小脸冻得通红,呼吸声很轻。


    母女俩只身而来,这一看就是和婆家决裂了。


    刘卉什么也没问:“先去我家吧!有什么话回去说。”宿舍大门风很大,上下人很多,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张娟点点头:“莉君母女交给你了,我先回去做饭,待会儿大家一块儿吃。”


    “真不好意思,今天麻烦你们了。”文莉君走出家门,发现自己真的没退路了。


    “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学艺八年了,你日常帮了我们不少忙,大家不是姐妹胜似姐妹,说什么客气话。快跟我走,我家里暖和。”刘卉伸手帮着扶住了小姑娘。


    袁锦悦迷迷瞪瞪睁开眼,眼中是刘卉亲切地笑:“阿姨好!我自己能走。”


    刘卉干脆抱住小姑娘上楼,她又瘦又小比自己的儿子轻了一半,顿时心疼起来:“阿姨不累,丫丫今天就在我家住。”


    蜀绣厂和蜀锦厂的宿舍楼共有两栋,每栋四个单元六层楼。两栋楼加上自行车棚和大门,正好围成一个院落。从单元门进去,每层楼有四家人,两套大一点的房子,两套小一点的房子,厕所由两家人共用。


    刘卉家在二栋四楼的大房子,张娟家在五楼的小房子。


    回到房间,刘卉给两母女端上热水。捧着暖烘烘的搪瓷缸子,文莉君给刘卉简单说了下发生的事。


    “我现在真的是有家不能回了!”文莉君叹气,离开了婆家,也没有娘家。


    “你这两个家也没什么可回的,你就暂时住我这儿,等宿舍申请下来了再搬。”刘卉拍着她的手背,给她鼓劲。“孩子他爸还没休假,我正嫌家里冷清呢,你们来了正好热闹热闹。”


    刘卉的房子有两个房间加一个厨房,足够住下文莉君母女。


    “那我给钱,帮忙做家务做饭。”文莉君可不好意思白吃白住的。


    “再说吧!反正现在食堂还开着。”刘卉也不会刻意拒绝文莉君的好意。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也是拮据的。


    文莉君打开包裹孩子的披肩,发现女儿一头一脸的灰泥,衣服也是脏的。两个人连忙给孩子打水,洗头洗脸整理衣服。刘卉又去找张娟借衣服,她家生的是闺女,比袁锦悦大一岁。


    两人忙乎一阵,张娟来敲门:“饭好了,到我家吃饭去。今天我爱人做了好吃的!”


    文莉君牵着女儿的手,鼓起勇气跨入张娟家的门。


    张娟热情地拉着文莉君的手,坐上了方桌。一个和张娟眉眼相似的小姑娘拉住了袁锦悦的手:“妹妹,你好,我是张娟的女儿关雨婷,我刚上一年级。这是我爸爸关松,他在刃具厂工作。”


    “妹妹,我是金长浩,我上二年级了,是你们的哥哥。以后你们被欺负了就告诉我,我帮你报仇。如果我也打不过的,就找我爹,我爹是军人。”


    这年头工人军人都是香饽饽,两个孩子介绍的时候很骄傲。袁锦悦只能笑着点头。


    “妹妹来,我们一起吃饭,这些都是我爸爸做的。”关雨婷拉着袁锦悦上了桌。


    关松不善言辞,又面对这么多女人,只有给她们添饭盛汤。张娟招呼大家坐下:“今天时间有点赶,简单做的,大家将就吃。”


    每个人面前摆着一个大碗,里面是土豆、豌豆、胡萝卜和腊肉煮成的烩饭。中间摆着一大盆汤菜,里面有玉米、冬瓜和切成片的五花肉。


    刘卉捞起一片肉,在酱油里蘸了一下放进小姑娘碗里:“丫丫试试,这是连锅子,很好吃的。”


    袁锦悦夹起肉片放进嘴里,肉味带着冬瓜的清香和玉米的甜香:“阿姨,叔叔,这太好吃了。我还从来没吃过呢!”


    女儿的快乐童言,就像一把尖刀刺进文莉君的心里。


    她自以为回到袁家是为女儿好,其实是让女儿走自己儿时的路,让她受尽委屈,卑微地活着。


    女儿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她为了母亲的梦想承受着所有的不公,一直默默忍受着所有的欺辱。


    她,对不起女儿,对不起女儿渴望她幸福的心。


    “哎哟,莉君怎么哭了呢,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咱以后再也不受气了。”张娟故作夸张地说。


    “对,今天是我们姐妹团聚的好日子,咱不伤心,没什么坎儿是我们姐妹迈不过去的。”刘卉拍着文莉君的后背。


    “我就是觉得对不起女儿,对不起你们,给你们添麻烦了。”文莉君声泪俱下。


    “妈妈!”袁锦悦爬上母亲的腿,擦着她的眼泪。“只要妈妈好好的,我就不委屈。”


    “丫丫!是妈妈无能,妈妈太笨了,妈妈没有早点站起来。”文莉君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女儿失声痛哭起来。把这些年所有的屈辱和不平,在亲人中宣泄出来。


    张娟和刘卉放下碗,抱住了文莉君,四个女人紧紧搂在一起,忍不住都哭了起来。为她、为她,也为自己。


    关松带着金豆豆和关雨婷分了一份饭菜去厨房吃,把房间留给她们。


    金豆豆眨着眼睛问关松:“叔叔,阿姨怎么哭了啊,是你做的饭不好吃吗?”


    “当然不是了。”关松给金豆豆又添了一大碗,还把灶上的连锅子汤热上了。


    他听张娟说过一点文莉君家里的事:“阿姨是高兴的,她以后不用听别人的使唤,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为什么要听别人使唤啊,我只听我妈我爸的。”金豆豆的脑子绕不明白。


    “哎,你是男人,你不会懂的。”关雨婷小小年纪已经知道社会对男女的区别了。


    哭过了,挥手和过去再见,所有的一切都重新开始。文莉君慢慢止住了哭泣,抱住了女儿。她是妈妈,她要坚强。


    晚上,母女俩挤在金豆豆1米2的小床上,袁锦悦渐渐有了新的忧虑。


    过去的一切是她熟知的,未来的一切全是未知的。房子、离婚、生活没有一件事是省油的。


    第33章


    早晨在楼房醒来, 薄薄的水泥红砖墙体挡不住蓉城的湿气寒风,房间的空气比袁家平房冷了许多。


    刚从被窝钻出来,袁锦悦就打了几个大大的喷嚏。吓得文莉君用被子裹住了她:“哎, 昨天不该走得太潇洒,厚衣服都没多拿两件。现在回不去了。”


    小姑娘把自己裹成蜗牛:“妈妈,没事儿的, 我不冷!”


    嘴巴犟,可清鼻涕不管不顾还是下来了。文莉君只能笑着抱住女儿:“以后我们丫丫吃好点, 穿好点, 就不怕冷了。”


    “妈妈才应该吃好点、穿漂亮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小姑娘窝在妈妈怀里。“我只要有妈妈就够了, 别的都不想要。”


    “那不行, 妈妈以后努力上班,赚到钱我们就一起吃好喝好穿漂亮。我和我的宝贝丫丫一块儿好好过日子。”为了女儿,也为了自己。


    女儿咯吱咯吱笑,房间门被敲响了。


    张娟带着几件小女孩的衣服进来:“我这里有几件婷婷小时候穿的衣服, 你们别嫌弃, 先给丫丫穿上,外面下雪了。”


    “真的吗?”袁锦悦雀跃着, 母亲接过衣服给她套上, 刚刚好。


    母女俩趴在窗台上, 望着楼下的院落和不远处的蜀绣厂。整个世界都笼罩在飞舞的白雪中, 房顶和紫藤花架上已经被薄雪覆盖。新生活的第一天就在最冷的日子里展开了。


    刘卉做了早饭,袁锦悦和文莉君在家吃了饭。金豆豆已经知道文阿姨和妹妹要在家住一段时间, 很大方地帮着袁锦悦小朋友添稀饭拿馒头。


    吃完饭,大人们陆续去上班了,孩子们留了下来待在家里。袁锦悦的幼儿园接近尾声, 文莉君准备到单位请假,下午带女儿去幼儿园办理放假手续。


    小学已经放寒假,关雨婷不多一会儿到刘卉家和金豆豆一起写作业。


    经过袁锦悦的观察发现,看起来是二年级的金豆豆带着一年级的关雨婷写作业,可关雨婷明显更厉害一点。她能帮金豆豆听写,可金豆豆帮她的时候,很多字就不认识了。再者关雨婷写口算题飞快,金豆豆十个手指头都不够用了。


    关雨婷小大人似的开始唠叨:“你怎么这个也不会啊!上学干嘛去了?你怎么这么简单的题也要算错啊,脑子里装的是啥啊?”


    金豆豆看向不需要写作业的袁锦悦:“丫丫妹妹,还是你好!我真想回去读幼儿园。”


    “……”袁锦悦默默翻开金豆豆的教材,全是卷边缺页和污渍的,还画着火柴人打架,一看就是上课开小差的娃。


    再看他的听写作业,关雨婷已经帮他用红笔批改了,至少错了一半。


    袁锦悦只能同情地对金豆豆说:“哥哥,还是加把劲吧!”


    关雨婷搂着袁锦悦:“丫丫,我来教你吧!豆豆哥实在是太笨了。”


    “我不笨,我也能教妹妹。”金豆豆不甘示弱。


    “那我教语文!”关雨婷给两人分工。“你教数学。”


    望着两个踊跃当老师的小朋友,袁锦悦已经预见到这个寒假被补习的生活。她不准备当他们的学生,以后自己就没有自由可言了。


    “哥哥姐姐,我在家学了一点小学教材内容的,你们考我吧!只要我能答上来,就不用教我了。”袁锦悦笑眯眯地翻出他俩纸张和笔。“请吧!随便考。”


    文莉君上班和赵勇知会了一声:“组长,我回来了,今天下午还要请一个小时的假。”


    “还要请假?”赵勇气鼓鼓的,昨天不光文莉君早跑了,刘卉和张娟也跑了。


    李主任说情况特殊,应该对绣工宽容些,让他在车间里丢了好大的面子。“今天又是什么理由?”


    “昨天我家里有点急事儿,我把孩子带到刘卉家借住。今天要去幼儿园给孩子办放假手续。我只耽搁今天,从明天起到过年都不会再请假了,每天都会加班完成工作量的,本周我就能完成外宾的旗袍。请组长通融一下。”文莉君暂时不想说自己准备离婚的事情,同事们中没听说有谁离婚的。


    “这么早就把孩子接过来了,你家里是没人看孩子了吗?还是说你觉得这次分房你志在必得?”赵勇脸上全是轻蔑的笑容。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如果您不同意,我只有去找李主任。”文莉君叹气。


    赵勇气得鼻子都歪了:“去去去,你去吧!但是你这一周请了两次一小时的小假,还是要写在考勤本上的。”


    文莉君觉得登记一下请假情况也没什么,就写上了。


    上午忙碌着绣旗袍的事儿,很快就到中午了。


    张娟、刘卉和文莉君结伴到食堂,每个人都打了两份饭菜,一份自己吃,一份给孩子带回去。


    等三个人用厚布包裹着饭菜回到刘卉家,眼前的一切简直让人不可置信。


    袁锦悦拿着一本二年级语文书,窝在床上边看边读:“日月潭、碧玉,碧玉知道吧,就是一种绿色的玉石。要把拼音写上。”


    关雨婷和金豆豆正在奋笔疾书。金豆豆还不停地说:“慢一点、慢一点,我还没写完。”


    见着母亲回家,袁锦悦站在床上伸出手要抱:“妈妈回来了!”


