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阴影自他脚踩的位置蔓延向山谷的每一处角落, 周祈紧握着准则之力凝成的长枪,主动地发起进攻,向前方横扫。
他自知绝不是三位大秘术师的对手, 哪怕他手握数个准则的本源, 神性的差距也完全无法弥补。
他要做的只是从祭坛突围出去, 带着帕尔瓦纳离开。
盗火者大理石般光滑的身躯顷刻间扭转为赤红的火焰,一座巍峨的山峰拔地而起,山体内涌动着天崩地裂的气势,环型的山口向外喷洒滚烫的熔岩, 黑烟弥漫, 宛若世界末日。
长枪扫出的锋芒与火红的岩浆碰撞在一起, 周祈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大秘术师强悍的灵知震颤。
【移形换影枪】自行切换至盾牌的形态, 再加上准则之力的庇佑, 他将自己完全龙化的右臂挡在两人身前, 勉强挡住了盗火者的倾泻而下的威力。
但也就只能抵挡这一下了。
周祈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自己与大秘术师之间的鸿沟,更何况他现在面对的大秘术师不止一位。
一旁的“苦海”同样蠢蠢欲动,裹挟着七原罪的血色海啸已经在积蓄当中, 随时有可能落下。
贤者虽然并未表态,但也在暗中引导着真正的恩威之光。
周祈冷静地思考着应对之策, 这时, 星虫提醒他,精神领域中的梦巢已经重新连接, 他几乎是立刻感受到来自海因里希的问询。
黄金宫殿凭空出现,有着一条银色手臂的圣者走出大门,化身成为火焰巨人的形态,挡在周祈和帕尔瓦纳面前。
他在战场上寻觅着趁手的武器,并快速锁定目标, 银白色的碎星者感受到圣者的召唤,从坍塌的祭坛中腾起,飞向圣者高举的手臂。
“周,带你的朋友走,我来应付他们。”
海因里希暗中向周祈的精神领域传递信息。
周祈没有犹豫,他先控制梦巢,将基里安和丹尼尔“抓”进黄金宫殿,接着从中召唤出奥拉维尔。
黑绿色的巨龙匍匐在他面前,周祈抱着帕尔瓦纳一跃而上,巨龙张开双翼,带着他们冲向山谷的穹顶。
血红色的“苦海”昂起蛇头,张口想要咬住巨龙的利爪,却被奥拉维尔灵活躲过。
巨龙上升高度,逐渐脱离迷宫的范畴,狭长的裂谷出现在视野当中。
地下世界是火种行者的地盘,污染带来的寂火诅咒让无岛的其他生灵望而却步,或许那里能短暂地躲避大秘术师的追击。
周祈当机立断,沉声命令小龙,“奥拉维尔,向裂谷深处飞。”
小龙收到指令,毫不犹豫地向裂谷俯冲而去-
地下世界由无数盘根错节的洞穴组成,周祈虽然冒险进来这里,却不敢太深入,两人一龙在外围停下,找了个安全的洞穴藏身。
他先用灵知探查四周的环境,确认没有危险后才将怀中昏迷着的人放下。
奥拉维尔硕大的脑袋凑了过来,澄黄色的竖瞳中满是关切,“爸爸,父亲他怎么受伤了?”
周祈不知道该怎么和小朋友解释,干脆什么都没有说,而是问他,“你可以用你的力量治好他背上的伤口吗?”
小龙轻轻摇头,“这是神性的创伤,任何力量都无法修补,只能等它自行愈合,但父亲的魂质已经遭受过太多次同样的创伤,就算愈合,也不可能完好如初了。”
听了小龙的回答,周祈的心脏传来一阵阵的刺痛,他沉下脸,“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照顾好那两位客人。”
奥拉维尔懂事地点了点头,通过黄金宫殿的大门返回梦巢。
漆黑的洞穴中只剩下周祈和帕尔瓦纳两个人。
周祈贴着湿冷的墙壁坐下,让帕尔瓦纳的头伏在自己的双腿之上。那张苍白的面容毫无保留地进入周祈的视野,从他的角度望去,帕尔瓦纳后背上袒露着两块狰狞的血洞,连他肩背上的骨头都清晰可见。
尽管伤口处已经血肉模糊,但周祈还是能看到,帕尔瓦纳的后背上布满了陈旧的伤疤。
他终于知道了对方不愿意在自己面前袒露身体的原因,但已经太晚太晚,那一道道凹陷的刻痕深深刺痛周祈的视觉神经,他感觉心如刀绞,好像能与伤痕的主人感同身受一般。
他一手托着帕尔瓦纳的后背,另一只手覆盖上对方苍白而冰冷的脸颊,立刻在上面留下一个鲜明的血手印。
周祈喃喃着,“你到底为什么……”
帕尔瓦纳在山谷时说过的话在耳边一遍遍回放,但周祈一个字都不相信。
他知道这一切都和诺登斯脱不开关系,他十分迫切地想要知道诺登斯都对帕尔瓦纳做了什么,所以他第一次主动对帕尔瓦纳使用了【通晓】,用星虫的能力去窥视他不曾告诉自己的往事。
斑斓的光芒渗透进帕尔瓦纳的皮肤,刺破他精神领域的屏障,就像多年前在旅馆那夜一般,周祈又一次看到了帕尔瓦纳的记忆。
他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那人穿着得体的礼服,端坐在一架三角钢琴前方,熟练地按动琴键,悠扬悦耳的旋律在密闭的空间中回响。
周祈像一个观众,旁观着房间中发生的一切。
他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为这首熟悉的乐曲,也为出现在帕尔瓦纳记忆中的这个男人。
这首乐曲是诺登斯创作的《记忆的弦乐》,这个男人是他熟悉的阿蒂尔先生,王尔德·莱瑞克的弟弟。
‘是你。’
帕尔瓦纳和周祈露出了差不多的神情,震惊于男人的真实身份。
‘是我,帕尔瓦纳先生,重新认识一下,我是阿蒂尔·诺登斯·莱瑞克,也就是这首乐曲的作者,ANR。’
阿蒂尔停止按动琴键的动作,从凳子上起身。
‘莱瑞克家族在永昼嬗变开始前便存在于世界上,我们是准则的血裔,每一位家主都会继承‘诺登斯’之名,并获得银色准则的本源,用这份权柄书写普路托的命运。’
……
帕尔瓦纳用了一段时间消化这一信息,之后他询问对方:‘你找我是为了什么?’
阿蒂尔说,‘关于K先生的事。’
帕尔瓦纳猛地攥紧拳头,那时的他脸上还带着青涩与憔悴,周祈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蝴蝶敕印。
他以此判断,这段记忆发生的时间应该在自己“死亡”后不久,帕尔瓦纳还没有进行蝶化之前。
阿蒂尔向他讲述了围绕周祈发生的一切,从奥利弗的谋划,一直到圣党在修正案发布后共同做出的决定,甚至包括诗社在其中的推波助,以及……剧本的存在。
帕尔瓦纳猝不及防地知晓了全部的真相,脸色变得惨白,全身都颤抖起来。
阿蒂尔问他,‘你想让他回来吗?’
帕尔瓦纳低着头,‘我……想。’
‘好,那我们就来做一个交易,我使用诺登斯所掌握的权柄,在剧本上提前写好结局,K先生将会获得辉冕的力量,拥有不死之躯。’
‘而你,帕尔瓦纳先生,在他归来之后,你要帮他拿到辉冕。’
他接着向帕尔瓦纳讲述了辉冕所代表的意义,直到对方完全理解。
‘我要怎么做?’
‘看到窗外的光明了吗?我要你去破坏它。’
阿蒂尔说,‘那是一个仪式,永昼三神依靠嬗变仪式窃取辉光之名,而辉冕因此无法现世。’
‘你要我来破坏嬗变仪式?’
帕尔瓦纳面无表情,‘你刚刚说嬗变仪式关系到普路托的命运,如果我这么做了,会让世界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他不会原谅我的。’
‘可是帕尔瓦纳先生,想要真正的第三次拂晓来临,必须有人来继承辉冕,嬗变仪式的终结是命运的必然,总要有人站出来做那个罪人,我希望那个人是你,也只能是你。’
‘……为什么?’
‘因为你的身份。’
阿蒂尔沉声道,‘你被称为天孽,不是因为你是两位阳性支配者孕育的孩子,而是因为你是两位界源神孕育的孩子。’
‘你的一位父亲是虚界的腐败君王,另一位父亲是普路托的幻梦,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资格继承辉冕的人,倘如辉冕现世,你是它唯一的选择。’
帕尔瓦纳愣愣地听他讲述自己的身世,并很快理解了他先前所说的那句话,‘所以……只要我活着,他就不能继承辉冕,就不能凭借辉冕的力量复生。’
‘是,但我们有比一命换一命更好的解决方案,嬗变虽然是窃取辉光的仪式,但破坏它的人仍会遭到命运的诅咒,永远失去继承辉冕的资格,你来破坏仪式,K先生就有了拿到辉冕的可能性,我也就能为他书写结局。’
阿蒂尔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你来做世界的罪人,换他死而复生,重新拥有光明而灿烂的未来,怎么样,这样的交易,你愿意做吗?’
帕尔瓦纳沉默了很久很久,周祈共享着他的记忆,却仍无法知晓,在这沉默的十分钟内帕尔瓦纳都思考了些什么。
‘我……愿意。’
青年颤抖着说出他的答案。
阿蒂尔露出满意的笑容,‘很好,那么我会在合适的时间带走K先生的尸骨,将他送往一处地点,他会在一个名叫灵薄狱的地方醒来,至于他能不能回到普路托、什么时候能回到普路托,我们只能耐心等待。’
‘在此期间,好好维持他留下来的功绩或是事业吧,不要让他的痕迹消失在世界上,另外,我还需要你的一段记忆,关于曜日的记忆。’
‘关于曜日的记忆?’
‘是,K先生已经死亡,无论是他的本名,还是凯伦·莱恩哈特这个名字,都无法被剧本记录,我们只能借助‘曜日’这个身份让他重新被剧本接纳。’
阿蒂尔拿出一个银色的小铁片,‘给,这是一枚法印,它的名字是,一瞬的追忆。’
……
……
周祈看完了帕尔瓦纳关于诺登斯的全部记忆,从虚幻的回忆中脱离出来。
他原本就微微低着头,意识回归后,他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绿色的眼睛,帕尔瓦纳不知在何时醒来,正艰难地抬着眼皮,注视着他的嘴唇。
那双绿色的眼睛黯淡无光,发现周祈回神后,他移开视线,哑着嗓子说了句,“……你杀了我吧。”
周祈心中极力压抑着的情绪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点燃,他紧咬着牙,压低声音问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我十恶不赦,因为我罪无可恕。”
帕尔瓦纳将手按在地面上,支撑着想要从周祈的腿上离开,他稍微一用力,后背上正在向外淌血的伤口便撕裂地更开。
“整个普路托的命运都因为我而即将陷入水火之中,我是全世界的罪人,但我不后悔,这就是我做出的选择,我已经完成了我想要的报复,死而无憾了。”
周祈掐着他的后颈,将他重新按回自己的腿上,帕尔瓦纳挣扎着想要反抗,却因为后背的伤口而失去原本的力气,他被周祈死死钳制着,无法动弹,只能将侧脸紧贴进他柔软的腿间。
“你不用再骗我了,帕尔瓦纳,我全部都知道了。”
帕尔瓦纳的眼神依旧空洞,毫无神采,没有被周祈的话触动半分,“我没有骗你,这就是我的目的,没有人逼我,即使没有诺登斯的交易,我也会这么做。”
“从你重新回来、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和你之间的倒计时开始了。”
“我不问你为什么能死而复生,是因为我亲自参与了诺登斯的计划,对一切的原因都了如指掌,我知道你痛恨剧本编排你的行为意志,甚至不惜以死亡为代价来摆脱它,但我还是让你重新回归了它的掌控。”
帕尔瓦纳瞳孔涣散,目光没有焦点,满脸平静地说着,“我为了一己私欲做这些事,从没有想过你能原谅我。”
周祈把他的脸掰过来面对自己,用自嘲般的语气对他说,“……我到底有什么资格来指责你?”
帕尔瓦纳再次移开视线,不和他对视。
“周祈,你杀了我吧。”他说,“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我就远远地看着你,守着我和你之间的那些回忆,用它们作为我所犯之罪的刑罚,永远不能脱离。”
周祈被他的话气到想笑,几乎说不出什么话来,他闭了闭眼睛,深呼吸几下,“你难道不知道吗?还是你不肯相信,比起其他的任何事,我都更加在乎我们之间的这段感情。”
帕尔瓦纳听了这句话,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尽管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周祈,你和他们一样,你们都把我当成一个傻子。”
周祈抿着嘴,目光深沉地盯着他染血的脸颊。
“对你来说,我只需要做一个任你摆弄的玩偶,只需要去接受你施舍给我的一切。”
青年的眼角久违的出现了泪光,“你对我好,我就要摇着尾巴冲你笑,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用知道,哪怕你决定丢下我一个人去面对死亡,我也要像一个蠢货一样等着冷冰冰的现实拍在我脸上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吗?我恨圣党杀害了你,摧毁了我的一切,我恨阿芙颂哄骗着我,实际在背地里对你的死推波助澜,但我觉得我更应该恨的人是你。”
他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和脸颊上的鲜血交融在一起,混合着向下流淌。
“你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所以才会对我说那些话,你把世界扔给我,然后自己一个人去赴死,可我和你不一样啊周祈,从始至终你有想过我是什么感受吗?”
“我对普路托、对这个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我甚至痛恨它、痛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而它也痛恨着我,总是要拿走我拥有的东西,哪怕我只拥有了短暂的两年幸福时光,它也要摧毁它们、粉碎它们。我为什么要去守护一个让我感到痛不欲生、让我感到分外煎熬的世界?”
“可你把它们留给了我,哪怕我的本性自私又无情,我还是要学着你的善良、你的温柔、你的博爱,去面对这个,一次次重伤我的世界,哪怕我一点也不爱它们。”
“那天我把你背回去,那件沾血的衬衣我反复洗了几十遍,都没办法洗干净你的血,我看着水池里的血水,心里想着,你该有多疼啊,周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为什么要伤害你?我怎么能和一群杀人凶手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我对这个残酷的世界恨得深恶痛绝,可你又告诉我,爱你一个人不是爱,爱世界才是,所以我变得割裂,我冷漠又癫狂,平静又热烈,就像一个精神病人。”
“我知道你会回来,所以我一刻也不敢懈怠,我怕我无法保护你留下来的东西,看到你对我露出失望的表情,但我也知道我注定会失去你,我恐惧着那一天的来临,就这样在日思夜想的渴望和战战兢兢的煎熬中等了一天又一天,哪怕在那些虚幻的梦境中,我也只敢远远地看你一眼。”
“你什么也不说,就把我丢在这炼狱一样的世界里,难道我不该恨你吗?”
帕尔瓦纳吸了吸鼻子,咬着牙恶狠狠道:“我恨死你了,周祈,恨死你了。”
周祈看着他的眼泪,看着他后背上鲜血淋淋的伤口,心脏像被某种不可名状的幽影啃食出一个碗大的孔洞。
“所以,我也是你报复的对象,是吗?”
他用指尖轻轻触摸帕尔瓦纳后背上那些深陷的伤痕,声音多了前所未有的哽咽,“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方式?”
如果是的话,那它已经成功了。
周祈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心痛过,不算那些在沉睡中度过的时间,他已经至少二十年没有流过眼泪,而现在,那层隔绝悲伤的薄膜被一根根尖锐的锥子给戳破,他的泪水一刻不停地向外泄露。
他紧紧抱着帕尔瓦纳,脸抵在对方的头顶,面朝洞穴中深处,将他此刻的悲伤和眼泪都留给寂静的黑暗。
帕尔瓦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再开口时,青年的声音多了起伏,“其实我知道,恨来恨去,我最恨的人一直都是我自己,我恨我自己的孱弱和无能,恨我不能保护你,恨我只能旁观这一切,随波逐流,被命运推着走。”
他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叹息,接着说,“圣党称我为天孽,九大准则因为我的另一半血脉厌弃我,对普路托来说,我是一个外来的入侵者,对虚界来说,我的出生是虚界消亡的起点,我降生在其他的界,从没有去过我真正的故乡。”
“现在我破坏了世界的光明,成为了普路托的罪人,同时我也遭到了命运的诅咒,失去继承辉冕的资格,阿芙颂他们不会再追随我,甚至我的身体里还有一个意识随时准备取代我。”
说到这里,帕尔瓦纳自嘲般哑然失笑,“曾经我以为你会是我的归宿,就算我被全世界厌恶,至少我还可以留在你身边,现在看来那不过是我的奢望……这世界…原本就没有我的位置。”
背上的伤口还在向外淌血,帕尔瓦纳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和诺登斯的交易是我自己做出的第一个选择,我不后悔,但同样的,我也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
说完这句话,他再也坚持不住,重新陷入昏迷当中。
周祈撬动准则本源的力量,试图用灵知和秘术去治愈青年后背上的创伤,但就像奥拉维尔所说的那样,神性的伤痕无法被任何力量治愈,那些淋漓的伤口没有变化,仍旧让他不忍直视。
周祈固执地使用着灵知,只是为了一点心理作用。
他找不到任何词语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帕尔瓦纳大段大段发自肺腑的剖白让他几乎是痛心疾首,到现在,他的心脏在一次次锤击之下甚至变得有些麻木。
枕在他腿间的人满脸痛苦,即使陷在昏迷中,他仍紧蹙眉头。
周祈捧着他冰凉的脸颊,拇指一寸寸摩挲着他眼角的泪痕,指纹轻轻擦过那块苍白而泛红的皮肤,在这一刻,他仿佛能切身体会到帕尔瓦纳所历经的痛苦。
对于青年声泪俱下的控告,周祈无从辩驳,他的确提前知道了剧本中的内容,知道自己将在第二幕的尾声中走向死亡。
他没有做出抵抗,因为他觉得自己还能回来,就算不能,消耗了圣党为天孽准备的命运之枪也算是值得。
他想让帕尔瓦纳不必再躲藏,以自己最真实的身份、毫无顾虑地活着,却没想到这份“活着”对帕尔瓦纳来说会是多么的沉重。
事到如今,周祈甚至都不知道该去责怪谁?圣党?还是诺登斯?
或许最应该责怪的是他自己,他明明是想帕尔瓦纳活得自由无拘,不必套上故事主线为他准备的脸谱,可他如今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把自己放在了世界的对立面。
洞穴外缘传来脚步声,周祈顿时警觉,外放灵知,想要查探来人的身份。
“周,是我。”
海因里希浑厚而令人安心的嗓音传入耳中,周祈松了口气,默默驱散了引导中的秘术。
“海因里希先生,刚刚多谢你了。”
金发男人摆了摆手,“我和那三个家伙没打起来,普路托出了乱子,他们也是急着赶回去收拾烂摊子。”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枕在周祈腿上的青年,轻轻叹气,“……嬗变结束了,这是命运的必然,站在我的立场,我不会去指责任何一个人。”
蓝色准则的圣者拥有极强的获取信息的能力,海因里希早在山谷时便通过空气中的灵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周祈彻底放松下来,他低着头,说,“都是我的错。”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周,普路托很快会变成人间炼狱,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周祈从刚刚开始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而现在,他已经有了答案。
“……我只能尽力去弥补,剧本的结局要我拿到辉冕,那我就要尽可能快的获取神性、晋升圣者。”
也只有这样,才不会辜负帕尔瓦纳所做的一切。
“剧本……”
海因里希沉吟一声,“老实说,在今天之前,我还从未听说过这东西的存在,那个诺登斯,应当是准则本源活化后的意志,通过一个神血者家族,将使命代代相传。”
他的推测和周祈差不多,后者冲他颔首,“晋升圣者需要基石,而眼下就有一块现成的。”
“你是说,这片深渊中的毁灭火种?”
