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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钗环被卸下, 流水般长发顺着散落至腰间,谢念垂下眼,一时间不敢对上谢告禅的视线。

    谢告禅半张脸隐没在房间的阴影里,如同一座没有温度的雕像。不知过了多久, 他才轻声开口, 却带着仿佛能将空气凝结的寒意。

    “重吗?”

    话音刚落, 谢念眼睫轻颤了下。他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绞紧, 呼吸略微急促起来:“皇兄, 我……”

    谢告禅拇指抹上他的唇。

    这次比前几次力道都要重些,粗糙指腹在唇角留下明显触感,口脂擦过脸侧,带出一点艳丽的绯红。

    “别动。”

    谢告禅声音很轻, 气息流经耳侧,如同一串电流酥酥麻麻经过全身, 谢念不由自主瑟缩了下,向后缩了缩。

    谢告禅以不由分说的力道将他带至梳妆台前坐下, 这次谢念从铜镜中看清了他的模样——

    墨发垂落两侧,妆容浓艳,眼下的痣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靡丽, 几乎认不出来是他自己。

    谢告禅站在谢念身后,铜镜看不到他的神情。

    谢念盯着镜中的自己, 心中不受控制般升起一丝恐慌。

    他下意识想要转头去看谢告禅,一双大手却死死按在他肩膀两侧,让他动弹不得。

    “皇兄……”恐慌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谢念声线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谢告禅生气了吗?

    为什么这次连话都不肯和他说?

    谢告禅并未回答他,只是拿过梳妆台上的木梳,一下, 又一下,极致轻柔地替谢念梳理长发。

    墨色长发在他手中如同绸缎般光滑,谢告禅动作不急不缓,甚至有心情挑出两绺发丝,依照从前的记忆编起侧发。

    他指尖抚过谢念下颌,动作轻柔轻得像是一片羽毛,谢念瑟缩了下,条件反射想躲,反倒靠得谢告禅更近。

    “知道苏文清为什么被抓吗?”

    谢告禅语气如常,平静的像是随口提起一般。

    然而他的手掌依旧压在谢念肩膀上,只要谢念有丝毫想要挣脱的想法,都会被他以不容抗拒的力道重新压回原处。

    谢念闻言呼吸一滞,心跳陡然间加快。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他?谢告禅发现了什么?是有人把他的身世告诉了谢告禅吗?还是苏文清和大皇子的密谋被发现了?

    无论哪一条,对他而言都无异于灭顶之灾。

    “……我不知道。”半晌,谢念才开口回答,呼吸有些发颤。

    身后之人忽而俯下身,谢念终于能从镜中看清谢告禅的脸。

    俊美双眼中并非如他想象中带着怒火,甚至能从中寻出一点不甚明显的笑意。

    触及到那点笑意后,谢念忍不住全身颤栗,毛骨悚然起来。

    谢告禅唇角微微勾起,在谢念耳边轻声道。

    “你觉得造反这个罪名如何?”

    谢念心中陡然一跳。

    “受贿请托,徇私舞弊……”谢告禅语气随意,“或者说,你更喜欢这两个?”

    这是要编织罪名吗?

    谢念心跳越来越快,连话都不知道该如何说了:“我……”

    “无论何种罪名,”谢告禅忽然毫无征兆地打断谢念,眼底笑意遽然消失,如同淬了冰般寒冷,“我都能让他在狱中招供画押。”

    他掐住谢念下巴,逼迫谢念转头看向自己:“你呢?你准备怎么做?和他继续同甘共苦下去?”

    谢告禅力道极大,谢念眉头微蹙,下意识轻“嘶”一声,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皇兄,好疼……”

    话语刚落,谢告禅手上动作一顿。

    他松开谢念,重新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作为新婚妻子,你今晚本来也该和苏文清一起下狱招供。”

    谢念垂下眼,没说话。

    “明日随孤去大理寺。有什么要交代的即刻交代完,孤不能保证下次你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活着。”

    谢告禅一边说,一边替谢念脱下了沉重繁丽的外袍,谢念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趁着谢告禅不注意,忽而转身,仰脸看向谢告禅。

    “陛下有为难皇兄吗?”谢念轻声道。

    谢告禅愣了下。

    他似乎没想到谢念会问这个,神色闪过一瞬间的惊异,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冷淡。

    “为什么问这个?”

    谢念身上只着单薄里衣,显得身形愈发清癯。他脸色素白到了几乎透明的地步,眼神纯净,仿佛今夜发生的种种都没能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他瞳孔中倒映的始终只有谢告禅一人。

    “自从皇兄回宫后,父皇就一直对皇兄心存芥蒂。皇兄此次所为,说不定会惹恼父皇。”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谢念,语气不好不坏:“惹恼与否都和你无关。你不如担心下自己会不会受苏文清牵连,到时一同下狱受罚……”

    “皇兄不会的。”

    谢告禅顿了下。

    谢念语气笃定,一瞬不眨地看向谢告禅:“皇兄既已将我带到这里,不就是为了将我摘出去吗?”

    谢告禅没说话。他无声定定注视谢念半晌,最后从鼻间发出一声近乎于无的轻嗤声。

    他后退一步,看了眼窗外的天气。

    雷电除了刚开始降下一次外再没出现。小雨淅淅沥沥,在夜幕中织成细细雨幕,寒风一吹,将带着泥土气味的雨丝一同吹了进来。

    谢告禅拿下挂在木架上的大氅,头也不回地开口:“明日卯时,准时去大理寺。”

    “没有孤的准许,你踏不出宅院一步,不必白费力气。”

    “在这儿好好反省,”谢告禅大步流星踏过门槛,夜色将他身影吞噬其中,“你到底做错了什么。”

    哐当——

    木门落锁,厢房重归寂静。

    谢念坐在原处良久,最后对着木门的方向长叹一声。

    他还是搞砸了。

    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事,谢念疲倦至极,总觉得有把锯子在用力切割他的神经,连额角都跟着突突直跳,让人安生不得。

    刚沾上枕头,他便睡着了。

    床榻和他在寝殿时的没什么不同,谢念难得没有认床,睡得相当安稳,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醒来。

    他呆坐在床榻边半晌,直至眼角余光捕捉到一旁的嫁衣,意识才逐渐回笼,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到底都做了点儿什么?

    皇兄肯定还没消气,他若是现在解释……

    谢念设想了下场景,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一想法。

    若是知道两人连血缘关系都没有,说不到会更加生气。

    瞒着谢告禅和已经被抄家的宗族后代联系,甚至还准备和被贬为庶人的大皇子交易……

    谢念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向后一仰,在床上躺成个“大”字型。

    他到底在干什么?

    如果早点把一切坦白出来,是不是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谢念开始后悔。

    不该这么做的。

    若是早点告诉谢告禅,事情的走向也许就会有所改变,也许谢告禅也不必大费周章做这么多,甚至差点把他自己也搭进去……

    简直就是蠢货。

    他在心里唾骂自己。

    谢念一边在心中复盘,一边脑海中不由自主开始闪过昨晚的种种场景。

    谢告禅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谁告诉了皇兄?又对那个人有什么益处?

    他眉头微蹙,陷入沉思之中,甚至都没听见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殿下?五殿下?”门外的翁子实又喊了几句。

    谢念这才回神,从床上坐起来:“进。”

    门从外面被推开,翁子实手里还提着个鸟笼。谢念定睛一看,笼里的雪绒显得相当凄惨,羽毛灰扑扑的,笼底还七零八落掉了不少毛。

    看见是谢念后,雪绒一下子扑棱起翅膀,在笼子“叽叽叽”地叫出来。

    翁子实将笼门打开,雪绒立即俯冲般奔向谢念,谢念急忙伸手接住它,指尖轻轻蹭了蹭它的脑袋。

    “怎么把雪绒带过来了?”安抚了雪绒有一会儿,谢念才抬头问道。

    “太子殿下还在忙探花郎的案子,宫中也没有能帮忙照顾的人……”翁子实指了指雪绒,“从昨晚就叫个不停,属下给他放了食水也不肯吃,只好带它来找殿下。”

    谢念又摸了摸雪绒的头:“辛苦你了。”

    “属下应该做的,”说罢,翁子实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补充道,“太子殿下今日事务繁忙,可能没办法带殿下到大理寺了。殿下若是有什么需要喊属下便可,只要不出院子,属下能帮忙的一定帮忙。”

    谢念“嗯”了一声,雪绒还在不停蹭他的手,他只好一面安抚雪绒,一面问翁子实:“雪绒今日还未进食吗?”

    “吃了,但不多。属下去将谷粮拿来,殿下稍等。”

    说罢便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将门重新上锁。

    谢念收回目光,看向手中略显凄惨的雪绒。

    羽毛凌乱,头顶还不知从哪儿蹭上了灰,谢念替它擦干净,雪绒“叽叽叽”地叫着,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样。

    “对不起,”谢念看着它,声音很轻,“我以为不带你走,你会过得好些。”

    雪绒歪着头,像是在努力理解谢念话语中的含义一般,苦思良久后忽然眼睛一亮,开始喊那天听到的内容。

    “五公主……探花郎……朕心嘉之……特此婚配……钦此!”

    每个字都异常清晰,一字不落地传入耳中。

    谢念:“……”他现在知道谢告禅是怎么知道的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抑制住想要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雪绒扔出去的冲动。

    算了,和它计较个什么劲儿?

    “殿下,谷粮拿来了……”翁子实刚踏进厢房,就看见谢念已经拎着雪绒的后脖颈将它重新关回笼中。

    “让它饿着吧。”谢念收回手,转头对着翁子实面无表情道。

    第32章

    话虽这么说, 翁子实还是悄悄将谷粮放在了桌案上。

    谢念面无表情盯了雪绒半晌,最后还是抓了一把,让它站在掌心里慢慢吃。

    “殿下?殿下!”

    谢念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眼, 湛蓝天空被黛青墙面分割开, 隔壁就是尚家兄弟所处宅院, 那里空无一人。

    他刚转回去, 木窗外又传来熟悉的声音:“五殿下!是我啊五殿下!”