    “哎!我回来了。”文莉君张开双臂抱住女儿,脸上全是微笑。“来,一块儿吃饭吧,丫丫和哥哥姐姐们在干嘛呢!”


    关雨婷大声回答:“阿姨,妹妹好厉害啊!她认识所有二年级书上的字,豆豆家的大人书,她也全都认识。数学里乘法除法分数都会。她给我们听写呢!金豆豆啥都不知道。”


    “你还不是很多字都不认识,干嘛笑话我。”金豆豆可不乐意了。“阿姨,妹妹在哪儿学的认字啊,她能不能教教我啊!”


    “妹妹可真棒,还能给哥哥姐姐听写呢!”张娟羡慕极了。


    女儿被赞扬比自己被表扬还让人高兴,文莉君的心中充满了喜悦:“丫丫是自己喜欢看书自学的,你多看看就会啦。”


    袁锦悦嘿嘿干笑着打开饭盒,里面一个肉菜一个素菜,一块米饭被切得方方正正的很有趣。


    “哦,好吧!”金豆豆还想走捷径来着,看来没得搞。


    “你读书就是不静心,上课老是开小差。以后多向两个妹妹学习,先来吃饭吧。”刘卉拖着儿子去厨房洗手去了。


    三个大人和三个孩子聚在一起,边聊边吃,就像一家人一样。


    下午文莉君提前离开,袁锦悦和她坐上了去缫丝厂的汽车。


    望着窗外的风景,女儿对母亲说:“妈妈,这次去幼儿园别办寒假手续了,帮我退学吧!老师们教的东西我都会了,还能省点钱。”


    文莉君咬了下嘴唇,没有吱声。她并不希望离婚影响女儿的正常的学习和生活。


    “蜀绣厂离缫丝厂幼儿园太远了,来回不方便的。妈妈如果不放心,退学后我可以每天在家里乖乖待着看书学习。”她可不想再天天拍手唱儿歌了。


    “退学也好,确实太远了,但你一个小姑娘关在家里也太可怜了。妈妈看蜀绣厂附近有没有别的幼儿园或者学校可以收你。”


    文莉君脑海里突然记起省大附小来,这个学校离蜀绣厂并不远,而且是全市最好的小学。


    母女俩在幼儿园并没说真实的退学原因,只支支吾吾说不读了。


    白老师得知袁锦悦要退学,抱着小丫头居然红了眼睛:“哎,这学期好多孩子都退学去学前班了,悦悦这么聪明,肯定是学前班最厉害的宝宝。老师真舍不得你。”


    “学前班是个什么学校?”文莉君一点儿都不知道。


    “哎,就是读小学前的预科班,帮助幼儿园孩子提前适应小学生活的,老师会教一点小学内容。我们旁边的第五小学今年也办了,好多学生都去读了。”


    居然还有学前班这么好的东西,文莉君兴奋地和白老师交流取经,直愁得袁锦悦跳脚:“妈妈,我们回去再说,回去再说。”她连小学都不想读,还说什么学前班。


    园长也来和袁锦悦告别,对于这个喜欢看法律书的小姑娘,园长特别有印象。她把《义务教育法》作为礼物送给了袁锦悦。“悦悦以后要当法官的!”


    “……”我真是谢谢您啊,好园长。


    相处虽然短暂,但是老师们对于她的某些怪异,非常包容,袁锦悦还是很喜欢她们的。再见时,她给她们挥手致意,送给她们真切的笑容。


    文莉君给女儿收拾了在幼儿园的生活物品,拿回了睡衣一套、被子一床、枕头一个、水杯毛巾勺子碗一套。还得到了20块幼儿园押金。


    这些物资和押金是母女俩来办理幼儿园退学手续的主要原因,两个人昨天走得有多潇洒,今天的生活就有多狼狈。


    文莉君喜滋滋地数着钱包里的钱:“有60块,过几天又要发工资,我们能熬下去的。”


    蓉城的雪来得快,去得也快,天地一片青灰色。两人的离开没有白云阳光的喜庆,也没有阴雨绵绵的凄凉,就和每个冬日一样。


    袁锦悦最后摸了摸幼儿园的铁门,摸了摸车站的站牌和旁边的大树,这一次告别黄连村和上一世不一样。上一世是袁锦悦一个人狼狈地逃离,这一次是和妈妈勇敢开启新的生活。


    黄连村的外轮廓在冬日中带着朦胧感,她们都没有再进入村子,就站在路边车站牌下远远看着。


    这里曾经是母女两人共同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每条小巷、每个路边小摊都那么熟悉,公共水房即将成为过去,友善的周婶和打抱不平的治安大队也看不到了。


    就因为这个村子有袁家、有廖神婆这样的人。


    “我们为什么要净身出户呢?”袁锦悦昨天吸入了奇怪的东西,脑子不清醒,被亲妈抱着离开。今天在刘卉家越想越想不通,凭什么他袁家不让文莉君带走任何东西,凭什么不给袁锦悦一分钱生活费。


    “妈妈,就算你们离婚了,袁鹏也是我亲爹。《婚姻法》里面写了夫妻双方都有抚养孩子的义务,哪怕离婚了也要给钱的。”袁锦悦可不觉得应该便宜了这些烂渣人。


    文莉君抱着包袱拉着女儿上了公共汽车,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看着黄连村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高楼树丛之后。


    她收回目光,长长叹息:“丫丫,不是我不想要,是我不想和他们争。只要和他们争,就要和他们不断地交锋,要去发现他们话语里的陷阱,要受他们的欺骗。丫丫,你妈妈真的不擅长这些。和他打交道太累了,我只想简简单单地活着。”


    可是妈妈,离婚本来就不简单。你走出的这一步,在这个时代注定很艰难。袁锦悦靠着母亲的胳膊,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


    希望母亲离开袁家,又不希望母亲吃苦。如果我大一些,能帮帮妈妈就好了。


    第34章


    既然离婚已成定局, 文莉君又不想和袁家纠缠,拿下蜀绣厂的宿舍成了她现在的第一目标,给女儿找学前班学校是她的第二目标。


    张娟、刘卉的两个孩子都在蜀绣厂旁边的百花潭小学读书, 张娟自告奋勇去帮忙打听一下这个学校有没有开办学前班。


    离过年还有两周。除了带孩子买了些贴身换洗的衣物,文莉君再也没离开蜀绣厂。每天早上天还没亮,文莉君就离开孩子前往车间, 中午晚上和女儿共进午餐后又回到绣架前继续战斗。


    袁锦悦趴在刘卉家的窗台上,能看见蜀绣厂三楼车间的日光灯照亮了整个蜀绣厂院落, 母亲单薄的身影在灯下重复的劈丝、起针、藏针。


    小姑娘抱起自己的小被子, 拿着杨心婆婆送的搪瓷缸,装着一杯滚烫的热茶。小心翼翼地从小侧门进去, 到母亲身边去。


    第一次到蜀绣厂来, 袁锦悦只能凭借白天的观察琢磨着找路。


    厂里一片漆黑,既看不清残雪,也看不清玻璃窗后的绣品。摸黑找到上楼的楼梯,踏上水磨石的台阶, 一丁点脚步声都能发出孤独的空响, 传出去很远很远。袁锦悦不由大步快走起来。


    “是谁?”文莉君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 看到了脸蛋通红的女儿。“丫丫呀, 你怎么来了?冷不冷?”


    “我不冷, 妈妈你肯定冷了吧!”女儿殷勤地把开水放进母亲手里, 把自己的小被子搭在母亲的腿上,像个小大人似的唠叨:“这水磨石地面太冷了, 寒从脚下起的。多搭一床被子保护脚,这热茶可以暖暖手,暖暖胃。”


    从出生到现在, 别人只要求文莉君付出,从不对她真心地关怀。第一个真心关怀她、支持她的人,是她的女儿。一口热茶下去,文莉君干劲更足了!


    “谢谢丫丫,妈妈再工作一会儿才能回去了。你要留下来陪我吗?”


    “好呀!那我可以在车间到处转转吗?”袁锦悦从窗台上看了蜀绣厂三天,早就想进门来详细瞧瞧了。


    “只要不动手摸绣品就行,可以看看的!”文莉君很放心女儿,她去过合作社参观,十分有分寸。


    袁锦悦左瞧瞧右看看,凭她不专业的眼光真没觉得绣架上的东西比合作社强多少,个别作品的质量和杨心店里的东西差不多。


    唯独母亲这件作品有些特别。她身边桌子上放着大小好几块绣片,全是蝴蝶花纹。暗紫色的布料,蓝紫色的蝴蝶凸起。在日光灯的照射下,翅膀闪烁着淡蓝色的荧光。


    母亲手上的这块绣片更小,是在手绷上进行刺绣的。可能到收尾阶段了,几只蝴蝶已然成形,等待振翅而飞。


    但是和美丽蝴蝶相反的,是母亲消瘦的脸颊,青黑的眼圈,和红肿的手指关节。


    “丫丫无聊的话,看看妈妈桌上的书吧!”文莉君指了指绣架旁的小桌子。


    小姑娘爬上椅子,桌上散乱堆着各种丝线,还有几张纸条。上面写着丝线的数量和领取日期。“妈妈,我能帮你整理一下吗?”


    “嗯!可以的。”文莉君没有抬头,只专注自己手中的事儿。


    袁锦悦能给文莉君帮忙很开心,她翻出柜子里一个空的丝线纸盒,把剩余丝线用布头分颜色包着,整齐放了进去,再把母亲的领取条摆在了面上。


    “收好了!”女儿骄傲地给母亲显摆。


    “丫丫真能干啊,好了,我们回去吧!”文莉君揉捏了下鼻梁,按压着眼角,湿润着疲倦的眼睛。


    母女俩抱着被子,拎着茶缸,在黑暗中顺着楼梯摸索着下楼。


    “汪汪!”狗叫后是呵斥的人声:“是谁?”


    “龚师傅,是我,我是日用品车间的文莉君。大黄,是我呀。”文莉君明显感觉到女儿害怕地抱着她的腿。


    狗吠没停,提着手电筒的守夜保卫龚方走了过来:“怪不得今天大黄叫得欢,原来是有小客人呐!大黄,住嘴!”


    文莉君站在女儿身前:“龚师傅,这是我女儿袁锦悦,丫丫来叫伯伯好。”


    “伯伯好!”袁锦悦伸出个头来,她个子太小了,和名叫大黄的狼狗一般高。大黄的绳索被拉着,张开的血盆大口里锋利的牙齿根根分明。


    “悦悦好呀!别怕,我这大黄很听话的,只咬坏人。”龚师傅拽着大黄的缰绳,后退几步,用手电筒照亮楼梯。“太黑了,我送你们下楼。侧门7点钟就关了,你们从前门出去吧!”


