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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这个排练了数十次的美好结局,最终演变成不折不扣的悲剧。

    深夜,江奕坐在床上,抱住自己的肩膀,心乱作一团。这次他没有去看蔺哲的肖像画。

    他不想受到任何外界干扰,他只想集中精神,思考自己、人类,以及世界的未来。

    想来好笑,一粒沙子竟还忧心整个撒哈拉沙漠!

    可即便沙子再小,也能影响自然界的平衡。就像因为他,波诺才会来看演出,各方势力才会大打出手,卢卡斯被抓走,大作家没能活着回到火星的家,梅森一拳抡倒蔺哲,阿米拉发病,用勺子剜出了她的一只眼睛。

    江奕开始喘息,觉得自己正处于崩溃边缘。

    他是个不够脆弱,也不够强大的人。蔺哲也是。

    人类可以掌控命运,人类必须掌控命运;人类无法掌控命运,人类无法掌控自然。

    演出以资本家利欲熏心致使生态污染作为开场;到四位神明被触怒,降下空前灾难,工农阶级受牵连;再到病人亲手摧毁新生权,主神也无力回天;最终万物灭绝,人类千百年来的文明如昙花一现,被岁月分解在茫茫宇宙中。

    “江奕本就隶属伊甸园,”波诺临走时告诉他,还有他们,“我之于他的影响远盖过他的生身父母,现在他的身体和精神均已被污染,我不会再带他回伊甸园。今后你们好自为之。”

    说实话,江奕不喜欢“污染”这个词。

    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在对外界一无所知的时候,他既没有快乐,也没有烦恼。

    无论是被靠近还是远离,在他看来全都是合理的。

    他不晓得自己存在的价值,也不在乎其他孩子的去向,只是一味地活着。

    来到这里后,他拥有了奉献精神,他会牺牲睡觉时间,再困也要写完报告,会把蔺哲分享给他的食物又分享给蔺哲。

    他逐渐明白自己喜欢烤栗子、椒盐蘑菇和炒年糕,不喜欢葱油饼、英式咸派和焗蜗牛;擅长帮前辈解决小问题,不擅长观看蔺哲工作。

    他也慢慢……

    不那么怕死了。

    未来,他是否还会发生转变?

    如果是,究极是趋于污染,还是净化?

    人类与地球,是留存,还是湮灭?

    闪光门铃提醒他,蔺哲来了。

    江奕之所以能确定,是因为坦狄薇和卡莉莎带阿米拉去了医院,纳西尔正在安抚情绪激动的梅森,贝蒂负责收拾残局,还得找弗洛伦斯查验录制成果,其他人都选择自保。能有空并愿意来找他的只有蔺哲。

    可是他不想下床,不想见蔺哲。他不能见他。今晚发生了太多事,他们都还没有完全冷静下来。

    两个不冷静的人见面会很危险。假如见面后他们只能做一件事,那么蔺哲做的一定是道歉,而江奕做的——他自己知道——是亲吻他的嘴唇。

    因为蔺哲,他爱上了拥抱;因为蔺哲,他爱上了亲吻。那些他以前从未拥有过、期待过的东西,此刻折磨他,令他心旌摇曳,泪水弥衍复蓄。

    他好像,真的被污染了,被蔺哲。

    字愈传话给他:我做了宵夜。

    蔺哲本人不爱吃宵夜,江奕又知道。他擦擦眼泪,回复:“谢谢,对不起,我想睡觉。”

    门没上锁,字愈在十五秒后熄屏。

    他能感觉到蔺哲还在。他们沉默、等待、浪费时间。“好,”最后外面的人说,“晚安。”

    “晚安。”

    凌晨三点,江奕才从卧室出来,茶几上有一碗剥了壳的栗子、一杯枣椰树汁,还有一封手写信。

    隔壁房间的门罕见地敞着,蔺哲在里面睡觉。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走进去,蹲在床边,和熟睡的人类面对面,然后慢慢靠近,忽然蔺哲勾起唇角。

    ——想象完毕,江奕拿起手写信,帮蔺哲关了门。

    他打算把它留给日出。

    睡前,他打开社交软件,看看有没有关于演出的讯息,他想弥补没能看到前半场的遗憾。

    可惜搜到的全是他登场后的镜头,他点开热度最高的那条,视频里,他正在和蔺哲亲吻。

    13万点赞、14万收藏、2.6万评论。

    他打开评论,浏览不到十分钟,他像驱赶恶鬼似的把手机扔到一边,用被子包住全身。有很长很长时间,他痛心入骨,哭得手脚发麻、忍不住干呕。

    在很长很长时间之后,他掀开被子,拿起了字愈。

    尊敬的前辈:

    感谢你们这半年多对我的包容和照顾,认识你们,是我有生以来最幸运、最开心的事情(///▽///)

    只是,我辜负了你们对我的期望,不仅没学到本事,还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对不起。

    作为古埃及赫尔莫波利斯神话体系中的八位原始神祇之一,胡象征无限与永恒,是威严的、受人敬仰的,而我无法胜任你们交给我的工作,甚至令你们背负骂名和更多不堪入目的流言蜚语,我实在愧对这份名号。

    认真考虑后,我决定退出团队,恳请贝蒂前辈尽快把我的信息从网站删除,以免为团队带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此外,还须尽快向外界公示,演出的一切内容都是江奕安排的,与蔺哲先生无关。

    再见,八元神。

    江奕

    5月15日

    晨光铺满大地,为他指明前方的路。

    他穿着来时的衬衫和短裤,没有戴帽子,风沙幽灵般地从他身边掠过,他独自走在宽广的沙漠上,形单影只,唯有一封被折成千纸鹤的手写信陪伴他。

    致江奕:

    一、事实陈述

    经复盘,我于2125年5月14日晚8点35分在演出后半场的表现存在以下问题:

    问题1:我未经江奕及其他演员同意,擅自篡改剧情,对江奕造成精神及身体伤害。

    问题2:事后我未能及时作出解释并执行补救措施,导致成员间矛盾加剧。

    二、归因分析

    该问题源于:

    根本原因:个人意志薄弱及未能养成良好的沟通习惯。

    直接原因:激将法(来自波诺)与声波降头术(来自精神控制与信仰传播局局长狄俄尼索斯)。

    三、影响评估

    这导致江奕遭受侮辱与凝视,部分成员情绪失控,团队陷入舆论风波。

    四、补救方案

    已采取/拟采取措施:

