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渔没办法,把糖蒸酥酪递过去,万幸他没拒绝,伸手接了。
姜渔转头就要跑。
春去夏未至,天气无常,下午刚放晴没一会,现在又阴天了。但天气再阴沉,也比不上殿下那张脸,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心情多差。
她可没有舍身喂虎的觉悟。
傅渊本来无所谓她什么态度,只是最近她胆子愈发大,许久没露出这副害怕的样子,不由令他感到些许兴味。
遂伸手按住她肩膀,语气平淡道:“跑什么?有鬼追你?”
姜渔只觉肩上一沉,分明他没怎么用力,可就是半点动弹不得。
她被迫转身:“没有呀殿下,是今天太累了,我急着回去睡觉。”
傅渊不置可否,微微地笑了笑。
姜渔一见他这笑就心生不祥,果然下一刻,他一手端糖蒸酥酪,一手拽起她后领,眨眼之间,点足掠空。
等回神的时候,人已经落到别鹤轩的屋顶上,几丈高的距离让她一个不恐高的人生生腿软起来。
完了,傅渊要是从这推她一把,她必死无疑。
说时迟那时快,她一把抱住傅渊的胳膊,死活不撒手,大有和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傅渊:“……”
傅渊:“松手。”
姜渔:“我不!”
傅渊额角跳了下,冷声说:“可以,你选个死法吧。”
姜渔:“我想九十九岁的时候吃饱喝足躺在床上睡死过去。”
傅渊捏着她的后脖颈,说:“祝你下辈子实现这个愿望。”
姜渔顿时心生悲凉,心道她就算死也要变成鬼给他带下去。
闭上眼,感受到脖子上的手微微用力。
姜渔脑子里掠过十几种复仇的方法。
然后她就敦地被按了下去,一屁股坐到房檐上。
“……”
看看面前坠落的夕阳,再看看身边慢悠悠吃糖蒸酥酪的人,姜渔无语至极。
搞半天只是要跟她看场日落啊。
天都阴成这样,太阳才露半个角,真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
但她大度一些,勉为其难陪陪他吧。
所幸今日穿得多,坐在这也不冷,无聊地撑着下巴往远处看。
很快姜渔就明白了,为何傅渊这么喜欢这个位置,好几次都见他独自坐在这。
从这里眺望,恰好能看到最近的烽火台。
若边关狼烟席卷,他将第一个望见。
她正专注地看着远方,忽然傅渊问:“不怕高了?”
姜渔胡乱应了声。
本来也不怕高,怕的是你。
可她的回答显然让傅渊不满意了,他两指掰着她下巴,硬要她转过来,凝眉问:“为何不怕?”
姜渔:“怕怕怕,我好怕呢。”
傅渊:“你骗我。”
姜渔心说废话。
傅渊的表情就不太善了,冰凉手指离开她下颌,划到纤细的脖子上,轻而易举圈住。
姜渔赶忙握住他胳膊。
傅渊说:“现在怕吗?”
姜渔:“有点……”怕。
最后一个字还没落下,人就被向外带去,半边身子瞬间悬空。傅渊扼着她脖颈,将她压在屋檐边缘,又问了遍:“现在怕吗?”
姜渔身子有点僵,尝试挣扎了下,发现自己就像鱼钩上的鱼,再挣动都是徒劳。
所以她躺平了。
傅渊:“……”
等了会,姜渔偷偷睁开眼,握住他的手,企图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他看着她,没有阻拦,没有说话。等到五根手指都离开她脖子,姜渔松了口气,然而没等她起来,那只手就再次圈了上来。
显然在玩她。
姜渔心底骂了句脏话,彻底躺平不动了。
傅渊晃晃她的脖子:“起来。”
“不,要杀要剐随便你。”
“起来,不然我放手了。”
“你放吧,我变成鬼也会缠着你,让你天天做噩梦。”
傅渊捏住她的脸,姜渔挣扎:“你干嘛!”
傅渊说:“看看是什么样的鬼能让我做噩梦。”
姜渔嘀咕:“幼稚鬼!”
傅渊食指往她脸上戳了一记,说:“骂我什么呢?”
手感还不错,他又戳了两下,姜渔要是条食人鱼都想给他手指咬断,可惜她是条普通鱼,只能愤怒地瞪着这个蛮不讲理的人类。
总算傅渊玩够了,大发慈悲收回手,还贴心地给她扶起来,怜悯地道:“怎么这么喜欢躺着,衣服都弄脏了。”
姜渔:“???”
刚才那段记忆是我做梦吗?