    大黄看主人对两人很友好,摇着尾巴不叫了,还用眼睛瞅小姑娘。


    袁锦悦知道这是工厂给巡夜人养的看门狗,也不敢逗弄,三两步跟着文莉君离开了。


    “明天晚上不要过来了,万一龚师傅没牵住狗就麻烦了。这狗认识我,不认识你,幸好刚才你来的时候他没放狗。”回到家后,文莉君叮嘱孩子。


    “那妈妈能把绣品带回家刺绣吗?工厂太冷了。”女儿心疼母亲。


    “我们刺绣的作品是不能随便带出来的,这是工厂财物,万一弄脏弄坏了赔不起。”文莉君摸着女儿的头,带着她上床睡了。


    好不容易等女儿睡着了,文莉君起床烧了热水烫了脚。温水中,脚上的冻疮密密麻麻,红肿不堪,热气围绕时又麻又痒。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往前走。


    三天后文莉君全心全意刺绣完所有蝴蝶花纹,和缝纫组老师一起完成最后的修订装饰工作,上交给了车间主任。


    李华和何东妹检查了一遍,这件蝴蝶旗袍,完美地展现了蜀绣厂在设计、刺绣和缝纫的高超水平。


    旗袍的裁剪匀称合体,绣线与布料完美交融。旗袍之上,手工刺绣的蝴蝶栩栩如生,似乎要振翅而飞。在那些繁复的花纹里,既有刻麟针绣出的色彩层次,赋予蝴蝶灵动的光影变化;又有水路留白的自然边缘,让图案轮廓清晰且富有质感。每一个针脚都细腻入微,自然而流畅。


    李华本来担心设计师出的图纸较为繁复,文莉君作为新人不能完成,对组长的分配还有些不满。但是她交出的答卷非常完美。“小文,功底不错啊,这旗袍绣得真好!”


    何东妹虽然没有夸赞的言语,但内心已经对这位年轻人又喜爱了几分。刺绣是非常精细且枯燥的活儿,对人的耐心考验极大。别看蜀绣厂工资高,来的人却不多。心不静的人是做不了绣工的。


    “谢谢主任,谢谢何老师,关于我申请宿舍的事儿,就麻烦你们了!”文莉君已经破釜沉舟,只能向前。


    “明天领导开会,应该会讨论宿舍的分配问题。把这旗袍交了,你应该能得偿所愿吧!”李华把旗袍包装起来,交给了负责送货的后勤人员。


    文莉君交了旗袍,终于松了口气,耐心等待自己宿舍的消息来。


    蜀绣厂领导每周五开一次会,讨论工厂大小事宜,参与人从书记、厂长到车间组长。大家先在书记的组织下学习理论知识,然后厂长安排各项工作,主任们提出工作建议。


    最后到了工厂工人福利环节,李华主任提出了申请宿舍符合条件的人员有丁艳梅和文莉君,都是没有住房且家很远的。


    厂长张红蕾说:“各位同志,这几年厂里招录了不少优秀的绣工和设计师,其中很多住在郊县没法每天往返。目前,厂里和蜀锦厂合建的宿舍即将住满,所以新申请住房的员工需要等老员工退休腾出房源后,才能重新申请。


    另外,咱们厂也不能把剩余房源全部分配完毕,总得留出几套奖励对工厂有重大贡献的职工或者人才引进的师傅。现在请大家结合实际,说说这两位员工的工作表现,咱们接下来要投票决定把房分给谁。”


    李华主任肯定愿意将票投给文莉君,老书记、设计室主任、后勤主任、销售部主任、精品车间主任、各组长等人不熟悉文莉君,尚在犹豫中。


    日用品1组组长赵勇举着考勤本:“我不同意文莉君,她才来蜀绣厂三个月,已经请了 3 次假,模范员工都评不上,哪有资格分房?她爱人还是缫丝厂的正式工,她家肯定有房。丁艳梅师傅工龄二十年了,在我们厂也有三年,家里 3 口人挤着10 平米,更需要房子。”


    “文莉君请了三次假?真的吗?”张厂长伸出手。


    赵勇把考勤本递过去:“厂长您看,这些都是文莉君自己亲笔签名的。一次病假,两次事假。在全勤这一块儿她就不占优势。”


    一想起文莉君请霸王假,还连带着跑了刘卉和张娟,他心里就来气。不趁此机会收拾这几个人,他就不姓赵。


    “而且她请假不符合工厂规定,不是提前递交假条,而是周一早上直接打电话请三天假,周四才来上班,硬逼着我同意的。我就没见过这么嚣张的职工。仗着自己进厂得了第一,就不遵守蜀绣厂的规定。”


    李主任沉吟:“文莉君这几次假我都知道,一次请的是病假,两次事假时间也不长,回来后也加班补上了。文莉君刺绣的外宾旗袍绣品确实质量上乘,何东妹大师傅都十分认可,私下向我表示,她的试用期到了,想申请调她去精品车间!”


    才来三个月就去精品车间,这是蜀绣厂的首例。干部们不由交头接耳起来。设计室主任郭守仁发言:“这样的人才应该得到嘉奖,优先照顾。”


    赵勇气急败坏地打断:“文莉君手艺确实好,但是手脚不干净。我们车间最近掉了不少东西,真丝绣线和布料都有。经过我的观察,文莉君经常下班不回家,拖到天黑才离开。前几天有人亲自看见她抱了一大卷东西从工厂大门出去了。”


    “你有证据证明是文莉君偷的吗?”李华质问赵勇。


    第35章


    “文莉君来了三个月, 她白天刺绣的效率并不高,中饭晚饭有很长时间没在绣架前工作。如果她没偷东西,为什么天天晚回家。我才不相信一个新人为了做任务专门挑晚上的时间加班。”赵勇继续抛出重要数据。


    “我查过她在车间取用的丝线数量, 她做这件旗袍用了160多支各色丝线,你们算算,旗袍能用160支?上一次我们车间做旗袍, 最多用了90支。多出来的丝线到哪里去了?肯定是她偷了。一支丝线一块多钱,160支要200多块钱呢!


    丁艳梅师傅就不存在这些问题, 她在车间踏实工作很多年了, 每天都是按时上下班,干干净净离开车间。最近她刺绣的梅花喜鹊屏风在销售部的销量非常好, 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成绩。”


    销售部主任韩文超点头认可赵勇说的话。


    “各位领导, 能不能不要着急下结论?我们还没找文莉君同志验证是不是真的偷东西了。但她刺绣的作品质量确实比丁艳梅强,这是人人皆知的。”李华没想到分房的事儿演变成了盗窃。


    后勤部的姜雅丽主任发言:“我们这次给员工分房,也不能只看手艺。如果赵组长所说属实,文莉君不光是没有奖励还将被惩罚。丁艳梅的贡献和困难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我支持丁艳梅。”


    其他车间主任和组长轻声讨论, 支持丁艳梅的明显更多一些。


    张红蕾厂长沉吟片刻说:“这是过年前最后一次干部会了,我们最好把事情定了, 让职工过年的时候有房住。既然大家对分房候选人有争议, 那就投票吧!”


    工会副主席蒋巧巧找出几张白纸, 裁开给每人分发了一条:“大家无记名投票吧!”


    投票结果不言而喻, 丁艳梅的票明显高于文莉君。文莉君只得到了三票,设计室主任郭守仁、日用品车间主任李华, 还有神秘的一票。


    “既然这样,请将这次宿舍分配的结果放在公示栏公示三天。如果没有异议,请后勤部门与丁艳梅同志联系交接钥匙。文莉君同志盗窃工厂物资的事情, 请负责职工思想和安全工作的高志川书记带人进行调查。”张红蕾起立宣布散会,所有人收拾东西离开了会议室。


    赵勇擦着李华的肩膀,挤着先出了会议室的门。李华皱眉盯着他,最终也没说什么。


    当初提拔主任的时候,就因为李华是纺织高专毕业的,比赵勇小学文凭的有优势。把赵勇气得在工厂大吵大闹,在会议室直接拍了桌子。在他看来李华虽然比自己高一级,但是他的工龄比李华长很多,资格老很多。


    既然文莉君看不起他赵勇,动不动就找李华告状,那她就别想通过讨好李华得到房子!


    ——————————


    文莉君在车间里又一次扎到了手,她习惯性地把手指伸进嘴巴里啜了一下。自从她跟着杨心师傅到合作社,已经很多年没在大白天扎到手指了。今天上午她心神不宁,一直在看门口,希望传来好消息。


    快中午的时候赵勇回来了,满面笑容对着丁艳梅说:“恭喜丁艳梅同志了,再等三天就可以拿宿舍钥匙了。”


    “真的吗?谢谢组长!”快四十岁的丁艳梅谄媚地给赵勇抛了个媚眼。


    赵勇浑身舒坦:“当然是真的,刚才干部会上大家投票决定的,待会儿就会把结果贴到公示栏上去。”


    “赵大哥哟,您对我这么好。您的大恩大德,我怎么报答啊!”丁艳梅的眼睛笑成了弯弯的豆角。


    赵勇的嘴角翘到了腮帮子上。


    旁边的张娟露出一个恶心的表情,转过头去不看这对男女。


    文莉君忍不下这口气,李华明明说自己的技术更好,容易拿到推荐的:“组长,能告诉我没选中我的原因是什么吗?”


    “当然是丁艳梅同志更优秀,对蜀绣厂贡献更大啊!你以后老老实实干活,分房的事儿还会有的,咱不着急啊!”赵勇才不会说是自己告了文莉君的黑状。


    如果只以手艺来评判,这宿舍花落谁家还真不好说。可如果有盗窃嫌疑文莉君绝对没希望。


    文莉君本想详细问问,但她看赵勇和丁艳梅已经在旁边拉拉扯扯,说请客吃饭的事情了。


    “莉君,直接去问李主任!”刘卉拉着文莉君就出了门。


    刚走到门口,高志川书记走了过来:“是文莉君同志吧,能不能请你到我办公室来摆一下。”


    从小生活在夹缝中,文莉君惯常会察言观色。出嫁前看娘家人的脸色,出嫁后看婆家人的脸色,他们脸色不好,自己就要倒霉。如今看见高志川书记脸色不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她惶恐不安地对刘卉说:“你先等等我!我去一趟。”


    刘卉大着胆子问:“书记,文同志是犯了什么错吗?”


    “没什么,就是了解一下情况。”高志川快六十了,是个温和的老人。


    文莉君拉拉刘卉的袖子,在她耳边说:“帮我去请李主任和何东妹大师傅。”


    高志川听见了但没有阻止,只在前面带路。文莉君捏着衣角,忐忑不安地跟上他的步伐往行政楼走。


    到了办公室,高志川让文莉君坐下后,招来了工会副主席蒋巧巧送开水,三个人坐下摆出长谈的架势。


    蒋巧巧是个三十多岁,十分爱笑的女人,脸上总是露着两个小酒窝。她拿着纸和笔,作为这次谈话的书记员。


    “我作为书记,要关心我们的群众。”高志川微笑着说。“说说吧!你来蜀绣厂三个月,你的工作情况、生活情况。”


    文莉君听到这里松了口气,先简单介绍了下自己的工作情况和刺绣的几件作品。蒋巧巧在一旁做着记录。


    生活上,她含含糊糊说自己住的地方很远,所以在蜀绣厂刘卉家借住,方便照顾孩子。


    “为了不耽搁工作,我申请了蜀绣厂的宿舍,但是刚才赵组长说我没选上,是因为不够优秀。既然书记关心我们群众,我能问问是为什么吗?”