    短期:向江奕及前辈赔礼道歉,向公众检讨自己的过失,承担阿米拉·阿里-易卜拉欣·哈桑女士的全部医药费及后续营养费、误工费。

    长期:我已向贝蒂·费勒斯前辈申明自己违反了八神团社规第六条,暗地里对江奕心存逾越同事/普通朋友的感情。因此我将于2125年5月15日早上八点,前往胡夫金字塔务工,时限三年。

    五、预防机制

    后续我将与江奕全方位隔离,定期进行药物治疗。

    六、责任声明

    作为古埃及赫尔莫波利斯八元结社成员及《心灵灯塔》演员之一,本人承担事故主要责任。

    备注:

    愿三年后我们都活着。

    成长,并有所改善。

    蔺哲

    2125年5月15日

    第62章

    普通人类出行是要穿辐射防护衣的。

    因此,东非大裂谷地区的穷人很容易得白内障,那四位遗民能联系贝蒂,也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快死了,想在生命最后时刻去趟不一样的世界。

    江奕想起,前核电站工程师和小乞丐是打算直接通过闸门进入四维空间,刽子手和医学博士则是利用模拟器。前者会分配到类似农民、工人的角色身上,密室系统经过调整,他只需要等二十四年就能再见到他们;后者可能会得到市长、祭司甚至法老身份体验卡,五十六分钟即可回归现实。

    现在他没有防护衣、交通工具,也没有手机和字愈,他打算去南极,因为阿尔乔姆·弗拉基米罗维奇·科兹洛夫先生还在叶卡捷琳娜21号科考站门边睡觉,他要遵循遗愿,把这人送回家。

    他怕冷,怕孤单,怕自己会死在半路。

    但他更想看看圣彼得堡的灯塔长什么样。

    没有钟表,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空气病恹恹的,有股腐殖质的气味,太阳烤得他脸疼,鞋底有些烫脚。他来到一片村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他能遇见活人,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以此换取食物和水。

    从平房高处,一簇簇葡萄藤越过晒裂的土墙垂下,有红有绿,带着死鱼的腥气。

    阿拉伯式的窗框在地面投下奇幻的影子,他走走停停,偶尔用发苦的舌头润润嘴唇。

    由于体力不济,江奕累倒在一个胡同里,他脑袋灼热,身上黏黏的,双肩在发抖,他感到异常口渴,后脑勺靠在墙上,后悔没去吃那些长着鱼眼睛的小葡萄。

    这里不算太荒芜,真菌从砌墙的砖块间长出来,油漆桶和废纸巾四处散放,周围阒无一人,也没有人或动物的尸体。他病了似的坐在那里,昏昏沉沉,又不敢阖眼,怕看到神庙、前辈、遗民,还有生态园里的动植物。

    他掏出千纸鹤,温柔地捧在手心。

    他记得上面的每一个字。

    如今他走了,或许蔺哲可以不用再去金字塔工作,那里面又黑又冷,住进去会生病的。还有阿米拉,想到她,江奕双手合十为她祈祷。而卡莉莎,这周她可能要自己打扫神庙卫生了,希望到时别的前辈可以帮帮她。

    忽然他身子一斜,单手撑住地面,吐了些苦水出来,他猜到,这大概率就是急性辐射综合征。再拖延下去,他的骨髓、胃肠道、神经系统以及心血管都会受到损伤,他会患上绝症,白血病,或是甲状腺癌。

    风光萧条,一团蓝光从他面前飘过。

    蝴蝶?是蝴蝶!——江奕愕然地盯着它,他本来对找活物这事已经不抱希望了。既然有蝴蝶出没,那这附近一定有他能吃的东西。

    他匆忙起身,和晕眩感一阵对抗,神魂颠倒,被这抹妖艳引诱着向前走。

    咦?这是什么?

    他停在一幢金色四角锥形建筑前,目送小蝴蝶悠荡进拱形通道。他抬起头,动态的星云色大字盘绕在球顶的金属十字架上:

    光年游乐场

    第63章

    光年游乐场不是在……亚洲吗?

    江奕印象里没人说它是全球连锁的。而且,它外形和蔺哲描述的,完全不一样。

    相比游乐场,它更像是——坟茔。

    他拍拍脸蛋,捂住眼睛,试图让自己从梦里醒来。再睁开眼,建筑物原封不动。

    现在他怀疑这是误吸了有毒孢子而产生的幻觉,又或是辐射病隐藏款症状。

    不管了,既然蝴蝶都愿意进去,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如果是真的,说不定是游乐场的工作人员失业后跑这里建的末世基地;如果是假的,那就当是一场绮梦之旅吧。

    江奕坦然自若地走了进去,觉得这是他生平做过最勇敢的事情之一。可是一进去,他就后悔了。

    这哪里是游乐场?分明就是……他也不知道。四下白蒙蒙的,云雾厚重,看不见蝴蝶,随处可见的银色水洼从各个角度映着他那惊奇而又迷茫的脸。

    他不喜欢这个地方。

    单调、乏味、冷飕飕的。

    他想出去,调过头。

    ——通道呢?

    如果通道在,他不会发怵,更不会慌得跑起来。跑着跑着,他发现自己“掉色”了:水洼被染成了他皮肤、头发还有眼睛的混合色,他像支蘸了颜料的画笔,将原本纯白的场地变成一幅乱糟糟的线条涂鸦。

    对不起,对不起……

    他边跑边哭,他倒宁愿自己碰见的是那头变异狒狒,因为至少他能够确定自己必死无疑,而不是现在这样对未来完全拿不定主意。他可以肯定这不是梦了,因为他做不出这么邪门的梦。

    漫无边际。

    这幢设计诡异的建筑,它从外面看不是很大,可里面就好像是一个可怕的无限空间,任江奕再怎么狂奔也只是原地踏步。

    持续的运动和紧张让他身心俱疲,终于他停下来,宛如被施了魔法,在一顿喘息后席地而坐。

    死就死吧,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再次拿出千纸鹤。

    “要是你会飞该多好,”他心道,“这样你就能获得自由,离开我,离开所有不怀好意的人。我很穷,我没有钱,你知道我什么都给不了你,除了……”

    他想起涅瑞欧曾说过类似句型的话。

    “除了爱。”

