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杨家人把文莉君母女安排在客房, 睡觉前袁锦悦把煤块拿给文莉君看:“妈妈,这是我在舅舅家店铺外捡的,你猜这是什么?”
文莉君接过煤块, 好笑地说:“丫丫怎么捡煤块玩儿啊,多脏。”说完去拿手绢给她擦手。
母亲果然不懂。袁锦悦耐心地启发她:“妈妈,我上次来看舅舅, 他家卖的煤不是这样的。民用的煤块纯度不高是灰褐色的,而且现在城镇都在推行蜂窝煤, 用散煤的人更少。
您看看这煤块, 光光亮亮,一点杂质都没有, 这是大工厂才能用的精煤。我问过文帅, 他说颜叔叔年后会用卡车拉走,送到别的地方去。这煤烧起来温度高,烟尘小,价格可不便宜。”
文莉君最近才办过用煤证, 跑过煤炭销售部, 买过蜂窝煤。她知道就算文建军借助袁鲲办理了煤炭销售证,也最多卖卖民用煤, 不可能拿到工业精品煤。“难道是你爸把缫丝厂的煤倒卖出来了?”
袁锦悦点了点头:“他自个儿可能还不够。我听周婆婆说袁家最近发财了, 说不定他还把缫丝厂后勤负责买煤的人拉下水了。”
袁鹏一直在讨好后勤主任吴彦成, 上次因为殴打家属的事儿传遍了缫丝厂, 吴彦成很是丢了面子。他主动取消了袁鹏涨工资的名额,对他不理不睬。袁鹏经常在家抱怨。
可后来袁鹏和袁鲲、文建军做起了生意, 袁鹏再也没提过吴彦成的不好,还时不时请他吃饭来着。
“二哥买到好煤,可能是你幺爸另外帮的忙。你爸发财应该是发年终奖了, 缫丝厂最近几年效益很好福利也好。你说的这一切说不定都是巧合。”文莉君一点儿也不愿意相信身边的亲人全是投机倒把的坏人。
“如果是真的呢?”袁锦悦紧紧盯着母亲的眼睛,只要母亲有揭穿一切的意愿,她就想办法收拾这群人。
文莉君的脑子一下子就乱了,如果是真的,那这些人一个都跑不了,劳改三年是起码的。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下意识地说:“就算是真的,我也不希望他们坐牢!”
为什么,袁锦悦的眼睛里全是迷惑,一次性把他们收拾了出口恶气不好吗?
看见女儿不理解的神情,文莉君伸手抱住了她。女儿很聪明,总能看透一切;女儿因为弱小,总是对不平事充满了怨恨。
母亲能感觉到,女儿只是希望妈妈快乐。
“他们是坏人,但他们也是我们的亲人。告发他们容易,但是后果有可能要我们承担。妈妈胆子小,很害怕牵连你。”文莉君抱着小姑娘瘦弱的身体,摸着她凸起的肩胛骨。
“这件事一旦揭穿,我哥坐牢,我嫂子大概率会回娘家改嫁。我妈怎么办?我们俩自己才勉强独立,再养活我妈,估计够呛。而且她对我总是指手画脚,这么多年我从不敢反抗,这日子想想就艰难。
你爸是主犯,到时候肯定判刑最重。他劳改不要紧,你作为他的亲子女,将来会被人歧视的,读书、参加工作,入队入团政审都要受影响。妈妈别的不懂,但是伤害你的事儿绝不能做。”
文莉君拍拍女儿的后背:“我们不能去公安机关告发他们,反而要提醒他们。你把煤块给我,让妈妈来处理吧!”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母亲都是优先为女儿考虑,以女儿为重。
袁锦悦的一腔怨气缓缓平静下来,抱着母亲小声答应着:“好,我听妈妈的。”
“乖女儿!”文莉君把黑色煤块放在窗台上关了灯,抱着女儿闭上了眼。“让妈妈好好想想,有这个做筹码,总能让他们对我们好一点。”
初二的天气十分晴朗,杨心一家热情地留文莉君母女吃了午饭才让她们离开。临行时,杨心给文莉君塞了一个手帕包裹的硬东西。
“这是什么!”文莉君拆看一个边角,看到一摞大团结,起码好几百块。她立刻把钱塞回杨心手里。“师傅,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杨心把钱重新包好,往文莉君包里塞:“丫头,这是师傅的心意。你一个人住,花销很大。基础的家具和锅碗瓢盆总要置备些,生活才方便。”
文莉君推拒着:“家具和锅碗我已经买了,师傅别担心。”
“嗨,哪有那么简单。你们净身出户,什么都没有,春天就要来了,新的衣服被褥要不要准备,而且丫丫快读小学了吧,你想不想给她找个好学校?书本文具,都要钱的。”
杨心这句话打动了文莉君,她没有推开杨心的手:“可我不能白要您的钱,我给您家做刺绣吧!欠人情我会睡不着的。”
多年养成的习惯,文莉君总不愿赊欠别人的好,会尽心尽力还。
“哎,你这个孩子啊!太见外了,行吧依你。”杨心把钱放进了文莉君的背包里。“那你估算下,给我绣点精品,到时候我放到百货商店旁的新店铺去。”
新店的地址已经选好了,就差摆放绣品售卖了,这年头蜀绣制品销量很好,杨心充满了信心。
文莉君盘算了一下,开工她就要去精品车间了,正好学了新技术做新作品回报师傅。“好,那徒弟我就献丑了。”
离开团结镇前,文莉君又回了一趟娘家。
王翠果这次直接翻起了白眼,文莉君母女就当没看见,堂而皇之地坐进了厅堂。王翠果带着孩子转身也回娘家去了。
文建军这次摆起当哥的架子,想要赶走文莉君:“我说你不是嘴挺硬,要自己单干,怎么又到我家来了呢?你嫂子过年忙乎了好几天,没空伺候你,你就别给我添乱了。”
“我不是来蹭饭的,我来找你谈谈。”文莉君请来李桂兰,加上袁锦悦四个人坐在厅堂里。
“有什么好谈的。你离婚这事儿我不同意,咱妈也不同意。”文建军靠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一副大爷模样。
“对啊!我们当地人都没有离婚回家的姑娘,会被戳脊梁骨的。谁家有这样的姑子,以后子女都不好说亲的。你总要为帅帅、美丽考虑考虑。”李桂兰也在劝。
“古代女人没有工作,要靠家里养着,侄儿侄女当然不欢迎小姑,因为以后要靠他们养。但是我妈妈是有工作的,将来我也有工作,我们不会要表哥表姐养的。”袁锦悦忍不住吐槽,这都80年代了,还在翻过去的老黄历。
“妈、二哥,我不要你们养,但你们必须尊重我的决定,不要再和袁家来往了。”
文莉君拿出煤块摊在手上递给李桂兰:“如果你们非要把我往火坑里推,那大家就鱼死网破吧!”
李桂兰看不出这煤块的问题,心中有鬼的文建军已经一把抢了过去,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你从哪里拿到的?”
文莉君昨晚没睡好,一直在排练今天的对话,早上还和女儿演习了一遍。所以她很顺溜地说:“当然是你家店铺,刚才路过,这煤还堆着呢。这不是你家能够代理的民用煤吧。”
文建军咬住牙齿,以往倒卖出来的煤最多一两天就会拉走。但最近因为车队放过年假。他们就把煤暂时堆在了他家铺子旁边,还用厚厚的稻草盖着,等着车队上班就拉走。
所以文建军不收留文莉君母女,也是担心迟早有一天会被发现。昨天文莉君母女本来吃了下午饭就会离开,谁知道被杨心挽留下来。
“这是民用煤,我只是运气好,拿到的煤质量好而已。”文建军还想忽悠人。
“舅舅,这是精煤,质量和民用煤完全不一样,是给工厂专供的,不可能流落到民间,除非有人私贩公家财产。我们老师说了,国家对倒卖公共物资判刑很重的。”袁锦悦笑眯眯地回答。
“二哥,别犟了。袁鲲虽然是煤炭厂的,但是他最多给你民用煤和蜂窝煤的代理,根本给不了工业煤的代理权。你这些货哪里来的?我听说袁鹏最近发财了,还买了彩电。只要我找公安来,稍微查一下就明白了。”文莉君轻哼一声。
李桂兰听不懂民用煤、工业煤,但是她听懂了,这是犯法的事儿。“儿子,我们穷一点不要紧,进监狱劳改的事儿可不能做。”
“妈,我没有!都是袁家给我什么,我就卖什么,我不知道的!”文建军准备装作不知道。
“舅舅,你觉得公安会相信你吗?就算你是冤枉的,还不是要关进去调查。等你被关进去查上几个月,我的舅妈、表哥表姐怎么办?他们会被全镇的人骂的。”小姑娘露出的笑容十分诡异,文建军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文建军被关起来,这个家就散了,两个子女还要读书工作的。他不为自己考虑,也必须为孩子考虑。“你告发我,对你对小丫头有什么好处?”
“闺女,你当真要告发你哥?我们是亲人呐。”李桂兰拉着文莉君的手,开始诉说亲情。
文莉君默默抽出手,对李桂兰说:“妈,我把您当妈,把他当哥。我能为文家付出的一切,都给了。那你们,有把我当成女儿,当成亲妹妹看吗?我有什么好处,这么多年,你们给我好处了吗?”
要钱的时候卖闺女,需要娘家人的时候就撇清关系,不闻不问。文莉君早就憋着一肚子火了,此刻说话也不客气了。
“我只要你们不拖我后腿,支持我离婚就行。以后,我过得再艰难,也不需要你们管。但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就大家一起倒霉。反正好事从来轮不到我,但坏事也该让你们尝尝了!”
文莉君猛地站了起来:“丫丫,我们去派出所!”
“好的,妈妈,让警察叔叔赶快来。”袁锦悦一蹦一跳地很是配合。
“等等!”李桂兰拉住文莉君的胳膊。“妈答应你,我们不管你的事儿,也不和袁家来往。你别去,千万别去。建军,你说话啊!”
“二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们文家不要再和袁家纠缠了,袁家每一个都不是好东西,收手吧!”文莉君扭头出了门,表面上意志坚决,实则内心打鼓。
阴暗的厅堂里,文建军埋着头,煤块隔着手心有些刺痛。他发出的声音十分阴郁:“三妹,你站住!只要你不告发我,我会尽快处理的。以后我不管你,你也不要管我,我们两不相欠。”
站在大门屋檐下的文莉君长舒一口气:“好!”这一次,她离婚路上的障碍又扫平一个。
袁锦悦仰头望着母亲,她为母亲的成长而骄傲。但母亲还是太善良了,仅仅是威胁了这些人让他们不作妖就完了。
可她的衣服兜里,还有一块精煤。选个合适的时机,让这些人倒大霉又不伤害到妈妈,才是她想看到的。
第42章
转过几趟车, 母女二人终于回到蜀绣厂的小宿舍。
刚走到公共空间,钱引章就像是一直在听动静一般,立刻开门走了出来, 递给文莉君一个搪瓷盆。
盆子里面雪白的汤汁已经凝固,和肉一起变成了果冻一样的东西。
“多强年前从乡下找了一条羊腿,我们两个人吃不完。昨天我炖了羊肉汤, 本来准备给你们母女过年添个菜,可惜你们没回来。我给你们留了一盆干净的, 今天尝尝看我的手艺。我按照小关庙街地做法, 放了好些陈皮一块儿炖,羊肉一点都不膻。”
“这太贵重了, 我们怎么好意思?”文莉君把搪瓷盆推了回去。这年头羊肉不仅贵, 而且很难买,肉票都不好使。
钱奶奶摸了摸袁锦悦的头发:“我这是谢礼,谢谢小丫头给奶奶的新年糖,奶奶觉得很好吃。”
文莉君还想客气, 钱引章挥了挥手:“文丫头, 你怎么比我老婆子还婆婆妈妈的,我给你, 你就收着。下一次你做了好吃的, 给我分一点儿就行。
小丫头这身高和头发, 一看就是营养不良, 给她吃好一点儿补补才行。我家多强除了上班,经常被请到各处去帮忙搞点电路维修什么地。有时候他们会给点儿土特产, 如果有多的,我到时候给你留一点。”
人与人相处,互相不在意容易闹矛盾, 互相太客气又容易生疏。
文莉君努力学着改变自己,学着有分寸地与人相处。既不让人欺负自己,也不要过于占别人便宜。
她掏出兜里的大团结:“钱奶奶,那这羊肉汤我收下了,改天我做了菜给您端过来。您说得对,我要让闺女吃好点,长好点儿。但这钱您一定收下,钱兄弟下乡再帮我捎点牛羊肉,不能让他白跑。”
钱引章犹豫了一下,收下了钱:“行,我让多强给你们买点好肉好菜,比这旁边的菜市场好。家里有什么他能做的,也可以和我讲。上次他说你们房顶漏水,他认识人,别找贵了。”
“谢谢您!”以前在家里,李桂兰和田秀芬总说只有家里人对她最好,让她珍惜。可她无论怎么对他们付出,他们都看不见,还觉得理所应当。
可与外面的人相处其实更简单些,讨厌的人就不需要来往了,可恶的也能躲开。还有很多好人,值得她深交。这个钱引章,算是意外之喜吧!