“嗯。”周祈的声音很轻,似乎是害怕吵醒旁边昏迷中的人,“嬗变祭坛的石板上写,唯有支配两界准则的人才能获得辉冕,我有星虫,已经有了普路托的界权,再加上这块毁灭火种,应该能满足继承辉冕的条件。”
提到毁灭,周祈不由得想到了归零教团,想到了他们的领袖塔纳托斯。
他眸光一沉,“正好,我和毁灭的使徒之间还有大仇未报。”
“好,就按你的想法来吧。”
海因里希没有说别的,转而向周祈询问,“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这个……还真有。”
周祈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和对方客套,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请求,“海因里希先生,灵风还活着,他原本的尸体被腐败的力量化作一具白骨,失去了准则的本源之力,但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拥有白色准则的本源,它的名字是帕纳姆,是我追随的支配者所眷顾的一片土地。”
“灵风还拥有奥珀皇帝的身份,我猜他会趁机对帕纳姆发动战争,抢夺那里的圣鳞之火,但我还要去获取毁灭火种,短时间很难赶回普路托,所以我想请您帮我庇佑那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所有人民。”
他又补充了一句,“以……无上辉光使徒的身份。”
周祈以为海因里希会考虑一段时间,没想到对方十分爽快地答应下来,“没问题,实际上,这正好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也需要你帮我一个忙,用西奥多铸造的‘星虫’,试着抹掉我身上的敕印。”
抹掉敕印?
周祈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他以前就用星虫抹除过夜巫给基里安的敕印,可当时的基里安只是低阶秘术师,并且他的敕印也并非被抹除,而是被敕印为了“无上辉光”的敕印。
他将星虫的利弊告诉海因里希,对方还是坚持要试一试。
周祈只好让星虫切换形态,入侵这位圣者的敕印,海因里希脱掉上衣,九条敕印在他后背上组成了一柄锻锤的图案,伤疤的孔隙向外折射着橙红色的光芒,星虫很快将前六道拗转为代表“无上辉光”的黄金色。
他们在第七条敕印处遇到了困难,周祈集中精神,调转全部的灵知,最终还是将第七条敕印拗转为黄金色,再之后,星虫退了回来。
“海因里希先生,在我晋升圣者之前,就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圣者穿好衣服,微笑着说,“没关系,七阶已经足够我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了。”
“对了,这个还给你。”
他从手腕上取下碎星者,“这是我以前的佩剑,既然西奥多把它给了你,那就替我保管好它吧。”
交接完一切,海因里希最后看了眼周祈怀中的人,“他……需要我把他带回普路托吗?”
周祈知道,让帕尔瓦纳回到弗洛利加养伤才是当下最好的选择,但他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了,我现在不想再让他再离开我的视线了。”
海因里希语重心长地劝慰他,“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不会再有真的矛盾,只要两个人都还活着,一切难题最终都会迎刃而解,给彼此一点时间吧。”
周祈沉默了片刻,沉声道,“我明白。”
离开前,海因里希拍了拍他的肩膀,“周,你是个很好的人,作为朋友,我有一句话送给你,人永远不能在其他人身上找寻自我,哪怕这个人和你的关系无比紧密,这对你、对他都不公平。”-
弗洛利加。
1911年十月的第二周,茉莉漫步于这座繁荣都市的摩天大楼之间,此时正值无光季,但弗洛利加的霓虹几乎照亮了大半个黑夜。
她在商店的橱窗外辗转,目光扫过一件件精致的衣裙和造型美观的手提皮包,最终忍不住走进其中一家,为自己购买了一支标价十五弗洛金的细管口红。
她在商店的镜子中涂上正红色的口红,店员帮她整理了时髦的短卷发,于是她随手拿出几弗洛金的零钱,当作小费递给那位年轻的小姐。
得到对方的感谢后,茉莉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在心里默默地想,伟大的永昼之神,请看在我慷慨善良的份上,庇佑我远在纳奇拉城的弟弟平安健康。
她走出商店,前往今天真正的目的地,一家开在弗洛利加证券交易所对面的咖啡厅。
茉莉和自己的股票经纪人约好了上午见面,她到时,那位年轻的先生已经在卡座等她很久了。
“……女士,一个人如果每周能固定存下一笔资金,不需要太多,就像您支口红一样,十五弗洛金,如果您将这笔钱投资于优质股票,日积月累之后,您会至少拥有八万弗洛金的回报……”
年轻的股票经纪人滔滔不绝地向他讲解着各种各样的专业名词和数据,茉莉其实根本就听不懂,她只知道弗洛利加大街小巷都挤满了这样的年轻人,刊登爵士乐信息的《希望之声》和写满各类小道消息的金融小报是最受欢迎的报纸。
然而就在茉莉因为疲惫端起咖啡杯轻抿之时,一场无声无息的灾难如同雪崩一般降临在他们对面的那栋建筑。
她听见人群的尖叫声,急忙站了起来,透过玻璃窗,茉莉望见交易所门口在短时间内涌来无数市民。
黑压压的人头聚在一起,破碎的霓虹光洒落在他们身上,那些年轻的股票经纪人上蹿下跳,疯狂地撕扯自己身上的领带和西服,拥挤、踩踏、尖叫、谩骂声充斥在整座城市最繁华的地带。
这场毫无征兆的恐慌在一个轻飘飘的身影从楼顶坠落之后被推上了高潮。
鲜血和支离破碎的尸体刺激了人群的情绪,他们疯狂地挤入交易所的大门,像一群误闯地狱的冤魂,然而他们不曾知晓,这只是灾难的开端,他们的命运已经跟随这片大陆缓缓向深渊滑落。【注】-
帕纳姆,一处港口。
李青和哈里·戴维森站在路灯下抽烟,他们早就互通了身份,两人单独相处时从不遮掩面容。
“说实话,我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李青望着远处的黑色礁石,目光中写满忧虑,“南部联盟的各项数据都很平稳,唯独失业率一直在逐渐递增,尤其是到了无光季,那个数字还会在短时间内上升一大截。”
“你说的这一点我也注意到了,我的想法是建立一个新的公共工程部门,用以工代赈的方法降低失业率,可惜这次出差没有带上我写的草案,只能等回去之后再给你看了。”
“行。”李青用皮鞋踩灭烟头,同时看了眼手表,“凌晨一点,运河都没船入港了,回去吧。”
“没船入港?那……那是什么?”
哈里诧异的声音传入耳中,李青猛地抬头看向远处,漆黑的水面上,一艘银白色的巨型舰船正在向他们这边靠拢。
那艘船并不是运输货物的货轮,明晃晃的炮管暴露在海风之中,李青目光一滞,立即辨认出那是一艘军用驱逐舰,紧接着,他看到灰蒙蒙的雾气中还有更多的舰艇跟在那艘驱逐舰身后。
“快!通知联盟军……”
他一句完整的话还没说完,巨大的嗡鸣声穿透云层,在港口炸响,密密麻麻的战机从海上的大雾中钻出,从两人头顶掠过,呼啸着朝帕纳姆的中心地区飞去。
一艘艘战机表面纷纷亮起橙红色的微光,紧接着,裹挟着摧枯拉朽气势的炮弹自高空向那座刚刚建设起来的新城市坠落。
轰——
炮火声打碎了帕纳姆首府的平静,高空之上,还有更多的幽灵一样的战机驶来——
作者有话说:【注:本段内容参考有《美国大萧条》】
第262章 铸光时代(四十五)
无岛, 地下世界。
周祈在交错的洞穴中找到了干净的水源,【通晓】鉴定过没问题之后,他从梦巢取出容器, 接满水、原路返回。
帕尔瓦纳已经醒了, 但他没在原位置上呆着, 而是向洞穴外围挪动了大概十米远的距离,倚靠在湿冷的墙壁上。
周祈盖在他身上的外套,以及他后背流出的那滩暗红色血泊,全都被青年丢弃在原地。
他原本一直盯着周祈离开的方向, 等人回来之后反而移开了视线, 用他那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抬头看天。
……
周祈走过去捡起自己的外套, 转而向青年那边靠拢, 可他刚迈出没两步, 帕尔瓦纳也向后挪动了同样的距离。
“你什么意思?”
周祈克制着心中情绪, 看向他的眼神却带了点愠火。
帕尔瓦纳不理他,还把头转了过去,只留给周祈一个后脑勺。
分明前几天还在孜孜不倦地扮演着彬彬有礼、阳光健康的儒雅青年, 现在把一切真相都揭开之后,他反而演都不再演一下, 重新回归了厌世疏离的本色。
周祈气不打一处来, 他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地向前, 帕尔瓦纳挣扎着站了起来,扶着手臂跌跌撞撞往外“逃”。
“帕尔瓦纳,你给我站住!”
周祈控制不住地提高音量,或许是从没有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帕尔瓦纳脚步一顿, 僵硬在原地。
周祈握紧手中的水壶,露在外边的手臂青筋暴起,“你告诉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说了,我会远远地看着你。”
帕尔瓦纳用很低的声音回答他,“但我不会再靠近你,这是我对自己的惩罚。”
“惩罚?”周祈差点就被气笑了,“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没有人有资格去指责你。”
帕尔瓦纳再次陷入沉默,周祈盯着他倔强而血腥的背影,额头突突直跳。
他微微仰起头,抬手摁着自己的太阳穴,肩颈的肌肉都绷紧了。
“那按照你的意思,你只要我们两个的回忆,至于这段感情,至于我们两个所有的关系,你都不要了,是吗?”
帕尔瓦纳全身猛地一颤,在周祈看不到的地方,他睁大眼睛,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胸膛的起伏越发激烈,后背的创口在情绪的影响下开始汩汩往外冒血。
他说,“我……没有资格。”
周祈仍死死盯着他的背影,“没有资格?你觉得你这样说就能逃避了是吗?帕尔瓦纳,我要你亲口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见对面的青年垂下头,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周祈又接着说,“如果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你以后就要像你说的那样,只是远远地看着我,再也不参与我的生活。”
帕尔瓦纳抖得更加厉害,他紧闭着眼,周祈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往耳朵里钻。
“我是死是活,是高兴还是难过,喜悦还是痛苦,我和什么人交往,娶谁为妻,和谁结婚生子,都和你没有关系了,是吗?”
听到他最后那一连串话,帕尔瓦纳几乎是立刻转过身,“不行!”
“不行?”
周祈冲他挑眉,“你的意思是,我不能和其他人交往,不能和其他人结婚?”
帕尔瓦纳还是不敢看他,又一次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行……”
周祈笑了一声,“帕尔瓦纳,你要远远地离开我,我还不能有别人,你到底在惩罚自己还是在惩罚我?”
“不行……”
帕尔瓦纳衣衫残缺,又浑身是血,就像个刚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坏掉的破电子玩偶,嘴里只会喃喃着重复两个字。
周祈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不禁开始反省,自己刚刚的态度是不是有点太过咄咄逼人,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气什么,但就是感觉心里憋着股烦闷的郁火。
他叹了口气,朝着帕尔瓦纳打开自己的双臂,“过来,小帕。”
帕尔瓦纳抿着嘴,无动于衷。
“……你至少让我帮你把后背的伤口清理一下吧?”
虽然它无法愈合,但包扎一下还是能让周祈心里好受点。
“不要……”
帕尔瓦纳侧过脸,被血沾湿的长发丝丝缕缕地粘在脸颊上,洞穴里很黑,周祈看不清他是不是又哭了,但他心里的那点微乎其微的愠怒已经跟着对方塌下去的肩膀一起化为乌有。
他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一句重话,最终只能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到底是在惩罚谁啊……-
周祈通过星虫开启灵视,视野中多了些黑红色的、雾一样的火光,他仔细分辨,发现火光顺着一个方向逐渐变得凝实,而那个方向的尽头应该就是火光的源头。
他心里有种猜测,或者说是直觉,他会在地下世界遇到塔纳托斯,归零教团的领袖。
周祈并不畏惧和他相遇,相反的,他反而非常希望能真的遇上那个人……有些旧账真的已经到了该清算的时刻了。
他顺着火光的指引前进,照明术在头顶点亮,微弱的蓝光为他驱散前方的一部分黑暗,但大部分的区域仍被未知和惊悚笼罩着,所以他走得很慢,精神高度集中,控制着灵知一刻不停地扫视所过之处的每一处角落,生怕有什么不速之客从黑暗的幽影中突然冒出来。
帕尔瓦纳在他身后跟着,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周祈往前他就往前,周祈停下他就停下,有时候周祈故意使坏,毫无征兆地转身,他还会被吓得猛往后退。
周祈对他的种种表现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帕尔瓦纳就像是他的一只家养小宠物,两人之间存在一条无形的铁链,一端拴在周祈手上,另一端拴在帕尔瓦纳身上,他虽然不靠近,但也的确一直跟在身后,没有要往其他地方跑的意思。
于是周祈干脆收回了投放在他身上的那部分灵知,专心向前探索。
黑红色的火光本质是一种污染,周祈能感觉出它们向自己的周身聚拢,试图去侵袭自己的魂质。可惜他的魂质是个“蛮不讲理”的家伙,火光刚一靠近,星虫就会直接将他们吞噬。
这又告诉了周祈一件事实,所谓的“寂火诅咒”其实是魂质。
想到这里,他不禁回忆起在灵薄狱的地宫中看到的那块石板:
腐败将■■酿制为蜜酒,幻梦将■■铸造为土地,毁灭将■■焚烧为寂火。
这里的“■■”指的难不成就是魂质?
如果是这样的话,石板上说的“幻梦将■■铸造为土地”,这句话难道指的是普路托?
周祈正思考着,灵知突然在黑暗中探寻到了不明的灵体,他顿时警觉,停下脚步,碎星者切换形态,出现在他的掌心,随时准备向外挥砍。
他向未知灵体靠近,走近之后才发现那是一具尸体,星虫侦测到的是对方的魂质。
那是一只巨大的鸟形异种,浑身银白色的羽翼已经沾满鲜血,周祈率先注意到的是它胸前整齐的伤口,十字形的剑风几乎将异种的躯体裂为四截,骨头、血肉都被洞开,紧靠一点藕断丝连的皮勉强支撑着。
剑风的气息十分熟悉,除了毁灭的寂火,还有代表“反抗”的红色准则,这些东西都在昭示着一个事实:异种是被极光十字所杀,而秘术的主人只能是那位……“枭”。
塔纳托斯果然在这里……不过,他们为什么要杀害同是毁灭血裔的异种?
周祈接着观察面前的尸体以及魂质,很快找到了答案,无论是异种支离破碎的身躯还是迷蒙的魂质,都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红色火瘤。
寂火诅咒竟然对拥有毁灭血脉的夜枭也会造成影响……
周祈猛地想到了什么,他回过头,果然没有看到家养小宠物的身影。
他拼了命往回狂奔,洞穴顶部盘旋着几只银白色的夜枭,它们一个个都燃烧着寂灭之火的羽翼,张开尖锐的喙,朝洞穴的某处喷洒烈焰。
周祈看到帕尔瓦纳倒在夜枭下方的地面上,脸色苍白如纸,只需要一眼,他便看清了青年残破的魂质上覆满了火瘤。
“帕尔瓦纳!”
周祈的心怦怦直跳,碎星者化身成为流星一样的锋芒,带着毁灭天地的气势朝那几只夜枭而去。
接着,他全身蓝光一闪,代表【海因里希瞬剑】的符号被激活,整个人都融化进光中。周祈在眨眼间挡在昏迷的青年面前,准则本源之力帮助周祈快速龙化,他用披着鳞甲的右臂挡下了夜枭吐出的寂灭之火。
与此同时,碎星者看破那几异种的弱点,直直扎了进去,鲜血四处喷溅在洞穴墙壁上,它们惨叫着跌落在地,周祈不忘用【死亡分割线】进行补刀,确认异种死亡后,他直接用星虫吞噬了它们的魂质。
“帕尔瓦纳。”
周祈慌忙把人抱了起来,然后在这时才发现,帕尔瓦纳后背的创口处不知何时已经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火瘤。
他一时间又急又气,“怎么不说啊……”
帕尔瓦纳紧蹙的眉毛耸动了两下,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满脸都写着饱受煎熬后的痛苦。
周祈点亮和奥拉维尔之间的敕印,生生不息的绿色光芒在昏黑的山洞中亮起,很轻易就驱除了覆盖在青年后背和魂质上的寂火诅咒。
明明告诉我一声就可以,非要自己忍着吗?
周祈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自己现在该生气还是该心疼这个倔强的傻子,他一向自持冷静,也只有帕尔瓦纳能让他出现这么强烈的情绪起伏。
他抱着昏迷的青年,让对方的脑袋伏在自己的肩头,帕尔瓦纳像是没了骨头一样,全身软的像泥,任由他摆弄也不会反抗。
“还是这个时候听话……”
周祈感叹一声,然后干脆利落地扒下帕尔瓦纳破破烂烂的上衣,随手扔到一旁。
他用刚接的清水把那些凝固的暗红色血迹都擦拭干净,又从梦巢取出纱布和绷带,绕着帕尔瓦纳的前胸后背缠了个严严实实。
等到那两道狰狞的伤口终于从眼前消失,周祈的心这才好受了一点。
之后,他干脆将青年身上的其他地方也都擦了一遍,看着那张惨淡的小脸重新变得白净起来,周祈甚至有了点诡异的满足感。
他解开帕尔瓦纳束缚在发尾的银色扣环,卷曲的黑发像一条条黑色的小蛇般铺展开来,和他背上苍白的皮肤对比鲜明。
帕尔瓦纳恰好在这个时候苏醒过来,他抬起头,两个人近在咫尺的眼神猝不及防地碰撞在一起。
可能是刚刚才醒来,也可能是污染的影响没有完全消退,帕尔瓦纳的眼神无比朦胧,内心的防线还没来得及重新构建,他浓烈的情绪几乎液化成拥有实质的水,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周祈……”
他迷迷糊糊地呢喃着眼前人的名字。
周祈内心克制着的情感因为这一声低低的呼唤而泛滥成灾,他捧着帕尔瓦纳的脸颊,对着他冰冷的嘴唇吻了下去。
帕尔瓦纳出于本能地回应着这个吻,他用力抱着周祈的腰,两人滚烫的胸膛毫无间隙地紧贴在一起,以同样急促的频率起伏着。
周祈跨坐在帕尔瓦纳身上,手指插进那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手掌垫在对方的后脑勺处,他将上半身往前压,让青年受伤的背部悬空,只有脑袋抵着岩壁。
洞穴中寂静无光,他们吻得缠绵悱恻,低沉克制的喘息声在甬道之间反复回荡。
灰蜜的甜味在周祈的唇齿间流转,帕尔瓦纳卷着他的舌头死命地吮吸,甚至有了刺痛的感觉,好像要把他直接吃下去一样。
下一秒,帕尔瓦纳的思绪回笼,猛地想起了一切,他从深吻中抽离,升腾的爱欲戛然而止。
“小帕……”
周祈钳着他的下巴,强行将他的脸掰了回来,然后重新向对方的唇边靠近,想要继续刚刚的吻。
帕尔瓦纳用力将他推开,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向一旁落荒而逃。
周祈猝不及防,一侧的肩膀磕在凸起的墙面,虽然不怎么疼,但足以让他的心凉透一大半。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脑海里的那根紧绷着的弦终于在各式各样的折磨中熔断了。
“帕尔瓦纳!”