    他微笑着低下头,脱掉鞋袜,把磨出大片水泡的脚底浸在水洼里。就在这时,地上的颜色开始动起来。

    它们聚拢、收回,仿佛有了独立意识,自四面八方流回他身下,浩浩荡荡、冉冉不绝,最后消失得干净而不知去向。江奕茫然了好一会儿,一度怀疑自己是一块海绵。

    这里重新回到原先的清净,清净,又肃穆。

    再然后,他惊诧地发现面前,大约两米开外的位置,多出来一只古希腊风陶罐。

    脚底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他爬向陶罐,没敢拿起来,只对着它前后左右端量——这是一款有封盖的酒罐,罐身遍布彩绘,没什么特别的。他对希腊文化涉猎颇浅,无法解析彩绘图案的含义及设计理念。

    欸?封盖上有刻字:

    启此瓮者,将见不可名状之物。

    潘多拉

    江奕:“……”

    刻的不是希腊文,那看来是高仿赝品。此外,他不太能理解刻字者(潘多拉)的意图,譬如这个“不可名状之物”究竟是好是坏?关于打开它这件事,到底是允许还是禁止?

    如果禁止,江奕绝不会碰它;如果允许,那他更要躲得远远的,因为这很有可能是个圈套。

    可难就难在,此刻它于他而言,既不是礼物,也不是禁品。具体是什么,只有打开后才知道。

    再等等吧。他端坐在陶罐旁边,想着说不定待会儿还有别的东西出现。

    这一坐就是半小时。

    最后江奕躺下来,因为他饿得难受,而且渴,而且饿,好像还有点发烧。他蜷成一团,从一开始用指尖轻点陶罐,到抚摸它,再到把它整个搂进怀里。

    能搭伴取暖总归是好的。

    与此同时,前辈们应该在一起吃午饭吧。

    今天是周二,梅森会做奶油蘑菇浓汤和松饼,还有蛋黄鸡翅、意式肉酱面和麻薯冰淇淋。想想就很幸福,他的朋友们都活着,还有东西吃。

    忽然他坐起来,像吓了一跳,盯着陶罐的封盖,它在动。是的,里面有东西在推它。

    “不可名状之物”在推它!江奕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他来不及思考,当即把它摁了回去。

    但没多久,封盖又开始动,动得比刚才更猛烈、更急不可耐,带动罐子摇晃起来。

    就在他犹豫是否继续摁的时候,震动戛然而止。

    第64章

    江奕被一股腐臭味熏醒。

    他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久。

    他是怎么睡着的?记不太清,依稀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也不想再回忆。

    四周黢黑一片,他皱着鼻子和嘴唇,爬起来,摸到不明胶状液体。

    陶罐呢?他继续摸索。

    咦?这是什么?他把它拿起来,捧在手心,试着单用触觉辨别事物:

    手感黏腻冰凉,好像裹了层薄膜的软壳蛋,某种黏液正源源不断往外流,有“电线”连在后面,“电线”断面摸起来像被咬断的橡皮筋……

    下一刻,他汗毛倒竖,迅速把它丢掉,因运动过度而酸痛无力的身体更加疲软。那是一颗眼珠。

    他连忙用衣角擦手,有东西爬到他脚上,他拼命甩掉它,甩掉活跃的蛆虫。他感知到成千上万条蛆扎堆在他身边,因为他身边全是尸体——完整的、残缺的、新鲜的、腐烂的,将他重重包围。

    这里应该是一个万人坑。

    他努力保持镇定,慢慢起身。因为看不见,他的触觉神经比任何时候都要灵敏,所以即便他被手骨或头颅勾住脚也不会摔倒。当然,他不能摔倒。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个不良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是“不可名状之物”在作祟。

    是的,他们已经见过了。但江奕相信祂做不出这么低级的事。不管了,先出去再说。他尽可能避免触及尸体,仿佛它们只是在睡觉。

    背后有光。

    他转头看见那只失散已久的蝴蝶,它降落在一块正处于溶解期的鼻子上,安适自在,每一片鳞都长有人类唇齿。它具有肉食性,它可以吃人。

    无数残骸堆积成山,屹立在它脚下。

    原来,他从未真正避开过尸体。

    鼻子牵动头颅,尸体站起来。

    地动山摇,它们接连复苏,向他靠拢,嘴里念念有词:“蛋糕,射线,滴、滴滴;蛋糕,射线,滴、滴滴。”或许是这样。

    滴——滴滴——

    值此之际,江奕想,如果前辈们在……

    梅森和坦狄薇会用枪把它们击退;纳西尔会喷火,然后用舌头把他卷走;卡莉莎会用相机记录下这不美好的时刻;贝蒂会立即号召大家分开逃跑;阿米拉会用她超常的视觉规划逃跑路径。

    那蔺哲呢?

    江奕想知道他会怎么做。

    因为他没有枪,没有相机,不会喷火,没法号召他人,离开蝴蝶就看不清前方的路。

    那不妨……

    闭上眼睛吧。

    神必须睁开眼睛看世界。

    人可以闭上眼睛看自己。

    生在心,朽于物。

    生存在物,不朽于心。

    “睡着的时候,世界对你来说是不存在的。”

    “您也不存在吗?”

    “不存在。”

    “可是您存在。”

    “那是因为你看见了我。”

    “所以我其实不存在吗?……对不起。”

    “我看见了,”蔺哲指着他的心脏,“一直都在看。”

    闭眼的那一刻,腐尸的恶臭瞬间消失,白光透进眼皮,清凉的水洼淹没了他的脚背。

    不知道睁眼会怎样。

    第65章

    他想起《哈姆雷特》里的一句台词——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眼下他正在面临这个问题。

    不只是他,还有他们。

    人类、异种、全世界都在面临这个问题。

    他闭着眼睛,毫无目标地走了几步,然后坐下,意志愈发消沉。他觉得自己没救了。

    尽管他曾不怕死地为解救巴拉卡而自愿被俘、主动站出来用身体挡住对准蔺哲的枪口、不顾一切也要随纳西尔去往古埃及、在闯大祸后毅然决然离开神庙——他早已视之为家的地方。

    可当死亡真的出现,且离他很近很近时,他比任何人都要害怕、难过。他不想死,江奕打心底里不想死。

    他躺下来,展开双臂,有如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罪人,痛苦、无力,没有生还的可能,只能默默等死。

    这时候,他又想起他呕心沥血打磨出来的剧本——被互联网称为“垃圾”“毒物”“对埃及神话的亵渎”“作者报复社会之作”里的一个角色——蔺哲演绎的——生病的人类。

    他现在何尝不是和他一样?因预料到自己将在病痛中惨死而放弃治疗。这是源头吗?不,是结果。源头是他已经花光了钱,宁愿倾家荡产,只为活下去。

    可是药没了,人走了,病情持续恶化。

    为什么曾经热爱生命的孩子会逐渐沉迷死亡?

