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渊垂下眼眸,看着热气腾腾的鱼汤。
“本王不介意勉强一试。”
姜渔笑盈盈递上汤匙,傅渊尝了一口。
他以为喝下去会犯恶心,但没有,鱼处理得很好,不含丝毫腥味。
鱼肉经过煎煮,香气被完全激发,汤色白且醇厚。
这碗并未下毒。
她还在等待时机。
姜渔捧着碗,眼巴巴等他评价,可傅渊放下汤匙,没说一个字就走了。
姜渔低头喝了口,疑惑:“味道没问题呀,殿下不喜欢吗?”
“哪会!”文雁说着,神色有些激动,“殿下从不吃任何沾荤腥的东西,他能喝下鱼汤,就已经是很喜欢了!这都要多谢王妃啊。”
“但是殿下就喝了一口——”
“好大一口。”文雁感叹。
“……行。”
不管多大一口,殿下转身走了,那不就是不喜欢的表现?
文雁瞧着姜渔的表情,笑着摇了摇头。
若殿下真的不喜欢,这碗鱼汤连端到他面前的机会都没有。
她没有多作解释,对殿下的了解,还是让王妃自己来才好。
“鲫鱼还剩下一条,王妃要收起来吗?”
“先放外面晾着吧,我待会做成熏鱼试试。”
她从前没做过,不知能不能成功。
吃完晚饭,姜渔就着手做熏鲫鱼。
将鱼仔细处理过后,抹上甜酱、茴香及花椒末,用炭火慢烤至水分散尽,再切成段,包裹在箬叶中塞进瓦罐。
见天色还早,她又顺手做了酥糖和芝麻糖,分了些给府里的人,剩下的量不多,同样塞进罐子里。
夜渐深,厨房的人都散了,徐厨子最后一个走,照例把门闩带上。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走后不久,小厨房迎来不速之客。
“砰,砰砰。”
几下碰撞后,窗上的木栓松动脱落,圆润敏捷的身影跃入屋中。
小老虎围着房间转了圈,精准锁定桌上放的罐头。
它伸出爪子扒拉,又怕控制不好力道将其弄碎,绕了两圈后委屈巴巴地跑走了,跑到别鹤轩找傅渊。
它跳进窗户,脚步很轻,傅渊闭着眼道:“蠢东西,想做什么?”
小老虎犹豫了下,终究抵挡不过美食诱惑,壮着胆子溜到他身边,咬起他的衣袖。
傅渊从书桌后起身,轻踹他:“很好,胆子大了,你想死吗?”
小老虎:“嗷呜嗷呜!”
跟我来!
傅渊漠然不动。
小老虎急得叼着尾巴直转圈。
可惜眼前这位比它还没有人性,它越着急,他越冷漠,慢条斯理旁观它的无措。
终于它想起来初一的教导,利索地往地上一倒,肚皮翻出,朝傅渊卖萌打滚。
“嗷~”求你了!
傅渊不期然记起那只孕育它的母虎。
相较眼前这个蠢货,母虎矫健灵敏,要聪明警惕得多。
无论他还是萧淮业,都无法近那只老虎的身。
直至数日后,他们治好了它的伤,让它搬进萧寒山的练武室,获得足够的空间。
它开始照常进食,且不再排斥他们的靠近。
在决定放它走的前天晚上,它吃饱喝足,罕见没有立刻逃离,而是犹犹豫豫,躺下来允许他们的触摸。
他说:“萧淮业,它这是不是想让我们养它的意思?”
萧淮业笑着说:“你想多了,这只是向你表达感激和信任而已。”
“嘁,没意思。”
他摸着老虎的爪子说。
“……”
傅渊将目光落到眼前的小家伙身上。
他勾起唇角,踢了踢小家伙的尾巴尖:“走啊,不是要我帮忙吗?去找你要的东西吧。”
他的眼底依旧冰冷,如寒霜不化。
真可笑。
人尚且愚昧,却寄希望于一只畜生能懂什么是感激,什么是信任。
畜生就是畜生。
*
远远望见厨房,傅渊就猜出小家伙要干什么。
他似笑非笑骂了声:“平日净会犯蠢,遇到吃的倒变聪明了。”
小老虎:“嗷呜!”
它摇着尾巴,兴高采烈蹿入窗户,并十分有眼色地帮傅渊扒掉了门闩。
傅渊脚踏月光,背手踱步进来,睨向它时挑了下眉,似乎终于认可了它的智力。
小老虎抬起爪子,肉垫在摆放罐头的桌面上拍得啪啪作响,示意他:这里有好吃的!