    雪绒在掌心里吃得正欢, 忽然被谢念重新揪回了木桌上,眼神相当茫然地“叽?”了一声。

    谢念眉头微蹙,三两步走至窗前,试图推开木窗, 半晌只能推开一条缝。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他问站在门外的翁子实。

    翁子实指了指墙头:“尚非玄在喊,刚才不小心掉下去了。”

    谢念:“……”

    没过一会儿, 尚非玄果然重新趴回了墙头,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五殿下……诶?您出不来吗?”

    谢念抬了抬下巴, 示意门外有翁子实看守。

    “你不拦着他么?”谢念手肘撑在窗沿处,有些困惑于翁子实的淡定。

    “太子殿下只说您不能踏出门槛一步,并未嘱咐属下其余事宜。”翁子实解释道。

    谢念沉默了下, 没说话。

    “五殿下,您现在感觉怎么样?苏文清那狗日的东西对您做什么了吗?”尚非玄焦急问道。

    “……”谢念仔细想了下, 从昨晚到今日,他睡得还不错,送来的吃食也是平日里喜欢的, 除了不能出门,早上没见到谢告禅,自己还没想好该如何解释以外, 甚至比在皇宫中过得要好一些。

    “我没事。”于是他这么回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尚非玄拍了拍胸脯,长舒一口气,“我见这次太子殿下气狠了,这次抓人连皇上那边都没打招呼,直接就拉去了大理寺,宫内外都议论纷纷,也没出来留个说法。”

    谢念愣怔片刻:“那皇上那边……”

    “据说将太子殿下留在政事殿整整一晚,”尚非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今早传了纸条给我哥,他看完就出门了,没告诉我是什么事情。”

    谢念心脏停跳片刻。

    为什么谢告禅一句都没提过这些?

    现在呢?谢告禅现在在哪里?还被皇帝关在政事殿中吗?

    昨晚的事情发生后,他会不会……会不会像从前的废太子一般,毫无征兆被皇帝重新废弃?

    想到这里,谢念脸色“唰”一下白了。他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整个人手脚发软使不上力,一瞬间什么也顾不上了,抓着窗框用力向外推:“放我出去!我……”

    他手背暴起青筋,骨节都跟着泛白,窗框却被死死固定在原地,纹丝不动。

    “五殿下!”尚非玄见状不对,立即大声喊道,“殿下先别着急,你听臣说,太子殿下不会有事的!”

    翁子实连忙冲过去,查看谢念有没有受伤。

    话音落下,谢念依然紧紧抓着窗框,抬头看向尚非玄,脸色煞白,让人瞧着心惊胆战。

    明明是再瘦弱不过的身形,木框却在刚才的剧烈撞击中由上至下裂开一条不明显的缝隙。好在外面的锁链还好端端地挂在两侧,就算想从空隙中逃出去,也需要先将铁链扯开才行。

    尚非玄快被他吓死了,也不敢卖关子了,迅速说道:“太子殿下这几日表面是在调查枢密使失踪女儿的时间,实际上在联系走之前和他关系还不错的臣子以及部下。”

    “原先太子殿下处处受限,想要调动兵马都需要先行上奏问过才行,回宫之后就一直在处理相关事宜,只是皇帝不知,以为太子殿下还是原来那个受他限制的提线傀儡。”

    尚非玄说得很快,谢念却听清了,他心跳慢慢平复下去,半晌闭了闭眼,手逐渐松开了木框。

    “……总之皇上若是还想稳住边疆战事,不流出任何父子相残的流言的话,暂时不会对太子殿下有所动作。”

    尚非玄一口气说完后,才小心翼翼看了眼谢念。

    还好,看起来像是平静下来了。

    他松了口气,刚想抬手抹汗,手上一打滑,哐当又从矮墙上摔了下去。

    还在琢磨该怎么给谢告禅复命的翁子实:“……”

    谢念看了眼空荡的矮墙:“……”

    趴在旁边看热闹的雪绒:“哈!哈!”

    尚非玄龇牙咧嘴第三次爬上矮墙,终于说出自己的来意:“臣记得殿下对拨霞供颇为喜爱,若是不嫌弃,晚上一道来吃口?”

    谢念思绪逐渐回笼,他看了眼尚非玄,而后摇了摇头:“不了。我等皇兄回来。”

    尚非玄欲言又止:太子殿下现在都不一定能出宫,又怎么会回来这里?

    然而谢念晚上还是等到了一辆马车。

    浓郁夜色里,马车不声不响地停在宅院门前,翁子实警惕环视一圈,确认周遭无人后,才让谢念上了马车。

    马夫自两人上车后便没说过话,只是沉默地驾着马车,将两人送到大理寺门口才离开。

    正门灯火通明,翁子实并未选择带着谢念走正门,而是从旁边的杂草堆扒拉了半天,扒拉出一条密道来。密道狭窄,只容许同时有一人经过。今晚连星星都没有,谢念只能摸索着石墙前行,走了有半刻钟,面前才豁然开朗起来。

    密道通往后门,谢念小心翼翼推开木门,而后便看见了正在闭目养神的谢告禅。

    谢告禅眉头紧锁,一下又一下地揉着眉心,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卷宗,烛台上的烛火将将要熄灭,他也并未发觉。

    “皇兄?”谢念小声道。

    谢告禅睁开眼,扫了眼谢念后便收回目光,朝着翁子实摆了摆手:“你先出去。”

    翁子实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谢念站在原地,一时间有些无措。

    谢告禅看起来像是一夜未睡,下巴上冒出了不甚明显的青色胡茬,眉头始终没有放松下来。

    谢念抿了抿唇,向前走了两步。

    谢告禅抬眼看向他:“你要做什么?”

    谢念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烛火昏黄,恰好能让他瞧见谢告禅脸侧浅浅的,刚刚结疤的伤痕。

    “皇兄受伤了吗?”没经过片刻思考,谢念忽然开口问道。

    谢告禅眉头皱得更紧。

    谢念像是没看到谢告禅的表情一样,立即凑上前想要去触碰那处伤痕,谢告禅蓦地伸手抓住他手腕,让他顷刻间动弹不得。

    两人之间距离不足一寸,甚至能感受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谢念,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现在本该被关在牢里?”谢告禅语气冰冷,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谢念试着动了下手腕,谢告禅力气极大,将他腕骨紧紧攥住,连挣脱的余地都没有。

    他垂下眼睫,呼吸略微发颤:“我知道,可皇兄刚刚受伤……”

    “然后呢?”谢告禅冷冷看着他,“你准备做什么?”

    谢念被噎了下,目光落在桌面上的金疮药上。

    “……上药?”他停顿片刻,试探着回答道。

    “就像皇兄之前为我做的那样,”谢念伸出食指,极为轻微地碰了下那处伤口,“都是我的缘故,皇兄才会遭此劫难。”

    谢念声音很轻,像是片羽毛轻轻扫过人心尖。谢告禅盯着他半晌,忽而松开了手。

    谢念连忙去拿桌上的金疮药,拔开瓶塞,将药粉倒出一部分到手心,而后凑到谢告禅面前,用食指蘸上一点药粉,小心翼翼地抹到伤口上。

    伤口边缘浅,中间深,像是被什么瓷片划到的一样,谢念目光专注,看着忍不住眉头微微蹙起。

    “会不会很疼?”谢念下意识问出口。

    谢告禅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时语气显得冷淡:“疼又准备怎么做?”

    谢念神色微怔:“那我就再轻些……”

    “还是难以接受呢?”

    无论谢念怎么看,都觉得谢告禅不像是疼到受不了的样子。他对着谢告禅的目光,一时间显得有些为难,指尖僵在半空中,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半晌,他沉沉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低落:“为什么偏偏是皇兄受伤?”

    谢告禅神色一顿,定定看着他,没开口。

    谢念还维持着和谢告禅相当接近的距离,对此毫无察觉,只是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甚至快要听不见了:“假若受伤的是我,也总比是皇兄好……”

    本来就是他该承受的。

    为什么最后兜兜转转,还是谢告禅替他承受了这些?就因为他们二人是兄弟,所以谢告禅就愿意为他做这些吗?

    谢念几乎有些茫然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谢告禅忽而抓住了他指尖。

    谢念愣了下,掀起眼睫,与谢告禅四目相对。

    “继续说下去。”

    什么?

    谢念眨了眨眼,没听懂谢告禅什么意思。

    “说下去,”谢告禅声音低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愿意做到哪种地步?”

    “我……”

    谢念抿了抿唇,不知为何,有些慌乱地避开目光:“只要皇兄愿意,我什么都能做……”

    “是吗?”谢告禅语气意味不明,定定注视谢念半晌后,兀地轻“嗤”一声。

    像是从鼻腔当中发出来的,分不清是自嘲亦或是别的意味,他语气淡淡:“即使再不合理,你也心甘情愿?”

    谢念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要他去杀人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没做过这种事,估计还得问问该怎么做能毁尸灭迹。

    还没等他想好,谢告禅忽然将谢念一把拉近!

    谢念重心不稳,猛地摔进谢告禅怀中,他呼吸乱了半拍,猝然惊觉自己和谢告禅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近,连眼前之人有多少根眼睫都能数得一清二楚。

    直至此刻,谢念才发觉,原来谢告禅眉骨上是有颗痣的。

    谢念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了。

    谢告禅脸色不变,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心、甘、情、愿?”

    第33章

    谢念呼吸一颤, 心中莫名紧张起来。他目光像是被什么猛然间烫到了似的,一瞬间慌乱起来,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了。

    他避开谢告禅的视线,抿唇半晌, 有些别扭地维持着现下的姿势, 一只手被死死紧攥, 另一只手被迫搭到谢告禅肩前保持平衡, 防止自己真的整个人紧贴在面前之人的身上。

    即便如此, 在万籁俱寂中,他还能感受到谢告禅胸腔处传来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谢念才鼓起勇气,抬眼望向谢告禅:“……皇兄会让我做不喜欢的事情吗?”

    他在赌一个概率。

    赌谢告禅并没有真的对他失望至极, 并没有真的想要利用他去做什么事情。

    赌面前的谢告禅一如既往,还是他原来的皇兄。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他, 半晌无言。

    殿外隐隐能听到侍卫巡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再由近及远。殿内无人出声,显得愈发寂静,只能听到偶尔的烛花轻微爆裂的声响。

    谢告禅冷硬面容在烛火映照之下变得柔和许多, 只是眼底仍然漆黑一片,仿佛深不见底的海面, 让人无处探寻。

    “若孤不知道呢?”谢告禅忽而开口。

    谢念神色微怔。

    谢告禅松开他,语气淡淡:“什么是你喜欢的,什么又是你厌恶的?”