    为什么努力生存的生灵最终还是面临毁灭?

    “因为这不是它的选择。”

    贝蒂前辈告诉他:“当它被关在有镭和氰i化物的密闭容器里,它根本不在乎什么是量子叠加原理,平行宇宙?更是毫无意义的东西。它哪里能既死又活?从被关进去的那一刻起,它就注定会死。他们假装不确定,因为比起直面残酷的现实,他们的精神更倾向于信仰。

    “小猫注定会死,就像贝蒂·费勒斯注定不会成为温柔可爱的姑娘,也不会成为风情万种的美妇,不会成为百分百的圣人或败类,更不会成为上世纪那些为人类繁衍甘愿献出子宫的生育机器。

    “相比奉献、服务,我认为我更适合统治,不是吗?我讨厌消沉颓废的情绪和无条件牺牲的理念,看不起那些为一点小事就闹着要自杀的人,我的结局要么是病死老死,要么被暗杀,我更希望是后者。

    “不过我敢担保,倘若容器打开,小猫还活着,它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死薛定谔。”

    江奕笑了笑,起身。

    是啊,他哪里能既死又活?

    不过他敢担保,倘若睁开眼睛,他还活着,他出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第66章

    他在想好之前睁开了眼睛。

    想必这才是真正的光年游乐场吧,过山车、摩天轮、旋转木马、小吃摊、纪念商店……应有尽有。整片场地做了辐射防护措施,到处都是人类和睦嬉戏的景象:

    一大帮学生背着饰有徽章的斜挎包,还有卡片和毛绒挂坠,在他前面的升降梯上连成串。

    许愿池那边,被阳光染成金色的小天使雕像旁边,一群肥滚滚的鸽子在闲逛,等着人来投喂,还有一些人在精巧的饮品店门口聊天、拍照。

    冰淇淋车停在路边,年轻店员给负责开车的老爷爷做了个双球甜筒。有些情侣在比赛用飞镖扎气球,还有些情侣挽着胳膊在长椅上打盹。

    难怪蔺哲喜欢这里。

    江奕很高兴他能在死之前看到这些,现在,他该走了,因为他没钱买门票。他四处张望寻找出口。

    找到了!他眉头舒展,感到阔别已久的安心。只不过,那边好像有个身穿制服的男人在教训孩子。

    慢着,那是——

    波诺?!

    不,他不是波诺。

    江奕可以肯定,波诺不会打扮得脏兮兮的,更不会去咬人类的手臂还被揍出红色鼻血。

    那只是和波诺长得很像的……

    呃,流浪儿?

    他走上前,男人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一个劲地缠着这个孩子让他付门票钱。最后,意图逃票者极不情愿地从裤兜掏出三张皱巴巴的纸币。

    男人一把抢过钱,将他掀倒,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少年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几分钟,头发凌乱,眼神晦暗无光。然后他站起来,打着赤脚,向游乐场深处走去。

    江奕刚要跟上他,又想起纳西尔前辈说过的话。可是,算了,权当他是向导,跟他在这里逛一逛吧,不做任何事,也不碰任何设施。

    就这样,江奕静静跟在他身边。

    大抵是因为没钱了,这人只在每个设施面前停留那么一小会儿,痴痴地望着里面的游客。应该是羡慕吧?

    他们几乎走遍所有分区,期间少年从未笑过,也没有张过嘴。风里,亮丽的金发飞扬着,漂亮极了。

    可惜他看不见他,否则江奕一定会跟他打招呼,用手语,或是在他手心写字。

    他们会成为朋友,再不济,也能握住他的手。不知不觉,他们已经面对游乐场大门,再往前走十来米就能出去了。

    忽然少年停下来,立定在那里,像被一堵空气墙拦住去路。江奕打眼一看,前方站着个黑头发、其貌不扬的小伙子,头向左歪着,喉咙里有东西在蠕动,阴笑着朝这边招手。

    他看起来很诡异,诡异到不像人类。

    这是江奕对他的印象。奇怪的是,周围人好像都看不见他。貌似,他们都不属于这里。

    他顿然意识到什么,在转过头的前一秒,他被少年抓住手腕,调头往回跑。

    江奕:“……!”

    这人原来能看见他?

    一种不合时宜的尴尬油然而生,同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跑,回头看,后面已经尸横遍野。黑发男的嘴巴里冒出三条肉粉色章鱼触手,路过的游客无一不被它们剥皮剔骨。然而,活着的人依旧对此视而不见,执意向危险靠拢,结果显然,变成一块块可以互补的拼图。

    他们在前面跑,触手怪在后面追,边追边杀。尸骸无处不在,有的挂在钢桁架上,有的被碾碎在轨道里,有的在海盗船两端荡来荡去。

    鲜血像一发不可收拾的喷泉,淋得到处都是,还有内脏被刺破,流出酸苦的消化液,混合着粪便与尿液,以及脂肪的油腻腥臭味,还有肠道撕裂,里面爆出来一颗颗圆润饱满的黑色小球……

    那只柔软的手始终坚定地握住他的手腕。

    他们经过不久前才见过的全部建筑,前面的那位步子又大又快,弄得江奕更饿了。他嘴唇干涩,感觉稍微咧一下就会出血。

    至此,他们离死人堆,还有那些常见的娱乐设施相隔之远,仿佛已经脱离游乐场。实则不然,江奕看到路的尽头设有防辐射屏障,屏障之前,是一张巨大的黑斧石砌成的蛇口,上方标有一行字:

    乌洛波洛斯世界

    看上去是个隧道。

    少年二话没说牵他进去,手慢慢放松,继而扣住他冒汗的掌面。触手怪暂时还没有追上来,他们放慢脚步。江奕很想表达感谢,哪怕冲他笑一笑也行,可对方头也不回,只顾着前行。

    他好像很清楚后面在发生什么。

    他们一直走啊走啊,隧道黑咕隆咚的,什么都没有,而且很热,江奕感觉有些呼吸困难。

    终于他体力不支,摔倒在同伴身上,他很想告诉他,谢谢你的好意,但别管我了,我活不了多久的。

    他竭力抗拒对方的搀扶,再然后,他被这个身高到他下巴的孩子直接背起来。

    江奕:“。”

    他轻吸一口气,表情愈加凝重。灾难来临,他自己都想放弃自己了,陌生人类却没有放弃他。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轻易言败的理由呢?

