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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所以帕笛和舍杜的死,还有阿门帕努弗被逮捕,都是您一手策划?”江奕用希腊士兵腓力的嘴巴问。

    “因沙安拉,我只是叫巴科威尔找个替死鬼,谁承想他一下就找到了你。哈比比,你被捕之前,帕威罗根本就不认识阿门帕努弗这号人。”纳西尔用阿波罗尼奥斯的嘴巴回答。

    “可后来认识了。”江奕有些闷闷不乐,“对不起,我没有要责怪您,我……我只是忘不了那份无助。”

    “阿门帕努弗的无助?”

    “还有我自己的,前辈。公元前1111年10月1日,卡纳克神庙的高墙内,他在等他的朋友,而我在等您。最后我们都迎来了死亡,只是他比我更痛苦,因为我并不会真的死去,他却还有家人需要照顾。”

    他们走在公元前165年埃及孟斐斯的市集大道上,这里遍布希腊士兵和从地中海运来的货物,人们可以用金钱购买商品。

    隔了一会儿,纳西尔说:“我们的身份是模拟器系统根据玩家与四维生物的个性心理特征契合度进行匹配的。无论是舍杜享有的宠爱,还是阿门帕努弗珍惜的责任和话语权,都是你内心深处极度渴望的——关爱、自由、平等。你嘴上说你在等我,实际你根本就不需要我,甚至害怕我真的出现左右到你的情绪。”

    “可您一点也不怕我犯错吗?”江奕问,“历史上阿门帕努弗确实在庭审把所有的事都和盘托出了,可江奕呢?万一他的牙齿不小心碍着舌头,出于尴尬而选择闭嘴呢?这不像您以往的行事作风,为考验我,您赌上了所有人的命。”

    “不是考验,是肯定。”

    “您肯定了一个不能肯定自我的人。”

    “你可以,否则你也不会自发去打断他们的争论。你知道你应该说出真相,阿门帕努弗也值得因为说出真相而被载入史册。真主在上,你不仅能肯定你自己,还在潜意识里觉得你不需要被别人肯定。”

    江奕震了一下,仿佛被冷水浇醒。“是这样吗?”他喃喃道,皱起眉头,“您说我们的身份是由玩家与四维生物的个性心理特征契合度决定的,那么我想问,这位希腊士兵跟我的契合度又在哪里?”

    “答案显而易见,不是吗?”纳西尔微笑着说,“你们体格相当,气质相仿,发际线又相同。他喜欢什么又讨厌什么?哈比比,你知道吗?”

    “知道,他喜欢奈波里斯,讨厌她的富商丈夫和他们的一对双胞胎女儿。”江奕回答。

    “他没有别的兴趣爱好了吗?比如他喜欢读什么书?”纳西尔又问。

    “《吠陀经》和《对话录》?或许吧。”江奕说。

    “去读读看,孩子,”前辈笑着叫道,“相信你也会喜欢这两本书的。”

    “腓力已经替我读过了,老师。”江奕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不要再说我了,说说您吧,您这么早来找我,一定不只是为了劝我读这两本书。”

    纳西尔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他:“阿波罗尼奥斯住在萨卡拉的塞拉皮雍神庙,和他的释梦者哥哥托勒密。我来是要跟你交代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正要往下说,被一道匆匆而过的身影吸引了注意。江奕跟着望去,看见奈波里斯的丈夫——阿扎诺提斯。“我得走了,哈比比。”前辈边说边往那边飘,“总之记住,奈波里斯的话就是神谕,无论是非黑白,一切都要按她说的办。”

    江奕:“。”

    不用问,他就知道自己又要做坏事了。好在奈波里斯不是贵族也不是祭司,她吩咐的事再坏又能坏到哪去呢?总不可能杀人吧。

    亲爱的腓力:

    我的爱人,仔细留意那方尖碑,当明日曙光吻上碑尖时,我要你守在我家门廊前,等那死鬼一冒头,你就一刀结果了他!

    请保重身体,我到死不变是你的

    追随者  奈波里斯

    江奕:“……”

    他不明白,既然她那么爱腓力,为什么不干脆和丈夫离婚呢?非但不离婚,还想要了他的命。

    随即,他就在腓力的记忆中找到了答案——

    腓力:“你和她离婚吧,我的天使,带上你的嫁妆还有他1/3的财产,我们远走高飞。”

    奈波里斯:“不,如果法庭查到我们私通,我不仅什么都拿不到,还有可能接受刑罚。”

    腓力:“亲爱的,我听说,把老鼠淹死在水里,男人喝下便会双目失明;我还听说,把老鼠的尸体和食物碾碎,他吃下去便立即全身浮肿而死。”

    奈波里斯:“不,这些方法还不够可靠,要是被他发现,我们就更没有机会了。啊,我真希望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原来如此。

    江奕凝望腓力的单刃弯刀,他明天真的要用它要杀掉阿扎诺提斯吗?人命关天,要不先给纳西尔前辈去个话?——顺便打听一下前底比斯市长和前皇家抄录员的目前状况。

    “奈波里斯的话就是神谕。”

    忽然他想起这句话。

    既然前辈都这么说了,那就不必再追问下去,也无需再打听那两人的下落,搞不好还会影响工作心态。

    是的,他来这里,往大了说是救命,往小了说是体验。可无论是救命还是体验,本质上都是他的工作。

    江奕拿起武器,它沉甸甸的,摸起来还有些硌手。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既不是害怕,也不是兴奋,相反,他感到平静,甚至是奇妙,像掌控了梦境。

    阿扎诺提斯,这个可怜的有钱人,明天一早真的会死在他手里吗?生命如此珍贵、难以留存,因此存活便是神迹。如此神迹,却会因为一个念头、一封短信、一把金属,说结果就结果,说毁灭就毁灭。

    他拔刀出鞘,对着空气练习。

    第一次,剑柄脱离手心,差点砸到他的脚。

    第二次,他勉强能够抬起它,有进步,尽管它被他控制得像一对胡乱扑扇的飞蛾翅膀。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周而复始,循序渐进。

    他从黄昏练到后半夜,练到手指抽筋、掌面全是水泡。想来他自己都觉得惭愧,在他人生的众多勤奋时刻当中,竟有一刻是为了杀人。

    在确定这把刀能用来攻击而非自残后,他终于撂下它,抱膝坐地。他没办法入睡,因为他不能不思考之后的发展:

    阿扎诺提斯死了,奈波里斯和腓力拿到遗产,那对双胞胎女孩呢?

    她们还有个哥哥,是奈波里斯和她前夫的孩子。

    那对双胞胎,腓力还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她们无疑是阿扎诺提斯的血脉,奈波里斯会善待她们吗?

    没理由不会,她们是她的亲女儿。

    可如果她真的爱她们,又怎会串通情人杀死她们最爱的父亲?

    一个人的生死存亡,就能令家庭、城邦乃至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江奕用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弓身拾起弯刀,继续练习。他闭上眼睛,双手握住刀柄,高高举起,最后毅然劈下——

    利刃割开气流,有如毒蛇吐信。

    阿扎诺提斯闪避到一侧,捂住手臂,阻拦红色的涓涓细流。双方惊魂未定。“对不起,我……”江奕脱口而出,想起纳西尔前辈的交代,再次挥刀。

    这个身上有股石榴香的中年人动身往回跑,却被妻子抛弃在门外,他的一对女儿在里面疯狂拍门。

    听到哭喊声,江奕皱起眉毛,双眼蒙上一层泪雾,一股炽热的愧怍之情涌上心头。毕竟,当初他的父亲就是这么不由分说被波诺从他生命中夺走,如今他提剑杀人,和那个残忍的暴君又有什么区别?

    不,不一样。他从自厌与懊悔中清醒过来,这里是四维空间,他现在也不是江奕,而是希腊士兵腓力,他杀人不是出于本心,不是。

    他一路追杀阿扎诺提斯。

    他们穿过大街小巷,这人既不呼救,也不找武器反抗,只是一股脑儿地逃跑。路人也一副见怪不怪的态度,谁都不愿插手。

    阿扎诺提斯会跑去找治安官吗?——没有。江奕亲眼看到他跑到尼罗河畔,无路可走,便一头扎进水里。

    江奕:“。”

    他拎着刀在岸上踱来踱去,印象中奈波里斯没说过这人会游泳啊。再等等吧,看会不会有尸体浮上来,在没被冲走或是被鳄鱼吃掉的前提下。

    毫无波澜。

    任务算……完成了?

    他收刀入鞘,慢慢吞吞地往回走。天白茫茫的,好像要下雨,空气闷热、死气沉沉,他浑身乏力,就连脉搏也丧失了对工作的热情。

    一切发生得好快啊。他将手贴在心口,负能量堆积在那里让他受不了,觉得时间像一只外壳脱落的蜗牛,脚腕拴着两颗铅球,而他苦苦维持的从容与坚定已经被斜风细雨卷到了悬崖最边缘。

    半路他遇见奈波里斯。

    “事办成了吗?”她小声问。

    “嗯。”江奕点点头。

    “可你看上去好像不高兴。”她伸手触摸他的脸。

    “没有,”他后退一步,“对不起,我……我可能吃坏肚子了。”他不知道吃坏肚子是什么感觉,但知道蔺哲一吃坏肚子就看起来很不高兴。“我想我得走了,真对不起。”

    “腓力!”奈波里斯叫道。

    江奕转过身来:“还有别的需要帮忙吗?”

    “既然他死了,”她脸上露出无限喜悦,“我希望你明天就搬过来住。”

    他有些为难地看着他。“我认为您应该先跟您的孩子们商量一下,”他说,“我不想被他们讨厌。”

    “这你放心,我儿子是绝对服从我的。至于那两个丫头,哼,如果她们愿意让出2/3的遗产,我会勉为其难继续养着她们;如果不能,我的爱,还请你为我代劳把她们扔到大街上去。”

    江奕张了张嘴,道:“一定。”

    三天后,他将阿扎诺提斯的双胞胎女儿连拖带拽出门。那是一对健康、漂亮、灵气十足的姑娘:姐姐泰格斯泪水涟涟,边回头看她们的母亲;妹妹泰厄斯像一只发狂的野猫,顽抗时在他胳膊上咬了好几口。

    “听着,孟斐斯容不下你们。”江奕装出冷淡的、恶狠狠的样子,“去萨卡拉,去塞拉皮雍神庙的释梦室,去跟你们父亲的挚友汇报他的死讯吧。”他丢下她们,像家庭丢下自己。

    再后来,他没有回到奈波里斯身边,而且独自坐在尼罗河畔,欣赏浮动的、蓝幽幽的水面,以及水面上的朝阳、晚霞,还有数不尽的星星。

    他想家了。尽管那个家虚无缥缈,早已不复存在。他幻想它,幻想它所带来的幸福生活。

    可是转念一想,世界上又有多少家庭能幸福到最后呢?——失去孩子的妮泰默哭到昏厥,死了丈夫的塔沃里特郁郁而终,双胞胎在最需要被关爱的年纪没了家。

    感到饥饿加屁股疼,他终于想起回腓力的家,即刻起身,一时头晕目眩,幸好有刀支撑才不至于摔倒。

    等等,是出现幻觉了吗?他揉揉眼睛,目光锁定前方一个熟悉的、走路一瘸一拐的背影。

    阿扎诺提斯?