周祈站起身,朝着青年的背影怒吼一声,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有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过话,大脑好像都在跟着洞穴的墙壁一起嗡嗡作响。
等到再开口时,周祈鼻尖一酸,紧接着,眼眶也跟着红了,“你就、你就非要看着我难受,非要等我伤透了心才肯善罢甘休吗?”
帕尔瓦纳听出他声音中的哽咽,猛然间转过身,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他,黑暗中,周祈的脸色低沉得有些吓人,眼眶中却闪烁着隐约的泪光。
“我不是……”
帕尔瓦纳从没有在周祈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一时间变得有些无措,“周祈……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你应该……和我划清界限。”
“划清界限?”周祈深吸一口气,颤抖着说,“怎么划清界限?划得清吗?”
“就连诺登斯都知道,与我有关的事要去找你,你一定会答应他提出的条件,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你的名字要么在我的左边,要么在我的右边,这是我想划清就能划清的吗?”
帕尔瓦纳抿着嘴唇,垂眸看向地面,“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周祈仰起下巴,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帕尔瓦纳,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我……我是个人,我不是神,我和其他人没有区别,我也有我自己的私心。”
“你说,这个世界没有你的位置,难道我就有了吗?我只是个普通的人,当我第一次从这个世界醒来的时候,我的心里只有恐惧,我甚至想不到任何要活下去的理由,然后我遇到了你。”
他极力克制着,可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滑落,淌过他眼下的那颗泪痣,“帕尔瓦纳,你不是我的污点,你是我爱的人,对我来说,你胜过一切,甚至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你是我的星星,是我永远也不能失去的另一半。”
“我从没有觉得你像你自己说的那样,是个自私无情的人,帕尔瓦纳,没有一个真正自私的人能做到像你一样,如果没有你的努力,普路托的混乱早在七年前就该开始了,你带着一个崭新的国家、一片贫瘠的大陆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繁荣,这是一个冷血无情、内心只有仇恨的人能做到的事吗?”
帕尔瓦纳紧紧攥着拳头,长发垂落在他的脸侧,遮挡着他的大半张脸,让他看起来像一抹阴郁的幽魂。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毁了,被我亲手毁了。”他叹息着,“我是个罪人,周祈,我不配……”
周祈听到“罪人”这两个字就一阵头疼,他感觉胸膛中憋着口不上不下的气,怎么都顺不过来。
他真的不知道该拿眼前的这个人怎么办,只能摁着自己的额头,破罐子破摔一般,“好,你有罪,那我也脱不了干系,我也和你一样罪孽深重,我就是要袒护你,有什么债什么怨,审判也好、神罚也好,都由我来承担,反正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说完这句话,他转过身,拿上外套和武器,继续向火种所在的位置前进。
他本来想把外套扔给帕尔瓦纳,但他知道对方现在一定不会接受自己的任何“援助”。或许是出于“报复”,周祈控制着灵知,将地上那些破破烂烂的衣物烧得一干二净,并在心里恶狠狠地想,你就光着吧!
刚走出没两步,他又回过头,朝着青年喊了一句,“走啊!”
帕尔瓦纳盯着他的背影,片刻之后,沉默地跟了上去。
第263章 铸光时代(四十六)
地下世界。
黑暗的洞穴一眼望不到尽头, 周祈计算着时间,按照普路托的算法,他们向前走了至少二十个小时, 却没有看到任何火种出现的迹象, 只是偶尔会遇到几只冒着火光的夜枭, 以及死于极光十字的异种尸体。
帕尔瓦纳还是十分固执地和他保持着距离,但周祈已经不会再移开投放在他身上的灵知。
只要帕尔瓦纳的魂质出现异样,他就会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扔去一团饱含着绿色准则本源的光球, 替他净化污染。
……
两人全程没有任何交流, 那场面说不出的诡异。
二十个小时里, 两个人走走停停, 除了偶尔的净化秘术, 他们甚至看都不看彼此一眼。
寂静的黑暗中, 周祈突然停下脚步,道路前方出现了岔路口,他在思考该选择其中的哪一条。
帕尔瓦纳凝望着远处那道背影, 周祈的身形修长而挺拔,像一株郁郁葱葱的松树, 时间让他周身的气度沉淀得更加沉稳, 也让他的背影看起来更加伟岸。
他将衬衣的袖口卷至手肘处,半截手臂露在外面, 大概是心情的缘故,他手臂上的肌肉从始至终都是绷紧的,一条条青筋向外凸显,积蓄着力量。
在帕尔瓦纳的心里,周祈一直是一个十分温和的人, 好像从来都不会生气,说话时也总是带着笑,所以他从未想过,这个温温柔柔的男人还有这样浑身戾气的一面。
也是在这个时候,帕尔瓦纳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不了解周祈,他的来历、他的过去……他的一切都像谜一样。
最初的时候,帕尔瓦纳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是周祈掌心的温度和他的声音,而在长达九年的时间过后,他发现了比那些要可怕数千倍、数万倍的事物,那就是周祈的眼泪。
那些轻飘飘的东西能十分轻易地摧毁他用数千个日夜来坚定的决心,他听着周祈脚步声,有无数次想要冲上去,从背后抱住他,然后对他说,对不起,周祈,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再难过了,我再也不和你胡闹了,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可冥冥中,有无数只魔爪从他背后的黑暗中滋生,紧握住他的手腕脚腕,把他往那幽黑的深渊中拖拽。
他浑身冰冷,所有的力气都像液体一样从背后的伤口泄露,而更糟糕的是,那些他亲手剥去的东西正在他身体中重新积蓄,有另一个他在精神领域中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意识变得有些迷离,似乎正在逐渐丧失身体的掌控权。
不……
帕尔瓦纳努力对抗着精神领域中的不速之客,道路前方,周祈做出了选择,朝他选定的方向走去。
帕尔瓦纳想都没想,立刻就要去追逐他的背影,可他才刚向外迈出一步,就再也无法坚持,身子一斜,单膝跪倒在地。
周祈立刻注意到身后的动静,下一秒,他就冲到了帕尔瓦纳面前。
“小帕!”
他把人扶了起来,有些焦急地问了句,“你怎么样?”
帕尔瓦纳伏在他肩膀上,以极小的幅度摇了摇头。
周祈快速检查了一遍对方的魂质,确信他不是受到了寂火诅咒的影响。
那就只能是后背的伤口了……
他拨开青年散落在后背的长发,缠绕在伤口处的绷带已经完全被鲜血洇透,仅仅是一个拨头发的动作,周祈的手就无可避免地沾上了血渍。
他啧了一声,动手准备拆掉那些绷带,帕尔瓦纳挣扎了一下,被周祈摁着后脑勺重新按到肩膀上,“别动。”
被吼了一句后,帕尔瓦纳总算老实,周祈顺利拆下了那些染血的布条,触目惊心的伤口露了出来。
他顿时感觉呼吸一滞,“不是说会慢慢愈合吗?”
怎么感觉还越来越严重了?
帕尔瓦纳没有说话,周祈很快便明白过来——对方不想让这两道伤口愈合。
“为什么?”
周祈不解,“你在排斥它重新长出来?”
他曾在帕尔瓦纳的记忆中看到他一次次折下自己的翅膀,用蛮力直接剥离,或是用刀划开后后背的皮肤,再将它们从根部砍断。
这样做对他的魂质也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从那之后,重新长出的蝶翼变得越发残破不堪。
“你的目的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嬗变已经结束,他已经按照诺登斯计划的那样,再也不能继承辉冕了。
帕尔瓦纳攥紧周祈的衣摆,断断续续道,“我……翅膀是我的神性……那个人……会从我的身体里活过来……”
“那个人……腐败君王?”
帕尔瓦纳轻轻嗯了一声,“我从来不是祂的孩子……只是祂降临普路托的一个赝身……”
周祈的心猛然一沉,回想起在虚界时见到过的那位支配者,以及对方不带任何感情的瞥视。
“那……”他深吸了一口气,“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更柔和一点的?”
就算帕尔瓦纳不是普通人类,也禁不住像大雨瓢泼般向外流血,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有生命危险。
“拿掉它一劳永逸……”
帕尔瓦纳将他的衣角攥得更紧,“我从来没有想过和祂共存,我的精神领域存放着和你的回忆,我的心里有你留下的……霓虹光,那些是我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我不会让祂去影响它们,去改变我一丝一毫的意志。”
周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一些比胆汁还要苦涩的东西充斥在他的口腔中,他抱着帕尔瓦纳,用手摸着他卷曲的长发。
“你怎么对自己也这么狠心?”
帕尔瓦纳把脸向他颈侧的皮肤贴了贴,“周祈,我想你……”
他近乎呢喃的耳语瞬间融化了周祈的心防,疼惜与柔情交织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河水,在他的思绪间泛滥。
他紧紧抱着帕尔瓦纳,对方也没有推开他,甚至反过来,用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腰。
可惜,温情的时刻转瞬即逝,周祈帮他重新包扎了伤口,帕尔瓦纳也勉强压制住了体内复苏的神性,他沉默地站起身,又恢复了冷冰冰的神情。
周祈没有多说什么,也和他一样,收敛情绪,重新进入“冷战”的状态。
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对帕尔瓦纳说出一句重话,他也知道,一味的让帕尔瓦纳放下过去、放弃所谓的“惩罚”,其实是在用傲慢的姿态对他那颗破碎的心脏反复践踏。
就像周祈说过的那样,没有人有资格去指责他,也没有人有资格去原谅他,能原谅他的只有他自己,这是他和自己和解的修行,没有人能帮他。
而周祈能做的,就是尽快完成晋升,等他成为圣者,一切的难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周祈选择了右手边的道路,两边的污染程度没有任何差别,他之所以判断火种会在右边,是他通过灵视分辨出那条道路上有一根从自己手腕发源处的因果线。
——那是他和莱纳尔先生之间的因果线。
果不其然,踏上那条新的道路之后,洞穴的墙壁和地面开始出现一条条黑红色的火流,它们顺着石头的裂隙流淌,甚至有节奏地鼓动着,看起来像是从某个怪物的心脏流下的血管。
越往深处走,血管一样的火流就越发密集和明亮,隐约间,周祈甚至听到了“砰砰”的心跳声。
终于,在徒步了二十三个小时之后,洞穴的道路出现了端口,灵性直觉告诉周祈,他此行的目的地到了。他握紧碎星者,同时用灵性提醒身后的人,“小心。”
说完,他用手撑在地上,沿着洞穴的断口跳了下去。
眼前出现一栋嵌在石壁上的古典教堂,尖锐的塔尖闪烁着黑红色的火光,与那一条条炽烈的火流同时照亮着这片广阔的洞穴空间。
心脏跳动的声音越发清晰,地面、石壁、教堂的建筑都在声浪的影响下微弱地颤动着。
一根根粗壮的地脉自教堂底部向外野蛮生长,蛛网般盘踞在洞穴各处,悠扬又欢快的旋律自教堂内部传来,周祈屏气凝神,只听了几秒就可以确定,这是一首爵士乐曲,甚至是这种音乐还未流行前、更偏向拉格泰姆的版本。
他缓步走入教堂,第一眼望见的是一颗燃烧着的心脏,它无比巨大,尺寸可以抵得上巨龙的头颅,冲天的火光一刻不停地鼓动着,“砰砰”的声音为乐曲增添了一组全新的鼓点,无岛所有的污染都发源于此,周祈心中有了明悟,这颗由熔岩般的黑焰凝成的心脏便是代表毁灭法则的“火种”。
火种的前方,塔纳托斯端坐在一架老旧的古典钢琴之后,满脸沉浸地演奏着乐曲。
周祈静静地看着他,并试图用【通晓】阅读他的信息,可惜判定并未成功。
一曲完毕,塔纳托斯睁开眼睛,视线透过玻璃镜片投射到周祈的脸上,“好久不见啊,朋友,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K先生,还是,曜日先生?”
周祈沉声开口,“你不配叫我的任何一个名字。”
“别这样,K,我可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
塔纳托斯站了起来,从钢琴之后走出,与周祈面对面站着,“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剧本这种东西存在,那位导演希望以戏剧化的方式铺垫你成为辉冕的道路,所以我们之间的角争不可避免,注定会有此一遭。”
他理了理那一头凌乱的中长发,低低地笑了起来,“枭已经先行一步,进入火种内部,我留在这里,是想和你打声招呼。朋友,在弗洛利加的时候,我是真的喜欢你,见到你的第一面,你就让我想起了一个人,祂是幻梦的血裔、普路托的第二道辉光、献火之龙,也是我的父亲,乌拉诺斯。”
周祈手腕用力,紧紧握着碎星者不松开,面色凝重地盯着对方覆盖着斑纹的淡红色脸庞。
“如今是永昼三神的时代,在所有人眼中,祂是残暴与癫狂的象征,因为在祂统治的末期,曾疯狂地奴役和残杀人类,但极少有人知道,最初的乌拉诺斯和幻梦一样是位仁慈而悲悯的支配者。”
“为了铸造辉冕,幻梦率领乌拉诺斯和巨龙一族远征两界,幻梦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陨落,是乌拉诺斯最终斩杀了寂灭神主,也就是我的另一位父亲。”
“为了将毁灭的火种带回普路托,祂以自身的权柄与火种相融,之后,我就诞生了。”
说到这里,塔纳托斯停顿了一下,看向周祈身后的人,“这个世界把我们这样的人称作不死天孽,我想这位小朋友应该十分清楚,天和地之间从来都容不下像我们这样的人,所以在辉冕铸造完成之后,加冕为辉光的乌拉诺斯毫不犹豫地抹杀了我。”
“祂为了彻底将我从普路托抹除,甚至将火焰的权柄从毁灭火种上剥离,给了那些炼金术士。”
“可惜我没能如他所愿地彻底消亡,我的魂质始终飘扬在普路托之外,我看着祂重新升起辉光,看着祂重写秩序,看着祂将准则的力量带给人类,看着祂逐渐被那一抹光明吞噬,被祂头顶的冠冕异化,从一个慈父慢慢变成了一位暴君。”
“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永昼三神用仪式召唤了我,我和那三个人联手,杀死了我的父亲,接着又被他们杀死,重新变成了游离的幽灵。”
“我迷失在无边无际的灰域,直到有一天我登上无岛,从火种中知道了一切的真相,所谓的辉光,其实是幻梦将三界权柄汇聚在一起,创造出的名为‘闰时’的世界。”
“祂将完整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给了普路托,而虚界永恒地消亡在灰域深处,熔炉的世界则永远不能到来。”
“从那时起,我知道了我自己真正的使命,知道了我存在的意义,作为两界交融的天孽,我的存在是为了缔造一场焚世之火,烧尽普路托的每一寸土地,让一切都归于零点,让整个灰域的时间重新流动起来,让被幻梦偷走的未来回到它应该去的地方!”
塔纳托斯挺直腰背,铿锵有力地说完最后一句话,而他身后的火种也跟随着他激昂的语调而陡然高涨。
“来吧,曜日,就让我们按照剧本上所写的,进行一场关于辉冕的角争,我赢了,你身上的幻梦之权归我,如果我输了,火种归你。”
塔纳托斯转过身,毅然决然地走入那颗正在跳动着的心脏,整个人都融化进了光中。
周祈深呼吸了几下,回头看了帕尔瓦纳一眼,“在这里等我。”
说完,他一点没有犹豫,大步流星地步入火种。
他的衣服和躯体都在接触到火种的顷刻间被焚烧成为灰烬,帕尔瓦纳猛地睁大眼睛,好在几秒后,他重新感受到了周祈的气息。
他刚要松一口气,危险的预兆却在这一刻袭上心头。
汪洋的血海呼啸着向他袭来,血幕拍倒在洞穴的地面上,霎时间淹没了他的小腿,令人作呕的血臭味止不住地往鼻腔里钻,帕尔瓦纳听见一阵癫狂的笑声自血海深处传来。
“我们又见面了,还记得我吗?帕尔瓦娜……修女。”
帕尔瓦纳在听到对方声音的那一刻便认出了他的身份,“苦海”,伊甸评议会的大主教,也是圣党的三位大秘术师之一。
他看向教堂中央的毁灭火种,瞬间便意识到苦海在此时现身的目的。
果不其然,在和他打了声招呼之后,苦海张扬着他无边无际的躯体,就要冲入火种内部,加入那里的战场。
塔纳托斯本身就是强大的敌人,如果再有苦海从背后偷袭,周祈一定会真的被火种吞噬。
帕尔瓦纳想都没想,使用【幻梦的眼瞳】,让自己的身影出现在火种前方,挡住苦海的去路。
他背后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下一秒,一双由腐败的灰烬构成的骨翼在他身后展开。
腐败的神子顷刻间重新拿回了属于他神性,并缓缓抬头,清冷而凌厉地望向对面的大秘术师。
“你别想从我这里过去。”
第264章 铸光时代(四十七)
火种内部宛如地狱。
炽烈的火席卷在这片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焚烧着一切,将所有有形之物全部分裂、粉碎为无形,直至焚无可焚, 这便是所谓的“毁灭”。
塔纳托斯走在前方, 站至一个全身漆黑的男人身旁, 对方转过身,尽管他的面部被毫无孔洞的面具覆盖,周祈还是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朝自己投了过来。
他们四目相对,中间隔绝了数不清的因果。
周祈握着碎星者, 一步一步向对方靠近, 就像在弗洛利加时那些数不清的日夜, 他从客厅的后门走向庭院中的老人, 从最初的忐忑到最后的坚定——尽管他十分清楚地知道, 面前的枭和那位老人绝不是同一个人。
黑红色的焰光自塔纳托斯的胸膛处燃起, 那具名为“布鲁斯·雷纳”的人类躯体瞬间燃烧成为灰烬。明亮的火光向四周膨胀,将枭也囊括其中,他身上的黝黑逐渐融化, 如同沥青般向下滴落,最终也隐没于火光之中。
这样的景象让周祈体会到极强的宿命感, 曾经莱纳尔先生用生命教给他最后一课, 之后他北上兰蒂尼恩,在漩涡里走了一遭, 死过,又归来,而他走过的路越长,对老人教给他的道理的体会就越深刻。
现在,终于到了他向这堂漫长的课程交出答卷的时刻。
黑色的鳞甲骤然覆上他的手臂和脖颈, 代表死亡的准则之力蜿蜒着填满碎星者,他睁开眼睛,瞳孔变为深邃的暗紫色,冷寂的寒霜包裹住他的全身,将他的身躯与毁灭的火焰分隔开。
炽烈的寂灭之火与凄冷的死亡霜寒碰撞在一起,将火种内部划分为冰与火的两个世界。
火种的黑焰将两人的魂质融合成一个皮肤光滑黝黑的鸟形怪物,祂是彻头彻尾的神性造物,一呼一吸之间都在传递毁灭法则的力量。
周祈暗中使用星虫的力量让自己身负的两大准则本源更加凝实,这是两界权柄的对决,随时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枭抬起手臂,尖锐弯曲的利爪猛地撕裂自己的腰腹,从中掏出一根肋骨,将其捏成长剑的形状,横在身前,接着向前挥砍出一横一竖两道剑风。
——【极光十字】。
周祈心中一凛,他见识过莱纳尔先生的【极光十字】究竟有多强,砍向闰时的两剑将近乎一年的时间、记忆、历史尽数湮灭,
当时的他只是普通的低阶秘术师,即使在最好的位置旁观了大秘术师出手,除了震撼之外,他并不能从中看出更多的东西。
现在他已然站在中阶的顶点,只差一步便可以获得神性、晋升圣者,灵性让他感受到更多,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朝他的身体和精神领域袭来,那一刻,周祈仿佛洞见了自己粉身碎骨的将来。
周祈不得不拼尽全力去抵挡,绿色准则的本源从奥拉维尔的敕印符号传递过来,他背后快速生长出一双结实有力的龙翼,延展开来,将他包裹其中。
燃烧的秘术直直打在那一对由准则本源凝聚而成的翅膀上,砍出两条血淋淋的豁口,甚至连准则本源都受到了毁灭之力的影响,隐隐的残缺了一小部分。
周祈抿紧嘴唇,神性是他和对面那怪物之间不可弥补的鸿沟,即使他身负星虫,却无法发挥其所掌控的真正的权柄。
而这时,第二道秘术接踵而至,枭将手中的肋骨剑插入地面,无数炽烈的火光凝结成锋利的长枪,自火种世界的地面伸出,毁灭的气息瞬间占满周祈所站立的位置。
——【血色荆棘】。
秘术猝不及防地引导完成,周祈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他立即激活【海因里希瞬剑】,甩出碎星者的一块碎片,身形融化在蓝色的光芒中,跟随着那块碎片遁向安全的地带。
周祈黑发凌乱,狼狈地喘着粗气,在绝对的实力压制前,仅仅是两道秘术就已经让他毫无还手之力,而这甚至还不是对方所掌握的最强的秘术。
周祈心中豁然明朗,这是一场真真正正的决斗,他们处在一个隔绝的空间,即使是高塔也无法穿透火种交织的屏障给予他神降,更不用说远在银贝壳街的瓦沙克。
没有人能来帮他,他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精神领域中的秘术,以及手里握着的武器。
他不免感到绝望。
星虫在他腹中翻涌了两下,滚烫的触觉让周祈猛地回神,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刚刚竟然萌生了退意!
