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早餐时间结束, “一家四口”重返银贝壳街。
周祈所表现出的那么一点“回光返照”似的温情也在这时再次消失了。
他不清楚为什么会发生刚刚那一幕,可能是餐桌上温馨的氛围唤回了他残存的“人性”,也可能是第三条思维烙印发挥了作用……周祈不知道答案, 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寻找答案。
总之, 以前的“他”就像个出来放风的囚犯, 在获得短暂的自由之后,重新被关回暗无天日的地牢。
他找到西奥多,将自己绘制的“辉光轮盘”图纸交给他,并询问了温特缪尔提出的那个问题。
西奥多拿着图纸仔细研究, 不一会儿就得出了结论, “这不算是问题, 核心才是最关键的部分, 它决定了你的盘子能不能真正意义上的‘活’过来, 只要设计好核心的‘转轴’, 轮盘总能转动起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还记得‘拗转’吗?”
周祈点头, 虽然他现在有了辉冕,可以随意使用九大准则, 不再需要那些五彩缤纷的药水, 但最开始的时候,它们的确帮了他很多。
“拗转之所以可以成立, 是因为铸造星虫的魂质本身就可以支配九大准则,而不是九个支配不同准则的魂质拼凑在一起。”
西奥多指向轮盘的上下,“如果你想要它们轮番交替,核心的转轴就必须同时拥有这两种力量,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周祈再次点头, 类似的话,他已经在诺登斯那里听过一次了。
“辉光轮盘”,顾名思义,它的核心必须是真正的辉光。
“我来解决这个问题,前辈。”周祈说,“但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装置本身必须尽快制作出来……哪怕它只是个壳子。”
西奥多冲他扬了扬下巴,“除了魂质,我还需要大量的黄金。”
“没问题。”
李青他们正在实行收缴黄金、兑换纸币的法案,现在整个奥珀帝国的黄金可能都在他们手里。
“还有别的吗?”
“我还需要助手!”西奥多语气不悦,“之前你派来的那个,他已经一门心思扑到别的地方去了。”
艾伦?
周祈疑惑,“他在忙什么?”
西奥多一脸烦躁,“……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好吧。”
周祈告别大炼金术士,在银贝壳街的边缘地带找到了正在忙碌的青年。
艾伦这边倒是人手众多,周祈认出他们大都是来自帕纳姆精英的鳞人秘术师,每个人都穿着统一的“工作制服”,正听从艾伦的安排来回搬运着物品。
“曜日大人!”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忙碌着的帕纳姆精英齐刷刷转头,看向周祈所在的方向。
艾伦小跑着来到他身边,“曜日大人,您来的正好,我有新的研究成果要向您展示。”
他脸上洋溢着可以被称为“幸福”的笑容,眼神里满是激情与亢奋。
周祈挑了挑眉,示意对方带自己过去。
场地中央立着一个黄铜色的炼金装置,从高位往下俯瞰,那玩意儿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金属螃蟹,中心的位置是像铁桶一样的圆柱体,整体分为两截,靠上边的那部分直径要窄一些,像是坦克之类重兵器的炮管。
圆柱体的周围环绕着九根粗壮的金属“螃蟹腿”,每一根下面都连接着一个圆形的、看起来像炉子的装置,底端的吸盘牢牢抓住地面,避免整体装置因为运作时产生的震动而发生偏移。
而这只是“金属螃蟹”的外壳,周祈用灵视扫了一眼,看清了内部更为繁杂的结构。
“这是什么?”
“一种全新的反应装置。”艾伦向他解释,“西奥多先生的话启发了我,从前我们所制造的炸药,无论是灵知直接凝聚而成,还是通过魂质炼金术炼制的火药,从本质上来看,它们都是利用了一种或多种的准则的力量,和秘术、仪式、符咒等等这些,其实只有有形与无形的区别,‘灵’的本身是没有发生变化的。”
周祈感觉自己好像听懂了,但又好像没懂,只能等对方接着往下说。
“前段时间,我在设计种植大棚的照明装置时意外发现了让两种不同的灵结合产生全新的灵的方法,那就是——利用魂质和污染。”
“污染?”周祈隐约中猜到了点什么。
“是的,污染。”艾伦的表情变得更加亢奋,“我仔细研究了很多遭受污染而精神崩溃的魂质,发现他们的灵竟然出现了完全的转变,完全可以称的上是一种全新的‘灵化’反应,并且整个污染过程发生的很快,魂质中正常的灵在遭受到被污染的灵的攻击后,会迅速崩溃,然后被同化,而那些被同化的灵又能使剩下的灵接着发生变化,直到一个完整的魂质被彻底击溃。”
“受到这些内容的启发,我试着将两种表现出不同色相的魂质放在一起,通过一系列的反应,让其中一个魂质认为另外的魂质是一种外来的污染,两个魂质快速发生反应,并双双崩溃,释放出大量的能量。”
周祈越听越觉得熟悉,到最后,他忍不住将心里浮现的那几个字说了出来,“……链式反应?”
“链式反应……没错,这个连续不断的过程确实像一根链条,曜日大人,您的形容非常贴切。”
艾伦对他“赐”的名字非常满意,连连点头。
周祈已经波澜不惊的心都被对方的新发现小小地撼动了一下。
这么说的话,他是造出了一颗……“秘术核弹”吗?
“一切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后面我又想,如果让不同准则的魂质都认为彼此是污染,那么会发生什么,他们会彼此攻击还是互相融合?”
……
“结果呢?”周祈问他。
“结果就是,如果让九大准则的魂质同时暴露在一个强力的污染源面前,它们会一起被污染,然后彼此聚合,释放出更加强大的能量,”
听了艾伦给出的结论,周祈很快就理清其中的“原理”,九大准则的力量聚合在一起就是辉光,而遭到污染的辉光无疑就是虚无,作为三种界源的起源,虚无能造成的伤害当然比其他的力量都要强。
而根据这个原理,他有理由相信,现在摆在自己眼前的“金属螃蟹”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灰域反应堆”。
“那么,这个武器的真实伤害是不是要依赖进行反应的魂质?”
艾伦点头,“之前是这样的,后来我觉得高位阶的魂质太难凑齐九个,就继续深入研究,然后我发现,决定武器威力的除了魂质的位阶,还有施加给他们的‘污染’,根据这一点,我改良了整个装置,在核心的圆筒内放置一颗高位阶的分裂式污染武器,用它爆炸时产生的污染来轰击这九座反应池中积蓄的普通魂质,通过强力污染源的压迫,释放聚合式的污染能量。”
周祈:“……”
他刚刚说的还是保守了,这不是“秘术核弹”,这明明是“秘术□□”。
“曜日大人,我来给您演示一下吧。”
周祈想了想,道:“可以。”
“灰域反应堆”的控制权在艾伦那里,他用灵知操纵发射装置,选择了一个安全范围之外的落点,紧接着,他引爆圆筒内的“分裂式污染武器”,爆炸产生的污染点亮装置内部的符文图案,通过九根管道传导至一个个积蓄着魂质的反应池中。
反应过后的新污染源回流至核心,符文图案同时光芒大作,将刚刚积累的大量污染重新释放出来,对底下的新污染源造成压迫,聚合快速完成,毁天灭地的力量从发射装置中轰出,在银贝壳街的天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直直砸落至艾伦提前标记的落点。
轰隆隆——
一朵灰色的蘑菇云在空无一物的边界炸开,整座街区都开始剧烈摇晃,四个方位的封印锁都在爆炸产生的威力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距离最近的那个甚至直接被破开,没有一点要闭合的迹象。
要知道,银贝壳街的封印锁可是能抗住九阶秘术师“枭”的全力一击。
……
周祈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在他的灵视当中,爆炸产生的污染的确和他精神领域中的灰色海洋一致,而这意味着一个严重的问题。
“艾伦,你有没有想过,这场爆炸有可能停不下来。”
艾伦愣了一下,“曜日大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普路托的每个人身上都有魂质,包括你和我,如果释放出的污染太多,或者污染的速度太快,就有可能将大陆上的所有人拉入这场爆炸,而且,魂质不止在人类身上存在……”
这片名叫普路托的大陆,肉眼可见的一切都是由魂质构成。
周祈没有把后面这句话说出来,而是接着往下说,“一旦污染失控,爆炸将无法终止,它们将会像燃烧的火球,永不熄灭,直到摧毁整个世界。”
艾伦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挠了挠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在我看来,任何一种武器被创造出来,不就是为了毁灭吗?”
周祈没有对他的话发表评价,而是叹了口气,转而思考另外的问题。
按照艾伦所说的原理,假如核心的分裂式污染武器积蓄了足够的力量,最后产生的爆炸是不是可以杀死一位支配者?
想到这里,他问,“布置这样一个装置需要多长时间?”
艾伦:“快的话,一周。”
一周……到那个时候,锻锤和夜巫之间的神战大概率接近尾声,正是他们侧面切入、收割战场的好时候。
周祈当即点头,“你现在就带着帕纳姆精英前往纳奇拉城,我会让狮子和白羊接应你们。”
艾伦有点不明白,“纳奇拉城?曜日大人,您想让我把新装置设置在那里吗?”
“不。”周祈摇了摇头,“是无岛。”——
作者有话说:艾本海默(不是
第302章 拂晓之路(三十二)
圣城山。
周祈从帕尔瓦纳开启的门扉中通过, 来到这座山峰一般的城市顶端。
支配者的神国远在灰域,圣城山是祂们设立在普路托的一扇“后门”,而现在, 通往“伊甸园”的那扇大门已经彻底消失, 只留下前往“知识塔楼”和“不焚地”的门。
圣党绝大部分的人手都在兰蒂尼恩, 忙着和夏洛特他们谈判,只有两位大秘术师驻守神国大门,不过在灰域的那场神战打响之后,钢铁之心的“盗火者”紧急召回了教团内部的所有圣者, 只留下一名中将负责谈判事宜。
他这么做就是为了死守锻锤的神国之门, 防止隐修会或者普路托的其他势力对神战进行干涉。
周祈和帕尔瓦纳来到一座纯白色的圆顶建筑外, 才刚靠近, 一位身着圣职人员长袍的老者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挡住两人的去路。
此前周祈已经见过这位先生几次, 隐修会的领袖、大秘术师——“贤者”。
他开门见山,直接说出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我要觐见高塔。”
贤者摇头, “曜日先生,伟大的高塔已经降下神谕, 任何人都不能通过我身后的这扇大门。”
“你可以现在再问一遍。”
周祈无比肯定, 现在这种情况,高塔没有拒绝见他的理由。
对面的大秘术师叹了口气, “……曜日先生,在降下最后一道神谕之后,我主已经不再回应我们的祷告。”
不再回应祷告……
周祈心里快速出现一个猜测,高塔在嬗变没结束前就是三神当中状态最差的那个,而这个“状态差”指的无疑就是受到灰域的污染程度。
如果祂不再给予信徒回应, 大概率是灰域彻底攻破了知识塔楼的“围墙”。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更要穿过这扇门。”周祈直视着贤者湛蓝色的双眼,“贤者先生,现在只有辉光能帮助到你追随的‘主’,我想你应该清楚这一点。”
说完,他瞥了一眼身旁的青年,对方心领神会,即刻上前一步,周身扩散出磅礴的气势。
贤者也在瞬间心领神会,对面这两位的意思大概是,如果他不同意,他们就要采取一些强硬的措施。
他用灵知悄悄观察这两个人的位阶,却发现曜日竟然已经晋升九阶。
另外一位更是不用说,原本就拥有支配者的血脉,只是一直在压制自身力量,所以才没有直接飞升。
老者不再多言,默默让开了通向建筑内部的道路。
帕尔瓦纳挥了挥手,圣城山内所有的门同时打开,甚至包括钢铁之心死守的那一扇。
盗火者立即联合所有圣者齐力关门,门扉闭合,赤红色的火焰巨人看向隐修会总部所在的方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
知识塔楼。
浓雾将这片属于支配者的神国完全吞没,周祈他们只能用灵知来观察四周的场景。
“知识塔楼”和周祈想象中的场景几乎吻合,一座看不到尽头的高塔矗立在最中央的位置,塔楼的周围分布着无数摊开的书籍,它们与地面相接,代表的是“知识的坟墓”。
从前周祈还在弗洛利加时就从莱纳尔先生口中听说过这里的传说,他说,隐修会的信徒会向高塔供奉普路托新出版的书籍,而那位支配者每阅读完一本书,祂的神国当中就会出现那本书的坟墓。
周祈在某座坟墓旁站定,解除自己精神领域的保护,他瞬间化身成一个漩涡,场景中的浓雾朝他疯狂涌来。
他的精神领域就像一片包容万物的海洋,将所有雾气尽数吞没。
神国的夜空重新变得澄澈,洁白的塔楼显现出来,在周围的漆黑与寂寥的衬托之下,塔楼本身显得愈发神圣。
一道虚幻的身影在塔下迅速勾勒出来,高塔以祂还是人类时的形象出现在两人面前。
祂身着一袭朴素的白色长袍,面庞平静而普通,好像是所有人类面孔集合在一起的平均脸。
“我很久都没有体会过独立思考的感受了。”
高塔拥有一双纯净的蓝色眼眸,在周祈帮助祂剥离灰域的污染后,祂的眼中开始闪烁清澈而质朴的光芒。
“这让我找回了一点‘人性’。”
周祈已经没有了第一次面见支配者时的紧张和局促,而有他在,帕尔瓦纳当然也不会有任何的忐忑。
周祈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一脸坦然,“我想以此来换取您的帮助。”
“帮助你,杀死锻锤吗?”
