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门外那人拿出了要砸门的气势, 周祈回过神,在对方乱按了无数次密码、门锁即将锁定之前,及时打开了门。
“K!”
开门的一瞬间, 那人像只棕熊一样扑了过来, 周祈抬手接住他, 很快便闻到了对方身上的酒味。
“你为什么把我的指纹删了?还把密码给改了?”
“我没有。”周祈解释,“上个月我给门锁换了电池,以前的数据都没有了,不过密码还是原来的……”
只是你没输对。
“我给你打电话你也没接。”
“……我手机静音, 没看到。”
他扶着醉醺醺的“棕熊精”, 将对方往客厅里带, 那人连路都走不好, 却还是一刻不停地发着牢骚。
“你知道刚刚的半个小时里我有多难过吗?我那么想念你, 担心你, 害怕一个人在外面太孤单……为了给你一个惊喜,我在经济舱挤了整整七个小时,连夜赶来伯灵顿, 可是你呢?混蛋弟弟,你把我关在门外吹了半个小时的冷风!刚才我都哭了你知道吗……”
他一边说, 一边仰起脸, 示意周祈看他脸上的泪痕。
“你看这里,这些都是你伤害我的证据。”
周祈:“……”
他当然不会相信这些看似发自肺腑的鬼话, 从自己这位“二哥”的状态来看,对方显然是刚从某个派对欢场离开,顺路探望一下自己。
周祈心里十分清楚,但还是向哥哥表示了歉意,“抱歉, 利亚姆……下次你可以提前说。”
利亚姆倒在沙发上,“我饿了,给我弄点吃的我就原谅你。”
周祈撇了撇嘴,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公寓附近一片荒郊野岭,上哪去给他弄吃的?
“我这里只有泡面。”他说。
利亚姆发出不满的声音,“天呐,小K,你哥哥不远千里来看你,你就给我吃泡面?你平常也是这么过的吗?”
“我一般不在家里吃饭。”
“啊好吧好吧。”利亚姆摆了摆手,“泡面就泡面吧。”
周祈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去了厨房。
他说的泡面是袋装的辛拉面,煮着吃比简单的开水冲泡要好吃很多。
周祈盯着清水中缓缓上升的气泡,一不小心就投入到自己的世界当中,不知道为什么,从醒来开始,他心里好像多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他想不通缘由,不免有些烦躁。
等他回过神来时,泡面锅里的水已经完全沸腾。
周祈端着煮好的面回到客厅,利亚姆却看都没看一眼,反而举起手机,给他看屏幕上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位金发碧眼的漂亮女孩,一看就是利亚姆喜欢的类型。
“这是谁?”他礼貌性地询问。
“飞机上认识的女孩,和我邻座,我们聊得很好,落地之后她还带我去参加她的朋友聚会。”
……原来这就是你喝成这样出现在我家门口疯狂砸门的原因。
周祈一点没觉得惊讶,利亚姆走到哪里都有朋友,就算没有,他也能在三分钟之内现场处一个“知心朋友”出来,上到六十岁的退伍海军,下到刚学会说话的小朋友,甚至路边的流浪狗都能聊两句。
“这女孩和你一个学校。”利亚姆接着说,“不过不是一个专业,她是学音乐的,你真应该见见她,她唱歌的时候简直像个天使。”
周祈不知道“像个天使”是什么形容,实际上,他一点都不关心利亚姆的艳遇,现在的他只想去睡觉。
“刚刚她约我明天去听音乐会……”
听到这句话,周祈心内警铃大作。
果不其然,利亚姆勾住他的肩膀,“K,好弟弟,你会陪我去的,对吗?”