    “孤若是事事都能看得明白通透……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他语气不明,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意味。

    谢念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指尖微蜷,听着不知道是自己还是谢告禅的心跳声变快, 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

    谢告禅起身,顺势拉开了和谢念之间的距离,头也不回地朝着牢狱的方向前进。

    “跟我来。”

    谢念尚未来得及消化谢告禅话中的含义,谢告禅那边已经走远了。无法,谢念只得先放下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抬腿快步跟了上去。

    牢房设在了大理寺地下,需要穿过一道长长的,没有一丝光亮的阶梯才能抵达。谢念小心翼翼跟着谢告禅的步伐走了一会儿,终于到了关押犯人的牢房。

    火把在眼前逐渐亮起,映照出木栅后囚犯面黄肌瘦的模样。

    谢告禅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朝着牢狱最深处前进。

    越到后面,两侧牢房关押的犯人就越少,透过火把,甚至能看清牢房内半干的溅射血迹,以及地面上横七竖八的不明刑具,光是扫一眼,便让人不由得从心底生出毛骨悚然之意。

    这条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黑暗处像是随时会有妖魔鬼怪伸着鬼爪跑出来,谢念默然快走两步,直到和谢告禅之间的距离不足半臂远,才稍稍安下心来,小声松了口气。

    苏文清被关在了大牢最深处。

    谢念本以为自己会看到四肢乱飞鞭炮齐鸣的场面,然而事情发展完全超出他预料,牢房内相当整洁,别说血迹了,他连刑具都没看到。

    咔哒——

    谢告禅应声推开门,苏文清正坐在矮桌前吃晚膳,瞧见谢告禅和谢念后便放下筷子,朝着两人打了个招呼:“太子殿下,五殿下。”

    谢念定睛一看,四菜一汤,有荤有素,营养均衡,冒着热气,比在外面过得还舒坦。

    谢告禅神色未变,扫了眼苏文清后便淡淡开口:“对好口供,以防之后被有心之人揪出差错。”

    苏文清笑了笑,语气恭敬:“臣明白。太子殿下一片良苦用心,想必五殿下定然能够知晓。”

    谢念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的谢告禅,谢告禅却像是对他的目光一无所觉,闭眼揉了揉眉心:“限你半刻钟。”

    “是,”苏文清收起笑意,低头从袖口处掏了半天,抽出张微黄带汗的纸条,递给谢念,语气变得正经起来:“五殿下请看。臣昨晚上也没闲着,苦思冥想了许久,还是觉得这般招供,能最大限度地将殿下摘出去。”

    谢念条件反射般蹙起眉头,站在原地不动,没接他手中汗津津的纸条:“你有话不能直说?”

    脏兮兮的,也不知道那纸条有没有馊掉。

    苏文清:“……”

    他迅速看了眼旁边正闭目养神的谢告禅,而后转头朝着谢念拼命眨眼示意:纸条里可不仅是要对的口供,还有两人之前许诺的交易内容。

    谢念假装没看见:“就在这儿说。上面有什么是不能念出来的?”

    苏文清:“………”

    大皇子可还在外面等着消息呐!推着轮椅在郊外苦等一个昼夜,他就算出狱,大皇子还能等到那时候吗?

    然而他快把眼睛眨出残影了,谢念也丝毫没有要改变想法的意思,他眉尾微挑,居高临下地看着苏文清,其中含义不言而喻:就算我不配合,你现在又能拿我怎么样?

    苏文清:“………………”

    算了,斗不过。

    苏文清深吸一口气,将纸条卷吧卷吧重新塞回袖口中,语调变得毫无起伏:“那臣就直说了。若是事情到了最坏的地步,连根带拔居然将五殿下也牵连进来,殿下只需说当初收到了臣寄来的信。”

    “信上的内容是:臣为了同窗旧友一直在奔波,想要借殿下的进宫令牌一用,殿下不知臣其实是为了走私行贿,将令牌夹到信封中后,被太子殿下截胡,进而才发现了臣的所作所为。”

    “此后的事情五殿下便也知道了,”苏文清将桌案上提前写好的信向前一推,“殿下只要咬死不知情便可。”

    谢念连眼神都没赏给那封信一眼,转而看向一旁的谢告禅:“皇兄觉得如何?”

    谢告禅语气平淡:“照他说的做。目前你的真实身份还未挑明,若无必要,待在宅院内不要随意外出。”

    谢念轻“嗯”了一声,不知为何,望向谢告禅的侧脸,脑海中又莫名冒出了那句意味不明的话。

    这点自心底产生的疑问自然没人回答。囚牢中毕竟阴湿寒冷,谢告禅没有让他在牢房中多待,大致对完口供后便带着谢念离开。

    谢念没有理睬身后苏文清越来越热切的目光,跟着谢告禅走出地下牢狱,心头那点疑问还在不断盘旋,连自己一路走到了大理寺后门都未察觉,直到马车前的马传来轻微嘶鸣声,他才骤然回神。

    “五殿下?我们该走了。”翁子实站在马车前,替他掀开帘子。

    谢念定定注视面前马车半晌,忽然间回头,看向站在台阶之上的谢告禅。

    霜寒露重,夜幕中零星散落着几点星辰,如银月色如同流水般倾泻而下,谢告禅沐披着玄色大氅,身形修长,整个人如同沐浴在月光下的雕塑,眉骨锋利,鼻梁高挺,连一丝一毫的差错都挑不出来。

    “……皇兄跟我一起回去吗?”良久过后,谢念轻声开口道。

    “孤有要务在身,”谢告禅语气冷淡,“有翁子实陪同,路上不会遇到危险。”

    意思就是不回去。

    谢念盯着谢告禅许久,忽然不知道从哪儿来涌出的勇气,“噔噔噔”两三步跑上台阶,连谢告禅的视线都不敢对上,只好一边低头数阶上石砖,一边硬着头皮小声道:“既然皇兄不回去,那我也不回去。”

    他声音太小,谢告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头立即皱起来:“你说什么?”

    一旦谢告禅摆出这个架势,就是要生气的前奏,谢念下意识瑟缩了下,整个人后退一步,可又实在不想再坐着马车回去,硬生生止住步调,站在原地。

    这次分开,下次见面又要到什么时候?

    况且他还没搞懂谢告禅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有预感,如果今天没弄清楚,以后再想得知就难了。

    最后憋了半天,谢念干脆一咬牙一闭眼,大声道:“我不回去!”

    这次每个字都清清楚楚传到了谢告禅耳朵里,他甚至有些气笑了,声音愈发冷了下去:“谢念!这儿是大理寺!不是你撒泼打滚的地方!”

    谢告禅语气冷得出奇,谢念浑身一抖,心中害怕到了无以言喻的地步,却仍然死死咬住牙,不肯退后一步:“皇兄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就算皇兄讨厌我,不想见我……”

    他声音愈发颤抖,却还是忍住喉头哽意:“我也不走!”

    随着话音落下,大理寺重归安静当中。

    翁子实站在马车前,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权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谢念还低着头,看不见谢告禅的神情,也没听见谢告禅再开口,于是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丝尴尬。

    然而他已经进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只好吸了吸鼻子,倔强地站在原地,以宣告自己的坚定决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脚步声再次响起,并且渐行渐远。

    可眼角余光里,大理寺的后门也并未合上。

    谢念转头看了眼,翁子实悄悄朝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而后便跳上马车离开了。

    深深吸了口气后,谢念重新走进大理寺。

    踏过门槛后,他没忘记将后门合上,再转头时看见谢告禅正半仰在椅背上,眉眼中带着淡淡的疲倦之意。

    谢告禅没睁眼:“屏风后有歇息的地方,天亮前就离开,让旁人看到了,孤也保不住你。”

    谢告禅不知几日没睡过好觉,似乎无论何时看向他的时候,他都在闭目养神,亦或者是捏眉心缓解压力。

    谢念目光落在他俊美面庞上,忽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我其实……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谢告禅动作一顿,抬眼看向谢念。

    第34章

    “除了皇兄, 很少有人问过我的意愿。”谢念垂眸,盯着眼前的地板,在烛火映照下地砖逐渐扭曲,变形, 像是一斡小小的漩涡, 即将要将他吞进去。

    “我总以为自己不喜欢被人管, 被人控制……”谢念眼底闪过一丝困惑, “可这一切放在皇兄身上, 又好像没那么讨厌了。”

    “甚至,甚至……”后半句话在嘴边绕了好几圈,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谢念耳廓悄然染上了一层绯红。

    他还挺喜欢被谢告禅管着的。就好像昭示着某种安全感, 他不必再担心被抛弃,无论何时何地回头, 似乎谢告禅都会在不远处注视着他。

    但这种话说出来实在不太合适。过了今晚,他便到了及冠年纪——本该立府成家的年纪。谢念最后还是把没说出口的话重新咽回了肚子里, 垂首不说话了。

    殿外再次传来隐隐的雷鸣声,由远及近,闪电划破夜空, 登时将天穹照得亮如白昼。

    轰隆——

    谢念被吓了一跳,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 手指下意识紧抓住身旁的被褥,如同深海中颠簸的船只试图找见自己的锚——

    然而锚没能抛出去,反而被人握在手心。

    掌心传来源源不断的温度, 仿佛周身都跟着温暖起来。

    谢念眼睫微颤,略略仰头,看向不知何时走近他的谢告禅。

    谢告禅神色淡淡:“害怕?”