她一口血哽在喉头,磨着牙道:“陶大夫没给你看看脑子?我看你可能有根筋搭错了。”
傅渊饶有兴致,手抬起她的下巴:“你看,你还是怪我的,为什么刚才不这么说?”
“如果我说了会怎样?”
“不知道,你要再来一次试试吗?”
姜渔终于没忍住骂出来:“你有病吧?”
“嗯。”
“……”
她竟无言以对。
“我不跟病人计较。”姜渔假笑。
傅渊懒洋洋地笑了声:“你对想要你命的人,都这么容易原谅?”
那当然不会,姜渔心里也很奇怪。刚才那情景怎么看她都该怕得要死,可就在抓住他手臂的一刹那,内心忽然安定下来。
好像没什么可怕的。
她道:“你又不会放手。”
傅渊不以为然:“你只是在赌。倘若我放了呢?”
“那就算我倒霉吧。”她说,“可自从进了王府,我觉得我还挺幸运的。”
这回答似超出他的预料。
傅渊沉默片刻,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他不喜欢这样的表情。
不喜欢她所展露的信任,以及天真。
所以她赌错了,方才至少有一瞬间,他真的想过放手。
看她无可救药地痛苦、迷茫、悔恨……露出他喜欢的神情。
就像那一年,她在河水里挣扎,脸上满是绝望与不甘。偏偏她一刻不停地挣扎,仿佛无论如何也想要活着。
于是他跳下去,救了她。
换做现在的他绝无可能这么做。
然而做过就是做过,他不会不认。
既然命是他给的,如今折在他手里,未免浪费了。
因此他想,也罢,就看她能挣扎到什么时候。
房檐上寂静无言。
夕阳渐渐落下,远方彩霞褪去,黑云压顶。
姜渔抱住胳膊:“好冷啊殿下,我们下去吧。”
傅渊眼也不抬,随手往旁边指了下。
那里有把梯子。
姜渔无语,不想跟他计较,自己跑去走梯子。
梯子很稳,是固定在那的,看磨损程度像上个主人留下,傅渊懒得拆。
等她顺着梯子爬下,仰头一看,傅渊单手撑在身后,右腿屈起,眺望远方,看样子一时半会都不会走。
他经常这样,姜渔也没放在心上,转头朝眠风院走去。
路上刚好碰见开了药方,预备出府的陶玉成,对方和她聊了两句殿下的状况。
走廊静谧,四下无人。
姜渔犹豫少许,还是问出口:“殿下的腿,是否有治愈的可能?”
陶玉成便道:“若叫我师父来,或可抱有一线希望,然草民医术不精,实无这份本领。”
“敢问您师父是?”
“崔相平。”
神医崔相平!那年京都大疫,救了无数人的杏林圣手崔相平!
见她目露惊诧,陶玉成悠悠地叮嘱:“除了殿下,没人知道这件事,王妃可千万记得保密。”
姜渔凝噎:“……没人知道,您为何要告诉我?”
崔相平云游四方,不知所踪,成武帝为求仙炼丹,遍寻其踪迹不得。若陶玉成身份暴露,恐怕会第一时间被抓进宫里帮着炼丹。
这种事情,她宁愿不知道。
陶玉成笑呵呵地说:“草民瞧着王妃面善,想必不会泄密,况且您与梁王夫妻一体,草民自然知无不言。”
别说了,她都怕殿下杀她灭口。
姜渔止住这个话题,问他:“要如何才能寻得崔神医?”
“寻不到的。”陶玉成摇头,“草民也不过有幸遇见恩师,得其教导数载。师父他立志收集天下绝症顽疾,早就跑到岭南或西北也说不定。再者说……”
再者说,师父他并非慈悲为怀的济世圣人,而是能看着病人痛苦哀嚎面不改色的冷心肠。
最后一句话被他隐去,就让这位王妃留有一丝希望吧。
“常言道生死有命,万般不由人。”陶玉成宽慰她,“事事皆如此,王妃不必太过忧心。”
姜渔说:“您是大夫,也相信这样的话吗?”
陶玉成说:“我信。”
姜渔:“那敢问您以为,梁王的天命,是生还是死?”
她以为不会得到答复,然而陶玉成微笑说:“必死无疑。”
姜渔微微睁大眼眸。
此时陶玉成话锋一转:“说到死,草民听文雁告知,您与梁王殿下似乎夫妻之事不调啊?”
姜渔:“啊?”
这两句话是怎么关联上的?!