    他、他还活着?!

    江奕抱刀背过身去,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借月光看到阿扎诺提斯鬼鬼祟祟拐进一个胡同。

    他真的没死。江奕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奈波里斯只说早上在家门口结果,没说深夜在胡同里结果。他可以放任自流,当什么都没看见。

    出于纳西尔前辈的告诫,他没有跟上去,而是找了家旅店,花钱吃饭并住宿。这晚他胃口出奇地好,就连空气都变得格外香甜,伴着炖蚕豆和鹌鹑肉一起下肚。

    一夜好梦。

    他走出旅店时,微风拂面,太阳刚刚起床。奈波里斯自远方来,似乎为着什么要紧的事。

    “我可算找到你了,”她走近说,“赶紧跟我回去,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是关于阿扎诺提斯的事吗?”江奕问。

    “当然,除了他还能有谁。”奈波里斯嘟哝着,进店点了杯啤酒出来,“说实话,我可以自行解决,但你是我的爱人,我希望你能在场,最好全权负责。”

    “……我吗?”

    “没错。”

    “行,按您说的来。”江奕有个问题,“可是,您确定我过去后他不会杀了我吗?”

    奈波里斯一脸困惑:“谁?”

    “您的丈夫啊,除了他还能有谁。”

    奈波里斯喝进嘴的啤酒全部喷出。“丈夫,我的丈夫!”她叫道,“亲爱的腓力,大白天别说这么吓人的话!”

    “怎么啦?”江奕的灵魂已然飘到和上帝肩并肩的高度,“这很正常,奈波里斯女士,您的丈夫有多痛恨腓力,我想您应该是知道的。

    “他诱惑了他的妻子,赶走了他的女儿,承蒙亚历山大大帝庇佑,他才能够活到现在。

    “可如果您的丈夫有脾气,那么这位情人的出现无疑会激到他的脑——小草般的无畏精神。是的,女士,阿扎诺提斯见到腓力就会杀了他,他今天死定了。”

    江奕暗暗在心中谴责这一事实:作为年轻英俊、小有权力的希腊士兵腓力,他比前两次更盼着早点去死。

    “他要杀你?没道理啊!”奈波里斯放下酒杯,抓起他的两只手腕,“难道死人还会杀活人吗?”

    江奕:“……?”

    “凌晨有人找来,说在河对岸发现了他的尸体,叫我过去认。”她笑起来,“是他,真的是他。你干得漂亮极了!尸体就在我们家后院,我来就是找你商量一下怎么处理。我不打算给他安排葬礼,那太费钱,我想让你直接把他抛到荒郊野外。”

    江奕:“。”

    他一下子怔住了。

    他很想把昨晚见到阿扎诺提斯的事告诉她,然后询问他的死因,但是又不敢。他开始怀疑那只是个幻觉。奈波里斯见他这样,问他是否又吃坏了肚子。“哦,”江奕摇头,淡淡吐出几个字,“没事,我们走吧。”

    在阿扎诺提斯家后院的牛车上,江奕见到了户主的脸:他面容发灰,双目闭合,死者本人要是看到自己变成这样,恐怕也不会想再活过来。

    “交给我吧。”他抚摸老牛的脖子说。奈波里斯不愿为亡夫筹备葬礼,甚至连一副棺材都不给,她最近正忙着变卖他的资产,将兑换的现金用于投资。

    江奕驾驶牛车,打算找片清静的地方,把他埋了。在古埃及文化中,没有得到安葬的人,其灵魂将无法前往来生。阿扎诺提斯先生生前兢兢业业、诚信可靠,对待家人体贴入微,不应该落得这么个悲惨结局。

    出门不远,他从牛背上下来,牵着绳子步行,走着走着就掉下眼泪。

    睡前他还在想那对双胞胎得知父亲还活着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觉得当时就应该跟上阿扎诺提斯,哪怕他是假的,也比现在清清楚楚地见到尸体强。

    原来,两千年后的人类不幸,两千年前的人类还是不幸。越干净的东西越容易变质,越善良的动物越容易受伤。文明不总是在进步。

    他们来到沙漠。

    江奕徒手挖了一个又大又深的沙坑,弄得满手是血,鲜红的沙砾卡在指甲缝里。

    他微笑着,走到阿扎诺提斯身边。

    忽然,他举起张开的双臂,让肮脏的、黏糊糊的手心完全暴露在阳光下。这一刻,它们仿佛是两朵圣洁的莲花,生长在更神圣、更先进的国度。他仰着脑袋,阖眼聆听靡靡之乐,祈愿神明霖雨苍生。

    睁开眼睛后,他发现阿扎诺提斯的眉毛动了一下。

    又是幻觉……

    江奕走上前,像小说主角那样,将尸体横揽入怀,一手托住膝盖,另一手扶起脊背,想把他抱起来。

    这人有点沉,他没抱稳,反而被连累。他们摔倒在沙坑边。当额头磕到阿扎诺提斯胸脯上,江奕呆在那里——尸体有心跳!

    他慌忙坐起来。

    难怪,难怪他在抱他的时候总感觉哪里有问题:阿扎诺提斯的身体是热的,又软又热,比蔺哲还像活人。蔺哲那么冷都能活着,阿扎诺提斯又怎么可能会死呢?

    他望着那双发抖的睫毛,明白了什么,起身将沙坑重新填好,留阿扎诺提斯在这里,独自牵牛回家,以腓力的名义向奈波里斯提出分手。

    “为什么?”她气呼呼地问。

    “因为我不喜欢您。”

    奈波里斯一脸诧异地盯着他。“你……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她咬了咬嘴唇,冲到他面前掐住他的脖子,“告诉我她是谁,说啊!”

    江奕回答:“没有谁,请您放我走。”

    “你说过要爱我一生一世的。”

    “对不起。”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听!”奈波里斯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不爱我。你亲过我,就在半个月前你忘了吗?你不爱我为什么还要和我亲吻?你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吗?我苦学希腊语,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杀人凶手、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一个冷酷无情的母亲,如今你也要离我而去……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为什么不去死呢?我真希望你立刻去死!”她哭得撕心裂肺,沿着他的身体慢慢滑落,蜷坐在地上,用拳头捶打他的小腿,然后掩面哭泣。

    奈波里斯的话就是神谕。

    江奕平静地看着她。

    “好。”他说。

    老牛在院子里快乐地享用午餐,便听屋内的哭声戛然而止,跟着是一声低吟,还有金属掉落的咣当声。

    第52章

    江奕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华丽温软的大床上。

    四面金碧辉煌,两侧是亚麻纱帐,边缘垂下金线流苏,他的枕头上绣满太阳和新月,抬头就能看见一排排鹰的纹章,全都是金质的。

    他轻轻抚摩乌木框架上的象牙和青金石,床头刻有贝斯神驱逐噩梦的雕像,他端详它,用鼻尖蹭了蹭,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

    他目光游弋,最终落定在小型阿蒙神金像前的祭坛上,里面有苦涩的没药和清甜的乳香,它们混淆出来的气味芬芳又安神。

    这是哪里?

    他现在又是谁?

    他闭目冥思,突然眉心蹙起,嘴唇微张,觉得自己脸色都白了。他眨了两下眼睛,又轻轻摇头,认为自己一定是被模拟器给诓了,或者是纳西尔前辈。

    他跪坐在底比斯马勒卡塔宫殿法老寝宫的床上,作为古埃及第十八王朝第六位法老图特摩斯三世本人。

    对江奕而言,这可不是一件妙事。

    他不算了解这位历史名人,但也听前辈们讲过。梅森曾说,图特摩斯三世被称为“古代世界的拿破仑”,江奕紧跟着就问:“为什么不将拿破仑·波拿巴先生称为‘18世纪的图特摩斯三世’?”

    好在眼下他获得了法老的全部信息和记忆:现在是公元前1458年2月11日,上任法老哈特谢普苏特女王于这年一月中旬驾崩,举国悲恸之时,叙利亚首领卡迭石王子迅速集结反抗军,向这位年纪轻轻、作战经验不足且王权尚未稳固的统治者发起挑战。

    之后两个小时,江奕在长廊的壁画里回顾了法老祖先与卡迭石王子祖先的深仇宿怨,又在花园的葡萄藤架旁认识了一个曾经恃宠而骄、远离政权的小孩。

    他独自享用这偌大的、雪花石膏铺地的私人浴室,躺在铺釉陶砖的浴池里,偶尔有奴隶抱着镀金罐子进来加热香料水。他想起他须要平定叛乱。

    江奕:“。”

    如果说让他扮演好阿门帕努弗和腓力的角色是为难他,那么这次简直就是超纲。对于未来要发生的事,他比图特摩斯三世还没有头绪。

    模拟器系统肯定搞错了才会把他安在这里,他们三个随便一个来都比他更合适。难不成,他来早了?

    可是,埃及三百万人,农民、士兵、工人,这三个随便一个都比法老更适合他。让他治国平乱,就跟22世纪的密室门被17世纪的水母开启一样莫名其妙。江奕想,如果说后者是蔺哲不在导致的,那前者八成也是。

    嗯,一定是。

    江奕现在觉得蔺哲就像一颗粘人的苍耳,自己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摘不掉就算了,还越粘越紧。

    上午他们召开军事会议。

    亚穆内杰将军汇报说,反抗军主要来自沙鲁亨、耶拉扎及叙利亚部落;迪哈蒂将军提议尽早搬到搬到塔贾鲁堡垒,塔贾鲁在800公里以北的叙利亚边界线上,埃及最大的卫戍部队就在这里。

    下午他接受军事训练,譬如射箭、驾驶战车,法老有一辆专用镀金战车,上面全是武器,这些还有各自的称号,如太阳神、权力之神。江奕不会射箭,于是向图特摩斯三世请教,在脱靶5次、压线7次后正中靶心。

    再然后是接见使节、审理重大案件、去卡纳克神庙祈求神保佑埃及。一套下来,江奕感觉当法老比在采石场搬石头还累。

    情报员将消息带到塔贾鲁堡垒:“卡迭石王子和叛军如今聚集在耶路撒冷旁边的米吉多,距我国边界只有461哈特,军队人数远超我方。”

    “通知军队录事,即日起,全国强制征兵。”

    江奕知道,自古以来埃及大部分工程都采用征募方式来弥补人手缺口,运河、庙宇、金字塔,无不没有农民的血汗在里面,工人待遇丰厚,多数人也乐意参与。

    而征兵恰恰相反,其中缘由自不必多说。

    因此,那些毫无训练基础的战士与其说是“征”,倒不如说是“抢”来的——成年男人列为士兵,青少年列为后备军,就连孩子也会面临被抓去军队训练的风险。

    “你觉得这残忍吗?”他问会议记录员特杰内尼,一个聪明又积极上进的小伙子。

    “是,陛下,”年轻人回答,“但是是为了让埃及不会落得更残忍的结局。”

