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殿下, 五殿下?”太监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目光落到谢念身上,有些不忍心继续说下去了。
谢念木然呆坐在原地,整个人像是座木雕一般, 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实感。
“殿下, 此为密旨, 还请殿下在大婚前不要宣扬。”
太监没忍住, 长叹了一口气。
他朝着谢念行了一礼:“若是没有别的吩咐, 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说完,他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走之前还不忘将殿门合上。
随着关门的“咔哒”轻响后,殿内再次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玄凤自然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 在他身边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学着刚才太监的说辞, 喊谢念“五殿下”。
明明是早春时节,窗外阳光明媚, 谢念却浑身冰冷僵硬,如坠冰窖,连动动手指回应玄凤都做不到。
思绪前所未有地凝滞起来, 他开始竭力回想刚才圣旨中的每一个字,却始终无法将其组合成有意义的语句。
为什么是他?
就因为他刚出生就被预言成祸端, 就因为他曾经为了苟活扮成公主,所以就要榨干他身上每一分能利用的,将他联姻给探花郎吗?
即使他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活到现在,也逃不过作为弃子一样被人随意舍弃的命运吗?
为什么?
他身形猛地矮下去,双手死死交叉抵在额前, 整个人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有些控制不住地从喉口溢出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声。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他五脏六腑狠狠攥在一起,谢念呼吸越来越急促,感觉肺部的空气像是被人抽干——
他喘不上气了。
此次病发比以往还要来势汹汹,没留给他半分喘息的余地,谢念眼睁睁感受到肺部的空气越来越稀少,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想要汲取逐渐稀薄的氧气,他像濒死的鱼那般大口大口呼吸着,眉头因痛苦而紧紧皱在一起,放在扶手上的手指都开始不自觉痉挛,却只是徒劳。
身上的力气渐渐流失,眼前开始一阵又一阵的发黑,谢念又急促地喘了口气,喉间的气鸣音越来越明显。
眼前景象变得天旋地转起来,谢念连坐在原地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拼尽所有力气死死抓住扶手,手背青筋暴起,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终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袖,将桌面上的茶具尽数扫落在地!
啪——!
茶具四分五裂,发出清脆声响。
殿外正倚着殿门打瞌睡的小太监登时被巨响吓了一激灵,他猛地清醒过来,三两步闯入殿内,还没等出声,便被眼前场景吓得呆愣在原地。
地上茶具碎成了无数片,谢念跪坐在锋利碎瓷当中,鲜血将他一身素白衣衫染得淋漓,墨色长发披散下来,衬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宛如刚从炼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殿下!”小太监嘴唇哆嗦了半晌,居然怎么也不敢上前一步。
谢念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他手掌深深嵌入大小不一的瓷片当中,有的深可见骨,他却感觉不到。
他只是死死拽住自己的衣领,好像这样就能让新鲜空气重新灌入肺腑当中一样,他口中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若是不凑近去细听,很难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去……去找……林安……平……”
谢念声音嘶哑地不成样子,不复平常的清冷悦耳。
小太监几乎有些认不出来面前之人了,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他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手脚发软,几乎是连滚带爬朝着偏殿的方向跑去。
“林太医!!林太医!!!”
小太监撕心裂肺的声音逐渐远去,小玄凤被刚才的动静吓了一大跳,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还在不断地喊着“殿下”“殿下”。
林安平提着药匣子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副情景。
他倒吸一口凉气,哆嗦着想打开手中的药匣子,人在慌张的时候更容易出错,他手越来越抖,花费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才打开匣子,他忍不住呵斥一旁呆愣站着的小太监:“还愣着干什么!去把殿下扶起来!”
小太监终于回过神来,忙不迭跑向谢念,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谢念扶回木椅上。
谢念痛苦地急喘一声,脸色逐渐灰败下去。
在上三层下三层的匣子里找了片刻,林安平终于找见救命用的药丸,立刻转头大步流星走到谢念面前:“殿下……殿下,先把这个吃了……”
他语气里有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眼睁睁看着谢念把药丸吞下去后,悬到嗓子眼的心依旧没敢放下。
他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亲眼目睹谢念发病时的模样。
平日里谢念虽说脸色总要比别人更加苍白,身形也更加清瘦,但从未表现出一丁点的脆弱。
即使高热也能冷静安排好所有事,即使咳嗽也表现地神色如常,有时候几乎会让人忘记他其实是个久病缠身之人。
直到今天,直到刚才那让人惊心动魄的一幕,他才真真切切意识到,稍有不慎,谢念便有可能被一直笼罩在头顶的死亡阴影带走。
一想到这点,林安平害怕地连手都开始发颤。
吞下药丸后,喉口的窒息感总算逐渐消退。
谢念缓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后知后觉感受到手掌和膝盖传来的阵阵灼烧痛感。
他抬起手,这才发现掌心当中嵌入了不少碎瓷片。血水顺着手肘蜿蜒而下,滴到柔软地毯上,顷刻洇开一小片暗红色的痕迹。
膝盖处有衣料遮挡,伤势不像手上那么惨烈,但鲜血依旧染红了布料,看起来触目惊心。
谢念有些木然地看着眼前的惨状,连开口解释的力气都没有。
鲜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面上,聚成了一洼小小的血泊。
林安平颤抖着狠狠抹了把脸,相当识趣,没有问任何不该问的问题,只是将匣子里一卷卷的白布条抱了出来,转头朝向谢念的方向:“殿下,让我帮您包扎一下吧。”
谢念阖上双眸。
徒劳无功而已。
他什么也没说,手向后摆了摆——意思是让他出去。
林安平站在原地半晌,手中还抱着相当沉的布条,谢念依旧没有要收回成命的意思。
“殿下……”林安平试图再挣扎一下。
谢念长叹一声。
林安平什么都不敢说了,他闭了闭眼,轻轻将布条放在桌面上,刚准备转身离开,谢念沙哑声音便从背后响起。
“不要告诉谢告禅。”
林安平脚下动作一顿,他几乎是有些急切地发问:“为什么!?殿下您都伤成这样了——”
“听不懂我说什么吗?”
谢念睁开眼,漂亮的眼眸中空空荡荡,仿佛无底的空洞一般:“不要告诉他。”
说罢,他再次合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才渐渐远去,最后响起“咔哒”一声轻响后,寝殿内重归寂静。
小太监还站在原地,相当无措,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谢念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许久未动,只有胸膛微微起伏的弧度证明他还活着。他身上的血迹半干,映在雪白衣衫上显得格外狰狞。
又过了许久,谢念嘶哑的声音才在殿内响起:“去备水。我要沐浴。”
即便离得这么远的距离下,小太监依然能看见谢念手掌上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欲言又止:这么深的伤口,难道不会感染吗?