“没错。”
“我并没有与祂对立的理由,曜日。”高塔同样直视他,“以你现在的状态,我不认为由你成为辉光会比锻锤成为下一个献火之龙好到哪里去。”
“上次见面时,您曾告诉过我,幻梦和诺登斯都选中了我,意味着我身上必定存在特殊的地方,可以帮助世界找到正确的道路。”
周祈说,“现在我找到了那条道路,但那个特殊的人不是我,而是我旁边的人。”
高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眼便看穿了帕尔瓦纳身上正在蓬勃生长的、没有遭受任何一点污染的新界源。
不需要周祈详细解释,高塔很快便洞悉了他的想法,和他口中的“正确的道路”。
祂没有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思。
“错误的道路已经被过去的历史证明,锻锤选择的道路是一条没有出口的绝路,跟随祂,普路托只会重蹈覆辙,困在周而复始的灾难和末日当中。”
周祈沉声,一字一顿道,“有些时候,不破不立。”-
无岛。
黄金拂晓的炼金术士在一周前登岛,龙人长老派出了族内所有青壮年,全力帮助他们建设“灰域反应堆”。
在所有人昼夜不停的努力下,一座更加宏大,外观看上去更像螃蟹的炼金装置被铸造出来,安稳地放置在无岛的正中央。
艾伦出现在装置周围,仔细验收成果,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他用通讯器将消息传递给曜日大人。
接着,他按照那位先生的吩咐,退至对方划定的安全范围之外。
黄金拂晓的白羊和狮子也在这里,他们好奇地观察着远处的巨型装置,忍不住问,“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艾伦回答,“曜日大人给它命名为‘秘术核弹’。”
“秘术核弹……”昆塔喃喃着这个名字,“这个装置这么大,曜日大人准备用它来对付什么位阶的存在?”
艾伦面无表情地开口,“银贝壳街的初代装置可以将八阶圣者一击毙命,而你们面前的这个,是它威力的一百倍。”
说完,他又补充道,“当然,这只是我的保守估计,也许一百倍也止不住。”
“嘶……”
昆塔和科林同时吸了口气。
他们无法想象用八阶圣者当计量单位的武器究竟会拥有怎样毁天灭地的威力,更难以想象曜日大人准备拿它来做什么。
“那我们现在在等什么?”科林问。
“等一位客人。”艾伦回答他,“曜日大人说,会有一位先生来为装置充能。”
他向两人简单解释了“灰域反应堆”的工作原理。
昆塔眨了眨眼,“也就是说,充能的力量决定了‘秘术核弹’会爆发怎么样的威力?”
“没错。”
艾伦轻轻点头,而在他尾音飘落的同时,无岛的天空突然飘来厚重的云层。
一道刺眼的圣光从云层中穿透,直直洒向地面的反应装置,恍惚中,众人看到巍峨的高塔拔地而起,天外传来万人诵经的声音,宏伟、神圣的气息几乎将整座岛屿完全吞没。
几位圣者被耀眼的光芒刺得无法睁眼,纷纷生出一种想要顶礼膜拜的感觉,甚至感觉自己的魂质都像是要融化在这浓烈而夺目的圣光当中。
好在他们身上的敕印发挥作用,帮助他们稳定住自身的魂质和精神领域。
诵经声逐渐消失,高塔的影子也缓缓褪去。
反应装置充能完毕,九条机械腿发出“咔咔”的声音。
艾伦率先恢复过来,用灵知检查自己的装置,在确认了装置内积蓄了怎样的力量后,他不由得睁大眼睛。
现在他可以肯定,这东西的威力绝对不止一百倍-
无边无际的灰域当中。
手持巨锤的烈火巨人终于抓住了逃窜的巫女,祂高举手中的铁锤,像是在锻造刀刃一般,重重砸下。
巫女的躯体像器具一般破碎开来,从有形之物被破坏、粉碎至无形,一团黄灿灿的光芒暴露出来,像是藏在陶罐中的黄金。
锻锤用火焰将夜巫的魂质包裹,将它抛入自己随身携带的铸炉当中。
而就在这时,祂似乎觉察到有外来者正在朝自己所在的方向靠近,于是停止手里的动作,抬头去看。
纯白的高塔自夜巫的残躯处升起,璀璨而浩渺的圣光如同波涛般向四周荡漾,快速圈出一片封闭的领域。
虚幻的门扉在领域的边缘快速勾勒,周祈从中走了出来,手中紧握着碎星者。
作为现场唯一不是支配者的存在,他利用精神领域中的灰域,和周围产生共鸣,让那些灰色的东西在自己周身组成一套坚硬的盔甲,免得锻锤的一簇火苗就将他的身躯焚成灰烬。
火焰巨人第一时间没有做出动作,但很快,祂抬起胳膊,伸向一旁的熔炉,从一堆残渣当中抓出夜巫的魂质。
周祈和高塔都不知道祂要做什么,下一秒,锻锤攥着夜巫的魂质,用火焰将其包裹,然后按向自己的胸口,强行将那团光芒融合进自己的身躯。
在祂做出这个举动之后,周祈瞬间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扭曲、残缺的嬗变仪式。
锻锤的身躯,夜巫的魂质,而充当“桥梁”的,正是他们此刻所处的灰域。
三种力量混合在一起,火焰巨人的光芒蒙上一层灰色,头颅的位置陡然膨胀,变得巨大而滚烫,就像一轮新生的太阳,表面还攀附着无数黑点般的眼睛。
那些眼睛齐刷刷看向屹立在雾气中的高塔,并率先发动了攻击——
作者有话说:封面狂人又换封面了[奶茶]
第303章 拂晓之路(三十三)
嬗变后的锻锤同时拥有了三种不同的力量, 甚至包括灰域当中的虚无。
祂清楚知道这会让祂万劫不复,但祂同样知道,自己要先生存下来才能考虑以后。
裹挟着大量精神污染的火焰从那一双双漆黑的眼睛中喷溅而出, 周围的灰域瞬间沸腾, 连带着周祈的精神领域也跟着震荡起来, 他感觉到无数细小的虫子钻进自己的大脑中,在他的思维中发出悉悉索索的呓语。
那些声音虽然微弱,却像是尖锐的利爪,刺穿他所有的防护, 撕裂他的理智, 将他逼近崩溃的边缘。
周祈此前强行容纳的灰域在这时出现了反噬的征兆, 它们将他的身体和精神领域错误地识别为需要吞没的对象, 甚至连海姆沃斯制作的精神烙印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消解。
那三道精神烙印是周祈与灰域暂时和平共存的关键, 也是他敢冒险进入灰域的保障, 假如它们失效,他会立刻被灰域裹挟,成为虚无的傀儡。
还好高塔的圣光及时落在他身上, 塔楼的虚影浮现在周祈的身侧,温暖、柔和的光芒源源不断地洗刷着他耳边细碎的呓语, 周祈的状态重新恢复稳定, 并顺势做出回击。
他控制星虫从各处的敕印中涌出,作为幻梦的魂质, 它对灰域有着极强的吸引力,很快,那些虚幻的触手顶端出现大大小小的漩涡,所有的雾气都在向它们靠拢,包括与锻锤嬗变的那一部分。
嬗变出现短暂的破绽, 周祈趁机使用毁灭火种,与支配者级别的存在交手,他没有任何保留实力的资格,火种被最大程度地激活,更加激烈、更加灼目的火焰在周围这片灰色的海洋荡漾开来,好像要将这些浓稠的灰色点燃。
一座如同火山般的熔炉出现在周祈的身后,寂灭之火源源不断地从中喷发。
圣术,【熔炉】。
橙色准则的火焰原本就脱胎于毁灭火种,锻锤的烈火在寂灭之火面前像是一张脆弱的薄纸,黑红色的火焰将那些带有精神污染的烈火裹挟吞噬,并朝着膨胀的火焰巨人而去。
这道秘术足以彻底摧毁锻锤和夜巫的嬗变,重伤那位支配者,但对方显然不会坐以待毙。
祂发出几声嘹亮的战吼,随身携带的铸炉被召唤出来,将四周涌动着的各种灵和污染都吸纳进去,为火焰巨人铸造出一副纯黑色的铠甲,阻挡住寂灭之火的侵袭。
周祈早有准备,在火焰溃散之时就已经启用辉冕,将缠绕在锻锤身上的因果线条全部显现出来,接着他挥动另一只手,全普路托的因果线像光茧一样出现在他的掌心,他选中一位奄奄一息、即将病逝的老人,将锻锤的一根因果线与那位老人的线条进行调换和连接,属于老人的“死亡”就这样被交换至面前的支配者身上。
火焰巨人高举手中的巨锤,灼热的能量顺延而下,反向追溯那根因果线,并以支配者的伟力赐下祝福,朱红的烈火烧尽老人所有与病痛、死亡相关的因果,一位垂死的病人就这样奇迹般痊愈。
周祈没有放弃,继续拨动普路托的命运,在其中寻找濒死之人,并将他们的命运传递至锻锤身上。
锻锤身后的铸炉再次“哐哐”作响,一阵激烈的、雷鸣般的敲击声过后,全新的躯体被锻造出来,外表如同坚硬的黑曜石,闪烁着模糊的反光。
祂将夜巫的魂质投影至那具躯壳中,同时还保持着嬗变仪式的稳定,保证夜巫的魂质处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新生的“巫女”当即向外扩散出一条条粗壮的荆棘,朝着领域中央的白色高塔而去。
锻锤的目的很简单,倘若高塔不再为周祈提供净化,那么灰域吞噬周祈的思维就只是时间问题。
准则凝成的荆棘鞭笞在高塔之上,痛苦的权柄使得那座洁白的巨塔出现了细微的裂缝。
无数泛黄的书页从塔楼的门洞和窗户中飘出,环绕在塔身的四周,并逐渐便形成为背生羽翼的天使形象。
这些纯白色的书页天使齐声诵歌,歌声中的力量召唤出更加璀璨、纯净的圣光,光芒洒向夜巫新生的身躯,祂包括思维、动作、以及灵知在内的一切都变得滞涩。
祂抬起双手,已经凝结出实质的精神污染顺着灰色的雾气飘向高塔和悬浮在塔身侧边的书页天使,试图将那些洁白的事物玷污。
另一边,周祈和锻锤的战斗也逐渐焦灼。
为了阻止他一次又一次的捆绑、转移,锻锤干脆直接控制自己的准则之力,将普路托所有濒死之人的全部因果焚烧成为灰烬,不再给周祈赋予自己死亡的机会。
失去因果线的锚定,那些人的存在即刻被抹除,他们的身躯和魂质一同崩溃,化作无形之物,融进无边的灰域当中。
锻锤高举手中的铁锤,雨点一般的火焰在周祈的头顶酝酿,祂动用了准则的力量,在目标的周围圈出如同铜墙铁壁般的禁锢,保证对方绝对无法躲避。
这道秘术周祈曾经亲眼见到海因里希使用过,只是不清楚是谁抢夺了谁的成果。
他控制星虫,虚幻的触手抓握住周围的灰雾,像是盖被子一样,将他的身躯一层层包裹。
支配者的任何一道秘术都有可能将他粉身碎骨,高塔被夜巫拖住手脚,无法抽出注意力照顾他这一边,他必须自己独自面对。
赤红的火球像是天外的陨石,夺目的火光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向他袭来,周祈将灰域压缩融化至精神领域中的一个符号当中,却没有着急激活,而是选择利用星虫的【幻梦】,并配合辉冕的力量,在自己的头顶构建出虚幻的梦境世界。
脆弱的梦境在烈火面前不堪一击,在狂风骤雨般的捶击中,周祈的梦境世界破碎成一团五彩缤纷的光芒。
那些光芒洒落在灰色的海洋,仿佛绚丽梦幻的霓虹。
就在那一团团足以摧毁一切的烈火降临之前,周祈先前拼命压制的灰域陡然失去禁锢,快速膨胀开来,像一柄巨大的雨伞,为他遮蔽侵袭的风雨。
火焰与“伞面”接触的一瞬间,虚无的力量将它们湮灭成为尘埃一样的颗粒,无数的粉尘在灰域中飘扬,与破碎的霓虹糅合在一起。
与此同时,周祈的一根触手钻入霓虹光之中,抽丝剥茧般找到一条摇摇欲坠的因果线,那是整个梦境世界的命运,在经历过方才的那番狂轰滥炸之后,这根线条的另一端所指向的无疑是彻底的消亡与毁灭。
周祈毫不犹豫,牵引着线条来到火焰巨人身边,直到这时,面前的支配者似乎终于明白自己陷进了敌人布设的陷阱当中。
在刚刚的那番博弈当中,周祈真正的目的并不是将垂死之人的死亡过渡给锻锤,几个普通人的死亡又怎么会干扰支配者的命运?
他真想要的,是用辉冕编织出的空白的因果线将锻锤缠绕,而现在看来,他的计划非常成功,火焰巨人身上缠绕的丝线暴露出来,祂瞬间化身成为一个巨型的光茧。
周祈将手中代表毁灭和消亡的因果与辉冕制造出的空白因果置换,命定的毁灭顷刻间降临,火焰巨人的身躯土崩瓦解。
但奇怪的是,一切并未结束,火焰巨人在灰域中消亡,什么都没有留下,祂的魂质被自己随身携带的铸炉吞没,而祂给周祈带来的压制和祂自身位格所散发出的威严仍在这片空间留存。
这时,周祈终于反应过来,一直以来与他们进行搏斗的火焰巨人从来都不是锻锤的本体,那只是被祂吞并的一个魂质,而火焰巨人身后那口漆黑庞大的铸炉才是祂的本体。
铸炉全身冒起令人无法直视的橙红色光芒,祂疯狂地向外喷吐熔岩,一团团火红的事物在灰域中落定,并逐渐冷却,被锻造出具体的形态。
首当其冲的是一只身披鳞甲的巨龙,它是一只真正的巨龙,没有任何畸形的器官,张口便吐出炽热的龙息。
黑龙九子中的最后一位,代表橙色准则的血源神,龙芯。
锻锤为它塑造了全新的、黑曜石般的身躯,帮助它重新登临支配者的位阶,它怒视着立在灰域中的敌人,威严的压迫感在雾气中荡漾。
紧接着,另一道身影也锻造完毕,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出现在铸炉的正前方,即使他的皮肤呈现光滑而漆黑的质感,周祈还是一眼就辨认出来,这是另一个海因里希!