    谢念点了点头。

    “听到圣旨的时候不害怕么?”谢告禅伸手将木窗合上, 雷声顺势被隔绝在外,面前之人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变得愈发清晰。

    谢念神色一僵,大脑倏忽间变得空白。

    “……害怕。”过了半晌,谢念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着平静。

    他仍能想起那天的每个细节,想起那天仿佛濒临溺死的窒息感。

    谢告禅定定注视谢念半晌后,忽然叹了口气。

    他将谢念抱在怀中,轻拍向还在不断发抖的脊背。

    谢念下意识攥紧谢告禅衣角,骨节泛白,不断地试图调整自己的呼吸,可是越想要平静下来,鼻子就越酸,喉口就更哽咽,眼底不受控制地泛起一点雾气。

    直至此刻,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当初的选择意味着什么——

    他就没有家了。

    即便恢复自由身,从此也会和谢告禅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不想离开皇兄……”谢念声音不自觉带上一点哭腔,又觉得丢脸,伸手想抹去泪水,手腕却被谢告禅攥住。

    谢告禅越过他的手,神情专注,指尖蹭去他眼角的泪。

    粗糙指腹触感明显,过了许久,却还像在他脸上停留着一般。

    “这么大了还哭?”谢告禅语气里带了点无奈。

    谢念撇开脸,声音有点发闷:“……没哭。”

    鼻音明显,谢念又吸了下鼻子:“外面下雨,感冒了。”

    谢告禅好整以暇,语气不急不缓:“那孤把林安平喊来把脉,开药。”

    谢念:“……”

    他埋进谢告禅肩窝中,手指还抓着衣角,像是鸵鸟将头埋进了沙里,原先不敢说的话,此刻也敢理直气壮说出口。

    “皇兄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熟悉的降真香重新萦绕在鼻尖,隔着薄薄一层布料,他能清楚感觉到谢念清浅的呼吸声,透过布料,仿佛皮肤也跟着升温。

    谢告禅喉结微滚。

    “我以前怎么样?”他语气已经有些不对劲,然而谢念并未发觉,开始从头一件件细数。

    “皇兄以前事事都顺着我,每次从宫外回来都会给我带新奇的小玩意儿,功课也是亲自辅导,从来不会大声凶人……”

    “谢念。”谢告禅忽然打断他。

    谢念略仰起头:“嗯?”

    “人是会变的。”谢告禅眼底情绪不明,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念。

    谢念缓慢地眨了眨眼,半晌轻轻“啊”了一声,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可不管以前还是现在,皇兄都还是我的皇兄,永远不会变,对吗?”

    片刻后,谢念才再次开口,语气带着点固执。

    谢告禅注视谢念半晌,而后忽然起身,拉开了和谢念之间的距离。

    “不早了,先睡觉。”

    谢念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那皇兄呢?”

    谢告禅脚步一顿,而后恢复如常,重新走回了堆着卷宗的桌案前。

    “我既然是你皇兄,你觉得我们该躺一张床上?”他反问道。

    这大抵是个从未有人提起的角度,谢念以前从来没意识到过这个问题,直至今晚谢告禅提起,心底某处似乎被撬开了一个口,通向不知名的深渊。

    ……不能一起睡吗?

    谢念嘴唇微张,半晌无言。

    一直到短烛燃尽,谢告禅的身影都未变化。谢念面向墙壁,脑海中满满当当都是谢告禅最后那句反问。

    天亮后谢告禅将他送到大理寺门外,马车早已停在面前,谢念反而有些不敢对上谢告禅的视线,他胡乱应付了两句,便随着翁子实上了马车。

    回到宅院后心也没能就此安定下来,谢念心不在焉地逗着雪绒,目光始终望向漏出一条缝隙的木窗。

    矮墙切割了湛蓝天空,一墙之隔外是尚家兄弟的宅邸,谢念停下逗雪绒的动作,开始在厢房内翻找起来。

    雪绒站在桌案上,疑惑地“叽?”了一声。

    谢念并未理睬他,在各个角落翻了半天,发现厢房内配置相当齐全,大概怕他无聊,连平日常用的刻刀和木块都准备好了。

    他挑了块不大不小的木头,拿起刻刀,将其分割成数块,放在掌心里掂了掂,确保不会砸死人后,走到了窗前。

    随后他一块又一块地扔出去,一开始还会砸到矮墙上,后面调整角度后,便能越过墙面,掉到尚家兄弟的宅邸中。

    扔到最后一块时,他如愿以偿,听见墙的那边传来“嗷!”的惨叫声。

    片刻后,尚非玄捂着脑袋出现在矮墙上:“谁砸我!”

    翁子实看了眼站在窗边的谢念,保持了自己一贯的诚实:“可能是五殿下吧。”

    尚非玄:“……”

    谢念朝他招了招手,示意尚非玄过来。

    尚非玄看了眼翁子实,翁子是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太子殿下只说五殿下不能出宅院,倒也没说别人不能来找五殿下。

    于是尚非玄了悟,屁颠屁颠翻过墙,凑到窗根下:“殿下找我什么事儿?”

    谢念扫了眼翁子实,确保这个距离翁子实听不见后,才回头看向尚非玄,脸色变得严肃。

    尚非玄看他这样,同样变得紧张,洗耳恭听谢念准备说什么。

    谢念沉思半晌,最后还是问了出来。

    “你和你哥会睡一张床吗?”

    尚非玄:“???”——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微醺找找灵感,结果打字都不利索了,遂放弃。假酒害人,朋友们。

    明天把缺的补上,之后等我琢磨琢磨加更规则,么么叽[鸽子]

    第35章

    尚非玄有些一言难尽地看向谢念:“殿下你……”

    谢念毫不犹豫:“替我一个朋友问的。”

    尚非玄:“。”

    行吧。

    他斟酌半晌, 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有时候会。”

    谢念微微睁大眼睛:“什么时候?”

    “我哥比较抠门,他出门不愿意开两个厢房,总说挤一挤就行,”尚非玄表情有点嫌弃, “还不喜欢洗澡, 臭烘烘挤在一块, 晚上睡都睡不着。”

    谢念静静听着, 眉头不自觉蹙在一起。

    谢告禅对他从不吝啬, 身上也是好闻的雪松气息,睡在一起的时候天然有种奇妙的助眠效果。自己日日沐浴,睡姿良好,也只需要一小块地方就够……

    “除此以外呢?”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什么?”尚非玄没太听懂。

    “除了这些因素以外, 会很抗拒和尚坚白睡在一块吗?”谢念问道。

    尚非玄:“。”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五殿下问问题角度这么邪门呢?

    谢念见他一脸牙疼的样子,语气更加执着:“会觉得别扭吗?会觉得因为是亲兄弟, 所以不能睡在一张床上吗?”

    尚非玄:“……”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随着谢念的追问,他脑子里条件反射浮现起尚坚白的脸, 一个没忍住,扶着窗框低下头开始干呕。

    “呕——”

    一直在偷摸朝这边看的翁子实大为震撼。

    这是聊到什么东西了,能把尚非玄给聊吐?

    谢念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雪绒扑扇着翅膀飞到谢念指节上,跟着尚非玄同步开呕, 声音一高一低,一唱一和,仿佛某种奇妙的二重奏旋律。

    场面更壮观了。

    谢念伸手捂住雪绒的嘴, 探出半颗头慰问尚非玄:“你还好吗?”

    尚非玄还没从刚才的灵魂发问中缓过神来,脸都白了,摆了摆手道:“殿下你等我缓一会儿……”

    谢念便真的乖乖站在原地, 顺手摸了摸雪绒的毛。

    过了半晌,尚非玄撑着窗框重新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是这样的,殿下,”尚非玄虽然站了起来,但还是有些控制不住表情,嘴角还在抽抽,“一般没人会这么问。”

    “为什么?”谢念不明白。

    尚非玄开始一本正经地给他科普起来:“手足之间,无论在不在一起睡都是正常的。”

    准备好的长篇大论说到一半,他突然停顿了下,抬眼看向谢念:“殿下,我能不能多嘴问一句?”

    “你问。”

    “您说的朋友是谁?”

    谢念:“……”

    他偏头轻咳一声,声音发虚:“这是他的隐私,我不能说。”

    尚非玄目光死死盯着谢念,眼底闪过一丝狐疑。但他很快表情恢复如常,将那点儿怀疑藏得很好:“那我就继续说了。”

    谢念紧跟着松了口气。

    “没人会特意和自己的兄弟姐妹睡在一起,也不会抗拒到提都不能提的地步,”尚坚白伸出两根手指,“而其中第一种情况,多少是怀有不轨之心。如果是这种情况,建议你的朋友赶紧跑,有条件的话记得报官。”

    谢念有点懵懂地点了点头。

    “至于第二种情况……也需要分成两个方面来讨论。”尚坚白放下一根手指,另一只手又竖起两根手指。

    “假如两个人因为种种缘故,闹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那就别说睡一张床了,半夜起来捅死对方都有可能。”尚坚白语气平和,“如果是这种情况,建议你的朋友坐下来和他哥好好谈谈,毕竟血浓于水,没什么是不能说开的。”

    ……谢告禅应该没有生气到这种程度吧?

    谢念否决了这条可能,而后又点了点头:“我会和那个朋友说的。”

    尚非玄不置可否,放下右手,左手食指点了点窗沿:“假如两人好到不分彼此,甚至愿意为对方付出所有,在这种情况下,却有一方死活不愿意睡到一张床上……”

    “那人心里必定有鬼。”

    他语气冷静,字字清晰。

    谢念抚摸雪绒的手一顿。

    “这种情况和第一种的情况区别在于,起码这人还尚存良知,知道底线在哪里,也知道有些雷池是不可跨越的。”

    “但也最不好解决。当事人因为种种原因,可能一时间没办法接受这一事实。”

    “……但选择也很多,”尚非玄看了眼雪绒,随后收回目光,“当面说开,装不知道,或者像第一种情况一样,跑得越远越好。”

    “殿下……殿下的朋友是怎么想的?”尚非玄话到嘴边,紧急转了个弯。

    谢念回过神来:“不知道。”

    他看了眼不远处已经摇摇欲睡的翁子实,确保刚才的对话一个字都没传到翁子实耳朵里:“我有机会问问他。”

    尚非玄点了点头:“好。殿下若还有什么问题,直接喊我就行。”

    他摸了把头上的肿包,龇牙咧嘴道:“还好砸到的是头,没砸进锅里,不然白忙活一下午了。”

    谢念又咳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心虚,顺手将手里的雪绒推了出去:“那……把雪绒借给你玩?”

    雪绒歪了歪头。

    尚非玄眼睛一亮:“真的!?”

    没等谢念回答,尚非玄立即伸出手,雪绒相当配合地飞到他掌心里,甚至还伸头蹭了蹭。

    尚非玄眉开眼笑:“多谢殿下!”