    他们面对面坐在3行×10列的塞尼特棋盘两侧,上面已布好双方棋子,各7枚,交错排列,锥形棋A1占左起第1格,圆盘形棋B14占第14格。

    “陛下先请。”特杰内尼做了个“恭敬”的手势。

    “还是你先来吧。”江奕说,声调柔和。

    臣子遵从命令,捧起四条扁棒又抛下,见三枚正面朝上,他拈起锥形棋A1,向右移三步,将圆盘形棋B4赶回原点。

    江奕重复步骤,同样摇到3,他选择移动B12到第15格,这一格是“重生之屋”,棋子必须停留一次,象征净化。对手又发动那枚A1将B6赶到第4格,江奕没在意,让B12继续前进。

    短短一分半钟,他的五枚圆盘形棋先后被赶到前5格,另一半锥形棋死死堵住不让它们出来,他只有B12和B14能移动。B12率先到达第26“危险格”,按照本轮规则,需要摇到2这枚棋子才能通过,他摇到3,只能够移动B14。

    在特杰内尼致力围堵剩下棋的时候,他的这两枚棋子顺利到达第30格“奥西里斯之域”并离开棋盘。总堵着也不是办法,各方棋子陆陆续续活动起来。

    尽管如此,圆盘形棋依旧运行迟缓,因为锥形棋一逮着机会就要把它们挤回去。“请陛下恕罪。”年轻人垂下头,以示敬畏和忏悔。

    江奕笑了笑:“没关系,这里没有国王和大臣,只有奥西里斯神对我们的考验和对获胜者的庇佑。”

    棋子在棋盘上像一条游走的小蛇,跟随时间越变越短。“陛下,”特杰内尼低声说,“陛下找臣来,不单是为了下棋吧?”

    这人说中了。

    战事在即,江奕迫切需要得到纳西尔前辈的指导。他有预感,前辈一定藏在征兵队伍中,迫于阶级悬殊而不能来找他。

    在宫里,特杰内尼是会议记录员,出来他就是战地记者,他行动自由,对军营的日常活动、消耗资源及战士状态都了如指掌。或许可以从他这里找到突破口,进而取得前辈和那两人的音信。

    “嗯,你真的很聪明。”

    “陛下过奖了。”

    “那么,跟我汇报一下你的工作吧。”江奕忙着组织语言,不小心把一枚棋子落在第27格“冥河”,无奈只能退回到“重生之屋”。他看见特杰内尼笑了。

    “是,陛下。”他的对手很快恢复严肃,“据统计,每10000人军队每天消耗大约160000德本谷物和2000哈加特水。全体新兵在入伍第一周学习制作军事装备,箭矢用象牙包尾,将进口的桦树和榆树打造成弓,再用鱼膀胱绑定。……”

    棋盘上只剩下一枚锥形棋,但圆盘形棋还有四枚。“新兵里面,有没有表现特别的?”江奕问。

    “特别?您是说‘出色’吧,陛下?有啊,当然,他叫雅赫摩斯,是个贫下中农,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田地和妻子。对了,他还在今天的摔跤比赛中打败了纳克特,那个入伍三年、有望成为下一任将军的努比亚人。”

    锥形棋率先全部通过棋盘。

    “臣害陛下输了。”特杰内尼忧伤地说。

    江奕笑着看他:“但是你赢得了奥西里斯神的庇佑。”

    听到这话,年轻人神色惊惶,迅速起身离座,匍匐在他脚边,额头紧贴地面。江奕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安静地睥睨着下方的头颅。

    他不能表现得太平易近人。

    在埃及,法老被视为“活神”,是政治军事领袖,更是荷鲁斯神在人间的化身,其首要职责是维护玛阿特,即维护宇宙秩序与和谐,而宫廷礼仪本身就是维护玛阿特的一种表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特杰内尼已经吓得气若游丝、瑟瑟发抖。江奕觉得他好像快要哭了。

    他从这个可怜人身上收回视线。

    “带着奥西里斯神对你的庇佑,仔细留意纳克特与雅赫摩斯这两人。退下吧。”

    纳西尔不在,江奕也不能干等。一连好多天,他把自己和亚穆内杰和迪哈蒂将军关在军用营帐里,商讨应战对策。

    “探马来报,卡迭石王子正调集万人军团自米吉多压境。”亚穆内杰俯伏跪拜,“臣请即刻令布亨、塞姆纳进入战备,调努比亚弓箭手驻守中东要塞。”

    “战士们士气高昂,陛下,”迪哈蒂提出相反观点,“此刻正是将铜剑刺入敌军肝脏的最佳时机,连沙漠的热风都在为我们摇旗呐喊哩!”

    亚穆内杰摇摇头:“醒醒吧,迪哈蒂将军。叛军的刀都快架到咱们脖子上来了,您还做着反攻的梦呢?”

    迪哈蒂没有理睬他,一个箭步冲到门帘边,提高了脑袋,忘乎所以地唱起歌来——

    唉!唉!唉!

    三角洲的芦苇还在风中战栗,

    上埃及的雄鹰早已展开金翼。

    亚穆内杰听了十分气愤,他耳根发红,眼中泪光闪闪,走到法老边上。“陛下圣明如拉神,或许也该留意到某人言行之恶劣,已堪比在圣殿养鬣狗了!”

    江奕:“……”

    傍晚,他拿出用于塞尼特棋游戏的四条扁棒。

    “伟大的奥西里斯神啊,请为我指明方向,事关埃及存亡。进攻还是防守?以投掷结果为准,扁棒正面多攻,反面多守。事关埃及存亡,请为我指明方向。”

    他将扁棒捧在手心,闭眼摇了摇,再然后,他听见它们与刺槐矮桌上的莲花纹相碰撞,发出一片清脆的啪啦声。这时候,他回忆起自己曾和“苍耳”的一段对话:

    “卡莉莎前辈给了我一份广义相对论习题,基础概念和数学推导题我勉强可以完成,但是它后面问爱因斯坦最初引入宇宙学常数Λ的动机。我觉得这需要问他本人。”

    “他本人没办法回答,所以它才要问你。”

    “所以它问错人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这题你打算空着吗?”

    “所以我才来问您。”

    “哦,你问错人了,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个不错的解题思路。”

    “什么思路?”

    “你可以想象自己是爱因斯坦,理解他、成为他,这样你就能知道他的动机了。”

    “……谢谢,我回房间试试,再见。”

    “不用谢,晚安。”

    第二天卡莉莎检查作业,当面称赏江奕进步飞快,她来到最后大题——

    爱因斯坦最初引入宇宙学常数Λ的动机是什么?现代观测(如暗能量)如何重新解释它的意义?

    答:动机和意义就是用我一生最大错误打同行的脸。

    江奕没有看投掷结果,他已然得到了神的启示。“谢谢。”他喃喃道,将扁棒全部收回来后才睁开眼睛。

    “通知下去,明日启程,全体将士向米吉多进发。”

    第53章

    “江奕……孩子……醒醒……”

    一串断断续续的未知事物的呼唤,将他从底比斯城楼拉回猫头传送舱。关于在米吉多击退反抗军的细节,江奕已经记不清了,只感觉那时他好像变了个人,那人英勇、威严,能够平定叛乱、开疆拓土,没有前辈指导,也没有电脑供他咨询,全靠他自己,和千千万万或凯旋或殉国的战士。

    雅赫摩斯死了,他记得。特杰内尼告诉他,这人随身携带的护身挂坠被纳克特交还给了他的妻子。

    江奕分开两对几近粘连的眼皮,看见卡莉莎、纳西尔、梅森、贝蒂、坦狄薇还有阿米拉。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也不能再听到什么。他安然无恙地回来,却好像失去了他从未得到的东西。

    他从座舱出来的时候差点摔倒,他感觉这副身体尘封了数千年,但不能说实际,至少对外面的前辈们来说,只有短暂而紧张的56分钟。

    他伸出手,卡莉莎当即会意,递去语言转录器,屏幕右上方显示它还有75%的电量,中间已经显示出一些文字——

    贝蒂:他不会出事吧?

    纳西尔:放心,哈比比,我已经对耶迩刮目相看了。你是没见到,我们的这位小同事在里面能说能唱又能打。米吉多战役,士兵们忘了攻城,光顾着捡战利品,气得他一脚踹翻盛满敌军断手的箩筐,坚持围城七个月,逼得反抗军送子投降。

    坦狄薇:你就吹吧。

    梅森:他怎么还没醒?

    卡莉莎:这孩子太累了,让他多睡会儿。

    阿米拉:呀,眼皮!江江醒了!

    光线刺眼,江奕半睁半闭打字:他们呢?

    “莫依和阿秋已经离开金字塔了。”纳西尔回答。

    那就好。

    他松了口气,又紧张起来:“我没闯祸吧?”

    “傻小子,”坦狄薇撇撇嘴说,“你要真闯祸我们还能在这里回答你的问题吗?你立功啦!”

    梅森揽住他的肩膀:“趁现在快许愿,超级英雄统统帮你实现。”

    江奕看向贝蒂。

    “还没找到蔺哲吗,前辈?”

    梅森&坦狄薇:“……”

    卡莉莎笑了。纳西尔摇摇头,也笑了。

    “抱歉,”贝蒂说,“我已经把他的信息从我们网站上删除了。”

    江奕失神地看着屏幕。“哦,没事。”他回复,“我想回去睡觉。没问题的话,明天就开始彩排吧,待会儿我再在群里通知他们。”

    他带着字愈摇摇晃晃往回走,像一只迷路的企鹅,刚进门,丹尼就从蔺哲卧室跑出来。“我以为你会死在里面。”他用手电筒晃他的眼睛。

    “谢谢关心,我也是。”

    江奕耐着性子发送完这句话,径直到冰箱找吃的带回卧室。他盘腿坐在床上,边吃雪糕边仰望蔺哲的肖像画,他觉得他能顺利回来有一半功劳都在蔺哲。从某种意义上讲,蔺哲救了他。

    融化的雪糕和眼泪一起掉在衣服上。

    “谢谢,”他心道,吃完后找纸巾擦污渍,“您要是也能救您自己就好了。”

    他看了眼枕头边上的字愈,心里酸溜溜的,久久不能平静,甚至愈发难受,就好像药瘾发作。他想朗读诗歌,被幽禁的听觉在向他求救。他迫切想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声音,想知道自己的声音。

    忽然手机振动——

    7Nasirrr7

    哈比比,睡着了吗(^ν^)

    江奕模仿蔺哲:

    YiChiang_0121

    嗯。

    7Nasirrr7

    跟捷特学的吧?

    YiChiang_0121

    ……

    7Nasirrr7

    告诉我,腓力为什么自杀?

    YiChiang_0121

    “奈波里斯的话就是神谕。”

    7Nasirrr7

    真主啊,她让你自杀的?