还有更多的魂质被重新锻造出实体,也包括先前已经拥有身躯的夜巫。
面对这样的人海战术,周祈丝毫没有慌乱,他抽空了除帕尔瓦纳和海因里希之外所有信徒的灵知,全力点亮自己精神领域中的秘术符号。
很快,无数条交错纵横的线条在他们脚下铺陈开来,灰域当即变成一座巨大的棋盘。
圣术,【伊甸棋局】。
铸炉和祂召唤出来的魂质都被强行拉入棋局,成为一个个雕塑般的棋子。
而周祈这边同样如此,他化身成为国王棋子,同时,他身上所有的准则本源都在这时进入棋局,代表黑色准则的冥河、蓝色准则的启明之瞳、紫色准则的巢后、代表绿色准则的奥拉维尔和代表毁灭的温特缪尔……
这几位或残缺或完整的血源神,都在这一刻成为了他的棋子。
高塔和真正的海因里希也一同加入棋局,一只只凶恶威严的巨龙盘踞在周祈身后,他手握碎星者,暗紫色的双眼向外飘散冰冷的薄雾。
第304章 拂晓之路(三十四)
巨大的棋盘在普路托之外的灰域展开, 大量的支配者、圣者级别的存在参与进来,外溢的灵知冲向棋盘之后的那片大陆,如果不是圣鳞之火的屏障坚守在大陆的上空, 靠近灰域的那几座城市恐怕已经被碾作齑粉。
可即便有屏障的保护, 那片被隔绝的世界仍剧烈地震荡起来, 地动山摇,几乎每一寸土地都在同一时刻发生地震,海面狂风大作,汹涌的海浪席卷向沿海的城市。
平整的夜空被撕开一道道口子, 灰白色的雾气从中飘出, 并快速扩散, 蔓延向人群聚集的地方, 将那些在睡梦中被惊醒的人悉数吞没, 连一点影子都没留下。
基里安的身影出现在灰域裂口附近, 异调局的风衣制服跟随狂风来回鼓动,像是一面黑色的旗帜。
他抬手,掌心中多出一块散发着紫色光芒的秘术法印, 随着灵知的注入,法印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那些紫色的事物被牵引着向前方涌去, 与诡谲的雾气融合在一起。
裂口被紫光修复,雾气散去, 但消失的人群却没有重新出现。
红发男人看向头顶的夜幕,深深地叹了口气。
曜日出发前给他们留下了无数枚类似的法印,此刻黄金拂晓的成员们应该都在各地修复着凭空出现的灰域裂口。
基里安知道,法印的力量只能暂时将这些裂口封印,并非长久之计, 而他同样知道,面对日渐膨胀的灰域,他们已经没有更好的处理方法。
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像现在这样,游走于普路托的各处,修补屏障的破绽。不辜负曜日的嘱托,尽自己所能,在灰域的神战结束之前,守护好脚下的这片土地。
……
灰域。
棋局已然开始,作为双方的王棋,周祈和锻锤立在棋盘的两端,像两座屹然不动的大山。
周祈的棋子在数量上占据优势,却在力量和位格上占了下风,夜巫、龙芯……这两位支配者虽然曾经失去过身躯,但此时已经被锻锤重铸,重新获得了完整的权柄和位阶,而“另一个海因里希”同样不容小觑,他的实力处在九阶以上,几乎相当于半个支配者。
反观周祈这边,他自己都只是九阶的大秘术师,剩下的棋子要么是残缺的魂质,要么是没有发育完全的幼年体,唯有高塔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支配者。
从局势上看,锻锤对他们几乎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复活”归来的夜巫抬起手臂,做出交叉的动作,黑曜石般的十指向外伸出布满荆棘的藤条,在锻锤的控制下,祂率先发动攻击,朝着对面的棋子奔袭而去。
整个棋盘格都被祂的荆棘缠满,尖锐的突刺根根竖起,形成了一片萦绕着痛苦与欲望交错的领域。
周祈清楚地感受到那一根根荆棘之上所蕴含的准则之力,夜巫所支配的权柄十分克制他手底下的魂质棋子,仅仅是铺展领域的时间,那几位残缺的魂质已经变得躁动不安,隐隐有理智崩溃之势。
他只能先将高塔转移至前排,由这位擅长净化污染的支配者来对付夜巫的精神攻击。
白色的巨塔再次召唤出天使合唱团,圣洁的光芒和恢弘的颂歌一同净化着夜巫释放出的痛苦与污染,祂矗立在周祈这半边棋盘的最前端,像大海中孤独的灯塔,以自身的光芒与海面之下凶险的猛兽搏斗,为剩余的棋子保驾护航。
夜巫被高塔牵制,但锻锤那边还有一位血源支配者。龙芯发出嘹亮的吼叫,脚下的棋盘都被祂的声音撼动,不停地摇晃着。
好在周祈在启用【伊甸棋局】之前就已经预想到了现在的情况,他面无表情,运用灵知激发辉冕,璀璨的光芒汇聚于祂的头顶,逐渐凝聚成一顶冠冕。
紧接着,他操控星虫切换形态,配合着那一条条触手,从灰域中汲取灵知,一层虚幻而磅礴的梦境世界逐渐建立,并与棋局重合在一起。
那一瞬间,两片独立的空间相互碰撞,梦境世界内气势恢弘的建筑倾覆而下,与棋局勾连在一起,如同平行时空的交汇。
一座座巍峨陡峭的山峰拔地而起,巨型的青铜雕塑、燃烧着的旌旗、以及被血染红的大地……失落的诸王时代被辉冕和星虫的力量召回,纷乱的往日于棋局中重现!
【幻梦】斑斓的彩光照耀在五位外表各异的巨龙身上,它们的身躯同时发生变化,昔日那群主宰世界、统治准则与权柄的血源神在这一刻带着祂们的愤怒与咆哮重临王座。
拥有八足铁蹄的冥河首当其冲,挥动双翼、奔腾着冲向对面的巨龙,黑色的幽灵之河倾泻而下,密密麻麻的亡灵大军从河水中爬了上来,棋局顿时变成了辽阔的战场,战鼓和号角的声音连绵不绝,每一名幽魂士兵的身上都覆盖着冰冷的黑绿色光芒,死亡的力量如同潮水般席卷这片空间。
龙芯发出嘶吼,同样扇动翅膀飞至空中,祂张开血盆大口,吐出炽热的火团,自上而下、大面积焚烧着冥河召唤出来的亡灵军团。
脆弱的灵体在橙色准则的炙烤之下迅速融化,连一点渣滓都没有留下。
这时,奥拉维尔……不,现在的祂已经由【幻梦】的力量转变为另一幅模样,粗短的四肢、三颗不同模样的头颅、以及厚重的黑绿色鳞甲,俨然是名为“鳄母”的支配者。
祂用四只利爪用力拍向棋局的地面,波涛般的灵知荡起一圈又一圈绿色的涟漪,生生不息的力量萦绕其中,破碎的亡灵军团如同烧不尽的野草,在绿色准则的滋润下死而复生,继续向前冲锋。
原罪也在这时加入战场,祂在一旁低声诵念,以自身的准则为亡灵大军赐予一层又一层的“祝福”,使得每一个幽魂的攻击同时附着上无法驱散的精神刺穿和污染。
龙芯悬停在棋局上空,仰天长啸,橙红色的龙焰从祂的脖颈中向外溅射,如同一座喷发的火山,端居“王座”的锻锤光芒大作,为前方浴血奋战的支配者提供源源不断地供给,一团团炽热的熔岩很快便汇聚成为滚烫的火海。
火海所烧灼的对象不止是几位血源神的秘术、灵知,甚至包括周祈构建的整片梦境世界!
恢弘的诸王时代如同一幅被点燃的画卷,火焰从角落开始向中心蔓延。
周祈气定神闲,先是利用星虫汲取更多的雾气,用灰域的力量稳定住梦境世界。
接着,他控制棋局中央的“巢后”开始行动,鼎盛状态下的血源神如同一座坚不可摧的壁垒,祂躯体上的无数双眼睛同时光芒大作,紫色准则的力量为每一簇火焰都设立了禁锢,火海在顷刻间被封闭、隔绝在棋局之外。
与此同时,象征权力的血源神昂起头颅,注视着悬停在空中的火焰巨龙,缓缓抬起坚如磐石的手臂。祂的利爪钳制住龙芯的后腿,猛地发力,将对方从半空撕扯下来,狠狠地摔在地面上。
巢后发出威严而沉重的喊声:“跪下——”
在这道震撼万物的咆哮过后,巢后躯体的后方升起一道足有百丈高的黑色高墙,然而那根本不是砖头瓦片,而是由无穷无尽的寂灭之火凝聚而成的黑色浪潮。
温特缪尔化身的白色夜枭穿透火焰铸成的黑墙,挥舞着燃烧的羽翼,嘹亮的鸣叫与寂灭之火一同化身无坚不摧的锋刃。
龙芯被巢后的力量牢牢束缚,完全无从闪避,烈焰凝聚而成的长矛从天而降,径直贯穿祂的胸膛,支配橙色准则的血源神就这样被祂的五位手足至亲牢牢钉死在棋盘格上。
黑曜石般的巨龙重重摔落,庞大的身躯瞬间被地面上的亡灵大军吞没,鬼火一般的黑绿色光芒迅速蚕食祂的权柄和灵知。
主力大将倒下,锻锤那边门户大开,稳居后方的周祈意识到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于是他收回倾注在五龙身上的幻梦,将梦境世界的力量集中于自身。
他的身体陡然膨胀,顷刻间失去了人形,一层黑亮、厚重的鳞甲覆盖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上,他的四肢异化为狰狞的兽爪,后背的肩胛骨破开皮肤,生长出覆有半透明翅膜的双翼。
辉冕稳稳落在巨龙的头颅,光芒穿透棋局中不断积蓄的灰雾,九大准则皆汇于一身,托举着祂,在祂的身后形成一轮耀眼而璀璨的光晕。
周祈……不,祂不再是周祈,而是诸王时代真正的统治者、幻梦之子、九子之父、二度拂晓的缔造者、加冕为王的第二位辉光,献火之龙,乌拉诺斯。
一个时代的重临怎么少得了真正的王者,他通过辉冕将这位古老年代的君王从遗失的时光长河中带回,黑色的巨龙发出愤怒的咆哮,整个棋局都为之震撼。
锻锤的火焰向外蔓延,火舌席卷龙芯的尸首,将那位血源神身上的准则本源带了回来,重新与锻锤本体中的熔岩融为一体。
祂没有选择为龙芯再次锻造躯体,而是放任自己的火焰将对方的魂质吞噬殆尽。
到这个时候,锻锤已经看穿了敌人的“把戏”,往日的神王只是虚假的泡影,一切都是依附于梦境世界的镜花水月,只要破坏掉那片如梦似幻的画卷,重返现实的献火之龙将会立刻溃散。
庞大的黑色炉身屹然不动,祂依靠着嬗变仪式的连接,效仿周祈的举动,从无尽的灰域中汲取灵知。
灰白色的雾气汇聚在铸炉中央,充做柴薪,被铸炉内壁上铭刻的符号转化为无穷无尽的烈火,向着漂浮在半空的梦境世界而去。
巢后的封印被火焰粉碎,龙芯残存的烈火与那些新生的火焰汇合,共同烧灼着虚幻朦胧的梦境世界。
那片如霓虹般璀璨的画卷没有看起来那般坚不可摧,在熊熊烈火的灼烧下,诸王时代的幻影如同煮沸的热水,剧烈地晃动起来。
乌拉诺斯的身躯变得忽明忽暗,仿佛随时溃散成一大堆吹弹可破的泡沫。
周祈脑海中的思维烙印变得滚烫,刺痛唤回了他的一些意识,眼看梦境世界即将坍塌,他马上就要失去往日幻影的助力、直面锻锤的威能,到那个时候,他将毫无胜算,轻易被粉碎成一团粉尘。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顾不上任何,自我的意识、完整的身躯……他什么都不在乎,只想杀死另外半边棋盘的“王”,终结这场由他发起的战争。
更多的触手通过体内的星虫向外涌出,与灰域链接得更为紧密,他躯体之上的九道伤疤齐齐洞开,化作有形的门扉,供那些灰白色的雾气在其中穿行。
他几乎将自己融进脚下的灰色海洋,只有头顶的辉冕和三道思维烙印在苦苦支撑着他的身躯和理智,让他不至于被汹涌的雾气击溃。
……
与此同时,远在灰域另一端的灵薄狱中。
诺登斯半靠在囚禁他的“鸟笼”当中,双腿交叉,一沓白色的剧本在腿上摊开。
他一只手捧着拜托晶体人送来的桃子,另一只手攥着钢笔,随意地在最后一页仅存的一小块空地上书写。
【曜日选择强行吞噬灰域的灵,试图以自毁式的献身飞升支配者,还好他仍保留着一丝理智,在最后的时刻清醒过来。】
【他用体内多出的灵知编织了一层全新的梦境世界,将新的梦境套在即将崩溃的梦境之外。】
【新的梦境来自……】
诺登斯思考了一下,继续往下写。
【初光时代。】
写完这几个字,剧本彻底没了空隙,连一个字都挤不下去。
诺登斯叹了口气,“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后面的故事,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
灰域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自行组成了新的梦境,周祈看着梦境世界中缓缓升起的初代辉光,大概明白这是出自谁的手笔。
乌拉诺斯的身躯逐渐稳定下来,周祈抬起已经变形成龙爪的右手,伸进自己腹部的伤疤,将星虫从血肉之间硬生生剥离下来。
那团金灿灿的光芒与梦境世界中的辉光几乎重叠在一起,于是更加璀璨夺目的金光在棋盘上空升起。
如梦似幻的身影于光芒中诞生,幻梦的鳞甲如同璀璨的琉璃,向外飘洒着晶莹的光点,伴随着祂的出现,棋局中剑拔弩张的氛围都变得舒缓,灰雾笼罩的空间被渲染上一层迷蒙的粉紫色滤镜,包括夜巫和高塔在内的所有存在都在同一时刻萌生出些许困意。
幻梦背过身,微笑着朝周祈示意。
祂没有开口,周祈却听见了祂的声音。
“一路走来,辛苦你了。”
周祈猛然意识到,正在和自己对话的并不是来自过往时代的幻影,而是附着在他身上、陪伴他从头至尾的星虫。
“我来拖住祂,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对吧?”