看来“毁灭”所摧毁的不仅仅是身体或是秘术等有形之物,连带着一个人的意志和信念也会被影响。
身体上的伤还能被绿色准则的力量治愈,可如果信念被摧毁,那就真的无处可以修补。
他精神高度集中,连着对自己使用了好几道【催眠】秘术,又让星虫分裂出一小部分,上升至精神领域,来保护思维不被毁灭火种的力量入侵。
只做这些当然还不够,周祈不得不开始点算自己所拥有的“底牌”。
首先是星虫,它可以吞噬任何的魂质,而自己目前正面对的敌人正是魂质的集合体,想要获得最终的胜利,还是要依靠星虫这一特性。
但星虫吞噬魂质需要时机、需要运气,必须要等到对方灵知耗尽之时才是最佳的时机。
在此之前,他不能被毁灭的火焰摧毁,无论是身体还是意志。
梦巢的链接依然有效,能从中取出的物品却十分有限,其中就包括一方铭刻着藤蔓花纹的银色匣子。
周祈非常清楚地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腐败君王的其中一颗心脏,当然,只是投影。
作为幻梦的魂质,星虫还拥有另一项能力——将投影的力量具现出来。
周祈现在还不能完全掌握这项能力,或许他只能把这个能力当作一个只能使用一次的杀手锏,一个直接影响战局的杀招。
他轻抬手中武器,不再逃避,眸中华彩闪烁,灵知剧烈运转着。
对面的怪物又一次使出【极光十字】,然而这一次,周祈没再使用绿色准则的力量来进行格挡,而是撬动死亡准则,让其覆盖碎星者的裂隙,接着向前挥斩,竟是和枭所使用的一模一样的秘术,【极光十字】。
同样的一横一竖两道剑风碰撞在一起,不同的准则之力彼此排斥,两道秘术分毫不让地对抗着,霎时间,死亡被毁灭粉碎,毁灭被死亡湮灭。
可惜,两道秘术的极意不相上下,但使用者的灵知始终存在着差距,是来自死亡准则的【极光十字】先被破开,毁灭之力虽然被抵消大半,却还是命中周祈的胸膛,他连连后退,嘴角溢出鲜血。
他的攻击却没有停下,周祈甚至顾不上擦掉嘴角的血,就着剑抵地面的动作,施展出他从净化猎人伙伴那里解析来的秘术。
“恩威之光——”
湛蓝色的符文从碎星者的剑身处铺展开来,饱含着神圣气息的白光冲破天际,如同波涛一般在火种的世界荡漾着。
这并非一道秘术,还有白色准则的加持,灵性会站在他这一边庇佑着他。
恩威之光是隐修会的高阶秘术,高塔不会直接降临,但周祈知道祂会放开对蓝色准则的把持,回应自己的秘术。
枭的身影被神圣的净光禁锢,周祈丝毫不停,接着撬动死亡准则的力量,早已在暗中引导【死亡潮汐】顷刻间凝练完成,黑色巨型光团像一轮明月,不断向外荡漾着寒冷的霜华,纯粹的本源之力直朝着枭的心脏而去。
枭全身的火光陡然膨胀,毁灭的力量先是湮灭了束缚他动作的恩威之光,接着又冲向半空中的黑色光球。
寂灭之火消融了光球的外壳,其中真正的秘术暴露出来,无数根裹挟着霜寒的丝线从中利剑般折射而出,【死亡分割线】才是周祈最初引导的秘术。
枭猛地后退,黑色的分割线带着凛冽的杀意逼近,神性凝成的身躯顷刻间将普通的中阶秘术消弭大半。
然而还是有一根线条划开了枭的肩膀,粘稠的黑血滴了下来。
周祈拼尽全力终于在对面的神性生物身上创造出了一个缺口,那条伤口微不可察,甚至可以说是侥幸得来,但它至少说明了一件事。
黑发男人擦干净了嘴角的血渍,冷冷地开口,“你也不是毫无弱点,完全不可战胜。”
回应他的是更为激烈的秘术,枭光亮如油膜的翅膀猛地展开,寂灭的火光化作羽翼覆盖在骨翼上,接着,片片火光凝练而成的羽毛如同疾风骤雨般朝周祈袭来。
周祈先控制碎星者分裂成为碎片,盘旋在自己身边,以同样的攻势向火羽袭来的方向对冲。
碎星者拖延时间的同时,他控制着星虫使用【解析】,从狂轰乱炸的火羽中剥离下一个符号,随即将其激活,一模一样的秘术从他身后发源,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对面的神性生物。
……
……
接下来的交手中,无论枭使用什么样的秘术,周祈都会快速学会,用同样的秘术和他对抗,哪怕它们的威力完全不同,哪怕他的秘术总是率先被摧毁的那一方,哪怕他多次被秘术命中,一道道伤痕划开准则本源的鳞甲,鲜血流满全身。
周祈有足够的灵知支持他和枭这么耗下去,而他却能感觉到,在这一刻,枭的灵知骤降至零点。
可周祈还没来得及高兴,极具惊悚与震慑的力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看见一口比山峰还要高大的熔炉从枭背后升起,焚世之火在其中燃烧着,只是一眼,周祈便知道,它足以吞噬一切、分裂一切。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在他自以为是地消耗着枭的灵知之时,对方也趁机引导着一个不可能被战胜的秘术,而枭的灵知也不是被那些高阶秘术耗尽,而是为了召唤熔炉现世,将灵知作为薪柴奉献了出去。
界源神,顾名思义,祂们掌控着一个世界的力量,就像出现在枭背后的熔炉,那不是单纯的秘术,而是一个世界的降临。
即使周祈拼尽全力想要抵抗,使用【海因里希瞬剑】快速逃离,想要前往安全的地带,可却始终逃不出那抹赤红的幽影。
熔炉还是朝他倾覆而下。
霎时间,周祈被火光湮灭,他的一切,躯体、灵知、准则、思维、意志……皆被焚烧成为了灰烬,只剩下星虫守护着那些破碎的东西,苦苦支撑。
一切都在分裂,周祈感受到了,连星虫都在分裂,精神领域中的裂痕快速断开,他看到曜日的身影向自己一步步走来。
星虫被熔炉粉碎成了黄金色的粉末,他终于失去了一切的力量。
就到这里了吗?
周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迷迷糊糊地想着。
可我还不想结束啊……明明还有机会,我还有底牌没有用出来,我还……不想放弃。
他努力努力想要找回自己的身体和意识,却什么也感觉不到,所有的东西都在消散,他像是燃尽的炭火,逐渐熄灭、熄灭,最终所有的火光都归于寂静的黑暗。
“……”
隐约中,周祈听见有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K。”
这个声音是那么的熟悉。
“你难道还没有睡醒吗?要不要我等你睡够了再继续上课啊?”
这么咄咄逼人……应该是莱纳尔先生吧?
他睁开眼睛,明亮的昼光无比刺眼,他忍不住用手去遮。
“好了,别让我等得太久,拿好你手里的武器,我要出招了。”
银色头发的潦草老头挥舞着一柄尖细的长剑,他靠着腿部的器械才能勉强站立,另一只手还拄着拐杖,气势却依然锋芒毕露。
眼看利剑朝自己刺来,周祈匆忙抬起手中数百斤重的铁剑,艰难地应对着,他剑术青涩,武器也不趁手,很快便败下阵来。
“你输给我一个残废,丢不丢人?”
老头的嘲讽从不缺席。
周祈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嘟囔着,“你也换成我手里几百斤重的剑试试呢……”
“还不服气?”老头听力极好,立刻就吼了起来,“我告诉你,就算你拿到全世界最锋利的武器也不可能赢过我,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能战胜我的信心。”
周祈沉默不语。
“K。”老头的语气舒缓下来,“任何一场战斗,取胜的必要条件都是你自己认为自己可以赢,你要把自己想象成一柄利剑,你要相信自己锋利无比,你要相信自己无坚不摧。”
“我……”
周祈握紧拳头,“倘若我已经输了呢?倘若我已经被折成两半了呢?”
“输?输也是一种淬炼。”老人缓慢向他靠近,抬手按向他的肩膀,“所谓抗争,自始至终都是和自己的博弈,输只是一个过程,如果你的利剑被折成两半,那就用火焰去重铸它,你要记住,凡千锤百炼之物,必先毁灭,然后再造。”
必先毁灭,然后再造。
周祈愣愣地抬起头,老人脸上出现明朗的笑容,“借用星虫的时候,我让它吞噬了属于我的一点意识,当它被分裂的时候,我就会出现。”
“莱纳尔先生……”
老人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辛苦了,孩子,很高兴看到你走到这一步。”
周祈模糊的思维开始出现颤抖,老头的声音变得若即若离。
“如果你想用毁灭作为基石晋升圣者,熔炉的锤炼是你逃不开的环节,我留了最后一道秘术给你,但最后能不能成功,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周祈看着对方亲切的脸庞,郑重地点了点头。
“去吧,你将彻底登上最后的阶梯,成为世界的意志。”
莱纳尔的声音远远消散,周祈重新回到了炽烈的熔炉之中,火光无处不在。
碎裂的星虫重新凝聚成为一团金灿灿的物质,赤红色的光芒逐渐亮起,周祈感受到撕裂一切的能量从星虫中释放,那道红光如同烈日一般,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从内部摧毁了熔炉的界。
灵知耗尽的枭呆滞地看着他的身影重新出现,周祈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等待的时机到了。
他取出银色匣子,将腐败君王的心脏捧在手中,同时撬动星虫掌握的权柄,回忆着帕尔瓦纳身上的气息。
腐败一切的灰烬降临在火种的世界,消解了熔炉最后的余烬,也消解了枭残存的灵知。
周祈丝毫不停,星虫切换至捕猎的形态,撕开他腹部的伤痕,一根根虚幻的触手冲向枭的魂质,将对方团团缠绕,他极力反抗,但腐败的力量侵蚀着他的意志,食人花一样的星虫不停将他向回拖拽。
“不……不……”
塔纳托斯的声音传来,或许是感知到了真正的死亡将要来临,他一改原先文质彬彬的态度,歇斯底里地怒吼着,“曜日!曜日!以毁灭铸就的辉冕,终将带领你坠入毁灭的深渊!”
周祈什么也没有说,面无表情地控制着星虫加大力度,黑黝黝的魂质被撕裂成无数碎块,并快速被星虫消化。
最先是塔纳托斯的魂质,周祈精神领域的“蓄水池”被对方转化而来的灵知填满,接着是枭的魂质,周祈微微叹息,从这一刻起,莱纳尔先生真正地自由了。
最后的最后,毁灭的火种进入了他的身体之中,焚烧一切的火焰火焰重铸了他的骨骼、血肉和皮肤,他火焰的千锤百炼之下重新拥有了人形,他的骨头更加硬实,他的皮肤更加坚韧,他的思维更加,他的灵知更加深厚。
他正式晋升圣者-
地下世界。
帕尔瓦纳张开双翼,代表腐败法则的灰烬自他的蝶翼向下滴落,几乎是同一时刻,他感受到一双碧绿色的眼眸在他的精神领域中张开了眼睛。
他咬紧牙齿,一边使用腐败的力量抵御苦海的进攻,一边意志坚定地抵御着腐败君王的入侵。
他控制着灰烬种子散落在教堂中,快速生根发芽,长出花苞,腐败的蝶群从中飞舞而出,冲向苦海无形的身躯,啜饮那些腥臭的液体,腐蚀着对方的神性。
就在这时,帕尔瓦纳突然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那声音无比刺耳,充斥着痛苦和苦难的气息,他的精神领域猛地一颤,释放秘术的动作都出现了片刻的滞凝。
帕尔瓦纳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看去,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在血红的海洋当中竟然沐浴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那个女人有着一头乌黑浓密的卷发,她早已死去多时,躯体都已经腐烂生蛆,可她的腹部却高高隆起,啼哭声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帕尔瓦纳瞬间知晓了那个女人的身份,她是虚界的三位诗奴之一,身为律令诗奴的阿蜜妲。
她……她怎么会……
苦海猖狂的笑声响起,“伟大的神子殿下,这是你的兄弟姐妹,祂同样是两界权柄交合的产物,一份来自这位美丽的诗奴,一份来自至高无上的痛苦支配者,夜巫。”
帕尔瓦纳眉头突突直跳,伊甸囚禁阿蜜妲这么多年,原来是利用她的魂质和夜巫□□,创造新的天孽。
苦海用他的浪花将阿蜜妲赤裸的身躯托举起来,“我想阿芙颂应该很高兴见到新的神子诞生吧,毕竟她们曾经的殿下已经为了一个人类背叛了虚界。你拿不到的那份权柄,就由祂来取而代之吧!”