    YiChiang_0121

    她说希望我去死。

    YiChiang_0121

    前辈,能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7Nasirrr7

    双胞胎找到托勒密(TO),奈波里斯独占财产,第二年阿匹斯公牛去世,需要找一对处女双胞胎担任祭司,她们入选,得到一张可兑现期票,后来期票被她们的哥哥偷走,她们托TO给法老写信,想要讨回公道,信件石沉大海,又过了几年,阿扎诺提斯(MS)找来。……

    江奕:“。”

    他一路追杀偶像不说,还差点把他活埋了。

    YiChiang_0121

    那最后一关呢?

    7Nasirrr7

    最后你去早了,哈比比,TO在你带兵启程后才出现在特杰内尼身上。我,很不幸,我是纳克特。

    YiChiang_0121

    斯图尔特先生呢?

    7Nasirrr7

    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知道,马沙安拉,他还在城楼底下夸你勇猛呢!

    YiChiang_0121

    ……他是卡迭石王子?

    7Nasirrr7

    Bingo!

    YiChiang_0121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前辈,不过我真的想睡觉了。

    7Nasirrr7

    安拉保佑你做个好梦,明天九点见。

    YiChiang_0121

    谢谢,您也是,九点见。

    和纳西尔聊完后,他的瘾头差不多褪尽,心情也不再烦躁。睡前,他拿起字愈,对蔺哲,还有床头柜上的猫神摆件道了晚安。

    他们在一楼客厅,也就是上次筹办舞会的场地排练。其他演员进行得都很顺利,除了小乞丐涅瑞欧,他不仅行动吃力,对角色的理解和演绎都差点意思。

    终于捱到晚饭时间。

    “要我说,某些人就该摆清楚自己的位置,上不成,就别硬上。”丹尼跳下舞台,“艺术包容、艺术包容,这下可倒好,直接包了个黑洞进来。说他又不听,演他又不看。‘我聋我瞎但我脸皮厚呗!’嗯,怎么不算优势呢?”

    前核电站工程师罗伯特冲过来,揪起他的领子:“嘴巴放干净些。”

    “我凭什么不能说?”男孩用手杖抵住对方的鸟嘴面具,“别忘了这场戏我也有参与,他拖了我们大家的后腿,我抱怨两句不行吗?我看他听不见我才说的,他比江奕跟那蔺哲加起来都差劲,可谁叫他命硬呢?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要变成他这样,我宁愿找堵墙把自己撞死!”

    罗伯特看了眼不远处正坐着乖乖等他的年轻人,对丹尼嗔怒道:“不劳你费心,我现在就可以让你死。”他举起他就要往地上摔。“杀人啦!杀人啦!救命——!”

    “住手!”坦狄薇赶来,“先生,您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要跟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置气吗?”

    “就是,你只会仗着年纪大欺负我!”丹尼在高处喊,忽然他眼珠一转,“我知道了,你喜欢那要饭的,对不对?你对他有想法!天哪,你这年纪都能够当他的爸爸了,你这个变态,下流的、恶心的老臭虫!”

    罗伯特气都透不过来了。“不准你侮辱涅瑞欧,我、我杀了你!”关键时刻,梅森出手接住丹尼。

    “伙计们,都少说两句吧。”刽子手乃缦插进来。

    这时涅瑞欧像察觉到什么,他站起来,双手焦躁不安地在空中挥舞。“他很努力地配合你们表演,为了更贴合角色,他都已经节食一礼拜了……”罗伯特说,目光从涅瑞欧转向江奕,浑浊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拖后腿是我们的错,我们走就是。”

    江奕一时愣在那里无言以对。

    反应过来后,他立即追上去。

    “对不起,先生,你们没有拖后腿,真的。”他微微鞠躬,“只是他还需要再熟悉一下舞台结构,然后,明天我想亲自指导他,您看行吗?顺便麻烦您劝他一定不要节食,也不要有压力。他的提升空间很大,请您相信我,更要相信涅瑞欧。”

    沉思过后,罗伯特点头同意,搀扶涅瑞欧出门。其余人跟过来。“哈比比,主神的角色你打算怎么安排?”纳西尔问。

    “我……”江奕不自觉抿起嘴唇。

    事实上,他在等蔺哲。“实在不行,就在四神中再选一位担任主神。”他回答,跟着又问,“你们有谁愿意当主神吗?”

    坦狄薇:“我不敢。”

    丹尼高高举手:“我我我!”

    梅森:“我想,但我的形象不够格。”

    丹尼踮起脚尖:“看我看我!”

    江奕看纳西尔,纳西尔看江奕。

    “前辈。”

    “哎——打住、打住,先别动。”

    纳西尔掏出手机。

    “哈比比,我记得你在剧本里明确提到过,”他开始照着电子屏幕念,“这位主神‘生得俊美绝伦,一张脸沉静温柔,肤色白如象牙,被蓬松柔软的黑色鬈发所围绕。祂腰身极好,柔润轻盈又不乏坚韧与力量,祂总是闭着眼睛,这让祂散发出一种慵懒而神秘的魔力。’看着我的眼睛,耶迩,我有这种魔力吗?”

    江奕:“。”

    “我有我有!”

    丹尼在他们身边跳来跳去。

    “您没有,前辈,可是……”

    字打到一半,门从外面推开。

    是贝蒂和卡莉莎。

    等等,后面好像还有个人。

    “好家伙,蔺工回来啦!”梅森叫道。坦狄薇目瞪口呆:“你确定那是他的人,不是他的鬼魂?”

    丹尼直接晕倒了,乃缦送他到医学博士弗洛伦斯那里抢救。“我就说嘛,哈比比,”纳西尔靠近字愈,“有人比我更合适。”

    江奕没回复,也没有心思看屏幕。

    他远远望见蔺哲收起盲杖装进黑色公文包,随后张开双臂,三位前辈纷纷上前和他拥抱问候。他们之间好像说了些什么,距离太远,字愈接收不到。

    紧接着,他们全都回头看他,卡莉莎摘下太阳帽冲这边招手。江奕终于挪动步子,他走得很慢,他内心催促自己快点,又劝告他不要太快。

    最终他们面对面,蔺哲伸出右手。江奕身体抖了一下,心跳得异样。

    他们简单地握了个手,时间数值介于e到π。江奕蹙起眉毛,这人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驱虫药味。

    蔺哲歪头一笑:“傻孩子,不记得我了吗?”

    “记得。”江奕装出严肃,甚至怕生的样子。

    愉快的笑意瞬间从蔺哲唇上消失。

    “你回来得太突然,”贝蒂说,“新房间我明天重新为你打点,今晚你先跟江奕他们挤一挤。”

    蔺哲表情里见出一种矫揉造作的谦和:“我都可以,江先生,你觉得呢?”

    “我遵从前辈的安排,蔺先生。”

    第54章

    一长一短两道人影拓印在过道两旁的壁画上。

    他们上楼、拐弯,保持距离和沉默,正如江奕初到时的夜晚,蔺哲走在前面,对自己和周围事物都保持着无与伦比的信任,突然他停下脚步,转身摊手道:“钥匙。”

    江奕:“……”

    他上去两个台阶,把蔺哲工作室的钥匙轻轻放在那只手的正中心。“在这里等我。”蔺哲说完就往那边走。

    如果没有这句话,江奕会断定蔺哲今晚要在工作室过夜。可是这么晚了,他要进去干什么呢?答案将会在12分钟后揭晓。而这12分钟里,江奕心中疑窦丛生,它们曾经困扰他、中途躲起来、现时又出来作祟。

    他的这些问题,不能问其他前辈,不能问遗民,更不能问电脑。只能由蔺哲亲自解答。

    蔺哲出来了。江奕屏住呼吸,假装自己不存在。“走吧。”钥匙被精准插进他的衬衫口袋里。

    江奕:“……哦。”

    他边走边打字,还没发送出去,屏幕便已按捺不住为他显示:为什么要在我工作室里睡觉?

    江奕:“!”

    “您怎么知道?”他重新输入。

    “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上周我不小心把宿舍门弄坏了。”

    “说实话。”

    “……是实话。”

    光影颤动。

    “对不起。”蔺哲说。

    江奕眨动眼睛。这人为什么要道歉?他好像很难过,他怎么了?

    他们都没有提问或解释。快到宿舍门口的时候,蔺哲告诉江奕:“我给你带了礼物。”

    “谢谢,什么礼物?”

    蔺哲亮出一枚雅致的红木U盘。“我把我整理好的关于超流体的知识资料全都保存到电脑里了,你可以随时查看学习。”

    江奕:“。”

    “嗯,谢谢。”

    他准备开门。

    “慢着,我还有一份礼物要给你。”

    江奕感到困惑,他收起门禁卡,借着手电筒的光,他看到蔺哲仓皇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东西出来。

    下一刻,江奕怔住了。

    “这是我六岁那年父亲送我的生日礼物。”蔺哲说,“收到它的时候,我很开心,我想用它做手帐,记录成长,记录美好生活。可惜,我把一切都毁了。这里面有我母亲的死亡报告单、我学生时代的成绩和老师评语,还有用来宣泄情绪的文字,以及冷冰冰的学术笔记。”

    他笑了笑,面容显出死一般的苍白,他把它交给江奕:“它不是全部的我,它是我的一部分,失去的、或者说死去的一部分。现在它是你的了。”

    江奕抱紧礼物。

    他心跳气喘,强迫自己不要再在蔺哲面前掉眼泪,然后他转身面壁,像个刚接受训练的新兵。

    开门,赶紧开门回去睡觉。

    “江奕,”字愈屏幕的光在他眼中晕开,柔和而璀璨,“你……你不想拥抱我了吗?”

    所有东西掉在地上。

    第55章

    “厨房里还有食材吗?”蔺哲进门后说,“我去给你做。”

    “别,”江奕拦住他,“还是我来吧。”

    蔺哲笑了:“傻孩子,菜刀你都拿不稳——”

    “我快饿死啦,江奕!”丹尼从外面回来,“快去给我做饭,今天我想吃脆脆薯球,我再说一遍,是脆脆薯球!别忘了准备番茄酱。”

    三人在鞋架旁打了个照面。

    丹尼阴沉着脸。“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出房间的。”他换鞋后对蔺哲说,然后转到江奕这边,“马铃薯脆脆球!”

    “我去做。”蔺哲道。

    “你?你行吗?”男孩半信半疑。

    “当然,”蔺哲堆出一副谦逊不过的笑脸,“毫不客气地说,他会的、不会的,我都能搞定。”

    江奕:“。”

    确实不客气。

    这家伙一回来就炫耀。

    炫耀就算了,还不忘拉踩他。江奕暗想,要是自己这时候拍拍手,再附和一句,蔺哲估计都能美上天去。

    “你有这么好心?”丹尼瞄了他一眼,“算你识相!”他打了个响指,要走江奕的手机,扭回卧室,躺在床上翘起二郎腿。“给你们一个小时,做不出来就到外面睡去。”

    江奕仰头:“对不起。”

    “你回去吧。”蔺哲道。

    “不要。”

    “那帮我去准备食材。”

    “……好。”

    他放下礼物和字愈去厨房,打来炉灶下面的麻袋,绕开苹果,拣出三颗马铃薯放进小盆里,再拿去水槽。

    搓食物的间隙,蔺哲带字愈走来:

    我削皮,你去给锅加水,别太满。

    江奕:“。”

    任务好像分配反了。

    他擦干手,接过字愈:“我也想削皮。”

    “可是,我削得比你快,”蔺哲为难地捧着马铃薯,“要不我们猜拳决定?”