但他提不起勇气开口,只好怯懦应下,匆匆忙忙去准备热水。
热水放好后,谢念便把他赶了出去。
刚进木桶,清澈见底的水立即晕开一层淡淡的红色,身上每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仿佛有一把利刃反复地在他身上切割,连额角神经都在跟着突突直跳。
谢念闭眼,脸色比往常还要苍白。
绸缎般墨发飘在水面上,将水面下的情形遮挡地严严实实。温热的水流淌过膝盖,手掌上每处伤口,将新鲜涌出的,亦或是早已干涸的血迹尽数冲刷带走。
约莫半刻钟后,谢念才从水中缓缓起身。
水桶中的水呈现出淡粉色,碎瓷片跟着沉到木桶底部,谢念避开那些瓷片,跨出木桶。
他仔细缠好布条,将伤口挡得严严实实,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衫。他站在铜镜前,一瞬不眨地盯着镜中的自己。
墨发带着水汽披散在身后,脸色素白,下颌线顺着一路隐至衣领当中,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
除了手上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过于醒目以外,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他试着动了下,膝盖处立刻传来剜骨般的疼痛。
外面的天色已经逐渐擦黑,谢念包扎折腾了半天,这才想起自己寝殿里还有个别的活物。
他在各个角落里找了许久,才在床榻后找见了瑟瑟发抖的小玄凤。
小玄凤饿得前胸贴后背,看到谢念后马上飞奔出来,叽叽叽叽地叫着“殿下”。
谢念伸手,轻轻摸上玄凤毛茸茸的脑袋。
玄凤很是受用,绕着谢念的手指蹭了半天,连眼睛都眯在一起。
“……对不起。”
谢念声音极轻,好像一阵风吹过就能飘散。
小玄凤自然听不懂谢念为什么要和他道歉,只是继续围着谢念叽叽喳喳。谢念找来食水,静静看着玄凤吃完后,才慢慢起身。
他能感觉到鲜血再次渗出,要不了多久,他就需要再换一次布条,防止染红衣衫。
旧疾复发来得太过突然,直至此刻,谢念望向窗外高挂柳梢的银月之后,意识才逐渐回笼。
密旨仿佛无情嘲弄着他的命运,将他从一处囚笼换到了另一处,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告知他,他那些费尽心思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小打小闹,只需一卷圣旨,寥寥几语,就能将他所有的努力全部毁于一旦。
除非死亡,他才能将禁锢在身上的枷锁解除。
谢念盯着窗前明月,忽而想起殿前的水井。
水井早就废弃了,他年幼时曾好奇朝着里面张望,底下只有纠缠的墨绿色水藻,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他邃然站起,脑海中空白一片,只剩下一个念头疯狂回响。
跳下去。
只要跳下去,一切就能够一了百了。
他将不再经受任何身世被发现的煎熬,不再惶恐于某日谢告禅发现他们之间的连接其实脆弱到一触即碎,不再永远困于某地无法逃脱——
只需要他跳下去。
念头像是水藻一样缠绕着他,谢念心中没了一丝一毫的杂念,连身上丝丝缕缕的痛楚都感受不到了,他当即不管不顾就要朝着水井的方向走去。
哐当——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谢念漠然垂眸扫了一眼,在看清是什么后,忽而脚步一顿。
是他当年送给谢告禅的木雕。
雕了一对,一个放在了谢告禅那儿,一个留给了自己。
造型丑陋,头大脚轻,谢念却还能回想起当初是怎么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
“叽叽叽叽叽叽!”
玄凤笨拙地飞过来,像是对它身边的木疙瘩相当好奇一般,跳来跳去,试图和躺在地上的木雕交流。
刚才着了魔般的念头如潮水般褪去,谢念再次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来自膝盖和手心的痛楚。
他轻“嘶”一声,重新坐回木椅上。
玄凤还在围着木雕团团转,谢念垂下眼,注视半晌,心中奇异地平静下来。
还有机会。
即使圣旨已经降下,也未必就说明事情已成定局。
圣旨忽然有变,一定和前几日枢密使家女儿失踪脱不了干系。枢密使是三皇子党派,女儿早在几年前就已消失,却一直到今日才说出……这是针对谢告禅设下的一场阴谋。
皇帝也许知情此事,也许不知情,探花郎本身无权无势,又为何要将他这个名义上的“公主”许配给苏文清?再者说,又为何要密而不发,将这件事瞒下去?
千丝万缕在脑海中交织,思绪被阻断在了迷雾之外,谢念眉头微蹙,只觉面前种种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其中一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叩叩叩——
谢念回神,转头望向殿门的方向。
“……谁?”他一整日都未进水进食,开口时才意识到自己声音沙哑的厉害。
殿门从外缓缓推开,露出了一张他目前最不想见到的人的脸。
谢念眉头紧皱,眼中嫌恶毫不掩饰:“别进来。”
“踏进来一步,我不介意今天就让你血洒当场。”
苏文清愣了下,而后果真如他所言,乖乖站在原地,脸上还挂着一贯的笑意,谢念看着便觉得反胃。
“殿下好生无情,臣那日可是被三皇子的侍卫追了大半夜,一直到天明才侥幸甩脱。”
谢念更想吐了。
他冷冷盯着苏文清,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多说:“你来做什么?”
苏文清笑了下:“殿下刚才接到密旨了吧?”
原本抑制下去的反胃再次翻涌上来,谢念强行压下心中想要杀人的冲动,冷眼看着苏文清气定神闲的模样,几乎是瞬间便想通了其中种种关联。
“……是你做的?”谢念气极反笑,一瞬间想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出现自戕的念头。
早知如此,他就该原原本本地,积攒好所有力气等在这里,一等苏文清踏过门槛,就将其剥皮抽筋,碎尸万段,千刀万剐……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平静下来。
他经受不住一天内两次病发,若是这样,他会先一步走在苏文清前头。
苏文清见势不妙,连忙说明自己的来意:“这件事虽然是臣主动请皇上赐婚,但实际是为了帮助殿下……”
谢念眉头皱得更紧,眼中嫌恶不减反增。
对上谢念视线后,苏文清一噎,最后还是放弃了那些弯弯绕绕,硬着头皮将最重要的信息说了出来:“殿下,您当年的亲人找到了。”
谁?
和他有血缘关系的那些人,不是早被抄家流放,死了个干干净净吗?
见谢念不信,苏文清继续解释道:“臣也是和……大皇子苦苦探寻了许久,才在一个边陲小镇找到了那位公子的踪迹。”
谢念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坐在原处。
“殿下当初的宗族,支持的是先帝立下的原太子,只是当今圣上登上皇位后,就将原先太子一党全都赶尽杀绝,涉事之广,几乎将半个朝廷都血洗了一遍。”
“而后清算的当天,殿下的爹娘将殿下送入宫中,原本还想将族中另一位公子也一同送出去,只不过皇帝的人来得太快,只能匆匆忙忙塞到缸中……而后那位公子便一直在外逃亡,直到前两日才被我等找到。”
苏文清说得有些口干舌燥,原想找个位置坐下继续说,但看清谢念冷淡的眼神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又后退一步,拉开了安全距离后才继续说下去。
“臣那日逃出宫后去见了他,和殿下您长得很像。”
“他如今在何处?”谢念突然开口。
“就在臣的宅邸当中,因为身份原因不好露面,臣不敢让他出门。”
“你觉得我信么?”谢念挑眉,觉得苏文清简直是把他当成傻子糊弄。
如果单单是因为这个,何必大动干戈让皇帝赐婚?
一个不知道隔了几代的所谓“血亲”,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去见面?
苏文清长叹一口气:“臣自然也不是那等好善乐施之人。”
谢念懒得与他废话,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有话直说。
“殿下也知道我与那人的关系吧?”苏文清斟酌着用词,决定先从相对最容易接受的方式开口。
“与我何关?”谢念有点不耐烦起来。
见状,苏文清放弃了原先的策略,简单而直白地说出自己的目的:“大皇子想和您见一面。”
谢念眼也不眨地盯着他,心中冷笑一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因为知道他绝不会答应有关苏文清的任何请求,所以如此大费周章,费尽心机,甚至不惜让皇帝下旨赐婚,也要让他和废太子见一面。
谢念连带着没见过面的废太子也一并厌恶起来。
“为什么觉得我会乖乖照做?就凭刚才那点儿筹码?”谢念语气漠然。
他连亲爹亲娘的面都不曾见过,更别说苏文清口中不知道隔了多少代的公子,见了面都不一定能认出来的人,为什么会为之赴汤蹈火?
再者说,这种未经允许便擅自主张的行为与挟持无异,他能让苏文清现在还能够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已经是仁慈。
大抵是看穿了谢念的心思,苏文清笑了下,继续道:“当然不止于此。”
“那位公子手中还有当初抄家的证据,”他低下声音,在夜色中低语,“殿下不想为自己的宗族平反么?”
平反?谢念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感觉自己似乎隐隐接触到了问题的核心。
“换种方式来说,”苏文清与谢念四目相对,“殿下不想出宫吗?”
谢念沉默片刻。
苏文清见谢念隐隐有被说动的意思,继续趁热打铁道:“殿下其实早就厌恶了在宫中的生活,是吗?”
“玉寒池池底有条密道,殿下无意发现后,便想趁着无人从密道逃出去,却没想到反被路过的太子殿下救起了。对吗?”
谢念盯着他,不置可否。
苏文清脸上带着一贯的笑意:“这些也是大皇子告诉我的。所以臣那天确实是在那儿专门等殿下到来的。”
“说话能不能不那么恶心?”谢念有些不耐烦道。
苏文清笑了笑,不是很在意谢念的评价:“臣也只是奉命行事。殿下,您当真不想试一下吗?只要出了宫,大皇子自然有自己的门道帮您恢复身份,又或者您不想再参与相关的纠纷,大皇子同样可以给您一笔足够衣食无忧的钱,此后您再也不用和皇室扯上关系……”
“只需要见一面,您就能得到您想要的一切。”
谢念眼神怀疑,装成平常警惕的样子:“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既然如大皇子所说,我以后可以恢复自由身,又为什么要见我这个庶人的面?”