幻梦的声音如同潺潺的河水,莫名有一种令人镇定的效果,“往日的幻影终究只是幻影,能杀死祂的,只有不曾降临的未来。”
说完这句话,幻梦回过头,彩色的琉璃鳞片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祂扇动双翼,以舒缓优雅的姿态俯冲向棋盘表面的火海。
金色的光点飘落至滚烫的熔岩当中,抚平了躁动不安的烈火,燃烧的火焰进入了一种诡异的“静止”状态,明明还在晃动,却不再向外释放能量和灵知。
里层的梦境世界彻底平稳下来,周祈化身的黑龙再次掌握了磅礴的力量。
他思考着幻梦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很快便领悟过来,所谓不曾降临的未来,指的是虚界和普路托之外的第三大界源,那片真正的“熔炉”。
而熔炉的火种、法则本源,以及开启熔炉的钥匙,他全部都有。
被收回力量的五龙并没有完全消失,还有两枚棋子停留在棋盘当中,那就是他的两个“孩子”,奥拉维尔和温特缪尔。
不知道是心有灵犀还是别的什么,盘旋在半空的黑色巨龙降低高度,匍匐在他身前,纯白色的巨龙紧随其后,和哥哥做出同样的动作。
两只小龙先后激发自身的力量,温特缪尔的全身都燃烧起来,而伴随着他的燃烧,棋盘开始剧烈晃动,一扇宏伟的火焰门扉出现在白色小龙的脊背之上。
奥拉维尔的鳞甲在这时发生变化,它们漂浮至门扉之前,组成一柄黑绿色的钥匙,对准门扉上的锁孔,严丝合缝地插了进去。
熔炉的大门逐渐敞开,末日般的场景出现在灰域当中。
那是一片正在燃烧着的世界,除了火焰再没有任何事物存在。
周祈化身的黑龙挥动双翅,拖曳着庞大的身躯飞入门内,冲向火焰中央,祂张开巨口,衔住烈火之间正在鼓动着的、如同心脏般的火种。
火种在祂口中化形成为一柄长剑,强烈的龙息推动剑身,锋利的兵刃划破长空,连棋局本身都沿着它移动的轨迹被划开一道无法修补的豁口。
它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如长虹贯日般冲向棋盘对面的黑色铸炉。
长剑的顶端钉入炉身,支配者的身躯出现一道细微的裂缝,紧接着,那道裂缝迅速龟裂,炉身坚持了不到五秒,然后土崩瓦解,破碎成为无数残片。
名为“锻锤”的支配者陨落了。
周祈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准则的失落,焚烧梦境世界的火焰飘散成烟,战争仿佛以他的胜利落下帷幕。
可就在这时,他觉察到不对劲的地方。
棋局还没有结束!
他们脚下的棋盘格仍然存在,这代表真正的将杀还没有完成……可锻锤已经死了,连王棋都已经倒下,棋局为什么还没有分出胜负?
棋盘格……
周祈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向身侧望去,但为时已晚,一只属于人类的手掌贯穿他作为乌拉诺斯的胸膛,直接掐住他的心脏,将那颗正在跳动的器官从他的胸腔中掏了出来。
黑色的脸庞没有雕刻五官,但仍能从他挺拔的仪态看出潇洒与从容。
这是……另一个海因里希。
在一众血源神和支配者焦灼的缠斗中,他悄无声息地越过一道道网格线,来到棋盘地另一端,作为棋盘上最下等的“士兵”,当他成功深入敌方腹地地那一刻,他就已经完成兵升变所需的全部条件,成为了新的王。
赤红的火焰陡然覆盖全身,“另一个海因里希”融化在焰光当中,他存在的痕迹在顷刻间消失,锻锤的气息卷土重来。
这位刚刚死去的支配者在祂播撒的一粒火星中死灰复燃,重新燃烧起焚烧一切的烈火。
……
圣城山。
帕尔瓦纳开启一扇门扉,直接来到钢铁之心的总部。
他展开背后的翅膀,放开对腐败法则的全部限制,燃烧的灰红色覆盖上背后的骨翼。
盗火者如临大敌,当即激活神性形态,与他身后所有的圣者一起化身成为高大的火焰巨人。
但帕尔瓦纳只是轻轻扇动翅膀,灰红色的腐败之力自他的脚尖向前蔓延,瞬息之间,所有的火焰巨人脚下都生长出一朵虚幻的巨型花苞。
那些花瓣开启、闭合,如同食人花一般,将火焰巨人的身躯腐败为一滩没有颜色的液体。
帕尔瓦纳一步步向前,来到盗火者守护的那扇大门之前。
他最大程度地启用【幻梦的眼瞳】,紫光大作,普路托三片大陆之上的所有门扉同时开启,包括他面前这扇通往“不焚地”的大门。
第305章 拂晓之路(三十五)
灰域。
棋局中的局势瞬息万变, 升变后的“海因里希”成为了新的锻锤,并在背后偷袭成功,掏出了周祈的心脏。
还好, 身体上的残缺已经不会对身为九阶圣者的周祈造成太多的伤害, 霎时间, 辉冕光芒大作,一颗全新的心脏出现在他淌血的胸腔中,重新开始跳动。
锻锤当然也清楚这一点,祂夺取周祈的心脏并不是为了杀死他, 而是要用烈火为这颗心脏重塑一具身体。
祂本体的铸炉重新显现出来, 熊熊火焰瞬间吞噬那颗鲜血淋漓的心脏, 将它和炉内沉淀的黑色结晶融合在一起。
一呼一吸之间, 坚实挺拔的身躯被锻造出来, 而在他出现的那一刻, 周祈头顶的辉冕却突然失去了光彩,变得无比暗淡。
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锻锤利用他的心脏所创造出来的是“曜日”, 那个真正继承了辉冕的人!
当两个曜日同时出现时,辉冕不知道该选择谁, 短时间内陷入了混乱的状态, 而这也意味着,周祈利用辉冕制造的幻梦将会快速崩塌。
他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因为他本来就是依靠辉冕的力量支撑着自身的理智,当辉冕变得暗淡的那一刻,不仅两层梦境同时坍塌,幻梦和乌拉诺斯的身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被他强行引入精神领域中的雾气开始变得狂躁, 在他的身体和思绪之间横冲直撞。
他的身躯几乎是在刹那间溃散了,液化的雾气将他完全吞没,只剩下依附在思维烙印中的那么一点意识,他的魂质,也就是“星虫”,那一团金灿灿的光芒如同流星般向他冲来,承接住残留的意识,让他的人格不至于立即消散。
远处的高塔在锻锤完成兵升变时就试图援助周祈,祂分出大半的灵知,朝周祈所在位置投掷圣光。
炮弹一样的光球命中锻锤新创造出的“曜日”,但为时已晚,“曜日”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他的死活已经不再影响战局的结果。
夜巫在这时趁虚而入,布满荆棘的藤条快速捆缚住洁白的塔身,邪异的力量像污水一样浸染塔身,高塔的表面蒙上一层灰蒙蒙的污垢。
棋局中再也没有任何一颗棋子可以阻止锻锤,橙红色的火焰巨人抬起红龙般的手臂,轻轻摘下半空中黯淡的冠冕。
辉冕与周祈之间勾连着的万千因果线条都跟随祂强行摘取的动作剧烈摇晃,锻锤毫无保留、用祂所支配的所有权柄,拼尽全力想要将辉冕从周祈那里抢夺过来,就像无数个日夜之前,祂们对乌拉诺斯做的事一样。
周祈的意识被灰域裹挟着,虚幻的灰雾正在溶解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回忆、他与世界的所有连接,辉冕的远去无疑是在加剧这个被吞噬的过程。
他那点残留的意识从没有停止过反抗,不停感应着辉冕,想要将它抢夺回来,但他的挣扎没有意义,那顶冠冕最终还是离他而去。
火焰巨人握紧褪色的辉冕,将它扔进自己的铸炉当中,光芒凝筑而成的冠冕被橙色准则的火焰融化成为液体,接着,祂召回正在与高塔缠斗的夜巫,将支配者的魂质和准则本源一同投入火中。
在无数柄铁锤不间断地敲击之下,一顶全新的王冠被锻造出来。
新的冠冕缓缓降落至火焰巨人的头顶,祂的躯体顷刻间膨胀无数倍,橙红色的光芒穿透无穷无尽的灰域,洒向普路托大陆,像一颗冉冉升起的红巨星,即将驱散笼罩在普路托上空数个昼夜的黑暗。
新生的光明自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就像是有人在世界的边缘点了一把火,火焰烧灼着天鹅绒幕布般的夜空,久违的光和热唤醒了大地上正在沉睡的人群,几乎所有的普路托人都来到窗边,或者是走出家门、来到楼顶。
他们注视着那点愈发明亮的火光,无法克制地大喊大叫,甚至有人流下了眼泪,有人纵情高歌,和情人在新生的光明中翩翩起舞……
“伟大的永昼之神……您终于愿意再次眷顾您虔诚的信徒了吗……”
教堂之外聚集了大批的永昼信徒,他们在路边做起了礼拜,纷纷跪倒在地,对着火红的天空顶礼膜拜。
可就在这个时候,原本代表希望与新生的光明在瞬息间发生变化,那抹红色变得无比妖异,紧接着,天空爆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火光无限放大,竟然变成了无数颗剧烈燃烧的火球!
火球像雨点一样砸向大地,一时间,普路托化身人间炼狱,城市、森林、高山……每一寸土地都被天降的烈火摧毁、破坏。
火光点燃的不是夜幕,而是圣鳞之火为普路托构建出的保护屏障。
失去了保护的大地如同待宰的羔羊,不止是从天而降的烈焰,在世界的边缘、海洋与天空交汇的地方,无边灰域滚滚而来。
最为绝望的时刻,普路托的一切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天外的火球暂停在半空中,浓雾漂浮在海面上不再前进,哭号的孩子和尖叫的人群都停止了动作。
灰域之中,陷入混乱的周祈在关键时刻将普路托拉进自己的幻梦当中,但失去了辉冕的他无法坚持太久,梦境世界刚刚建立就已经开始溃散。
这么一点时间已经够用了……
他借用星虫的视角看向棋盘的另一边,他仅存的一颗棋子,那位真正的海因里希先生,终于在这一刻到达了棋盘的另一边。
“周,借用我的身躯活过来吧!”
他大喊一声,璀璨的光芒从他的七窍向外迸发,魁梧的身躯快速消融,兵变完成,王棋在极短的时间内取代他的位置。
周祈没有重新获得身躯,而是将升变的机会给了星虫,那一小团金光膨胀、扭曲成一个模糊的人形,他抬起手,碎星者出现在他的手中。
梦境世界即将完全坍塌,周祈清楚地意识到,他只有一次挥剑的机会,所以他必须用这一剑来重创锻锤。
他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意志、信念全部灌入碎星者的剑身当中,重获自由的高塔也在这时寄予他助力,湛蓝色的光芒同样涌入巨剑的每一条裂隙当中。
可是还差一点,碎星者的缝隙还没有被完全填满……
“西奥多……”
海因里希弥留的魂质发出近乎呢喃的声音,“我们自己的仇,怎么能不亲手来报呢……”
远在银贝壳街的西奥多·莱特感应到了挚友的召唤,他分离了自己的一点意识,留它在街区继续为周祈锻造星盘,而自己则是打开银贝壳街的大门,通过周祈精神领域中的符号,直接进入了棋局当中。
他褪去伪装的身躯,露出自己残缺不全的魂质,和代表挚友的那团光芒缠绕在一起,然后与他一同冲向自己亲手打造的长剑,填补上最后一道裂隙。
至此,碎星者重新变成一柄完整的圣奇物,它闪耀着金光,执剑者将它横在胸前,感受着它所承载着的力量。
周祈睁开眼睛,他以无坚不摧的信念挥动碎星者,将众多的期许与希望汇聚其中,斩出最后一剑。
十字形的剑光朝着正在加冕的锻锤而去,在梦境世界坍塌的同一时间,锻锤新打造的冠冕被碎星者的剑光碾成粉末,祂的身躯也被破开,胸膛的裂口向外流淌着岩浆一般的血液。
而这时,短暂恢复神智的周祈再也无法维持清醒,灰域再次将他吞没,并且是更加彻底的吞没。
锻锤的视线扫过棋局中唯一还站立着的那座白色巨塔,夜巫留下的污染已经被祂完全净化,祂重新恢复了状态,立即就要对锻锤施展恩威之光。
火焰巨人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举起手里的铁锤,直接砸碎棋局,快速向自己的神国逃遁。
祂还没有输,只要回到不焚地,祂就可以通过追随自己的使徒再次复生,再次加冕成为辉光。
可等祂拖着残躯回到自己的神国,这里却早有人在提前等着。
黑发绿眼的腐骨蝶脚踩着钢铁之心所有圣者的尸骨,目光冰冷地看向那位支配者。
“你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
帕尔瓦纳像是来自地狱的提刑官,为奄奄一息的支配者送上死亡的宣告。
锻锤周身的火焰膨胀,怒视着面前的不速之客,即使到了这个时候,祂还是可以像碾死一只虫子一样夺取这只腐骨蝶的生命。
但帕尔瓦纳完全没有和祂纠缠的意思,他将自己所处的位置传达至灰域另一端的岛屿,接着,他开启一扇门扉,挥舞着翅膀飞入其中。
……
无岛,艾伦接收到弦月先生发送的坐标,一刻都没有犹豫,立即将“灰域反应堆”的目标与那个坐标关联在一起。
“七、六、五、四……”
“三、二、一……点火!”