袁锦悦美滋滋地端着羊肉汤回了自家厨房,捅开了炉子生火,今天晚上就能吃到美味了。
文莉君打开杨心给的手绢包,仔细数了数,里面有六百块。有了这些钱,家里漏水的房顶就可以修补,还可以增设一些新的家具和日用品。一个女人带娃的生活,也可以很好。
对面楼里的房间,大多关上了窗户,很多人都回老家去了。张娟、刘卉带着丈夫儿子先回婆家再回娘家,复工前才会回来了。
回来路上的大多数商店没有开门,袁锦悦百无聊赖,坐在六楼阳台上往下张望,居然看见了赵勇。
赵勇一家也住在宿舍院里,因着和邻居关系不好,日常闭门不出,过年这几天家里灯都是黑的,估计回了老家。
今天才大年初三,他在院子里窜来窜去指挥搬运工,是因为丁艳梅两口子搬来了。丁艳梅的房子在他家楼下的一楼,以后这对狗男女就是邻居了。
丁艳梅的丈夫一看就是农民,老实巴交的,他们的儿子大概是个中学生,长着绒毛胡须,个头不高但是挺壮实。
赵勇比主人还忙碌,帮完忙还赖在别人家不走,丁艳梅的儿子下起了逐客令。声音特别洪亮,整个院子都听到了。
文莉君和袁锦悦没有出门,吃了一会儿赵勇和丁艳梅两人的瓜准备吃午饭。羊肉汤摆上小方桌,满屋飘香,十分诱人。
咚咚咚,房门被敲响了,文莉君喊了一声:“来了!”趿拉着棉鞋往外走,站在门内喊:“谁啊?”
门外没有声音,文莉君站在门前再问了一遍,门外还是没有搭腔。
“可能是哪个孩子恶作剧吧!”文莉君往回走。
“莉君,是我。开门吧,我们谈谈。”袁鹏一贯冰冷的声音传了进来。
文莉君下意识伸手准备开门,袁锦悦跑出来拉住了她,使劲摇头。放这人进来,万一他用强怎么办,以母女俩的体格是没办法反抗的。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你走吧。”文莉君把门反锁了,还往后退了两步。
“莉君,别这样,我不想离婚。我是爱你的。”袁鹏抵着门声音柔和下来。
文莉君抄着手冷笑一声,袁鹏爱文莉君?
真是世界上最大的笑话!
过去八年的回忆像雪花一样在脑子里滚动,没有快乐,全是痛苦压抑。
“你不爱我,你只是爱我的工资,爱我的身体,要我成为你们家赚钱生娃,还要做家务的奴隶。我不愿意给你钱,不愿意给你生儿子,想要保住我的工作。
你和你的家人就贬低我、殴打我、欺骗我,还欺负我的女儿。既然没有尊重,也就没有爱。”
“不是这样的,我是真心爱你的。我只是被我爸妈洗脑了,被廖神婆欺骗了。”袁鹏低声下气地哀求,仿佛他只要多说两句好话,文莉君就会心软了。
可惜,一次次的伤害让文莉君早已千疮百孔,流血的心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痂,现在成为了她的铠甲。
“我们早就没感情了。如果你还有一丁点顾念我对袁家做过的贡献,就请你离开,让我们体面地分手。”
“文莉君,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坚决不离婚,你能拿我怎么办?”袁鹏终于露出他的凶狠,低声怒吼。“你快点给老子开门,跟我回去。”
“这是我家,你快离开!”文莉君的声音明显颤抖起来。
远亲不如近邻。袁锦悦看情势不妙,跑上阳台,用蜂窝煤渣扔隔壁钱引章家的窗户。
“小丫头别淘气!”钱引章果然很不高兴地打开了窗。
“钱奶奶,求您帮帮忙,我爸来了,他赖在门口逼我妈开门呢!钱叔叔在不在,救命啊,我好害怕。”小姑娘的脸蜡黄蜡黄的,钱引章自动脑补是被吓的。
“多强,跟我出去看看。”钱引章关上窗户,带着钱多强从正门出去了。
袁鹏正趴在门上使劲推着门板,还在妄图找个门缝看看里面的情景。
“喂,这位同志,你干什么呢?”钱多强胡子拉碴,敞着个厚棉袄,吊儿郎当地走出来。“跑到别人家门前闹什么?”
袁鹏直起身子,望了一下钱家的门,阴影里还有个陌生的老太婆。老太婆的表情更凶狠,一副要扑上来咬人的样子。
“你们谁啊?不关你们的事儿,少插嘴,我接我老婆回家。”袁鹏回过头来,用更大的声音对文莉君吼道:“快开门,再不打开我要踹了。”
文莉君母女俩抱在一起,心跳声一样激烈,声音颤抖。“这是我家,你敢踹门,我就报公安!”
“你还敢报公安?给我出来!”袁鹏伸出一只脚就往门上使劲踹。
废旧的门板抖动着发出咚的一声巨响,震得母女俩浑身一颤。
他还想再来一脚,身体被一股大力拽着往后退,连肩膀上背着的包都掉在了地上。
钱多强双手就像铁钳一样抓住袁鹏:“你没长耳朵吗?这是工厂宿舍,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给我滚!”
陌生男人这么关心文莉君,袁鹏心中更不是滋味。
他不甘示弱,和钱多强扭打起来:“哪儿来的龟儿子,多管闲事!这是我婆娘和娃儿住的地方,就是我家。我进我家谁敢拦着我?
“是你婆娘娃儿又怎么样?这是她们的家,她们不开门就是不欢迎你。给老子爬!”钱引章阴沉着脸走出来,手里还举着一条旧拖布。
“你们哪儿来的,算老几,敢管老子的闲事。”袁鹏力气也不小,与钱多强斗了个势均力敌。
钱多强哎哟哟叫起来,钱引章毫不客气地把拖布怼到袁鹏的脸上。母子两一起上。
听见外面乒乒乓乓开打的声音,文莉君不能再躲了,赶快打开了门。袁锦悦小豹子一样跳了起来,一溜烟不见了。
文莉君心知女儿肯定是搬救兵去了,因着蜀锦厂蜀绣厂里接待外宾,派出所驻地离此不远。她放心大胆地面对袁鹏。
此刻他被钱家母子俩一手一个拽住了,腾不出手来抓文莉君,但他咬牙切齿瞪着她,如同凶神:“你个批婆娘,你敢撺掇文建军不和我做生意,断老子财路!还敢和我闹离婚。今天老子找到你了,你龟儿莫想跑,给老子滚回去,看我弄不死你!
你个批婆娘,生不出儿子的石母鸡,生个女妖怪还当成宝。你龟儿是老子买的,你跑哪儿我追到哪儿……”
文莉君居高临下看着他,看着他无耻下流的嘴脸,听着他口无遮拦地乱骂,心中没有一丁点委屈悲伤,全身燃起熊熊的怒火。
她的右手高高举起,狠狠落下。
啪!一个巨响的巴掌扇在袁鹏瘦削的脸上,啪!又一个。
文莉君拿绣花针的手掌被他的颧骨咯得生疼,绯红一片,但是她的内心激动不已!
袁鹏被文莉君两个巴掌扇懵了,忘记了谩骂。连钱多强和钱引章都吓呆了,一向温温柔柔的女邻居,居然是个母老虎。好在他们震惊之余并没有放开手。
钱引章喊着:“文丫头好样的,给我打!把受了的委屈都打回去。”
啪!!啪!!
文莉君左右开工又打了两巴掌,手掌疼得颤抖起来,但她还是举起了手,一下又一下:“叫你打我,叫你卖女儿,叫你欺负我们!我今天打死你,打死你!”
袁鹏反应过来了,缩着脖子躲避着,伸出腿一脚把文莉君踹翻在地,嘴里大喊大叫:“给老子放开,老子打死你!”
宿舍的守门大爷爬上了六楼,一眼看到袁鹏踢人,二话不说帮着钱多强和钱引章用尽全力把袁鹏摁在地上。“哪儿来的流氓,敢到我的地盘打人!”
文莉君顾不得肚子痛,骑上袁鹏的胸膛,对着他的脸狠命地掐、狠命地打,就像泼妇一样。相信她手中如果还有绣花针,肯定会全部扎在他的身上。
“妈妈!”袁锦悦回到六楼,看到母亲发疯一般的边骂边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最温柔、最懦弱、最善良的母亲,被逼成了疯子!
这年头,疯了好,疯了就能保护自己,打击敌人。袁锦悦的心情跟着激昂起来,握着小拳头加入锤死袁鹏的行列。
“打死你!打死你!”
派出所的公安跟上来:“放开放开,公安来了。”
文莉君打累了,钱多强和钱引章并看门大爷也没了力气。袁鹏被打被抓好几分钟,嚣张气焰已经没了,像条死狗一样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大喘气。
两个公安上来就把死狗从地上提起来:“就是你来骚扰蜀绣厂职工的吗?胆子挺肥啊,跟我们去派出所!”
袁鹏咽了一口唾沫,全是血腥:“我没有,我是来找我老婆的!”
“不!他就是来行凶的!”袁锦悦抓起袁鹏背来的包袱,打开给派出所公安看。
黑色的包里,放着手绢、笔记本、笔等杂物,还有半块砖头!硕大的,断面崭新的红砖头。
“不是,这砖头不是我的!”袁鹏慌忙解释。
“还说不是!”两个身强力壮的公安抓住袁鹏,拖下了楼。“跟我们回去慢慢说,看这证据确凿的,你还怎么狡辩!”
袁锦悦拍拍手上的砖头渣,兜里还揣着一张小纸条,是刚才趁乱放砖头时看见的。
虽然袁鹏文化程度不高,记录方式也很混乱,但这一看就是一份进出记录。上面大致写着日期、重量和单价金额。按照他在家诸事不操心的架势,这肯定不是家里买东西的记录单,一定是他的额外收入。
既然来都来了,就别想轻易离开!
第43章
今天毕竟还在过年, 袁鹏本不想生事。他准备把文莉君带到文家,找文建军结算账目,顺便请文建军帮忙劝说和的。
时间都算好了, 中午找文莉君管饭,晚上找文建军管饭。没想到文莉君根本不买账,连门都不开。
还有两个多管闲事的怪物邻居, 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动手。两口子吵架最忌有人插手,一插手就要升级。袁鹏一个没控制住, 也动手了。
现在好了, 被一群人扭送去派出所。
袁鹏一路都在狡辩,可公安并不理睬, 只反绞了他的双手推着走出宿舍门, 往派出所走。
宿舍院里过年还住着的人不多,可也不少。阳台上、窗台上,看热闹的人影晃动。大家纷纷议论着,发生了什么事儿。
文莉君带着孩子单独住在宿舍, 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可这男人又是谁?丈夫?前夫?姘头?
不管是哪一种, 文莉君母女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将成为大院里茶余饭后的主要谈资。
到了派出所,袁鹏不挣扎了, 斜靠在椅子上重复着一句话:“我没有, 我没有……”
“你一来就欺负人!我们都看见了!”钱引章跟在公安后面补充。“公安同志, 他好厉害的。又踢门, 又打人,还威胁着要杀人。”
“我都看见了, 他这一脚好狠啊!文师傅是个绣花的女同志啊,怎么下这么重的手。”保安大爷心痛不已。
文莉君第一次打人,全身热血沸腾, 双目发亮,还准备抬头挺胸说不痛。
袁锦悦一看亲妈兴奋起来,暗叫不好。她冲上来抱着文莉君的腰,脑袋乱顶着她的肚子:“我的妈妈呀,太可怜了。肚子都被踢破了吧!”
不说还好,说了肚子好像真的挺疼。在被女儿小脑袋一阵乱顶,文莉君捂着肚子,表情痛苦起来。
这一切公安都看见了,袁鹏当然也看见了。
他骂骂咧咧的:“文莉君,你给老子装!公安同志,我包里没带砖头,肯定是别人塞给我的。”
“不是你塞的,难道是我们谁冤枉你?”
有证人证言,有行凶道具,这年代没有监控录像,袁鹏只有吃下哑巴亏,百口莫辩。当然他本来也没安什么好心,存心上门找茬的。
年前和袁鲲、文建军、颜永生等人做煤炭生意,袁鹏还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发财的路径。可城市周边的群众都不会买私人的散煤,所以他们只有远销偏远山区,成本很高、销量一般还很辛苦。
有一次袁鲲送缫丝厂的煤,被袁鹏发现了商机。精煤质量好、轻盈烟少且温度高。同样的价格,这样的煤就很有竞争力。
袁鹏好不容易走通了主任吴彦成的门路,通过虚报精煤数量或者替换民用煤等方法,从中牟利小赚了一笔。他指望着开春再赚几笔钱,彻底摆脱文莉君走后家里的亏空。
可没想到昨天他接到文建军的电话,吞吞吐吐地说他身体不好,准备把这一单做完就收手了,还让他把最后的账一块儿结了。他开始以为文建军是出于胆小的原因不愿合作,可文建军怎么敢把被威胁这件事说出来呢,只说要支持妹子的离婚的决定。
这年头结婚是两家人的事儿,离婚更是两家人的事儿。文建军是文家的当家人,他说支持文莉君,不就等于宣告文家支持她与袁家离婚?
袁鹏一时气恼,就冲到了蜀绣厂宿舍,准备说些好话让她回心转意。可文莉君傲慢且决绝的态度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一贯当大爷的他在陌生人面前抬不起头。
还有这个邻居母子,根本不相信他,下手真狠。
一想起文莉君居然还有别的男人帮忙打架,袁鹏心中说不出的憋屈。也不知道是不甘还是妒忌,还是因为下金蛋的母鸡飞走了。
派出所里难得的热闹,钱引章等人群情激昂,拉着小公安、老公安嚷嚷着必须严惩袁鹏,要给他定罪成杀人犯。
“我没有杀人,我就是来找我媳妇娃儿的,接她们回家的。她和我吵架,还打我,你们看我的脸被打成什么样子了!”袁鹏觉得自己真是踩到狗屎了,上门来找文莉君缓和关系,居然被她直接打脸了。
没想到这娘们儿打得太狠了,脸上火辣辣地疼。
“公安同志,我们两口子打架,怎么能说我杀人呢?你们见过我这样被母老□□着打的杀人犯吗?还有这砖头真不是我的,谁没事儿做背个破砖头到处跑啊?我真是好人啊。”
袁鹏叫得欢,钱引章声音更大:“既然是你媳妇,为什么你没有进门的钥匙?还不让你进门。你是好人,我呸!如果不是我和我儿子拦住你,今天你就踹门进去了。你媳妇和小丫头还不知道什么结果呢?”