她忙尴尬摆手:“没有的事,我随口说的。”
陶玉成语气淡定:“嗐,每个患者都这样讲。”
姜渔:“但我是真的……”
然对方已经自顾自说下去:“夫妻之事不调,恐怕一时难以治愈。说来也是奇怪,草民竟暂且无法查出病因,还请王妃莫要心急。”
姜渔认命了:“……我不心急。”
陶玉成呵呵一笑,露出一副“我懂”的表情。
姜渔后悔不迭。都怪她,非要逞一时之快干嘛?简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好不容易送走陶玉成,姜渔只能在心里期盼殿下不知道这回事,不然九条命都不够他杀的。
她郁闷地沿小路走着,忽觉额头清凉,伸手一抹,原来是下雨了。
不由加快脚步,小跑到眠风院。
雨不大,细丝绵绵。
燕子斜飞低掠,掠过院墙外招展的花枝,掠过雨雾袅袅的紫竹林。
一直飞过别鹤轩的屋檐。
屋檐上,傅渊仍然坐在那里。
雨水渐落,他不甚在意,淋了雨并不会让他疼痛加重,索性就这样了。
天际吞噬最后一丝光芒,夜色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那远处的群山,山上的烽火台,尽皆瞧不见了。
他依然不在意,依然坐在那里。
他回长安那天,恰好也是这样的春日,如泪细雨飘拂。
他路过这烽火台,策马奔驰,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令他几乎跌下马背。
但他终究到了长安。
回到长安,他就没想活着离开。他要死,所有人都要死。
不过最好不是死在一个雨天,他厌恶雨天。
今日的雨也一直下,仿佛怎么都不会停。
不知多久后,那雨水敲打地面的点滴中,轻轻响起一道脚步声。有人走近。
起先以为是初一,但初一看见他就会自觉收敛脚步。
嗒,嗒,嗒,傅渊指节敲着房檐,数了三下,回过头。
不出意外,是她回来了。
站在紫竹林中,撑着一把伞,踮脚朝他招手。
傅渊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没反应。
她好像有点冷,打了个寒颤。方才她说冷,回去竟然不知道添件衣裳,脑子真是白长了。
傅渊撑着胳膊起身,落到她面前。
她把伞撑到他头上,说:“这把伞给你吧,殿下,别再淋雨了。”
她手里还带了把伞,然而傅渊并不领情:“我不需要。”
姜渔直接把伞柄塞他掌心,一本正经:“这可是大师开过光的伞,拿着运气会变好。”
仔细一看,伞柄还真刻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傅渊扯了下嘴角,眼看就要松开手。
姜渔立即掏出一颗蜜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他口中。
傅渊:“……什么?”
姜渔:“樱桃蜜饯,最甜的那种,你肯定爱吃。”
傅渊慢慢地咀嚼咽下,没说爱不爱吃,只道:“就一颗?”
姜渔把手里的油纸袋送给了他,说:“有很多呢,你记得慢点吃。”
和陶玉成交流完,她大概明白为何这两天殿下心情不好,不知道多吃甜食对他有没有用?
傅渊拿着油纸袋,手里的伞也就一直没有松开,她放心下来,摆摆手道:“那我走了殿下,你记得打伞!”
傅渊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觉得这夜晚了无趣味。到别鹤轩里拿了鱼竿和鱼筐,径自走到湖边坐下,开始钓鱼。
打着伞有些碍事,他屡次想要把伞扔掉,但不知道为什么,很久后他回过神,伞还在他手里。
就这样吧,毕竟没了伞,蜜饯也要淋雨。
傅渊咬了口蜜饯,继续百无聊赖地钓鱼。
他不抱什么希望,可谁知鱼钩轻轻一动,竟然真的钓上来一条鲫鱼。
目光从伞柄的经文上划过,耳边似又响起她的话:“运气会变好!”
……他从来不信这些。
他摘下鱼儿,欲要如从前那般扔回湖里时,顿了顿,最终放到鱼篓中。
鱼线甩出,他等待第二条鱼上钩。
就在这时鱼篓发出响动,他头也不回:“敢碰一下试试。”
偷摸溜过来的小老虎:“……”
它委屈地嗷了一声,本以为今天的伙食又要告吹。然而令虎惊讶的是,它那人面兽心的主子难得没让它滚,居然和颜悦色拍了拍伞下的位置,让它坐到这来。
小老虎震惊,小老虎乖乖趴了过去,一动不动陪他钓鱼。
这是多么和谐的一幕。
直到——
半个时辰后,傅渊依旧没有钓上第二条鱼。
小老虎默默扭头,眼里透出几分鄙视。
傅渊面无表情,放下鱼竿:“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