从前它就是这么干的。
最初的时候,蔡管家和文雁会变着法子给傅渊买各种吃食,但他看都不看一眼,要么给两个侍卫,要么扔给小老虎。
小家伙便常守在他窗下,饿了就拍拍窗沿,等待他的投喂。
包括今天它理所当然地想,傅渊依然没有食欲,会把东西赏给它。
它并不知道罐头里是什么,也不知道老虎吃不了糖。当傅渊打开罐头的时候,它眼睛都亮了。
——直到傅渊塞了一颗芝麻糖进嘴里。
“嗷……?”
吃完一口就轮到它了吧?
小家伙张开嘴。
傅渊仍旧喂给自己。一口接一口。
到一整个罐头吃完,小老虎发出惨叫。
傅渊开了第二个罐头。
熏鱼。
他不喜欢吃鱼。
见到傅渊停住,小老虎总算松了口气,但下一刻,它就看着傅渊将一块鱼肉塞入口中,缓慢地咀嚼起来。
他皱着眉把罐头吃光了。
小老虎焦急地蹦起来,一会叼住他的衣角,一会蹭他的小腿,最后甚至冲他呲牙。
傅渊视若无睹,再开一个罐头。
这次的他明显爱吃,眨眼功夫就一扫而空,临走时才大发慈悲摸了把虎头:“你吃不了,别看了。”
“嗷呜……”小老虎虚弱地叫了一嗓子,瞬间瘫倒在地,虎生失去希望。
傅渊擦净指节,心满意足离开厨房。
*
刚搬来王府那天,傅渊在眠风院住过一晚,不过也只有一晚而已。
当时他无暇顾及屋内摆设,只隐约记得居室简陋,还被他顺手打碎一面镜子。
成婚前夕,蔡管家带人修缮眠风院,傅渊未曾理会。
即使前两夜宿在这里,他对周围的一切也漠不关心。
但今晚,甫一进屋,他就轻易地察觉出不同。
床帏的颜色变了,从前什么颜色他不记得,如今变作鹅黄色,柔嫩清婉,是她会喜欢的样子。
桌上多了面铜镜,但倒扣起来,大约是文雁说了些什么,她记在心里。
书案上摆放着豆青釉的香炉,釉色如春水,雨过天青,他记得库房有那么一个,没想到今日她就用上了。
怕他不喜香味,炉火早已熄灭,唯剩一缕幽香,若有似无徘徊在房间内。
傅渊伸手,为她抬起了镜子。
姜渔正坐在床边擦拭湿发。
听到动静她转过头,装模作样起身迎接。
果然傅渊轻抬手示意,她身子都没站直又顺势坐了回去,继续擦头发。
今天忙活一天,她只想早点睡觉。
傅渊懒得计较,去了净室。
姜渔擦干发丝,早早躺去床上,强撑眼皮等啊等,终于等到傅渊出来。
感受到身旁微凉的气息,她想起昨日文雁所说,斟酌地问:“殿下,我想把藏书阁里的书都拿出来晒晒,可以吗?”
她觉得傅渊很讨厌别人动他的东西,除非他主动赏赐,因此问得有些忐忑。
傅渊动作一顿,单手撑着床面,看向她。
姜渔赶忙道:“我就随口说说……”
傅渊:“这种事有问我的必要?”
姜渔愣住。
“文雁没告诉过你?你是王妃,只要别来打扰我,想杀人放火都无所谓。”
他脸上写满倦怠,好似很不耐回答这种问题。
姜渔立刻乖乖躺好,开心地回:“我现在知道了。”
傅渊没有再答话。
夜静谧无声。
如无意外,这该是所有人安眠的时间。
可惜,偏偏意外发生了。
姜渔是在一阵噼里彭啦的声响中醒来的。
她朦胧间翻了个身,揉揉模糊的眼睛。
这一揉就给她吓清醒了。
只见傅渊立于床边,唇畔溢出一丝鲜血,无甚表情地垂眸看她,手里还拖着一个人的尸体。
“!!!”
没等她反应过来,傅渊身后又出现一个人影,手持大刀直冲他头颅砍去。
“殿下小心——”
话音未落,傅渊手里的剑已挑断那人手筋,力度控制十分精准,不至于砍掉对方胳膊血流满地。
而整个过程,他的视线都落在姜渔身上,没有回头看一眼。
大刀哐啷落地,刺客捂着手腕剧烈抽搐,满眼不甘之色。
姜渔懵圈地从床上爬起,走到傅渊面前。
他不知为何格外虚弱,本就冷白的肌肤变得病态苍白,仿佛受到重伤,背靠墙壁慢慢捂住心口。
他盯着她说:“这是最好的机会,还不动手吗?”