    高志川看向蒋巧巧,蒋巧巧立刻提问:“文莉君同志,我问下你,入职蜀绣厂这三个月以来,你一共请了几次假呢?”


    文莉君一下就明白了,一定是赵勇告状说她强制请假,影响到她的宿舍分配了。


    事已至此,她必须说实话才能得到领导们的信任。可袁鹏和她的事儿,她真的不想回忆。每回忆一次,心都被扎一般痛,呼吸艰难。


    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想着自己女儿可爱的脸,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尽可能平静地描述着。


    “书记、主席,不瞒您二位,这三个月,我确实请了一次病假。我这病并不是头疼脑热的小病,而是因为被我丈夫打了。当时伤口都在脸上,又有轻微脑震荡,所以医生建议我住院观察,开了病假证明。事出突然,我给组长打了电话请假。病假不应该影响我申请住房吧!”


    文莉君脸上带伤的事儿,同一个车间的女职工大多猜到了原因,但是大家当初还是新同事谁都没有多管闲事。其他车间的人并不清楚情况,因为当时天气已凉,文莉君进出工厂戴着围巾遮挡了脸。


    高志川确实不知道文莉君病假是因为这个。听赵勇说起来,还以为她请了个非常无礼的霸王假。蒋巧巧接着问:“那你请的两次事假呢?”


    “我从没请两次事假,仅仅在上周下班的时候提前一个小时离开去办了点儿事儿。第一次是我孩子被她爷爷奶奶欺负了,我把她接到蜀绣厂宿舍来。第二次是我去给孩子办幼儿园退学手续。书记,我真的只请了一个小时的假,而且我后来都加班补上了工作量。”


    事情有些复杂,高志川眉头皱起来:“那你再说说最近在工厂加班的事儿?”


    “组长分配给我一件外宾旗袍的活儿。这件订单的难度超过我的能力,李主任让何东妹师傅现教了我新的针法,我边学边用,耗时比较长。为了在订单截止日前完成旗袍,我不得不加班完成。


    当然,我也存了一点私心。我是新职工,不如丁艳梅同志来得早,对蜀绣厂贡献大。只能期望借着高质量完成订单,能在分房时给我加一点分。”文莉君坦坦荡荡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眼神十分明亮认真。


    这点私心不算什么。蒋巧巧看向高志川,文莉君和赵勇的说法不一样啊!赵勇说她是为了偷东西留下的,文莉君说是为了完成任务留下的。


    “你如何证明自己是为加班留下的呢?现在有人举报你盗窃工厂丝线,说你领了超过正常数量一倍的丝线,且多出来的丝线下落不明。”高志川神色凝重起来,蒋巧巧捏着笔停下看着文莉君。


    “不可能!”李华在门口忍不住发声。“文莉君为了旗袍的事儿经常来找我和何东妹师傅,我们能证明她为了完成工作经常加班。我和何师傅还留下来和她一块儿加过,只是没有文莉君同志加班时间长。”


    何东妹一走进办公室,自顾自找了个板凳坐下:“书记,您对刺绣业务可能不熟悉。这件旗袍看起来面积不大,但是刺绣的针法和丝线的密度不同,用的丝线数量差别会很大。


    我考虑到这是给外宾在重要场合使用的,当然要最大限度地展现我们蜀绣的工艺。我让文莉君用刻麟针法来重叠刺绣,耗费的时间比一般的绣品会多用上三成,而丝线的数量也要多出五成。如果一件普通满绣旗袍用线量大约在80—100□□么用这种针法用150—200支左右的丝线才正常。”


    “我一共申请了三次丝线,车间管理员手上都有记录。第一次是60支,后两次是50支,剩下的边角料大约有十来支,每个颜色大概半支或几股,我都收好了,领导可以去查!”文莉君坦坦荡荡地回答。幸好女儿上周来,帮忙收了一盒子,文莉君一点儿不带怕的。


    第36章


    在门外偷听的刘卉, 快速回文莉君的座位找到了她说的证据盒子。


    “瞧,文莉君同志还帮蜀绣厂节约了40支,拿给我绣, 都不一定只用这一点数量。有些人就是不懂装懂!”何东妹跷着二郎腿,很骄傲地看着文莉君。


    难道赵勇是诬告?高志川让人招来赵勇,旁边站着横眉冷对的张娟和刘卉。


    赵勇一听李华和何东妹给文莉君做了证明, 两人言语间还挖苦他不懂技术,算不好丝线数量。“超用这么多线, 口说无凭!”


    刘卉举着纸盒冲进办公室:“书记, 这是用线记录。”


    高志川接过纸盒,何东妹、蒋巧巧一块儿打开。盒子里剩余的线和文莉君所说差不多, 里面还有三张纸条。每张都是管理员给开的数量单, 文莉君在下面备注了线的数量和用途,还有时间标记,和何东妹说的用线方式差不多。


    赵勇一看这证据就急了:“她肯定偷东西了,是门卫龚方看见的。上周五文莉君抱着一个大卷的东西, 拿着茶缸, 带着她家女儿半夜三更从蜀绣厂车间出来。赃物肯定就藏在里面。”


    文莉君回忆起当天的情况:“这是我女儿看我加班太冷,给我准备的被子和开水。”


    赵勇嘴硬:“肯定不是!”


    张娟在两人争辩时找来了龚方, 李华问道:“龚师傅, 请问您最近看见文莉君同志加班和携带工厂物品出门吗?”


    龚方并不知道自己的无心之言变成了证人证言:“我经常看见文师傅加班刺绣, 上周她女儿来看她, 带了被子和茶缸,我还帮忙拿来着。”


    “她是不是把工厂的丝线和布料藏在里面了?上次你告诉我文莉君带着一大堆东西, 鬼鬼祟祟的。”赵勇逼问着。


    龚方猛摇头:“我什么时候说过她鬼鬼祟祟的?我说她太辛苦了,女儿也孝顺还给她送东西来呢,将来肯定是有福气的。丝线什么的不可能藏在里面, 我带着大黄呢!他鼻子最厉害了,如果有丝线藏在里面,他会叫的。可大黄除了看见她闺女叫了两声,后面都没叫过。”


    “狗鼻子万一错了呢!”赵勇还在强词夺理。


    “绝不可能,大黄是老员工了,我训练他很多年了!”批评龚方可以,批评龚方的狗不可以,那是龚方的命根子。


    文莉君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取消了宿舍资格了,全是赵勇这个小人在作祟。她拍案而起:“赵勇,捉奸见双、捉贼见赃。走,你跟我去刘卉家看看,我有没有私藏任何东西,有没有倒卖过丝线。你没有证据,凭什么污蔑我!”


    赵勇退后一步,避开文莉君咄咄逼人的目光:“谁知道你是不是已经把赃物转移了,或者用了些别的办法。”


    “赵勇”高志川也站了起来:“说话要讲证据,既然你没有证据证明是文莉君拿了东西,就不要胡搅蛮缠。”


    “哼,有些人业务不精,天天玩阴的。”何东妹最看不起赵勇这样的人。


    “报警吧!找派出所的人来。”文莉君气得浑身发抖:“如果公安调查出来是我偷了东西,就给我定罪关起来。如果我是被冤枉的,赵勇必须公开给我道歉,把房子赔给我!”


    赵勇没想到文莉君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现在突然变得这么强硬,居然叫嚣着要去派出所。


    他根本不知道,一个母亲为了孩子能成长到什么地步。这间房子,是文莉君和女儿的希望啊!


    “我,我只是向上级说了我看到的,又没说一定是你在偷东西。”赵勇对自己的猜测有些没信心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房子的事,是大家投票出来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做主!”


    “如果投票过程是公正的,没分给我我认了。可现在,你们胡乱给我扣帽子,我不服!”文莉君脑袋嗡嗡响,这段时间加班太累了,导致她眼前有些发黑。


    “哎!莉君,坐下消消气!”蒋巧巧连忙扶住了她。


    这事儿蒋巧巧可算听明白了:“赵组长,既然你没有实证,在行政会上凭什么开黄腔?这事儿我们工会不同意,我申请临时召开领导干部会议,对赵勇同志的诬告和文莉君同志的住房问题,重新进行讨论。”


    “对,工会要给我们绣工做主,凭什么这个当小官儿的随意掐拿我们?”张娟刘卉也跟着闹。


    高志川书记挺生气的:“我同意,趁着还没下班赶快重开,我这就去找张厂长。”


    “我也去!”李华跟着高志川离开了办公室。


    龚方拉着赵勇到门外,要为大黄讨回公道:“组长,您怎么能说我的狗鼻子不灵呢!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大黄,绝不会闻错东西。”


    房间里只剩下一众女人。何东妹摸了摸文莉君的额头:“没发烧,是不是太累了。”


    趁着房间里都是女同志,张娟和刘卉是知情的。文莉君拽着蒋巧巧的胳膊:“蒋主席,求求您,帮帮我。我没有家了,我真的需要这套房。”


    “为什么没有家了?”蒋巧巧十分惊讶,但联想到她说丈夫打她。“是不是你丈夫又打你了……”


    “比打我更严重,他要我女儿的命啊!我必须离婚保住我女儿,但是我娘家不同意,所以我只能靠自己了。”


    文莉君眼泪涌出来:“您是工会的主席,就是我们工人的贴心人,请您帮帮我吧!我需要一间房子,我需要给女儿一个遮雨的地方。”


    谁不是母亲呢?蒋巧巧鼻头红了,眼睛湿润:“莉君,我确实很同情你,也气愤赵勇的所作所为。但是分房这件事有一定程序的。我会尽量帮你争取。但是丁艳梅同志并没有犯错误,所以取消她的住房可能性不大。”


    何东妹悄悄擦了擦眼角:“小文,你别急,如果工厂实在不给你提供住房,你可以住到我家去,我家房子多,就是有点远。”


    “何师傅,你家可太远了,孩子将来读书也不方便。高书记说了会尽量争取,我也会努力的!”蒋巧巧挽着袖子,也去找厂长去了。


    张红蕾一直在等待谈话的结果,她内心并不希望工厂出现偷盗这类的丑闻。一开始就没有提出找公安帮忙。


    高志川带着李华敲门进来,汇报了谈话结果,文莉君请霸王假和偷盗不属实,赵勇没有任何事实依据全凭猜测。现在文莉君闹着要报警!一旦报警,对工厂的声誉很有影响。蜀绣厂是对外贸易单位,面子十分重要。


    张红蕾还没做出回答,紧接着蒋巧巧来了。她拉着张红蕾说悄悄话,文莉君和娘家、婆家都闹翻了,带着女儿寄住在刘卉家,急需住房。工会希望能重开领导会,给文莉君一个机会。


    大家都是女人,蒋巧巧眼泪都快出来了:“张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张红蕾说:“我要和文莉君谈谈!”