苏文清被谢念反问得愣怔片刻,半晌摇了摇头道:“臣只是转述,具体大皇子为什么要这么做,臣也不清楚。”
谢念嗤笑一声:“看来大皇子也不是完全信任你。”
苏文清丝毫不因为谢念的话气馁:“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臣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即可。”
谢念甚感无趣。
“其实大皇子还说了一件事,”见谢念仍然没有应允的意思,苏文清顿了顿,决定抛出最后的杀手锏,“大皇子说,若是五殿下肯去见他一面,可以将自己积攒多年的私家军送给您,您可以任凭自己喜好处置。”
一直显得兴味索然的谢念忽而一顿。
他掀起眼睫,看向不知何时已经收敛了笑意的苏文清。
“此话当真?”
“臣绝无半句虚言。”
这招果然对谢念有用。就算他自己不需要,也会考虑到谢告禅的需求,最后不论他愿不愿意,都会先去和大皇子见一面。
谢念没再说话,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击桌面。
一刻钟……两刻钟……近一个时辰过去……
苏文清站得腿都酸了,才听见谢念冷淡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知道了。”
苏文清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殿下您答应了!?”
他都做好了再和谢念扯皮大几个时辰的想法,没想到谢念这么干脆就答应了!?他来之前都和大皇子说好了,要是谢念不管不顾当真让他血溅当场,还请大皇子记得照顾他一家老小……
苏文清这边还在神游天外,谢念已然皱起眉头。
“还不滚?”
苏文清这才回过神来,连声应是,准备脚底一滑,溜之大吉。
临走之前,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探头对着谢念道:“殿下,臣还有一事忘记说明。”
谢念冷冷看着他。
“那个姓何的小公子说,他很想见您一面。”
谢念没想到他说的会是这件事,一时沉默下来。
“他在外逃亡多年,一直以为自己孤身一人,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同族血亲,”苏文清想了想,继续说道,“他说您爹娘都是好人,虽然无缘再见,但很想见见他们的孩子,亲自感谢。”
话音落下,谢念显得神色不明,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他整个人向后一仰,语气里带着点不甚明显的疲惫。
“滚吧。”
苏文清“诶”了一声,麻溜滚了。
殿内重归寂静。
千头万绪全都纠结在一起,就算想要从头开始梳理,也显得相当费力。
想了半天,谢念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毫无关联的念头。
原来自己应该姓何。
原来世界上还有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想要与他见上一面。
他坐在原地没动,半晌才发现手掌上的白布已经再次被鲜血浸透。
只是这次渗出的血总归要比第一次少些,连痛感都减去不少。
谢念慢吞吞起身,开始不急不缓地给自己换布条。
有一部分血肉黏连在原先的布条上,若是直接扯下,定然会连皮带肉地撕下一块。谢念盯着那些粘连的皮肉半晌,忽而伸手,狠狠将布条撕了下来。
撕拉——
手掌上顿时变得鲜血淋漓,原先已经结好的,薄薄的一层血痂也尽数被他扯落,伤口显得愈发触目惊心起来。
谢念眉头微蹙,半晌才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等血滴得差不多后,谢念才重新包扎起来。鲜血很快再次渗了出来,看起来和第一次包扎没什么差别。
余下几处伤口他都没再故意撕扯,只是循规蹈矩地包扎起来。
待全部换好后,谢念起身朝着偏殿的方向走去。
立在偏殿门前,谢念抬手,“叩叩”两声敲响了房门。
林安平焦灼地一直没敢睡,听见敲门声后立即开门:“殿下!您……您怎么样了?”
谢念举起手,向他展示手中规规整整缠绕了好几圈的布条。
“替我准备马车,”谢念语气淡淡,“我要去见谢告禅。”
——
马车在深夜的皇宫中辘辘而行,他的居所离东宫极远,需要横跨整个皇宫才能到达。
谢念干脆闭目养神,开始盘算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枢密使与三皇子定然是一丘之貉,也许一开始将女儿失踪上报给皇帝,就是为了给谢告禅设局。
而苏文清背后的大皇子亦有自己的打算,虽然不知道大皇子为什么非要见他,但手中的筹码正好是他所需要的。
至于皇帝……谢念缓缓吐出一口气,一时间也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制衡三皇子党派和太子党派?还是单纯想要恶心谢告禅而已?毕竟他都能让谢告禅在边疆待那么久……
那么谢告禅呢?
谢念思绪忽然停滞了片刻。
他的皇兄,又会在其中有什么图谋吗?
“殿下,东宫到了。”
谢念回神,趁着甬道无人,悄然下了马车,径直走进东宫当中。
东宫内依旧灯火通明,翁子实正在殿外看守,看清来人是谢念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五殿下?您怎么来了?”
谢念朝他颔首:“我找太子殿下。”
因为距离实在太远,谢告禅之前一直不许谢念一个人过来,这次还是谢念头次主动踏足东宫。
翁子实连忙道:“那我去禀告太子殿下。”
说罢,他转头进了寝殿当中。
不消片刻,翁子实又急匆匆出来,脸上还带着几分尴尬:“五殿下请。太子殿下有令,以后若是您来,不必禀告,直接进去就好。”
谢念点了点头,抬手推开了殿门。
殿内烛火摇曳,谢告禅大半个人都被高高堆起的卷宗挡着,眉间还带着掩饰不住的疲倦之意。
看见谢念后,他脸上的神色才缓和些许:“念念,过来。”
谢念关好殿门,三两步走到谢告禅跟前。
“皇兄。”谢念神色与往常无异,声音也恢复了平常的声线,不像刚才那么嘶哑了。
还未等他再次,谢告禅眼便睛敏锐捕捉到谢念手上还在渗血的布条,眉头当即紧锁:“怎么回事?”
谢念摊开双手让谢告禅看,面不改色地撒着谎:“不小心打碎了茶盏,划伤了手。”
谢告禅立即放下手上的卷宗,一边去找桌案上的金疮药,一边忍不住皱眉:“为什么不去找林安平处理?”
谢念垂眼,目光落在担忧神色明显的谢告禅身上。
“我想来找皇兄。”
谢告禅手上的动作一顿。
谢念声音很轻,继续垂眸看向谢告禅,目光专注,像是想要将谢告禅脸上每处细节都细细描摹下来一般:“我不想让他包扎。我想来找皇兄。”
“皇兄,你已经好几日没来了。”
“我好想你。”
字字清晰,尽数落入谢告禅耳中。
谢告禅呼吸一滞,蓦地抬头看向谢念。
谢念的脸比平常还要素白一些,到了近乎透明的地步。在烛火的映照之下,宛如一尊精雕玉琢的玉人。
谢念神情专注,瞳孔中的倒影仿佛只能盛下他一人。
谢告禅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样,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下。
他闭上眼,试图压下心底那些不受控制的,疯狂生长的欲念。
片刻过后,再睁眼时,谢告禅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坐过来,孤替你处理伤口。”
谢念没有丝毫犹豫,坐到谢告禅身边,伸出两只手。
大抵是常年征战沙场养成的习惯,谢告禅的动作明显要熟练许多,他拆解布条时,谢念甚至没感觉到一丝疼痛。
当手心处狰狞的伤疤完全显露出来的时候,谢告禅神色一冷,握着谢念手腕的手不自觉收紧几分。
“划伤的?”
谢念点点头,语气乖顺:“瓷片太锋利了,捡起来的时候不小心划到的。”
谢告禅明显不相信他的话,谢念不欲过多解释,他被桎梏在谢告禅掌心里的手动了动,食指指向谢告禅手上那副玄色手套。
“皇兄为什么要带着手套?”
玄色手套紧紧包裹着谢告禅的手,骨节清晰而突出,只有两根手指露在外面,疤痕从指缝处蜿蜒而上,一路延伸到指尖方才止住。
“皇兄的手也受过伤么?”谢念语气里带着点好奇。
谢告禅垂眸,视线落在谢念脸上:“想知道?”
谢念乖巧地点了点头。
谢告禅语气淡淡:“先上药。”
不知道是不是谢告禅这里的金疮药和外面的成分不同,撒到伤口上后居然没有想象中那般刺痛。
但谢念还是配合地轻“嘶”一声,垂下眼睫,声音发颤:“好疼……”
“真的?”谢告禅手上动作果然慢了几分,撒药的时候比方才还要细致。
即便如此,谢念也没能让这段时间拖延得更久些。
包扎好后,谢告禅像往常那样叮嘱谢念:“下次再受伤,就派人来找我,不要自己赶过来。”
谢念眼神透出执拗来:“可我想马上见到皇兄。我一分一秒都不想等,自己坐马车来,才是最快的。”
他若是以后真的要出宫,是不是能见到谢告禅的机会就更少了?就算谢告禅不嫌弃他只是个庶人,原先的感情会不会也慢慢被时间消磨掉?