地面上,刺客忍着剧痛奋力握刀,打算发动最后一击。
姜渔会意。
她抄起高几上的瓷瓶,照着刺客脑门砸下。
哐当!
刺客两眼一翻,彻底晕厥过去。
傅渊:“……”
姜渔:“嗯……”这是死了还是没死?
“没死,还活着。”傅渊冷飕飕地说,也不知怎么看出她在想什么。
姜渔对着地上那一坨,纠结了起来,她没杀过人,有点不知道怎么下手。
“没让你杀他。”傅渊闭了下眼,缓声说,“你就没别的想做的?”
姜渔点头:“想睡觉。”
他的表情就变得很奇怪。
他说:“你不想杀我?”
“殿下这是说的哪里话?杀了殿下我就成寡妇了呀。”姜渔理所当然道。
傅渊却冷笑:“做寡妇不好吗?”
姜渔思忖:“好是好,可应该没现在好。”
假若离开王府走上原著剧情,那她这辈子真是太有盼头了,连骨灰盒什么颜色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殿下何以觉得我会杀你?”姜渔竖起四根手指,满脸正色,“我对殿下绝无半分异心,天地可鉴。”
傅渊沉默片刻,冷不丁说:“你做的芝麻糖被我吃光了。”
姜渔笑容凝固,心底偷偷骂了一句。
傅渊:“熏鱼我也吃了。”
姜渔努力微笑:“没关系。即使这样,我也不会想要杀……”
“还有酥糖也吃了。”
“——你???”
傅渊说:“现在想杀了吗?”
“……”
想。特别想。
木然地摇了摇头,姜渔扯出一抹假笑:“怎么会呢殿下?只是一点熏鱼、芝麻糖和酥糖而已,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个鬼。
你特么是猪八戒转世吗!说好的不爱吃鱼呢?!
傅渊不紧不慢和她对视,良久,姜渔真诚地说:“要不您还是死一下吧。”
傅渊倏地笑了。
那笑倨傲且森寒,仿佛在说:就知道尔等刁民想害朕。
姜渔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地上的人突然动了,抬手要去拿刀。可傅渊的动作比他更快,一脚踩到他腕上。
刺客从喉咙里发出哼哧声,傅渊弯腰,掐住他脖子将他提起。
他身上那种虚弱感荡然无存,一边把手里颈骨捏得咯咯作响,一边转头问姜渔:“你不为他求情?”
这叫什么话?姜渔:“他要杀殿下,死有余辜。”
傅渊:“他是傅笙的人。”
不早说,姜渔后悔刚才没多踹一脚。
她看看刺客,看看傅渊,有点不确定:莫非殿下更喜欢清纯小白花的个性?
她试探说:“这人好可怜,殿下还是不要杀他吧。”
“不,我要杀。”
“不,你不要。”
“我要。”
要杀你就快点杀啊!
姜渔麻了,她掀开被子钻回床上,示意自己不想再玩。
“殿下快杀吧,我好困就先睡了。”
傅渊的确杀了。
她听见骨骼清晰碎裂的声音,像捏碎一张白纸那么轻易。
原本汹涌的困意,都有一瞬清醒。
但一瞬过后,姜渔蒙住耳朵,继续呼呼大睡。
管他呢,不杀她就行。
姜渔的沉睡只持续一刻钟不到。
她又又又被晃醒了。
罪魁祸首毫无人性,抓着她肩膀的手怎么也推不开。
姜渔崩溃地睁眼:“殿下,我要死了,我想睡觉。”
她宛若搁浅的鱼,无力扭动。
傅渊拽走被子:“血腥味这么浓,你怎么睡得着?”
“殿下,妾身闻不到啊。”
她真的闻不到,你狗鼻子吗这么灵?
傅渊无视她的挣扎,一把将她捞起,抓小鸡似的拎住她后领。姜渔双脚离地,身子僵硬,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被提起来了。
一定是梦吧。
今晚这梦晦气,明天去上柱香拜拜观音菩萨。
傅渊手一松,姜渔赤足落地,没有一丝停顿地向后倒去。
她只想回到床上,然而没能得逞,她倒在傅渊怀里,被他打横抱起。
“……”姜渔放弃挣扎了。
地上的尸体早已不见,清理得干干净净,不用猜也知道是初一和十五干的。这俩人在外面守着,方才是怎么让刺客溜进来的?