“一个大男人被挠了两下,怎么就又哭又闹的了?”钱多强实在是听不下去袁鹏的指责,用手指头掏起了耳朵。
“你胡说八道,我明明看见你一脚踹在文师傅肚子上。”门卫大爷很是同情文莉君。她虽然只住了半个月,可进出门都会给大爷礼貌地打招呼。过年的大红橘分了他四个。
“文师傅,你可要去医院看看呐!该检查该吃药都不要少,医药费可不能便宜这小子了。”
肾上腺激素褪去,刚才母老虎一般的文莉君开始心慌后怕,带着对袁鹏的习惯性恐惧不自觉打着哆嗦。她蜷缩在椅子上,肚子不舒服,屁股痛、手也痛。
小姑娘抱着母亲眼泪汪汪,不断哀号着:“妈妈,你要挺住,你别死啊!你死了我就是孤儿了,没人要我了。我爹会打死我的,会把我卖掉的。”
“哎,多可怜的丫头啊!他的亲爹,怎么下得去这么毒的手。”钱引章忍不住擦着眼角。
有这么一大群人渲染气氛,文莉君悲从中来,抱着女儿期期艾艾地哭了,就像袁鹏真的是来行凶杀人的一样。
这一幕真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幼小的孩子带着鼻涕泡泡,哭得更大声了:“公安叔叔,我好怕怕啊!如果我妈妈没了,我是不是要跟我爹啊!
我爹太凶了,在家里就是霸王。我们村治安大队都治不了他,谁说他都不好使,他只听他单位领导的话!”
袁鹏一听这话目眦尽裂:“你个批娃儿!”
大中小公安都被袁鹏不合作的嚣张气焰激怒了。小丫头说得对,既然袁鹏嘴巴死犟,那就找他的单位吧!
这年头缺乏监控和侦破手段,只要没有杀人放火,犯人就可以对着公安撒泼打滚死不承认。公安人员除非采取暴力执法的方式,否则并没有太多威慑力。
相比公安,很多人更怕自家单位的领导干部,能影响他们升职发薪,更影响他们在单位的名声。
副所长打通了缫丝厂的电话,电话响起接话人声音的一瞬间,袁鹏终于蔫儿了。
缫丝厂值班的领导正好是后勤主任吴彦成,他收了袁鹏的钱财,自然要给他说好话,帮他求情。但同时,袁鹏给他添了麻烦,他也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
袁鹏对着文莉君母子趾高气扬,对着公安桀骜不驯,对着电话唯唯诺诺。
袁锦悦心中冷哼,最瞧不起这样欺软怕硬、两面三刀的贱人。
吴彦成也很生气,钱还没赚几个,这人因为老婆娃儿的事三番两次给自己惹麻烦。上次是治安大队来找,这次是派出所打电话。他如果和袁鹏继续合作下去,危险不小,必须及时抽身才行。
憋了一肚子火气,吴彦成在电话里也不客气了:“男子汉大丈夫,错了就错了,哪儿来这么多狡辩?公安同志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家从去年就没有清净过,就这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
你就不能离你老婆孩子远一点儿?还有,把嘴巴管严点,不该说的话别说!等年后上班,来我办公室找我,我们好好谈谈。”
袁鹏一听这话就慌了:“主任,我错了,主任……”
回答他的是电话忙音。
“袁鹏同志,你认罪吗?”老公安敲着桌子。
“公安同志,我错了。我错在不该来找我老婆,不该踹她!但我真就是来找她回家的。我们是一家人,两口子打架不能算犯罪吧!”袁鹏蔫了吧唧地辩解。
老公安把桌子拍得山响:“你弄清楚,这是蜀绣厂宿舍,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蓉城蜀绣厂是国家外事活动的重要单位。
如果今天蜀绣厂还有外宾,我们绝不可能轻易饶了你。你们是两口子,你就可以随便踹门啊?是不是她躲在派出所,你也可以踹我们的门?还带那么大一个凶器!”
小公安从包里拿出半块砖头。“幸好你没有拿出来用,要不今天就等着上山剃头劳改吧!”
袁鹏苍白解释:“这真不是我放进去的!我不知道哪儿来的。我真没有……”
“证据呢,谁能证明这砖头是别人放的?明明就是你为了砸门故意带的。”小公安把砖头放在桌上,开始登记:“持凶器骚扰蜀绣厂职工,治安拘留三天,赔偿医药费、维修费并处罚金……”
“别啊!公安同志,我没带凶器,砖头真不是我的……公安同志,请您详细看看呐,求求您了。”
如果没有这半块砖头,最多罚款赔医药费警告处理,可现在……袁鹏喜提银手镯一副,铁栅栏房间一个,派出所度假三天。
罪魁祸首袁锦悦憋着笑,趴在母亲身上望着这场闹剧终结。入不了监狱,让你拘留几天,再被单位警告处理一下没问题。
“叫唤什么,给我闭嘴!”老公安让袁鹏搜了下口袋,全身上下只有8块钱,都交给了文莉君:“这位同志,你先去医院看看,家里还有什么损失计算下,我们待会儿通知他家属来交钱。”
“公安同志,我是被冤枉的,我没带砖头啊……”袁鹏被小公安拖走了,哀号声越来越远,最后听见铁门咔嗒声响,袁鹏的声音没了。
文莉君捂着肚子站起来,又一次热泪盈眶:“谢谢公安同志!”
“哎,不谢不谢。麻烦你在笔录上签个字,三天后我让他及其家属给你赔礼道歉。”老公安恢复神态,笑眯眯地十分亲切。
“那我爸爸以后还会来骚扰我们吗?”袁锦悦拉着老公安的胳膊,看起来就像被大灰狼惊扰的可怜小白兔。
老公安摸摸小姑娘的黄毛小辫子:“小丫头别怕,肯定不会了,经过这次拘留警告,你爸肯定不敢再来了。蜀绣厂是我们辖区重点保护单位,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的。这附近农田多,农户多,我们会加强巡查。”
“谢谢伯伯!”既然公安承诺,袁锦悦放心下来。
钱引章带着儿子和门卫大爷回宿舍了,袁锦悦陪着母亲去了省医院。
幸好冬天衣服厚,母亲躲得快,她胸口挨的这一脚影响不大,甚至没有破皮青肿。只有双手打人破了皮,被贴上药水胶布,药单子上不少跌打损伤的药和纱布胶带。
可就算如此,在袁锦悦的强烈要求下,文莉君被拉着在可以检查的科室到处转悠。
如果不是X光辐射有害,亲闺女还准备让亲妈多查一次。最后,小姑娘拉着亲妈让每个值班医生都确认没毛病后才算完。
袁锦悦数着手里省的钱,让内科的医生帮忙给开了维生素ABCD、钙片、止痛药等等。美其名曰预防万一,实则是花光袁鹏的钱。
反正钱不够,再找他要!
第44章
过年的医院比较冷清, 母女俩检查加开药,很快办完了。小姑娘手里拽着一把票据,美滋滋地牵着母亲的手准备回家。经过这一折腾, 肚子是彻底饿了。
母女俩往医院大门外走着,商量晚上吃点儿什么好的。
一个长发女人从两人面前快速飘过,伴随着轻盈悦耳的声音:“儿子, 妈妈带你出去玩!”
“幺儿呐,莫跑啊!帮我拦住她……”身后传来一声尖利的嘶喊, 一个大娘颤颤巍巍跑过来。
文莉君看向跑过的人影, 这个女人穿着蓝白条纹的病人服,身上褐色的斑斑点点好似血渍。她好像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冷, 光着脚丫在医院的水磨石地面上跑着跳着, 背影看着有点眼熟。
追她的大娘擦身而过,文莉君认得,这是曹云的老娘,当初两口子结婚, 她还去吃过席。
大娘的声音撕心裂肺:“云儿呐!你才生了娃儿, 莫下床啊!出了月子才行。”
护士医生也跟着追了出来,边跑边喊:“前面的, 帮忙拦住她!”
门口路过的两个护工帮忙拦住了疯疯癫癫的女人。
文莉君和袁锦悦这下看清了, 这不是曹云又是谁?她的肚子已经瘪了, 神志不清地呼喊着:“我的儿啊, 我的儿啊!妈妈的房子啊!”
曹老娘抱着她哭泣:“造孽啊,我好好的幺儿啊!我的孙子啊!都是袁家害的。闺女别哭, 我们去找他们算账!”
曹云一把推开曹老娘:“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你把我卖给袁家的,这么多年不闻不问, 现在装什么慈母。你和我爹就是来讹钱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一瞬间,曹云好像又不疯了。
袁锦悦心中暗叫不好,曹云这个状态一看就是生下来的娃娃有问题。
之前曹云半夜大出血送医,医生说有早产的症状。算算日期,她的预产期还有一个月。
可80年代末医学条件已经进步很大了,就算早产,孩子活下来的概率也挺高的,为什么曹云会是这个状态。
文莉君也想到一块儿去了,她拉住身边的护士:“护士同志,我认识这位产妇,她这是怎么了?”
护士叹息一声:“哎,今天早上产妇早产了一个胎儿,产妇醒过来掀开襁褓看了娃娃身体,当场就疯了。”
“是生了一个女儿吗?”文莉君的理解中,只有生闺女才会这么失望,可也不至于疯了吧!
“哎!是女儿,也不是女儿。哎,不好说、不好说……”护士摇摇头,飞奔去找曹云去了。
不是生闺女,那就是生儿子了,生儿子曹云应该高兴啊!文莉君弄不懂了,袁锦悦迈着小短腿已经挤进人群看热闹去了。
她的脑子也懵了,上一世,幺爸幺婶生的就是女儿,确实是在母亲去世的春天早产的。因为身体不好,存在感很低,后来两口子再也没有生过其他孩子。在袁锦悦离家的时候,这个小堂妹还活得好好的,取名袁丽玲。
曹云的状态很差,她的眼睛充满血丝,一边喋喋不休地谩骂,一边叽里呱啦地号叫。护士推来轮椅,医生和曹老娘把她架上去摁着坐下,还拴上了安全带。
看热闹的人让开一条路,方便医护人员把病人推走。
曹云披头散发,咬牙切齿盯着周围的人,就像他们曾经吃过她的血肉。
文莉君牵着袁锦悦站在一旁,就这么和曹云对视上了。曹云果然更加激动了。
她全身颤抖,伸长脖子对着文莉君母女,嘴角流出白沫,哑着声音喊道:“是她,就是她!抓住她,是她害我的。”
她一边喊着,一边挣扎着要从束缚中逃脱出来。医生护士赶快用身体拦住她,把她困在轮椅上,还找出绷带缠住她的手脚。
袁锦悦一看她这副疯癫的样子,拽着亲妈的手使劲往后撤。
曹老娘也看见了文莉君:“这不是袁家大嫂吗?还真是冤家路窄,你今天可撞我手里了。我家女儿成了这样,全是你干的。你是蜀绣厂职工,工资不低吧!废话少说,赔钱!”
文莉君猝不及防被曹老娘抓住了手腕,一时半会儿挣脱不出:“你女儿变成这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就是你让她吃了毒药吧!现在我闺女生了个怪胎,全是你这个瓜婆娘干的!”曹老娘嘴巴像打机关枪,唾沫四溅。
毒药好理解,是指神医的转胎药。怪胎又是怎么回事儿?
袁锦悦心中划过一道亮光,几十年后,仍然有不少人执着于生男孩,吃下各种转胎药,最后生出双性人或者畸形器官的人。难道这一世曹云因为吃了大量转胎药,真的生下个不男不女的娃?
文莉君都懵了:“你说的毒药是生儿子药吧!我警告过曹云,神医的药不能吃,这就是个骗子。她根本不相信,还加大了药量继续吃。这能怪我吗?”
“就是你,你为什么停药?如果你乖乖吃生子药,我闺女根本就不会和你争,就不会吃这么多毒药了。花了这么多钱,结果生个怪胎。就是你,就是你!你个贱婆娘,还我大孙子来!”
曹老娘的逻辑真是堪称奇葩,医生伸出手想要劝解,曹老娘不管不顾还是谩骂,要求文莉君赔钱。
曹云期期艾艾斜靠在轮椅上,眼泪长流,好像真是受害者。不明真相的群众议论纷纷,到底怎么回事儿?谁是坏人?
文莉君中午才打了一架从派出所出来,现在已经后续无力了。她摆脱不了曹老娘的铁手,辩驳的声音又没有曹老娘的声音大,更没有曹老娘的无耻无逻辑乱咬!一时落了下风。
居然有人欺负亲妈,袁锦悦忍不了一点,她个子小打不过曹老娘。不还有曹云吗?
趁着大家都在劝曹老娘,小丫头噌噌噌走到轮椅面前,爬上曹云的腿,用手拽起她的耳朵,在她耳膜旁大吼一声:“曹云,你清醒点儿!”
这声高分贝尖叫,所有人都停下来看向小姑娘。
曹云的耳朵被儿童尖锐的声音激得嗡嗡响,但是脑子清醒了一些,浑浊的眼珠子看向袁锦悦,微张着嘴:“你,你是怨女!还我儿子……”
“是!我是怨女!”袁锦悦站在轮椅上,抓着她的耳朵居高临下看着曹云,凌厉的目光洞穿人心。
“我是一个孩子,本来应该快乐地出生,幸福地成长。只因为我是女孩儿,我爹嫌弃我要卖掉我,爷爷奶奶折磨我要扔掉我!所以我全身上下都是怨气!