    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好人,他们以救援为己任,宁愿牺牲自我,也要让素不相识的同类或非同类活下去。

    他们爱世界大于爱自己。对他们来说,正义和仁爱才是生命的真谛,是生而为人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品格,是人类真正应该传承下去的宝贵财富,而非那些在强制规定下批量生产的劣质人偶。

    他捏了捏少年的肩膀,示意自己可以下地行走。对方非但没放他下来,反而加速前进。

    江奕:“……”

    这孩子体力快赶上梅森前辈了。他应该很健康,江奕想,他的皮肤白腻光滑,没有红斑,也没有水肿,一点核辐射侵害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他不是流浪儿,是幸运儿,是大自然的宠儿,就连放射性物质都不忍心伤害他。

    前面有光。

    江奕看见,那是来自外界的光,被一扇圆形门堵住了,只有极少量光渗到这里来。落地后,两个年轻人共同尝试推开这扇门。

    可就跟封死了似的,无论他们用手推还是用身体顶,门都纹丝不动。

    他们又试着退一段距离,再猛撞回去,反反复复,门还是没有被撞开,不过有更多光透进来。

    江奕一激动,下唇中间裂开,他没去管。他光顾着高兴了,因为他们用实际行动证明努力不是没有回报。

    他们继续撞门,眼看就要成功,一股不知名的外力又把它推了回来。江奕不明白,他耷拉着双手,指尖在滴血,他觉得自己的心正在被胃蛋白酶分解。

    这时少年伸出手,用大拇指抹掉他唇上的血渍,他动作轻柔、慎重,像对待这颗星球上最后的生灵。作为报答,江奕也用大拇指抠掉他鼻孔下面的血痂。

    当他们对视,江奕发现,他看到的眼睛和他一样,是金色,而不是波诺的紫色。

    他重新振作起来,拼尽全力撞门,撞到他的手臂满是淤青和擦伤,骨头也几近碎裂。

    有点疼,再忍忍,出去就好了。

    撞到一半,同伴突然挡在他面前,他动了动唇角,好像有话要说。最后,信息以手语形式,映在那两只放大的眼仁中。

    “谢谢你。”

    下一刻,江奕被推倒。

    一条触手掠过他,生生穿进少年的额头。

    热泪夺眶而出。

    江奕瘫坐在地上,看着数十条触手前仆后继。眨眼的工夫,原本健康漂亮的男孩子被毁得面目全非,它们毫无节制地吸食着他的血液,跟着截断四肢,玩弄脏器。在仇视并羞辱人类这方面,它们的表现无出其右。

    他不敢相信,这孩子是……为了救他才死的吗?可是、可是!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啊!

    现在是什么时间?刚刚好像有东西掉了,对吧?他胡乱地摸索,这是什么?手机?不像手机。管它呢!他用手指们敲亮屏幕——

    2063年6月27日

    这时候、这时候他的爸爸妈妈都还没有出生,却有人因保护他而丧命?不可能,这一定是假的,是那个“不可名状之物”在捉弄他。

    对,是那些冲破陶罐的肉粉色触手,是波诺!

    江奕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打开了陶罐封盖,无数条触手喷泻而出,它们大到占据整个空间,然后相融、收缩,最终定形成波诺。

    然后呢?

    江奕正在经历。

    触手瞄准他之际,圆形门打开。

    比起食物,怪物更贪图自由。它们疯狂地往外钻,出口被它们堵得严严实实,等江奕终于得空可以出去时,门再次关闭。

    他被外面的自己关在了里面。

    “这里肯定还有别的坏东西,得趁早关上它才对。”

    外面的江奕这样想。

    里面的江奕也没有心思再出来,残存的精力只能供他浮想联翩:

    所以,波诺是我一手造就并放出来的?

    那个年轻人类,也是我害死的?

    我连他的名字都没来得及问。

    他的亲朋好友一定很伤心。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

    综合下来,他只得出一个答案。

    倘若能活着出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杀死波诺。

    “你被逮捕了,江奕先生。”

    “谢谢,我犯了什么罪?”

    “《德尔斐刑法》第一条,渎神罪。”

    江奕笑了。

    📖 巴别塔 📖

    第67章

    在花园深处,一顶缀有彩色小流苏的塔夫绸遮阳伞下,藏着个闷闷不乐的年轻人。

    他穿着深紫色的桑蚕丝短上衣,带华丽褶边的袖子,齐膝短裤,黑色长筒袜,一双无筒鞋,镶有鲜亮带扣,还有一件淡紫色外套搭在扶手椅靠背上。

    江奕放下玻璃杯,指尖滑过众多书脊,最终定格在《曼侬·勒斯科》,他抽出这本书,翻看起来。

    没多久,半杯牛奶潘趣发挥作用,他意识醺然,文字在他眼中变成一轮轮黑白漩涡,花儿的香甜簇拥着他,在他唇边呼吸。困乏以美梦贿赂他,他拒绝了,他想把这些书都看完。人总爱在该睡觉的时候才想起发奋图强,正如不可弥补的错误都是在最清醒时犯下的。

    他喜欢待在这里,因为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如果去大厅,或是礼拜堂,他就会见到那些曾经欺负他的孩子。他们现在是他的仆人。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们被发配到塔耳塔洛斯监狱,到谪咎汀,布恩庄园,为这位头等罪犯、被关押的主人服务。