假如……假如谢告禅有一日得知自己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会不会就从此不见他了?
谢告禅下意识皱眉。放在平常,谢念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这种话说出口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谢念今天才会这么急切来见他?
“念念,你……”
“皇兄。”谢念打断他,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执着,仿佛要望向他的灵魂深处。
“如果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你还会这样对我吗?”
第27章
一直潜藏于灵魂深处的声音轰然作响, 原先所有的自我欺骗的说辞都在此刻被血淋淋地揭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心神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剧烈震荡,谢告禅整个人僵在原地,他手中还攥着那瓶用了一半的金疮药, 在听见谢念说的话后下意识松开。
哐当——
金疮药顺着撒了一地, 瓶子骨碌碌滚到柜底。
谢念并不期望谢告禅有所回应。
一直隐藏的秘密以这种方式说出口后, 悬在心间的巨石忽然落了下去, 谢念反倒觉得轻松许多。
他笑了下, 起身离开。
——
谢念走后,谢告禅做了个梦。
梦中他身处迷雾当中,面前是无数个岔路口。无论他选择从哪条路出去,最后都会兜兜转转, 回到一开始的地方。
逐渐地,岔路口随着他的选择而逐渐变少, 走过的路口被浓重而厚密的雾气遮挡,摆在面前的只剩下三条路。
谢告禅走向最左侧的路。
没走出多远, 眼前变成了一片沙场。
人的咆哮声与血液齐飞,战马在地面上留下凌乱痕迹,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十几名战士, 箭羽或者刺穿他们的胸膛,或者刺穿他们的咽喉, 只是无一例外,脸庞都被浓雾遮挡,看不出是谁。
谢告禅身着甲胄, 手持长剑,战士穿过他奔向敌军,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
“杀——!!!”
身后传来熟悉的破空声, 常年征战沙场的警觉在耳边作响,他蓦然转身,抬手挡住自上而下劈来的长剑!
当!长剑交汇激起一串火花,谢告禅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折腰下弯,躲过自身后横扫而来的雪亮匕首,反手前刺,捅穿面前人的胸膛!
被浓雾遮挡的战士缓缓倒下,身后的匕首却越来越快,像是能预测到谢告禅每一步动作,谢告禅转身抵挡,那人的动作却如同鬼魅,谢告禅转身不过瞬间,顷刻便抵上了咽喉!
利刃距离喉口不足一寸,谢告禅当机立断,扔下长剑,手直接握住白刃,以一种极为恐怖的爆发力硬生生将匕首寸寸掰弯!
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登时将匕首从那人手中抽出,反手握住刀柄,自下而上迅速划开喉管——
血液喷涌而出,谢告禅偏头避开,沙石飞走,他不出所料,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跟随他七年的护兵脸上带着相当清晰的愤恨,一手死死抓住喉咙试图延缓血液喷涌,一手直指谢告禅,口型张得极大,血沫自他嘴边不断地溢出,将他下半张脸染得通红。
扑通——
护兵轰然倒地,溅起一地尘土,谢告禅眼前场景骤然变幻,片刻后,他又回到了原点。
和梦中场景不同,他现在还能记起那位护兵临死前对他的诅咒。
沙哑而撕裂的声线犹如恶鬼,以最恶毒的话咒他死前当千刀万剐,死后不得超生,声音忽高忽低,代替了那把没能刺进他咽喉的利刃,直直刺向太阳穴。
谢告禅闭了闭眼,试图忽略额角越来越剧烈的疼痛。
片刻后,他睁开眼,选择了最右侧那条路。
眼前景象摇身一变,变成了烟雾缭绕的政事殿。
皇帝站在上首,双手背后,珠帘挡住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谢告禅。”
声音不怒自威,谢告禅站在原地,心中毫无波澜。
大抵皇帝也不需要他的回应,继续自顾自说了下去:“作为储君,你应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在边疆几年,你可有所进益?”
谢告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半晌才开口。
“父皇希望儿臣所受,儿臣已经尽数蒙受。”
“当年的错,你可承认?”
谢告禅眼神不变,语气平静:“我没有做错什么。”
皇帝的声音陡然高亢起来:“谢告禅!你为何不知悔改!?”
声音在殿内久久回荡,政事殿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摇晃起来,断木从身边擦肩而过,激起一地尘埃。谢告禅眼也未眨,仍旧站在原地,语气不卑不亢:“非我之错,为何要认?”
“你放肆!”
一阵狂风经过,掀起皇帝面前的珠帘,露出他因愤怒而扭曲在一起的脸。
摆在角落的炼丹炉忽然发出刺耳的声响,铜盖在蒸汽的作用下疯狂乱跳,仿佛有什么即将要破土而出——
丹炉轰然炸裂成千万片,从里面骨碌碌滚出的并非丹药,而是皇叔的头颅。
头颅一直滚到他脚下才止住,血肉模糊的脸正对着他,眼神中的惊恐与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谢告禅闭上眼。
再睁眼时,眼前只剩下一条路。
谢告禅走进去,路径越来越狭窄,最后面前豁然开朗,不远处的玉寒池在月光照耀下显得尤为宁静,水面还泛着银白色的光芒。
有个单薄身影身披罗衫,邻水而坐,墨发挡住他的侧脸,纤长眼睫微颤,像是展翅欲飞的蝶。
直至谢告禅的脚步声渐渐接近,那人仰头,露出脆弱脖颈。
“皇兄?你怎么在这儿?”见到是谢告禅后,谢念笑了下,眼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心中欲念呼之欲出,谢告禅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点不能为人知晓的扭曲心意。
谢念见他不答,眼底闪过一丝困惑,毫无设防地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腕。
“皇兄?为何不理我?”
袖袍随着谢念的动作滑下,层层堆叠至手肘处,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臂。
谢告禅注视半晌,忽而反手握住谢念的手,顺着滑入指缝间,十指相扣。
“念念……”直至开口,谢告禅才惊觉自己声音竟然如此低哑。
谢念无知无觉,紧挨着谢告禅的肩膀,指向池中游弋的锦鲤:“皇兄你猜,那些锦鲤为什么都朝着远处游?”
谢告禅依然没有松开手,他顺着谢念所指的方向看去,锦鲤正成群结队地排成长列,朝着被迷雾遮掩的深处游去。
他转头,谢念正目光专注地望向远处,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
直至此刻,谢告禅才能放下平日种种枷锁,肆无忌惮地扫过谢念脸上每一处,从微微上扬的眼尾,再到直挺光洁的鼻梁,最后目光一停,落在了带着淡淡血色的嘴唇上。
“原因其实很简单,”谢念继续说了下去,他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再远些的地方,在玉寒池的池底,有条仅容许一人通过的密道,只要从那里出去,就可以逃出皇宫。”
话语落下,谢告禅手上力道又大了几分,几乎像是要将谢念融入骨血那般。
谢念转头看向他,声音很轻:“皇兄。我想逃出去。”
过了许久,谢告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不行。”
“……为什么?”谢念愣了下,试图抽出自己的手,抽了下,没抽动。
谢告禅力气极大,他定定注视谢念半晌,而后伸手,轻轻抚上谢念脸庞。
“念念……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紫玉尺,白银铛。
信物被尽数收在匣中,只要一打开,所有的心迹将会遵从着他们本来的命运,展露在谢念眼前。
眼前场景骤然变幻,脚下的玉寒池变成了床榻,软烟罗账自梁顶垂下,将面前之人的脸庞都变得模糊。
谢念身上仅着单薄罗衫,顺着身形折出柔软的弧度。他一瞬不眨地盯着谢告禅,烛火摇曳间,眼下那颗痣显露出别样的妖异。
“皇兄……”声音很轻,似乎带着某种蛊惑意味,在他耳边不断回响。
谢告禅呼吸变得灼热起来。
他目光寸寸描摹过谢念的脸庞,谢念眼神专注,仿佛只能容下他一人一般。
半晌,谢告禅伸手,粗糙指腹轻轻划过谢念嘴唇。
始料未及的变故突然发生,谢念忽而张口,低头咬住谢告禅指尖。贝齿在指腹间来回轻磨,谢念再次仰头望向他,眼底却没有一丝杂念。
手腕被谢念虚虚握住,像是在预防着他的抽离。
“皇兄……”谢念声音变得虚幻起来,“念念知道,你喜欢念念,对吗?”