凭什么我努力认真没人看见,连饭都不给我好好吃,这些人只看得到我的性别,看不见我的任何优点。
可那又怎样?我妈妈不嫌弃我,她不愿意吃药伤害我,一次次拼命护下了我,为了我不再生老二,甚至为了我离开了袁家。所以,我没怨气,我很幸福!”
袁锦悦说完埋在心里的话,眼眶里泪水点点,鼻子好酸。
她擦了一把鼻子,憋回眼泪,继续对着曹云吼道:“曹云!你只知道你可怜,所以把怨气发在我妈和我身上,可是你孩子呢?她不可怜吗?别人是把药塞你嘴里了吗?
这个孩子根本没人爱,她亲生母亲只把她当作争房子家产的工具!就算别人告诉她,吃药变不成男孩儿,吃药有危险,她还是要吃,还要大剂量地吃。现在她出生了,不是男孩儿,她的妈妈只知道怨怪别人,只知道趁机找人讹钱!
曹云,你的孩子才是怨女!她如果知道她变成怪胎的真相,她会怨恨你一辈子,纠缠你一辈子!你的良心,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女儿的话让文莉君心痛不已,也心安不少。她知道,她的女儿能够理解她做的一切。她的女儿值得她做的一切。
“没有,我没有!我是爱她的,她不该来报复我!”曹云哇哇大哭起来。“我不这么做,没办法啊!我连工作都没有,靠男人才有饭吃。”
曹老娘拉着文莉君喊道:“我不管,你必须赔钱!”
文莉君再不客气,她一把推开曹老娘,走到轮椅旁边抱起袁锦悦:“曹云!别为自己的错误找理由,肚子是我们的,我们有权利选择生或者不生!孩子不仅是男人的,也是我们女人的。
我们都是母亲,为了孩子就该勇敢些!我没什么文化,也没有好家庭。但我用一根针线都能做到自立自强,你也能做到。”
“呜呜呜,可是我,我该怎么办?我孩子该怎么办?”曹云低下头,没有手来擦,泪水只能胡乱地在脸上流淌。
“看你自己,你可以放弃她,也可以救她!”小姑娘的话语如同这冬日一般冰凉。“你才是母亲!”
曹云望着她们,心中悲凉。
文莉君,看起来老实柔弱,可在孩子的问题上,她出人意料地坚强。
袁锦悦,多厉害的女孩子啊,漂亮、聪明、勇敢,是所有母亲的希望吧!而她的孩子,本来也可以这么乖的。
是自己自私自利,害了她,毁了她!
医生终于听明白了前因后果,回到曹云身边:“患者,你孩子虽然因为药物导致身体畸形,但还可以通过手术改变。只要你有想救她的心,未来还有更好的医学手段,一定能治好的!”
曹云在蓬乱的头发中扬起脸,肮脏的脸上是明亮的眸子:“医生,真的能治好?”
“能!过十年,孩子青春期前一定能手术。”医生大包大揽着,给曹云鼓劲。
“呜呜呜……好,我们一定要治好。我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曹云放了心,闭上了眼,昏厥了过去。
她从产床上下来,看见孩子畸形的身体,瞬间就疯了。
现在她终于疲倦了,要休息了。文莉君说得对,她是妈妈,她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为孩子负责。
为什么要听袁鲲的,为什么要听袁家的?她的肚子、她的孩子,都是她的。
曹老娘抱着曹云嘟嘟囔囔:“闺女,这事儿不怪我们,是袁家的错,我们找他们理论去!就算孙女做手术,也是需要钱的。他们必须赔钱!”
医生护士推着曹云走远,围观群众摇着头散去。医院里每天都会发生悲欢离合的故事,这一个小插曲不过是微微扬起一丁点儿浪花。
袁锦悦冷冷看着这一切,袁家的天要塌了吧!
果不其然,稍晚些袁大山接到村委会通知老大被浣花溪派出所拘留的消息,田秀芬从袁鲲口里得知老二媳妇生了个怪胎。
老两口本准备立刻去派出所求情接老大,袁鲲却被打了扔回了老宅,曹家的三个赖皮儿子堵在大门要拿钱。
一时间,黄连村上上下下都在看笑话。周婶看得尤其开心,每天都要去袁家门口晃一圈。
袁家年前买了彩电,现在哪里还有钱。直到袁大山手写了借条,表示欠曹家1000块钱,曹家三兄弟才欢欢喜喜地离开。
第45章
三天后, 张娟、刘卉带着丈夫孩子回到宿舍,全院的人都传遍了文莉君暴打男人的故事。惊讶得张大了嘴!
文莉君?暴打男人?
是怎么把这两个词汇联系在一起的呢?
直到她们看见文莉君双手的纱布胶带,才相信了这件事。
“莉君, 你是好样的!”张娟竖起大拇指。
刘卉也说:“下次还是小心些,他毕竟是男人,后面再来怎么办, 总不能每次都报警吧!”
张娟并不同意:“怕什么,这是蜀绣厂, 不是他能横着走的地方。”
她摸着文莉君的手:“只是你下次别用手打了, 我们绣工一定要保护好手。这伤口结了痂,上班就只有包纱布贴胶带了, 尽量少用伤口碰丝线。”
“当时头脑发热冲动了, 忘了手的事儿!只知道打了他,让我好解气,事后又害怕他报复!”文莉君羞涩地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手。
打的时候心里有多爽, 现在手就有多疼。但是, 打得值!
“小心驶得万年船!”刘卉也说。
“不会了!派出所公安叔叔已经警告过他了,这里是外事单位, 有特殊保护。他再也不能到这附近来骚扰我妈妈了。”袁锦悦得意地叉着腰。“还让他赔钱了, 今天我们就去拿!”
“今天降温了, 丫丫还是别出去了, 娟儿陪我去一趟派出所吧!”文莉君还要去签字领赔偿金。
“没问题,我还要带上我家老关, 让袁家晓得,我们家莉君是有人撑腰的!”张娟豪气万丈,一副干架的样子!
刘卉笑着说:“那你们把我家大勇也带上, 让他穿着军服,给你们扎起!我在家做饭,今天我从老家带了好吃的冬笋、腊排骨。待会儿都到我家来尝尝!”
张娟毫不客气地收下:“那我们势力更大了!大勇、老关,我们走!”
“那我们走吧!丫丫在家里乖乖等妈妈,好吗?”文莉君收拾包出门了。
袁锦悦一听,心中有了新主意:“好的妈妈,我自己玩一会儿,收拾收拾屋!”
等几位成年人离开,袁锦悦丢下佯装看的书,脖子挂上家门钥匙,兜里揣着从袁鹏包里拿到的卖煤清单和零花钱。她这次的目标是照相馆。
这年头复印机不普及,照相馆倒不少。但是拍一张纸,照相师还是第一次遇到。调整了好几个角度,才把纸条上面的字迹拍清楚。
“小姑娘,你拍这个做什么用呀?”照相师拍完照片,开始开单子,上面写着5寸黑白照片2元,十天后拿照片和底片。
袁锦悦踮脚趴在柜台上看他写字,闻言笑得十分懵懂:“我不知道呀,是爸爸让我拍的,是他要用的吧!”
这年头家长时不时指着孩子打酱油买醋,干这干那,照相师也没有再追问。
袁锦悦心痛地给出2元钱,收回一张小票。这张记录着煤炭清单的纸条,必然会在父母离婚案里起重要作用,她必须拍照备份才行。
回家路上,经过派出所,里面闹哄哄的。袁锦悦忍不住好奇,溜了进去。
原来是张娟和田秀芬在对骂!
张娟不愧是脾气火爆的骂战高手,骂人就像打机关枪,根本不歇气,也不缺氧,每句话都不重复,双手还要配合各种动作。
田秀芬在她面前完全插不上嘴,只能时不时辩驳一句,主要是因为不想给钱。
关松和金大勇并不说话,抄着手站在文莉君身后,气势十足。特别是金大勇绿色的军装,肩膀上亮晶晶的星星,让人胆寒。和他们一比,袁家人瞬间矮了一半。
文莉君气定神闲,抄着手准备离开。
袁鹏突然拉着她的胳膊:“莉君,你别这样,我错了,你跟我回家吧!我保证,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对娃儿好的。”
这次无论袁鹏做出多么可怜的姿态,文莉君都不为所动,她不争不吵也不说话,把脸转向一边。
张娟骂完田秀芬,跳出来拉开袁鹏,指着他的鼻子骂:“你的保证比尿还稀,谁信了你就是脑壳有屎!你不就是看见我姐妹有房能挣钱,所以才求着她回去?
给老子滚远点儿,莫来粘我姐妹的身。你敢再到蜀绣厂来,你试试,我把你按进粪坑吃屎!”
亲妈的好姐妹,一个人能骂一群,袁锦悦放心了。话虽然粗俗了点儿,但是特别有效。
“今天这罚款不是我罚的,是你袁鹏自作孽,是派出所罚的,既然你不愿意交罚款。那我就报告缫丝厂单位领导,以破坏国家外事单位来起诉你!”文莉君话不多,却全在重要的地方。
交钱还是坐牢,任谁都能分清。
袁大山哀号:“都是造的什么孽啊!老婆子,把罚款交了,我们走!”
田秀芬哭哭啼啼从包里掏出十张大团结交了,这已经是袁家最后的存款了。
文莉君签字拿钱,张娟像打了胜仗一般趾高气扬。
袁鹏的眼睛通红,悲愤地喊:“文莉君,你休想摆脱我,我不会同意离婚的!”
已经跨出派出所大门的文莉君回过头,表情不悲不喜:“你同不同意,我们都会离婚的。”
“你别高兴太早!我不会让你如意的。”袁鹏继续吼叫着。“你还欠我家的彩礼,你不还完,没那么容易离开!我家的财产,你别想得到。你的工资,你的宿舍,都要分我一半!”
文莉君愤怒回头,高高举起手。张娟和关松、金大勇全都怒目而视。袁鹏居然吓得后退一步,缩了脖子。
“我不欠你袁家的,也不欠任何人。我在袁家这么多年上交的工资、奖金、外快足够支付彩礼钱了。我看不起你的家产和破房子!
你也别想染指我现在拥有的一切,这宿舍不是福利房,不过是廉租房而已,你一个砖头都分不到。我只要我的女儿,我们,一定会离婚的!”文莉君咬着牙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
门外的小姑娘扑向了母亲,母亲露出宽慰的笑。虽然她讨厌袁鹏,但是她不讨厌与她一脉相传的女儿,她期盼已久的孩子。
她只要女儿,和女儿永远在一起。
刘卉已经在家做好了饭菜,冬笋和腊排骨炖在一起,散发出独特的香味,三家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袁锦悦破天荒啃了两根肉骨头!
吃饱喝足,张娟开启话头:“莉君呐,你这次和袁家的矛盾更大了,但他们不想离婚,你可怎么办呢?我们身边也没有离婚的人,也不认识什么干部,不知道怎么帮你才好!”
文莉君放下碗叹气:“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离婚!袁家所在的黄连村归新旗县管,当初我和袁鹏是在县民政处办的结婚证,也没仔细看在什么地方离婚,需要什么手续。”
“既然管结婚,离婚应该也要管。这两个事儿应该在一个地儿办理!”刘卉沉思着,“等过了年,我陪你去新旗县看看。”
“莉君要离婚,可能没那么容易办成!”张娟愁眉苦脸的,她愿意吵架打架,可最怕动脑筋扯皮,这可太麻烦了。
刘卉拍拍张娟的肩膀,让她安心:“手续这事儿你别操心,我来帮忙。需要吵架打架的时候,再找你上。我们先管眼前的事儿。
我家老金明天就要回部队,莉君家里还有没有什么重活儿,或者要置办搬运什么东西,我让老金来做!”刘卉很大方地贡献了壮劳力。
“我们关松也可以的,姐妹尽管说!”张娟也说道。
文莉君也没和好姐妹客气:“还真有些事儿需要帮忙,那就请两位下午和我再跑一趟旧家具市场吧。师傅借给我一些钱,让我把家置备齐全好生活。趁着休假,把这件事办了,开工我就要去精品车间报到了。”
上午跑完派出所,下午准备跑旧家具市场的两个男人一点也没意见,充分体现了巴蜀地区耙耳朵的好本质。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最后去家具市场的变成了三家人。大家就像逛集市一样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看什么都稀奇。
这年头的旧货市场,旧家具品类很多,年代跨度很大。从前年才做的实木桌子,到清朝时期的雕花木床,还散摆着明朝的水缸、民国的瓦、乡下的猪槽、青花瓷的盆……
兜里揣了700块,文莉君觉得自己像个大款,看看这样也合适,那样也不错。
小姑娘直摇头,她找店家老板拿来纸笔,在上面画了宿舍的简易平面图和房间、厨房、阳台的布局,标上尺寸数字:“妈妈,这是我们家房间的长度和宽度,您看着面积买。”
文莉君接过纸条,果然写得很清晰,不再看那些又大又笨重的家具。尽量挑小巧实用的来。
刘卉凑过来一看:“丫丫好厉害啊,这图画得好!桌子床一目了然。你改天帮阿姨家也画一个,豆豆哥现在只有书桌没有书柜,家里又安放不下,我得顺顺!”