    三年来,江奕每天都过着贵族般的生活。他被安排剑术、马术、艺术等课程,还有诸如文学沙龙、马球比赛、宗教仪式、庆祝宴会的筹办工作。

    波诺送了他一只全身雪白、眼睛漆黑的独角兽,叫德尔塔,是融合纯血马与一脚鲸的基因培育而成。德尔塔不仅外形优美,而且温顺有礼,像个来自童话城堡的小王子。

    被逮捕那天,总管卡俄斯告诉他,波诺很看重他,缺什么尽管提,至于仆人,随便玩,不服从的直接宰掉就行。江奕让他转告波诺,他缺一双被染成蓝色的手。

    于是第二天早上,他收到两大筐被涂抹蓝油漆的断手。有老人的,也有婴儿的。

    此后,有关他与波诺关系的诡异传闻在庄园内到处流传,有说他是波诺内定的圣殿接班人,也有说他们正在进行一段充满罪孽与耻辱的交往。其中不乏有人把他当作平步青云的工具,蓄意接近、讨好他。江奕不得不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或逃到没人的角落。

    直到这事传到波诺那里,当晚,他的半数仆人被吊死在了花园的五棵月桂树下。

    在这里,他没有字愈、手机,没有亲朋好友,也没有人真正愿意靠近他、了解他。

    他只有穿不完的衣服,以及看不完的书。他有专门用来存放艺术作品、高科技设备和金银珠宝的塔楼。他还有一台天文望远镜,可以用来观察火星上的小狗。

    他时常见到波诺,还有除波塞冬以外的神祇。昔日,他无比敬爱的园长赫拉,过去和现在都没有正眼瞧过他,原因大相径庭。

    波诺喜欢在公开活动上发起恶趣味游戏,但他从不参与,也不允许江奕和那些神祇们参与。他享受当一名旁观者,并勒令他们陪他一起。而活动开头越高雅,结尾就越低俗。

    到最后,江奕目睹这些人,他们仿佛被夺去灵魂,横七竖八,在波诺带着甜蜜的微笑离座后打成一片。

    “那个奇怪的四棱锥到底是什么?”江奕问。

    回答是一个小男孩的精神世界。

    “我想知道卢卡斯现在怎么样,还有……还有我的父亲。”

    波诺稍事停顿。

    “等十一岁。”

    回忆完毕,江奕喝完剩下的潘趣酒,抱起书和外套。两道影子打在扶手椅上,将他全然覆盖,他猛地转头,看见卢卡斯,和一个形如骷髅的男人。

    “生日快乐。”

    第68章

    他们沿着铺地的鹅卵石,走在沁凉的月光中。

    园丁们讶异地望着这个瘦小干瘪的男人,他满脸密密麻麻的老年疣,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木乃伊,和一个那么干净、漂亮的男孩相伴而行,后面还跟着一团套礼服壳子的空气!

    很难想象他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江奕带他们到餐厅,桌上已经摆好三个人的晚餐。

    落座时,男人说了句话,在得知庄园的主人无法作出回应后,他情绪激动地跪在地上,边哭边扇自己耳光,扯他那一头稀疏的、稻草般的黄发。

    卢卡斯掏出随身本和孔雀羽毛笔,江奕接着“你可以去试试”这句话另起一页:

    没关系,我们可以写字。

    他迟疑了一下,添笔——江先生。

    男人看过文字后起身,伏在餐盘边,抽抽噎噎地写:

    对不起,孩子,我亏欠你们的太多……

    我爱你们,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们……

    我恨我自己,爱越大,恨越深……

    他的字迹和他本人一样细软无力,仿佛一触即塌。然而江奕的情绪并没有为这些煽情话所刺激,他从未感受过父爱,甚至因为蔺哲的关系,他对父亲这一角色持有某种近乎排斥的态度。

    “谢谢,”他在第二行文字后面写,“我们吃饭吧。”

    用餐过程中,他试着去谅解父亲的行为。是的,假如没有那管蓝血,他会像正常孩子那样在伊甸园长大,和他们一起学习、玩耍,然后被送到这里当仆人,说不定三年前他也会死在月桂树下呢。

    他又瞥到纸页上的“恨”字,心生疑窦,问:“您不恨波诺吗?”

    对面的人看到这话一哆嗦,把火腿片塞进嘴里,抓起笔飞快地写,写了将近五分钟才推送给他:

    千万别这么想,孩子,波诺是我们的恩人。在你母亲遇难之际,是他为你打开了新人类培养舱的门,否则就算你不沦为畸形儿,也会被灯塔防御系统消灭。后来我锒铛入狱,也是他大发慈悲继续收留你。试想,如果你最讨厌的……如果一只老鼠偷了你的基因,让它的崽长成你的样子,全世界都知道你有个老鼠儿子,以此取笑你,你会给它们留条活路,还供它们好吃好喝吗?孩子,波诺能成神不是没有道理,你的一切都是他给的,而我不过是你的微不足道的仆人。你要对他感恩戴德,我们都是他的仆人。

    江奕凝视这段文字,屈辱在喉间哽得生疼。他扬起下巴擦了擦眼睛,写道:“可是有六年,他让我像个傻子似的活着。他把我,还有其他人,当展品向外界展示,而我们在里面却什么都不知道。

    “他利用我灭绝埃塞俄比亚高原狼人,纵容谬态教在东非大裂谷垄断生存资源,使用平民进行人体实验,他对待人类惨无人道,他是人类的公敌。

    “他把我圈禁在这里,强迫我陪他观看那些肮脏的、邪恶的、可怕的画面。他从来就没有尊重过我,他只想支配我,将我收归己有。他期待我能够全身心服从他,他在您身上已经成功了,可我无法忘记我的初心和使命。”

    他的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接过笔——

    傻孩子,傻孩子,波诺没说错,你果然被人类污染了。你的所谓的“初心和使命”,在当今就是个愚蠢的笑话。你认为你被观赏和支配是一种不公,可是千百年来,人类不都是这么对待动物的吗?他只是把人类对待动物的方式反用在人类身上,有什么问题吗?这是人类应得的报应。时代变了,人类不值钱,我们能活一天是一天。另外,他给我看了你在台上表演的视频,我不敢相信,你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一个瞎子亲吻,不要告诉我这是你的主意。他可真行,为了套住你,不惜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下贱的狗杂种!