周祈推开他的手,“我明天还要去工作。”
“工作?就那个赚不到钱的兼职?你怎么还没放弃?”利亚姆发出质疑的声音,随即又一次揽住周祈的后背,“诶呀你就少去一天吧,不会怎么样的。那女孩也有个弟弟,我们在飞机上聊的都是关于家庭的话题,现在的我在她心里是个关爱弟弟、将家庭放在第一位的好哥哥……”
他顿了顿,“虽然我本身就是这样的人吧……但、但她明天要带她弟弟一起去听音乐会,你知道的,约会这种事有第三个人加入进来就不酷了,除非还有第四个。”
很显然,利亚姆现在需要周祈来扮演“第四人”的角色,而在周祈的回忆中,这已经是利亚姆不知道第几百次提出类似的请求。
“算我求你了,K,我的幸福不能没有你的援助……”
你的幸福为什么总是在换人……
周祈在心里吐槽了一句,然后叹了口气,“好吧。”
利亚姆兴奋地攥紧拳头,在他后背上捶了一下,“我就知道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明天傍晚我来这里接你,记得打扮得帅一点,就穿那件藏蓝色的西服,你每次穿它的时候都特别帅,真的……”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从外套到发型统统给周祈口头安排了一遍。等他终于愿意闭嘴,周祈想提醒他面再不吃就要凉了,回过头才发现,对方躺在他的沙发上睡着了。
……
他又叹了口气,去卧室拿了条被子给利亚姆盖上,然后将那碗一口都没动过的泡面倒进垃圾桶里。
……
第二天傍晚,利亚姆准时出现在周祈家楼下。
虽然他千叮咛万嘱咐,但周祈最后还是没有听他的话,穿着卫衣和牛仔裤就下了楼,顺理成章地得到对方的嘲讽。
“你怎么不再背一个书包呢?那样就更像小学生了。”
周祈的公寓距离音乐会的场馆有点远,利亚姆没顾得上“教训”他,匆忙往目的地赶去。
和他约会的女孩名叫詹妮弗,本人看起来比照片上还要漂亮一些。如利亚姆所说,对方的确带来了她的弟弟,只不过旁边还多了另外的人——那位弟弟的男朋友。
现在是2025年,同性情侣的存在早就变得稀疏平常,更何况佛蒙特还是全美历史上第一个认可同性婚姻的州,甚至有不少外州的同性情侣特意到这里来注册。
周祈一点也不介意和自己同行的人是何种性取向,只是这位先生的出现代表着他成为了在场所有人中最尴尬的“第五人”。
作为一个经验充足的“僚机”,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降低存在感,因此,在简单的寒暄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过话。
入场的时候,珍妮弗悄悄拉过利亚姆,“你弟弟话很少欸。”
利亚姆耸了耸肩,“他就是这样的性格。”
……
剧场没有“不穿燕尾服”就不给进的“上流”规矩,周祈顺利入场。
他坐在利亚姆的身边,有些心不在焉地盯着自己的鞋尖。等到演出开始,他才知道这是某位杰出青年钢琴家举办的独奏会,除了一架黑亮的三角钢琴,舞台上再没有别的物品存在。
钢琴家站上舞台,简单的鞠躬致意后,演出很快开始。
舒缓而柔和的乐声在耳畔响起,周祈顿时有了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他不喜欢音乐,尤其是钢琴曲,每次听到类似的旋律,总是会勾起他对母亲、对童年的回忆。
这不算什么心理创伤,就像有的人爱吃甜食,有的人不爱……他不喜欢钢琴曲,就只是单纯的不喜欢。
周祈默默闭上眼睛,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但他再怎么样也无法将乐曲声完全隔绝在外,那些富有节奏感的旋律还是一刻不停地往他耳朵里钻。
这是一首他从没有听过的乐曲,大概是这位钢琴家的自作曲,古典和爵士乐的结合不算新奇,但确实很少见。
一连串的音符接连炸响,听着却一点都不刺耳,仿佛一条曲折蜿蜒的河流,夹杂着尚未完全消融的寒冰,从笼罩着薄雾的山间丛林淌过。
不知道为什么,周祈感觉自己心里某处不见天日的地方被这一小段旋律精准地触动到。
他感觉很奇怪,这首歌给他的感觉很奇怪,明明是一首节奏分明的乐曲,但整体的曲调却在不停向下。
听起来就像是……站在明媚日光下的告别。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色彩碰撞在一起,竟然比单纯的悲伤更能刺痛一个人的心。