嗡——
耀眼的白光几乎要将整座无岛吞没,灰域反应堆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一颗蕴含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的“秘术核弹”被发射出去,在灰域中快速穿梭,径直飞向目标地点。
远在不焚地的锻锤感受到了什么,祂抬起头,在四周的一片死寂中等来了那团灿烂耀眼的白光。
炽热、浓烈的华光如同滚滚浪潮,难以言喻的力量和温度淹没祂庞大的身躯,将祂彻底毁灭。
……
等到热浪平息,虚幻的门扉再次开启,帕尔瓦纳从中走出,捡起支配者散落的魂质,带着它们快速完成跳跃,来到周祈所处的战场。
灰白色的雾气中,高塔矗立在此,好似一座引航的灯塔。
他没有看到周祈的身影,只看到漂浮在灰雾中的、灿烂的金色光团。
帕尔瓦纳无法自制地颤抖起来,他回忆起过往的种种,在修道院时见过的黄金蠕虫,在他濒死之际出现的金色辉光、他追随并虔诚信仰的父神,其实一直都陪伴在他的身边……
他终于领悟了在梦中与父神相见时祂说过的话,周祈就是未来的祂,祂就是过去的周祈。
白色的巨塔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用这种方式向帕尔瓦纳传递信息:
“将锻锤的魂质交给他,帮他完成晋升。”
帕尔瓦纳如祂所说,取出锻锤的魂质,缓慢地递向那团漂浮着的金色光芒。
他的心脏被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填满,或许是恐惧,也或许是忐忑,他不知道晋升之后回归现实世界的人会是谁,是他信仰的神明,还是他深爱的那个人。
也或者,两个都不是……
魂质逐渐靠近,那团金光在一瞬间变形成为无数虚幻、狰狞的触手,如同捕猎的野兽,将猎物团团缠绕,快速吞噬。
轰——
金光膨胀了一下,接着开始燃烧起来。
帕尔瓦纳走上前,将燃烧的金色光团捧在手掌心,以无比虔诚的姿态诵念祷词:
“无上辉光、繁星的化身,我以您最为忠诚的使徒之名在此承诺,我将会见证您飞升至不可攀升的顶峰,见证您的光芒再次驱散世界的黑暗,于您无尽的光辉中,见证您所缔造的拂晓。”——
作者有话说:封面和最后那一幕好像还挺像的[奶茶]
第306章 拂晓之路(三十六)
星虫吞噬了锻锤的魂质, 在帕尔瓦纳的“见证”之下,它与那团魂质快速融合,化作沉甸甸的、像是铁球一样的物体。
它不停地往下坠, 周围的灰色雾气都被吸引过来, 疯狂地往星虫内部钻, 虚幻的金光被强大而无形的力量拉扯成扁扁的薄饼,与灰域接触的面积也被越扯越大,雾气像海水一样涌入,又为这份无形之力增添新的助力, 形成了一个循环往复的闭环。
星虫快速向外扩散, 连带着周祈的意识也变得愈发活跃, 他的思绪非但没有变得混沌, 反而随着灰域的灌入和星虫的膨胀而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感觉自己能看见的、能听到的事物都在变多, 同一时刻, 他既能听见虚界之中,被关押在林地宫殿地牢的人类的低声哭泣,又能看见灰域另一端, 那片烈焰焚烧之地中一刻也不曾停止的燃烧。
他的感官就这样不停地扩张,一直到他觉得自己完全容纳了整片灰域, 星虫的金光不复存在, 它和周祈一同成为了灰域的本身,他们无穷大的身躯将三个世界包裹其中。
到了这个时候, “感官”的概念已经消失,周祈体会到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不再聆听任何声音,不再观测任何事物,他即是地牢中正在哭泣的人类, 他即是熔炉中正在燃烧的火焰。
他是普路托的一块石头,是一片缓缓飘落的树叶,是草丛中的一只蟋蟀,是每一个平凡或者不平凡的人类。
恍惚之中,他好像看见一条漫长的、没有尽头的队列,万物生灵在其中摩肩接踵,如同奔腾不止的长河,成千上万张面孔在潺潺的水流中浮现、破碎,它们是花草、鸟兽、年轻或是年长的人类,它们的躯体千奇百怪,却都拥有着一张相同的脸庞。
——那是周祈的脸。
在这一刻,周祈被灰域吞噬掉的自我全部回归,他被强行送回自己的身躯,像是舞台之下的观众,注视着灰域中的万物逐渐长出和自己一样的脸。
人性的重现让他重新拥有了情感,可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竟然不知道该恐惧还是该难过。
这算什么?
他在自己的心里发问,耳边却传来回答的声音。
“世界正在成为我们的化身,万事万物都会成为我们。”
这道声音没有任何感情,只有无边的冰冷和漠然。
周祈回过头,声音传来的方向出现一团虚无的幻影,在他的注视之下,无形的光影化身成为抽象的实体,又逐渐转变成和他一模一样的形象。
周祈突然意识到,他现在所看见的这个人就是他自己的“神性”,在飞升的过程中,他们因为某种原因发生了解离,而对方现在想要做的,无疑是再次与他结合,吞噬他的意识,重新主导星虫,然后完成飞升。
他本能地想要抗拒,“我不会让你夺走我的意志。”
对面的“神性”却没有任何表示,他没有发动攻击,依旧用平淡的语气和他对话,“无所谓,你可以抹去我的存在,由你自己来主导飞升……结果都是一样的。”
说着,他看向远处正在变化着的长河,并和周祈一同看到了河流的未来,如他所说,灰域中的万物都长出了周祈的脸,他完成飞升,成为了新的“灰域”,而新生的支配者直接吞噬掉他全部的意识,包括全部的神性和人性。
一个悠久而古老的意志在庞大虚幻的身躯中活了过来,在尘埃落定的那一刻,灰色的海洋像是煮沸的开水,顷刻间覆灭了包括普路托在内的三个世界。
而周祈拜托西奥多锻造的星盘,也跟随着普路托的其他事物一同被灰色的潮水吞没,化为虚无的一部分。
“这就是结局了。”周祈的神性说,“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没有办法改变,放弃吧。”
“放弃?”
周祈已经太久没有获得过情感,说这句话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语气究竟是在询问还是在嘲讽。
“坚持是没有意义的。”神性看着他,乌黑的眼瞳仿佛两个吞噬一切情绪的黑洞,“而且,你不是一直都将这一切当作是游戏吗?”
周祈一愣,毫无来由的无力感将他包围。
“把这一切都当作是一段漂泊的旅程,现在这段旅途走到了终点。”神性说,“这样的说法,会让你更容易接受一点吗?”
冷漠但又温和的嗓音在周祈耳边回响着,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人确实是他的一部分,简单的几句话直接戳中了他内心最敏感、最柔软的部位,一时间,他竟然真的萌生了几分想要就此放弃的念头。
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周祈还是毅然决然地开口,“我不接受。”
神性冷漠地看着他。
“我不接受这样的结局,尤其是在没有尝试过之前就提前放弃。”
周祈摒除了对内心的怯弱和对未来的恐惧,坚定和自信的神情久违地出现在他的脸上,“如果是将这个世界发生的事当作游戏,那我就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放弃,而是应该无比坚定的相信,一定会有一个不曾被其他人发现的好结局等着我去缔造。”
他冲着神性露出一个微笑,对方眨了一下眼睛,乌黑的眼瞳中似乎出现了一点转瞬即逝的波澜。
“那就去做吧。”
他说,“我们是一体的,我没有理由和你的想法作对,只有支持你。”
周祈握住他伸来的手,两具身躯同时破碎成为虚无的幻影,彼此交织在一起,重新成为完整的残念,而这一次,他的人性占据了上风。
远处的长河依照神性预测的未来变化着,组成河水的生灵都长出了同样的面孔,而周祈的感官也完成了最后的进化。
每一寸雾气都附着有他的意志,他感受一切、创造一切、成为一切,这一刻,他即是灰域本身。
浓雾中,手捧金光的帕尔瓦纳率先感受到了周围环境的变化。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四周,他觉得自己的灵知像是受到了某种污染,竟然会在每一寸雾气中都感受到周祈的存在。
而就在这时,他手里的金光毫无征兆地碎裂,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消散在雾气当中。
帕尔瓦纳不受控制地释放出自己的灵知,想和周祈的气息离得更近一些,他不知道周祈究竟在什么地方,却能通过两人指尖敕印和灵知的触碰感受到他现在的情绪。
他很平和,没有飞升之后的喜悦,没有化身无形的恐惧。
或许是感受到了帕尔瓦纳的“触碰”,他的情绪出现了快速的波动,周围的灰域微微的晃动,雾气像是拥有意识一样朝着帕尔瓦纳所在的方向靠拢,并将他的身躯包裹其中。
帕尔瓦纳感受到若有似无的温度,甚至是周祈身上的味道,他好像获得了一个无形的拥抱,来自他消失在灰域中的爱人。
他鼻尖一酸,不知名的情绪汹涌着袭来,他分不清这感觉是难过、是痛苦、还是无力,就像他分不清自己现在是否还拥有着周祈。
等到他逐渐平静下来,身边的灰域却突然发生了异变。
他的灵知不再能感觉到周祈的存在,那双拥抱着他的无形之手不知在何时抽离,一股凶恶、古老的气息正在覆盖周祈的气息,一点一点撕扯、抹去他的存在。
帕尔瓦纳的心脏猛地一颤,莫大的恐慌袭上心头,他想都没想,直接启用【回复之律】,构建出灰域的闰时。
古老气息的入侵被强行暂停,帕尔瓦纳一刻也不敢松懈,接着将灵知灌入自己精神领域中的新界源。
虚幻而磅礴的卷轴自雾气中铺展开来,他将自己记录下来的【一瞬的追忆】全部都投射到卷轴上,连带着他脑海中关于周祈的所有记忆,他们之间相处的一点一滴,一切可以证明这个人存在过的证据。
拜托了……
帕尔瓦纳在心里默默祈祷。
几秒钟过后,卷轴上果真出现一点轻盈的金色光芒,他心中一喜,控制着卷轴将金光牢牢固定,用灵知和腐败法则为对方创造出新的闰时。
金色的光芒快速膨胀,拉扯、扭曲出人的形状,并逐渐拥有面孔。
“帕尔瓦纳!”
周祈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帕尔瓦纳猛地睁大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周祈朝他扑了过来,他张开双臂,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周祈……真的是你吗?”
帕尔瓦纳的声音和他的身体一同颤抖着,怀里的身躯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温暖、那么的完整,他无比恍惚,好像上次和这样的周祈拥抱已经几百万年前的事了。
周祈松开胳膊,攥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怎么不是我,难道已经把我忘了吗?”
“不……”帕尔瓦纳疯狂地摇头,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流,“我只是觉得,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周祈被他的情绪感染,同样感觉到苦涩与心痛,他重新抱紧帕尔瓦纳,和他缠绵的吻在一起。
他们吻得难舍难分,直到周祈感知到闰时世界的崩塌。
帕尔瓦纳将两个闰时世界嵌套在一起,让周祈的残念得以像现在这样稳定的出现,可在闰时之外,那个古老的意志也在一刻不停地撕扯着禁锢祂的闰时。
“抱歉,帕尔瓦纳,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周祈放开帕尔瓦纳,用手指抹去对方的眼泪,“我给自己设置的思维烙印仍然有效,我们现在必须去完成第二条内容,铸成辉光,完成真正的拂晓。”
第307章 拂晓之路(三十七)
他没有等帕尔瓦纳回答, 而是轻轻握住对方的左手。
如今的他已经可以在灰域之中来去自由,仅仅是一个念头,他便带着帕尔瓦纳出现在灰域另一边的无岛。
整个灰域都在闰时的作用下陷入停滞的状态, 只有少部分高位格的存在还能在其中自由活动。
周祈召唤出银贝壳街, 结合自身所掌握的【幻梦】, 直接让那片街区在无岛重现,变成了真实的存在。
西奥多留下的残念还在一刻不停地铸造着星盘,他完全没有任何“自主性”可言,不会和人沟通, 只会僵硬且机械地完成生前没能完成的造物。
高塔以人类的形态出现在他们的身后, 祂来到星盘的边缘, 抬起手, 一抹湛蓝色的光芒从指尖跃出, 径直飞向由黄金打造的巨大轮盘。
正在工作的大炼金术士捕捉到这道纯粹的蓝光, 经由火焰和灵知的锤炼,蓝光嵌入轮盘的某个空格,成为七颗连在一起的光点。
“我很快就会降格为普通的九阶秘术师了。”
献出准则本源之后, 高塔平静温和地讲述自己未来的命运。
“我不知道这么做能为你的结局带来什么改变,但它至少可以让我们之间不会爆发一场没有必要的战争。”
说到这里, 褪去圣光的男人露出一抹不太熟练的微笑, “重获人性的感觉……其实挺不错。”
周祈看向他,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效仿对方的动作,将自己持有的所有准则本源都送入轮盘内部,由西奥多的残念将它们铸造成闪烁着不同光芒的星座,它们镶嵌在轮盘中层的轨道上,看起来就像是无数条游动的星虫。
这时, 西奥多完成了锻造的最后一步,星盘的核心位置出现了好几条缠绕交织在一起的圆环。
这个看起来像星象仪的东西还没有被灌入力量,处在静止的状态。
西奥多的残念逐渐消散,在离开之前,他向在场的所有人传递了同样的信息。
——核心的装置需要魂质来驱动,一个拥有足够的位格,并且全知全能的魂质。
倘若没有足够的位格,无法支撑轮盘成为世界运行的法则,而没有全知全能的权柄,轮盘便无法转动,甚至不能压制镶嵌在其中的“星座们”。
高塔缓缓开口,“如果有需要,你可以拿走我的魂质。”
周祈摇了摇头,“解决这个难题的答案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说着,他抬头看向笼罩在无岛上空的、凝滞的灰域。
站在他身后的帕尔瓦纳一愣,瞬间便洞悉了他内心的想法。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最终还是高塔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默,“虚无不会像我一样,自愿献出自己的魂质。”
“是。”周祈点头,“但我们可以想办法让祂献出魂质,比如……杀了祂。”
高塔表示了自己的质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时间的确很短,但我已经计划好了一切,足够我们在闰时结束之前去完成它。”
周祈没有停顿,用较快的语速解释自己的计划:“首先,在闰时结束之前,我会将自己全部的灵知投入无岛中央的灰域反应堆,并将反应堆的发射目标对准普路托。”
“污染造成的链式反应将会燃烧整个灰域,到那个时候,曾经的三个世界都将不复存在,虚无也会彻底失去祂的锚点。”
是的,锚点。
在和自己的神性对话过之后,周祈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虚无无法被磨灭、永远可以卷土重来的原因。
答案就是恒久存在于灰域中的三个世界,它们当中的一草一木、任何的灵,其实就是虚无根深蒂固的锚,万物的灵都由祂孕育,也就意味着万物都是祂。
因此,想要彻底摆脱虚无的意志,必须将祂留下的三大界源彻底覆灭。
“当然,这么做不是真的要毁灭世界。”
周祈尝试着开了个玩笑,但身旁的两位并没有被逗笑。
他收回笑容,看向帕尔瓦纳,“小帕,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界源可以记录所有人的记忆。”
说完,他也不等帕尔瓦纳给他回答,自顾自往下说,“我会送你到时间线的开端,让你提前对所有生灵的记忆进行记录,等到界源覆灭,轮盘升起,你的界源会成为新世界的岛屿,所有被记录下来的回忆都会在新世界重现。”
“如此一来,辉光轮盘拥有了驱动核心的魂质,新诞生的世界也不再会遭到虚无的侵袭,光明将会真正的长存大地。”
一旁的高塔在此时开口,“可是,你已经完成飞升,现在的虚无其实就是你,旧的界源覆灭,你的意志也会跟随虚无一同消散。”
听到这句话,帕尔瓦纳感觉自己的思维轰然炸开,他瞳孔紧缩,死死地盯着周祈的侧脸,耳边响起了巨大的爆鸣声。
“我知道。”周祈回过身,目光停留在帕尔瓦纳的脸颊上,一字一顿道,“想要光明,总有人要来做柴薪,而我就是那根最合适的火柴。”
“现在的我已经完全与灰域融合,掌控完整的时间线,这也意味着,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每一个时间节点的我都已经成为灰域的化身,所以我们必须彻底杀死我,我的身体、我的意志、我的存在,只有这样,才不会让虚无借由其他时间线上的我而活过来。”
他的嗓音听起来无比柔和,说话时的语气带着轻松和活跃,但帕尔瓦纳却觉得现在的他比失去人性的那段时间还要冷漠,他就这样平静地说出谋杀自己的计划,脸上甚至还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
“比较幸运的是,在我短暂的生命中确实出现过一个契合的节点。”
他朝着帕尔瓦纳眨了眨眼,后者在一瞬间明白过来,周祈指的是那一年的兰蒂尼恩,他被命运之枪贯穿胸膛,死在湖水中的“节点”。
“此前,我请教了灵薄狱的海姆沃斯先生,也就是普路托的第一位炼金术士,他告诉我,命运之枪之所以没能彻底杀死我,除了诺登斯的剧本,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获得的死亡并不完整。”
高塔点了点头,作为蓝色准则的本源神,他当然清楚这一点,“因为你的存在没有被抹去,所以你没有真正的死亡。”
“对。”周祈笑了笑,“存在是一种奇妙的东西,诺登斯告诉我,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记得我,我的存在就不会消失。”
“他还告诉我,想要解决这个难题,只有找到一个名叫‘遗失港湾’的地方,由我来喝下那里的水,这世界上所有关于我的记忆就都会湮灭了。”
“曾经的海因里希和西奥多踏遍普路托也不曾找到这个地方,但是高塔先生,我猜您应该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高塔沉吟一声,“没错,许多年前,我追逐灵风来到无岛,无意间进入迷宫,在那里见到了一汪泉眼,它大概是整个灰域的源头,也是幻梦之神执意要在无岛建立迷宫的原因。”
周祈立刻就想到了当初进入迷宫时见到的三扇石门,如今想来,当初他们没能进去的那扇石门背后,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遗失港湾”了。
“我可以带你过去。”高塔说。
周祈冲他点头,“谢谢,不止是这个,还有刚刚的准则本源。作为感谢,在新世界,您仍然可以保留永昼之名传播信仰,但不能再拒绝鳞人入教。”
得到他的承诺,高塔感知到自己刚刚失去的位格重新回归,祂凭借着这位灰域化身的一个念头,再次成为了支配者。
周祈微笑着对祂道,“现在,可以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吗?”