姜渔懒得去想,揽着傅渊的脖子,也懒得管他要把自己带到哪去。
他单手就能抱住她,另只手拄着拐杖,但走得很稳。夜色微凉,姜渔瑟缩了下,蜷进他怀里。
她猜他没有抱过人,因为抱得她不太舒服,箍住她的手臂存在感过于强烈。
傅渊带她去了别鹤轩的书房。
等到地方,低头一看,姜渔又快要睡着了。
他神色莫测地盯了会,轻启唇:“猪。”
姜渔茫然地抬头:“到地府了?”
傅渊说:“你若想去,我可以送你一程。”
把怀中之人放下,她的手还紧紧缠在他脖子上。
傅渊面色阴沉,有点不太高兴,但没有撕开她,而是微抬下巴示意,教她看桌上的东西。
那里摆着红木做的锦盒,雕工粗糙且普通。
姜渔要骂人了。
大晚上不睡,带她看星星看月亮就算了,看一个破盒子叫什么道理?
拗不过傅渊的命令,她还是勉强打开了盒子。
然后……
就被闪了眼睛。
天杀的,哪个人把夜明珠放在如此简陋的盒子里,差点让她错过梦中情珠!
姜渔猛地回头,亮闪闪的眼睛故作惊讶:“殿下,这个是送我的吗?”
傅渊不语,视线从她身后绕了圈。
姜渔:“殿下找什么?”
傅渊:“我当这还有第三个人。”
姜渔:“……”
她摁住脾气微笑,怪手里夜明珠太过耀眼,令她轻易原谅对方的狗言狗语,非常好脾气地说:“多谢殿下,我很喜欢。殿下明天想吃什么?我都给您做。”
是的,她已经看出来,傅渊非要深更半夜带她来这,实则是对他吃光三个罐头的补偿。
殿下真是想多了,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呀。
傅渊:“随便。”
姜渔:“好的殿下,那就做粟米鱼羹、山家三脆,再配上酥黄独和茯苓霜怎么样?”
傅渊还是那句:“随便。”完全兴致缺缺的模样。
然而姜渔已经参透了,从他白天面无表情喝光一碗杏仁茶,以及晚上偷吃罐头的表现来看,他干什么都这样。
姜渔小心翼翼把夜明珠收起。
据文雁所说,梁王食实封千户,大约是陈王的一半。她作为王妃的年俸约为两百石,另有其他补给。相比而言,显然还是眼前的珍宝更值钱、更实在。
“好漂亮的夜明珠,殿下从哪弄来的?”
“抢来的。”
姜渔笑:“殿下真会开玩笑。”
傅渊看着她,没说话。
姜渔的笑一僵:“……从哪抢的?”
傅渊平淡地说:“想不起来了,兴许是傅笙的人吧。”
姜渔顿时换了副嘴脸:“亲兄弟怎么能叫抢?我若是陈王,定会心甘情愿孝敬殿下。”
傅渊也不知信还是没信,低笑了一声。
就在姜渔想要继续拍马屁的时候,他冰凉的手慢悠悠抬起,箍住了她的下颌。
袖口滑落,不见佛珠踪影。
但来书房前,佛珠还在他手上。
姜渔心里忽然微妙地咯噔了下。
她只有三次见到他不戴佛珠,一次是杀钱嬷嬷时,一次是解决刺客时。
还有一次是现在。
那双漆黑若深夜的眸子凝视她,低低地问:“姜渔,你为什么来王府?”
他厌倦了,傅渊想。
厌倦她的演技,她的隐瞒,她满脸无辜的天真。
他只给她一次机会,让她说出实话。
倘若敢骗他……
“还需要理由吗?王府很好啊。”
姜渔舒了口气,原来是问这个。
她想了想,说出她心底最真实、也最重要的那个原因。
“因为我不想嫁给别人。我只想嫁给殿下。”
傅渊听见少女轻快的嗓音清脆落地。
赶在他辨别真假之前,先浮上脑海的是初一那句近乎咆哮的话语。
——她说你是个好人!她喜欢你啊!
“……”
荒谬。
钳住她下巴的手蓦然松开。
他冷淡地抛下句:“巧言令色。随你。”转身就走。
姜渔低头看了看自己光着的脚:“……你带带我啊殿下!”
“……啧。”
“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