周祈突然有了一种十分难过的感觉,不是因为钢琴曲勾起了他过往的回忆,而是他好像读懂了演奏者想从旋律中传达的感情,被对方内心的情绪所感染。
他睁开眼睛,想看看这位和自己产生了独特共鸣的钢琴家究竟长什么样子。
他将视线转移至舞台中央,在看清钢琴家的面容的那一刻,他突然愣住,思绪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明亮的聚光灯洒在那人的头顶和肩膀上,对方拥有一头浓密的黑色长卷发,发尾由一截缎带束起,垂落在胸前,他有一半的侧脸被光芒照亮,却将五官衬托得更加深邃。
弹琴时,钢琴家的后背依然笔直,看起来却并不紧绷,从跳动的手指到颤动的睫毛,他全身各处无一不流露着古典的气质,仿佛是从油画里直接走出的人物,与当前所处的时代格格不入。
周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恍惚中,他想起了利亚姆的话——天使,没错,他感觉自己看到了天使。
这个时候,周祈突然想起来,自己甚至不知道这位钢琴家的名字。
他匆忙低下头,看向手中的宣传册,在对方精致的侧脸旁找到了他的名字。
帕尔瓦纳。
真是奇怪。
周祈在心里想,这明明是属于女孩子的名字。
……
之后的记忆有些模糊,他一直盯着舞台上的演奏者,直到演出结束时才回过神来。
利亚姆在剧场也有些“人脉”,说是要带他们去参加演出之后的AfterParty。
这是私人性质的庆祝活动,也就代表着举办演奏会的钢琴家本人一定会出席。
原本要直接回家的周祈不知道为什么改变了心意,跟着他们一起前往举办派对的餐厅。
他坐在长桌末尾的位置,那位钢琴家果然出现,拿着酒杯逐个问候每一位到场的宾客。
眼看那道高挑的身影逐渐向他靠近,周祈莫名有些紧张,甚至连呼吸都变得不畅。
他突然有些后悔,也许他该听利亚姆的话,换上他说的那件藏蓝色的西装。
“你好。”
清澈的嗓音在身侧响起,周祈用余光瞥见那人柔和的侧脸,甚至能隐约闻见对方身上的香水味。
他同利亚姆握手,微笑着问,“今天的演出还满意吗?”
“当然,帕尔瓦纳先生,您的技艺非常精湛,我和我的同伴都非常佩服。”
利亚姆给出标准的回答,然后向他介绍自己,“我是利亚姆·怀特,这是我的弟弟,凯伦。”
钢琴家转移视线,露出一个笑容,“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周祈顿时呼吸一滞,大脑好像被按下了一键清空的按钮,只剩下了对方碧绿色的眼瞳。
“你好……帕尔瓦纳先生。”
他握住对方伸出的手,那是一只冰凉的手掌,简直不像活人能拥有的体温,同时它又十分柔软,让人握住了就不想放开。
“K……你在干什么?”
利亚姆的声音猛地换回周祈的意识,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攥着那位钢琴家的手不放。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急忙松开右手,却又忘记了和对方道歉。
还是利亚姆反应迅速,替他表示了歉意,“抱歉,帕尔瓦纳先生,他只是见到您本人之后有点激动。”
钢琴家笑了笑,“没关系。”
他说话时,眼神一刻也不曾从周祈的脸上移开,后者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别过脸。
钢琴家继续去问候下一位宾客,等他走远之后,周祈才敢回过头去看他的背影。
他看见钢琴家和其他人站在一起,微笑着与那些人交谈,但不知道为什么,周祈总觉得他的笑容非常假,好像这一切都只是逢场作戏。
也是在这个时候,周祈突然感觉餐厅中的空气有些憋闷,心情也跟着急转直下。
他和利亚姆说了一声,然后直接离席,从餐厅的后门离开,来到屋外的露天停车场。
他找了个远离路灯的角落,想在这里抽支烟,可他才刚把烟盒拿出来,背后突然响起一串脚步声。
周祈回过头,来人竟然是那位年轻的钢琴家。
他不由得睁大眼睛,快速收回了手里的烟盒,试探着打了声招呼,“你、你好,帕尔瓦纳先生。”
对方微笑着回应,“你好啊,周先生。”
周祈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帕尔瓦纳先生……您会中文?”