“好叻!”袁锦悦被夸奖得小脸红红,能帮上妈妈和朋友们的忙可太好了。
三家人最后都在市场买了东西。张娟和刘卉给家里添置了花盆、衣架子、小板凳等小东西。
文莉君和袁锦悦商量着给房间添置了带书柜的小书桌,能装衣服被褥的大衣柜,能装餐具食品小零碎的拐角柜,沙发椅和茶几,还买了一把椅子一个小板凳。给厨房添置了碗柜、置物架。给阳台添置了洗脸盆架子。甚至给公用过道买了一个挂衣挂雨伞的架子,公用厕所的物品小篮子等等。
虽然大多数是二手三手产品,颜色质量参差不齐,但一次性把整个家的大件都置备齐了!差不多花了文莉君手里一大半的钱。
关松和金大勇帮着把家具抬上楼,钱多强帮忙用钉子加固。屋子里塞满家具,家的感觉浓厚起来。
节前最后一天,文莉君让钱多强请了修补屋顶的陶师傅,袁锦悦第一次跟着大家来到了屋顶。
这时候的居住屋顶只有几个单元上楼的楼梯间,整个平台都是连通的。有个别人家在楼顶上用竹竿撑起一个架子,趁着天气好的时候晾晒被褥床单。
陶师傅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看了房子漏水的位置,发现水泥上裂开了一条细缝,顺着屋顶预制板的空隙流到了六楼房顶。
“大妹子,你这个修补工程看起来,可要花不少钱呐!这条裂缝贯穿了一半楼顶,我们要把整个裂缝的地方敲开,重新填上水泥砂浆,再做几层防水材料才行。最好找你们单位来修,说不定隔温层下面还有漏水的地方,私人出钱修公家屋顶划不来!”陶师傅还挺为母女俩考虑。
钱多强摇头:“这房子建成好多年了,也没见单位来维修屋顶水管什么的。每次遇到问题,两家单位就互相推诿扯皮。这漏水也不是特别严重,还有没有别的便宜方法把这件事解决了?”
“便宜的有,但是不长久啊!”陶师傅摸着下巴很苦恼。“在屋顶漏水的地方铺上几层塑料布,找几块砖头压住,春天雨小还凑合,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夏天的暴风雨!”
第46章
蓉城的夏天暴风雨加闪电是一场劫难, 每年袁家的老房子屋顶都会漏水,每次修屋顶都要用上一笔钱。
钱不够的时候,就会让文莉君熬夜刺绣东西出去卖。
文莉君摇了摇头, 把不愉快的回忆抛诸脑后。修房顶虽然重要,但是现在勉强能住,她不能把钱都用在这上面。马上要开学了, 给女儿买书买文具交学费更重要。
“师傅你先算算修屋顶需要多少钱,塑料布需要多少钱?”文莉君抠抠搜搜地问。
袁锦悦在楼顶上转来转去, 勘测漏水的缝隙的情况, 联想起上一世的各种屋顶平台布置。回头拉着亲妈说:“妈妈,师傅担心塑料布和砖头会被大风刮跑影响效果, 我们在这里建一个小菜园吧!”
小菜园?几个大人面面相觑, 在屋顶建菜园子?
在旁边一言不发的钱引章双手一拍:“这主意好!小丫头详细说来听听!”
袁锦悦迈开小短腿在屋顶上跑动起来,在屋顶比比画画:“这条漏水裂缝很长,但是不宽。我们先用水泥补一次,再多用几层塑料布铺上, 上面用砖头或者木头分段围起来, 放上土种菜。
钱引章伸手使劲拍了一下钱多强:“我觉得小菜园挺好,也不需要弄太大面积, 就在我们两家楼顶这一圈儿就行。排水问题、泥土问题你去想办法。我天天在家闲得无聊, 我要这个菜园子, 我要和小丫丫一块儿种菜。我还想养鸡养鹌鹑。”
菜园子、养鸡?钱多强一脑袋浆糊:“妈, 你咋不在楼顶养牛养猪呢?”
“我一个老太婆,又没人管着,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当儿子的怎么这么烦?”钱引章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起自己的事儿。
亲妈说起家务事,钱多强不说话了。这也是个特殊的单亲家庭。
“啊?”袁锦悦张张嘴,也行。有钱奶奶一块儿参与, 这个屋顶就能实现蔬菜自由了。真不错!
文莉君对钱多强说:“我们可以先建一块儿小的试试!该出的钱我出。”
陶师傅拍着腿:“如果你们要修菜园子,更要把防水做好才行,否则,上面种菜下面漏雨,漏得更厉害。不漏的地方,也会漏水的!”
“如果能做小菜园,确实可以花一笔钱好好修缮一下。以后种菜节约出来的钱,肯定够修房顶了。就算将来这房子让给别人住,别人也可以获益嘛!”
就算经历了袁家这一切,文莉君仍然保持着善良的心,总是为他人考虑。
袁锦悦抱着妈妈的胳膊说:“我们要有菜园子了,到时候我种菜养鸡捡鸡蛋给妈妈吃。”
如果真能这样,确实能省一些钱,还能让女儿强身健体。文莉君轻轻捏了女儿的小鼻子:“我们丫丫真聪明,多读书就是好处多啊!连楼顶修菜园子也能想到。”
女儿见多识广,经常能想出好主意,帮了母女俩很多次。
文莉君怀念起自己的学生生涯来,当初她的成绩是能读中专或高中的。如果她一直读下去,未必不能有更高的平台和发展。可惜……
钱引章听到这话猜到了文莉君的心思:“想读书就读呗,我们蜀锦厂去年有年轻干部工作两年又考上了大学,边工作边读书,有什么不可以呢?”
“啊?我一个中年妇女还去学校读书,多丢人呐!”文莉君羞着摇头。
“我们干部不是去的学校,我听他们说他去的是什么电大,里面都是成年人。还听说有什么自修还是自考大学来着,你也可以试试嘛!你才多大岁数,比我老婆子年轻多了。我想找个老年大学学绘画,就图个开心。”
真是活得通透的老年人,袁锦悦更喜欢钱引章了,她撒着娇喊着:“钱奶奶说得真棒!我们女孩子,就是要让自己开心点儿。”
钱引章双目圆睁:“我这么老了,还是女孩子么?”
“当然是女孩子!无论什么年龄,我们永远都是女孩子……”袁锦悦乖巧点头,就像个年画娃娃。“钱奶奶,我们到哪里去找泥土和种子呢?”
“浣花溪河边的土就可以用,用种子育苗比较麻烦,找蜀绣厂后面的农民给我们一些小苗吧!这个季节也不知道种什么好,反正他们种什么,我们就种什么。丫丫,好不好啊?”
钱引章兴致勃勃,一老一小十分和谐,看起来成了忘年交。
结束讨论下楼,两家人在公共过道分别,钱引章又指着儿子在过道和公共空间的位置:“儿子,你给我找个木匠师傅来。我要在这里安装一道门!”
“妈,你又想什么新花样了?我们不是有门吗?在这儿又安装一扇门不是浪费钱!”钱多强跺脚,她妈每天想起一出是一出。
“这位置有很多人家都安装了门,作为两户人家的屏障,内里的公共空间也可以利用起来,放在厕所里面的东西也不怕丢了。”钱引章气定神闲地说:“以后再有人来找我或者文丫头她们家,就必须先过这道门才行!”
文莉君一下子就明白了,这道门是为了防止袁鹏直接冲进母女俩的小房间来。就算是有人暴力破开第一道门,还可以给大家缓冲准备的时机,钱引章这番心思,太让人动容了。
她悄悄擦了擦眼角:“这道门的钱我来出,厕所外再拜托钱兄弟给修个洗衣服的水池和平台,我们可以把这块地方利用起来。”
“钱奶奶,以后有了这道外门,我家就可以不关门了,我能经常找你玩吗?”袁锦悦拉着钱引章,仰望着她,真心想把这位老人当成家人来对待。
“对,以后我们在家就可以把门敞开,我们将来就是一家人。”钱引章哈哈大笑起来,豪爽的笑声传出去好远。
被老妈指挥干活儿的钱多强,只有命苦地去找师傅报门的价去了。
新房子和楼顶新的规划,让母女俩十分欢喜,有自己家的感觉真好。
蜀绣厂年后返工的日子,就这么来临了。
年前,文莉君已经把随身物品已经搬到了精品车间。和日用品车间不一样的是,精品车间是蜀绣厂的主力车间,在一楼、二楼共有六个工作间,每个工作间里有10到30人不等。
二楼车间刺绣的东西小一点,人数多一点,座位密集。一楼车间刺绣的物品大一些,人少一点。一楼的绣工并不完全固定,偶尔会根据作品需要从二楼征调人员。
文莉君初来乍到,当然是在二楼的六号车间,棚架的位置同样靠窗,十分明亮。前后左右都是陌生的绣工,第一次打招呼的时候,她们都带着很奇怪的眼神哼哼唧唧的。
“莉君,今天你到咱们精品车间开始实习,为期三个月。如果你能胜任,就留下,如果不能达到我们的最低要求,就要回到日用品车间去。知道吗?”精品车间主任周英笑容满面,四十多岁长得十分国泰民安。
“我会努力做好工作的!”文莉君对自己有信心。
“那就好,本周我让组长带带你。了解一下我们工作流程,学一下相关知识。”周莹介绍完就离开了。
精品车间任务重,她的责任不小,除了管理工作,也在参与作品的刺绣。她把文莉君交给组长,就赶快离开了。
六号车间的组长伍红玲也在四十左右,高高的颧骨板着脸有些个严肃:“文同志,我听说过你。去年的新人第一,在日用品车间当了好几次标兵,年前高质量完成了一件外贸旗袍,何大师傅很喜欢你。可在我们这儿,这些荣誉几乎每个人都有,一切得重新开始。”
伍红玲这话是在车间里当众说的,声音不小,所以旁边不知道何处有嗤笑声传来。
相比日用品车间是新人的天下,现在文莉君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界。这里是全市,乃至全省的顶尖绣工云集之地,获得过省市级、乃至全国大奖的绣工应有尽有。自己这点儿成绩真的不算什么。
“组长您放心,我会跟着您好好学的!”文莉君正襟危坐、谦虚腼腆,可周围传来的嗤笑声更大了。
伍红玲像看傻子一样看她:“我最多告诉你这里的规矩和流程。在这里学习技术全是靠自己的,谁会把拿手绝活儿无偿教给你?”
“那何师傅她不是经常……”文莉君不太明白,何东妹师傅在楼上巡视的时候,就很愿意帮助指导新人,虽然她也不怎么说话,但是会进行示范。学到多少,全靠观察和悟性!
“如果能让何师傅教你,那算是你的本事!”伍红玲毫不客气地盯着文莉君贴着纱布胶带的手。“但我觉得你还是先端正一下你的工作态度再说!”
这句话把文莉君说懵了,除了女儿,工作就是她最重要的事。只有工作好了,她才能养活女儿,让母女俩过上幸福生活。
所以,文莉君对待工作,格外的认真。
伍红玲见她一副呆傻的样子,嗤之以鼻:“看看你的手!”
文莉君摊开双手,她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也爽利。有什么问题吗?
“你现在是精品车间的高级绣工,手就是我们最重要的工具。劈线、理丝、整理、刺绣都要用到手。日用品车间用到的丝线粗细标准在一股、一绒、半绒之间,但是我们刺绣精品用的丝线比日用品细得多!用一毛一丝的细度,也不少。
你现在这手上虽然没有硬茧子,但是这些伤口、毛刺都会影响丝线和成品的质量。”伍红玲伸出自己的手掌,翻转着给文莉君看。
她的手除了幺指,其他手指都修剪得很圆润短小,幺指的长指甲被修剪得很精致。最重要的是她的手指光洁圆滑,皮肤细腻,比她的脸还要漂亮白皙。
“这年头妇女不做家务事不可能,但是有劳保手套、橡胶手套等工具,大大降低对手的伤害。你没有保护好你的手,还让它受伤了,就是对刺绣工作的不尊重!”
伍红玲的话虽说重了点儿,但她说得对。
以往在合作社,绣工们也要洗干净手,涂上油脂保护。到了蜀绣厂,文莉君见大家对手的重视程度更多,也开始学着保养起来。可也就仅仅是用废旧丝绢包扎,贴胶带这样的方式。
如果要使用一丝一毛这样单位的丝线,手上有一点毛刺伤口都是不行的。
“是,我知道了!”文莉君把双手放下,低着头。
“知道了就好!以后多注意。”伍红玲站起来:“跟我走,我给你说一下我们车间的工作流程和注意事项,认识一下相关工作人员!”
“好,马上!”文莉君摸出包里的本子和铅笔,屁颠屁颠地跟上了伍红玲。
第47章
作为四大名绣的蜀绣中最顶尖的产品, 基本在精品车间的绣工手中诞生。这些作品大多数是装饰品,同时也是艺术品。
这些艺术品有着丰富的题材画面,精湛的刺绣工艺。每一件都集中了设计师和绣工的心血与汗水。除了放在自家厂里的展厅展示销售, 这些作品还走出巴蜀,走向全世界。蜀绣代表作《芙蓉鲤鱼》屏风被摆在了人民大会堂。
伍红玲在前面絮絮叨叨地讲,文莉君跟在身后边听边记, 还要和人打招呼。
一件蜀绣艺术品的诞生需要很多步骤,简单来讲, 首先是设计师要设计出图画, 并绘制出1:1的色彩稿和线稿两张图。接着要把线稿上的轮廓通过碳粉拓稿法转印到底布上。底布用棉线横纵绷在绣绷后,才是绣工的工作。刺绣完后得作品接受设计师、质检员检查, 合格后方能拆除绣绷, 装裱进镜框。
因此,文莉君被带着在厂里各楼层打转,拜访各部门负责人员,认真听着每一个人介绍工作要点, 做着记录。
最后, 伍红玲带着她来到了质检室,远远就听到了争吵声。
“颜色不对就是不对!”设计师韦青把绣绷扔在桌上, 三十厘米不到的玻璃纱上的波斯猫, 被这一下震得颤颤巍巍。
“你们自己看看, 这底色、暗面只有简单的浅赭色和灰色, 亮面全是单一的白。再看猫眼睛,糊成了一片, 我给你的稿子又不是小学生画的图!”