    谢念颔首,目送着尚非玄活蹦乱跳爬上矮墙,带着雪绒回到自己的宅邸。

    而后他合上木窗,重新坐回床榻上。

    种种情形已经清晰摆在他面前,谢念反而比问之前更加茫然。

    他目光扫过这座厢房的每处,基本都是按着他原先的寝殿来布置的,原先常用的物件都摆在了合适的位置上,一伸手就能碰到。

    唯一有所变化的,大概是同样门外有人看守,却比在宫中戒备更加森严——起码他没有在翁子实眼皮底下逃出去的可能性。

    为什么谢告禅要这么做呢?

    谢念望向摆放整齐的木雕,和一旁的刻刀,心中忽然想起一个人。

    大皇子。

    如果当初和皇叔的传言是真,他是不是能从大皇子那里得到不同的答案?

    谢念想着,心中忽而产生了新的想法。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门外翁子实的影子,微微侧过身,将袖口中的纸条抽了出来。

    离开牢狱之前,苏文清从那个微黄带汗的纸条夹层里抽出一张全新的,随着那封信一起摆在谢念眼前。

    谢念犹豫片刻,还是趁着谢告禅转身的空隙,将纸条塞进自己袖口。

    他不清楚苏文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明白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但最后歪打正着,居然让他找到了新的用途。

    谢念竭力放轻动作,以相当微小的幅度一点点捻开那张小破纸条,字迹逐渐浮现在他眼前——

    “月圆子时,墙下相候。”

    谢念:“……”这都什么和什么?

    苏文清入狱后还和大皇子有联系?在那种环境下,又是通过什么方式联系的?

    这处宅邸虽然不位于京城中心,但同样处在繁华地带,大皇子要怎么躲过街上巡逻的士兵,推着轮椅来到这儿?

    这几日倒是不担心谢告禅回来……毕竟苏文清一案还未审完,这儿又有翁子实看守,足够安全的情况下,谢告禅不会回来。

    伴随着焦灼与疑虑,谢念等到了晚上。

    一轮银月高悬夜空,月色如水流淌,院子里偶尔传来微弱的虫鸣声。

    是圆月,似乎比平常离得更近,仿佛伸手可摘。

    他收回目光,心中焦虑更甚。

    离子时还有一段时间,可他该怎么出去?

    翁子实怀里还抱着把长刀,虽说不会捅向自己人,但会不会捅大皇子就是两回事儿了,大皇子还坐着轮椅,怎么想都只有死路一条的份儿。

    谢念下意识开始轻咬指尖,连自己都没发觉眉头微蹙,甚至没听见宅院外传来的轻响声。

    片刻后,木门从外被人打开。

    谢念兀地回头,和带着满身霜雪的谢告禅对上视线。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早春时节的雪相当少见,比寒冬的雪更加坚硬,连形状各异的冰花都更加明显。

    谢告禅半边眉骨隐没在阴影之下,勾勒出立体又清晰的五官,霜雪显得他瞳孔更加漆黑,仿佛深不见底。

    谢念一时间没能回神。

    谢告禅收回目光,在门口脱下大氅,防止寒气沾染到厢房内。

    “皇……皇兄。”谢念张了张嘴,忽然卡了壳。

    “嗯。”谢告禅语气不咸不淡,抬头看了他一眼,“还不休息?”

    “……”谢念一下子连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编出一个相当拙劣的理由:“木雕还没刻完。”

    没扔完的木块被他整齐摆在桌案上,刻刀也放在了旁边。

    “……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喜欢的?”谢告禅忽然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

    别的?

    谢念眼底闪过一丝迷茫。

    谢告禅看了他片刻,将手中的小匣子打开,放到桌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谢念骤然间思绪回笼。

    “昨天本该是你的及冠礼。”谢告禅走进他。

    谢念神色微怔,心中莫名升起一点紧张。

    谢告禅停下脚步,垂眼看向谢念。

    “……就算略去别的礼数,有些东西也不该省略。”

    谢告禅手中不知何时藏了块玉佩,他伸手,一丝不苟将玉佩系在谢念腰间。

    玉佩温润透亮,上面还刻着两个字。

    “思远。”

    做完这一切后,谢告禅重新看向谢念。

    “谢思远。”

    他又重复了一遍——

    作者有话说:营养液一千的时候有一更,以此类推[饭饭]

    感谢大家对小告同学和小念同学的喜欢,鞠躬。

    第36章

    轰隆——

    早春雷雨多发, 不过片刻,外面便下起了瓢泼大雨,“刷啦”一声冲洗着地面的泥土,雷声隐隐作响, 木窗未关紧, 雨丝斜斜地闯入厢房内, 还带着泥土特有的草腥气。

    闪电将夜幕照亮的瞬间, 谢念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他脸庞苍白到了几乎透明的地步, 墨色碎发黏连在两侧,蝴蝶骨凸起,像是一把刀,即将要刺透单薄罗衫。

    明明站在原地, 却给人一种马上会被寒风吹倒的错觉。

    “我……呃……”谢念忽然痛苦地皱起眉头,捂住胸口大口呼吸起来, 嘴唇都在不自觉哆嗦,如同被扔上岸濒临死亡的鱼。

    谢告禅脸色一下子变了, 冲到谢念面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谢念?谢念!”

    谢念死死拽住谢告禅手臂,整个人都在极大幅度地发颤,如果不是谢告禅扶着, 可能已经瘫软在地。

    “皇,皇兄——”发出每个音节时都像是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 谢念只能发出短促又急切的气鸣音,眼尾溢出生理性的泪水。

    谢告禅当机立断,一脚踹向还在不断送进寒风的木窗!

    当啷!

    木窗死死合上, 隔绝了外界冷冽刺骨的空气,他没有片刻犹豫,从桌上捞起药瓶, 拔开瓶塞,倒出药丸,将药丸送到谢念嘴边:“念念,张嘴……”

    药丸有拇指食指圈起来那么大,谢念只是看了一眼,便迅速侧过脸,一边颤抖一边摇头:“我不……”

    怀中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在他耳边回响,谢告禅死死捞住怀中谢念,干脆将药丸咬成两半。

    一半在他口中迅速融化,弥漫出酸苦气息,另一半放到谢念唇边,不过片刻时间,谢念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了,眼前开始一阵一阵的发黑,只能感受到有什么停留在他唇角,恍惚间他张开口,将谢告禅的指尖连同药丸一起含进口中。

    谢告禅指尖一僵。

    温热口腔的触感不过瞬间便消失,谢念脖颈后仰,拉开了一点距离,随后相当艰难地将药丸吞下,喉结滚动间,药丸顺着落了下去。

    谢告禅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后,用空闲的那只手轻轻拍向谢念的脊背。

    口中的酸苦气息还在不断蔓延,谢告禅却无察无觉,只是一瞬不眨地看着面前之人,语气放轻:“念念……和皇兄说,有没有好些?”

    谢念还在喘息,只是不像刚才那么剧烈,他脱力似的靠在谢告禅身上,指尖还无力地拽住谢告禅衣角:“皇兄……皇兄……”

    他只是一遍遍重复着。

    谢告禅将人抱到床上,久违耐心地一遍遍回答:“皇兄在。”

    谢念无声啜泣起来。

    他喉口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流音,几乎听不到,眼尾发红,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落:“太子哥哥……”

    如同一双无形的手在他心口狠揪了下,谢告禅半坐在床榻边缘,伸手替谢念擦去眼角的泪:“嗯。我在。”

    谢念反倒哭得更凶:“我以为刚才自己要死了……”

    死亡的恐惧笼罩在头顶时,谢念真真切切感到了害怕。他甚至感觉有什么正在逐渐脱离他的身体,在即将要飘出去的那一刻,被半颗药丸重新送了回来。

    “不会。”谢告禅长叹一声,一点点擦掉谢念的泪水,“有皇兄在,你怕什么?”

    谢念抽了抽鼻子,刚要回答,脑海中电光石火,突然想起了什么。

    半颗药丸。

    ……剩下半颗在哪里?

    谢念:“……”

    有时候记性太好也不是好事。

    他一下子从刚才被死亡笼罩的恐惧情绪中抽离出来,有点尴尬地坐在床榻上,眼睛半垂,不说话了。

    谢告禅盯着面前眼睫被打湿的谢念,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无奈:“又怎么了?”

    “……没怎么,”谢念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感觉有点丢脸。”

    谢告禅定定注视谢念半晌,忽然笑了一声。

    笑声很轻,却清清楚楚传到耳朵里。谢念脸上臊得慌,干脆转过身去,背对着谢告禅,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墙壁,试图转移话题。

    “皇兄今日怎么回来了?”

    见谢念已经逐渐恢复平静,谢告禅站起身,重新走到屏风后:“有事要处理。”

    谢念耳朵一动,听见谢告禅的声音越来越远。

    于是他转过身,发现谢告禅已经躺在屏风后的罗汉床上闭目养神。

    窗外的雷雨声渐渐平息下去,谢念目光落在谢告禅身上,脑海中不自觉浮现起白天尚非玄对他说的那句话。

    “那人心里必定有鬼。”

    “尚存良知,没有踏过雷池……”

    “选择很多……全看自身……”

    谢念忽然开口:“皇兄。”

    “嗯?”谢告禅睁眼,和谢念对上视线。

    “我不敢一个人睡。”谢念看着他,长睫微湿,显得雾蒙蒙的。

    谢告禅沉默了下。

    “皇兄能不能和我一起?”

    他声音里丝毫没有别扭,含羞,亦或者是别的意味,显得相当坦荡。

    谢念定定注视着谢告禅,心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如果同一个问题问两次,会不会有不同的答案?

    在种种已经列好的可能性中,谢告禅是否处于这些可能之外?