“皇兄”二字一出,谢告禅顿时清醒过来。
面前之人不知何时已经跨坐在他身上,墨色长发尽数落在肩前,长睫微垂,眼中烛火摇曳,正倒映着他的身影。
谢念指尖轻轻划过他胸膛,又顺着一寸,又一寸向下。
指尖即将抵达下袍时,谢告禅一把抓住他的手,谢念眼神似有不解,反倒凑得更近。
谢告禅甚至能感知到面前之人清浅的呼吸声。
谢念眼睫轻颤:“皇兄不喜欢这样吗?”
妄念自心底腾然升起,心中困兽带着残暴的力量几乎妄图冲破囚笼,兀地,谢告禅狼狈避开目光,极力克制着呼出被情欲沾染的气息。
他抓着谢念的力气极大,眼中痛苦与情欲交织,没有推开谢念,更没有拉近谢念。
“皇兄……”声音如同咒语般在他耳侧反复回响,“皇兄在害怕什么?”
谢念凑得更近,两人鼻尖相距不足一寸。
“如果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你还会这样对我吗?”
轰——
无意间的引爆让他耳畔轰然作响,谢告禅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谢告禅忽然起身,反制住谢念双手,以面对面的方式被迫让谢念只能直面着他——
做万人敬仰的将军有何用处,做天命所归的储君又能如何?
他的命运早在与谢念重逢那刻就已注定,在无数个选择的分叉路口中,唯有将一切献祭给面前之人,才是他命定的归宿。
即便罪孽满身,万劫不复……
他也甘之如饴。
第28章
此后几日, 谢念过得异常平静。
那晚的密旨像是从未颁布过,谢念生活一切如常。晨起喂玄凤,午时用膳,有时下午谢告禅来看他, 谢念也没表现出异样, 直至谢告禅离开后, 才会抽出床榻底下藏着的短匕。
短匕雪亮而锋利, 稍不注意便可能划破人的皮肤。
他坐在床榻边缘, 将白布蒙在自己眼前,在后脑勺处打了个松散的结,而后握住匕首,一次次尝试出刀的角度。
或高, 或低,只要稍有偏折, 便无法达到一击致命的效果。
他只有一次机会。
谢念并不完全相信苏文清的话,如果他们有足够大的诚意, 就算冒着丧命的风险也会让大皇子进宫和他见一面,而不是用赐婚这种无可挽回的方式来逼迫他。
他们有别的目的。
但他们同时也很清楚谢念想要什么。
出宫的自由,以及谢告禅相关的利益。
并且自信于这两点能够打动他, 即使明知赐婚的方式会触怒他,也丝毫没有动摇。
谢念手上动作未停, 脑海中思绪逐渐串联起来——
当。
随着清脆而微小的声音,谢念短刀精准刺向木雕的咽喉,直取脆弱纤细的喉管, 分毫不差。
他闭上眼,微微喘息着,额角已经冒出一层薄汗。
身体还是太差了, 支撑不了太久时间。
夜幕再次降临,谢念望了眼窗外,重新将匕首藏回被褥之下。
而后站在衣橱前,精挑细选了一段时间,抽出件纯黑大氅来。
上面还沾染着谢告禅身上熟悉的雪松气息,谢念照旧跪坐在床榻上,将大氅认认真真,整整齐齐铺好,而后掀起一个角,钻了进去。
周身被熟悉的冷香围绕,谢念蜷缩在其中,因为练习而加速的心跳渐渐平息下去,额角突突直跳的青筋仿佛也跟着被安抚,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中所有的焦躁不安都奇迹般消失了。
还好,还好皇兄还在他身边。
困意逐渐上涌,谢念意识沉沉进入梦乡,结束了周而复始的一天。
宫中残雪渐渐消融,御花园重新变得欣欣向荣起来,两道的枯枝上长出新芽,各式花卉争先恐后簇拥着绽开花苞,绚丽夺目,让人眼花缭乱。
距离谢念的及冠礼也更近了。
不知为何,谢念身形反倒更加清减下去。他比谢告禅刚回宫时更瘦,几乎到了形销骨立的程度。平常衣衫层层堆叠之下还看不出什么,只是有时无意间露出腕骨时,会让人忍不住感到心惊肉跳。
骨头上只挂着薄薄一层皮,青筋凸起,连走向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消一眼,便能想象到谢念身上其实连二两肉都没有。
“……为什么不肯吃饭?”
面前嘉肴美馔摆了满满一桌,谢念筷子在玉碗中捣来捣去,闻言总算停下动作,朝着对面的谢告禅笑了笑。
“皇兄,我刚吃完小厨房送来的糕点,实在没什么胃口。”
他眼下还带着淡淡的疲倦之意,连唇角弯起的弧度都显得像在勉强。
“到底怎么回事?”谢告禅眉头紧锁,自然不会信谢念的话。
莫名的不安感总会在悄然间升起,比如谢念越来越清癯的身躯,比如谢念眼下越来越明显的青色。
林安平多次诊脉,都显得一头雾水,说是因为肝气郁结,心情低落,所以会有食不下咽,夜不成寐的症状。
但谢念面上一切如常,谁都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对劲。
也只有在谢告禅陪他用膳时,看起来会稍微活跃些,进食也比往日要多,林安平观察了好几日,最后下了定论:只要谢告禅陪着,谢念便能恢复。
作为太医来说,这个结论显然十分荒唐。
但似乎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异议。
两人默不作声答应了提议,每日一起用膳,谢告禅忙碌时谢念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刻木雕,等谢告禅忙完就给他看自己的新作,而后再去御花园或者玉寒池散步,等到晚上才会分开。
只不过随着及冠礼的临近,谢告禅的陪伴也在无声中渐渐失效。
谢告禅心中不好的预感也越发频繁起来。
眼看着谢告禅的脸色逐渐变差,谢念紧急转移话题,起身越过桌案,拉住谢告禅袖袍:“皇兄陪我去看雪绒好不好?他昨天刚学会一句,还没来得及给皇兄听。”
桌上的菜肴基本没动几口,谢告禅扫了一眼,心想着让小厨房晚上再做些别的清淡菜式。
他随着谢念一起走到殿门口,“雪绒”待在用金丝缠绕的鸟笼中,看见谢念时眼睛一亮,扑闪着翅膀飞出笼外,口中还喊着“五殿下”“五殿下”。
声音清脆,像是山间冷泉击打乱石。
谢念伸出食指,接住玄凤,眼底流露出一丝笑意。
“诺,看看这是谁?”
雪绒歪着头看向谢告禅,片刻后又叽叽叽地叫起来。
“皇兄!皇兄!”
谢告禅眼神微动,有些意外。
他当时从属下送来的一群玄凤里选择了雪绒,却不曾想雪绒是个反应迟钝的,平常玄凤一两日就能学会的话,雪绒却怎么也学不明白,只会歪头状似不解的看着人,而后自以为领悟般跳上人的肩膀,用毛茸茸的头蹭来蹭去。
雪绒之前看到他只会叽叽乱叫。
谢念唇角微弯:“我教了它许多日,中间连哄带骗,将藏下的东西全喂了吃,才总算学会。”
他仰头,与谢告禅四目相对,眼中笑意几乎要溢出来:“皇兄是不是该奖励我些什么?”
谢告禅眸光沉沉,眼神不明。
半晌,他才开口:“念念想要什么?”
声音低哑,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心情。
谢念重新转回去,指尖蹭了蹭雪绒的头,将雪绒重新放回笼中木枝上。
“不知为何,我最近总是做梦……”谢念声音很轻,缓缓走向另一处桌案,指尖划过整齐摆成一排的木雕上,“梦见小时候和皇兄一道读书,梦见和皇兄一道去秋猎,梦见和皇兄在玉寒池边看锦鲤游弋。”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谢告禅心头忽地一跳,思绪不由自主地被拉回到那个淆乱的梦境当中。
“可总觉梦中时分太过短暂,梦醒后,又常常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谢念顿了下,继续说道:“我总觉得那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想不起来便会坐立不安,彻夜难眠。”
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般笑了下,看向谢告禅:“所以这几日总有些恹恹的,又觉得这实在羞于说出口,让皇兄担心了。”
像拙劣的借口,但谢告禅没有丝毫怀疑。
谢念从不在有关他的事情上撒谎。
“但刚才看到雪绒时,我突然想起来,梦中忘记的到底是什么了。”
“再过几日就是及冠礼,”谢念垂眼,纤长眼睫挡住他眼中大部分情绪,“等到那时,我是不是就该出宫开府,无召不得入宫……”
等到大皇子真的如他所说,让谢念重新恢复身份,是不是就再难回到宫中见谢告禅一面了?