高塔的身躯被圣光笼罩,祂快速地点了点头,接着便消失在光中。
“……那我呢?”
在他走后,一直没有说话的帕尔瓦纳在这时发出一声突兀的疑问。
他看着周祈,脸色惨白,“那我呢,周祈?我该怎么办?”
周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声道,“作为新世界的界源神,你仍然可以保留对我的记忆,因为虚无永远不可能入侵你的心智。”
“所以我现在要感谢你吗?”帕尔瓦纳露出一抹嘲讽似的笑,“你……你又要抛弃我了,对吗?”
周祈叹了口气,“我不得不这么做,帕尔瓦纳,即使不这样,闰时结束之后,我依然会消失在灰域当中……我刚刚所说的,已经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结局了。”
“最好的结局?”帕尔瓦纳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声音也变得无比颤抖,“你给我的结局就是,让我独自活在你创造的新世界里,永远记得你,但是没有你……是这样吗,周祈?”
“你是不是还要、还要我回到那天晚上,让我亲手杀你一次?”
周祈低下头,手中出现一柄黑色的长剑,“……只有你可以回到过去,帕尔瓦纳,其他人都做不到。”
帕尔瓦纳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攥紧拳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周祈,“所以你不仅要通过牺牲自己的方式来创造新世界,还要我亲手杀死你?”
周祈没有说话,帕尔瓦纳猛地抓住他空着的那只手,情绪激动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周祈,你为什么总是要这么对我?”
周祈叹了口气,重复着刚才的话,“……只有你可以这么做,只有你可以这么做,帕尔瓦纳。”
帕尔瓦纳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像是在威胁一样,“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周祈,你不能这样……”
“小帕。”周祈反手握住那只正在剧烈颤抖的手掌,“我……我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不是故意要抛下你,只是我在这个世界的旅途就到此为止了。”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如果可以,我想和你永远粘在一起,没有世界毁灭的危机,没有宏大的抱负,我们……都只是普通的人,就像我们还在弗洛利加时那样,你还是一个正在学习钢琴的学生,我是个普通的净化猎人、或者警察什么的,我们每天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遇到节日就去邻居家里蹭饭,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去海边,一起做家务、一起种种花草……”
“或者像在兰蒂尼恩时,你是个小有名气的音乐家,偶尔会举办自己的演奏会,我是普通的公务员,最大的烦恼是写不完的文件和反复修改但总有错处的文件格式,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吃饭,隔几天就去一些有趣的地方约会……有太多太多我想要和你一起做的事,无论我们的故事停在什么地方,我好像都无法接受。”
“可是帕尔瓦纳,任何故事都是要进入尾声的,一行诗句总要画上句号,一段旅途总要走到尽头,我们没有那么幸运,我和你相遇的世界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童话世界,这则故事无论停在哪里,都会有无法挽回的缺憾。所以,如果非要选一个最适合的时机,那就现在。”
“帕尔瓦纳,该结束了。”
“不……”帕尔瓦纳哭着扑进他的怀里,“我不要结束!周祈,我不要结束!”
他紧紧抱着周祈,用不大的声音抽噎着,“我就要你,周祈,我要你留在我身边,我要我们的故事永远不结束!我们回去,回到弗洛利加,回到我们的公寓,什么地方也不去,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周祈,你别这样对我,我不能没有你,周祈,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周祈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心中艰难支撑着的屏障也被他的哭声给猛然击碎,那些被他强行克制下去的悲伤和心痛都在一瞬间触底反弹。
他圈住帕尔瓦纳不停耸动着的肩膀,把脸靠在他的头发上,有些艰难地开口,“……那就回去吧,小帕,把我刚刚说的计划全部都忘掉,就按照你说的,最后的这点时间,只有我们两个待在一起。”
“至于世界……就让它毁灭吧。”
他的话没有起到任何的安慰作用,帕尔瓦纳反而哭得更凶了。
大概是因为他已经知晓,结局无力挽回,无论怎么做,他都会彻底地失去周祈了。
“……”他将自己的脸深深埋进周祈的怀中,“让我最后再抱你一会儿吧……”
周祈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柔声道,“好。”
第308章 拂晓之路(三十八)
不知道过了多久, 停滞的灰域有了重新活动起来的迹象。
帕尔瓦纳主动放开了周祈,但没有说话,也没有去看他, 好像只要再看他一眼, 对方就会直接原地消失一样。
周祈同样没有说话, 而是按照他原先的计划,直接开始第一步的准备。
他出现在灰域反应堆的附近,只是一个念头,源源不断的灵知迅速为八爪鱼一样的炼金装置充能。
控制反应堆的炼金术士都处在停滞的状态中, 周祈轻易就将控制权转移到自己这里, 并将发射目标锁定为整个普路托大陆。
他为反应堆添加了类似“倒计时”的机制, 等到闰时结束的那一刻, 反应堆中积蓄的力量将会立即引燃这片灰色的海洋。
“去吧。”
周祈背对着帕尔瓦纳, 轻轻开口。
无数层梦境重重砸下, 像堆叠在一起的书页,帕尔瓦纳的身躯被斑斓的霓虹光芒淹没,等到彩光散去时, 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时间线的起点。
最初的普路托处于混沌的状态,黑暗中的巨龙和异种生物如同定格的木偶, 在闰时的作用下保持着静止。
他走向那些情态各异的生灵, 在界源展开的那一刻,所有静止中的生灵都浮现出一层银白色的光芒, 在帕尔瓦纳经过它们身边时,银光自动聚合成为一粒微不足道的光点,被卷轴吸纳进去。
他在这一瞬间看完了光点当中凝聚的记忆,那是一只巨龙,帕尔瓦纳看到它破壳而出, 看到它吐出第一道龙息,看到它与其他的异种抢夺领地、食物……无数的生灵死在它尖锐有力的龙爪之下,而它也被无数次重伤,最终,这只巨龙在成群的雾影黑狼的围攻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它的记忆没有在帕尔瓦纳心里掀起任何一点涟漪,因为有成千上万与它相似的光点在同一时刻飘向卷轴,它们像是一片银白色的光海,组成了时代的浪潮,无声地向着新世界奔涌而去。
帕尔瓦纳在灰域的时间线上行走,不曾有一刻放缓脚步,代表界源的卷轴跟随他的步伐一点一点展开,他走过了多少光阴,卷轴就展开多少长度,仿佛永远不会有耗尽的时刻。
卷轴上开始出现人类的记忆,从最初那些漂流而来的人类、挣扎求生的人类,一直到被困在嬗变仪式中不停循环着的人类……周祈将那些消散的时光重新带了回来,按照时间线的先后顺序进行排列,一段又一段的故事像火车一样被拼凑起来,帕尔瓦纳在其中穿行,像一个缄默不语的吟游诗人,用他独特的方式为这些失落的时代谱写诗歌。
他见证了人类世界的第一簇火苗燃起,见证了第一位秘术师的出现,见证了无数文明的诞生,又见证它们被膨胀的灰域覆灭,再被嬗变仪式的力量重塑,一切回归原点……
他在瞬息之间走过了普路托的万年时光,走过所有生灵的身侧,不驻足、不瞥视,冷漠又毫无疏漏地记录着一切。
终于,他行走至灰域中最后一个没有被记录的生灵面前。
周祈的轮廓同样泛起银光,光点飘入卷轴的那一瞬间,帕尔瓦纳的界源彻底变得完整。
他回过头,看向自己的来路,卷轴的桎梏被无形的力量打破,轮廓消弭于灰雾当中,只留下一条银色的、自时间尽头涌来的河流。
这一刻,帕尔瓦纳明悟,对个人来说,从过去通往现在的道路是回忆,而千万个回忆汇聚在一起,就是世界的历史。
他的界源是世界的历史。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属于他的飞升仪式同步完成,他与这条名为历史的银色长河紧密地融合在一起,互相依托,成为了新的界源神。
站在他身后的周祈在此时抬手,将历史长河的末端与他的辉光轮盘连接在一起,河水被引入轮盘最外层的轨道当中,与中层的星座交相辉映。
河流在圆环形状的轨道中蔓延,即将首尾相接的那一刻,周祈控制着轮盘升起类似挡板的物体,将它们阻隔开来。
“如果它们在轮盘内部相连,新世界就会像嬗变仪式时期的普路托,陷在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辙的循环当中。”
周祈轻声解释,“除了不可遗忘的历史,新世界还需要从现在走向未来的界源。”
帕尔瓦纳眸光一暗,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再有像他这样,由两位界源神孕育而生的“天孽”。
现在他能想到的、唯一能和周祈所说的条件搭上边的,就只有……
“父亲。”
两道稚嫩的声音同时响起,打断了帕尔瓦纳的思绪。
奥拉维尔和温特缪尔手拉着手出现在距离两人不远处的地方。
“就让我们来帮您完成星盘的最后一部分吧。”
奥拉维尔说,“只要不让我和小白分开,我们什么都愿意做。”
周祈走到两个小孩身边,俯下身,将他们都抱进自己的怀中。
他的内心被自责和愧疚填满,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抱歉……我甚至没能让你们好好长大。”
两个小孩也紧紧地抱住他,温特缪尔贴在他的耳边,用很轻的声音道:“不是的,能和父亲一起成为照亮世界的辉光,这是我们的荣耀。”
周祈眼眶一酸,松开手臂,在两个小孩的额头上分别留下代表祝福的轻吻,“孩子们,我会让你们仍保留一点自我的意识……还记得星盘上的曜日和弦月吗?”
奥拉维尔和温特缪尔同时点了点头。
“那里将会成为你们的居屋,在你们感到疲惫的时候,可以回到那里休息。”
奥拉维尔笑着看向身边的弟弟,“太好了,小白,我们有新房子住了!”
温特缪尔牵起哥哥的手,和他一起跑向轮盘的边缘。
周祈从梦境中拿回被锻锤毁掉的辉冕,将它和毁灭的火种分别给了两只小龙,顷刻间,他们的身躯被不同的光芒覆盖。
奥拉维尔转身,面朝着弟弟,与他双手紧握,“小白,你还记得我给你讲的最后一个故事吗?”
“在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有一只黑色的龙,还有一只白色的龙,他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亲人,也是最好的朋友。”
“有一天,黑色的龙想要出去冒险,白色的龙陪伴在他身边,他们一直走啊走,穿过雨林、翻过火山,一起战胜了许多邪恶的敌人……”
温特缪尔将他的故事补充完整,“后来,他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再也没有分开。”
“是的。”奥拉维尔用力点了下头,隔着彩色的光幕和弟弟对视,“我们已经战胜了最邪恶的敌人,现在就要一起去快乐的生活了。”
在两种力量的作用之下,他们褪去人形,显露出巨龙的形态。
“小白,你害怕吗?”
白色的龙轻轻摇头,“不害怕,只要和哥哥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黑色的龙扇动翅膀,在飞向天空之前,他大声呼喊道,“我也是!”