    不多一会儿,何东妹陪着文莉君到厂长办公室,张红蕾拉着她的手露出亲切的笑容:“莉君别怕,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说过了,蜀绣厂就是你们的家,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文莉君在进来前已经给自己鼓劲了,自己一定要勇敢、一定要坚强,要头脑清晰、口齿伶俐地为自己争取权益。可她进来听到厂长温暖的话语,眼泪一下子又出来了。


    她努力吸了吸鼻子,用手指掐着手心,尽力让泪水没有掉出来,慢慢讲述了自己现在的困境和努力。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没想到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文莉君背负着这么沉重的负担。


    “这事儿并不光彩,我本来不打算说的。但是我没有存款,又带着女儿,所以真的需要一间宿舍,哪怕很小很破旧都无所谓。我会努力用工作来证明,我配得上工厂给我的奖励。”文莉君再也忍不住,一滴泪水掉落在深蓝色的裤子上,晕湿了一个小小的圆。


    张红蕾拍着文莉君的后背:“我理解你作为女人和母亲的艰难,非常想帮助你,也请你理解我作为厂长的不容易。今天赵勇确实误导了投票的结果,但如果我们重新投票,结果我没法完全确定。毕竟丁艳梅同志并没有犯错误,她也是一名家庭困难的老员工,人缘也挺好的。”


    “厂长,我们为什么要在两个同志间选呢?我们完全可以同时满足她们的需要。”高志川翻开笔记本,递给张红蕾。“目前蜀绣厂还剩下五套宿舍,其中两套是完整的大套间、两套两居室,这四套不符合文莉君的工龄和级别。可这里还有一间带阳台的一居室是符合的。”


    张红蕾看了看笔记本上的记录:“可这间房子大家都不愿意去住。”


    蒋巧巧连忙问:“为什么不愿意,这不是标准房吗?”


    “这房子在六楼楼顶,冬天冷、夏天热,下雨天还漏水,我们厂没有工人会修。何况旁边的二居室邻居是蜀锦厂有名的钱疯婆,大家怕她发疯,都不敢去住。”张红蕾摇摇头:“如果文莉君再工作个5年8年,或者像刘卉一样是军属就好办,我直接把二居室给她就好了。”


    “我,我愿意!”文莉君觉得有房子先住着,比什么都强。这是她离婚的底气。“这宿舍本来就是低价租厂里的,以后还有调的机会。我愿意先去住着,下雨什么的我不怕,我以前住的平房经常漏雨,隔壁邻居小心些就好了。请张厂长给我这间房子吧!”


    “这房子你真的要,邻居是个怪人……”张红蕾有些担心文莉君的小女儿。


    第37章


    何东妹站在文莉君身旁:“这钱疯婆我听说过, 不会打人的,就是嘴巴厉害点。她儿子钱多强还在蜀锦厂当水电木工,每天守着他妈过日子, 本分得很。应该不是想象中那么糟糕的。”


    “既然大师傅这么说,那我们就开会吧!”张红蕾下了决心。“还有,这次赵勇确实做得不对, 发现丝线领取量超额,应该查证清楚了证据再说话才对。现在冤枉了好职工, 让干群关系搞得如此紧张。这件事就麻烦李华主任了, 你好好查查你手下的两个车间,到底有没有丝线被盗用的情况。”


    “好的, 张厂长!”这是李华管辖内的工作, 他回头就去查车间的物资使用情况。“只是赵勇组长这么针对文莉君同志,将来两个人相处可能还会有摩擦。要不给文莉君换一个车间,让她调到2号车间来。”


    “哎!我上次给你说好了的,我要把文莉君调到二楼精品车间, 你可不能和我抢。”何东妹早就和李华说好了, 精品车间主任周英是何东妹的徒弟,更是举双手赞成。


    从房子到工作岗位, 几位领导干部都为自己想到了, 自己这三个月的努力能被看见, 自己的苦难能被理解。文莉君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暖:“谢谢, 谢谢领导!”


    她对所有人深深鞠躬,泪水止不住地洒在水磨石地板上。


    蒋巧巧拉起文莉君:“不用谢, 以后好好干活儿就行了。去精品车间可不一定是美差,何师傅要求严格,干得不好, 会被退回去的!”


    “我一定不辜负大家的期望,谢谢何师傅!”文莉君还想鞠躬,被何东妹拉住了。“已经中午了,你闺女还等你送饭呢,快回去等好消息吧!”


    “嗯!”来回折腾这一上午,午餐时间到了。张娟和刘卉早就回去照顾孩子了。


    文莉君擦干脸上的泪水,带着饭盒去给女儿打饭菜去,今天盼来了好消息,炒个单锅小炒吧。


    一回到刘卉的房间,文莉君抱着跑来迎接自己的女儿,对着她的小脸大大的吧唧了一口:“丫丫,我们有房了。”


    “真的吗?”袁锦悦没想到真的拿到了。刚才两个阿姨回来还唉声叹气的,看来好事多磨啊!


    张娟、刘卉听说文莉君有机会拿到房子,大家十分开心。


    “什么疯子不疯子的,都是那些人乱传的。我住了这两个月,没发现钱奶奶发疯,她只是有洁癖而已。上次说她疯,是因为楼下有人乱倒垃圾,钱奶奶看不惯,就在院子里大骂了一个小时。”


    张娟掩嘴窃笑:“宿舍区还是要有一点这样的人才好,要不有些人仗着自己是厂里的领导,回到宿舍还耍领导威风呢!”


    “宿舍还有干部住吗?”文莉君还是第一次听说。


    “有啊,怎么没有!他们可不是低价租房,是真正的福利房,而且不是我们这种一间带阳台,两间没阳台,两家人拼着用一间厕所的。人家是三间带阳台带厕所的房子。”刘卉也知道。


    文莉君以后也要长期住在这里,她对蜀绣厂住在这里的领导很好奇:“你们知道有哪些领导吗?”


    张娟神秘兮兮地说:“大多数干部是不愿意住在这里的,怕工作时得罪了人,下班回家被人使绊子,但总有贪心或者无所谓的。就我知道的,后勤姜雅丽主任、李华主任、赵勇组长都住在这里。


    只不过赵勇级别不够,没拿到完整的房,也是两间。和他共用厕所的,是一个老工人,据说上班看不惯他耀武扬威的德行,回家就经常占着厕所不出来,逼得赵家的人只能跑到楼外找公共厕所。”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


    金豆豆和关雨婷似懂非懂,袁锦悦听明白了,合着现在两家人的住房其实是一套完整的。因为两个厂的人多,级别差距也大,所以给切开了分配,搞出三种套型。


    不管怎样,有房住就好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下午,张红蕾重新把干部们组织起来,开了一个短会。有高志川、蒋巧巧、李华和何东妹的证言证词,大家同意了再给一套房的新方案。


    会后,公示栏上多了一张关于文莉君同志低价租住蜀绣厂宿舍的公告。三天后,她和丁艳梅各拿到了一把银色的钥匙。


    同时,李华来了个突然袭击,他带着财务查了两个车间的领取清单。将作品和用量进行比对,发现其中有好几个人的丝线用量超出正常标准。


    有人质疑文莉君是用线最多的,就看见她不慌不忙拿出一个丝线盒子,里面是码放整齐的丝线束,精心用布头包裹着,盒子盖上贴着领取使用的记录。这伙人立刻就成了哑炮。


    最后查出丁艳梅、张丹露、钟兰三个人超额严重。虽然最后经过仔细辨别,丁艳梅不存在偷盗现象,但是浪费严重,比别的工人多用出两成丝线。张丹露、钟兰确实私藏了丝线,在家里绣私活儿。


    当天赵勇的脸色十分难看,据说和茄子一个色。连丁艳梅和钟兰给她抛的媚眼都无视了。


    等处理完罚完款,这三人准备报复文莉君的时候。她已经拿到了新房的钥匙,带着自己的日常用品到二楼精品车间报到去了。


    她们只能对着赵勇横眉冷对。如果不是他去闹什么文莉君偷丝线,工厂根本就想不起来查这针头线脑的小事!


    不管她们高不高兴,文莉君和袁锦悦终于高兴了,1988年的春节也来临了。


    年前的气温回升了一些,文莉君领了120块钱的工资,交了15块钱三个月的房租,下班后带着女儿和两个好朋友美滋滋地去看新房。


    新房在张娟刘卉对面的楼,房子的结构和张娟家一样,一个小阳台,一间厨房、一个卧室。因为是楼顶,房子比楼下更冷一些。


    黄棕色的木头门上布满裂纹,银灰色的钥匙在锁孔转动,开启了这间久无人住宿的房子。


    进门就是卧室,房间宽3米多、长4米多,估计不到15个平方。房顶上有明显的渗水痕迹,雨水在房顶留下几个黑乎乎的圆圈,再顺着墙角向下,这花纹连在一起如同长脖子的茶树菇。


    地板上积满了灰尘,踩过去留下一串脚印。阳台在厨房外面,连着卧室,能看见隔壁的窗台。阳台上还摆着前任留下的两个花盆,里面的植物已经完全干巴了。


    厨房里有自来水下水道,但没有天然气。张娟家人多,烧蜂窝煤;刘卉家人少,烧煤油炉,大家日常主要吃食堂,但马上就要过年了,有八天时间食堂不开火。文莉君准备搞个煤油炉算了。


    “别用煤油炉!这煤油是要凭票购买的,黑市太贵,我家老金在部队里才找到熟人多搞了几斤回来。”刘卉反对。


    “张娟家的蜂窝煤虽然便宜,但是需要中午回来换煤饼,要不晚上重新烧起码耽搁一两个小时。而且蜂窝煤用量大,随时要买煤倒煤渣,你们家两个女的可不方便。”


    张娟拉着文莉君的手:“大过年的,就不要自己做饭了,到我家来,我家老关做菜很好吃,不比外面厨子差。”


    “对啊,平时吃食堂,周末和节假日就到我们两家搭伙不就好了吗?”刘卉觉得两母女吃不了多少。


    文莉君笑着并没答应,总不能一辈子都在张娟家吃饭吧。在刘卉家住了两周,几乎每个周末都在张娟家吃饭,还坚决不收母女俩的钱,弄得文莉君非常惭愧。给钱也不知道给什么才好,只能给两个小孩买了点书本文具。


    蜀绣厂旁边没有餐馆,往百花潭公园方向走上1里路,有不少小摊贩,价格不贵,就是不知道过年开不开门。


    短期内麻烦朋友还行,一直厚脸皮赖着别人就不好了,将来朋友都没得做。文莉君想趁着这个机会真正独立起来。


    把张娟、刘卉赶走,文莉君对女儿说:“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丫丫想怎么布置,可以给妈妈说,我们可能要在这里住很多年。”


    袁锦悦如果有钱,当然可以好好布置一番,可现在这样,只能先买最基础的生活物资。


    小姑娘指着卧室的靠内的地方说:“妈妈,其他东西不着急,我们先买一张床吧。我找关叔叔打听了一下,买新床挺贵的,但是蓉城的旧家具市场有不少淘汰的旧家具很便宜,出个路费就可以了。”


    这方法很好,文莉君同意了,摸出兜里的卷尺量了一下:“丫丫和妈妈睡一张床,我们要买宽一米五的才行,将来丫丫还要长高长大的。”


    “厨房里我们只要两套碗筷两个盘子就够了,只是燃料用煤油炉或者蜂窝煤都不太方便,妈妈还有别的考虑吗?”