    他想要知道答案。

    厢房内安静了许久。随着时间一点点被拉长,谢念心里忽然没了底,他有些慌乱地找补起来:“皇兄先歇息吧,我……”

    没等他说完,谢告禅率先起身,走向他的位置。

    不知为何,谢念比刚才更慌张了些,他呼吸停止片刻,总觉得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起来。

    谢告禅走到床榻跟前,微微俯下身,拉近和谢念之间的距离。

    距离太近,熟悉的雪松冷冽气息再次将他笼罩。

    “睡不着?”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谢念却莫名紧张起来,张了张嘴,不知将刚才开口询问的勇气扔到哪儿去了,半晌只点了点头。

    谢告禅拉过旁边的被褥,将边缘向下折了两次。他做这事儿显得很熟练,修长手指分外显眼,谢念一眨不眨地看着,心想自己以前怎么从未注意过。

    将被褥折短一点后,谢告禅便把被褥拉到了谢念身前,拉到胸口以下的位置,防止谢念半夜因为喘不上气而偷偷踹掉被褥。

    随后他掖好被角,确保连一点寒风都钻不进去后,才起身,拉开和谢念之间的距离。

    被褥上沾染了谢告禅身上的熏香,有助眠安神的作用。

    谢念立即便有些困了。

    谢告禅没躺下,也没离开,只是坐在床边,垂眼看向谢念:“等你睡着我再走。”

    原来还有第四条路。

    谢念心中说不上来什么心情,只好先闭上眼睛,“嗯”了一声。

    ……

    他本来只是想装睡。

    但困意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谢念逐渐连眼皮也睁不开了,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柔软的云朵里,下一秒便会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他指尖抽搐了下,皱着眉睁开眼,余光里谢告禅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谢告禅走之前还替他熄掉了烛火,厢房内变得昏暗一片。

    月光顺着木窗洒进厢房内,勉强算作照明,谢念翻身坐起来,目光落在门外的位置。

    翁子实不在。

    是被谢告禅带走了吗?

    他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甚至带上丝丝缕缕的抽痛,谢念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心跳逐渐平复下去。

    刚刚病发,他身上没什么力气,连下床都要撑着床边才能勉强站起,脸色还是惨白的,但他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这么多,仰头看向窗外。

    圆月高悬。

    现在是子时了么?

    厢房内外寂静无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谢念屏住呼吸,放轻脚步,一点一点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挪。

    他试着伸手拉了下木门,铁链虚虚挂着,只要向内一拉,就会从门锁上掉下来。

    常年的警惕让谢念心底升起一丝疑虑,然而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多想,他从两扇门的缝隙之中伸出手,细瘦的手腕刚好能卡在空隙间。谢念摸索了一阵儿,将铁链放了下去。

    门开了。

    眼前场景一览无遗:院子里没人,偶尔有寒风吹过,地面的杂草跟着轻轻摇晃。

    谢念轻手轻脚穿过抄手游廊,宅邸不大不小,他废了点功夫才将宅邸内部摸了个七七八八。

    后院大概荒废了很久,杂草横生,几乎将矮墙也遮挡住了。谢念出来时只批了一件罗衫,寒风呼啸而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然而寒风将杂草吹倒,露出草后一扇极不起眼的木门来。

    盯着那扇破旧木门看了有一会儿,直觉伴随着心底升起的疑虑浮现在谢念脑海中。

    大皇子会在这里和他见面……?

    没等他想清楚,叩门声忽而在夜色中响起。

    “叩叩。”

    声音很轻,仿佛是他的错觉。

    谢念眉头蹙紧,半晌后,伸手将木门拉开。

    “啊……”温润声音响起,“你果然和皇室中人长得不一样呢。”

    谢念脸色冷了下去。

    第37章

    “五殿下先别生气, ”大皇子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伤感,“只是一时感叹,毕竟孤之前从未见过你。”

    谢念眉头微挑, 眼神冷淡:“威胁我?”

    大皇子愣了下, 随后微笑颔首:“五殿下聪慧。”

    谢念:“呵。”

    大皇子语气慢慢悠悠, 丝毫没被谢念的态度惹恼:“既然苏文清都已经和殿下聊过了, 那孤便不卖关子, 开门见山和殿下说清。”

    “殿下既然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世,便也知晓那位何公子的存在了吧?何公子现在还在城郊焦急等待,想要见你一面。”

    谢念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然后呢?”

    “……五殿下不想见何公子一面么?毕竟仔细算来,五殿下原本也该姓何, ”大皇子说到一半,忽然抬眼, “孤应该叫你何念。对吧?”

    谢念定定注视了他一会儿,忽而开口:“你们皇室中人确实都很相似。”

    “五殿下指的哪方面?”大皇子面上笑意不改。

    “傲慢, ”谢念微微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大皇子,“总以为所有事都尽在掌控……”

    “我为什么要去见他?”

    大皇子神色微怔:“你不想为宗族平反……”

    “想平反的人一直不都是你么?”谢念打断他, 神色嘲讽,“人总喜欢把自己的欲望映射到别人身上, 你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点当做诱饵。”

    大皇子脸色变幻片刻后,又将将维持住了那点风度, 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五殿下果然聪慧。孤当初没有看错人。”

    谢念被他瞧得反胃恶心,心想被他赏识难道是什么荣幸吗?

    “你无非就是想给那位已经被赐死的人平反,”谢念后撤一步, 嘲讽道,“如果他泉下有知,知道你对他有断袖之意,又会有何感想?”

    “……谢念。”大皇子脸色一冷。

    “你果然是为了他。”谢念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气氛僵持了一会儿,大皇子死死握住轮椅扶手,片刻后才松开,重新恢复了平静:“孤知道了。你就是为了探求这件事来的。对吧?”

    谢念没说话。

    “孤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耻。”轮椅朝前稍稍滚动,停在了谢念面前,“但人死债消,他不该因为孤经受更多流言。”

    大皇子有些艰难地抬头,和谢念对上目光:“五殿下如何作想?”

    “你们之间的恩怨与我无关。”谢念显得相当冷淡。

    大皇子笑了下:“是吗?那五殿下为何会故意提起这件事?不是因为……”

    “是告知你。”谢念看了眼外院的方向,“你以为的把柄对我没用。”

    大皇子会意,开始不急不缓地讲述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当初被贬为庶人后,孤被扔出宫外,被人打断了腿,靠着讨饭勉强过日。”

    “从前的部下找了孤很久,最后冒着生命危险将孤带到自己的住所,此后许多年,孤一直都在等待一个时机。”

    “旁人如何想法孤无从得知,但当孤得知你的存在时,便知晓你一定会助我一臂之力。”

    大皇子笑意不减:“我说的对吗,五殿下?”

    “有话直说。我没时间跟你在这儿耗。”谢念眼神厌恶。

    他笑了下,转移话题:“听闻殿下出生时有国师预言,说五殿下先天不祥,一定会为大岚带来灭顶之灾。”

    “为惠妃接生的嬷嬷是孤的人,一早便得知了五殿下的身份。”

    谢念渐渐不耐烦起来。他不清楚谢告禅什么时候会回来,更不知道眼前人到底要东拉西扯多久,若是被谢告禅发现,到时候就解释不清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谢念冷声打断,眼也不眨地盯着大皇子。

    大皇子还未说完的话被噎了回去,他有点无奈地开口:“五殿下性情怎的如此急躁?谢告禅没有说过殿下吗?”

    谢念眼神骤然冷了下去,他心中开始不受抑制地升起别的想法——

    把这人杀了。

    反反复复,无一句话不是在挑衅他。

    见谢念脸色越来越差,大皇子及时打住:“孤手中还有一批死士。五殿下不是就想要这个吗?”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谢念语气很轻,“我不知道你所言是真是假,但现下起码有一件事可以确认。”

    如银月色在他眼底流转,透出某种冷淡又肃杀的气质来。

    谢念抽出袖袍间匕首,寒光倒映出大皇子的脸。

    “赌吗?一刀,还是两刀就能了结了你?”

    清冷声音在院中回响,显得后院愈发寂静起来。

    大皇子没想到谢念聊着聊着会掏出刀子来,他整个人条件反射似的僵硬了下,随后强迫自己舒缓下去,以最柔和的方式开口:“五殿下不必如此。毕竟无论孤想法如何,都不会对谢告禅造成任何伤害。”

    “谢告禅现在还不知道五殿下的身世吧?五殿下放心,孤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谢念冷冷盯着他,显然是不相信这话。

    大皇子又笑了笑:“毕竟孤与殿下算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为何非要激怒五殿下?这么做对我不利。”

    “孤别无所求,只是想等到谢告禅继位后,将当年皇叔的冤案平反而已。”

    大皇子脸上还带着笑,然而声音里已经沾染上一丝毫不掩饰的落寞。

    “他是至性至纯之人……不该遭此劫难。”

    庭院内安静了片刻。

    “这就是你仰慕他的原因?”谢念忽而开口。

    这问题将大皇子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难得没有扯着嘴角假笑,沉默下来。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是值得尊敬的储君。”过了许久,大皇子才缓慢开口。

    “孤幼时软弱,常因此受责,皇叔得知却从不责怪我,只是耐心教导,每个无法自我纾解的夜晚,都是皇叔与我一同经历。”

    “他不该遭此劫难。”大皇子又重复了一遍。

    “想必五殿下也能明白这种心情吧?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很难不生出仰慕之心。”

    谢念沉默了下,转移话题:“为何不直接与我皇兄说明?”

    “就如同孤与你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谢告禅继位后,出于不能反他老子的缘故,可能会将此事从此掩埋,不闻不问。”

    “然而你不同,你与谢告禅走得极近,只要能说服你,谢告禅就算为了你也会将此事纳入到考虑之中。”大皇子看着谢念的目光灼灼,就好像谢念是他的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谢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搞错了两件事情。”

    “其一,你沉浸于自我感动的幻想当中,所做之事也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不要打着为了给那人平反的名义。”

    “其二,”谢念微微直起身,语气冷淡,“你今天说的这么一大堆,都只是毫无根据的臆想而已。”

    “既以认为谢告禅是那等权衡利弊不分黑白之人……我为什么还要帮你?”

    “你不愿你心目中的皇叔被外人评判所玷污,却要我在这儿听完你对谢告禅的恶意揣测后心甘情愿的帮你……”

    “把谁当傻子呢?”谢念嘲讽道。

    大皇子愣在原地:“你不是想要出宫……”

    “我有千种万种方式能达到目的,不过是因为别的缘故所以来见你一面,”谢念声音平静,“显然你没明白这点。”

    大皇子头一次露出慌张的神色,他抓着轮椅两边的扶手,竟是想要站起来:“不,先听我说,我能给你想要的……”

    “晚了。”谢念说得疲倦,闭了闭眼,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

    谢念听见

    大皇子声音骤然拔高,惊起了矮墙上排列的鸦雀。

    谢念听见身后传来“扑通”一声。

    他转身,大皇子狼狈跪倒在地,手指插在泥土里,一时间都没能拔出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谢念真情实意地困惑了。

    不是都说清楚了么?为什么还是这么执着?