    江奕:“来。”

    两秒钟后——

    “我赢了。”

    “输的人削皮。”

    “蔺哲。”

    “去。”

    加完水后,江奕回头看,蔺哲已经削好两颗马铃薯了。好吧,那双大长手确实很快,技术也好。

    但是到第三颗马铃薯时,蔺哲身体一凛。

    江奕走过去才发现:刨皮刀割破虎口,蔺哲流了很多血在上面。有点奇怪,来不及想太多,他火速跑到起居室找来纱布。

    “我没事,”伤员安慰他的急救小天使,“你把那两个拿去切片,泡一泡放蒸屉上。”

    “疼吗?”

    “不疼。”

    包扎好后,江奕没再继续问,转而去完成蔺哲交给他的新任务,另一位则动身切第三颗马铃薯。

    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食物味道,还有一丝血腥气。

    电器运作,厨房逐渐升温,江奕又到水槽那里洗了把脸,然后按要求帮蔺哲扎头发,用邱副会长的深咖色发圈,他的一对小拇指能感受到蔺哲后脖颈传出的热量。

    忽然他意识到,这个被变异基因污染、被前辈们断定死亡的人类,此刻正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像个正常人那样切菜做饭。中间消失的这半个月,蔺哲到底经历了什么?

    “蒸好了吗?”蔺哲转身问。

    江奕后退一步,回答:“好了。”

    “取出来压成泥,小心别烫着。”

    “哦,谢谢。”

    江奕边捣马铃薯边观察蔺哲:这人有时停下来,像发呆,又或有什么心事。他把第三颗切好的马铃薯放上蒸屉,让江奕取来黑胡椒海盐碎和玉米淀粉,加一些到薯泥里,再揉成面团。

    “回卧室等我。”蔺哲说。

    江奕:“不要。”

    “那继续猜拳?”

    “来。”

    “这次我输了,”江奕补充,“我发誓。”

    蔺哲将手腕搭上他的肩膀:“赢的人才能留下。”

    “蔺哲。”

    “江奕。”

    最后江奕愠怒地离开厨房,并下定决心,除非蔺哲求他,否则绝不会再帮他换纱布。

    半个多小时后,闪光门铃向他报信——蔺哲面带笑容,双手端着盛满脆脆薯球的釉下彩小碗和小瓷碟番茄酱。

    “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您请进。”

    “他那份我已经给送过去了。”蔺哲赶在江奕提问之前说,“吃吧,不烫。”江奕夹起一枚薯球,想了想,裹上番茄酱送到蔺哲嘴边。

    他从喂蔺哲吃东西里找到了微妙的乐趣。“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越界好几次了?”乐趣载体冷然道。

    江奕收回薯球:“对不起。”

    “你对别的前辈也这样吗?”

    “不是。”

    “为什么区别对待?”

    这个问题把江奕问住了。“您跟他们不一样。”他只能这么回答。

    蔺哲忽地靠近,把碗搁在书桌上:“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

    “原来我是外星生物。”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您跟他们不一样,但是,”江奕感觉无处可逃,索性豁出去了,“您跟我一样。‘我们都曾在活人身上找寻逝者’,您送我那套衣服,是把我当成了小时候的您自己吧?您终于敞开心扉,把手帐本、把您失去的那部分交给我,可事实上,您才是我久久寻觅的另一半。”

    打字过程中,他发现屏幕上冒出零星的、不来源于蔺哲的奇怪词汇。

    蔺哲站直拉开距离,带伤的手抓住了椅子的靠背。

    江奕紧挨着门,别过头不看他:“我对您好是因为,我们都知道被冷落的滋味。这也是您对我好的原因,不是吗?”

    房间徒留下静默,和两个心乔意怯的年轻人。“江奕,我……”蔺哲嗫嚅道,“我想感受你的形状。”

    “我等着您呢。”

    慢慢地,蔺哲抬起双手,靠近江奕的脸颊。

    “等一下,有丁i腈手套吗?”

    “……有吧,您去年送的我应该还没用完,我去找找看。”江奕取来手套,“您是嫌弃我吗?”

    “手上细菌多。”蔺哲脱口而出,像回答一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

    “哦,”江奕拉开椅子,“您坐吧。”

    蔺哲脑袋一歪,像没听清:“嗯?”

    “坐下来,感受。”

    “好。”

    他小心翼翼,将做好防护的手放在江奕脸上,用大拇指依次勾勒出下巴、嘴唇、鼻梁、眼睛乃至额头的轮廓。没有停留,没有耍弄。

    “谢谢,”蔺哲放下手说,“江奕,谢谢你。”

    就在江奕犯愁自己该做什么的时候,他的肚子迫不及待替他回应,并警告他快去吃饭。

    然后,蔺哲没忍住笑了。

    江奕:“……”

    “还有温度,”蔺哲摸了摸碗,起身道,“趁热吃。”

    “您要去哪?”

    江奕刚往嘴里塞了两枚薯球。

    蔺哲:“我去睡沙发。”

    “别。”江奕下意识拦住他。

    “怎么?”蔺哲扬起眉毛,“沙发上有毒?”

    “没有,”江奕用键盘解释,“睡沙发不舒服。”

    “那你认为睡哪里舒服?”

    “床,我床上。”

    “我衣裳不干净。”

    “可以脱掉。”

    蔺哲没再说话,表情逐渐变得严肃。江奕猜想这个提议可能勾起了对方一些不美好的回忆,他连忙打字道歉。而当他抬起头时,蔺哲已经脱去衬衫和外裤。

    字愈熄屏,江奕又把它点亮,视线穿过柔白色微光,沿着背心旁边的肌肉线条一直滑到脚腕。“您的伤——”

    “有人为我治好了。”

    “谁?”

    蔺哲顿了顿:“波诺。”

    看到答案,江奕心里一阵发凉。

    “他没有为难我,”蔺哲又说,“我在纳米布沙漠遇见他,后来那段时间他对我很好,不论是医疗还是餐饮。起初我以为他想收买我当间谍,实则不然,他是宇宙的拾荒者,恰巧懂点修理技术。”

    鲜有的、关于波诺的正面评价。

    江奕不太想赞同,可又觉得蔺哲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前辈们知道吗?”他问。

    “贝蒂和卡莉莎是知道的。”

    “那天晚上,”江奕又夹了枚薯球放嘴里,“如果没有前辈在,我是不是就死了?”

    “不,我没想杀你。”蔺哲突然语无伦次,“我、我想的是……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我只能说我没想杀你。”

    江奕走向他,摘下手套,握住那两只手。蔺哲皱起眉头,似乎在确认对方的意向,最终他定在原地,配合地闭上嘴巴,江奕看到他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

    渐渐,两双手转移到胸前,相贴、相扣。

    他们认真地感受着对方的呼吸、温度,还有肌肤纹理。江奕好像在用行动告诉蔺哲,他们之间不需要过多解释,他们共生共存,谁也不会杀死谁。

    “我想知道,波诺是怎么把您治好的?”江奕在床边问。蔺哲穿好衣服坐回椅子上,掏出手机播放语音消息,应该是调低音量的缘故,字愈没能接收到内容。

    “哦,他先给我量了体温、心率、血压,然后检测伤口和血液,带我做CT扫描和红外热成像,诊断结果显示III级生物感染、进行性细胞异化综合征,还有一项我忘了。后续他又对我使用一种类似CRISPR-Cas9的基因治疗法,给我吃碘化钾和普鲁士蓝,顿顿补充高蛋白和抗氧化剂,再定期检测血清和白细胞。他让我知道的就这些。”

    他吃掉最后两枚薯球,拿起空碗就要出门。

    “您又要去哪?”

    “洗碗、洗漱,今晚在工作室过夜。”

    江奕:“。”

    “您是不是,气我给您留的薯球太少?”

    “少?今晚的马铃薯比我这十年吃的都多。”蔺哲一挥手机,“纳西尔说你写了剧本,还发来他和梅森两人倾情演绎制作的音频文件。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听。”

    第二天早上八点,江奕从卧室出来,蔺哲已经在做饭了。不用看,单闻味道就知道又是马铃薯。

    丹尼呢?往常这时候他都会面朝书柜练八段锦。

    去卫生间的路上,他顺带瞟了眼隔壁房间:门半敞着,碗打翻,薯球散落一床,丹尼的上半身栽倒在地板。

    第56章

    梅森赶来将丹尼抱出宿舍,一群人围在门口。“排练暂停两天,都散了吧。”贝蒂面色凛若冰霜,“江奕、蔺哲,跟我到会议室。”

    “我也要去,”坦狄薇挺身嚷道,“我很想知道为什么,那孩子以前都好好的,他蔺哲一回来就出事!”

    “起因和结果到时我会通知你,坦狄薇。现在,请你回去工作。”

    纳西尔和卡莉莎都表示赞同。

    “安拉保佑丹尼最好能醒来,”坦狄薇走去,一边做大幅度的动作,“为他还有你自己祈祷吧,蔺哲。”

    蔺哲用手将糊在额前的头发撩到后面。“我祈祷过很多次了。”他喃喃道。

    “别往心里去,哈比比。”纳西尔捶了捶他的后背,“塔迪你还不了解吗?她说话就是这么直,上火快下火更快,没事的。”

    江奕牵动蔺哲的两根手指:“贝蒂前辈在等我们。”

    进入会议室,他们在前辈指示下坐到各自的位置。“丹尼的那份食物是谁做的?”贝蒂站在一侧问。

    “我。”蔺哲和江奕相继给出答案。

    贝蒂:“到底是谁?”

    “我和蔺哲一起做的。”

    江奕抢先一步回答。

    蔺哲补充:“他只负责准备食材。”

    “还有烧水和揉面。”江奕也补充。

    “做好后谁送去的?”

    “还是我。”蔺哲道。

    “然后呢?”

    “我让江奕去卧室等我,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双湛蓝色眼睛转向江奕。

    “是这样。”他怯生生地承认。

    “那你呢,蔺哲?”

    贝蒂承接道:“你也什么都不知道吗?”

    这句话让蔺哲的眉头锁在一起,他脸色越来越白,额上的青筋再度显现,给他那张疲倦的面庞添了些清冽易碎之态。“我听见了……”他半吐半咽,“昨天晚上,我听见那边传来虚弱的、近乎痛苦的呻吟,还有两声‘救命’。”

    他感觉到对面的某个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低头耷脑道:“可我真不知道那是在求救……”

    “你都说他喊‘救命’了,蔺哲先生,这不是求救是什么?”贝蒂以愤怒的诘问打断他。

    “请相信我。”蔺哲说,双手撑起额头,脸上流露出似是而非的羞赧,就像有小孩在身边,大人一言一行都受到约束的那种表情。

    “我信。”江奕主动发言,“请您让他把话说完,前辈。蔺哲,继续说。”

    蔺哲深呼吸了几下,像是在缓解紧张和尴尬。“江奕的手机在事故现场,对吧?”