    袁锦悦生活的南方,都是用天然气或者电的。这年头纯电炉还比较少,电压高支撑不起,电费也比较昂贵,据说煤气罐才开始推广,价格贵也没什么人用。


    文莉君没什么好主意,还是用蜂窝煤吧。便宜安全,中午文莉君回来加一块煤,保证晚上的火力,日常炉子上放一壶水热着,母女俩洗手洗衣服都能用上热水。剩下的煤渣拿个盆装着放在房间里,睡觉都要暖和点儿。


    “我们把煤渣弄干净,隔壁钱奶奶应该不会说我们的。”


    母女俩收拾垃圾往外走,在两个房子交界处就碰到了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估计是故意等着她们的钱奶奶,本名钱引章。


    袁锦悦看见严肃的老年女人有些紧张,总让人想起自己的奶奶田秀芬。


    文莉君握紧女儿的手和钱引章打招呼:“钱奶奶您好,我是新搬来的蜀绣厂职工文莉君,这是我女儿,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我们是年轻人,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尽管批评。”


    先把态度摆端正了,别人说话总不至于太难听。


    钱引章面容枯瘦,表情严肃,脸上长着不少老年斑,让人看着十分畏惧。她往两人身后看了看:“孩子她爸呢?”意思是,怎么没来打招呼。


    以后经常都要见面,文莉君不准备隐瞒:“钱奶奶,我家情况有些复杂,就我俩住在这儿,没有别人了。来,丫丫叫人。”


    “钱奶奶好!我叫袁锦悦。”孩子软糯的声音和纯真的笑脸,让钱引章的表情温和了不少。


    “这样啊。”钱引章对着自家门内喊:“多强,你出来一下。”


    第38章


    不多一会儿,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不少胡渣。和他粗犷外表不对称的,是他声音很柔和:“妈, 有什么事儿!”


    “这是我家的新邻居,和我们一样是两母子,我们两家公用的厕所就你一个大男人, 以后你进出注意一下,能不用就不用, 免得吓到小孩。”钱引章命令道。


    钱多强打量了母女两人一眼, 猜测这家的爹是不是死了。“哦,知道了。还有事儿吗?”


    钱引章挥挥手, 钱多强转身回去了。


    “我儿子虽然是男的, 但我把他教得很好的。如果他有什么冲撞的地方,你们尽管告诉我,我收拾他。”


    没想到别人嘴里的疯婆子,虽然嘴巴厉害, 心应该是不坏的。第一次见面对母女两人还挺关照。


    袁锦悦本来对陌生人都抱着高度警惕, 现在觉得未来的邻居能想到让儿子去外面用厕所,就是个心善的。


    小姑娘脸上露出更甜美的笑容:“谢谢钱奶奶, 钱奶奶真好啊!”


    第一次被小孩称赞最好的钱引章, 有些受宠若惊。她脸上肌肉挤了挤, 歪着嘴角笑了一下。“只要你们爱干净, 不占用公共过道,我老婆子不会多嘴多舌的。”


    这天晚饭还是在张娟家吃的, 张娟爱人关松得知母女俩要住新房,自告奋勇去旧货市场买床。“你们俩没去过,不知道里面的商家都是坐地起价的。他们看见你俩, 不知道喊出几块钱来,还是我们男人去吧。”


    “那你买回来先放车棚,等豆豆他爸回来,和你一块儿抬上楼。”刘卉的丈夫金大勇说好了要回来团聚过年。


    文莉君没有拒绝,时间紧迫,还有三天就要过年了,她还有很多生活用品要置办,还需要去后勤部开介绍信到煤炭厂销售部买蜂窝煤。


    过年前,家家户户囤积煤炭,文莉君跑了蜀绣厂最近的两个煤炭门市部都没有蜂窝煤存货。她不得不跑到煤炭厂里去。


    这个地方她很熟悉,袁鲲在这里工作,袁鲲、曹云两口子在宿舍区住着。


    销售部展示着好几种煤,工业用的精煤、民用的散煤,最畅销的蜂窝煤都有。


    蜂窝煤不贵,一块不过一毛多,但是押金要20块,炉子要5块。幼儿园的押金变成了蜂窝煤的押金,开春女儿要读学前班,还不知道需要多少钱才够。


    等办完了手续,预定了蜂窝煤送上门的日期。文莉君忍不住向人打听了一下。“同志,你们认识袁鲲的爱人曹云吗?住在宿舍区3栋的。”


    当初她拒绝吃神医的药,可曹云为了生儿子还一直坚持吃着,后面更是自己花钱吃。田秀芬有事没事就会出来夸赞几句。算算日期,3月是曹云的预产期。


    一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曹云生孩子的事儿,居然煤炭厂的人都知道。


    “认识认识,我们都知道。前两天救护车大半夜地从宿舍把她拉走,说是突然大出血了。你说她怀得好好的,再有一个来月就要生了,怎么突然出了这事儿。”


    “你不知道吧,曹云每天在熬中药,味道怪得很,整个宿舍楼都能闻到。不会是吃错药了吧!”一个销售员说。


    “他男人吓惨了,半夜听见她哭,发现床上全是血。”另一个销售员说。“不知道孩子保不保得住,曹云一直闹着要保住儿子。”


    “命都没了,要什么儿子。”几个销售员唉声叹气的。“想儿子想疯球了,听说这中药就是生儿子的。”


    文莉君打听了一下医院的名字,默默出了煤炭厂的大门。


    巴蜀省人民医院,曹云做完抢救在病房挂着点滴保胎。


    苍白色的过道里,两个护士迎面而来,互相嘟囔着: “又一个吃歪药的,上个月还有个产妇也是,不知道孕妇不能随便吃药吗?还相信什么吃了生儿的药……”


    还没走进病房,文莉君已经听到里面的争吵声。门里飘出刺鼻的药水味道和血腥味。


    陌生的声音应该是曹云的母亲,她没什么文化,骂起人夹杂着脏字,但是意思很明确。袁家娶了曹家的闺女,怀个孕差点害死她,必须对她负责。医药费、营养费全出,出现危险优先保大舍小。


    “我孙子就是羊水提前破了,媳妇宫口有点出血而已,大人根本没什么问题。一点事儿就闹腾,就像谁没生过娃儿一样,我可是生了三个娃的。”田秀芬高亢的声音很好辨识。


    “我还生了四个呢!”曹老娘不甘示弱。“反正我家闺女如果出事,我就要找你们算账。必须赔钱!”


    “你这是指着闺女讹钱?赖上我家啦?”田秀芬挽袖子准备对骂。


    “哎,两个亲娘呐!你们别吵了。”袁鹏站在中间打圆场:“医生说了,曹云肚子里的娃长得太大了,这几天可能要早产。你们让她养养精神头,到时候大人小孩才平安。”


    曹老娘嘟嘟囔囔:“我就在这里守着,给我安排床铺伙食。我看你们怎么对我闺女。万一是吃错药导致的早产,饶不了你们。”


    曹老爹终于发言:“我也留下,看着我闺女。”


    “你们留下,我们走!”田秀芬气鼓鼓的。


    曹云转过脸,老爹老娘照顾她是假,准备搜刮钱财是真的。怀孕这么久,他们几乎没来看过,就等着她生产的时候再来。


    她的几个兄弟们都在打零工,给不了老两口几个钱。如果女儿给袁家生了儿子,他们准备要一笔钱做彩头,如果女儿出了意外,他们更有理由敲诈。


    “你们出去,都出去,让我休息。”孕妇这个时候说话还是挺硬气的,这是她被当作金疙瘩最后的时刻。


    袁鲲做出请的姿势,曹家父母和袁家父母先后离开了病房。


    文莉君转身进了另一间病房暂避,身后传来田秀芬的抱怨:“我们家现在全是倒霉事,都是袁锦悦这个瘟神弄来的,走都走了还不让我家清静……”


    “现在说有什么用,当初生下来就该把她溺死在屎盆子里。现在多麻烦,卖不了,换不掉,还把媳妇拐跑了。一个月损失一百多块钱呐!”袁大山叹息着。


    “我觉得文莉君也是中邪了,当初就应该让廖神婆给她看看才对……”


    等他们走远,文莉君重新回到曹云病房的门口,听见她在里面说:“袁鲲,我是不是吃错药了。如果这药真的有问题,我该怎么办呢?


    文莉君早就没吃这药了,她为什么不告诉我这药有毒不能吃。我的肚子好疼啊,如果儿子出了什么意外,全是文莉君害的。”


    “对,都是她害的,到时候我们去告她。”袁鲲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怪别人总比怪自己好。现在越想越蹊跷,文莉君为什么突然就不吃了呢?


    当初文莉君好心警告曹云,神医的药有问题,却被曹云告发。后来文莉君为了神药的事儿和婆家撕破脸,曹云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私下继续找神医开药吃,甚至加大了药量。现在神药变成毒药,只能自食恶果。


    贪心真的没好下场,文莉君从门缝看了看曹云红肿的脸和全身的红斑,摇头离开了。


    回到刘卉家中,文莉君给女儿讲了曹云的事儿,也没隐瞒袁家的谣言。


    文莉君感谢女儿当初打翻了她的药碗,如果不是女儿一直闹着药有问题,文莉君也不会去中医附院看冯医生,知道神药的秘密。说不定,现在躺在病床上的人就是她了。也有可能更惨,肚子里没货,只能躺在家里等死。


    “是你救了妈妈!”文莉君轻轻吻着女儿的额头。


    袁锦悦放弃优渥的生活,就是为了拯救母亲,她的目的达到,也有些惬意。可这将来的日子,也必须过好才行。


    小姑娘抱着母亲的脖子心里想:不能便宜了袁家,怎么能听任他们到处造谣呢?


    母亲还有最后两天上班时间,袁锦悦给金豆豆和关雨婷讲完作业说:“哥哥姐姐,我们天天在家写作业,我都快憋死了。快过年了,附近有没有可以玩的地方?”