    在月色之下,他总算看清了大皇子的脸。

    面色焦黄,嘴唇起皮,几乎看不出来原来养尊处优的境遇。

    大皇子疼得嘴唇都在不住地打哆嗦,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决心说出自己最后的底牌。

    “除了出宫的身份,我还能让谢告禅比预计中更快登基。”

    谢念神色一顿。

    “不需要冒任何风险,所有事情一力由我来承担,只需要等候消息,”大皇子急急换了口气,“即便有意外,也查不到你们身上。”

    谢念没说话,开始评估这话的可靠性。

    “现在呢,五殿下认为我的筹码还够上桌吗?”大皇子扯着嘴角笑了下,显得相当勉强。

    “就为了给那人平反?”谢念问他。

    “……只为了给皇叔平反。”大皇子语气毫不动摇。

    谢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问出的却是别的事情。

    “你和那人血浓于水,没想过一旦被世人知晓,最后会落得什么下场吗?”

    大皇子不知何时已经恢复平静,即便谢念这么说,也没有要生气的意思:“五殿下。”

    他看向谢念:“殿下既然并不为此困扰,为何又要这么问?”

    谢念心底陡然一跳。

    第38章

    “还是说, 五殿下也……”大皇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谢念面色沉下去,眼底像是淬了冰,冷冽到像是要将人冻在原地:“你再说一遍?”

    “所以今日五殿下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大皇子手搭在轮椅扶手上, 似乎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到底为什么要在这儿和这个死瘸子废话?

    谢念下意识头疼起来, 甚至能清晰感觉到额角青筋的跳动, 他深深吸了口气, 强行压制住想要杀人的欲望。

    “我和你不一样。”谢念眉头紧蹙, 眼中流露出一丝厌恶。

    大皇子笑了笑,没把他的话放心上:“你说得对。可你既然和谢告禅没有血缘关系,又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语气很平静,就像是在叙述既定的事实。

    “……都说了我和你不一样!”谢念脑海中的弦忽地崩断, 他胸口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着,眼底发红, 紧攥匕首的手用力到泛白。

    他不敢去想那个可能性。

    只要触及到那个念头,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触手将他下拉, 下拉,一直到深不见底的泥潭,无法脱身。他一直努力维持的, 摇摇欲坠的平衡也会被打破,此后再也不能回头。

    不, 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

    他原本可以和谢告禅做一辈子手足,都是面前的人将这些打破,他才会沦落到这个境地……

    “先别这么激动, ”谢天驰试图安抚谢念情绪,“至少谢告禅还不知道呢,是吧?”

    如同有一把锯子在不断切割他的神经, 谢念大脑空白,所有思绪都被抛在脑后,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

    杀了谢天驰。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谢念大步流星向前,带起的寒风将他长发吹至耳后,漂亮冷淡的眼眸像是无机质的玻璃珠,他高高举起手中雪白的匕首,抬手狠狠刺下!

    噗呲——

    眼角余光处忽然横空伸出一只手,死死握住了刀身!

    鲜血瞬间流了下来,顺着血槽一滴一滴落到地砖上。

    熟悉的玄色手套映入眼帘,谢念脑中轰鸣一片,下意识松开了手。

    哐当。

    匕首落地,后院倏然变得死寂。

    谢念盯着地面,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他浑身僵硬如同雕塑,每个关节都像是生锈的齿轮,一动也不能动了。

    谢告禅扫了谢念一眼,顺手拿过翁子实递来的手帕,不急不缓将手上的鲜血擦净。

    谢念刺下去的力道极大,连带着谢告禅原先的玄色手套也被割破,伤口极深,甚至隐隐约约能看到骨头。

    谢告禅神色毫无变化,他看向脸色煞白的谢天驰,语气不咸不淡:“大哥。”

    谢天驰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个弟弟。

    他心脏还在因刚才死亡的接近而狂跳,见到谢告禅后更是有种自己被做局的感觉,过了许久,才勉强回答道:“……二弟,许久不见。”

    翁子实适时开口:“大皇子,按理来说,您应该叫他太子殿下了。”

    谢天驰渐渐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朝着谢告禅露出一以贯之的笑容:“抱歉,常年不知外界变化,一时间没改过口来。”

    他从善如流道:“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谢告禅微微挑眉:“大哥既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为何还会与苏文清有纠缠?”

    谢天驰脸上笑意僵硬一瞬。

    “……你怎么知道?是谢念告诉你的?”

    即便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谢念也没什么反应,他只是待在原处,盯着地砖,眼神焦点已经不知道跑在哪里了。

    谢告禅语气平静:“既然你不想让我知晓,谢念自然也不想。”

    谢天驰勉强扯起嘴角。

    “我只是没想到,”谢告禅停顿了下,眼神掠过还呆站在原地的谢念,“几年没见,他胆子能大成这样。”

    谢念条件反射似的瑟缩了下,思绪逐渐回笼,一种巨大的恐惧立即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几乎要将他吞没其中。

    好冷。

    谢告禅是什么时候来的?

    又是从哪里开始听的?

    他一直小心翼翼想要隐藏的秘密,就这么被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了吗?

    谢念颤抖着深吸了口气,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溺水的那天。

    喘不上气,更不敢开口,害怕自己只要张口,就会被死亡拉向水底。

    谢天驰沉默了下,同样摸不准谢告禅在这里等了多久,他无意识地敲着扶手,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太子殿下准备如何处置?”

    谢告禅收回目光,俯视面前坐在轮椅上的人。

    和记忆中高大的,永远站在台阶之上俯瞰众人的太子不同,现在的谢天驰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裸露在外的四肢都像是萎缩了一般,脸色憔悴,只剩下眼睛没变。

    甚至比起以往的平和来说,还多了点他看不明白的东西。

    观察了有一会儿,谢告禅才淡淡开口:“倘若一开始你找的是我,或许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可你……”

    “但你把谢念卷进来了。”谢告禅打断他,声音一下子冷了下去。

    他微微俯下身,和谢天驰四目相对。

    “你千不该万不该,将他卷进上一辈的恩怨中。”

    谢天驰闭了闭眼。

    “谢念并非谢氏一族,凭什么替我们承担因果?”

    谢告禅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如同久悬在谢念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在此刻降下,宣判死刑。

    谢念脑中轰鸣一声,忽而什么都听不到了。

    “苏文清一案还未盖棺定论,”谢告禅直起身,眼神冷淡,“不论你们有何苦衷,我都可以将事件原原本本,昭告在世人眼前。”

    “你疯了!”谢天驰急了,甚至想抓着轮椅扶手站起来,“把这件事捅出去,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谢告禅神色毫无变化:“是又如何?”

    谢天驰连嘴皮子都开始哆嗦,指着谢告禅颤颤巍巍道:“你真是,你真是……”

    谢告禅没再看他,转身朝着翁子实道:“把他带回去。”

    翁子实一拱手:“是。”

    谢念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厢房内的了。

    自从谢告禅出现在院中后,他思绪变得混混沌沌起来,所有事物在眼前都仿佛被蒙上一层纱,看不清,也无法靠近。

    直至坐回床榻前,他才勉强找回一点实感。

    厢房内安静得可怕,木门并未合上,如银月色洒下,谢念却丧失了逃出去的勇气。

    过了很久,他才恍惚间听见谢告禅开口。

    听不出喜怒,亦或是别的情绪。

    “还要继续演下去吗?”——

    作者有话说:昨天摔了下,左手挫伤,昨天更完三千就疼得受不了了,今天从下午四五点开始写,断断续续写到现在,也只有两千多一点,对不起大家。

    我已经写完两本,前两本从来没有过断更,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是一直日更到完结。我不想断更,大家愿意在连载期陪伴小告同学和小念同学,我已经非常,非常感激,不该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大家白等。

    这几天还是日更,可能字数到不了三千,估计在两千到三千浮动,等我找到适合语音码字的场所就恢复正常更新。

    感谢大家的喜欢,鞠躬。

    第39章

    谢念闭了闭眼, 心中忽而奇异般升起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来。

    香炉内的轻烟袅袅升起,遮住了他靡丽而疲乏的眉眼。

    “你想让我说什么?”

    谢念语气里带上一丝自嘲:“说自己鸠占鹊巢二十年,得知身世后依然死不悔改,为了保住皇子身份和前朝废太子交易, 直到今夜被瓮中捉鳖, 应该认命了吗?”

    “那把我交出去好了。”谢念倏地俯身, 抓住谢告禅的手, 指向自己的脖颈, 目光直直看向谢告禅。

    “将皇室丑闻告示天下,告诉他们那个曾经被国师预言会给大岚带来灾害的孩子并非皇子,而是当年被血洗的何氏一族……”

    “……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说到最后,谢念的声音越来越轻, 几近于无。

    谢告禅抽回手。

    他以一种冷静到几乎让人毛骨悚然的姿态看着谢念,反问道:“不想活?”

    谢念没吭声。

    谢告禅敲了敲木质扶手, 清脆声响回荡在空荡厢房内:“玉寒池落水时怎么不说?”

    “你怎么知道岸上没有别人?还能保证一定能够重新游回去,按照原本的计划揭示皇子身份?”

    话音刚落, 谢念一瞬间心神俱震,他长睫颤动了下,没忍住看向谢告禅:“你怎么会知道……”

    他从没和任何人说过自己会水。

    “宫里无数人的眼睛都在暗中窥伺, ”谢告禅语气冷淡,“你当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为什么落水当天刚好所有太医都被带走, 为什么宫外传召的郎中迟迟不到,为什么那几日只有孤在你的寝殿,如果孤什么都不做, 你想要金蝉脱壳的计划如何实施?”