    “不错,手机没电关机,所以呢?”

    “昨晚那孩子问江奕要手机,我做好饭后给他端去,再来到江奕房间。没一会儿,那边就传来动静。”说到这里,蔺哲怒形于色,“您肯定没猜到他在用手机干什么,贝蒂·费勒斯女士,他把音量调到最大,外放男同性恋色情影片,或淫i秽音频。”

    贝蒂:“……”

    蔺哲神色冷峻,身体向后倾。“我无法确定这是他的个人素养问题,还是别有用心,我想两者都有吧。”他说,“因此当他发出和手机差不多的声音时,我本能上选择无视。”

    两道叹息。贝蒂转过身去,面向冲破乌云的光;蔺哲倚着靠背,准确无误地避开了它的垂怜。

    剩下江奕一脸茫然。

    “我和蔺哲也吃薯球了。”

    他手动打破僵局。

    贝蒂回头,瞥见蔺哲手上的纱布。“你手怎么了?”她疑惑道,“我记得昨天还好好的。”

    “没什么。”年轻人有意遮掩。

    “江奕,”她眼神聚焦在纱布上,“他手怎么回事?”

    “……昨天削马铃薯的时候受伤了,流了很多血,我给他包扎。”

    “血有弄到食物上吗?”

    “只有一颗马铃薯,很快就洗掉了。”

    “是丹尼吃的那颗马铃薯吧?”

    “别问他,他不知道。”蔺哲插进来,“是,那又怎样?我的血没有问题,不信可以去检查。”

    “就算没问题,任谁得知自己吃进去的东西事先染过血渍都不会舒服吧?你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体面人,蔺哲先生,我实在无法想象你——”

    “够了!”他直起身子,“对,我心术不正,伪装了二十二年终于被发现。生活是残酷的,我们不得不承认,人和野兽没有区别。这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带我去验血。”

    “好啊,那走一趟吧。”

    贝蒂去开门,迎面撞见纳西尔和卡莉莎。

    贝蒂&江奕:“……”

    纳西尔&卡莉莎:“……”

    “都来了是吧?”蔺哲喘着气说,像快要晕倒了,“正好,方便现场直播,再打个PK,让我们名利双收。”

    江奕赶去挽住他的胳膊。

    “蔺哲的血没有问题,”他扶他坐下来,播放自己事先输入好的文字,“丹尼被带走的时候,我看见他身上有很多淤血性斑点,双眼充血,指甲和嘴唇发黑发紫,这明显是感染马铃薯变异病毒的症状。倘若蔺哲体内存在这种病毒,那他应该也会有类似的症状才对。食材是我随机挑选拿到厨房的,也是您从波诺那里收购来的。去年我刚到,蔺哲就感染变异沙门氏菌,您不怀疑我,为什么丹尼一出事您就怀疑蔺哲呢?”

    贝蒂哑口无言。

    蔺哲兀自趴在桌子上,把脸藏起来,像个委屈又倔强的孩子,江奕用胳膊揽住他的肩膀。

    “……这是我在他们冰箱里找见的,贝伊。”纳西尔呈上一碟切片马铃薯,“熟的,但不太新鲜,估摸是昨晚做的。”

    “这才是那颗被血弄脏过的马铃薯。”蔺哲抬头道。他脸庞洁白,神色高傲,却好像在这三两分钟里哭了千百回。“江奕走后,我重新找来干净的食材,我知道前一颗马铃薯不卫生,但我不想浪费,就放进冰箱留给自己吃。我、我和江奕都还没吃早饭。”

    “哇!”卡莉莎举着手机,“坦狄薇给你刷礼物了,蔺工,她让你吃点好的。”

    贝蒂迈出一大步过去:“上班时间禁止摸鱼!”

    第57章

    手机充过电后,江奕看到群消息——

    8:15

    Mason_Super6

    我们已经到尼罗河病毒控制中心了。

    Thandiwe33c

    他现在情况怎样?

    Mason_Super6

    危。

    Mason_Super6

    无语,碰到个橙皮医生,非说要家属签字,不签不给治!

    Thandiwe33c

    你一签不就得了?

    Mason_Super6

    他让我展示证件,没证件就先去做亲子鉴定。

    Thandiwe33c

    ……服。

    Mason_Super6

    好消息,他说可以不签字咧!但是得交399999EGP作专科门诊押金QAQ

    Thandiwe33c

    交啊。

    Mason_Super6

    能交早交了,我卡里只有$8126.6,现金在保险柜里锁着呢。

    7Nasirrr7

    [向Mason_Super6转账]$7433

    接收方已领取

    7Nasirrr7

    忘打小数点了,给我退7358.67@Mason_Super6

    8:25

    7Nasirrr7?@Mason_Super6

    cCa_aC正在直播,快点进来看看吧!

    [直播已结束]

    Mason_Super6

    @YiChiang_0121 厉害了我的小巫师!!我们怎么可能怀疑你呢?我怀疑我自己都不会怀疑你。赶快去吃饭!

    7Nasirrr7???@Mason_Super6 还钱!!!

    9:02

    Mason_Super6

    @全体成员  丹尼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Thandiwe33c

    安拉保佑。

    7Nasirrr7

    @Mason_Super6 还钱(^L^)

    Mason_Super6

    [向7Nasirrr7转账]$73.58

    接收方已领取

    7Nasirrr7?

    Mason_Super6

    哎哟,你忘打的小数点跑我这边来咧!

    7Nasirrr7

    保险柜。

    Mason_Super6

    [向7Nasirrr7转账]$7285.09

    接收方已领取

    江奕回复梅森自己和蔺哲已经吃过饭了。

    应搭档允许,他得以待在宿舍,坐沙发上思考如何跟涅瑞欧交流。

    涅瑞欧是后天滥用药物导致的失明加聋哑,他十岁时与大他两岁的姐姐被圣所雇佣兵逮住交给科研部,遭受人体实验长达三年,之后流落街头,靠捡垃圾桶里的残羹剩饭过活,偶尔到胞与沙龙出租身体换水和面包。

    没人教过他盲文和手语。

    江奕曾教他使用字愈,他认识26个字母,但不认识键盘,因此他打字非常慢且容易出错,譬如他在介绍十字贸易北区时将“radium”打成了“radish”,于是梅森误以为那边是三无萝卜料理店。

    他能像蔺哲那样写字吗?江奕问罗伯特——

    9:54

    Ro_eN

    凌乱得没法认。

    YiChiang_0121

    您平常是怎么跟他交流的?

    Ro_eN

    你问这干什么?

    YiChiang_0121

    ……我需要和他交流剧本。

    Ro_eN

    哦,我的方法你不适用。

    YiChiang_0121

    您先说说看。

    Ro_eN

    不想说。

    10:00

    YiChiang_0121

    麻烦您告诉他,指导时间改为明天午饭后。

    10:05

    Ro_eN

    他同意了。

    YiChiang_0121

    谢谢,你们吃过饭了吗?

    Ro_eN

    你问这干什么?

    江奕:“。”

    他有种在和蔺哲Plus对话的感觉。

    YiChiang_0121

    向你们表达友好的慰问。

    Ro_eN

    不需要。

    YiChiang_0121

    哦。

    Ro_eN

    我有个建议。

    YiChiang_0121

    什么建议?

    Ro_eN

    下个浏览器。

    江奕:“……”

    他有点讨厌发明浏览器的人了。

    后来他还是点开浏览器,在排除一切有关盲文和手语的建议后,他决定制作三维字母模型。

    现在他又有点喜欢发明浏览器的人了。

    他找来开斋节纳西尔前辈送他的超轻黏土。临动手时,他想到一件事,拿起手机和字愈——

    YiChiang_0121

    [语音]很抱歉打扰您工作,我想问您那里有没有多余的ESP32开发板、茶轴、厚亚克力板、微型螺线管、环氧树脂和铜箔胶带?

    他一边输入自己设想的用途,一边感慨为什么字愈没有通信功能。

    ZheLim_1012

    仓库有,钥匙在书柜三层左数第二本书里,自己取。

    江奕打字的手定格在播放键上,这人居然什么都不问就把答案交代了。但他还是选择老老实实告诉蔺哲:我想做一个超轻黏土无线键盘。

    等回复的间隙,他来到书柜前,用食指点层数,由下至上、从左及右,抽出一本《草叶集》,翻开后掉出一枚铜钥匙。他折返准备向蔺哲道谢。

    ZheLim_1012

    部件别乱动,等我回来。

    YiChiang_0121

    [语音]谢谢,可是,我急用。

    ZheLim_1012

    有多急?

    YiChiang_0121

    [语音]27个小时。

    ZheLim_1012

    我现在设计电路,你把东西都拿过来吧。

    江奕:“……”

    十分钟后,他拎着一大包东西推开蔺哲工作室的门。“铜箔胶带和亚克力板给我。”蔺哲道。

    “键位。”

    “呃,61就行。”

    蔺哲三下五除二用铜箔胶带在亚克力板贴出矩阵。

    蔺哲:“ESP32。”

    江奕给他ESP32。

    蔺哲:“热熔胶枪。”

    江奕给他热熔胶枪。

    “超轻黏土是做什么的?”

    “立体字符,给涅瑞欧用。”

    “涅瑞欧?”蔺哲皱起眉头,“哦,想起来了,他有一颗比太阳强大的心脏。”

    “他长得也很漂亮,像朱利奥·蒙特沃德的《复活天使》雕塑。”江奕打开黏土包装后回复,“不过我更喜欢他的名字,他爸爸妈妈一定很爱他。”

    “你的名字也不赖。”

    “是吗?”江奕把茶轴按进黏土。

    蔺哲稍作思索——

    你必须透过画家的妙笔去发现,

    寻找珍藏你那奕奕真容的地方;

    它长久地挂在我胸膛的画室里,

    而你的眼睛就是画室的玻璃窗。

    “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第24首。”他补充说。

    “其实您的名字也很好听,”江奕奇怪地脸红起来,一时间想不出能够与之媲美的诗句,“聪明、有智慧,重要的是您没有辜负它。”

    “‘哲学家毕生都在为死做准备。’”蔺哲笑道,“这才是我名字的由来,是柏拉图的名言,父亲死亡前一天告诉我的。”

    江奕放下塑形模具:

    凭着哲学的论据,

    凭着这里向下界显示的权威,

    这种爱必然铭刻在我的心上;

    因为由心灵领会了的善,作为善,

    燃起了爱,爱在其本身里能包容多少优越性,就表现出多少来。

    字愈把他查到的诗句转述给能听见的人。

    “塑好的字母放这上。”蔺哲低笑着拿出一块海绵垫,“安装时把手机和字愈拿远,酒精、胶水和无纺布都在玻璃柜里,还有丁i腈手套和防静电镊子,电源别忘了用继电器隔离。”

    “那您做什么?”