等到那时,他又该以何种身份面对谢告禅?
更重要的是……谢念想到此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得知两人并无血缘关系后,谢告禅是否会觉得自己一直在欺骗他,是否不会再愿意见自己?
随着日期的临近,谢念几乎被这些疑虑折磨到精疲力竭。
他甚至升起了将一切坦白的念头,但望向谢告禅的眼睛时,嘴边的话却总是说不出口。
再等等……
拖的时间越久,那种噬心的痛苦便愈发强烈。
他只好编造梦境,假借幻象之口,诉说真心。
谢念深深吸了口气,将没说完的话说出。
“等到那时,我还能见到皇兄吗?”
声音落下,殿内变得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谢念下意识紧张起来,他轻一下,重一下地掐着虎口,仿佛疼痛能将他抽离出面前的场景般。
不知过了多久,谢告禅的声音才响起。
“……在担心这个?”
语气平静,听不出好坏。
谢念轻轻“嗯”了一声。
掐头去尾,将最重要的事件隐去,却依然想要从谢告禅口中听到想要的答案。
他自欺欺人般期待着。
谢告禅忽而抬腿,走到谢念面前,以最不紧不慢的速度整理好谢念略微揉皱在一起的衣领,指尖有意无意划过他下颌。
“害怕和皇兄分开?”谢告禅不动声色地问起。
谢念微微仰头,毫无察觉地在谢告禅面前暴露出脆弱易折的脖颈,漂亮的双眸一瞬不眨地看向他:“害怕。”
“即使出宫,也想要日日见到皇兄?”
谢念紧张地点了点头。
“因此彻夜难眠,茶饭不思,”谢告禅伸出手,将落下的碎发重新别回谢念耳后,“连木雕都不做了么?”
谢告禅的声音低沉而悦耳,仿佛带着某种蛊惑的魅力,谢念耳尖不争气地泛红,他低下头,声音比刚才还要小。
“……嗯。”
他垂眸,注视谢念半晌后,忽然轻笑出声。
谢念有些茫然不解地抬起头,不明白谢告禅为什么会是这种表情。
谢告禅眼底带着一丝极不明显的,相当隐秘的愉悦意味,他半俯下身,将谢念肩膀褶皱的布料重新捋平。
“……真可爱。”声音太小,太轻,以至于谢念都没能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不必担心。”谢告禅平视着谢念,眼底隐藏着某种让人看不分明的情绪。
“即便出宫,开府,我也可以让你此后在宫中仍然畅通无阻。”
他解下腰间玉佩,放到谢念手心当中。
“见此玉佩,犹如见我本人。”
“不论是你想来东宫见我,还是我出宫去见,”他缓慢地,将谢念手指一根根搭到冰凉玉佩上,“何种缘故,何种境地……”
“都无法将我们分开。”——
作者有话说:推推基友预收~《构史学家遇到杠精直男》
某大学生洛别辰一朝穿越,穿进了自己看过的龙傲天小说里,成了里面负责记录变态反派皇帝言行,最后被暴君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起居郎。
他继承原起居郎遗愿,必须写完一整部记录,方可回到原来的世界。
传闻这位帝王貌若谪仙,俊美无俦,从前是救国救世的大英雄,可登基之后,却性似豺狼,酷虐成性,视人命如草芥。
穿越第一日,这位暴君心血来潮,大手一挥:“往后记载皆无需汇报给朕,朕的功绩,任由后世评判。”
洛别辰战战兢兢:“是!”
上班第二天,洛别辰瑟瑟发抖。
上班第三天,洛别辰噤若寒蝉。
上班第N天,发现真的没人检查的文盲洛别辰终于憋不出了,他白天被暴君欺负狠了,已经逐渐心理变态。
他开始瞎编起来。
【某年某月某日,帝欲纳妃,不举,遂作罢。】
【先帝,你家儿子是gay,是gay啊!】
【惊!陛下性情大变竟是为了掩盖自己曾经卖钩子的历史,细思恐极!】
……
洛别辰成了一名光荣的构史学家,他阳奉阴违,明面上在暴君身边使劲夸夸,背地里疯狂构史,写得飞起。
直到有一天。
他看见自己的小册子被暴君拿在了手里。
这位暴君鹰视狼顾,凶相毕露,指着其中一行发问:“卖钩子是什么意思?朕要掩盖什么历史?”
洛别辰两股战战:“就是形容您从前骁勇善战,成就皇天霸业的历史。”
景曜帝:“卖是买卖的意思,街头商贩常用,朕当年平定北境,斩的是敌酋首级;踏平南疆,凭的是玄甲铁骑。照你这么说,难不成朕的皇天霸业,是靠沿街吆喝喊出来的?”
洛别辰:…
景曜帝又翻一页:“这几个西洋字符又是什么意思?”
洛别辰小心翼翼:“就是形容您龙精虎猛,非常哇塞。”
景曜帝:“听起来不错。”
洛别辰松了一口气。
景曜帝:“但我大X国威严赫赫,你用洋文干什么?”
洛别辰绞尽脑汁瞎编半天,景曜帝勾唇,邪魅一笑:“朕不信,朕要逮个西洋人问问。”
洛别辰:………
翻到最后一页,景曜帝终于看懂,他气笑了:“你就这么编排朕?”
小小起居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忍不住委委屈屈发出质问:“你、你不是说好了不看的吗?”
*
某构史学家因为这次翻车中途折戟,从此每天记下内容都要由暴君过目,夜夜掌灯,细细研读,再也不能肆意驰骋。
终于有天,洛别辰受不了了。
他扶着酸软的腰肢,难得认真记录【某年某月某日,皇帝耽于逸乐,夜夜笙歌,实非明君所为!】
景曜帝瞥见那行字,眉梢一挑,将小小史官拉入怀中:“朕苦心耕耘,为的是绵延子嗣,爱卿肚子不争气也就罢了,这般推诿,岂不是延误了社稷江山?”
“爱卿该当何罪?”
洛别辰:……………
救命你不要再抬杠了啊喂!
第29章
“好了, 五殿下。”
嬷嬷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谢念缓缓睁开双眸,望向铜镜中模糊的人影。
原本流水般的长发被一丝不苟束在脑后,挽成同心髻, 珠翠凤冠插在上首, 搭配各式钗钿插在左右, 高低错落间, 随着人的动作轻微摇晃, 在铜镜里折射出流光溢彩的光芒。
他的脸反而是模糊的。
他看不清自己脸上的妆容,更看不清自己现在是何神情。
视线顺着再向下,赤缎抹胸外披着绛罗大袖衫,云凤金丝霞帔沉沉搭在肩膀两侧, 黛青百迭裙长及地面,走动时暗纹流淌, 低调华美。
谢念无言,手撑着梳妆台借力, 缓缓起身。
身上如同有千斤重,层层堆叠的衣袍让他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是个无人之夜。
知晓密旨的人被压缩到了最小范围内,寝殿门口几个太监进进出出, 却连一丝脚步声都没发出。他们将殿内陈设分门别类,井然有序抬进金丝楠木箱里。谢念走至门口时突然停了下来, 回头看向自己生活了十九年的寝殿。
殿内陈设被一点点搬空,寝殿内逐渐空荡起来。桌案上排列整齐的木雕被全部收走,衣橱内空无一物, 只有雪绒还站在笼中木枝上,好奇地探出半颗淡黄的脑袋转来转去,看着太监们来回忙碌。
嬷嬷极有眼色, 见谢念目光扫过了门口的玄凤,立即压低声音道:“殿下要将这鸟也一起带过去吗?”