一位四十来岁的小个子女绣工,被同样年岁的女设计师批评得眼泪汪汪:“可是,韦老师, 我是蜀绣厂的老人了,也不是第一次刺绣您的作品。我明明是按照您的要求刺绣的啊!”
质检员陈凤银也在旁边打圆场:“韦老师,您这话说得太夸张了!这颜色不挺丰富的吗?她这针脚流畅,绣得也不像小学生画的嘛!”
“小陈,你也说这个话?你忘了,谁都会针法,谁都能达到‘平光亮齐’。但是谁能用技法色彩表达出画面的灵魂,才能称得上真正的蜀绣。”韦青摸着自己的肚子,感觉被气得心痛胃痛。
“颜色用得不对,没衬托出波斯猫的洁白和灵动,我要求返工重做。”
绣工从拿到设计稿开始到刺绣结束,通常一个20X30厘米大小的绣品,就要耗时20天以上。像现在这幅双面绣波斯猫,尺寸在30X30厘米左右,至少用了一个月。
重返工意味着本月考核不合格,不合格意味着本月只有最低档的基本工资,没有奖金,还影响年终考核。
一个作品不合格影响一年,小个子绣工很不服气:“质检员都说合格,韦老师您为什么抓着我不放呐?我们两个人反复看了,绣品明明和图纸是一样的!亮面白色,暗面灰赭,完全没问题。”
韦青把图纸放在绣绷上,指给两人看:“师傅,请你看清楚。这波斯猫看起来是白色的,实际上不完全是白色的。最上面一层的白色毛是多种白色,下面每一个位置的暗面都不是一种灰色。不能只简单用浅赭色代表暗面,所有色彩都是要过渡的,才能看出立体感来。再看猫眼睛,要有聪明劲儿,颜色对比要强烈也要柔和。”
陈凤银睁大眼睛反复观看,其实没看出太大区别,只有硬着头皮说:“好像是有一点不一样,白色到深色过渡色少了些,掺针法交叉换色生硬了些。这眼睛,嗯,是不太好看!”
明明大家都没看出差别,陈凤银不敢得罪设计师,就把自己卖了,硬说自己色彩感不好,针法不细腻。
“我也没有只用白色啊,我用了好几种颜色的,我很用心的!”小个子绣工把绣品摔在地上,捂着脸哭着跑出了质检室。
“韦老师,这可怎么办?重做的话,她这个月估计只有一半工资拿。”陈凤银眼巴巴望着设计师,希望她松口。
“哎!”韦青皱着眉头收起了图纸:“已经绣出来的作品别摆在一楼的陈列室,不要署我的名字,找外销单位便宜点卖出去吧!这作品换个人做,找个眼睛准一点的。”
伍红玲趁机推了推文莉君:“这就是韦青老师,全厂绣工最怕她的稿子。质检员主要看针法针脚线头,但是设计师要看形准,还要看是否用绣线表达出了画面的精髓。
精品车间的绣工不仅有荣誉和奖金,因为手艺不精湛被退稿罚款的事也时有发生。多几次不合格,大概率她也待不下去了。”
文莉君盯着地上的绣品,发现波斯猫的蓝眼睛确实像蒙了层雾,再加上身体比较扁平化的刺绣方式。让这只猫看起来像是女儿看的图画书,不像一只真猫!
想起女儿一双明亮的眼睛,她鬼使神差地蹲下身捡起绣绷:“猫眼睛或许真不是纯粹的蓝,还应该有光和影的感觉。”
韦青斜睨她一眼:“你是谁?”
“她是绣工文莉君。”伍红玲笑着介绍:“她是从日用品车间刚调过来的高手,曾经在入厂的新员工比赛中拿了第一。当时她用好几种黄、绿、银、粉和各种白色丝线,刺绣出了一支白梅,拔得头筹!她对色彩的感觉应该是不错的。”
文莉君默默瞧了伍红玲一眼,看来她是当初入厂考核时跟着何东妹师傅的人之一。组长看过她的作品,记得她的长处,让她小小地感动了。
“那你是准备向我推荐她来完成这幅波斯猫?”韦青问着伍红玲,眼睛却看向文莉君。
绣工都是要和设计师合作的,韦老师虽然刁钻,但是她对作品的执着精神,文莉君很佩服。“如果韦老师愿意给我个机会,我愿意试试!”
说完,她忐忑地捏紧了手中的笔记本。
面对设计师,绣工都会紧张,韦青毫不意外。
她没有理会文莉君的情绪,而是打开了手中的图纸:“你看看这只猫,你觉得有多少种颜色,会用上多少种丝线?”
这不是日用品车间或合作社常见的图纸,这就是一幅工笔画。蜀绣将就“画绣合一”,稿子基本上全是国画。
画上的白色蓝眼睛波斯猫扭着脑袋盯着一只蚂蚱,似乎马上就要扑了上去。整个画面栩栩如生,猫身上的毛发根根分明。仿佛随着猫咪的呼吸走动,这些毛都会随之摆动。
但这些毛确实不止白色,暗面也不止于淡赭色、灰色。在身体的不同地方,呈现出色彩更加丰富的深浅变化来。眼睛更是精彩灵动,如同会说话一般。
文莉君心中有了数:“这只猫看起来是白色的,但是它的身体在转折处有赭石、橙色、浅赭色、棕灰色的深浅变化大概有二十几种颜色。眼睛大概是八九个色。表层的毛发就算是白色,也有五六种冷暖白色来表达。这些颜色如果穿插得当,应该能呈现出更多变化。”
结构、冷暖、穿插,说话很专业。
韦青收起了画稿:“那文同志,你把你曾经的作品带到我画室来给我看看,我再综合考虑下。”
文莉君还没反应过来,伍红玲已经笑着说谢谢了。能得到韦青老师的青睐,是多少绣工的梦想啊!
对文莉君来说,以前拿着设计图就开始绣花的工作结束了。在精品车间,刺绣前要先和设计师沟通好,知道如何表达她的作品;绣完后要给设计师审核,得到她的认可。
蜀绣是设计师和绣工共同完成的艺术品,不是一个人能办到的事儿。
文莉君赶快去日用品车间找组长赵勇,她的作品完成后都交给了组长,年前完成的蝴蝶旗袍已经送走了。不知道之前刺绣的被面儿枕套丝巾这些东西还在不在厂里。
“哟!这不是文大师傅吗?怎么有空光临我们日用品车间呢?”赵勇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一本《工艺美术》杂志。杂志很大,里面夹着的《故事会》正在讲男女在林间打荤架,他当然舍不得抬头。
礼貌站在他面前的文莉君表达了想找自己作品的请求。
“你的作品,你哪有什么作品,都是工厂的商品,我早就交了。你不是和李主任关系特别好吗?人家连房子都帮你争取了,你去问他呀!”赵勇盯着书,说着阴阳怪气的话。
丁艳梅等人附和着笑起来,似乎赵勇拆穿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
听见这种关于男女的谣言当然不忍,一旦不加反对辩驳,就成了默认,将来还会有更难听的话传出来。
文莉君自从和袁鹏干过架,渐渐摆脱了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过去。她不再是一个受气包了!
她伸出手猛地抽走赵勇的杂志,里面的《故事会》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插图上画着男女互相推搡的模样,文莉君捡起来啪的一声拍在赵勇桌上。
“怪不得说话那么难听,原来在看这种书。只有本身思想龌龊的人,才会觉得全世界的男女都是龌龊的关系。你把嘴巴放干净点,让我听见组长在我背后乱说话,还涉及到其他干部,我会找书记评理去!”
“你!”赵勇开了个头,又说不出别的话。这话扯起来,赵勇可不干净。
威胁完赵勇,文莉君冷冷地看向丁艳梅,她才搬来几天,和赵勇的风言风语已经传遍了蜀绣厂。
丁艳梅缩了缩脖子,低着头专注工作去了。
张娟从座位上起来靠拢文莉君,她刚才还想帮忙来着,可好姐妹现在不一样了,不需要她出手了。
“你别听赵勇的去找李主任,我们做的东西都在仓库呢!你去库房问问,就说要补几针,看能不能拿出来。”张娟曾经就这么干过。
“谢谢好姐妹,我去库房看看。”文莉君匆忙离开了。
等她拿到上次刺绣的鸢尾花丝巾,找到了韦青所在的画室。韦青抱着热水袋已经在等着文莉君了。
第48章
二楼的画室一溜五间, 每间有1~2位设计师,一共八位设计师。说是设计师,其实都是本地的国画画家。
他们有擅长工笔的, 有擅长写意的,也有擅长书法的。题材方面也各有所长,人物、山水、花鸟鱼虫不一而足。
在市内各级绘画比赛展示中, 他们常常登上领奖台,获取荣誉, 是当之无愧的画家。
这位韦青四十来岁, 写意工笔书法都来得两手,最擅长花鸟动物的工笔画, 也是蜀绣作品最常见的题材。据说大会堂用的芙蓉鲤鱼图初稿, 就出自韦青之手。
所以,她牛气些,对绣工要求高一点也能理解。谁不希望自己的绘画作品能一比一还原,甚至借助刺绣工艺更加精彩呢?
文莉君把自己的刺绣作品交到韦青手上, 趁她仔细观看的工夫, 偷偷打量着四周。
窗前铺着一张比床还大的画桌,墙上靠着几块大木板, 面积比画桌还大。画桌上除了杂乱的画笔工具和书籍, 中央铺着一张四尺整的白纸, 上面很多杂乱的线条。墙上的木板挂着几张已经完成的作品, 有波斯猫、有哈巴狗、有鹦鹉还有牡丹等等。
“你对色彩的感觉还行,但是针脚还不够细腻。”韦青抬起头来, 把东西交还给文莉君。“你以前用的丝线比较粗,没有做过真正的双面绣精品。做我的图,要粗细搭配使用, 最细的线条可能会达到半丝甚至更细。”
看来韦青不仅懂绘画,也懂刺绣。
“我能试试!请韦老师给我一个机会。”文莉君曾经也试过半丝的绣法,只是在实际工作中很少需要罢了。如果她想要在精品车间立足,半丝甚至更细的丝线刺绣法,都要掌握。
韦青的目光在她缠着纱布的手上停留:“手伤了?”
“年前处理家务事不小心划的。”文莉君藏起手,不想解释和袁鹏打架的事情,“但半丝以下的活儿还能做,给我几天时间可以吗?我还在培训。”
韦青望着文莉君坚定的眼神,突然觉得很熟悉。是啊,年轻时的她也是这样的,温和而执着。
“那就给你一个机会,你试试用半丝线刺绣个猫眼给我看看,颜色你试着自己配。马上就要暖和了,就要春天的猫眼吧!”
春天的猫眼是什么样子的呢?文莉君捏着韦青给她画的猫眼发呆,这就是一个圆圈,中间一条竖杠。
回到精品车间,她做了个手绷。把猫眼蒙着画在玻璃纱上,淡淡的白色粉末勾勒出一个不太清晰的轮廓。
蓝色的丝线很多,如果要展示自己对色彩的理解,那就需要尽量多地选择颜色。文莉君一狠心,把架子上的三十多种蓝色各申请了一根,带回去放在一块废绸缎上,按照深浅进行反复排列。
然后她试着开始劈丝,一根线揉开,它的一半是一绒,一绒错开分成八份,就是一丝。把一丝再对半,就是半丝。继续下去,半丝可以劈成11毛,每一毛就是一根天然蚕丝。也是丝线最极致的细度。
受制于手指上面的伤口和胶布,劈线到半绒的程度,丝线边缘已经有滑丝断裂的迹象了。
文莉君叹了口气,先去后勤办公室领劳保手套。晚上回到家,蛤蜊油已经用完了。
睡前,她用毛巾捂热手指,破天荒地把给女儿擦脸用的宝宝霜涂在自己手上。
袁锦悦看见了,就伸出小手帮母亲按摩:“妈妈的手就是要好好保养一下。脸也要好好擦擦……”
避开受伤的部分,袁锦悦仔细扭捏着她手掌手指,然后重新戳了一大块白色膏体抹在文莉君的脸上。
“多了多了!”文莉君从小姑娘手指上撇下一块,抹在女儿的小脸上。“妈妈老了,不需要臭美了!”