帕尔瓦纳解除了更多的禁锢,让更多的神性进入自己的身体,他的翅膀更加展开,冲向教堂的天空,腐败藤蔓在他手中变形成为一根长满尖刺的长鞭,挥舞着朝血海中的尸体而去。
“啊——”
阿蜜妲腹中的胎儿发出凄厉的惨叫声,那个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孽物天生拥有黄色准则的神性,祂的叫声裹挟着罪孽与痛苦袭向空中的腐骨蝶。
黄色准则的力量直接作用于帕尔瓦纳的精神领域,湮灭了一部分防御,那双碧绿色的眼眸瞬间变得更加深刻。
苦海趁着腐骨蝶与自身血源意志对抗的时间,翻滚着浪花,想把孕育着天孽的尸体送进火种内部,打断那里正在进行的晋升仪式。
不。
绝不能让他伤害周祈。
帕尔瓦纳干脆放弃抵御腐败君王的入侵,甚至准备完全接纳腐败法则的力量。
他悬停在半空中,抬起手臂,血脉的克制强行让阿蜜妲腹中的胎儿调转方向,从火种的位置折返。
下一秒,更加纯粹的痛苦降临毁灭教堂,血色的海洋中生长出尖锐锋利的荆棘,连带着整片空间都被原罪和欲望笼罩。
夜巫竟然直接在此神降。
那位支配者将自己的权柄尽数交付阿蜜妲腹中的血脉,新的天孽脱离帕尔瓦纳的掌控,继续向火种的方向爬行。
不……不行……
帕尔瓦纳死死盯着燃烧的火种,我不能、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害他了,就算被拿走身体,就算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我。
他彻底放弃对神性的克制,全身心接纳腐败法则,腐败君王完整地出现在他的精神领域中,即将接纳他的一切。
可就在这个时候,灿烂的金光从火种内部迸发而出,其中有一抹光线照射进帕尔瓦纳的精神领域,他胸口早已消失的蝴蝶形敕印重新出现,宏伟的气息修补了被他解除的禁锢,将腐败君王的意志重新赶了回去。
金光大作,神圣的气息驱散空气中的腐败、毁灭和痛苦,男人的身影在光芒中浮现,他缓步前进,所过之处,一切晦暗之物皆被驱除。
帕尔瓦纳看见周祈手持长剑,破碎的剑身如同狂风骤雨般袭向在血海中爬动的女人,鼓动着的孽物被碎片裹挟着的火焰瞬间焚烧殆尽。
再之后,周祈收回碎星者,握着长剑的护手,将剑身搭在自己的肩膀,教堂内狂风大作,他的黑发随风翻飞。
男人仰望教堂的穹顶,瞳孔覆盖上黄金的华彩,目光所及之处,一切桎梏皆化为齑粉,无岛的天空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黑云翻滚,斑斓的华光在其中涌动。
那些霓虹一样的光芒折下投影,一顶流光溢彩的冠冕在男人的头顶铸成。
代表普路托最高权柄的辉冕重新现世,降临在一个人类身上,从这一刻开始,他将会为普路托万千生灵指引道路,他将驱散无尽的黑暗,他终将化身辉光,为世界带来真正的第三次拂晓,
风暴骤起,吹动他的衣角上下翻飞,年轻的圣者散发出支配一切的气度,令人不由得心生畏惧。
他看向大秘术师,透过血红色的身躯看向大秘术师背后的神明,看向苍穹之外所有注视着此处的存在,威严而庄重的宣告:
“——从此刻起,我即是世界的意志。”——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裂开]本卷倒计时
第265章 铸光时代(四十八)
地下世界。
辉冕落成的一刻, 伊甸的大秘术师苦海收回了他翻涌的爪牙,带着两具尸体快速消失不见,但仍有无数道视线关注着这片空间。
冠冕璀璨的华光穿透空间与时间的束缚, 周祈看到铺天盖地的丝线涌向自己的精神领域, 在那里缠绕成结, 恍惚间,他感受到了普路托的脉搏,而与此同时,他也深刻地意识到, 他真真正正地完成了复生, 脱离死亡的幽影, 从现在开始, 他的一切都将与那片大陆和其中所有的生灵密不可分。
他全身的灵知都获得一次升华, 没有任何支配者的擢升, 他经受了熔炉的锤炼,毁灭后再被火焰塑造,寂灭之火成为了他晋升的基石, 他可以肯定,自己现在一定比普通的七阶圣者强大数倍。
辉冕的力量将轮盘的所有空格填满, 他不曾拥有的那些光芒也开始交相辉映, 从今往后,周祈再也不需要使用拗转药剂来获取准则的力量, 辉冕的权柄让所有准则都臣服于他。
虽然毁灭的火种是他晋升的基石,但星虫才是他神性的来源,周祈终于获得了星虫赋予他的最后一项能力,【幻梦】。
他可以使用这项能力编制成类似梦境的空间,并构想这片空间中的一切, 这个能力很像帕尔瓦纳所掌握的“闰时”,只不过腐败的力量让对方可以穿梭过去,而周祈的【幻梦】则是在此刻的时间线上叠加另一种可能,很像“平行世界”的概念。
同时,【幻梦】还能让周祈的构想在现实中上映,比如之前的利用物品投影来具现其拥有的力量。
……
……
等到辉冕与他彻底融合,周祈收回思绪,来到教堂仅存的那道身影旁边。
刚刚,帕尔瓦纳完全放弃了对腐败君王的抵御,还好周祈在关键时刻完成晋升,及时出手阻止,他利用【幻梦】的能力为帕尔瓦纳构建了一个梦境,暂时将他拖了进去,避免了腐败君王直接占据他的身体。
当然,这个方法只是拖延他被腐败君王吞噬的进程,并不能真的解决问题。
周祈将昏睡的青年打横抱了起来,本来想把他送入梦巢,但又舍不得撒手,干脆就这么抱着他,一步一步走出教堂的空间。
他回忆着帕尔瓦纳使用【幻梦的眼瞳】开启门扉时的场景,【解析】和【幻梦】两大能力并行,一扇通往普路托的门扉顷刻间勾勒完毕。
**
帕纳姆。
轰隆隆的声音在楼宇间炸响,地动山摇,那些近几年才建成的建筑在连绵的炮火中轰然倒塌。
尖叫声如波涛般此起彼伏,刺耳又惊悚的警报声随之拉响,无数穿着长袍的男人女人在废墟之间惊慌逃窜,万幸帕纳姆的基础建设与繁华都会弗洛利加的大部分建筑来自同一家公司,防空设施十分充足,所有人都在仓皇中逃向地下。
但前往地下的路程却如同走向地狱的冥府之路,路面上尸横遍野,有的死于炸开的炮弹,有的死于砸落的墙壁。
“请大家尽快前往就近的防空设施……保持镇静……”
轰隆——
一枚炮弹落在广播大楼的顶部,信号天线顷刻间被摧毁,留给民众的只剩下无尽的恐慌。
圣堂地下,帕纳姆长老盘坐在圣鳞之火前方,在他身边,全体帕纳姆精英环绕着他,他们身上穿着象征神职人员的白色长袍,看起来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中心的老人闭着眼睛,肃穆道:“我将用魂质供奉圣火,这份残存的界权将会暂时地庇佑帕纳姆的土地,在庇佑被枪炮破开之前,你们务必虔诚地诵念父神的尊名,祈求祂投来注视,解救我们的同胞。”
说完,他引导秘术,魂质离体,毅然决然地投身至面前三色盘旋的火焰中。
按照他的吩咐,帕纳姆精英纷纷低下头,双手合十,摆出祈祷的姿势,在心中默默地诵念那位存在的名。
“伟大的无上辉光、繁星的化身,我们在此拜请您的伟力,呼唤您的注视,仁慈的父亲,我们祈求您,祈求您庇佑我们脚下这块土地,以及您每一位虔诚的追随者……”
此后的二十四小时,帕纳姆首席长老燃烧魂质构建而成的屏障支撑在地区的上空,给了幸存者足够的时间躲入地下掩体。
他们在饥饿、恐惧与黑暗中度过了一天一夜,在这如同地狱般煎熬的一天一夜过后,帕纳姆人等来的不是拯救的曙光,而是更加猛烈地狂轰滥炸。
凶猛的热浪动摇着那层无形的屏障,并最终撕裂出一道豁口,炮弹重新坠落在大地上,墙壁不停向下抖落着粉尘,轰隆隆的响声中,绝望在人群中如瘟疫般蔓延开来。
婴儿的啼哭声在地下空间中响起,几乎所有人的心中都升起了万念俱灰的想法。
父神啊……您为什么不曾怜悯您的子民……
就在此时,远处的高山上,金发的圣者跋山涉水而来,于高处俯视着这片生灵涂炭的城市。
海因里希轻抬手臂,躯体陡然升高,并化作炽烈的火焰,向空中腾起。
烈火如雨般袭向穿梭在城市上空的战机,那些钢铁造物登时变得支离破碎,火焰卷起战机携带的炮弹,将它们调转方向,朝着海面上正在喷吐火光的舰船而去。
而在更远处的海面,一排排宏伟的军舰急速驶来——联盟军的舰队赶到了。
圣堂地下的帕纳姆长老对瞬息之间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他残存的魂质从圣鳞之火中脱离出来,回归躯体的一瞬间,他因为脱力而跌坐在地上。
“首席!”
帕纳姆精英一拥而上,焦急而担忧着注视着虚弱的长老。
老人颤巍巍地指向台阶的方向,“……是父神的使徒降临了,快去迎接使徒大人……”
**
弗洛利加。
灾难同样也降临在这座繁荣的都市,唯一的区别是,此处的灾难没有硝烟的气息。
无形的梦魇笼罩在城市的上空,弗洛利加人心惶惶,走在大街上的行人时不时就要抬头向上看,生怕不注意时有一具活生生的躯体从楼顶纵身一跃,连累到自己。
股市的崩盘带来了雪崩式的连锁反应,银行爆发了大规模的挤兑,不止是弗洛利加,各处的分行都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甚至有血气上头的年轻人拿着枪闯进柜台,砸开一切能砸开的箱子,四处搜刮现金。
眼看一场动乱即将在城市中发生,夏洛特只能派出治安力量前去镇压,可这反而激发了民众的抵触情绪,推搡之间,某个警卫的步枪意外走火,子弹打在地上,破碎的弹片却击伤了围在最前方的几个平民,于是更大的闹剧开始了……
……
德里克公馆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周祈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这栋建筑的内部。
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夏洛特差一点就要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一个箭步冲上,“曜日大人!”
周祈“嗯”了一声,朝着整座建筑最大的那间会议室走去,“把所有人都叫过来,然后将普路托这些天发生的事都告诉我。”
直到这时,夏洛特才隐隐觉察出这位先生身上发生的变化,他周身的气度似乎变得更加不凡,仅仅是看着他的背影,夏洛特心中竟然有了一种所有难题都会被解决的感觉。
会议室很快坐满了人,一个个年轻的面孔争先恐后地汇报自己所属部分近些天的情况。
地下世界的时间流速与普路托存在着差异,尤其是火种内部,那场在周祈的感受中不过一两个小时的战斗竟然在现实世界中持续了整整一周,而现在距离嬗变仪式结束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
“大范围的降雨导致奥珀各地出现洪灾……多处农场、耕地被决堤的河水淹没,食物价格一路飙升……”
“股市一夜之间崩盘……多家银行、工厂倒闭……失业率一路飙升,据我们统计,在整个南部联盟,平均每一百个人当中就有四十个人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失去了工作,甚至在某些地区,这个数字到达了惊人的百分之八十……”
“北边的一些城市爆发了大规模的动乱,最严重的一起事件是由四千名工人组成的纠察队伍,他们闯进当地的议会大楼,打伤了政府的职员,并放火烧了那栋建筑……至于其他的暴力犯罪事件更是……数不胜数……”
南部联盟的出现也不过七年,当时为了快速建设这片贫瘠的大陆,在军事和经济上和北奥珀抗衡,联盟上下制定的都是利好商业化的政策,迈的步子太大必然会留下隐患,只不过光明的陨落剥夺了他们查漏补缺的机会,命运无形的手掌拨弄因果的线条,提前将这些早已埋下的“雷”引爆。
听完了他们的汇报,周祈先是问起了帕纳姆和北奥珀的情况。
“辉刃卫队突袭帕纳姆首府,好在……海因里希大人及时赶到,和联盟军的舰队配合,击退了辉刃卫队的军舰。奥珀的新王病入膏肓,听说他已经于前夜离世,只是奥珀皇室将消息压了下来,正在紧急商量继位人选。”
灵风死了?
这算是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不过这也并不算意外,在祭坛时他本就奄奄一息,之后又被帕尔瓦纳的腐败法则侵蚀了准则本源,帕纳姆的圣鳞之火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而这份希望又被海因里希先生直接断绝,气绝而死什么的就显得十分顺理成章。
“兰蒂尼恩的秘银河洪灾泛滥,自治城数百万计居民无家可归,但奥珀皇室没有做出任何行动,依然在讨论关于新王人选的问题。”
“……”
周祈端坐在会议长桌的最前方,双手托着下巴,沉默地思考着。
辉冕的力量不能让洪水和虫灾凭空消失,也不能让失去的财富和粮食重新回来,作为加冕者,他所希望发生的事将会如愿发生,但也需要时间,让秩序恢复如常需要时间,重新为普路托铸造光明需要时间……他必须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让世界的命运顺利过渡到安全的时刻。
于是周祈站了起来,手指关节用力敲击桌面,沉声道,“分裂的故土是时候重新凝聚在一起了,致电兰蒂尼恩,告诉他们,安妮陛下将会重新成为奥珀帝国的君主,南部联盟也会接手全国事务,带领我们的国家度过难关。”
“这……”
会议室中所有人面面相觑,显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夏洛特试探着说,“曜日大人……北奥珀从未承认过南部联盟的政权合法性,他们不会同意和我们谈判的……”
“我从未说过要和他们谈判。”
黑发男人语气严肃而不容置疑,“这是例行通知。”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夏洛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诡异的是,她听着曜日大人的话,潜意识里竟然真的觉得奥珀皇室会同意对方的决策。
“好……”
她按着桌面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去通知他们。”
夏洛特没能从房间出去,又被周祈叫住。
“我还有别的安排。”他说,“通知联盟军,前往南部联盟包括弗洛利加在内的所有城市进行救援,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落位,尽最大努力减小伤亡,在此期间,联盟军有权实行临时戒严,防止灾情进一步恶化。”
“另外,通知各大银行的主要负责人到德里克公馆来,我需要他们对近期发生的事件做出解释,以及研究相应的对策,而在此期间,所有的银行机构暂时歇业。”
救援灾情……
夏洛特明白,各地天灾频发,但也不至于每座城市都发生灾难,曜日大人这么做其实是用救灾的名义镇压各地暴乱。至于银行歇业,则是为了防止挤兑事件进一步恶化。
这两项的确是目前最急需解决的问题,毕竟越是危急的时刻,越需要稳定住局面,内部的混乱不及时制止,下一步必然是全局崩盘。
夏洛特焦虑的心情瞬间缓解了大半,她不由得在心里感叹,曜日大人回归普路托不过短短的两个小时,竟然就将她深感绝望的局面扒开了一条缝隙。
不愧是曜日大人。
她望向男人冷峻的侧脸,顿时觉得无比安心,于是她点了点头,“好的,曜日大人,我们立刻就按照您说的去做。”
……
……
安排完弗洛利加这边,周祈还有件无比棘手的问题要去解决。
帕尔瓦纳和腐败君王的身体争夺战还在继续,他必须去帮他解开心结,不然……周祈都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他回到红枫街公寓,帕尔瓦纳仍在他编织的梦境中沉睡,周祈坐到他身边,食指和中指并拢,按向青年的眉心,金色的光芒点亮那里的皮肤,他的意识与光芒一起进入了对方此刻的梦境当中——
作者有话说:[化了]作者脑容量堪比草履虫,这段内容借鉴参考了大萧条的史实,下章解决矛盾[奶茶]
第266章 铸光时代(四十九)
帕尔瓦纳在虚幻的梦境中醒来, 他的梦空无一物,只有无边的寂寥跟随空间的拓展而蔓延。
他低下头,黄金色的敕印紧贴在他的皮肤上, 跟随他的胸膛上下起伏, 那个符号不仅向外发光, 同时也作用向他的身体内部发挥作用,遏制着神性对他的侵蚀。
帕尔瓦纳愣愣地看着那只飞舞的蝴蝶,早在他选择完成蝶化、寻回血脉之后,腐败的法则就将他最初的敕印彻底抹除、覆盖, 可现在, 它竟然又出现了……
他心有所感, 随后猛然抬头, 原本空无一物的梦境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他就那样静静看着自己, 目光平淡、温和,像一道虚无的幻影。
“周祈……”
帕尔瓦纳喃喃着对方的名字,却发现眼前的男人周身散发出的气度是那么的陌生。
他很快意识到, 这个人虽然和周祈拥有着完全一致的面容,却并不是他。
“你不是周祈, 您是……”胸前的敕印微微发烫, 帕尔瓦纳不自觉更换了敬语,“……父神。”
男人微微颔首, 算是肯定了他的猜测。
帕尔瓦纳先是惊讶,之后又变得有些困惑,为什么……父神和周祈会拥有一样的容貌?
“父神”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想法,“我们本是一体,他终将成为我, 我是未来的他。”
我们本是一体……
帕尔瓦纳愣愣地想着,难道周祈是父神的赝身的吗?就像自己和腐败君王的关系?
不……帕尔瓦纳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和腐败君王绝非一体,他们是完全不同的存在,但周祈和父神不一样,他们之间的确只存在时间与位格上的差距。
……
帕尔瓦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盯着“父神”的眼睛看,他想到“不可直视神”的告诫,匆匆低下了头。
一直以来,他从不畏惧任何一位支配者,甚至可以说憎恨其中几个,唯独对父神,他心中有着不可磨灭的尊重。
“我在梦境中召见你,是为了指引你免于迷失。”
与周祈一样柔和的嗓音如河水般潺潺而来,只是这道声音更加虚无缥缈,没有真实的感情。
“帕尔瓦纳,神性是你魂质的一部分,你与它水火不容,你的魂质便不完整,血源的意志便会一直侵扰着你,直至抹杀你的自我。”
“我重新为你敕印,我所支配的力量将会通过符号与你一同抵御祂的入侵,但你的意志并不坚定,它恐怕很难起到作用。”
意志不坚定?
帕尔瓦纳否认道:“我一直在与血源的意志对抗,从未有过半分的动摇。”
“不,帕尔瓦纳,你的坚定来源于你对血源的仇恨,而非你对自我的认同,仇恨是两头尖的矛,它不仅能伤害敌人,同时也会刺伤你自己,你以仇恨来抵御血源,而非以自我锚定意志,那么你不仅无法战胜祂,反而会在日复一日的扭曲中分裂。”
帕尔瓦纳不再说话,他知道自己无法在一位洞察人心的神明面前说谎,……他的确并不认同他自己。
一个人竟然连他自己都不认同,甚至自我厌弃,这是多么的讽刺和可悲。
即使是在梦境当中,帕尔瓦纳还是感觉到一股恶寒将自己包裹,他不由得颤抖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掌递了过来,轻轻攥住他正在战栗的右手。
帕尔瓦纳先是一愣,随即抬起头,用满是愕然的目光看向自己面前的男人。
他看起来朴实无华,依然用静谧如水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仿佛那只是一个十分顺理成章的动作,就像一位普通的父亲牵着自己孩子的手。
可帕尔瓦纳却在男人身上看到了无边无际的光辉,那些和煦的光芒向外散发着热量,驱散了笼罩全身的寒冷,驱散了附着在他灵魂深处的污秽。
他无法形容此时此刻的感觉,满含热泪地看着男人,然后听见他对自己说:
“帕尔瓦纳,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爱你。”
是的,帕尔瓦纳知道,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爱他,即使这份爱曾离开过他,但在它回归之后,帕尔瓦纳还是能感觉到,它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减少。
周祈给他的爱总是热烈又坦诚,源源不断,好似江河湖海汇聚一处,他的爱无比深刻,帕尔瓦纳为此着迷,在兰蒂尼恩的日子,他发自己内心地感到愉快。
可正是因为这份感情太过深刻,他无法隔绝心中的愧疚与自责,于是更加的厌恶自己。
“我对不起他。”帕尔瓦纳说,“我将一己私欲强加在他的身上,这是我无法被饶恕的罪行。”
“不,帕尔瓦纳,你的欲望发源自你的痛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你在痛苦中煎熬,为自己寻求开解,这并没有错。”
男人说,“你错在以仇恨度量自己,而非以爱度量,以仇恨度量,那么你做的任何事都是罪行,以爱度量,你做的一切都是在救赎自己。”
“爱与恨正如光影随行,其差距往往只在一念之间,你恨极某物,你的情感便聚焦于它,被它牵绊,被它束缚,而爱一人同样如此。”
帕尔瓦纳怔怔地望着他,眼泪无声地划过脸颊,“父神……什么是爱呢?”
男人没有松开他的手,沉默了片刻后,他回答,“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注】
“何为……恩慈?”
“善良、慈悲、宽容。宽容万物,同时也宽容自己,一切的爱都建立在对自己的爱上,倘若你爱世界,爱某一人,却不爱自己,那你投射出的所有情感就都是虚假的。”
“你向外索取,却无法回馈同样的感情,这才是你深觉亏欠的根源。”
帕尔瓦纳手腕用力,索性男人的手只是虚无的幻影,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帕尔瓦纳,你与血源意志的对抗就像是沿着河水逆流而上,他人之爱或许是你的舟楫,但真正划动船桨的只能是你自己。你从他人身上获得的爱,应当做你的盔甲,而不是你心上的一层茧。”
“伤疤亦是辉光照临之地,人的生命历程中难免遭遇破碎与折损,但它们同样也是见证,如果你深陷过去,那你便永远破碎,如果你仰望,用汲取到的光和热修葺灵魂,那你便真正地成长、拥有完整的自我。”
“倘若你不知道怎么看清自己,就找一面镜子吧。”
男人的声音变得若即若离,帕尔瓦纳知道这是他即将醒来的征兆。
于是他争分夺秒地问,“父神……您宽恕我?”
男人将他抱进怀中,“是的,我宽恕你,帕尔瓦纳,你是否宽恕你自己?”
我……
帕尔瓦纳闭上眼睛,仿佛一艘终于回归港湾的小船。
……
帕尔瓦纳从梦中醒来,一盏熟悉又陌生的吊灯出现在他的视野当中,他躺在柔软的床铺中,好几秒之后才反应过来——这里是红楼。
他第一时间没有选择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红楼,而是侧过脸,看向自己身侧的男人。
周祈紧贴着他,趴在床上,身上穿着整齐且一丝不苟的黑色正装,他握着一支钢笔,嘴里咬着笔盖,硬皮笔记本抵在枕头上。
恶劣的环境并不影响他写字的速度,他在纸上奋笔疾书,神情无比专注。
他的温度从两人相贴的臂膀处传来,帕尔瓦纳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他在这一刻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周祈身上的变化,他“活”了过来,给人的感觉不再是一个虚幻的泡影。
昏迷前的记忆也在此刻复苏,帕尔瓦纳回忆着辉冕在他头顶铸成的场面,知晓了发生这种变化的原因。
诺登斯的计划最终还是完成了。
周祈注意到旁边的人睁开眼睛,便合上笔盖,将手里的笔记本和钢笔一并转移至床头柜上。
他侧过身,一只手贴向帕尔瓦纳的额头,轻轻抚摸着那里的皮肤,“还好吗?”