    “引脚分配,”他又递来一张纸,“导电薄膜的制作及硬化方案,自己看着选。”

    “哦,谢谢。”

    江奕根据方案找来石墨粉、液体硅胶和纳米二氧化硅溶液,把这些都完成后,蔺哲已经在写优化代码了。他拿回自己的两个电子设备,因为他有问题想问,于是默默观望。

    “陪我聊天。”蔺哲道。

    江奕:“……不会打扰您工作吗?”

    “工作?你管这叫工作?”

    “难道不是吗?”

    “傻孩子,为神庙才算工作。”

    “那为我算是?”

    “休闲娱乐。”

    江奕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对蔺哲显现出来的、有如挑逗一般的表情尤为不爽。“哦,我不想聊天。”最终他回复,叛逆与违心并存。

    “你想。”

    “不想。”

    “我想。”

    “……别想。”

    蔺哲敛起微笑。“江奕,”他说,“我需要和你聊天,我很认真。”

    “我有在看您说的每一个字。”江奕用蒙蒙眬眬的蜜金色眼睛看着他。蔺哲点点头,道:“问吧。”

    江奕:“……?”

    他明白了,这人需要的不是和他聊天,而是一逮着机会就显摆自己聪慧绝伦的大脑。既然如此,那就避开专业问题,反馈他一些电脑搜不到的东西。“您听过我的剧本了,是吗?”他问。

    “嗯。”

    “没有了吗?”

    “好。”

    “有多好?”

    蔺哲:“已全文背诵。”

    江奕:“谢谢。”

    “对了,那个叫丹尼的孩子,他还活着,对吧?”

    “嗯,您怎么知道?”

    “他要真出什么事情,我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陪你聊天?”

    “也是哦。”

    “他很幸运。”

    “幸运?”

    “他没有被放弃。”

    江奕想起蔺哲妈妈的事情。

    “医疗发展离不开每一颗在病痛中惨死的生命,后人的福祉是前人的遗愿。”

    蔺哲伸了个懒腰:“明天上午差不多就能接通,不过还得测试验收标准,但愿用不到故障树分析图。几点了,江奕?”

    “十二点一刻。”

    “又迟到了……”他扶着江奕的手站起来,“待会儿免不了一顿说教,你猜梅森回来了吗?”

    江奕点开群消息:“他已经在催促我们下去吃饭了。”

    【📢作者有话说】

    你必须透过画家的妙笔去发现,

    寻找珍藏你那奕奕真容的地方;

    它长久地挂在我胸膛的画室里,

    而你的眼睛就是画室的玻璃窗。

    ——摘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凭着哲学的论据,

    凭着这里向下界显示的权威,

    这种爱必然铭刻在我的心上;

    因为由心灵领会了的善,作为善,

    燃起了爱,爱在其本身里能包容多少优越性,就表现出多少来。

    ——摘自但丁《神曲》朱维基译本,天堂篇第二十六歌  圣约翰考试但丁关于爱的问题

    第58章

    江奕打开字愈蓝牙:

    我的设备

    Claykey-LJ-201X 已连接

    “成功了!”他激动地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蔺哲,但是他忽然想起,蔺哲明确表示过自己不喜欢肢体接触。江奕的手臂在空中停了一秒后放下。“谢谢,谢谢您,蔺哲。”

    蔺哲浅浅笑了:“现在我用它打字,你看你那边显示情况。”他双手捧着小小的彩色键盘,指腹细细感触着每一个黏土制成的字符。江奕则紧盯字愈屏幕——

    2YOUTH!

    1IDEAL@

    1CHINA#

    7HOWL$

    0INSPIRATION%

    1ALTER EGO^

    2NATURE&

    1GORGEOUS*

    3zombie([

    4hijack)]

    5effervescence-_{/|}

    6luxury+=

    8iokanaan:;

    9masquerade.?

    …………

    “完美。”江奕告诉他。

    正在兴头上,新问题来了:

    Claykey输出没问题,那接收怎么办?

    蔺哲取出一只CoolMax纤维指套戴在左中指上。“你现在打字试试。”

    江奕凝视着那半截看起来很像乌梢蛇头的手指,摁下字母O。几乎是同步,蔺哲的指尖被吸到黏土O上。

    “继续。”他说,脸有些发白,像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受到惊吓。

    然后,蔺哲的指头依次路过H、O、M、E、S、N、O、W、I、R、I、S、5、4、6、9、4、3、5、4、2、6、4、9。

    “天啊,灵魂契约?”最后它停留在问号上。

    “是电磁感应,”蔺哲说,“指套内部嵌有N52级钕磁铁和微型线性马达,振动提示、磁吸确认,你拿去让涅瑞欧先适应一下。”

    “您什么时候做的?”

    “你睡觉的时候。”

    “谢谢,您人真好。”

    “我知道,你去吧,我还有事要忙。”

    “……忙什么?”

    “作机械结构图,还有电子电路生产文件、导电黏土部件加工规范、装配工艺流程及质量检验标准。我想把它推广给更多有需要的人。”

    “我有什么能帮到您吗?”

    江奕抿起嘴唇,闪烁的目光中充满敬意。

    蔺哲坐在电脑前,双手交叉。“有,针对涅瑞欧的使用情况写一份电子报告,明早之前交给我。”

    江奕:“。”

    “哦,好。”他把键盘和指套装进口袋里。

    “江奕,”蔺哲起身、走近,和他贴面,“合作愉快,中午请帮我带饭。”

    第59章

    “放松,涅瑞欧,”江奕领他到客厅,“今天我们不排练,聊聊天就行。”他放慢速度,每个字母间隔5-10秒。

    那双细手将键盘摸了个遍。“我……”涅瑞欧终于开始打字,“我是不是拖你后腿了?”

    江奕看向驻足门边的鸟嘴核工程师,回答:“是。”

    “我真心想表演。”

    “我知道。”

    “可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涅瑞欧露出痛苦的表情,带着屈辱,和与之外貌不符的憎恨。“你安排我演资本家。”

    短暂的震惊后,江奕给出原因:“你有一张非常漂亮的面孔,涅瑞欧,这是剧本里其他角色所没有的。”

    “主神有,主神拥有比资本家更迷人的外表,你却把这个角色给了蔺先生。”至此,涅瑞欧抚摸自己的脸,“罗宾描述过他的长相,美到让我嫉妒。”

    “涅瑞欧……”

    “够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我会尽力将资本家演好。我只是不甘心,我们都生活在黑暗里,他是神,我却是人;他光鲜亮丽地坐在办公室里,我在实验室任人摆弄;他大难不死回到你身边,我的生命却已走向尽头。没有人真正爱我。”

    江奕:“你还有罗伯特先生。”

    “可我不爱他,”涅瑞欧呆滞地摇摇头,“我跟他在一起,是因为只有他愿意搭理我。他的手很粗糙,身上有股我不喜欢的味道,我怀疑他上了年纪,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奇怪的是,他也不跟我做i爱。作为报答,我好几次主动献身,他却将我推开。除了钱和爱,我什么都能给他。”

    江奕不太能消化这段文字。“我也没有钱,”他笑笑回复,“但是蔺哲给了我很多钱,我不想要,他说不要就给别人,你要吗?我分你一些。”他们坐在道具箱子上,藏在一堆夸张设计的演出服后头。

    “下辈子吧。我好像明白了,我确实适合资本家。”

    “为什么?”

    “资本家贪财,却看不起普通人的血汗钱;我贪爱,却对真正爱我的人视若无睹。我眼前昏黑,思想空白。作为受害者,我渴望成为资本家的孩子;作为资本家,我很懂得如何猎取别人的感情。”

    “资本家的孩子?”

    涅瑞欧久久未动。“我喜欢你的手,江先生,还有你身上的味道。”

    “谢谢。”江奕抬眼,借过衣服缝隙看见推门进来的蔺哲,还有其他人。“他们来了。”他告诉涅瑞欧。

    纳西尔前辈率先一步到他们面前:“因沙安拉,那小子明天出院,贝伊才同意我们提前来找你,哈比比,主神人选确定了吗?”江奕点头,转而看蔺哲。

    这人突然冷下脸,仿佛有所感应。

    “我演不了。”他说。

    前辈、遗民,全都看过来。

    “为什么?”江奕问。

    蔺哲:“我不配。”

    “那你说谁配?”刽子手乃缦问。

    “江奕。”

    蔺哲果断回答:“只有江奕才配演主神。”

    江奕望着他的脸,满眼的不可思议。

    “为什么?”他再度发问。

    蔺哲拿出开会时那种兼顾庄严与和蔼的态度:“江奕阅历尚浅,在创作这块难免有不足之处,不过我敢说,就故事本身而言,篇幅和情节发展都无可挑剔,可他偏偏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神必须睁开眼睛。”

    江奕屏气凝神地默读字愈屏幕上的每一个字。

    “闭着眼睛的神,就像形式主义的官员、用特效美化本相的怪物,祂都无法直视丑陋,看不到人间疾苦,更何谈拯救黎民苍生?神,必须睁开眼睛看世界。”

    罗伯特问:“那为什么一定是江先生?”

    “这是我的个人见解,”蔺哲答道,“江奕眼型柔和,丝毫不会给人以凶恶、刻薄之感。此外卡莉莎告诉我,他的眼睛非常明澈,兼具纯良与慈悲。我认识的他年轻而不刁蛮,温和而不懦弱,只是碍于过往的不平等待遇,他尚未意识到他自身所具备的、异乎寻常的潜质,过于崇尚外物,从而忽略自我。实际上,他才是最适合演主神的人,因为他无需刻意表演。神性是演不出来的,能演神的只有神。当然,这点我们都知道,除了他自己。”

    “真的吗?”比起触动,江奕感觉更像被敲醒。

    “我相信我的直觉、前辈们的眼光,还有你。”

    丹尼回来后,蔺哲提出让江奕去住新房间,原因一是自己无法适应新环境,二是他很乐意继续为丹尼提供服务。可惜的是,丹尼因脆脆薯球恐惧症而对此强烈抗议,并自请搬到新房间住。

    “那你以后饿了怎么办?”蔺哲微笑着问。

    “我……用不着你操心!”