“妈妈一点儿不老,我的妈妈最年轻、最漂亮!”袁锦悦不由分说给母亲细细抹了一遍。
母亲如果好好打扮,真的很美。可惜她总是舍不得保养,每次总是给女儿擦完脸,才就着手上的这点儿宝宝霜抹自己粗糙的手,脸则是完全不管了。
“这宝宝霜很贵的,丫丫擦就可以了。”文莉君给女儿抹完脸,再给她揉着小手掌、小手指,叹了口气。
“我们这次买家具修门窗,补房顶修门,把借来的钱都快用完了。还有半个多月才发工资,我们要省着点儿花!丫丫明天去帮妈妈买一盒蛤蜊油就可以了。”
光是戴手套,涂油脂,并不能完全改善母亲的手部问题。袁锦悦想着,这个家里的活儿以后要多靠自己,还要长期保持热水给妈妈洗手洗衣做饭,免得手指因为冻伤开裂。
于是,第二天文莉君中午送饭回来,袁锦悦已经把家里打扫干净了,小内内和袜子洗干净了挂在衣架上。蜂窝煤炉子换了新煤,炉膛上热着水壶。新的大门和楼顶的小花园正在建设,她跑前跑后地忙着递东西、递开水,顺便监工。
她个子小小的,嘴巴甜甜的,施工的师傅们很喜欢她。不知不觉告诉了她附近哪里有工地,工地里有哪些废旧的东西。
小丫头都记下来了,她准备去这些工地,多赚点母亲擦手的香香钱。
文莉君没做什么家务,好好养了一周。伤口愈合,新皮肤长起来了,经过一周蛤蜊油的润泽,手也润滑了许多。
这一周,她一直在联系劈开丝线,从最开始熟悉的一绒、半绒,到后面生疏的一丝、半丝,甚至八毛、四毛、一毛……
双手拉开绷直丝线,手腕转动将丝线缠绕在手指上,拇指中指食指捻开线群,幺指勾线。反反复复,失败多次后文莉君终于能熟练的从一绒,劈线到一毛。
每一种粗细的丝线,文莉君都穿上一根对应大小的绣花针,整齐摆在一起。仿佛是为战士准备好的钢枪、为医生准备好的手术刀。
窗外阳光明媚,洒在院子里。门口的旅游车来来往往,花坛中的迎春花正冒出新芽。欣欣向荣的一切,如同茁壮成长的女儿。
她有一双很美好的眼睛,黑色的瞳孔,淡蓝色的眼白,反射着世间一切美好与精彩。在她的眼睛里,能看见粉红的花、嫩绿的芽、碧蓝的天,还有温暖的光。
语言已经不能准确表达出心中的澎湃和色彩的名称,文莉君站了起来,重新选择了丝线,加入了黄、白、蓝、粉、赭、灰、黑、紫几个颜色,反复排列着、挑选着。
最后她用十七种不同颜色的丝线,采取晕针、滚针刺绣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猫眼来。
向阳处是阳光的黄,背光处是幽暗的青,中间是绿色蓝色的深浅过渡。向阳的边缘带着暖心的粉,背光的边缘带着神秘的紫。中间的竖线也不只有黑,还有银色和灰色。
丝线全部采用八毛、四毛的标准进行刺绣,针脚细密到必须放在眼下,才能看清丝理的走向。
韦青接过手绷上的猫眼,虽然面无表情的仔细观察着色彩的变化,又翻过来看了看两边的丝理和藏针情况,但是明显眼睛有了神采。
“说说吧!你用了多少种颜色,为什么选择了这些颜色,用了哪些方法来刺绣,线用到几丝粗细?”
文莉君忐忑地拿出丝线卡片,上面整齐排列着十七根使用过的丝线,她一一解释着自己的刺绣方法和选色的想法:“我没有养过波斯猫,但我看过女儿的眼睛。看到她的眼睛,就能看到光。能感受到她如同茁壮成长的树苗,特别春天!”
文莉君解释的时候,韦青什么话也没说,只看着这枚猫眼,用指腹轻轻抚摸,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
等文莉君解释完,韦青没有赞扬也没有批评,反而拿起了自己的画稿,仔细端详着,仿佛要把绣绷上的猫眼移植过去。文莉君就这么站在她的桌前,像个等待老师检查作业的小学生。
“那你来看看这猫,你准备怎么刺绣?”韦青指着画稿问道。
文莉君的脚趾头都抠起来了,让她刺绣容易,让她用语言表达,却很难。她连比带画地说了一大通。大意是先用粗线打底,从猫眼睛、猫脸开始,铺满底色,然后按照猫的结构来回刺绣飞扬的毛发,最上面一层才是提亮用的白色。
听了好一会儿,韦青终于微微点头:“那这张画稿就交给你了!”
文莉君如释重负,她的欢喜溢于言表:“谢谢韦老师!”
“别高兴得那么早,中间我还要过来看进度的,最后也要看效果。如果不合格,你也不用和我合作了。我这个人对刺绣的完成度要求很高,宁缺毋滥!”韦青毫不留情地抛出威胁的话语。
“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文莉君慎重接过了色稿和线描稿。
伍红玲得知她拿到了业务,也不意外:“别怪我没给你推荐其他设计师,实在是这几位老师都有比较固定的绣工。你初来乍到,总不好去抢别人的生意。
韦老师这人虽然要求严格脾气大,可她的稿子题材广泛,质量高很受欢迎。只要出了成品,十分抢手。她一直在找合适的绣工长期合作,希望你能达到她的标准。把她的作品做好了,工厂一定会有奖励的。”
文莉君站在她面前吞吞吐吐:“先不说奖励,我没绣过这么大的双面绣波斯猫,能去找别的师傅请教下吗?或者去找何东妹大师傅询问下注意事项?”
“我们这里都是开放工作的,一楼更是接受全面参观,只要别人不介意你都可以看。何东妹师傅最近很忙,她在指导刺绣一幅大屏风,是郭守仁主任复刻的一幅长卷古画,你想去找她就去吧!”
伍红玲虽然不苟言笑、语言锋利,但都是工作上的要求。她从不拦着文莉君询问学习和绣工间的交流,文莉君觉得没有一周前那么怕她了。
中午,文莉君和张娟、刘卉一起聚在一起排队打饭。闻听韦青同意文莉君刺绣她的作品,两人也很吃惊。
“上一个给韦老师刺绣的工人差点扣工资,你真的要接她的活儿?”张娟总是消息灵通。
文莉君摇了摇头:“没办法,我要在三个月内达到精品车间的最低标准,否则会被退回日用品车间。大多数设计师都有固定的搭档,我总不能在精品车间一直等着,或者给别人搭下手。
韦老师虽然要求高,但是她不是针对我,她只是对作品负责而已。学前班马上就要开学了,我得挣到丫丫下个月的学费才行!”
母亲想着女儿,女儿也想着母亲。
正溜到工地里捡废弃铁钉、钢钎,切下来的金属边角料的袁锦悦,不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她掂量了一下口袋的重量,起码有四五斤,瘦小的她已经是负重的极限了。这一堆东西至少可以卖个5毛钱。再存两天,就能给妈妈买一盒百雀羚了!
第49章
经过刘卉的介绍和吹牛皮, 百花潭小学接收了春天插班入读的袁锦悦小朋友,学费比幼儿园便宜,一学期才20。但是不管午饭, 只上上午半天。
3月1日,袁锦悦晕头转向地起了床,背着小书包, 成为一名预备小学生。她的左边是誓要保护好妹妹的金豆豆大哥,她的右边是一定要照顾好妹妹的关雨婷姐姐。
他们牵着她的手, 三人并行走, 袁锦悦被带得同手同脚出了大院门。
张娟、刘卉和孩子们摆摆手叮嘱两句,就上班去了。
文莉君远远跟在女儿身后, 总觉得不放心。女儿心智成熟, 但是个头太小了,比同龄的孩子矮小很多。到了陌生的环境,会不会被大孩子欺负。
当初自己早一点反抗,带着女儿离开家好好吃饭运动, 女儿一定会更健康快乐的。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只有多爱她弥补了。
眼望着三个人进了百花潭小学的大门,然后女儿上了教学楼, 文莉君还在栅栏外面张望。
袁锦悦进了二楼贴着学前二班的教室, 找了个最后排靠窗的座位。她跪在凳子上, 刚好可以趴在窗台上往外张望。
窗前的大树还没有发芽, 学校栅栏外站着徘徊的亲妈。
“妈妈!”袁锦悦挥手大喊道:“妈妈,我在这儿!”
被捉包的文莉君抬头, 在树杈间看见了女儿小小的脸,她举起手围在嘴唇周围:“丫丫,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
“……”好吧,妈妈只是担心她的安危吧!袁锦悦趴在窗台上,甜甜地笑了。她的妈妈真好!
文莉君挥了挥手,终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学校。袁锦悦总感觉母亲比自己读幼儿园的时候,还要黏人呢!她还怕自己不能适应新环境吗?都是些学前班的豆丁。她能收服金豆豆和关雨婷,就能收服别的孩子。
刚这么想了,麻烦就找上门来了。
“喂,新来的,你坐了我的座位!”一个满脸不耐烦的男孩儿站在袁锦悦的座位旁。他的身高体型看起来是袁锦悦的两倍大,十分具有威慑力。教室里的孩子们都把脸转向了他。
“我问过同学了,这座位是随便坐的。那大家就要讲规矩,先来先得。”小姑娘回头看了一眼小男孩儿,就趴在窗台上望远不再理睬他了。
“不行!这个班里我说了算,我想坐哪儿就坐哪儿,所有人都必须让我!这座位我上学期就占了,谁也不准坐。”
小男孩蛮不讲理地伸手拍了桌子,声音还不小。“你不让我,我可要动手了!”
哦,他就是这个班的小霸王了。袁锦悦心想,只要收服了他,以后在学前班的日子就好过了。
小姑娘从窗台上下来,挪了挪屁股。
小霸王雄赳赳地站着,等新来的腾座位。却突然发现面前的小姑娘不仅不怕他,还站在了凳子上。现在她就比他还要高了!
身高逆转,小霸王下意识后退一步。袁锦悦笑着伸出手指摇了摇:“小孩儿,叫一声姐姐来听听!”
“我叫你姐姐?”小霸王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我才是这个班的大哥!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快把座位还给我。”
这小霸王上学期就打遍班级无敌手,树立了自己的霸主地位。现在被一个新来的小女生占了位置不说,还出言不逊,他觉得自己应该出手教训一下她。
眼看他开始挽袖子,袁锦悦厉声制止:“小孩儿,劝你别碰我!只要你动手,我会叫老师来骂你。我哥哥在隔壁二年级,下课后他会帮我报仇的!”
这年头老师和家里的兄长都具有极强的威慑力。不知道金豆豆同学打架究竟怎么样,但是吹吹牛皮是可以的。
小霸王明显愣了一下,仍然强硬地说:“我不怕老师的。你哥哥又怎样?我有舅舅、有幺爸!我爸还是蜀绣厂的领导!”
百花潭小学的孩子大多来自蜀绣厂、蜀锦厂,袁锦悦一点儿都不奇怪。而且她听刘卉无意间说过,李华的儿子也是读学前班的年纪。他非常烦恼,儿子一点儿都不喜欢上学,去学校就像坐牢,看来说的就是这一个了!
“哎哎!打住。”袁锦悦笑着摆摆手,给小霸王设了一个圈套:“小孩子有矛盾,要大人帮忙解决,赢了都不光彩,会被大家嘲笑的!”
此话一出,周围被小霸王欺负过的小豆丁们纷纷赞同:“就是,找大人多没意思,有本事就靠自己!”
小霸王心一横:“那反正,你也打不过我!我可以不打你,把座位还给我就行。”
这座位在最后又靠窗,非常方便看外面的街道和院落。只要是个不想学习的,都不会放弃这个座位的。
袁锦悦笑着说:“这座位不利于你学知识,你还是坐前面好好听课吧!”
这是间接说小霸王成绩不好,他憋红了一张小脸:“我已经学了一学期了,你新来的,还能比我更厉害?老师夸奖过我的。”
估计不是夸奖,是忽悠吧!小姑娘坐在桌子上,跷起一条腿:“那我们比赛吧!如果我赢了,这座位就归我了。你学加减法了没,我们比赛数学吧。”
旁边一个梳着冲天炮的小姑娘举手:“我来出题!”
袁锦悦点点头:“请!”
有热闹看,全班的鼻涕虫都围拢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
新来的过于自信,小霸王暗暗觉得不安,可现在容不得他退缩,要不他霸王的称号就没了。“你出、你出!我就不信了,我还赢不了你……”
“3+5”冲天炮出题。
“8”两个人异口同声。
“那我出个难一点的,8+7”冲天炮继续出题。
“15”袁锦悦玩着自己的小辫子答道。
“八,八根手指,加七,加两根手指,再加……”小霸王看向他的狗腿子,一个小胖墩把手伸了过来,两人凑起来,数了十五根手指。“15”
“那我出个更难的!”冲天炮笑着。“14+27”
“41”袁锦悦已经笑了。虽说用成年人智慧虐准小学生不地道,但是谁叫她个子太小了,身体不占优势呢!
鼻涕虫们都在用手指来回数着,半天没有出结果。
小霸王加狗腿子的双手已经不够数了,他的脸也不红了,变得煞白煞白的,丢脸丢大发了。
“我不信,再来!”小霸王吼着。
叮铃铃……伴随着铃声,班主任进来了,一眼看见气鼓鼓的小霸王。“请同学们找座位坐下!”
他憋着气找了一圈儿空位,最后坐在了靠窗的前排位置。而他上学期的宝座,被一个新来的小女生已经占了。班主任猜测,这是发生了什么故事呢!
班主任才不在乎班里的菜鸡互啄,她笑着开场:“同学们好,经过一个寒假,大家越来越像小学生了。今天我们班来了一个新同学,请她到讲台来进行自我介绍!”
袁锦悦跳下凳子,走到讲台前落落大方:“同学们好,我叫袁锦悦,第一次到这个班级,希望能和大家成为朋友。”
“欢迎我们的悦悦同学,那悦悦有什么擅长的事情吗?” 班主任笑着启发:“唱歌、跳舞、还是朗诵呢?”这些都是女孩子喜欢的项目。
“我呀!”袁锦悦转转眼珠子:“我喜欢数学,我会多位数加减法和连续加减法,乘法除法也会的。”
说完,袁锦悦自顾自背起了乘法表。在这个普遍不会超前学习的年代,能上学前班已经算是家长有教育意识了,但没几个同龄孩子学到了乘法。
“哇!好厉害啊。”鼻涕泡泡们露出崇拜的小眼神,小霸王也两眼亮晶晶盯着小姑娘,连班主任都一脸欣喜。我们班来了个天才,我要去给隔壁班老师显摆显摆。
只看他们眼神,袁锦悦就知道把同学老师们都震住了。有个好的开头,这个学期会过得很顺溜的。
搞完新生介绍,班主任接着开始了本学期的入学教育。讲得唾沫飞溅,袁锦悦昏昏欲睡。
好不容易打下课铃,袁锦悦拍拍前排小霸王的肩膀:“嗨,同学,转过来一下!”