他柔和而平静的嗓音让帕尔瓦纳有些分不清楚梦境与现实,他一时神情恍惚,直到额头上传来冰凉的触感,他猛地回神,看向周祈抚摸自己的那只手。
在对方骨节分明的无名指上,佩戴着一枚光滑的银白色戒指,它没有任何的装饰,只是一枚简单的素圈。
帕尔瓦纳忽有所感,低下头,看见同样的戒指也出现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你永远也不能和我划清界限了。”
周祈握住他的那只手,就像梦境中父神紧握他手掌的动作,“这是我用辉冕的力量订立的一个誓约,它将会跟随我的意志,成为世界法则的一部分。”
帕尔瓦纳愣愣地看着他,“什、什么?”
周祈握紧他的手,在那份辉冕的誓约上轻轻吻了一下,平静地说出誓约的内容,“我永远爱你,帕尔瓦纳。”
他们彼此对视,帕尔瓦纳看见他墨水般漆黑的眼瞳中倒映着澄澈的光芒,他从中看见他自己,黑发绿瞳,面色苍白,满脸呆滞的表情,像一尊石化的雕塑。
他变得更加僵硬,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模样,从周祈的眼中。
他突然就想到了梦境中父神说的话——“如果你不知道怎么看清自己,就找一面镜子吧。”
他在这一刻领悟了这句话的深意,人被困在各自的躯壳当中,对影自怜看到的只能是皮囊表相,唯有从他人眼中、从一个真正爱你的人眼中才能看到自我的灵魂。
他满腔的怨恨好似这一刻被消解成汪洋的海流,他脱去了一直以来束缚在精神上的枷锁,身心都变得轻松起来。
帕尔瓦纳扑向周祈,用他重获自由的手臂紧紧抱着他,脸也埋进他温热的胸膛,哽咽着说,“我愿意,周祈,我愿意……”
周祈立刻就被他逗笑了,“你愿意什么啊?”
帕尔瓦纳的脸唰一下就红了,“我愿意……一直追随你。”
“追随我?我不需要你追随我,而且这好像也不需要特意说一下吧……”
“我愿意、愿意……”
帕尔瓦纳不停重复着,但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到底愿意什么?”
帕尔瓦纳沉默了片刻,然后磕磕绊绊地开口,“反正……就是愿意……”
周祈笑得更加开心,帕尔瓦纳手臂更加用力,他很快便被勒得喘不过气,然后开始咳嗽。
“……好了我不笑了,你快放开我。”
帕尔瓦纳这才愿意放开他,但是还是没有抬起头,周祈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之前不是教过你吗?你应该说,我愿意做你的伴侣,无论疾病、贫穷、富有、残疾,我们都彼此相爱,直到生命的终点。”
帕尔瓦纳紧贴着他的胸膛,闭着眼睛,听着他的心跳声和自己的逐渐重合,“我愿意做你的伴侣,无论疾病、贫穷、富有、残疾,我们都不离不弃,彼此相爱,直到生命的终点。”
周祈说,“我也是。”
帕尔瓦纳“嗖”的一下抬起头,瞪着他,“你要认真地说。”
“……好吧。”
周祈无奈,只能无比“认真”地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你现在开心了吗?”
周祈把他拽了起来,“那就该做正事了,我会用辉冕的力量把你精神领域中的外来意志凝成真实的存在,只要杀死他,你就能和你的神性和平共处。”——
作者有话说:【注:出自《圣经》】
没人觉得这个小周很霸道吗
第267章 铸光时代(五十)
用【幻梦】将血源意志凝为实质, 进而去消除它,这就是周祈在帕尔瓦纳沉睡的这些天为他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
这个办法远没有听起来那么简单,将原本的无形之物从帕尔瓦纳的神性中剔除出来, 所得到的有形之物本就脱胎于他的精神领域, 几乎是另一个他。
“他”不仅是血源意志的化身, 同样也是帕尔瓦纳阴暗面的化身,“他”拥有着和帕尔瓦纳一样的力量、权柄,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本身就是不可战胜的。
“这会很难, 帕尔瓦纳。”
他们来到红楼的花园, 四周没有光源, 黑暗中, 只有帕尔瓦纳碧绿色的眼瞳在向外折射着浅浅的光芒。
“我知道。”帕尔瓦纳腰背挺直, 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 “但我已经做好了直面困难的准备。”
周祈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再说任何阻止的话。他心里无比清楚,这是帕尔瓦纳必须去面对的一道坎, 它虽然无比艰难,但只要迈过去, 从此往后, 腐败君王的意志都很难再侵扰他的精神世界。
“我需要用灵知来维持整个梦境世界的稳定,所以没办法帮你。”周祈轻轻吸了口气。
“我自己来, 周祈。”帕尔瓦纳说,“这是我和我自己的对决,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参与进来,不然,它就不纯粹了。”
周祈点了点头, “好。”
他轻抬手腕,刚准备配合星虫使用【幻梦】,帕尔瓦纳又对他说,“周祈,你答应我,等一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直接结束梦境,就算我敌不过他……也不要结束。”
周祈运转灵知的动作有所迟疑,他看向帕尔瓦纳,对方的绿色眼睛中装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比他那天在祭坛结束嬗变仪式时还要坚定,他在用眼神告诉周祈,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好。”
周祈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他答应下来,然后继续刚刚的动作,【幻梦】在很短的时间里引导完成,在帕尔瓦纳的视野当中,只看到一团斑斓的彩色光团朝自己袭来,紧接着,他的意识便被牵引至深层的梦境-
帕尔瓦纳在他的梦境中睁开眼睛,四周的场景没有变化,他仍然站在红楼之后的花园中,只是对面的男人已经消失不见。
他朝远处张望,朦胧的薄雾之中,一块冰冷的墓碑依稀可见。
那块墓碑几乎是他过去的人生中最恐惧的东西,尽管那上面的文字是他亲手刻下,尽管他早就知道墓碑之后的地下空无一物。
踏——踏——
他出神之时,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昏黄的光源,帕尔瓦纳转过头,看见“他自己”提着一盏风灯,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那个人的确和他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但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全身的轮廓都由幽影凝成,就像是从腐败的深渊爬出来的一具尸体。
他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领口紧紧包裹着脖子,最初的幽影逐渐褪去,露出了一张涂满浓妆的脸庞,璀璨的宝石耳环在光源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只是看了他一眼,帕尔瓦纳便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震慑感,站在他对面的那个人,腐败君王是他的血,过去的帕尔瓦纳是他的皮。
这两个一直压迫着他的存在就这样交织成了一个极为可怖的梦魇,心悸的感觉如同潮水般袭来,帕尔瓦纳攥紧拳头,指尖嵌进掌心。
这里虽然是梦境世界,但他依然能感觉到疼痛,帕尔瓦纳就凭借着这一点疼痛重新恢复了专注。
腐败的蝶翼在背后展开,他反手摸向身后,将那根外露的脊骨抽了出来,如同利剑般紧握在手中,灰烬的光芒向血源意志的方向掠去。对方的轮廓蒙上一层猩红色的光芒,接着全身化作血雾般的蝶群,朝着四面八方飞去,灵活地躲开了帕尔瓦纳的这一击。
他提前预判了蝶群落位的位置,继续挥动着手中的脊骨长剑,每一次攻击都锋芒毕露,毫无保留。血源意志不停躲避着他的进攻,直到帕尔瓦纳两次挥剑的动作出现了间隔,他抓住时机,同样抽出自己后背上的脊骨,振翅升空,提起膝盖,朝着帕尔瓦纳俯冲而去。
他的动作在梦境世界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暴,狂风吹动帕尔瓦纳的长发,他急速后退,淅沥沥的小雨滴落在脸颊上。
刚刚的闪避当中,对方就已经在酝酿此时的进攻,血源意志将法则的力量尽数融进这一道秘术当中,帕尔瓦纳躲无可躲,当然,他也根本没有想过要躲避。
他将脊骨剑横在身前,作为神性的一部分,白色的脊骨瞬间化作灰色与红色相间的光芒,像一道坚不可摧的铠甲,挡在他的胸膛之前。
剑已至,法则的力量却消解了法则的力量,不,准确的说,这是腐骨蝶所执掌的第一道权柄,【腐败】,腐蚀一切、瓦解一切,从□□上、从精神上。
一攻一防两道秘术互相抵消,紧接着便是新的一轮交锋,血源意志依旧作为进攻方,帕尔瓦纳依旧使用法则进行防御。
消弭、重建、消弭、重建……腐败的力量在梦境世界中经历了无数次此消彼长,血源意志的进攻如同狂风骤雨,他消弭着的不仅是帕尔瓦纳的灵知,同时还在腐蚀着他想要反击的意志。
他支撑起的屏障一次比一次薄弱,或许在下一次,血源意志的脊骨剑就会重伤他的要害,可就在这时,血源意志的秘术竟然出现了偏移,直直砍向帕尔瓦纳身侧的草地,秘术的力量在那片泥泞的地面留下一道极为深刻的裂痕,溅起无数泥点。
直到这个时候,血源意志才看到了对面那只腐骨蝶闪烁着灰烬光芒的翅膀。
腐骨蝶的第二道权柄,【噬运】,作为执掌“过去”的界源神,腐败的力量可以吞噬未来,进而影响灵性和命运。
从一开始,帕尔瓦纳的目的就是为了暗中吞噬血源意志的运势,他先是用脊骨剑的法则本源支撑起屏障,之后又在血源意志的一次次进攻当中将本源力量逐步转移,潜移默化中完成了自己的计划。
他深知自己不能和对方一样通过化作蝶群来躲避进攻,他的目的不是活着,他想要赢,他想要杀死对方,但对方十分难缠,因此他需要谋划,从第一次交锋便计算着之后的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直至计算出结果,然后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个道理是在九年前,在他如痴如醉般投身国际象棋时周祈教给他的道理,当时的他极为抗拒对方的指导,但他依然把周祈的话烙印在心里,至今铭记于心。
这颗在九年前埋下的一颗小小的种子在此时生根发芽,血源意志的失误让帕尔瓦纳重新拿回了主动权,现在轮到他反击了。
腐败藤蔓从泥泞的草地中钻了出来,狰狞着朝敌人而去,【噬运】的影响还在发挥作用,血源意志想要逃遁的动作被厄运阻止,藤蔓将他紧紧缠绕,脊骨剑重新出现在帕尔瓦纳的手中,他毫不手软,挥剑朝着那个梦魇一样的大敌砍去。
一剑、两剑、三剑……血源意志很快变得千疮百孔,皮□□开出无数条狰狞的裂缝,他血流不止,几乎奄奄一息。
帕尔瓦纳心如止水,他撬动腐败法则的力量,灰烬在顷刻间填满敌人的伤口,贪婪的腐蚀着对方的生命力。
可他却在这时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的灵知被吸收了,不是他在【腐败】血源意志的伤口,而是血源意志在吸收他的力量!
帕尔瓦纳立刻就要掐断秘术的引导,但他却发现他竟然无法将灵知从敌人的伤口中抽离出去,对方将他的灵分化成为一根根丝线,与帕尔瓦纳的缠绕在一起,以眼花缭乱的速度编织着一层巨大的、正在发光的茧。
腐骨蝶的第三道权柄,【灵茧】,以灵性和命运为丝,束缚并支配一切。
帕尔瓦纳瞬间被光茧吞噬,整个人都无法动弹,他的身体、他的翅膀,灵知、神性,全部都无法活动。
早在血源意志提着灯出现的那一刻,他便开始用【灵茧】为自己变成牢笼,之后他们每一次交锋、每一次使用灵知,都让彼此的灵缠绕地更加紧密。
帕尔瓦纳在灰烬织成的丝茧中深深地意识到,他的敌人是另一个他,既然他懂得示敌以弱,并以此来布局谋划,那么作为另一个他,血源意志没道理不会,他甚至比自己更沉稳、更老练,他在更早的时候开始计算,他的计谋也比自己更加精妙……
细密的雨点穿透虚幻的光茧砸落在帕尔瓦纳的身上,他早已全身湿透,头发紧贴在后背上。
作为腐骨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灵茧一旦织成,他就只有等待被支配的命运,就像伊甸那两个双生子圣者一样,甚至现在,他已经感受到他正在失去对身体的掌控权。
失败是他人生的主旋律。
他好像从没有做好过任何一件事,愚蠢又孱弱,最开始的时候他没办法袒露自己的真实性别,没办法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后来他无法为自己心爱的人分忧解难,无法保护他,看着他被伤害、被夺走生命,后来他不顾一切想要他回来,却又是将他推向深渊。
而现在,他竟然连仅存的一点自我都保护不了,即使他信念坚定,即使他已然拼尽全力,但结果同样明朗——他还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这或许就是他的命运,他注定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但是……
帕尔瓦纳艰难地转动眼球,他的视线透过薄膜看向远处,黑夜的风雨中,一块黑灰色的墓碑屹立在泥泞与惨败花瓣之中。
的确,你是个失败的人,但是……你真的恐惧失败吗?
他在心里问自己,而心中的他也给出了答案。
从未。
我从未惧怕失败。
如果恐惧过,他不会选择信任一个陌生人,毅然决然地选择跟随他逃离牢笼,如果恐惧过,他不会在连字都不认识的时候就选择学习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乐器,如果恐惧过,他怎么会毫无保留地爱着一个与他有着天壤之别、并且近乎完美的男人……
他或许煎熬过,但他的确从未后悔,……这就是他,一个执着,认定了某个目标就不会停下追逐的人,就像一只被装进水瓶中的飞蛾,朝着头顶的光源飞舞盘旋,即使四处碰壁,即使折断羽翼、头破血流,也绝不停下。
他从周祈的眼中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模样,现在,他用心中的镜子再次看清自己,并且更加的深刻。
放弃吗?不放弃。
妥协吗?我不向任何事妥协。
他回应了自己的问题,也是在这一刻,笼罩在命运长河上的阴霾被一团灿烂的辉光驱散,帕尔瓦纳感觉到自己身体中有新的力量正在觉醒。
那占据他一半血脉、从出生时便厌弃他的九条准则终于在这时认可了他,并给予了他回应。
他原本灰暗的魂质像是出现了龟裂的伤疤,斑斓的华光从中迸发而出,尖锐的锋芒刺穿缠绕在他身躯上的光茧,他破茧而出,不只是面前的茧,还有一层长久以来束缚在他心上的茧,也随着光辉湮灭成为齑粉。
他背后的那对残缺的蝶翼被斑斓填满,与腐败的灰烬交织在一起,向外荡漾出一圈一圈充满神圣气息的光点。
他的腐败从此枯荣有序,他的过去终于被引渡至了未来。
帕尔瓦纳升起一轮纯白的光芒,血源意志的思维和动作都变得滞缓,他手握脊骨剑,挥舞翅膀俯冲向敌人所在的位置,用力地、颤抖着送入剑尖,贯穿了那个人的心脏。
他亲手抹杀了自己的过去,真真正正地撕裂了束缚着他的那层茧,从现在开始,他不再是虚界的神子,不再是古怪的女孩,不再是阴鸷的罪人,他就只是他自己。
这一击似乎掏空了帕尔瓦纳所有的力气,他扔下手里的剑,跪倒在泥泞的草地中,黑暗的梦境一寸寸瓦解。
现实世界同样下起了稀沥沥的小雨,周祈一直在旁边看着他,目睹了一切,在帕尔瓦纳被血源意志缚进光茧之时,他无数次想要结束梦境,但最终还是选择按照约定,不进行任何干涉。
他俯下身,抱住那具冰冷的躯体,帕尔瓦纳颤抖了一下,然后抬起手,穿过他的臂弯,紧紧抱住他。
他把头埋进周祈的颈窝,眼泪和雨水交织着滴落在男人的皮肤上,他逐渐开始抽动身体,隐约的啜泣声传入周祈耳中,然后越来越大,并逐渐掩盖过雨声。
周祈抱着他,听着他在自己怀中缠绵的嚎啕,就像是刚刚降生的婴儿,正在对着世界发出第一声啼哭。
第268章 铸光时代(五十一)
帕尔瓦纳哭够了, 兰蒂尼恩的雨也逐渐停下。
他抬起头,眼眶通红,周祈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现在的魂质, 灰烬与斑斓交织, 腐败和幻梦并行。
两个世界的法则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出现,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周祈旁观了帕尔瓦纳与自我决斗的全程,九大准则的力量是在一瞬间降临,而不是帕尔瓦纳突然像数码兽一样完成了某种“究极进化”。
血脉一直在他身上存在, 就相当于他的前半生是在守护着一座宝库, 而现在他终于拿到了钥匙, 开启大门, 让那些蒙尘的宝藏重见天日。
这让周祈不禁联想到海因里希先生曾对自己说过的关于准则本源的猜想, 当时他便有所怀疑, 所谓践行准则,很有可能是向内搭建桥梁的过程,真正的“钥匙”是对自我的认同……以目前的情况来看, 在帕尔瓦纳身上发生的一切无疑是在印证他此前的猜测。
那么九大准则到底是什么?
同样是界源神,腐败君王和寂灭神主的力量都很“直白”, 虽然不至于说是单一化, 但祂们执掌的权柄都与各自的界源有关,以“腐败”或是“毁灭”为根源然后向外发散, 并且祂们各自拥有“灰蜜”或是“寂灭之火”,幻梦却没有类似的东西。
不对……也许是有的,比如会在死人堆里出现的梦巢。
周祈在短短的几秒钟时间想了很多,然后被那个满脸泪痕的人打断思路,帕尔瓦纳凑了上来, 轻轻咬住他的嘴唇,他们吻在一起,呼吸之中都是泥土、雨水和残花的味道。
“……好了。”周祈推开他,“你身上都湿透了,裤子上也都是泥,先回去换身衣服吧。”
他把帕尔瓦纳从地上拽了起来,两个人牵着一起往回走。看着眼前的红色建筑,帕尔瓦纳后知后觉地关心起了自己昏迷这些天发生的事。
“我们怎么会在兰蒂尼恩?”
“灵风死了,奥珀皇室商量不出新的皇帝人选,天灾人祸接连不断,越是这样危难的时刻,我们越是要回来,让整个国家重新团结在一起,共同渡过难关。”
“夏洛特已经和奥珀皇室达成一致,南部联盟、奥珀的国会和内阁将会组建临时政府,同时重启《摄政法案》,由我以曜日的身份出任国务顾问。”
帕尔瓦纳听着他的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问道,“圣党那边怎么说?”
周祈叹了口气,“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从我继承辉冕,一直到组建联合政府的消息放出去,圣党自始至终都没有表明过任何立场或是态度,这对我们来说不能算是好消息。”
周祈不认为圣党会支持他,新教运动让他们之间的矛盾几乎无法调和,他以圣者的身份继承辉冕,界权注定了他会行至道路尽头,成为高悬在普路托上空的辉光,而在他正式飞升前的这段时间无疑是圣党想要阻止他的最后机会。
可圣城山风平浪静,什么风声都没有。
这让他不得不去猜测,圣党是认为无法抗衡辉冕的意志,干脆彻底摆烂,还是在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诗社那边有动静吗?”