    文莉君自从带袁锦悦到了蜀绣厂,几乎天天加班到很晚,没有时间带女儿认识周边的环境。现在袁锦悦和两个孩子混熟了,自然要充分利用。


    “很多好玩的地方呀!蜀绣厂旁边有条浣花溪,连着草堂寺和百花潭公园。河里可以捉鱼摸虾,还能在旁边菜地看牛羊打架。”金豆豆最喜欢在田野里撒欢了。


    关雨婷自然反对:“大冬天的哪儿有牛羊,都宰了过年了。这个季节更不能下河,太冷了。妹妹跟我去逛街,我们学校那边有公园、道观,还有商店。”


    有商店就会有电话,袁锦悦拉着关雨婷:“我想跟着姐姐走去买零食。”


    “我也要去!”听说去买零食,金豆豆可不会一个人在家。


    三个孩子手拉手出了宿舍大门,这院子里小孩很多,门口大爷也不太在意。反正这年头的孩子都是野蛮生长,到处乱跑的。


    商店其实离宿舍区有些距离,但是路上的风景很美。三人沿着大马路走着,一边是河流,另一边是田野。


    河流奔流向东,汇入锦江。两河交界处有一座桥。桥联通着一环路,一环路又挽着青羊宫、文化宫、百花潭公园,一站路外有省医院和中医附院,三站路的地方是省大和盛大附小。


    浣花溪街口人流密集,商店饭店不少。


    袁锦悦瞅着一家卖杂货的商店走了进去。金豆豆扑向了玩具柜台,关雨婷开始看各种头花头绳。


    “阿姨,我要打电话!”袁锦悦指着门口的红色电话机。


    第39章


    售货员伸出两根手指:“市内电话两毛一分钟。”


    袁锦悦摸出一元巨款:“我先打五分钟。”


    售货员看着小姑娘拨打的是市内电话开始计时, 电话里传来了嘟嘟声,不一会儿一个人在听筒对面喂了一声:“找谁?”袁锦悦赶快说道:“我找肉铺的周婆婆。”


    等金豆豆选好几个新到的鞭炮,关雨婷挑了一朵粉色的蝴蝶结头花, 袁锦悦已经通过周婶知道了袁家的情况。


    她胡乱买了一个棒棒糖叼在嘴里,跟着金豆豆和关雨婷继续瞎逛,看了新开张的体育用品商店, 喂了百花潭公园里的金鱼,然后折返回家。


    两个小孩玩了什么袁锦悦不太在意, 她脑袋里开始整理袁家有些复杂的消息。她今天打这个电话有两个目的, 一个是探听消息,第二个当然是让周婶帮忙辟谣。


    周婆婆在电话中简单描述, 廖神婆的事儿在黄连村炸了锅, 她最后被查出来不光是卖点黄纸符水,或者上门做法事了,还借着收徒弟为名把别人家不要的女娃送到了山里。这些孩子有些还是婴儿,几经转卖早已下落不明。不出意外的话, 她会以贩卖儿童罪被判重刑。


    猖狂了几十年, 最后栽在一个小娃儿手里,廖神婆精神失常, 真的变得神叨叨的。被带走的时候, 一个劲儿地说自己是什么九天仙女娘娘下凡。


    但是当地愚蠢的村夫民妇还挺相信廖神婆的, 总觉得她是得罪了什么邪祟, 被破了功力神法。


    宣扬这个观点最多的人就是袁大山和田秀芬,他们不遗余力地造谣, 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母女两人身上。


    袁锦悦立刻向着周婶撒娇:“婆婆,我和妈妈好可怜啊,我们都已经离开了, 还要被骂。我们明明什么也没有做过!”


    周婶正义感瞬间爆棚:“丫丫放心,只要有我周婆婆在,谁敢颠倒是非黑白?来一个我骂一个,铁匠铺的张侄女也不是省油的灯。上次田太婆在集市上故意当着众人的面说你们母女俩是鬼附身的,被张侄女拿着菜刀逼着让她拿出证据。我和媳妇好好挖苦了她一番,给你们辟谣,她现在收敛多了。


    乖丫丫转告你妈妈,周婆婆祝福她,把日子过好了,气死那些看不起你们的人。有空回来看看我们这些老街坊,我就心满意足了。如果她觉得揪心不想回,我们来看看你们也可以。”


    文莉君为人亲切礼貌,手工活儿很强,帮邻里绣的被面枕套收费也很合理,大家都很喜欢她。周婶可怜袁锦悦,总是明里暗里帮着她。母女俩被欺负了,周婶是真的不答应。


    何况搞封建迷信是明令禁止的事情。村里为此专门开大广播宣讲了三天,可劲儿讲封建迷信害死人。让大家相信科学,有事儿找村委会、去医院,别相信这些神怪。


    “另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袁家好像发财了,家里最近请人安装了自来水,改造了一间洗浴室,还抬回来一台大彩电。”


    周婶推测:“以前克扣文莉君的工资,一天到晚装穷,现在终于舍得拿出来享用了。”


    袁锦悦觉得不像,家里两个人挣钱五个人用,偶尔还要支援袁鲲,根本没什么多余的存款。看来袁鹏和袁鲲、文建军做生意是挣到钱了。


    回到家中,三个大人也打饭回来了,关松在旧货市场买到了半新的木架子床,还顺手带了一张折叠小方桌。


    “这桌子是送的,因为它有条腿缺了一截,回家后你们找个砖头垫上就行。”


    文莉君摸了摸小方桌润滑的木头纹理,十分喜爱,有了桌子母女俩吃饭干活儿都方便多了,不用都趴在床上了。


    收拾好这段时间买的各种零碎,带着刘卉送的碗勺,张娟送的衣服。文莉君和袁锦悦搬到了新家,窗户上挂着绿格子窗帘,墙角的条纹编织袋里装着簇新的厚棉被、床单和绒毯。厨房里放着新炉子、铁锅加煮锅、暖水瓶、烧水壶,还有洗脸盆洗脚盆和毛巾。


    金豆豆的爸爸金大勇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和关松一块儿把木架子床的零件搬上了文莉君家的六楼,隔壁钱多强看到了,还帮忙搭手递了锤子和钉子。


    钱多强旁观两人拼装好了大床,无所事事的时候看见小方桌的腿短了一截。从家里找出锯子顺手把另外三个腿也锯了。虽然桌子矮了不少,但是对袁锦悦的个子来说刚刚好。


    “桌腿收着,等小丫头长大了,我帮你们钉上去。”钱多强还挺聪明。


    谁把锯下来的桌腿收上个三五年啊!袁锦悦默默地把桌腿放进了厨房,作为蜂窝煤炉子点火用。


    等帮忙的人走了,文莉君铺上棉絮床单和棉被,床边摆好小桌子。炉子上烧上热稀饭,炒了一个青菜,开了一个豆豉鱼罐头,端上了小方桌。


    小姑娘摆上碗筷,和母亲肩并肩坐在床边吃着,看着绿窗帘外阳光明媚的天。这个家七拼八凑的,终于启航了。


    大年二十九,蜀绣厂发放了过年福利,一袋大米、两斤大红桔、一袋花生瓜子混装糖果、两块肥皂、一张挂历。工人们还不到中午就陆续离开了。长期住在宿舍的职工也带着孩子回了老家。


    大年三十的宿舍楼虽然挂着红灯笼,但是依然显得很冷清。张娟号召刘卉和文莉君两家人都到她家去团年。


    为了公平,每家人出一个肉菜一个素菜,刘卉买了两条鱼,文莉君买了一只鸡,张娟搞来一块牛肉。


    姜汁热窝鸡、海带炖鸡汤、豆瓣红烧鱼、胡萝卜烧牛肉,还有腊肉香肠和素菜,这顿年夜饭可太香了。


    两个男人一边吃一边喝着小酒,说着笑话。三个女人围绕刺绣、服装和未来的工资讨论。三个小孩闷头就吃,金豆豆当然是最能吃的,足足干了一条鸡腿、一碗牛肉和半条鱼。


    关松给张娟夹菜,又给关雨婷夹菜,一家子和乐融融。让袁锦悦很是羡慕,关松真是好爸爸的典范。工作好、脾气好,会做饭、会照顾人,和袁鹏完全两个极端。


    关雨婷笑着小口吃菜,很斯文的样子。


    袁锦悦还不如关雨婷胃口好,吃了几口就撑住了。但她很喜欢这样的场景,人与人之间没有斗争和肚皮官司,只有家一般的热闹温馨。


    “喝碗鸡汤吧,慢慢把身体养起来,将来就能吃好多美食了。”文莉君看着女儿想吃又吃不下的懊恼样子觉得好可爱。


    袁锦悦喝完鸡汤给文莉君盛了一碗:“妈妈也要多吃点,以后长得更年轻、更漂亮。”


    文莉君笑着喝完,心中又惆怅,更年轻更漂亮有什么用呢?再也没有人欣赏了。


    女儿似乎看出了母亲所想:“别管其他人。我就喜欢妈妈年轻漂亮,活得光彩,好不好呀?”


    有这么乖的女儿,母亲能说什么呢?“好,妈妈为了丫丫,努努力变漂亮点儿,闪闪发光的这种。”


    “嗯!就这么说定了,我的妈妈是最漂亮最能干的。不管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妈妈有我,我永远爱妈妈。”女儿把头放在母亲腿上。


    我不光要我的妈妈活着,还要她活得好好的。我要她健康、美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做真正的自己。


    母亲不知道孩子有如此夙愿,对她来说,女儿健康快乐地长大才是她奋斗的动力。


    “我的宝贝也是最漂亮最棒的!”文莉君亲了亲女儿的头发。


    吃完饭,夜还很长,一群人又去刘卉家看电视。金大勇带回来一张电视卷,换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


    在经过两个男人的调试和天线嫁接后,电视上的雪花点变成了一个个黑白小人,春节联欢晚会正在进行。


    主持人大气端庄,歌唱家一脸正气,跳舞的都健康美丽,相声和小品诙谐幽默,讽刺意味十足。大人小孩都稀罕地盯着电视节目,刘卉端上的瓜子花生都没吃上几颗。


    电视机里零点钟声敲响,窗外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金豆豆兴奋地抱出一大堆小鞭炮小烟花,金大勇从厨房拿了木柴包上破布蘸上煤油做了个小火把。


    三家人带着孩子冒着凛冽的寒风在宿舍大门外的河边放鞭炮,你一个我一个。


    文莉君不敢放鞭炮,袁锦悦可不怕,她把一串小鞭炮放在地上,用火把点燃,然后远远地跑开。小竹炮一个个跳了起来,炸成粉色的碎屑,飞溅得很远很远。就像把所有的痛苦和烦恼都炸没了。


    金豆豆拿着一盒烟花点燃,伴随着哨音的小烟花四处乱窜,差点烧到衣物。被刘卉捏着耳朵没收了。


    关雨婷捂着耳朵,和文莉君站在一块儿。张娟笑道:“真不像我闺女。”


    大家闹腾了好久,终于把小鞭炮都放完了。回家的路上,袁锦悦还兴奋着,边走边哼着歌。母亲竖起手指在嘴前做出安静的动作,女儿捂着嘴会心地微笑。


    六楼公共过道的灯亮着,就像是为母女俩预留的。钱引章和儿子已经睡着了。袁锦悦掏出一袋糖果挂在钱家的门把手上。


    躺在新被子里,闻着棉花的香,她缩在母亲的怀中入睡。


    三十多年了,袁锦悦终于和最亲的人过上了完整的团圆夜。那些孤独漂泊的春节记忆,被爱与温暖覆盖。


    美美地睡一觉,新的一年就真正来临了。


    第40章


    大年初一中午, 文莉君和袁锦悦在新房里被冻醒了。房间空旷,床垫比较薄,后半夜太冷了, 母女俩抱着取暖才勉强睡着。


    蜂窝煤炉已经熄了,现点又花了一点时间。厨房里带回了昨天吃剩的年夜菜,文莉君用鸡汤下了挂面。母女俩端着碗, 裹着被子热热地吃了一大碗。


    “每年大年三十,我都是在袁家过的, 正月初一, 我是在娘家过的。今年我们还按规矩回团结镇,正好告诉你外婆舅舅他们, 我们已经出来单过了。”文莉君收拾好碗筷, 翻出唯一一件新棉袄穿上。“丫丫你要和我一块儿回去吗?不想去就到张阿姨家找哥哥姐姐玩。”


    “不,我要去。我要去陪着妈妈!”袁锦悦从被窝爬出来也翻出新棉袄。


    在这种拮据的时刻,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但是文莉君仍然给母女俩各买了一件新衣服。


    文莉君帮女儿梳着小辫儿, 戴上手作的蝴蝶结:“丫丫真棒, 我们出门在外一定要穿得好穿得漂亮,不能让别人觉得我们离了男人就可怜。”


    “妈妈说得对, 不依靠别人, 我们一样过得很好。”女儿的大眼睛笑得弯弯的。


    虽然母女俩漂漂亮亮、精神抖擞, 还带着上门的礼物水果和糖。李桂兰看见两人还是叹气, 就像她们光着脚、披着麻,手里拿着要饭的钵。“看看, 又瘦了!可怜呐。”


    以前也没听外婆夸过外孙女长胖了,现在说瘦又有什么意义。袁锦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两个来吃白伙食的,王翠果可不会好好招待。她拿出昨晚剩的年夜菜摆上了桌:“没料想小姑要来, 家里没备多余的菜,市集也没人卖菜,将就吃吧!”