    “这不是他的错,他是好人,”江奕两眼含泪,“我……我爱他。”

    “胡闹!你知道什么是爱吗?这世上只有三个人爱你并值得你爱,我、你母亲,还有波诺。”

    “对不起,我不想再见到这个名字。”

    “你母亲也不想见到你爱上别的男人,如果她看得见的话。这个可怜的瞎子,他除了会亲你还会干什么?我猜他一定没有父母吧,没人疼没人爱,才在你身上打主意。”

    “我爱他,我写得很清楚,我爱他,谁都改变不了,他也不行。”

    “你知道你应该选择谁。”

    “我知道我应该选择谁。”

    写完最后一笔,他们就不见了——父亲、卢卡斯,以及他们的交流工具。他们身处不同的时空,只是在特定情况下被赋予纽带。

    江奕对着残羹剩饭发了会儿呆,推开餐具,趴在桌布上。夜色氤氲,布恩庄园的主人哭了,不被认可的孩子睡着了。

    第69章

    后来他被仆人抱回卧室,从晚上八点睡到第二天下午两点。半梦半醒时,他以为天是黑的,风掀动暗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刺绣在地毯投下金色光斑。

    江奕翻身趴在床上,整个人微微陷进去,再然后,他梦见自己跟床发生基因融合,成为地球史上第一只类床异种,凡是碰到他的人都能做个美梦。

    他笑醒了。

    他摆动四肢,把这里当成游泳池。他有一个私人游泳池,当然,它用起来没有床舒服。

    过程中,他的手碰到什么东西,那东西温热柔软,它脱离被窝,掉了下去。

    有两分钟,三分钟吧,应该两分半钟,确切来说是四到五分钟,好吧其实不到一分钟,他一动也不敢动。在这之后,他才敢探出头。

    那是一只白鸽,旁边有一枚精致浮雕的银制卷轴盒。

    哦,江奕可太认识她了,波诺的信使珀尔,为他带来了神谕。多半是又叫他筹办新的宴会吧,他心想。

    他盯着盒子,回想以往宴会的内容,不禁一阵反胃,它们比万人坑的尸体和游乐场掺着铁锈的血腥味加起来都要恶心。

    ——是一众贪婪的、利欲熏心的眼神,是欲求不满的笑,是奇妙的姿势和扭曲到极致的脸。

    他轻轻揉了揉珀尔的脑袋,捡起卷轴盒,毕竟它们本身无罪。卷轴打开:

    第九次十二主神大会将于下午三点在德尔斐之眼召开,别迟到。

    他摸着上方“Prof. B”的纹样,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要他去参加会议。

    他把盒子还给珀尔,但是她跳起来,站在他手腕边,用脸颊蹭他的下巴。江奕知道,她还想背着波诺在他这里吃坚果。

    前不久波诺警告过他,珀尔有她自己的食谱,叫他不准再给她投喂。暴君对信使总有一种独特的亲近与温柔,正如他对万物都有着近乎病态的占有欲,除了……

    波塞冬。

    江奕没有汽车,只有独角兽德尔塔愿意驮他过去。

    珀尔不太高兴地为他带路,这是他三年来头一次走出布恩庄园,经过塔耳塔洛斯监狱大门、伊甸园、能源塔、新人类圣城,步入德尔斐圣殿,紧赶慢赶,终于在限定时间内到达会议厅——比神庙的会议室大很多,像一个放倒的“+”。

    中央是首席台,波诺站在那里,他后方坐着决策层至高三神:宙斯、赫拉、雅典娜。

    他们之间有一块合色棱镜。“+”的纵向两端分别是德墨忒尔和阿瑞斯,赫尔墨斯和赫菲斯托斯;横向两端分别是狄俄尼索斯和涅墨西斯,阿尔忒弥斯、卡俄斯和一个空着的宝座。椅背上都安有小灯泡。

    他刚迈出一步,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走,接着,他的后脖颈被首席紧紧掐住。

    “这里才是你该待的位置。”

    那手冰冷湿滑,江奕感觉有黏液粘住了他,还有一些流进衣服里,探究他的脊椎。

    会议开始,他发现这些灯泡有时亮蓝光,有时亮金光。但一段时间过去,他们好像个个有心事,都不肯开口说话,狄俄尼索斯时常双手交叠,掌心向外,比出一个大三角形套小三角形的手势。而当他被动转身,正对棱镜时,却见上面布满了文字——

    赫拉:最近城内越来越多居民对全城通感仪式表示抗议,甚至出现游行队伍。

    宙斯:这有什么好汇报的?统统拉去电刑。

    狄俄尼索斯:1个可以电刑,10个也可以电刑,那要是100个、1000个,全城上下都抗拒不从呢?

    阿瑞斯:忘恩负义的货色留着也没什么意思,全杀干净,大不了重新培养,伊甸园的小崽子多得是。

    赫拉:抱歉,我并不赞成你的观点。

    宙斯:发挥你的特长吧,狄俄尼索斯。

    狄俄尼索斯:能说服他们留在圣城这么多年已经是我最大的极限啦!我的声波降头术只作用于目标本身存在的念想,促使其快速实现。既然能游行示威,他们早就准备好去死了,我也无能为力。

    卡俄斯:将游行发起者电刑,剩下的交给我处置。

    雅典娜:近期(6.2-7.8),参与游行人数达1576人,激化抗议心理者2769人,建议立即取消电刑,推行分级管理制度,防止冲突扩大。

    赫尔墨斯:美杜莎预计今晚11点至深渊T区,劫走在押囚犯卢卡斯·霍普金斯。

    …………

    意味不明的笑容映在棱镜上,他倒吸一口凉气。“麻烦,”波诺发言,“她想要,我可以给她送过去。”

    江奕预感到不妙。

    “卡俄斯,带他过来,再捎一桶香油。还有那位,丑陋但坚强的小偷。”

    “是。”

    很快,江奕看见他的父亲和卢卡斯。

    他们被带到他面前。

    波诺:“想活命吗,霍普金斯先生?”

    卢卡斯微微点头。

    “把衣裳脱掉吧,霍普金斯先生,”金发男孩微笑,“神爱你本来的样子。”

    卢卡斯没动。“需要卡俄斯帮你吗?卡俄斯。”

    领结松绑,随后,外套、衬衫、皮带、外裤、打底裤,逐件掉落在地。无形者融进空气。

    忽然香油从天而降,让卢卡斯在合色棱镜前显形,他蹲下来,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像一尊复活的金色玻璃工艺品。

    “你呢,江老先生?你想活命吗?”波诺又问。回答是一对砸向地板的膝盖,和紧随其后的额头。

    “那么……”波诺指向卢卡斯,“把他身上的油舔干净,然后,做你想做的事情。”

    江奕如遭雷击,他抓住父亲的胳膊,拼命摇头,又看向波诺。“不要,不要这样,我求你。”他心里一遍遍恳求,“放过他们吧,你怎么对我都行,只要你肯放过他们。”

    “你误会了,江奕。”那手绕到他喉咙上,“你看看你的老师,他现在很狼狈,不适合去见美杜莎。那是山茶油,富含单不饱和脂肪酸、角鲨烯和维生素E,傻瓜都知道它们的作用。我让江老先生帮他舔干净,对他自己也有好处。可是你,你的心跳得很快,你很紧张,你为什么紧张?是想到了什么我没想到的事情吗?”