带过去?谢念心中莫名升起一点荒诞的心情。
他嘴角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并非蕴含着讥讽之意,也并非感觉到嬷嬷的说法有多好笑。若是仔仔细细去看,大概更趋近于自嘲之意。
嬷嬷觉得那是幻觉。她再眨眼时,那点笑意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
谢念最后伸出手,食指轻轻蹭过雪绒的头顶。
雪绒相当亲昵地回蹭着,谢念顿了下,还是抽回了手。
他收回目光,语气显得平静。
“留在这儿吧。”
他转身,拎起两侧过重的裙摆,踏过门槛。
皇宫门口早有轿子在等他,身后还跟了好几辆马车,用来存放他的“嫁妆”。
这是及冠礼前一晚。
夜色浓郁之际,有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地跨过皇宫侧门。小轿身后还跟着几辆规格普通的马车,辘辘朝着京城的西南方向前进。
京城此刻家家大门紧闭,只能偶尔听到一两声狗吠,在黑漆漆的夜晚中更显得寂静无声。
谢念坐在轿子正中央。繁复华丽钗钿压着他的脖颈,工艺复杂的霞帔压着他的肩膀,整个上半身都僵硬到动弹不得,更别说拿出袖口里藏着的短匕了。
谢念双手规矩交叠在腿间,心中忽然变得茫然。
困了他十几年的皇宫正在身后远去,他正走向更加未知的道路,不知等待他的到底是想象中的自由,还是下一个金丝笼。
时间并未容许他想清楚这个问题。
一个时辰后,轿子轻轻晃荡了下,随后“咔哒”一声,轻轻落下地砖上。
帘内伸进来一只手,帘外传来熟悉的温润声音:“五公主,请跟臣来。”
谢念思绪还未回神,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伸到面前的手,强行压制住了想要抽出匕首捅上两刀的冲动。
他随手抓起放在软垫上的红盖头,自己盖到了头上。
视野受阻,谢念只能看到脚下的一小方地面。
他绕过那只手,自己掀起帘子,扶着门框,走下喜轿。
苏文清手还停滞在半空中,他笑了下,像是想到谢念会这么做一样:“那公主跟紧我。”
喜轿所停的位置在宅邸后门,木门狭窄,一次仅容一人通过。
谢念不紧不慢跟在苏文清身后,进入布置好的厢房。
刚踏进门槛,谢念便停下脚步,不再向前走了。
他倚在门框边上,将遮挡视线的盖头扯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烛台上的红烛。
烛火摇曳,床榻上摆着满满当当的枣,花生,桂圆,栗子等物,绣着金线的红色被褥相当显眼,在冷清厢房内显出一点诡异的喜气洋洋来。
谢念感觉自己眼睛被针扎了。
他立即收回目光,眼底是掩盖不住的嫌恶:“你摆这些做戏给谁看?”
苏文清眼神似有受伤,捂住胸口:“五殿下何必如此?臣一片良苦用心,只是怕有宾客贸然闯进后露馅罢了。”
谢念根本不信他的鬼话:“你哪儿来的宾客?”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你这种怪人哪儿来的同窗好友?
苏文清:“……”
他沉默了下,解释显得很无力:“臣虽然平日不怎么和同窗来往,但婚丧嫁娶到底是人生大事,多少还是会给臣一个面子的。”
谢念懒得与他多废话:“密旨不能外传。你是怎么和他们说的?”
“臣只说是远方表妹……”苏文清说完又迅速找补了一句,“并非是想占殿下便宜,殿下不要误会。”
谢念连扫都没扫他一眼。
“大皇子人在哪儿?”
苏文清笑了下:“殿下不先见见你的同族血亲吗?”
谢念揉了揉眉间。片刻后,他掀起眼皮,眼神冷淡。
“是不是觉得只要将我带到这里,我就没办法把你们怎么样了?”
沉重服饰压得他小腿酸软,层层堆叠的衣衫毫不留情地挤压着肺腑间剩余的氧气,谢念半个身体彻底倚靠在门框上,不动声色地盯着苏文清,眼底寒意像是淬了冰。
“以为我孑然一身,就可以任由你们摆布?”
他最恨有人假借关心的名义控制他。
苏文清脸上笑意不变:“微臣岂敢?只是何公子确实离臣的府邸更近些,殿下若是不着急,可以先与他聊一聊。”
“至于大皇子,”苏文清顿了下,深觉顾左右而言他对谢念是没用的,干脆说个清楚,“大皇子身份特殊,早在被贬为庶人后就被下令不得踏足京城。现下正居城郊,要想赶过来,最少要一个时辰。”
谢念实在是不想和苏文清这种人打交道。看起温和好说话,其实像狗皮膏药一样,会先试探着说出自己的目的,达不成再找补各种理由,将自己圆成个有苦衷的体面人。
苏文清眼见谢念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厌恶,迅速开口转移了话题:“那殿下……先在此处等着?宾客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臣总不好将他们晾在外面。”
谢念没说话。
他眼神真诚,似乎真的感到为难一般:“殿下,您就当行行好,臣为了殿下和大皇子将自己婚约都搭进去了,若是在今天还闹出别的笑话,臣也不想活了,干脆一尺白绫吊死在房梁上好了!”
声音慷慨激昂,若不是场景不对,会让人以为今科探花郎在发表什么哀民生之多艰的大论。
谢念沉默了下,最后还是没把那句“没人拦着你”说出口。
他闭上眼,干脆摆了摆手:“滚。”
苏文清利落接旨:“嗻!”
临走前,他还是没忘记提醒一句:“殿下记得盖上盖头,若是让人看见殿下的脸就不好了。”
说罢不等谢念有所反应,便脚底一滑,溜到了庭院当中。
谢念额角隐隐跳起,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试图抚平烦躁心绪。
过了一会儿,谢念才动了下,坐到床榻边缘处,重新将盖头盖在头上。
眼前视野再次被遮挡,能看到的只有交叠在腿间的双手。
视野被遮住后,听觉变得更加灵敏起来。门外隐隐约约传来觥筹交错之声,投壶投进后,会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厢房内相当安静,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
谢念一点点摸索向袖口的匕首,直到触碰到冰凉锋锐的利刃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即使外面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也可以自保。
谢念心中默数着时辰,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嘈杂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人们有一阵没一阵的聊天声传入耳中,预示着外面即将散场。
谢念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哐当!
邃然间变故横生,一声巨响猝然将所有声音全部盖过,院内响起刺耳的尖叫声!
“太子殿下有令!今科探花郎涉嫌重案,立即拘审,所有人不得离开!”
侍卫的声音让整个庭院炸开了锅,杂乱脚步声交织着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门外火光冲天,谢念大脑一片空白,呆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怎么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片刻后,谢念忽而耳尖一动,听见了门扉被推开的“吱呀”声响。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停到不足半尺远处。
谢念又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绣着金线的皂靴。
他浑身僵硬,彻彻底底,一动也不敢动了。
一旁的桌案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不过片刻,他眼前的红布被挑开——
映入眼帘的,是谢告禅看不出喜怒的脸。
眉眼锋利,眼如点漆。
表情平静,谢念却总觉平静表面下隐藏着的,可能是他从未见过的惊涛骇浪。
谢告禅半俯下身,与谢念四目相对。
谢念呼吸一滞,下意识想要后缩。
谢告禅忽而伸手,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托住谢念后脖颈,让他丧失了任何躲藏的余地。
“念念……”谢告禅眼神温柔,指尖轻轻摩挲过他脸颊,声音低哑。
“为什么要跑?”
“为什么要嫁给别人?”
谢念喉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张口半天,连一个音节都难以发出。
谢告禅指腹不轻不重擦过他嘴唇,低沉声音里情绪不明。
“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
第30章
一刻钟前。
谢告禅放下手中奏折, 向后一仰,闭目养神。
锋利俊美的眉眼带着些许疲倦,月光透过窗棂打进来,恍若冰冷而完美的雕塑。
翁子实安安静静站在一旁, 片刻后听见谢告禅的声音响起。
“……林将军那边怎么说?”