“干啥?”小霸王还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一颗粉红色的汽水糖放在课桌上,就在小霸王眼前。
透过明糖纸,能看见糖果表面白色的糖粉散发着迷人的甜味。课桌后的小姑娘笑着说:“别生气了!输给我不丢脸。姐姐请你吃糖。”
说完袁锦悦从兜里又掏出一颗黄色的汽水糖:“给你帮忙的朋友也来一颗!”
最后她掏出一颗大白兔,给了出题的冲天炮。能出这种题的孩子,也是天才。
没有孩子能拒绝糖果的诱惑,狗腿子已经伸出爪子把糖放进了嘴里。“哇,好甜!谢谢姐姐!”
有糖便是姐,真没出息。
小霸王扭扭捏捏地拿着糖舔了舔,汽水糖确实好甜,还有点汽水的独特香味。
吃了我的糖,就是我的小弟了哦!袁锦悦笑眯眯地问了小霸王的名字,小霸王姓李名高阳,确实是蜀绣厂日用品车间的主任李华的儿子。寒假在老家过的,昨天才回到蜀绣厂宿舍,怪不得袁锦悦不认识。
两个人报了父母的名字,原来是一个厂的、一个车间的,小霸王李高阳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今天的事儿不要告诉我老爸哦!他不喜欢我打架,让我好好学习来着。”
“没问题!”袁锦悦很讲义气地拍拍他地肩膀。“以后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告诉姐,姐姐会帮你的。”
李高阳嘴里嚼着糖,微微点头。被袁锦悦一轮武力威慑加学业碾压、糖衣炮弹攻势,这下真成小弟了。
接下来的语文课、数学课,袁锦悦再次拔得头筹,让全班同学都拜倒在她的聪明学识之下。
等中午金豆豆和关雨婷来接袁锦悦放学,她已经有了好几个小跟班。临别时,她特别霸气地挥挥手:“明天见,记得不要贪玩,好好把基础口算多做两遍!”
李高阳等人唯唯诺诺地点头,十分听话。
放学路上,三个小孩手牵手蹦跶着回家,李高阳跟在三人身后,很想加入。
中午,三个大人和三个小孩聚在一起吃饭,金豆豆和关雨婷抢着把袁锦悦在学校的表现情况加油添醋说了一遍。
得知女儿在学校没被欺负,还展示出了聪明才智,被老师表扬、被同学喜欢,文莉君放心了不少。
下午,金豆豆和关雨婷上课去了,袁锦悦挂好钥匙,拿着装废品的麻袋,先到楼顶查看工程进度。
陶师傅已经修补了漏水的裂缝,铺上了两层防水的大塑料布。钱多钱照着袁锦悦设计的图纸,按照1X1米的长宽标准,用蜀锦厂废旧的织锦机木头围了四个高约30厘米的围栏。
袁锦悦想到一个好办法来制作种菜的营养土。先用烧了的蜂窝煤大块煤渣垫在塑料布上,再铺上河边的泥土拌上干净的花生瓜子壳、烂菜叶什么的。这样的土壤透气,重量轻,浇上水就能种植蔬菜瓜果了。
钱引章每天到楼顶监工,没人帮忙的时候,自己一点点从河边挖着泥巴上楼。她对袁锦悦的意见深以为然,立刻下楼搜刮两家的煤渣垫底去了。
袁锦悦离开蜀绣厂宿舍到照相馆取出过年时冲洗的照片。
虽然是胶片相机,仍然非常清晰地展示了售卖煤炭清单的日期、重量和金额。老板给了黑白照片,还给了一张底片。
小姑娘揣着照片哼着歌儿,又去寻找可以捡废铁的地方了。
第50章
和女儿悠闲的学校时光相比, 文莉君的课题比较困难。她给伍红玲请了假,在刘卉的陪同下,到了新旗县民政处咨询离婚事宜。
伍红玲是女同志, 在请假这方面比赵勇宽容,只要能完成本周的工作任务和质量就行。唯一提醒文莉君的是,双面绣尽量在白天完成, 否则夜晚的灯光的冷暖会影响人的肉眼色感,做出来的效果恐怕很难达到韦青的要求。
新旗县政府不大, 就是两层小楼。一楼的民政处办公大厅咨询结婚、登记结婚的人挺多。大厅里挂着红色灯笼, 贴着红色的喜字。新人们身着新衣,个个喜气洋洋, 登记完成还给办事员发喜糖喜烟。
整个场景, 一片喜气祥和。和文莉君现在苦涩的心情形成鲜明对比。
想当初,她也是怀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走进这间大厅的。
角落里一个房间的门突然被撞开,砰的一声摔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一个中年农妇捂着脸, 边哭边冲出了房间, 声音断断续续:“我的命太苦了!为什么摊上这个人啊……”
后面跟着一个大摇大摆的中年农夫,边走边骂:“闹闹闹, 瓜婆娘又不需要挣钱, 做点家务带带娃儿脾气那么大, 一天到晚跟老子闹。有本事闹, 你出去挣钱啊!看看外面的钱好挣不……”
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给这个甜蜜的地方, 撒上了一点儿异样的佐料。
大厅安静了一瞬,重又恢复热闹。新婚时,谁也不会去想婚姻的另一种结局。
没有额外的离婚窗口, 文莉君只有排队等候新人离开后才能凑上前,表达了自己想要咨询离婚事宜的想法。
“你是一个人来离婚的?”年轻的办事员,看了看文莉君身后,只有一个女性陪伴。
文莉君点点头:“是的,我是一个人来离婚的,我丈夫不同意。不知道这样可以离吗?“
“你等等!”办事员跳起来进了刚才哭泣妇女离开的办公室,请示民政处的罗主任:“这又有一个来离婚的,怎么办啊?还是女方单方面申请离婚,主任,我还没经办过。”
“怎么办?当然是按照规矩办啰。”胖嘟嘟的罗主任站起身,把文莉君和刘卉引进了办公室。
“这位女同志,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离婚也是两个人的事。你一个人怎么离婚呢?”
“我丈夫不同意,但我必须离婚!”文莉君非常坚定地表达了意愿。
“那你是因为什么要离婚呢?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有孩子了吧。为了孩子好,你更该忍忍。两口子有什么矛盾应该好好说道说道,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哪有一吵架就离婚的呢?”罗主任看起来十分语重心长。
“就是为了孩子,我才要离婚的!这不是一件两件事能说清的,我给了他很多次机会,可依然没有好结局。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文莉君深深叹息,她要离婚给女儿一个最好的生长环境。
这年头离婚都是耻辱的事儿,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到民政处来提出申请。办事员看看罗主任,这妇女同志还挺坚定,咋办啊?
罗主任也不着急:“女同志,既然你单方面要提出离婚,那我把流程说给你听听,看看你还要不要离婚!”
八十年代离婚率低,离婚过程复杂。如若女方提出离婚,首先要通知两人的居委会或者单位工会进行情况调查和调解。调解不成功,女方需要到法院进行起诉。法院接到起诉并不会马上立案,也要先调解,调解不成再立案打官司。
打官司需要提供的材料就更多了,包括家暴、遗弃子女等不良行为的证据,房产财产,赡养费等归属。如果女方要抚养子女,还需要提供女方健康状况证明,经济能力证明、住房证明等。最后法院依据《婚姻法》判决两人离婚。整个过程少则四五个月,长则一两年。
要耗费大半年时间才能离婚,文莉君越听心越冷。用语言说不够,还要自己提供家暴、遗弃儿女的各种书面证据。到时候还要当庭对峙,把勉强结痂的伤口再次掀开,把鲜血淋漓的疮疤暴露给所有人。
这过程还牵扯到两人的单位、黄连村村委会、浣花溪居委会。按照国人热爱八卦的素质,势必宣扬得半个成都都知道,蜀绣厂的文莉君和缫丝厂的袁鹏离婚了!
刘卉也没想到离婚如此复杂,她忍不住问:“那如果夫妻双方都同意离婚呢?”
罗主任业务娴熟地解释:“结婚不是儿戏,说结就结,说离就离。双方同意也不能轻易办离婚的。只是流程简单点,请到各自单位开具婚姻状况证明,然后带着结婚证到我们这里来。
我老罗亲自给你们调解三次。我就不信了,经过我的劝说,你们还要离婚!”
办事员笑呵呵地恭维:“我们民政处的离婚率,是全蓉城最低的。全靠我们罗主任巴心巴肝地为大家考虑,帮着劝和,让两口子和和美美过下去!”
罗主任笑呵呵的,像个胖弥勒。
文莉君沉默了,内心翻滚得厉害。可办事员不知道,她以为离婚女害怕了。她对着罗主任竖起大拇指,还是主任厉害。
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刚才离开的妇女又回来了:“罗主任,这是我被打的医院证明,我去拿来了。你让我和他把婚离了吧,天天挨打,我真的受不了啊!”
弥勒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哎呀,我不是给你说了吗?你没有固定工作,离婚后连吃饭都困难。你不找男人养,难道让国家养你吗?你要离婚,就先找工作。要不让我们帮你再劝劝?他也不是真的天天打,喝了酒才爱动手。你们要不让他戒酒吧!”
“主任,我才初小文凭,娘家的地是我兄弟们的,没有我的。村子里面又没有工厂,我到哪里去找工作啊!”妇女泪眼婆娑。“能让他戒酒,我还来离婚干什么?”
妇女呜呜哭着,办事员只有请文莉君和刘卉离场。
看到这一幕,文莉君的心情更是如坠冰窖。这哪里是调解,明明就是欺负她是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不可能找到工作自立。
可袁家的痛苦往事历历在目,文莉君不是没有忍过,再忍,女儿不保,她只能疯狂。
“我还是要试试!”文莉君的话语,低沉了很多,更多的愤怒压抑在平静的面容之下。
魂不守舍的文莉君回到了宿舍,第一次难掩失望地躺倒在了床上。这件事,没有她想象中的简单。
袁锦悦卖了废品,数着票子回到家,见到母亲面朝里蜷缩在床上,脊骨高高耸起。她脱掉鞋帽爬上床,母亲闭着眼睛,枕头湿了一片。
“妈妈!你生病了吗?”小姑娘吓了一跳,连忙抱着母亲,把小脸贴在她的背上,双手环着她的腰。
母亲拍了拍女儿的小手:“我没生病,丫丫别担心!我躺一下就好了。”
联想到母亲下午和刘卉阿姨去了新旗县民政处,袁锦悦猜到肯定不顺利。“是离婚的事情不顺利吗?”
文莉君默默点头,她和女儿没什么秘密,这件事也不需要隐瞒。
她将下午的见闻说完,最后忍不住哭泣:“女人要离婚,太难了!”
袁锦悦听完母亲讲述完两种方式的离婚流程,她知道,收集的证据该起作用了。
“妈妈,只要你和袁鹏两个人都同意离婚,是不是就不用到法院走起诉这一套流程了呢?”
“是的!两个人都同意,就去民政处申请,但是民政处也要调解三次。听说,很少有人坚持到第三次。”文莉君声音沙沙的。
“调解不重要,只要两个人都坚定离婚立场,最后也会离婚的吧!”袁锦悦拍着母亲的肩膀。
“可我怎么让袁鹏同意呢?”文莉君又想哭了。“他说他坚决不离婚,绝不放过我的。”
女儿跳下床,从包里翻出照片、底片和纸条证据,递到母亲的眼前:“妈妈,我们有办法让袁鹏同意。”
文莉君看着面前的字迹,仔细辨认着,这是袁鹏的笔迹。“这些数字日期是什么意思?”
“袁鹏倒卖缫丝厂精煤的记录!”袁锦悦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啊?”文莉君瞬间坐了起来,“这是真的?丫丫什么时候拿到的,从哪里拿到的?”
小姑娘偏着脑袋笑了笑:“嘿嘿,就年前他来踹门的那天,在我把砖头放进他包里的时候!”
“砖头也是,也是丫丫放的?”文莉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然呢!”小姑娘咧开嘴笑了。“拘留他三天,以后他再也不敢来了。”
“可他,毕竟是你爸爸!”
“得了吧!他从来都不喜欢我,他只想要个儿子。在有儿子的情况下,让我当个免费长工,他还是乐意的!”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袁鹏都没有用正眼看过袁锦悦。
对他而言,这个女儿充其量是个物品,能用则用,不能用就扔掉。所以,当她功成名就之时,她从没想过回到蓉城,去找她所谓的亲人!
女儿的脸上全是愤怒与不屑,还有计谋得逞的得意。文莉君的心绪复杂起来。虽说女儿是为了保护自己,可她好像有些长歪了。落进下石可不是什么好品质!
“丫丫!”文莉君抱住了女儿,把她放在腿上,搂在怀里。“都是妈妈不好!”
巴蜀有句俗话,妈懒儿勤快。妈妈笨,女儿就会聪明;妈妈软弱卑微,女儿会变得心狠手辣吗?
她心中的女儿,应该是善良天真、开心幸福的,依赖母亲、信赖母亲。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各种算计熟练于心,如同一个老谋深算的成年人。
女儿提前结束孩子的童年生活,她这个妈妈,应该是不合格的吧!
“妈妈好笨,对不起你!”文莉君的心酸酸的,涩涩的,说不出的难受。只有当妈妈的人对孩子才有这种懊悔。
女儿窝在妈妈怀里,闻着妈妈香香的味道,抓着她的大辫子玩:“别这么说,我最爱妈妈了,妈妈一点儿都不笨。妈妈总是为别人考虑,太善良守规矩了。以后,妈妈自私一点儿,连我都可以不用管,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吧。”
文莉君听到这话,愣住了。
自私吗?女儿是希望母亲多多爱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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