腐骨蝶之间有着特殊的交流方式,帕尔瓦纳查看了一下,接着摇了摇头,“没有,他们退回西大陆了。”
西大陆是诗社的巢穴,阿芙颂这是想要放弃了?……不可能,周祈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以他对那只腐骨蝶的了解,唯有死亡能终止她对目标的渴望,放弃什么的,不存在。
周祈甚至会觉得她没有任何消息的时候最可怕,谁知道她又在静悄悄地捣鼓着什么。
“管不了那么多了,无论圣党和诗社在谋划什么,现在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将普路托的命运拉回正轨,明天我会通过拂晓电台发表就职演说,同时宣布临时政府这些天商量出来的一些紧急措施,最起码要先把大家的信心给找回来。”
失去信心是件很可怕的事,尤其是在普路托,当一个人的信心崩塌之时,吞噬信念的虫子就可能钻破头皮、飞舞而出。
说话间,他们从后门回到明亮又温暖的室内,周祈脱下身上的外套,顺手将帕尔瓦纳的也扒了下来,“你先去洗澡,我去给你拿换洗的衣服。”
“哦。”
帕尔瓦纳十分顺从地点头,虽然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但他对这里的记忆已经深深刻进了骨髓里,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浴室在哪。
周祈和他一起进了卧室,打开帕尔瓦纳的衣柜,里面挂着清一色的黑白连衣裙。
……
他都快忘了,在这次之前,帕尔瓦纳一直都以女孩的身份生活在红楼,生活在兰蒂尼恩。于是他“啪”的一下关上衣柜门,回到自己的卧室,拿了几件他的衣服过来。
帕尔瓦纳虽然比他高了一点,但他们的身形还算相似,应该可以穿得上。
周祈走到浴室门口,轻轻敲了下门,里面的水声马上就停了。
“小帕,衣服我给你放……”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的玻璃门敞开一条缝隙,一只苍白但十分有力的手掌伸了出来,握住周祈的手腕,不给他任何抵抗的机会,猛然将他拉进那片雾气氤氲的狭小空间。
周祈只觉天旋地转,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哗啦啦的热水从他头顶洒下,把他全身的衣服都打湿了,后背抵在冰凉的瓷砖上,蒸腾的热气将他熏得几乎睁不开眼。
帕尔瓦纳用那只戴着戒指的手钳住他的手腕,将他的双手高举过头顶,另一只手握着他的腰,低下头,不怎么轻柔地吻了过来。
……
……
算起来,这是周祈第一次与帕尔瓦纳毫无保留的“坦诚相见”,他伏在周祈的肩膀上,那一条条狰狞的伤疤覆盖在他后背的皮肤上,从周祈的角度看,它们像是从地狱伸出来的魔爪,拖拽着身体的灵魂往向深渊堕落。
对秘术师来说,伤疤即是力量,帕尔瓦纳后背上的刻痕也跟随着他与神性的和解成为了敕印的一部分,永远无法抹除,就像周祈胸口被命运之枪贯穿的那道伤疤一样。
伤疤是不会说话的回忆,同样也是见证,让来时路有迹可循。
他用手指去抚摸那些狰狞的刻痕,立刻便从中体会到了难以言述的悲伤,这就是它所承载的东西,就像在悲伤时听一首歌,哪怕过去很多年,再听到那首歌,还是会想到那一年悲伤的某一瞬间。
但对周祈来说,帕尔瓦纳的伤疤带给他的不止是悲伤,还有更加深刻的珍惜,珍惜时间、珍惜眼前人。
“你在想什么?”
帕尔瓦纳突然抬起头,绿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周祈愣了一下,“我在想……你好看。”
“骗人。”
帕尔瓦纳直起身,将周祈也从枕头上拽了起来,眼神认真地看着他,“周祈,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礼物?”周祈眨了眨眼,可能是被浴室里的热气熏的,他现在的思维有些迟缓,只能茫然地看着对方。
“嗯。”
帕尔瓦纳给两个人简单地套上衬衣裤子,然后牵着手一起下楼。
客厅原本摆放“海盗船”的位置已经被周祈换成了一架钢琴,他给周祈搬来椅子,自己在琴凳上坐下,双手抬起,按向琴键。
是要给我弹琴吗?
周祈正想着,帕尔瓦纳已经按动琴键,清脆、婉转的乐声在他耳边响起。
它的旋律一改帕尔瓦纳从前擅长的昂扬激烈,变得空灵而娓娓道来,静谧得如同一湾河水,像是爱人的细语呢喃,又像是一双轻柔的手掌,缓缓拨开遮蔽天空的阴云,温暖而柔和的光线从云层中播洒下来。
这拨云见日般的光芒直直照进了周祈的心中,抚平了他心中那一点躁动不安的担忧与焦虑,轻盈的灵化作烫金一样的事物,修补了他心上展露出来的或是没有展露出来的裂隙。
周祈愣愣地看向斜前方,帕尔瓦纳衣襟敞开,长卷发用银色发扣束缚着垂落在胸前,偶尔会向下滴落水珠,壁灯的光线模糊了他的侧脸,他轻轻低头,认真而专注地演奏着乐曲。
周祈几乎找不到任何形容词可以描述自己现在的感受,乐曲的力量唤醒了他内心深处所有的伤痛,从孤身一人来到这个世界,到失去尊敬的师长,再到失去生命、与爱人诀别……一桩桩往事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放映,可他并没有感觉到沉重,反而有了一种遍历红尘的淡然。
他变得很平静,直到乐曲开始变奏,一个滑音将原本的静谧打破,旋律开始逐渐激烈,音符像疾风骤雨般在耳畔炸响,周祈只觉被扼住了咽喉,被很多种东西,痛苦、悲伤、渴望,亦或者是命运,那些千丝万缕的东西束缚着他,随着乐声变得急促,那些东西也越勒越紧,他感到窒息,滚滚黑潮倾轧而下。
无边的黑暗将他笼罩,就在绝望即将滋生之时,乐曲再次变奏,青年抬起手,用力地几乎是捶击向琴键,一连串的音符像是一柄铁锤,用力敲碎了笼罩在他周身的黑色外壳,金灿灿的辉光从裂隙中照了进来。
乐曲的旋律不再婉转,也不再激昂,它像一条长河般蜿蜒而下,所有的回忆组成了河流的水,它带走了一切,烦恼、痛苦、焦虑,但它并不沉重,周祈看着它,反而觉得豁然,反而从中汲取着力量。
它就这样绵延不绝,奔流不息,永无止尽。
尾音逐渐消散,周祈久久不能回神,还是帕尔瓦纳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才把他的灵魂唤回身体。
“这是……你写的曲子?”他愣愣地问。
帕尔瓦纳点头,“很多年前我就已经把它写了出来,但它一直不完整,从前我不知道它缺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直到今天,我终于醒悟。”
“而且,秘术师演奏的乐曲实际可以看作一道秘术,以前我只有腐败的力量,即使弹奏同样的音符,腐败能带给听众的也只有沉沦的欢愉,但现在不一样了,九大准则会赋予这首乐曲新的体验,你听到了什么?”
周祈想了想,“平静和振奋。”
像他这样理智稳定的圣者都能被调动情绪,激发信心,对普通人使用的话,效果只会更好。怪不得帕尔瓦纳说这是礼物,对于现在的他,对于现在的普路托来说,这绝对是再好不过的大礼。
“帕尔瓦纳,你是个天才。”他有些激动地夸了对方一句,然后又问,“这首乐曲叫什么名字?”
帕尔瓦纳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在周祈向他询问时,他脑海里立刻就冒出来一个名字:“辉光颂。”
“辉光颂?”
周祈若有所思地点头,“很好的名字,那么明天我就给……”
他刚要说“阿蒂尔先生”,却突然想到对方的真实身份,后半句话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帕尔瓦纳明白他的意思,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拂晓电台就拥有独立的录音工作室,我明天就去把它录制成唱片,放心好了。”
周祈也握住他的手,冲他露出一个微笑。
**
西大陆。
诗社在普路托的林地中修建了一栋宫殿,多年来他们一直栖身于此。
辉冕落成的第七日,林地宫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满身血臭味的苦海久违的披上他作为人类时的外皮,人模人样地站在阿芙颂面前,他挥动双手,一具腐烂的女性尸体和一个满身是血的婴儿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地面上。
看着那张被蛆虫啃食到只剩四分之一的脸庞,阿芙颂面色铁青,“你是来挑衅的吗?”
“不,当然不是,诗奴女士,恰恰相反,这是我们的诚意,我把阿蜜妲女士还给你们,还给了你们新的神子,希望诗社和伊甸的仇恨能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
“差不多可以了,女士,这些年诗社刺杀了评议会大半的成员,伊甸上下几乎分崩离析,我都愿意放下成见和你心平气和地谈判,你又何必固执地执着于往事。”
阿芙颂冷哼一声,“伊甸想要什么?”
“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大家都对辉冕的人选不满意,不如联手,把他给换下去。”
阿芙颂的表情依旧轻蔑,“据我所知,辉冕的继承者会成为世界意志的化身,甚至拥有不死之躯,他是你想换就能换的吗?”
苦海发出“咯咯”的笑声,“辉冕如果当真是不死之躯,那么献火之龙乌拉诺斯又是怎么死去的?”——
作者有话说:[心碎]这卷还有两章
第269章 铸光时代(五十二)
1912年的伊始, 普路托大陆依然笼罩在黑暗之中,各地的气温都没有回升的迹象,甚至寒潮频发, 人们刚刚送走连绵的水灾, 又迎来了大范围的降雪。
帕纳姆的雪接连下了三天, 地面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而这也给战后重建的工作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周祈踩着积雪来到圣堂之后,沿着台阶走下,帕尔瓦纳就跟在他的身后, 此时, 距离他以曜日的身份宣布出任国务顾问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 他先是按照自己以前世界的经验, 颁布了一系列的全国产业复兴法案, 用白纸黑字的文件暂时稳定住了人心, 之后又按照哈里等专家的建议,大刀阔斧地对银行业进行改造,大量印钞的同时还对储户每日的每日取款额度进行了限制, 挤兑的危机算是暂时缓解。
普路托相较于现实世界最大的区别是此地的居民大都拥有统一而虔诚的信仰,新教改革虽然在南大陆的鳞人群体当中推行得很顺利, 但普路托人还是更倾向于原教旨主义, 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是永昼之神对人世间的惩罚,所以大量失业或是流离失所的普路托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去寻找新的工作, 而是每日都挤在教堂祷告,祈求永昼能宽恕他们的罪行。
拥有隐秘力量的世界,想要解决大的矛盾,往往也离不开“神奇小手段”的支持。
帕尔瓦纳的《辉光颂》缓解了这样灾难式的聚礼,唱片一经发行便在国务顾问的授意之下在大街小巷传播, 不止是沿街的大小商铺,所有的主流电台也都在轮番播放,可以说,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普路托所有的角落都在播放那首婉转连绵、提振人心的乐曲。
从前周祈说帕尔瓦纳的音乐会风靡全大陆,如今这个愿望也算是实现了。
不管怎么样,“人祸”算是稳定下来,他们接下来需要面临的就是黑暗带来的“天灾”。
……
两人刚踏上平地,奥拉维尔就冲了过来,“爸爸!”
他一头扎进两人怀里,周祈顺势将他抱了起来,温特缪尔紧随其后,但他显然要比哥哥内敛很多,只是走到他们面前,帕尔瓦纳轻轻牵起他的手,带着他一起向圣鳞之火处走去。
“长老醒了,正在和海因里希老师说话呢……”
奥拉维尔絮絮叨叨地说着。
此前帕纳姆长老用魂质供奉圣鳞之火,身负重伤,周祈便将奥拉维尔送了过来,用准则本源帮助长老修复损伤。
满头白发的帕纳姆长老注意到他们的到来,颤抖着从草团上站起,“曜日大人,弦月先生。”
周祈朝老人礼貌地颔首致意,“长老,您刚刚醒来,请坐下吧。”
说完,他又和一旁的金发男人打招呼,“海因里希先生。”
男人盘腿坐在火前,微笑着看向他,“你好,周,很高兴看到你继承辉冕,以后你肩上扛着的东西可就更多了。”
他冲着周祈眨了眨眼,传达了一个“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的眼神。
帕纳姆长老由两个小孩搀扶着重新坐下,他看着周祈,往常沉稳的面容也出现了一丝激动。
“曜日大人,我就知道我还能再见到您。”
周祈同样看着他,和七年前相比,帕纳姆长老苍老了许多,他脸上的斑纹愈发明显,精神也变得有些萎靡,隐约中,周祈甚至能从他身上嗅到死亡的气息。
没有人的寿命是无限的,哪怕是支配者也会走向生命的终末,周祈深知这个道理,可他经历的越多,反而越发在意身边人的生死,……有些人真的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此次帕纳姆历经劫难,是海因里希大人解救了我们,而曜日大人您又顺利加冕,这一切都在说明,当初的帕纳姆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
老人醇厚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中回响,周祈低下头,虚心地向对方请教,“长老,您的先辈曾侍奉献火之龙,我想请问您这里有没有祂拿到辉冕之后的奇普。”
帕纳姆长老摇了摇头,“那部分的奇普已经遗失了,不过它们就算在大概也无法帮您,曜日大人,在继承辉冕之前,献火之龙就已经是血源神了,您与祂、与之前的两次拂晓都不同。”
他叹了口气,沉声道,“您是所有辉冕的缔造或继承者中,唯一的人类。”
果然……任何道路都是无法复制的。
周祈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他结束了和两位前辈的交谈,转而看向长老身后的帕纳姆精英们。
“佩德罗先生,我今天是来找你的。”
人群中被点到名字的那个几乎是弹跳着站了起来,“曜日大人,我在!”
肤色深红的鳞人顶着一头钢丝球般的黑色卷发,冲到了周祈面前,“您是来验收培育成果的吗?”
周祈嗯了一声,“走吧,我们先去你的‘实验室’。”
他们和空间中的其余人告别,带着两个小孩离开圣堂-
在他们走后,海因里希重新看向对面的长者,“长老,我们可以继续刚刚的话题了。”
老人沉默着低头,“使徒大人,您说……您之前死过一次?”
“是,当我重新返回这片土地,我所熟知的一切都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了相似的名字……”金发男人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而且,我记得,在我离开之前,普路托不是现在这样。”
在他的回忆中,那是一段黑暗的过往,战火四起、生灵涂炭,梦巢和灰域吞噬着生者或是死者的魂质,大地宛如末日一般……
而现在的普路托,虽然也在逐步滑向深渊,但明显比他那时要好很多。
“没有任何史料能追溯我对于故土的记忆,但我在我们身后的这簇火焰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那是我所在的时代的灵,它记录着它们,所以我想向您请教。”
海因里希谦卑地低下头,“或许,您可以告诉我世界的真相。”
帕纳姆长老长久地沉默着,很久之后他长出一口气,开口道,“海因里希大人,我并不能为你解答你的问题,我只能告诉你我所知道的……我们生活的大陆是一艘行驶在海上的船,这片海洋名为时间,它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分,但是……从献火之龙陨落之后,我们的界所迎来的是欺世盗名的辉光,第三次拂晓不曾真正地来临,因此,这艘船一直停留在固定的时刻,从来不曾远航。”
“圣鳞之火从第二次拂晓之后传承至今,它不仅庇佑着帕纳姆世代更替,更是记录着这片大陆所有的风云变幻……”
……-
佩德罗的“实验室”就在圣堂附近,周祈远远便看到了像是“蔬菜大棚”一般的长条形建筑,只不过它完全不透光,顶面还堆积了一层积雪,在黑暗中显得有些阴森。
他们从狭窄的大门进去,建筑内部光线充裕,温度宜人,一片广阔的玉米地映入眼帘,奥拉维尔牵着弟弟跑进高大而交错的玉米秸秆中,兴奋地掰下一根玉米棒子,二话不说就啃了起来。
周祈:“……”
有的时候他真的庆幸奥拉维尔是龙,还是所有血源中最皮糙肉厚的那个,不然他这个见到什么先啃一口的毛病还不知道会给他自己带来什么麻烦。
“曜日大人,这片试验田的面积约有一公顷,需要用到三组炼金照明装置才能完全覆盖。”
佩德罗指向大棚顶部正在运转的照明装置,那些漂浮着的机器像是倒扣过来的纸杯,和周祈当初在银贝壳街地下室见到的形状相似,但体积要大上许多。
暖黄色的、带有催发与生长气息的光线从“杯口”倾泻而下,柔和的灵覆盖在每一株植物身上,沉默无声地滋养着它们。
周祈问:“从播种到成熟用了多长时间?”
鳞人垂下脑袋,“二十一天,我们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产量,这一公顷土地能收获的玉米大约有十吨。”
正常的玉米生长周期在四到六个月左右,炼金照明装置培育的玉米不仅大大缩短了生长周期,甚至连产量也提高了几乎一倍。如果这项技术能顺利推行,哈里他们预测的□□就能得到有效地解决。
只可惜……他们头顶的三个大家伙是艾伦和他这位小徒弟佩德罗耗费心血使用魂质炼金术制作出来的奇物,其中不仅用到了九大准则的力量,甚至还用上了虚界生物自带的“腐败属性”,无论从人力还是材料,这几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倒扣纸杯都能称得上价值连城。
造价成本高,意味着无法快速普及推广,偏偏粮食又是最急需解决的问题,毕竟,在任何时候维持和平稳定的第一要素都是让人能吃饱饭。
无光季每年都有,普路托大小国家都会储存粮食来度过这一两个月的难关,但今年不一样,光明不会再如约而至,没有光照,作物不可能长出来,让所有人啃那些不太需要光照的蘑菇度日显然不太现实,况且气温再低下去,蘑菇恐怕也长不出来了。
归根到底,一切的源头都是笼罩在大陆之上的黑暗,可周祈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世界似乎只有等到他完成飞升才会重新升起辉光,但飞升的道路又怎么会一帆风顺。
“曜日大人……”面相敦厚的佩德罗试探着开口,唤回周祈的思绪,“艾伦先生说他还会继续改良方案,降低制作成本,也许一两周之后就有结果了。”
艾伦只对飞机大炮感兴趣,本来不愿意花时间来研究农业上的事,但周祈用“赚的钱全给你当作研究武器的经费”诱惑他,对方果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没关系,时间不等人,你们的研发不要停,初代的装置也开始批量生产,晚些时候黄金工业的李先生会来和你们商量这件事。”
周祈一边说,一边像老领导一样抬起手,拍了拍鳞人青年的肩膀,以示鼓励,可惜曜日对外展示的形象一直不太正面,这几下把小伙子吓得不轻,脸色都开始发白。
周祈看着对方的反应,同时注意到自己身后的人嘴角似乎上扬了一个像素点的距离,瞬间没了在这里继续呆下去的想法,他叫来正在啃玉米的两个小孩,领着一大两小回了兰蒂尼恩。
“推行炼金照明装置是件好事,除了魂质,机器上还使用了大量的炼金材料,富含灵性的矿石需要人工开凿,这样一来又会创造大量新的就业岗位,失业的问题就可以顺势得到缓解。”
回去的路上,帕尔瓦纳和他说着自己的想法。
“我也是这样想的。”周祈点了点头,又道,“普路托现在需要的是稳定,这种时候最好别再有人跳出来找麻烦。”
帕尔瓦纳叹了口气,“那要让你失望了。”
听了他的话,周祈瞬间警觉,“诗社?”
“不是。”青年摇头,“是联盟军的消息,狮子他们在纳奇拉城附近发现了新兴起的秘密教团,不,不能说是秘密教团,而是伊甸。”
“伊甸?”周祈稍微提高音量,“我们熟悉的那个伊甸?”