两只巨龙自无岛的地面腾起,在空中环绕着彼此飞翔,它们发出咆哮,像是在颂唱欢快的童谣,直到它们身上的光芒变得愈发刺眼,庞大的身躯被完整地吞噬。
巨龙彻底化身成为两团不同颜色的光芒,代表幻梦的斑斓与代表毁灭的火光缠绕在一起,互相吸引着靠近,并融合为更加灿烂耀眼的、名叫未来的新界源。
光团被牵引着进入轮盘,与断绝的历史长河融汇在一起,在两个相反的界源连接的那一刻,轮盘被它们作用在一起的力量轻轻推动。
最外层和中层的轨道开始静默地运转,只剩下最核心的部分仍处在静止的状态。
轰——
一声突兀的巨响在周祈和帕尔瓦纳的耳边炸开,他们脚下的岛屿开始剧烈地晃动,原本停滞的灰域也出现了重新流动的迹象。
周祈深紫色的瞳孔出现颤动,连带着他的面庞和身躯也在微微抽搐,几缕灰白色雾气从他的皮肤向外扩散,逐渐包裹他的轮廓。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意识到,闰时要结束了,他们能在一起的最后一点时间要结束了。
无岛的震动愈发明显,周祈找到高塔所在的位置,带着帕尔瓦纳一同传送过去。
遗失港湾是一片浓雾弥漫的海滩,穿着白色长袍的支配者站在一处泉眼旁,安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高塔提前取好了水,在周祈走过来之后,祂将手里的陶罐递了过去。
周祈用右手接过陶罐,并摊开左手,纯黑色的长剑出现在掌心之中。
他突然笑了一下,“一柄宝剑,一个装水的容器,和一个匣子……”
在修道院时他随口编出来哄骗蒂尔神父的故事,如今竟然真的成为了他的结局。
帕尔瓦纳紧紧抿着嘴唇,僵硬地伸出手臂,接过周祈递过来的长剑。
周祈趁机抓住他冰凉的手掌,问他,“你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帕尔瓦纳猛地抬起头,却在和他对视的那一刻喉咙一酸,所有的话都被卡在了嗓子中间。
他想说,我该拿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的忠诚,我的眼泪,还是我的爱?
可他知道,他所说的这些都无法留下周祈,什么都不能留下他,什么都不能……
“没有了,周祈。”他说,“我没有要说的话了。”
周祈攥着帕尔瓦纳的手陡然用力,接着又缓缓松开,他看着那双湖水般的绿色眼睛,艰难地开口,“那就……再见了。”
说完,叠加在一起的两层闰时轰然倒塌,灰域重新开始流动,虚无的意志刹那间席卷了整座无岛。
在身躯破碎之前,周祈喝下陶罐中的清水,紧接着,灰域反应堆按照提前预设的那样,朝着普路托大陆投放足以湮灭一切的炮弹。
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一个白色的光点在普路托的上空出现,它出现在那里,像是飞溅至画布上的一点白色颜料。
然而下一秒,那颗白点以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速度极速扩张,逐渐覆盖普路托的南大陆,然后是西大陆、北大陆和三片海域……白点几乎成为了一块橡皮,所有被它触碰过的地方都像是被一键清空的画布,变成完全的空白。
它吞没了整个普路托,灰域仿佛空出一个大洞,而白光还没有任何想要停下的意思。
帕尔瓦纳的视野同样被白光淹没,他死死支撑着眼皮,亲眼看着周祈的身影从自己眼前的画面中被一点一点擦除。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感受,好像他的心脏也被那颗白色的光点擦出一个巨大的孔洞。
时间过去了不知道多久,等到白色的光芒将灰域完整地吞没,所有的生灵都消失之后,帕尔瓦纳取出星盘,支撑着它缓缓升起。
白光活了过来,被吸引着涌向轮盘的核心,交缠在一起的圆环疯狂地转动,一圈又一圈白色的涟漪在黄金圆盘上荡漾开来。
第309章 拂晓之路(三十九)
浓烈的白光为轮盘注入了“活性”, 让那轮金色的圆盘在顷刻之间活了过来。
帕尔瓦纳看向轮盘的核心,他已经感觉到,与“活性”一起到来的, 还有古老又疯狂的意志, 祂的到来像是一点墨水, 即将污染整块画布。
他握紧手中的长剑,用意念和灵知控制轮盘外圈的历史长河向下垂落。
银光倾泻,兰蒂尼恩寂寥的夜晚如同画卷般在他的眼前铺展开来。
帕尔瓦纳看到自己出现在一座草编的祭坛上,四周是飘零的白霜以及逐渐冻结的湖水。他眨了眨眼, 然后搞清楚了现在的情况——他取代了原本属于“冥河”的位置, 成为了处决周祈生命的行刑官。
他提着纯黑色的长剑, 在靠近岸边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这时的周祈刚被史蒂芬·康纳强行驱逐出战场, 圣者强大的力量让他难以找回身体的平衡, 他摔进岸边的沙砾, 在浅水中翻滚了好几圈。
冰凉的湖水灌进他的肺里,他不停咳嗽着,直到帕尔瓦纳出现在他的面前。
“……小帕?”
看到预料之外的人出现, 他脸上先是震惊,随即又表现出几分疑惑,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是让你留在城里吗?而且……你为什么看起来不一样了?”
很快这点疑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努力从水中站起身, 冲过去握住帕尔瓦纳的手,“快走,这里很危险!”
说着,他立刻就要带帕尔瓦纳离开。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心口一凉, 钻心的疼痛瞬间将他裹挟。
周祈低下头,看到一柄漆黑的长剑钻透他的心脏,破开他胸前的皮肤和衣服,贯穿而出。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帕尔瓦纳,却发现对方早已在自己的背后泣不成声。
眼前的帕尔瓦纳比他认识的那个帕尔瓦纳高大许多、也成熟很多,那双绿色的眼眸不知为何已经不再灵动,而是刻满了饱经风霜的沉郁。
看到他的泪水,周祈感觉自己破损的心脏被一股更加悲痛的感觉覆盖。
为什么未来的你还是会被悲伤和眼泪困扰?你都经历了些什么?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吗?
胸口的利刃在完成了使命之后就破碎成为一团光点,只在他身上留下一个狰狞的血洞,他踉跄着走过去,用手轻轻捧起青年的脸颊。
“别哭、别哭……小帕,不要哭。”他放低声音,替对方吻去脸上的泪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一定是有苦衷的对吗?”
帕尔瓦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紧紧抱着那具湿透的身体,哽咽着说,“不走好不好,哥哥,你不要走……”
他攥着周祈的衣角,那块湿冷的布料却逐渐化作闪烁的光点,缓缓飘向深邃的黑夜。
“好,我不走。”周祈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就像在安抚一个哭泣的孩童,“我永远陪着小帕,等到明年春天,我们还要一起去划船……”
他的身影越发虚幻,整个身躯都已经变为半透明的状态。
与这些一同发生变化的,还有帕尔瓦纳执掌着的历史长河,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长河中代表周祈的那一粒光点正在逐步解离。
过往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一幕幕放映,帕尔瓦纳看到修道院的地下监牢,周祈握着他的手,用药粉为他包扎伤口,看到红枫街公寓203,他和周祈每天都面对着面吃早饭的那张餐桌,看到弗洛利加的潮汐大剧院,他在舞台上弹琴,周祈在台下为他鼓掌,他看到他们一起去游乐场、一起在人工湖上划船,然后在湖水里接吻……
可这些画面中的周祈都跟随着他的回忆而逐渐消失,他自己包扎伤口,独自坐在空荡荡的餐桌旁,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弹琴、一个人远上求学……
没有人陪伴他度过孤寂的深夜,没有人在他谢幕之后为他送上花束,也没有人牵着他的手说永远爱你……他人生的每一幕好像都多出了一块无法填补的空缺,有一个人存在过,但现在他要离开了。
帕尔瓦纳再也感受不到怀中人的温度,也无法触摸他的身躯,周祈好像正在离他远去,他使出全部的力气,想用胳膊将他牢牢圈在原地,可那已经完全透明的躯体却轰然破碎,化作斑斓的霓虹,像是蝴蝶一样飞向高空。
“不、不要!”
帕尔瓦纳想去追逐那些彩色的光芒,可它们却越飘越远、越飘越高。
“周祈!你回来!”
他几乎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那个人的名字,试图用这种方式挽留他,可无情的光芒没有任何的停滞,一刻不停地飞向夜幕之外。
“回来……你回来啊……”
帕尔瓦纳跪倒在冰凉的湖水中,他的声音变得无比嘶哑,却仍高举着手臂,好像是在用自己的指尖去触碰那些逐渐远去的霓虹。
蝶群一般的彩光最终融汇进天幕之外的轮盘,成为点亮装置的最后一块拼图。
当——当——
神圣而宏大的钟声在空白的世界中响起,黄金铸成的轮盘缓缓转动,指针转动至代表“曜日”的造物,那像葵花一样的逐渐绽放,一抹金黄色的、带有温度的光芒从轮盘的中心生成,并以此为原点,逐渐向四面八方扩散。
那位年轻的界源神蜷缩着身躯,将自己的头埋在腿上,一刻不停地哭泣着。
磅礴的生机自他肩胛骨处的敕印向外扩散,那些无形的力量与头顶的金光糅合在一起,滚烫的热量将其点燃,它们开始沸腾、开始升华,然后逐渐沉淀,沉淀为广袤无垠的土地和大海,沉淀为巍峨的高山和生机盎然的树林……
新的世界出现了。
当——当——
又是两声钟响,新世界的上空传来嘹亮的龙吟,紧接着,生生不息的狂风开始吹拂崭新的三片大陆,疾风所过之处,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城市、村镇、接连不断的农田,以及居住在其中的人们,他们的身影重新出现,并立即变得鲜活。
起初,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茫然,直到他们当中有人发现了天空的变化。
“快看!那是什么?”
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身,远处的地平线上,一点金黄的晨曦逐渐向上攀升,璀璨的光芒驱散笼罩在新世界上空的黑暗,驱散空气中的严寒。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巨大的球体完整地出现在所有人眼前,它悬挂在万丈高空,一刻不停地向大地播撒光明与温度。
在此之前,没有人见过这个巨大的圆球,可在这一刻,他们却都清楚地知道,它的名字叫做“曜日”。
同时,另外一个概念也在人群之中快速传播,大地上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灵都在这一刻达成了共识:
真正的拂晓,来临了。
……
兰蒂尼恩。
丹尼尔从恍惚中清醒,他看向周围,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出现在异调局的门外。
这一点茫然转瞬即逝,他很快回想起来,今天是他的就任仪式,再过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他就会成为异调局新任局长。
今天的天气格外的好,碧空之中万里无云,丹尼尔抬头去看,炽烈的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可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一种无法言语的悲伤,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存在。
真是太奇怪了……
“呦,局长大人,您在看什么呢?”
基里安出现在他的身旁,和往常一样,同他揶揄打趣。
“你……”丹尼尔看了他一眼,然后犹豫着问,“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太阳好像有点太刺眼了?”
“刺眼?”基里安发出哼笑,“这讨厌的太阳不是一直都很刺眼吗?”
红发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和他一样抬头看天。
感受到光线的温度,男人的身躯莫名变得僵硬,仿佛一尊石化的雕塑,一种无比怪异的感觉通过太阳洒落下来的光线传达至他的心头。
丹尼尔见旁边的同事没再说话,便转头去看他,然后便惊讶地发现,同事的脸庞不知在何时已经布满了泪水。
“你怎么了?”
基里安猛地回过神来,在意识到自己露出了多么愚蠢的模样之后,他急忙用袖子擦掉眼泪。
“太刺眼了啊!我就说太阳是个讨厌的家伙,我一点也不喜欢它!”
“是吗?”丹尼尔笑了一下,“我看你刚刚的眼神还挺深情的。”
基里安感到窘迫,推着同事往建筑内部走,“快进去吧,今天可是大日子……”
“……话说你当上局长之后,我是不是能评上十佳净化猎人了?”
“……你觉得自己配吗?”
“天呐,我们都在一起搭档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
……
纳奇拉城,一家不起眼的酒馆。
昆塔被身旁的人撞了一下,这才回过神。
那人穿着军装,在看清昆塔的面容之后,他立即露出类似惶恐的表情,“抱歉,长官……”
昆塔眨了眨眼,然后回想起来,今天是军队例行休假的日子,酒馆是士兵们为数不多能够消遣的地方,哪怕是这么一家藏在小巷深处的小店,现在都已经人满为患。
他拍了拍那名士兵的肩膀,“休假的时候没什么长官,进去吧。”
士兵如释重负,逃似的离开。
这时,昆塔自己的肩膀也搭上了一只坚实有力的手掌,他回过头,来人是新编入联盟军的第十军团长,科林·库珀。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科林说,“我请你喝一杯。”
昆塔没有拒绝,但小酒馆里已经没有空位,两人各自点了杯黑麦威士忌,端着酒杯来到楼顶的露台。
阳光毫无遮蔽的洒落在他们身上,科林和他碰了个杯,“那天你说你还有个姐姐,那为什么不留在弗洛利加,而要到这么远的地方当兵?”
“那当然是因为……”
话说到一半,昆塔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他盯着照射在玻璃杯上的光线,突然觉得内心空落落的。
“因为什么?”科林投来好奇的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我好像忘记了自己不远万里来到纳奇拉的原因。”昆塔指了指天上的太阳,“但我依稀记得,是一个像太阳一样耀眼的人给了我指引。”
科林愣了一下,“……怎么会有那样的人呢?”
昆塔耸了耸肩,“是啊,也许只是在我梦里出现过的一个幻觉,毕竟小时候我姐姐经常给我讲勇者拯救世界的故事。”
两人不再说话,科林低下头,沉默地喝着杯中的酒。
他没有告诉昆塔,其实他也有着类似的感觉,好像自己的生命中曾出现过什么令他仰望与崇拜的存在,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仿佛只是在梦中与那个人相遇过一般。
……
……
泰雷兹港。
李青和李蓝一同来到正在修建海滨别墅的工地,哈里·戴维森也和兄妹两人同行。
“没想到啊,你的故乡……环境还挺不错的。”
哈里环顾四周,清爽的海风驱散了烈日带来的燥热,他不由得感到心旷神怡,“搞得我也想在这里建一栋别墅,每年都来住几个月。”
李青穿着剪裁精致的西服,环抱着手臂,“我已经在这里盖了房子了。”
哈里笑了笑,“你是在玩什么飞行棋游戏吗?在一片土地上盖了房子之后,其他的玩家就不能再盖新的,那我现在是不是还得给你交点过路费?”
“也不是不行。”李青冲他挑眉,“就当是奥珀首富给我们这种小工厂主的人道主义援助了。”
“你好意思吗?你排第二,就在我下面!”