    每年初一都回家,每年初一都是一样的说辞,文莉君并不意外。


    文建军装出一副好大哥的模样:“哎呀,怎么又闹离婚了呢?孩子都那么大了,老夫老妻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吗?三妹啊,婚姻不是儿戏,这三个月你都闹两回了。


    人袁鹏第二天就来了,还以为你们在我家呢!你现在住哪儿去了,住同事家可不方便,租房子可太贵了,你要不还是回家去吧。”


    “哥,你根本不知道我家发生了什么事儿!”文莉君着急道。“第一次,袁鹏准备把丫丫拿去换颜永生的儿子。第二次,我不在家的时候,袁鹏准备把丫丫送给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巫婆。


    我还敢赌第三次吗?二哥,这是我的亲骨肉,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就算她是个女娃,也不是随意赠送买卖的物品。”


    “这不还没成吗?我去和妹夫好好说道说道,他以后肯定不会了。你出来半个月了,大过年的还在外面住着。快点回去吧,免得别人说闲话。”文建军现在和袁鹏做生意挣钱,心更偏了。


    “闺女,闹过了,教训教训袁鹏就够了,别真的离婚啊。我们文家可不能出离婚的女人,太丢脸了。”李桂兰也不同意。


    王翠果全程不说话,文美丽高傲且优雅的挑挑拣拣盘子里的肉食。反正等文莉君母女离开,亲妈会给她另外加餐。只有文帅想说点儿啥,又插不上嘴,只能埋头苦吃。


    整个桌席上,李桂兰一而再再而三地劝着,甚至拉着文莉君又讲了一遍自己作为一个寡妇含辛茹苦带大三个孩子的故事。


    文莉君只回答道:“娘,我不是你。我离婚是我放弃了他,错的是他,我不丢脸。我有手艺、有单位,现在还有单位的廉租房,我能带着丫丫好好活下去的。”


    李桂兰愣在当场,她这一辈子,没有手艺、没有工作、没有自己的房子,她只有依附别人,才能活得好。


    她当然不能理解有工资有房子的女儿,说话的底气为什么这么冲。“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就等着看,离婚的女人过得有多凄惨。”


    早已预料到娘家没人同意,没人支持。文莉君无比庆幸,当初听女儿的话去蜀绣厂入职,为自己开辟了新的天地。


    没有伤感,她和女儿随便吃了点饭菜就离开了。趁着还没天黑,去给杨心拜年。


    “欣欣向荣”作坊关了前门,留了后门,往来的人很多,家里十分热闹。杨心的徒弟们纷纷来拜年,大多数是镇上出去的姑娘。回娘家的时候,也来看看自己的师傅。


    和文家压抑的气氛相比,这小小的四合院笑声不断,杨心坐在中间,各年龄段的女人们围了一圈儿,还有她们带来的孩子,在小院的廊下跑来跑去。


    文莉君拉过一把竹椅抱着女儿坐在外围,听师傅和师姐妹们吹牛。


    这个说工坊生意好,挣了多少钱。那个说什么新品畅销,还要去参加广交会。还有说结婚生孩子的,个个喜气洋洋。


    在场的基本都是女人,杨心师傅因为没有生女儿,为了弥补遗憾,她只收女徒弟。连媳妇都是自己亲自挑的,亲自教的,将来继承杨心衣钵的是媳妇、孙女,不是儿子,整个家族反而其乐融融的。


    等所有人都离开了,杨心把袁锦悦招到身边:“我的小神童来了呀。”


    自从上次袁锦悦指出欣欣向荣工坊的经营问题,杨心就特别喜欢她。“这次来了,就帮婆婆多看看,我们的店铺要怎么经营才好呀!”


    “杨婆婆好!”袁锦悦爬到杨心腿上,让老人抱着亲着。“我都是胡说的,杨婆婆不要当真。千万不要叫我神童呀。”


    万一谁把袁锦悦也当成封建迷信来对待,就麻烦了。


    “你和袁鹏的事儿接下来怎么办?”杨心已经听快嘴张娟说过了,袁家几次三番打媳妇卖孩子,文莉君忍无可忍带着女儿净身出户,连夜离开。


    “过了年,我准备离婚。”文莉君的眼神暗淡下来,今天得知袁家不准备离婚,袁鹏还装模作样到文家去表演了一番,表示想挽回这段婚姻。不为感情,全为利益。


    年前忙着赶订单挣房子,文莉君还没有详细咨询过离婚事宜,身边也没有成功案例,这件事估计不好办。


    “你娘家怎么说?”


    不提娘家还好,一想到亲妈和亲哥千方百计地劝说自己回袁家,连委婉的遮羞布都没有。文莉君的眼泪忍不住盈满了:“他们……”


    一句话没出,眼泪已经落下。在仇人和讨厌的人面前,文莉君现在已经学会硬绷着自己。可在关心她的人面前,她的坚强不过是一层纸糊的壳。


    杨心什么都明白了,她拉着文莉君的手轻轻抚摸,“莉君,这年头女人离婚可难了。如果没有娘家支持,你将面对很多困难。


    你知道师傅没有闺女,把你们这些徒弟们当闺女看待。你是我最喜欢的徒弟,有什么事儿你就和师傅说,是缺钱还是缺人,师傅都能想想办法。离婚这事儿,师傅一定给你撑腰。”


    文家早就知道文莉君离开了袁家,可不管是亲生母亲也好、亲生二哥也好,谁也没有到蜀绣厂来过问过她是否受了委屈,需不需要帮忙。这个家,冷漠到连曹云家都不如。


    “师傅!”泪水倾泻而出,文莉君跪在杨心面前抱住了杨心的腰:“还好我有师傅,有娟子、有卉姐。要不,我一个人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杨心回抱着文莉君:“人这一辈子,总要过一些坎儿的,跨过去就好了。你还年轻,手艺好工资高,以后未必不会有更好地生活。将来小丫头把大学读了,找个好工作,你们母女俩就彻底熬出头了。”


    “嗯,我知道,我一定会像师傅一样,好好工作好好赚钱。只要丫丫能读书,我就一直供着她到最高学府。我们将来一定会幸福的。”文莉君在杨心身上,感受到了母亲的温暖和力量,她逐渐恢复了坚定,重新露出笑容。


    杨心知道母女俩再没有亲戚了,当天留了母女两人吃晚饭睡觉。几个媳妇主动包办了家里的饭菜,腊肉香肠排骨煮了一大锅,后院栽的白萝卜水灵灵端上桌。


    大家热热闹闹吃着饭,杨心宣布:“这文莉君你们都认识,是我最喜欢的徒弟。她将来会经常来我家,有什么她需要帮忙的,我们就帮一把。我们绣房需要她帮忙的,也尽管说,大家都是一家人。”


    杨心的三个儿子和媳妇哼哼唧唧纷纷称是,表示知道母亲的愿望了。还拿出红包发给袁锦悦。但是要把文莉君母女真正当成一家人,估计还要看她们对自家的价值。


    大人打着肚皮官司,小孩子没那么多想法,他们单纯地以为袁锦悦会是他们新的姐妹。


    晚饭后,杨心拉着文莉君看电视和茶,几个媳妇围坐着聊天。杨家三个小的,两个男孩一个姑娘,拉着袁锦悦去买糖买鞭炮。


    文建军家的杂货铺还开着,只有文帅守着店铺卖些日用品。他趴在柜台上百无聊赖,然后看见袁锦悦在杨家兄妹的簇拥下从街的这头跑到街的另一头,买了很多东西。


    镇上小孩儿都认识,文帅知道这是欣欣向荣工坊的孩子。他叫住袁锦悦:“妹妹,你不是和姑姑回家了吗?”


    “没呢!我在杨婆婆家玩一会儿。”袁锦悦唯独和文帅还能说两句话,他可能因为脑子笨,没有坏心思,成了文家的清流。“你怎么一个人守在这儿。”


    “我爸说,过节的时候大家兜里都有钱,咱家可以多赚一点。我是男孩,要早早当家,正在锻炼我呢!”文帅没感觉到亲爹的忽悠,对自己这个杂货铺继承人的身份还挺骄傲。


    袁锦悦笑笑没说破,镇上店铺都关了,几个孩子已经在文家店铺里找好吃好玩儿的东西去了。


    文帅从柜台里拿出果丹皮、山楂片,袁锦悦笑着接纳了,不吃白不吃,反正这店铺都是卖亲妈换的。


    袁锦悦嚼着果丹皮听着文帅的废话在店里转悠,店铺比上次来挤了很多,增加了不少用品。连店铺的外侧墙都堆了一大堆东西,用稻草搭着。


    男孩们淘气地跳上稻草堆,又从上面跳下来比赛。稻草散落,里面掉出几个黑色的小石块。


    路灯的微光下,石块反射着金属光泽,她俯身捡起一个。深黑色的煤块没有任何杂质,切面光滑反光,和上一次袁锦悦看到的灰褐色煤块完全不一样。


    她在孩子们玩耍的混乱中又捡了几块观看,都是一样的精煤:“哥哥,城里都在普及蜂窝煤,你们怎么卖煤块啊?”


    “蜂窝煤有什么好,我家的煤才是真的好,烧起来烟都没有。”文帅神秘兮兮地对袁锦悦说:“这是我爸专门从煤炭厂找人特批的,特别不容易拿到,我家从不在镇上卖,过两天颜叔叔会来拉走。”


    这煤当然好,可它不是供应给民间使用的,是专供给缫丝厂这样的大厂的。袁锦悦去过缫丝厂的锅炉房,当然也看过堆在门外的煤堆。这些煤块是一模一样的。


    趁人不注意,袁锦悦悄悄捡了两个小个儿的煤块,放进了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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