“是。”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周祈不由得皱眉,“我猜到圣党接下来可能会分裂,单独进行传教,但我没想到伊甸会是第一个站出来的。”
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手握军队和各式各样枪炮火器的钢铁之心会是最先发动分裂的那个。
“这些年阿芙颂针对伊甸的报复几乎是毁灭式的,他们现在比隐修会还要落魄,最先做出大的动作也在情理之中。”
帕尔瓦纳看着他,“联盟军发现伊甸在沿海的村镇中进行煽动式传教,猜测他们可能要培养追随者进行一场大规模的献祭活动,时间就在今晚。”
“今晚?”周祈的声音又放大了不少,“那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我也是刚刚才得到的确切消息,而且……狮子先生是联系不上你才找的我,而我也是一个小时前才又一次见到你。”
……
帕尔瓦纳依旧盯着他,“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三十六个小时了,国务顾问先生。”
……
周祈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第一次出任国务顾问的经历只有短短几天,而这一次他算是彻底感受到坐在这个位置的人每天要处理多么繁重的事务。
不过帕尔瓦纳的控诉是没有道理的,他自己每天也忙的要死,仗着自己有“任意门”,时不时就下去“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好了。”周祈把两个孩子打发走,十分快速地在对方脸上亲了一下,接着把话题拉回正轨,“联盟军那边什么安排?”
“狮子先生说他会先带领一支精英秘术师组成的小队,暗中包围现场,等我们到了之后再行动。”
周祈托着下巴,思考片刻后,沉声道,“还是让他们先离远一点比较好,伊甸评议会从上到下都非常狡猾,我害怕这会是他们故意让我们去踩的圈套。”
这就是伊甸的高明之处,即使周祈他们猜到会是圈套,为了那些被蛊惑的信众,他也不得不亲自去一趟,所以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提高警惕心,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反反复复改了好久[化了]之后可能还会改……总之明天铸光时代最后一章
第270章 尾声
普路托时间晚上七点, 周祈和帕尔瓦纳一起穿过虚幻的门扉,来到纳奇拉城。
昆塔和他的秘术师小队已经整装待发。值得一提的是,多年来一直勤于修行的昆塔已经在半个月前达到了中阶秘术师的顶峰, 周祈借用辉冕的力量擢升他为圣者, 而他也成为了黄金拂晓除了曜日、弦月之外的第二位圣者。
——第一个是基里安。
由敕印擢升的圣者和周祈、帕尔瓦纳这种以某种准则本源为基石自行晋升的圣者有着本质的区别, 昆塔的神性来源于将来的周祈,相当于从辉冕中扯了条“支线”出去。
从力量上来说,擢升的圣者当然比不过自行晋升的圣者。
“曜日大人、弦月先生。”
昆塔上来先和两人打了声招呼,紧接着便开始汇报目前的情况, “伊甸大概是一个月前开始在纳奇拉附近传教的, 他们没有直接使用夜巫之名, 而是以痛苦与欲望的支配者来代称, 最开始联盟军以为他们只是普通的秘密教团, 直到前几天, 秘术师小队发现了那些信众供奉的雕像。”
他递过来一尊头戴荆棘花冠的木制雕塑,周祈接过查看,果然与夜巫的形象别无二致。
“有查出来他们准备举行的是什么仪式吗?”
昆塔摇头, “他们十分谨慎,一切活动都是在密林深处进行, 并且设立了屏障, 我们没办法穿过障碍去查看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设立了屏障……
周祈若有所思,“那你们是怎么知道伊甸的人今晚会有所行动?”
“昨天小队在屏障附近遇到一个理智崩溃的异教徒, 小队成员将其净化,并问询了这名异教徒的魂质,从对方口中得知,伊甸将会在今晚进行血祭,而他是因为恐惧才选择出逃, 又因为背离信仰而被敕印反噬,最终失去了生命。”
这么巧吗……
周祈在心里怀疑着,一个被蛊惑的信众,在行动的前夜,从密不透风的屏障中逃出来,恰好将伊甸的计划透露给在周边徘徊已久的联盟军,然后死掉,连后续盘问的机会都没有。
直觉告诉他,这其中必定存在着猫腻,而帕尔瓦纳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看向昆塔,“那名邪教徒的尸体在什么地方?”
昆塔朝着小队的秘术师招了招手,立刻有几个人抬着一具完全异变的尸体走了过来。
帕尔瓦纳和周祈分别用灵视打量那具尸体,试图肉身残留的灵中解读出有用的信息,可惜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结果。
帕尔瓦纳俯下身,目光锁定尸体肿胀的下肢,对方的双腿在战斗中变得惨不忍睹,森然的白骨露在外面,但即便如此,他双脚上的雪地靴依然完好。
周祈注意到他的目光,问他,“怎么了?”
“纳奇拉的雪是上个月下的,现在雪已经化了,这个人为什么还穿着在雪地行走时才会穿的鞋子?一个想要逃跑的低阶秘术师,会选择一双这么笨重的鞋子吗?”
有道理……
周祈低下头,思考着帕尔瓦纳提出的疑点,一旁的昆塔道:“也有可能是来不及更换吧,毕竟逃命是要争分夺秒的。”
“嗯,刚刚只是我的一个疑问。”
帕尔瓦纳收回视线,“无论真相是什么样,都要先进入屏障才能知道。”
周祈点头,“那我们现在就过去。”
他们确定好屏障的位置,由帕尔瓦纳开门直接带人传送至目的地,周祈思考再三,还是决定让昆塔和秘术师小队留守在屏障之外,负责接应,他和帕尔瓦纳两个人先进去探探路。
密林中的屏障没有形体,需要开启灵视才能看到,晋升圣者之后,周祈的灵视能看到更多,除了因果线之外,他甚至还能隐约看到灵的来路与归途。
面前这层虚幻的屏障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与笼罩在普路托之外的那层屏障有着一些共通之处。
帕尔瓦纳用【幻梦的眼瞳】在屏障表面洞开一条通路,周祈转过身,再次叮嘱身后的鳞人青年,“保持警惕。”
“明白,曜日大人。”
得到肯定的答复,周祈这才放心跟在帕尔瓦纳身后进入密林。
刚踏出去一步,他明显感觉出来周围的气息发生了变化,方才在屏障外能感受到的东西全部消失不见,整个空间的灵似乎都是凝固的。
周祈几乎是立刻有了危险的预兆,他没有犹豫,运转灵知,使用【幻梦】编织了一层梦境出来,将帕尔瓦纳也拉入其中。
“我的梦境能推演一部分的未来,以防万一,我们先在梦境中前进。”
卷发的青年没有异议,和他肩并着肩向前走,但他们还没走出几步,周祈感觉手背传来微弱的刺痛,他猝不及防,轻轻地嘶了一声。
帕尔瓦纳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停下脚步,先用照明术驱散黑暗,然后问他,“怎么了?”
借着头顶的蓝光,周祈看清楚自己手背上出现了一条不太明显的血痕,帕尔瓦纳牵过他的手,柔和地拂去那些细小的血珠,那条伤口立即愈合如初。
“荨麻?”
他疑惑地看向四周茂密且高大的作物,很快便认出那些绿油油的叶子是什么,与寻常的荨麻不同,这些作物的叶子无比宽大,其中的灵也有些异常,显然是受到了准则力量的污染,不然也不可能划伤一位圣者的皮肤。
“是黄色准则本源带来的污染。”帕尔瓦纳猜测,“他们是在准备神降仪式吗?”
周祈将灵知扩散出去,很快便找到了祭坛的位置,他们向着那个方向前进,走出没几步,周祈露在外面的皮肤被无处躲避的荨麻割开了好几条口子,甚至脸上也有。
“我来。”
帕尔瓦纳挡在他前面,运转灵知,腐败的力量向外散播,那些翠绿的叶子很快变得焦黄枯败,萎缩着落到地上。
可即便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周祈视野中的灵仍是凝固不动的。
两人的移动速度极快,两三分钟后便靠近了祭坛所在的位置,周祈隐匿气息,环顾祭坛周围,和所有的邪恶秘术仪式一样,伊甸的信众踏平了密林深处的杂草,整理出一片平整空旷的区域,并在这片区域的中央布置起一个由荆棘和荨麻编织而成的祭坛。
乌泱泱的信众一圈一圈地聚集在祭坛周围,主持仪式的人还没有出现,一切似乎还在准备阶段。
周祈用灵视去观察那些跪倒在地的信众,却惊讶地发现,这些人身上根本没有因果线条。
这怎么可能呢?只有死人才会没有因果线。
“这些人不对劲。”
他表情凝重,看向身边的人,“你戴手表了吗?”
帕尔瓦纳点头,说着就抬起手臂,“现在是七点十分。”
“好,现在我们两个一起计时一分钟,等时间到了你再看一下表。”
两人默契地开始计数,六十个数很快数完,周祈问:“现在几点?”
帕尔瓦纳抬手,看到表盘上的指针之后,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一丝不可思议的情绪从眼中划过,“时间只过去了……十秒。”
十秒……他们对时间的感知不可能无比精准,但具体的误差也不至于将十秒钟的时间扩展至一分钟。
周祈当即有了判断,“屏障内的时间流速有问题……空间中的灵是凝滞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这里的人甚至没有因果线……”
他喃喃自语着目前已知的所有线索,帕尔瓦纳听在耳中,不由得联想起那具尸体脚上的雪地靴。
“周祈……”他转过头,看着对方乌黑的眼睛,“有没有可能,我们进入的那层屏障并不是封闭空间的秘术。”
“不是封闭空间的秘术?”周祈不解,“那会是什么?”
“……能将一片空间从大的世界分割出来的不止是封闭类秘术或奇物,也有可能是……”
他顿了顿,“闰时。”
闰时。
这两个字一出来,周祈顿时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如果这里是闰时……
他匆忙抬头,周围的天幕在帕尔瓦纳道破真相的那一刻开始坍塌,地动山摇,两个人不得不抓紧彼此的手,互相借力保持平衡。而就在这时,刺鼻的血臭味冲进两人的鼻腔,周祈的目光穿过遮挡视线的荨麻叶,看向他们的正前方。
跪倒在祭坛周围的信众在一瞬间变得血肉模糊、身首异处,他们伏倒在地,头颅被整齐地切割下来,摆放在身体的正前方,甚至还面朝着自己的身躯。
原本空无一物的祭坛中央多了一个赤裸的婴儿,他全身刻满了正在发光的符文图案,邪异的气息从七窍中向外扩散,帕尔瓦纳一眼便认出来这是他在苦海的身上见到过的孩子,那个所谓的“新神子”。
“那个孩子……他怎么还活着?”周祈也认出婴儿的身份,并在这时联想到闰时的特殊性,莱纳尔先生和帕尔瓦纳都是界源神的神血者,毁灭的塔纳托斯已经死了,能在密林搭建闰时世界的只有一个人。
他在这一刻福至心灵,朝某个方向看去,远处的山坡上,阿芙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容。
“好久不见,殿下,K先生。”
腐骨蝶距离他们很远,声音却好似近在咫尺,“你们猜到这是什么仪式了吗?”
两个人用同样充满敌意的目光看着远处的女人,听见她一字一顿道:“以三种界源的力量为台,以诸位信众奉献己身魂质为柴,以血源之躯为桥……得此嬗变。”
这是嬗变仪式!
周祈猛地看向祭坛中央的婴儿,灵视开启到最大水平后,他果然看到那孩子身上的符文分了三种,分别是来自夜巫的黄色光芒,腐败的灰烬,和毁灭的寂火。
“我早就料想到或许会有今天的局面,所以提前和塔纳托斯先生做了交易,用他一部分的魂质交换诗社在前些年对他们的庇佑。”
女人“咯咯”的笑声在密林之中回荡,“不过,你们面前嬗变和永昼的嬗变并不一样,永昼的嬗变将普路托困在周而复始的闰时中,而你们面前的嬗变由三种界权交织在一起,只会唤起灰域。”
永昼的嬗变将普路托困在闰时世界?
周祈身心俱震,几乎是立即联想到帕尔瓦纳刚刚的话,以及笼罩在普路托之外的屏障。
隔绝空间的不止是秘术,还有可能是闰时……永昼的嬗变其实是闰时的辉光……
可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太多,原本祭坛的位置毫无征兆地迸发出一道诡异的暗紫色光束。
一根柔软的、包裹着灰白色雾气的触手逐渐从紫光中长出,看到这眼熟的东西,周祈几乎立刻意识到这是什么。
梦巢的胚芽!
它的出现意味着新的梦巢将会在这片发生过血案的密林中长成。
没有一点反应的机会,暗紫色触手在顷刻间膨胀数倍,张牙舞爪,如同狩猎般缠绕住祭坛中央的婴儿,毫不留情地将其吞噬,紧接着,黄金宫殿的轮廓开始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宫殿的门扉敞开,无边无际的灰域如同浪潮般翻涌而出,顷刻间吞了密林中所有的事物。
而一切没有就此停下,灰域急速蔓延,吞噬了方圆百里所有生灵的魂质,翻涌着酝酿出由雾气组成的海啸,目标直指远处的纳奇拉城。
周祈瞳孔紧缩,眼睁睁看着巨浪拍下,瞬间吞噬了城中几十万居民的魂质,建筑、汽车、街道……一切的一切就这么湮灭于灰雾的浪潮中。
“哈哈哈……”
阿芙颂的笑声在耳边回响,“普路托本来就不应该存在,被灰域吞噬本来就是注定的结局,谁也改变不了,可惜永昼的嬗变已经结束,一切再也不能重新开始,这一次就是真正的结局了……”
不……周祈浑身颤抖,数十万人在他眼前失去生命的痛苦与世界真相的震撼让他的思维几乎停摆。
好在他还保留着一丝清醒的理智,主动结束了【幻梦】的效果。
梦境坍塌,他和帕尔瓦纳回到了屏障的入口。
“阿芙颂想用培养灰域的方式彻底毁灭普路托……”帕尔瓦纳率先开口。
周祈低着头,默默使用数道精神类秘术控制住自己现在的情绪,将所有关于闰时的思考压制下去。
他攥紧拳头,紧咬着牙,“必须要阻止她。”
他一边说着,直接使用紫色准则的秘术将两人传送至祭坛所在的位置,闰时已经坍塌,婴儿和梦巢的胚芽都已经出现。
“可是,嬗变已经发生过了,我们没办法改变……”
帕尔瓦纳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看到周祈做出了一个令他心跳骤停的举动。
他腹部的伤口自行撕裂,无数条由斑斓光芒组成的虚幻触手从中涌出,抢在梦巢的胚芽之前,将祭坛中央的婴儿团团缠绕。
“不、周祈!”
帕尔瓦纳惊呼一声,想要去阻止吞噬那个邪异的婴儿。
星虫包裹着的孩子爆发出尖锐的啼哭声,作为夜巫的血脉,他的叫声相当于高阶的精神类秘术,周祈紧闭眼睛,刺耳的声音贯穿耳膜,直直传入他的精神领域,与那条同样来自夜巫的伤疤产生了共鸣。
他感觉有无数根尖锐的银针同时刺穿了他的大脑,刺痛感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隐约中,那条伤疤再一次撕裂,他的精神领域激烈晃动起来。但这并不影响他控制星虫从梦巢的胚芽那里抢夺婴儿,过程中,婴儿的身躯化作一滩脓水滴落在密林的地面上,仅剩下魂质在两团触手间被纠缠着。
周祈撬动辉冕的力量,至高无上的权柄让他艰难地战胜梦巢的胚芽,将那团魂质带回自己的腹中。
阿芙颂的笑声再次响起,她旁观了一切,心满意足地离开,只剩下她的声音在密林中回荡。
“再见,K先生,希望你喜欢我们送给你的这份礼物……”
祭坛前方,周祈紧闭着眼睛,帕尔瓦纳试图用回复之律暂停他与那团魂质的“融合”,可周祈的魂质无比强势,不给他一点机会。
“周祈、周祈!”
他一遍一遍叫着男人的名字,可对方像是完全听不到,没有给出一点反应。
周祈面色惨白如纸,汗水顺着脸颊滴落,婴儿的魂质即使被星虫吞噬,还是一刻不停地哭泣着,他的精神领域被黄色准则的本源秘术搅弄得天翻地覆。
直到某一瞬间,那道伤疤彻底撕裂,嬗变过后的魂质趁机挣脱星虫的束缚,沿着他的血肉闯入精神领域,并在到达的瞬间变成了一片灰雾的浪潮。
周祈的混乱随着灰域在他脑海中的蔓延彻底结束了。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那些灰白色的雾气从他的身上向外扩散,快速吞噬周围的一切,他看向身边的人,雾气跟随他的视线将帕尔瓦纳的吞噬,他看着帕尔瓦纳的身躯消融在灰雾中,就像一层会被温水融化的糯米纸。
接着,帕尔瓦纳的魂质也开始解离,发光的魂质逐渐分解成为无数个形状各异的符号,最终变成了和雾气一样的东西。
周祈愣愣地旁观着一切,雾气凝结成水一样的液体,如同一条广而宽阔的河流,在他脚下潺潺流淌。
他看见这条河淌进城市,淌进弗洛利加,成千上万个人如同行尸走肉般缓缓步入河中,河水冲刷掉他们糯米纸般的表皮,将他们的魂质暴露在外,他们明明拥有着不一样的外表,可周祈却在此刻看见他们如出一辙的魂质,这些正在发光的物质和他脚下流淌着的灰域同根同源,它们彼此消融,最终汇聚成为更加广阔的汪洋。
灰色的海洋最终吞噬了一切由它铸造而来的事物,房屋、树木、土地……换句话说,整个世界都与它同源。
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他浑浑噩噩地想着,然后他第一次看穿了灰域、看穿了这条河流的本质。
它是一条奔流不息的、名为时间的河流。
曾经,崇高的伟力将它们铸造,让它们成为土地、成为人类,这份伟力的来源叫做,幻梦。
和所有界源一样,这份权柄所代表的力量最初也只有朴实无华的一种——作为造物主,缔造一个所有准则、所有规则都由祂制定的世界。
可这个世界只是河流中的一块石头,就像时间总会流逝,石头最终会被水流冲刷成为河水的一部分,于是三位支配者支撑起了一道屏障,将时间固定在造物主的世界中,所以世界只有周而复始的几百年,历史在每一次重启时被河流淹没为虚无的过去,而未来……从不曾到来。
黑发的男人站在无垠海洋的正中间,孑然一身,目光空洞地看着一切。
这世界似乎是虚假的幻梦,只有他一个是真实的存在。
可真相果真的是这样吗?
他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深紫色的眼睛,从那双夹杂着三种界源的眼瞳中,他洞察到了时间,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这一刻,不需要任何提示,他清楚这双眼睛的主人是谁,一切的源头,人类连名字都不敢提起的那位存在,祂即是时间长河的化身,灰域于祂而言如同血液,一切的界都诞生于祂的身体之中-
帕尔瓦纳目光焦急地看着周祈,所有秘术都无法阻止灰域在他的脑海中肆虐,最终,灰白色的雾从他眼睛、鼻子、耳朵中飘散而出,快速将他整个身躯吞没。
【第三幕完】——
作者有话说:明天更新第四幕,卷名是《拂晓之路》,嗯也就是本书真正的书名,等正式完结之后会改成这个名字(我记得大数据还让我刷到过吐槽现在书名恶俗的帖子呜呜呜[爆哭]
新卷的开篇会从另一位出场开始就陪伴着小周的小伙伴的视角展开,详细说说(?)普路托的由来[眼镜][眼镜]
越写到最后越感觉紧张,但是两个人的故事一定会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感谢所有朋友的支持,设置了小小的抽奖~下一卷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