李青没再理他,反而是注意到了妹妹那边的异状,一袭绿裙的李蓝站在不远处的崖角,似乎在眺望远处的海面。
她的位置十分危险,再往前一步就要直接摔下去。
李青急忙跑了过去,攥住她胳膊,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
“你刚刚在看什么?知不知道这很危险啊?”
李蓝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依旧梗着脖子,涣散的眼瞳没有焦点。
李青和哈里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她看着的不是大海,而是天边悬挂着的烈日。
“曜日……”李蓝口中喃喃着一个名字。
两位男士对视了一眼,都不明白李蓝的意思,可奇怪的是,随着这两个字从女孩的嘴里吐出,他们刚刚还轻松的心情突然就变得无比沉重。
李青松开妹妹的胳膊,和她看向同一个方位。
海浪一下一下拍打着崖壁,他们不再说话,仿佛在用沉默和注视哀悼着什么。
……
……
弗洛利加。
夏洛特握着钢笔,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艾伦合上文件夹,对她道,“合作愉快,秘书长女士。”
“合作愉快。”
夏洛特站起身,同这位天才的枪械工程师握手,“我相信联盟海军在装备了您制造的武器之后将会变得更加强大。”
艾伦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夏洛特叫住他,“艾伦先生,我让秘书准备了午宴。”
那位先生却摇了摇头,“不用了,秘书长女士,我还要赶回去尽快完成刚刚签署的这份订单。”
还真是名不虚传的工作狂啊……
夏洛特没有挽留对方,在工程师离开后,她叫来自己的助理,嘱咐道,“麻烦帮我约一下安妮……女士。”
奥珀已经没有女皇和贵族的存在了,所以她及时改口。
“就说我想邀请她共进午餐。”
“好的,秘书长阁下。”
办公室空了下来,夏洛特独自来到窗边,轻轻掀起窗帘的一角,灼眼的阳光立刻隔着玻璃贴在她的手背上。
可不知道为什么,夏洛特竟然有了一种手脚发凉的感觉。
她合上窗帘,擦干净脸上莫名出现的泪水,重新投入了工作的状态中。
……
……
残缺的画面被逐个修改、填充,帕尔瓦纳叹了口气,将银色的历史长河收了回去。
他茫然地看向头顶的金色轮盘,竟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给每个与周祈有关的人都书写了结局,却没有给他自己写下哪怕半个字。
淡淡的金光照耀着他的眼睛,他被这道柔和的光芒刺痛,眼眶又变得酸涩。
“不要哭了……小帕……”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帕尔瓦纳猛地睁大眼睛,身体剧烈颤动了一下。
他慌乱地寻找着周祈的身影,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只在眼前的金光中看到一团模糊的光点。
“……是你吗?”他颤抖着问。
“是我。”
周祈的声音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无数曾厚重的幕帘。
帕尔瓦纳抬起手,想要穿过隔绝他们的阻碍,触碰那团跳动着的光点。
“小帕。”
指尖传来温暖又柔和的触感,仿佛有人在他的手指上烙下轻吻。
帕尔瓦纳眼睫颤动,幕帘之后的光点融化变形,最终化作三只蝴蝶,它们冲破层叠的阻隔,来到他的面前,停留在他的指尖。
“这是我为你留下的最后一个祝福,每当你想起我的时候,就会有三只白色的蝴蝶向你靠近。”
“而当它们出现,就代表着……我也在想你。”
说完这句话,周祈的声音再次消失,从此不再出现。
帕尔瓦纳愣愣地看着手指上的白色蝴蝶,回想起周祈曾经告诉过他的那个故事。
初听之时,他曾为那则凄美的爱情故事潸然落泪,如今再回忆起来时,他已然成为了故事中的角色,与他们走向了同样的命运。
不知道过了多久,金光和蝴蝶都消失了,耳畔响起乐曲的声音,帕尔瓦纳回过神,发现自己出现在弗洛利加的街道。
某个橱窗内,一位钢琴师正在弹奏乐曲,是他无比熟悉的《辉光颂》。
他将双手插进外套侧面的口袋,抬头仰望着正在熄灭的太阳。
这一刻,帕尔瓦纳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
一个人在你的生命里出现,只为了教给你一支歌,然后永远消失。【注】
他低下头,裹紧外套,迎着残阳向道路前方走去。
从今往后,他将带着对那个人的回忆,孤独而永恒地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注:出自《密西西比河某处》】
第310章 拂晓之路(四十)
弗洛利加。
绸缎般的夜幕点缀着无数颗闪亮的星星, 还有一轮弯钩似的弦月向外倾泻着冷冽的荧光。
即使是工作日,节拍酒吧的生意依然十分红火。
叮铃铃——
一个穿着黑色风衣外套的年轻人推门而入,却没有引来太多的关注。
吧台前挤满了点单的顾客, 年轻人一点没有着急, 默默站在人群后方等待。
他向侧边投去目光, 酒吧的墙面上挂着一排整齐的相框,照片所拍摄的都是在这家酒吧演出过的名人,其中甚至包括传奇音乐大师王尔德·莱瑞克以及爵士乐巨星哨子。
“我听说,王尔德先生就是在这家酒吧获得了创作灵感, 将古典音乐和鳞人音乐结合, 开创了爵士乐的时代。”
可能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 身旁的人主动和他攀谈, “还有这位哨子先生, 十年前, 他只是弗洛利加街头的流浪歌手,后来他被这家酒吧的老板看中,给了他在酒吧演出的机会, 这才有了后面的传奇经历。”
年轻人没有说话,搭话那人却也没灰心, 反而是笑了一下, 自顾自往下说,“不过呢, 这些传闻的真实性还有待考证,反正我是不太明白,这家酒吧的老板明明对音乐一窍不通,怎么能做到独具慧眼,一下就看出一个流浪歌手身上的巨星潜质……”
“喂。”
一道冷漠的女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老东西,你说谁对音乐一窍不通?”
年轻人回过头,看到一位穿着黑黄相间连衣裙的短发女士,对方表情不悦,双手环抱在胸前,“天天跑到别人这里说些蠢话,自己的店是要倒闭了吗?”
那人挠着头,嘿嘿笑了两声,接着就被这位看起来十分不好惹的女士“请”出了店门。
等她重新进门,一直沉默的年轻人主动上前,伸出自己的右手,“你好,康妮女士。”
名叫康妮的女人眉头紧蹙,“你认识我?”
“您很出名。”年轻人说,“我刚来弗洛利加不久,听人说,如果想租到价格实惠、环境不错的公寓可以来找您。”
“你听谁说的?”短发女士冲他挑了挑眉,“那个人没告诉过你,我的房子只租给东风人吗?”
年轻人陷入沉默,半晌后,他叹了口气,“……抱歉,是我没有打听清楚。”
他的语气让康妮不自觉地放松了面部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对方塌下去的肩膀,她感觉自己心里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心疼,就像是看到自己的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一样。
“……规矩不是死的,如果你想租我的房子,也不是完全没得商量。”
康妮说,“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回答,“帕尔瓦纳。”
康妮笑了一下,“谁给你起的名字?听起来像个小姑娘。”
帕尔瓦纳垂下眼睛,眼里的光黯淡了许多,“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好吧。”康妮耸了耸肩,“跟我来吧。”
她带着帕尔瓦纳上楼,在走廊尽头挂着“203”门牌的房间外停下,然后用钥匙开门。
房间内一尘不染,像是刚刚打扫过,陈设和布局都很常规,比较难得的是,厨房和客厅都放着一些时髦的家用小电器。
“上一位房客是一对兄妹。”康妮倚在门框上,为帕尔瓦纳介绍,“但我觉得他们更像是一对私奔的情侣,毕竟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后来呢?”帕尔瓦纳问,“他们为什么搬走了?”
康妮一愣,一时间竟然想不起问题的答案,“……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具体的原因我不太记得了,后面我和他们也没再联系,现在的话……”
康妮顿了顿,然后露出一个笑容,“我猜他们应该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过着平静、幸福的生活。”
……
后面他们聊了一些租房的细节,之后康妮离开,帕尔瓦纳独自留在公寓的房间中。
他脱下外套,习惯性地去找门后的挂扣,可那里却空无一物,帕尔瓦纳愣了一下,然后固执地拎起衣领往墙上挂。
随着他的动作,原本空无一物的墙面突然出现了一排纯黑色的挂钩。
他挂好衣服,又去整理房间其他地方,一个个相框、铁架、盆栽凭空出现,他将这些东西按照记忆中的场景摆放,直到整个房间与他的回忆别无二致。
他站在房间的中央,内心仍被彷徨占据着。
相框中没有照片,铁架上没有便签纸……一切不过是徒劳罢了。
帕尔瓦纳倒在卧室的床上,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中,深吸了一口气。
尽管他只嗅到了洗衣液的味道,可他还是不愿意放开手,就这样抱着枕头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一只温热的手掌出现在他的头顶,顺着他的头发轻轻抚摸。
他紧闭着眼,始终一言不发。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不说话?”
因为我知道这是个梦。
帕尔瓦纳在心里想。
他不敢睁开眼,甚至什么也不敢做,可即便这样,那一点残余的温度还是离他远去。
他抬起头,天已经亮了,三只轻盈的白色蝴蝶在窗外扇动翅膀,和刺眼的阳光一同闯入他的房间。
……
帕尔瓦纳在红枫街公寓住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几乎足不出户,但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来到楼下的酒吧。
他从不喝酒,每次来都是坐在角落,安静地听着舞台上的钢琴师演奏爵士乐曲。
“你没有想过找个工作吗?”康妮忍不住问他。
帕尔瓦纳摇了摇头,“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康妮皱眉,“为什么?”
帕尔瓦纳叹了口气,“其实……我来弗洛利加,是为了等人。”
“等人?等什么人?”康妮心中的好奇愈发旺盛,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姣好的外形,她忍不住猜测,“你的爱人?”
“是。”帕尔瓦纳回答,“他离开我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他。”
康妮的目光往下沉了一些,丢下了一句“等着”,随后转身离开。
再回来时,帕尔瓦纳看到她手里多了一副塔罗牌。
“抽一张吧。”她说,“我挺擅长这个。”
帕尔瓦纳没有拒绝,从牌堆中抽出一张放在桌面上。
康妮翻开那张塔罗牌,牌面上刻画着金色的轮盘,长着翅膀的鹰、牛、狮子和人分别排列于画面四周,蛇狼盘踞轮盘之上,将画面一分为二。
命运之轮,逆位。
短发女士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感叹,“如果你想见一个人,是无法用等待的方式来实现心愿的。”
她将那张纸牌留给了帕尔瓦纳,然后去了吧台忙碌。
帕尔瓦纳用力捏着纸牌的一角,在上面留下了深刻的指痕。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王尔德先生……”他愣愣地叫出那个人的名字。
男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嘿,我不是很想把这里变成见面会现场,让我安静地喝顿酒吧。”
帕尔瓦纳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王尔德要了一杯啤酒主动与身边的年轻人攀谈,“你叫什么名字?”
“……帕尔瓦纳。”
“哦,很好听的名字。”王尔德夸了一句,然后露出一个满是苦涩的微笑,“很早之前,我差点拥有第二个孩子,那时我和我的太太一起商量,假如是个男孩,我们就叫他凯伦,如果是个女孩,就叫她帕尔瓦娜。”
帕尔瓦纳愣住,呆滞得像一尊雕塑。
“可惜……”王尔德的声音夹杂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在我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二天,我的太太、我们的儿子,还有这个不曾谋面的小家伙,他们一起离开了我。”
帕尔瓦纳已经不太会有太大的情绪变化,可当王尔德的话传进耳朵的一瞬间,他好像被头顶的洒下的霓虹光刺痛了眼睛。
“您……还会想他们吗?”他听见自己问。
王尔德攥着酒杯,注视着啤酒中的气泡缓缓上升,“帕尔瓦纳先生,你见过拂晓吗?……就在长夜即将过去之前,那时候的天空是金黄色的,就像特蕾莎的眼睛。”
“时至今日,我还是时常会梦到她,在梦里,她总是对我说,只要我还记得她,她就一定会回来。”
男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说,“可我觉得这句话是不对的,只要我还记得她,她又何曾离开过我?”
他的话音刚落,身旁的年轻人猛地站了起来,“见到您很高兴,王尔德先生,但是……再见了。”
帕尔瓦纳攥着手里的塔罗牌,几乎是冲出了酒吧的大门。
……
时隔多年再回到这片海滩,帕尔瓦纳对它已经没有了初见时的恐惧。
很久之前,周祈曾给他讲过一个名叫“刻舟求剑”的故事。
一个人乘船渡河,划到河中央时,那人不小心将自己随身携带宝剑掉入水中,他伸手去抓,却为时已晚,宝剑已经沉入水底。
于是那人掏出一把小刀,在船舷刻下记号,等船靠岸后,他在船身刻有记号的地方下水,试图去打捞掉落的宝剑。
那时的帕尔瓦纳觉得故事里的人很傻,掉落在河水中央的宝剑,怎么能在岸边找到。
可到了这一刻,站在海浪之前的他似乎和故事里的人没有了区别。
他在无尽的岁月长河中找到了一个个深刻的记号,并试图找回他已经遗失的东西,然而回忆是一条无法折返的道路,他只能站在岸边抚摸那一条条刻痕,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消弭心中的遗憾。
他倒在海滩上,就像是第一次来这里时那样,身旁的位置空着,那人说过的话却在他的脑海中一句一句重复播放。
他记得他说“对不起”,记得他说“我是第一次给人当哥哥”,也记得他说“我照顾你,把你留在我身边,与任何人都无关”……
甚至在那个人对他说过的所有情话中,他最喜欢的一句也是来自这一晚。
——“如果有一天我没有回家,你就来找我吧。”
帕尔瓦纳全身一颤,不远处的海面突然刮起大风,他没抓好手里的东西,单薄的塔罗牌被狂风卷起,飞向漆黑的夜幕。
帕尔瓦纳的视线跟着纸牌远去,一直到海面的尽头也没有停下,就好像在海的那边还存在着一片不为人知的世界。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句话在其中反复回荡。
如果有一天我没有回家,你就来找我吧。
……
……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唤醒了沉睡的青年。
周祈从键盘上抬起头,电脑屏幕发出刺眼的光芒,他本能地闭了闭眼睛,思维一片混沌。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又身在何方。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感觉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第四幕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