钢琴家点了点头,“会一点,勉强可以和周先生交流。”
这叫会一点吗……
听着对方流畅的发音,周祈又想到了另外的问题,“您怎么知道我的中文名字?”
“怀特先生告诉我的。”
“啊…他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周祈小声嘟囔了一句,心里却并不认可这个回答,利亚姆对中文一窍不通,怎么可能知道他叫什么。
但周祈的注意力没在这些小细节上,他低下头,有些局促地看着停车场的地面。
钢琴家站在距离他不足一米的位置,他更加清晰地闻到了对方身上的香味,好像是柠檬调的香水,还夹杂了点海洋的味道……
总之很好闻就是了。
“周先生在做什么工作?”钢琴家主动和他交谈。
“我……”周祈想了想,“我在一家康复中心做兼职。”
其实只是志愿者,没有薪酬的那种。
“工作内容呢,方便说吗?”
周祈点了点头,“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的工作内容与团体治疗有关,参与治疗的成员坐在一起,分享彼此的经历,以及对抗痛苦的经验,相互支持,共同化解心结……总之,和互助小组的形式差不多,不收取任何费用,算是一个公益项目。”
他加入这个项目算是机缘巧合,那时他们的项目接纳了几个来自中国的留学生,需要一位精通两国语言、并且愿意无偿工作的翻译,而周祈恰好刷到了这则公告,便给项目的发起人打去电话。
后来那几名中国留学生陆续退出,项目已经不需要翻译,但周祈却被组织者留了下来,变成了类似助理的角色。
“我可以加入吗?”
钢琴家的声音打断了周祈的思绪,他眨了眨眼,问,“您说什么?”
钢琴家重复了一遍,“你的这个项目,我可以加入吗?”
周祈愣愣地看着他,有点没理解他的意思。
“我最近也遇到了……一些烦恼,但我不喜欢常规心理治疗的环境,那会让我有种恐慌的感觉。”
钢琴家又对他笑,“所以,可以拜托你帮我这个忙吗?周先生。”
周祈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僵硬地点了点头,“可以,我们的项目本身就是对所有人公开的,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来安排。”
“随时。”钢琴家说,“我随时都可以。”
可以什么?
周祈等着他往下说,可对方却闭上嘴,没有要再说话的意思。
“那就……明天?”周祈试探着问。
“好。”钢琴家看着他笑,“方便留个电话吗?”
“当然,您用手机什么的记一下吧,还有康复中心的地址。”
钢琴家摇了摇头,“我没有手机,你直接告诉我就可以,我会记住的。”
什么叫做没有手机?
周祈想了想,觉得对方可能是把“没带”和“没有”的词义搞混了,毕竟是外国人,发音再流畅,一些细节还是会出现错误。
他快速说出一串地址和电话号码,话音刚落,手机铃声恰好在此时响起。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利亚姆”,周祈露出一个略带歉疚地表情,“抱歉,帕尔瓦纳先生,我得走了。”
钢琴家微笑着让开道路,周祈和他对视了一眼,朝着餐厅的方向走去。
他才走出大概两三步的距离,又听见身后那人叫他的名字。
“周先生。”
他看着周祈,整个人的身影快要和背后的黑暗融为一体,“明天见。”
周祈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也回了一句,“明天见。”
……
晚上,周祈翻来覆去睡不着。
钢琴家天使一样的侧脸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抱来一台笔记本电脑,躺在床上,搜索那个人的名字,并加上了“钢琴家”的后缀。
一个个词条很快跳了出来,周祈逐个点开。
搜索结果显示,这位帕尔瓦纳先生来自西欧的某个小国家,毕业于知名的音乐学府,虽然周祈没听过他的名号,但报道上说他年少成名,很早之前就举办过个人的独奏会。
除了这些,关于帕尔瓦纳的个人经历少得可怜,影像资料几乎没有,能找的到的只有一段他弹奏钢琴的视频。
周祈点开那条只有一分半的视频,对方演奏的是今晚开场的曲子,名字叫做《幻梦》。
他把视频调成循环模式,一遍一遍播放。
那些明媚又悲伤的旋律成为了他的摇篮曲,他盯着屏幕中的脸庞,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