    “以后还碰不碰江奕的手机?”贝蒂冷着脸问。

    “我会每天把它当祖先供奉。”

    第60章

    时间来到五月十四日晚,距离演出开始还有二十分钟,神庙客厅的观众席上几乎坐满了人。

    江奕上次见到这样壮观的场面还是在东非圣所。

    演出是公开免费的,不限身份、物种,但来的清一色是有钱人,因为穷人正忙着活命。无论盛世还是末日,贫富差距都与社会如影随形。

    谁也离不开谁。

    他还没去换衣服,风管机在有白色灯带的天花板上运作,凉风飕飕,他冷不丁打了个喷嚏,用帷幕裹住身体,单露出脑袋,观察正对面的新旧面孔打发时间。

    安塞尔·埃尔吉坐在第四排的中间位,斜靠透明背板,这次他没带三叉戟,也穿了裤子,确切来说,是一身整洁华贵的鹅黄色西装,外搭制作精美的棕色毛皮大衣。江奕可以想象到那顶藏匿在宽檐绅士呢帽下的嘴唇在笑。

    在他右边坐着美杜莎和卢卡斯,江奕很惊讶能再见到他们。美杜莎戴着时髦的墨镜,穿了一条饰有风琴扣的深紫色长裙,像19世纪的款式。

    她时而暴怒,时而大笑,开放直率的个性让她轻轻松松就能够成为全场焦点。

    那卢卡斯呢?他的学生终于能够一睹真容,他身披环形骑士斗篷,头发中分,脸上扑着粉,还涂了口红,唇角贴着一颗美人痣。

    在主人身边,老师举手投足都充满着奴性。埃尔吉凑近说话,卢卡斯听后缩进美杜莎怀里,美杜莎反手给了海裔一巴掌,力道不轻不重。

    江奕想跟他们打招呼,却又怕引起别人的注意,下一刻,他和前排角落的一双淡蓝色眼睛对上目光。

    仔细打量,那是个长了张英国脸的中年男人,微微驼背,穿着松松垮垮、布满褶皱的旧衬衫,头发蓬乱、灰白,犹如吊在烟头上的一团灰。

    他吓得跑开,找到正在调试钢琴的卡莉莎前辈,问那人是谁。“哦,啊!亲爱的,他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大作家——埃略特·道格拉斯,没想到这次他专程从火星回来看我们的演出。”

    “哦,谢谢。”江奕退回去,继续用帷幕包裹自己。

    他没再看观众席,而是抬头仰望环布舞台的各种灯具,梅森说它们已经过时了,曾经有个叫纳西索斯的水仙异种发明了一款灯,凡是照到它的人,在外界眼中都会变成一朵会动的花。“后来呢?”江奕问。

    “他因私藏植物标本被关进了塔耳塔洛斯监狱。”

    时间过半,他不得不告别灯具和观众来到更衣室。他的演出服是由阿米拉设计、坦狄薇和纳西尔手工制作的,主袍是一件拖地鱼尾高开衩长袍,领口缝有一对金色圣甲虫纽扣,肩甲用红金丝线织成衔尾蛇图案,点缀着包括八元神和九柱神在内的埃及神祇头像。

    他还有青金石、红锆石、美乐石、橄榄石做成的月牙形伊西斯头冠,两边挂着长长的珍珠流苏;还有黑曜石和赤铁矿打造的阿努比斯耳饰,吊坠刻成犬首形状,吊链是很规整的倒圆锥体;还有一对蛇形缠绕式的金制臂环,蛇眼各嵌有大孔雀石;还有彩线绣的、内置香料匣的玛特天平腰带;还有印着《亡灵书》片段的绑带式金凉鞋、红玉髓莲花踝链和安卡十字权杖。在用它们装点自己的过程里,他仿佛化为神之载体,即责任本身。

    江奕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右侧隔间门打开。

    他向后趔趄,一屁股坐在油亮油亮的黑色皮质脚凳上。“蔺哲。”他用字愈打出这个名字并发送,以向对方证明是自己。

    “晚上好,江奕。”蔺哲道,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病号服,手腕和脚腕都露在外面。

    “晚上好。”江奕回复,“咦?您扣子系错了。”他伸出手,在解开两枚后被蔺哲拢住手背。

    “我故意的,”他解释道,“这会显得我很可怜,我是说,这个角色。

    江奕抽回手:“哦,那需要我给您系回去吗?”

    “不用,这样也挺好。”蔺哲屈伸了一下手指说。

    “对不起,”江奕对比他们的行头,“您本来不应该演病人……”

    他是当之无愧的神。

    “傻孩子,我很喜欢这个角色,”蔺哲笑道,“很适合我,而且,他是和主神互动最多的人类。”

    看他这么说,江奕心里有了些安慰。“我今天和平常穿的不一样,您需要提前感受吗?”他壮着胆子问。

    蔺哲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没告诉他原因。字愈屏幕点亮,他侧过脸,像听到什么可怕的动静,气色显示出令人心惊的病态。

    江奕拿起字愈:

    是波诺!波诺来了!

    谒见真神!

    谒见真神!

    …………

    他定在那里,感觉后背窜过一股电流,额角开始冒冷汗。接着,门被一个很大的力度推开,梅森率先冲进来,其他人紧跟其后。

    “亲爱的,我们收拾东西赶快走。”

    走?

    江奕挣开梅森的手:“对不起,如果他是冲着我来的,前辈,那么,我不走。我不想连累你们,我必须和他面对面……”

    一段清晰流畅的脑电波传入每个人的大脑:

    演出取消倒计时,3分24秒。

    他真的来了。

    江奕闭了闭眼,握紧权杖。“舞台剧的点子是我提出来的,”蔺哲上前一步,“我必须留下。”

    坦狄薇托着蓝釉陶制的手秤道:“我起早贪黑排练这么久,凭什么他说取消就取消?我也不走!”

    “就是,哈比比,今天我们一个个都穿得这么拉风,怎么说也得先上台亮个相才对。”纳西尔附和,拈起斗篷的一角。

    梅森长出一口气——

    “八元神所向无敌!”

    “八元神所向无敌!”

    “八元神所向无敌!”

    “八元神所向无敌!”

    前辈们举拳高呼,就连除涅瑞欧和丹尼外的遗民也相继效仿。“时间紧迫,人类角色照常先登台。”贝蒂现场组织,“卡莉莎、乐器,阿米拉、灯光,弗洛伦斯准备录制,我去看看情况。坦狄薇、纳西尔,立刻带江奕去化妆,快。”

    像炸开的烟花,所有人各忙各的事。

    江奕几乎是飞到化妆镜面前的,纳西尔前辈在他左脸画荷鲁斯之眼,坦狄薇前辈在他右脸涂祖母绿眼影和钴蓝色下眼线。年轻的演员全程身体僵直,神经紧绷。

    “安塞尔·埃尔吉,”脑电波再度入侵,“你知道你应该待在哪里。”江奕微微往后仰,这句话显然不是针对自己,跟前辈核对后他才知道,波诺传递的信息既能针对个体,又能公开透明。

    “你的主人生病了,来看这种三流水平的表演对他的病情没有好处。”波诺应是在回答埃尔吉的问题,“我刚从轰趴馆出来,心情很差,想看点浅薄的东西作为消遣。事实证明,太浅薄的东西反倒会给精神添堵。”

    江奕咬住下唇,却忘了坦狄薇前辈正在给自己涂抹凡戴克棕唇彩。“注意情绪管理,哈比比。”纳西尔道。

    “对不起。”

    脑电波继续:“这场戏演得很烂,氛围全靠道具支撑,特别是这两个失明的年轻人,动作扭捏,放不开手脚。不过他们长得真美,演技差,也没关系。他们犯下的最严重的罪行,就是不去把自己关进笼子里,而是当众表演这种毫无逻辑的剧情。别藏了,狄俄尼索斯,把你的接骨木酒拿出来,让我们为美丽干杯,美丽难得,我们不能再要求什么了。”

    江奕心里默默向他们道歉。

    “我不想跟你争论,美杜莎,我只在心情好的时候发脾气,你旁边那位倒是更希望你能闭上嘴。唉,我们的主角出来了。”

    数百对手掌相贴相抵,嘴唇或大张、或噘起,江奕吊威亚从天而降,他眼神温柔、清澈,有如初到人间的美好生灵,他俯瞰拥挤的、令人心醉神迷的剧场,视线和仰望他的紫水晶色的眼睛缠在一起。

    时至今日,他终于亲眼见到波诺——这个金头发、娃娃脸、一身孩子气、双手充满罪恶的末世主宰。潮流的装束让他像个热情又性感的舞者,他抱膝蜷腿,坐在安塞尔·埃尔吉正前方,旁边是赫拉,还有十张没见过的成人脸。显然,他们都不是人类。

    江奕稳稳地落在蔺哲身边,乃缦和罗伯特奉上谷物和安全帽,恳求主神宽恕,撤去黑暗、秩序、智慧、隐蔽四小神降下的惩罚。

    然而,腐坏的谷物和破洞的安全帽不足以使神明心软,到最后,农民死于食物中毒,工人死于高空坠物。

    污染肆虐,世界病入膏肓。

    蔺哲平躺在舞台上,皮肤惨白,满身是汗,他的指甲抠进地毯,胸口虚弱地起伏,双腿一阵痉挛。江奕失神地望着他,因为此刻蔺哲看起来好像真的活不成了。

    他半跪下来,用圣手帕揩去病人头颈上的汗液,却忘了自已的眼妆早已晕开,在面颊留下道道泪痕。

    音乐中止,全场死寂。

    所有眼睛牢牢地盯着他们,预测他们下一步将会如何发展。江奕极小心地把蔺哲拉进怀里,手指穿过头发,捧着无力的头颅,端详他,召唤他,一遍遍亲吻他的眉心,像造物主对待祂被毁坏的杰作,徒留痛苦、悔恨,还有绝望。

    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

    神明不想人类灭绝,天空不想大地干涸,冰雪不想花儿枯萎,江奕不想蔺哲死去。

    江奕取出香料,点涂在蔺哲的额头、两颊和下巴上。红色灯光将他们笼罩,令人销魂,江奕把手放在蔺哲心脏前,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然后闭了一会儿,像是在酝酿自己得天独厚的神力。当他再睁开眼时,他们接吻了。

    病人复苏。

    红光逐渐消退,黑雾弥漫。

    好了。然后,他们应该手拉着手,共同探寻心灵灯塔。只不过,蔺哲的身体好像有它自己的想法。

    ——如同一条饥肠辘辘的蛇,他箍住江奕的脸,贪婪地亲咬、吮吸他的唇瓣。

    他……他在渎神。

    江奕一动不动,因为他深知自己不能畏缩。

    神不能在人面前落败,即使他心跳得厉害,呼吸急促、狂乱,像快要死掉了。

    有3分24秒,他像一颗美味的熟果子任其啃食。

    终于,他借助安卡十字权杖,晕乎乎地站起来,秀丽的眼角还挂着泪。

    他曾以为自己能像蔺哲剖析自己那样剖析蔺哲,而今他想破脑袋也解释不出来蔺哲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亵渎神明。

    这人把自己的路堵死了。

    表演继续吗?怎么继续?

    渎神是要被处以死刑的。

    病人想爬起来,秩序小神及时出场将他摁住,让他跪在主神面前,做最后的忏悔。

    人类笑了,他脱离秩序,仰起头颅,用膝盖前行,一步步接近他的命运之神。

    蔺哲再次抱住江奕,把脸贴在香馥馥的腰带上,他抓住他的两腕,忘我地亲吻着,好像死亡是一件比生存更快活的事情,人类应该灭亡,而不是延续。

    江奕偏过头,台下观众笑得一个比一个开心,除了波诺,他表情平静,颇为认真的神韵让人觉得他是在思考某些意义深远的事物。

    “你必须处死他。”波诺说。

    江奕心道:“我不想他死。”

    “他必须死。”

    “为什么?”

    “因为你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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