翁子实立马回答:“林将军愿意和殿下合作, 也愿意交出手中兵符。他说他相信殿下的人品……这天下也该易主了。”
说道最后几个字时, 翁子实特意压低了声音。谢告禅没做回答, 只是看向窗外, 恍然发觉银月不知何时已经高悬夜空。
今夜没有星星,半轮弦月也被遮挡在云雾之后,只在梢头撒下一点点暗淡的月光来。
谢告禅注视半晌后,忽而起身, 朝着殿门的方向大步走去,还不忘拿过门口挂着的大氅:“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 已经是子时。”翁子实回答道。
夜漏邦声刚刚敲响,谢告禅揉了揉眉心, 将疲倦强行压制回去,踏过门槛,没有丝毫犹豫, 朝着谢念寝殿的方向走去。
夜半时分,宫中寂静到了恐怖的程度, 翁子实紧紧跟在谢告禅身后,甬道中只能听到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空荡回响。
早春料峭,寒风如同利刃般刮过人的皮肤, 谢告禅眉头紧蹙,心中想的却是谢念有没有忘记关窗。
谢念殿中没几个宫女太监,那小太监更是个没眼色的, 有时晚上值夜自己都不知道要多盖几层被褥,还是谢念看见了叫他去内殿休息,更别说关心其余琐事。
心中这般想着,谢告禅脚下步伐更快,几乎是大步流星地朝前走,翁子实甚至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
远远地,谢告禅便看见隐藏在夜色中的宫殿。
宫灯早就熄了,殿内烛火也并未点起,黑暗像是一头巨兽,无声将宫殿吞没其中,连半点儿声响都未发出。
谢告禅心头陡然一跳,经年累月对危险的敏锐直觉让他察觉到了什么,心下即刻升起不好的预感。
太安静了。
即便谢念寝殿偏僻,宫中也没有几个人,但也不该是这种连个人影都看不见的死寂。
不对。
在殿门口值夜的小太监去哪儿了?
谢告禅额角狠狠跳了下,一种莫名的恐惧无形中攥住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疾步朝前,翁子实几乎跟不上他的步伐,只能在后面远远追着——
而后谢告禅忽然停了下来。
殿门打开,露出黑洞洞的,空荡无物的宫殿。
地上一片狼藉,梳妆台上七零八碎摆了一桌钗钿,窗沿上的木雕消失地无影无踪,唯有殿门口的金丝笼还在夜色里摇晃。
笼门紧锁,雪绒极大幅度地上下扑扇着翅膀试图出逃,羽毛纷纷扬扬掉了一笼子,却毫无察觉般继续死命撞着笼口,声音尖利刺耳。
“五殿下!五殿下!”
雪绒撞得头晕眼花,直至注意到谢告禅后,口中声音猝然变了个调。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五公主兰情蕙性……”
“探花郎才貌双全……”
谢告禅瞳孔骤缩。
“朕心嘉之,特赐婚配,以彰恩宠!”
“钦此——!”
玄凤尖利诡异的音调似乎预兆着某种不争的事实,翁子实懵了,连开口都有些结结巴巴:“殿下?我们……”
谢告禅猛地回头,血丝布满眼眶,犹如恶鬼刚刚爬出炼狱。
“备车!”
——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谢念心神俱震,还尚未从谢告禅忽而出现中回过神来,就已经被人送上马车,摇摇晃晃间到了一处完全陌生的宅子。
夜色浓郁,谢念还穿着那身繁丽沉重的嫁衣,下车时险些将自己绊倒。一旁的翁子实手疾眼快扶住他,而后迅速松手。
谢念深吸一口气,抓起两侧过重的裙摆,缓缓朝前走。
一直走到宅院门前,他才发现旁边便是尚家兄弟的宅邸。
翁子实没做任何解释,只是替谢念推开了宅门。
宅院内空空荡荡,连一个人影都见不着。谢念心中愈发忐忑起来,现下却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随着翁子实的步伐走进厢房里。
厢房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烛火逐渐亮起,翁子实退后一步,眼观鼻鼻观心,语气毕恭毕敬,并未看向谢念:“还请殿下在此稍作等候,属下就在门外看守,有什么事直接叫属下去办就好。”
谢念站在原地,心中思绪几乎搅成了一团乱麻,分不出片刻心神来思考为什么会变成现下的情景。
“……为什么突然把苏文清抓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却感受不到喉口的震动,仿佛凭空发出的声音一般,颇为陌生。
能将这件事抖落出去的会是谁?
大皇子尚未进入京城,那位姓何的公子更不可能主动扳倒自己的靠山,那会是谁?
翁子实这才看了一眼谢念,表情欲言又止:“殿下当真不清楚吗?”
他思绪凝滞得可怕,像是生了锈的齿轮无法转动,连面前人说出的话都要相当费力才能分析清楚。
谢念茫然地望向翁子实。
见谢念一副不在状态的模样,翁子实要说的话在嘴边转了好几圈,最后只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今夜的动静惊动了宫中,太子殿下已经被陛下传召回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处理完。”
宫里?
谢念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心中隐隐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然而翁子实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行了个礼,让谢念有什么需要直接叫他,随后便退后一步,合上了木门。
“咔哒。”
木门处忽然传来一声轻响,谢念忽然回神,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般,三两步走到门前,试图伸手去推——
推不开。
门外传来铁锁碰撞的清脆声响,而后是翁子实显得有些模糊的声音。
“……殿下不必白费力气,钥匙在太子殿下手中,属下也打不开这门。”
谢念转头,眼神扫过厢房内部,连木窗处都上了锁,只留出一条狭窄的缝隙用来通风。
这和之前被皇帝下令禁足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当时门外侍卫松散无序,后窗也可以轻易打开,他几乎不需要费任何力气就能逃出去。
然而这里不是。
“殿下先去休息吧,门外有属下把守,不用担心出意外。”
谢念心彻底沉了下去。
一天的波折几乎让他精疲力竭,种种设想在他脑海中迅速闪过,却无法抑制越来越强烈的困意涌上心头,他有些睁不开眼,却还是下意识地在思考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
谢念缓缓走回去,坐到床榻边缘时,一个有些荒谬的念头逐渐浮现在脑海里。
……皇兄将他关在这儿了?
他曾想过种种可能性。也许和大皇子的交易会被有心之人揭发,也许苏文清只是诓骗他,也许皇帝只是对他厌烦至极,随意找了个理由将他打发了出去。
但谢念没想过被谢告禅发现的可能性。
在他的想象中,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他能顺利拿到大皇子承诺的私家军,恢复自由身份,从此摆脱皇宫中种种束缚后,再偷偷去和谢告禅坦白这一切。
也许潜意识的恐惧让他不敢思考这种可能性,连思考都会下意识避开直接将一切全盘托出的路径,于是设想浅尝截止,他顺着原先想好的方向走了下去。
直至此刻,谢念才想起很少有什么事情最后是如他所愿的。
他搞砸了。
谢念闭了闭眼,心中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实在是太累了,连脱去身上层层叠叠的衣衫都难以做到,最后废了半天力气,只把头上最重的珠翠团冠摘下来放到一边,便忍不住靠在床边,沉沉睡了过去。
梦中场景混乱不堪,一会儿是惠妃站在他面前说自己早就该去给她死去的孩子偿命,一会儿是他陡然落入寒冷湖水里连呛好几口水,一会儿场景又变成了大婚当日皇帝赐下圣旨,脸上表情似笑非笑……
直至梦境的最后,他似乎回到了小时候。谢念看见自己躺在寒酸半旧的床榻上,脸上是因为高热而升起的红晕,口中胡言乱语,手和脚还在不自觉地乱蹬。
彼时还是少年的谢告禅正坐在床榻边,有些不熟练地哄着他把汤药喝下,将被褥的角重新掖好,旁边还搁着没来得及看完的课业。
药太苦,谢念稚气的脸皱在一起,谢告禅无措地看了半天,最后让翁子实去拿了些饴糖,亲自喂到他嘴里,约定好一次只能吃一颗,不能贪多。
他看见自己点了点头,但其实谢告禅之后从未认真遵守过这一约定,只要自己稍一撒娇,谢告禅就会叹着气把身后的饴糖拿出来。
谢念半飘在空中,思绪混沌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他的皇兄现在在何处?
轰隆——
一声惊雷顷刻间照亮了如墨夜空,谢念从梦境中邃然惊醒,脸色苍白到几乎透明。
短烛早就燃尽,闪电将殿内照亮了一瞬,同时也让谢念看清了面前的场景。
谢告禅不知何时已经站至他面前。
不是梦。
现在的谢告禅和梦中相比大相径庭,少年人特有的意气早就褪去,眉眼仿若陵劲淬砺的剑,眼神沉沉,让人看不分明。
谢念呼吸忽而一滞。
“……皇兄?”他有些不确定性地开口。
谢告禅并未回答,只是略弯下腰,伸手时擦过谢念耳廓,将他脑后缠在一起的钗钿轻轻取下。
动作不急不缓,像是……在对待花烛红妆下的妻子。
谢念心中忽然升起这般荒诞的念头——
作者有话说:雪绒:有时候开窍只在一瞬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