    “谢念。你现在还想不通吗?”谢告禅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眼中情绪深不见底,仿佛无底深渊。

    所有线索在顷刻间串联在脑海中, 谢念呼吸猛地一滞,答案就摆放在他眼前,昭然若揭,谢念却有些不敢上前。

    “……是有人做局。”沉默良久后,谢念才开口。

    目标并不是他。

    他只是成了算计谢告禅的一环。他孑然一身,能被利用的只有当年的预言。而谢告禅作为太子,自然有无数人的眼睛盯着他,想要伸出手,将谢告禅拉下那个位置,取而代之。

    而他的存在损伤不到任何人的利益,是最完美的棋子。

    谢念颤抖着长长呼出一口气,双手不自觉握紧,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掐出浅白的痕迹,他却浑然感觉不到疼痛。

    “那为什么还要救我?”

    当初谢告禅什么都不做,不才是正确的选择吗?这种浅显到恶意几乎要溢出来的陷阱,为什么偏偏还要一脚踩进去?

    谢告禅垂眸,目光落在谢念身上。

    谢念总是穿得很单薄。

    蝉翼般轻软罗衫勾勒出清癯身形,墨发如云披散在身后,将面色衬得几乎素白到透明。

    他眼睫很长,乖顺而靡然地垂落下去时,会将大半眼眸遮挡住,看起来常常像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将他和旁人之间隔上一层无形的纱。

    一个总是游离在人群之外的人,不该卷入这种无谓的,徒增伤害的纷争当中。

    谢告禅只是没想到,当初救下谢念之后,自己就收获了一个会在身后喊“太子哥哥”的小挂件。

    还在不知不觉间,越陷越深,直到沉沦。

    “谢天驰没说实话。”谢告禅没回答谢念的问题,转而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他城郊的住宅中,还藏有两个十岁不到的孩童。”

    谢念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和前朝储君长得一模一样。”

    “怎么会……?当初不是将皇叔一家满门抄斩……”谢念思绪越来越乱,几乎变成了一团浆糊,难以理清背后的真相。

    “他也许真的想为皇叔平反,”谢告禅语气嘲讽,“但绝不是以沉冤昭雪的方式。”

    “……而是血洗前朝。”

    说到此处,谢告禅看向谢念,一字一句道:“你有没有想过,一旦这件事被揭穿,你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

    一旦被人揭发,他就是有通天的手段,又要怎么才能保下谢念,让他毫发无伤?

    谢念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

    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不,这些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万一谢天驰真的成功了,他岂不是害了谢告禅?

    谢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中的险恶之处,一股寒意从脊背窜向头顶,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冻结一般,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面色“唰”一下变得煞白,连嘴唇都在发颤,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可他说,说可以帮你拿到一部分军权,还说能让你更快登基……”

    “都是骗你的。”谢告禅语气冷静。

    谢念愣怔片刻,而后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我是不是害了你?”

    他声音颤抖得厉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谢念有些狼狈地想用手背擦掉眼泪,反复擦了好几遍,擦得眼角发红,却也丝毫没有要停止水闸的意思。

    他和谢告禅连血缘关系都没有,怎么能把谢告禅害到这个地步?

    他怎么就那么天真,信了那谢天驰的鬼话,差点把十几年来唯一对他好的人给害死?

    谢念几乎是有些失控地,不由自主地朝着最坏的方向想下去,越想越后怕,五脏六腑都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其中搅动,压得他有些踹不上气来。

    他眼前水雾弥漫,甚至看不清楚面前人的神色,巨大的恐慌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谢念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哭腔明显:“我本来想等一切都安顿好后就说出来,等可以逃出宫后就告诉你一切,可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谢告禅会不会不要他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熟悉的气息忽然笼罩了他。

    谢告禅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腹抚过他微红的眼角,动作轻柔的像片羽毛,生怕把面前之人弄疼了似的。

    谢念神情怔怔,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鼻尖发红,唇色苍白,还未能从刚才的惊慌中回过神来。

    谢告禅视线寸寸下移,最后停留在了谢念唇边。

    许久过后,他才轻声开口。

    “……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作者有话说:感谢大家的关心TT已经看过医生,没啥事,恢复后就会照常更新。

    希望大家看文开心~

    第40章

    声音带着些许无奈, 谢告禅眼中情绪复杂,最后都化作一声叹息,消失在空气里。

    谢念愣怔片刻,他抽了抽鼻子, 浓黑眼睫被泪水沾湿, 眼神茫然, 思绪像是生了锈的齿轮般缓慢卡顿, 没能够第一时间谢告禅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你不怨我吗?”

    “怨你什么?”

    “我轻信了谢天驰的话, 引狼入室,还险些真的要按照他的话去做……”

    “我差点害了你。”谢念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将嘴边的“皇兄”二字咽了回去。他垂下眼,心里有点堵。

    他现在没有这个资格了。

    反复推敲, 好像现下唯一合适的称呼又回到了原点,他只能对着谢告禅毕恭毕敬称呼“太子殿下”。

    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 将两人之间再次隔开。

    四下寂静如水,只能偶尔听到院子里传来的虫兽鸟鸣之声, 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二人相对而坐,其余一切都被隔绝在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念才听见谢告禅的回答。

    语气平静, 似乎完全没被刚才的话影响到。

    “那你准备怎么补偿?”

    嗯?

    谢念有些疑惑地抬起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谢告禅仍然静静看着他, 没有要改口的意思。

    谢念一下子犯了难。

    于情于理,他都是做错了,除了让谢告禅徒增许多不必要的事务之外, 还引起了狗皇帝的猜忌,事到如今,大部分的事情都是因为他才发生的。

    可他该怎么补偿谢告禅?

    补偿身外之物, 一来谢告禅不需要,二来他也没有;补偿精神创伤,他和谢告禅连血缘关系都没有,更谈不上温言安慰,说不定会加剧疏离;刻木雕?之前送给谢告禅的倒是在东宫窗沿上摆了一排,他应该也不讨厌……

    谢念在心里数来数去,绞尽脑汁,最后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你要木雕吗?”

    谢告禅:“?”

    怎么跳转到这一步的?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在一起:“你说什么?”

    谢念立即会意,看来谢告禅也不需要,之前也是碍于他皇弟的身份才勉强收下的。

    想到这里,谢念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气球那样,耸拉下眉眼,有些苦恼地盯着排列整齐的地砖。

    那他还能做什么?

    谢告禅盯着谢念看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开口,忽而谢念眼睛一亮,兀地抬起头看向他。

    谢告禅心底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那我做谋士如何?”谢念语气里流露出一丝兴奋。

    谢告禅:“……”

    谢告禅:“…………”

    谢告禅:“………………”

    他竭力维持住面无表情的样子,几乎是暗暗磨着后槽牙道:“做谋士?”

    谢念认真点了点头:“我身无一技之长,若你不嫌弃,我就做些出谋划策的活计,当做报答。”

    一来能补偿谢告禅,二来即便他失去了皇子的身份,从今往后还能以谋士的身份理所当然地待在谢告禅身边,简直是一举两得!

    谢念有些开心地想。

    谢告禅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想叹气,又硬生生止住了。

    见谢告禅久久不应答,谢念心中又忐忑起来,他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大拇指。

    该不会谢告禅嫌弃他愚钝?

    可他小时候的课业都是谢告禅亲自教导的,虽说后来有七年未见,但他也从未落下功课,一直勤勤恳恳……

    “可以。”谢告禅忽然毫无征兆地开口。

    还没来得及高兴,谢告禅微微向后一靠,眉峰微挑,烛火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淡淡阴影,眼底情绪被尽数隐藏,只能看清他立体而俊美的眉眼。

    谢告禅继续道:“知道谋士该做什么吗?”

    谢念被噎了下。

    他当然不知道。

    他对谋士的了解仅存在于那些胡编乱造的话本里,贫瘠的想象力中,谋士应当是在主上身后出谋划策,在特殊情况下临危受命,舍身赴死之人。

    谢告禅指尖敲了敲木质扶手,语气淡淡:“不知道?我教你。”

    谢念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谢告禅手上的玄学手套不知何时已经褪下,细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疤痕遍布,或浅或深地叠在一起,其中尤为狰狞的便是从掌根蜿蜒到指尖的一道疤痕,只是看着,便让人深觉触目惊心。

    即便如此,那也是一双好看的手。

    掌心处被匕首划伤的伤口还未愈合,皮肉卷了边,被暗红的半干涸血迹沾染,显得尤为恐怖。

    “第一步,”谢告禅声线冷淡,“处理伤口。”

    谢念愣怔片刻。

    谋士还要做这个么?

    可他到底对这方面孤陋寡闻,愣完之后很快恢复了心情,乖乖“哦”了一声后,起身去拿桌案上的金疮药。

    金疮药瓶精致小巧,一个不注意便可能撒出来,谢念小心翼翼拔开瓶塞,走到谢告禅跟前,半俯下身,目光专注地一点点将药粉洒到掌心处的伤口上。

    谢告禅垂眼,目光寸寸描摹过谢念的脸庞。

    他头发并未完全束起,半披半扎地散在身后,随着低头的动作落在肩前,略微挡住了脸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纤长而柔软的眼睫微微下垂。

    熟悉的草木香混合着丝丝缕缕的甜香消融在空气里,让人忍不住放松下来。

    谢念并未察觉到谢告禅的目光,看着皮开肉绽的伤口,心中忍不住后悔起来。

    早知道还和那谢天驰废话什么?

    如果没有被激怒,没有随身带着匕首,他也不会伤到皇兄了。

    他心里这般想着,手上动作愈发轻柔起来,每往伤口上洒一点药粉,就要停下来一阵,这么拖拖拉拉了半刻钟时间,还有一大半地方没能上完。

    弯腰久了,谢念脊背渐渐酸痛起来,他不适地略微蹙起眉头,小声叹了口气,趁着谢告禅不注意,将手伸到背后悄悄揉了揉。

    还没等放下,身后的手忽然被人抓住。

    没留给谢念丝毫反应的时间,谢告禅宽大手掌扣住他的腰,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向后一带——

    谢念重心不稳,结结实实摔到了谢告禅怀里,耳边清晰传来谢告禅的呼吸声。

    清浅气息像是带有某种特殊的魔力,如同一道电流窜过,谢念不由自主瑟缩了下,连带着脊背和颈椎都变得酥麻起来。

    他耳尖泛红,谢告禅却像是无察无觉般,贴着谢念通红的耳廓开口。

    他尾音压得很低,声音低沉而悦耳,仿佛带上某种灼人的温度。

    “……你就是这么做谋士的?嗯?”——

    作者有话说:有人以权谋私啊(指指点点.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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