    江奕喉结滚动,这段脑电波噎得他连心里话都不知道怎么想了。他眼巴巴看着父亲甩开他的手,沉重而蹒跚地走向卢卡斯。

    那四十多分钟里,他们暴露在凝视和耻笑中。波诺则面无表情,就连眨眼也变得缓慢,仿佛在上社会学公开课,又或是看一部他不感兴趣但必须看完的纪录片。

    他没有良心,他的感官无法受到外界刺激,他的脸是白的,手是冰的,呼吸是均匀通畅的,他轻柔地握住江奕的脖子,脑袋和另一只手搭在他两边肩膀上。

    区别于波诺,江奕有湿漉漉的眼角和疼痛滚烫的喉咙,他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就在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的父亲毫无征兆地从后面抱住卢卡斯。

    江奕吓呆了。

    不可能,他不信。

    父亲是爱母亲的。

    怎么会……?即便他——

    江奕蓦然转头,目光锁定狄俄尼索斯。

    是他,他故技重施,把他三年前用在蔺哲身上的伎俩又用在了这里,让一个爱妻如命的男人当众侵犯另一个男人。

    结局是,卢卡斯不堪其辱,一头撞死在合色棱镜上;侮辱他的人悔恨交加,扑向波诺时被卡俄斯用后背的棘刺扎穿了身体。

    “对了,霍普金斯先生说,他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向美杜莎提议教授你知识,并自荐当你的老师。”

    江奕分开手掌,用它们抓住波诺的手臂,继而咬上去。这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主动去伤害别人。

    意外的是,他还没用力就把一块肉咬了下来,像咬蓝莓布丁,舌尖尝到古怪的甜味。

    他把它吐出来,蓝血在他发白的嘴唇上着色,肉坑一点点愈合,直至平整光滑。

    “你和他们一样,”波诺失望地放开他,“我讨厌你,江奕。我讨厌的人,都应该去死。”

    第70章

    当晚八点,江奕穿着鲸鱼皮制的黑色紧身短上衣、钻石装饰的无袖铠甲罩衣,被押送到新德尔斐角斗场。

    和普通斗兽场不一样,这是开阔的正三角形场地,三面坐满了人。

    他对面是波诺、十一位主神及他们各自的手下,另外两面是圣城公民,他们全部是由伊甸园培育出来,再用积攒的贡献值换取到基因改造的类人异种。

    他们或将继承已有神祇封号,或将被赋予其他神祇封号。

    据说,角斗场是渎神者的天堂。

    ——没有罪犯能活着走出这里。

    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变异兽人。

    这类生物虽然不比异种智商高,但是论战斗力,江奕早已被甩了几百条街。

    他感到意兴阑珊,还未从老师与父亲死亡的悲痛中走出来,他便要迎接他自己的死亡。

    岁月如流,一个念头竟能够让他多活三年,同时又死了三年。他知道,自己一直都是盒子里的猫,是实验器材。江奕杀死波诺,就和小猫杀死薛定谔一样,没指望。

    生存还是毁灭?

    答案就此揭晓。

    他被两名机械兵擒住肩膀和手臂,它们在他温软的皮肤上留下道道压痕。突然照明灯打开,整个角斗场瞬时亮如白昼。江奕眯起眼睛,头微微偏转,然后重新正视前方。

    一行人出现在对面。

    最前头的手里拎着把椅子,上面配有系带;中间的手持头盔,还有几条电线;再往后,他们极其粗鲁地推搡着一个人。

    等等,那是……?

    江奕瞪大眼睛看过去,他觉得自己一定认错了,可偏偏他认错谁都不会认错他。他想见他很久了,此刻却希望那不是他。

    不是蔺哲。

    他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他越这样,士兵的手就攥得越紧,紧到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可是他不在乎,他的注意力全在蔺哲那边。

    他看着他被绑在椅子上,他们为他佩戴头盔,在他伤痕累累的小腿上粘贴电线。

    当蔺哲全身抽搐起来,江奕感觉他的心已经死了。它在生长、动摇、破碎、缝合后终于变成了石头。

    他悲痛到无法站立,神志犹如一团被子弹击穿的羽毛,凌乱、麻木,在狂风中盘旋。他忘记时间,对过去和未来置若罔闻,就连眼泪也好像被冻结。

    四季浑然一体,人间了无生趣。

    他只知道,一个脆弱到吃隔夜菜都能被送进急诊室的人类,正在接受电刑。

    周围,成千上万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带着玩味和不以为然,甚至还有不可理喻的享受。他们如痴如醉,这一幕让他们压抑已久的激情得到释放,窥探蔺哲的痛苦和屈辱是他们难以启齿的众多怪癖之一。

    在座各位都飘飘欲仙,仿佛对他们来说,紫红色树枝状条纹的艺术性堪比《蒙娜丽莎》,冉冉升起的烟雾是能催发情欲的龙涎香炉。

    他们不想他死,同理,也不想他好好地活。

    他们不允许这世上有比他们更美好的存在。他自由?那就把他关起来;他健康?那就让他得绝症;他清白?那就给他泼脏水;他特殊?那就推上火刑柱。

    这就是罪犯的天堂,神明的乐园,人性的炼狱。

    最后,迷蒙被獠牙和崩坏的椅子所打破,江奕被撂到场地中央,面对变了的蔺哲,这只被激化的狒狜人——体型是原来的1.5倍,白毛旺盛到能塞下至少两个江奕。他根本没有完全治愈,他被他口中的“拾荒者”耍了,阴谋家利用他来杀死江奕。

    之后呢?

    江奕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蔺哲已经飞奔向他,他迅速下蹲,一骨碌,对方扑了个空。

    他不能就这么死掉,江奕想,如果他死了,蔺哲很有可能也难逃一死,又或者被囚禁/释放,将来杀死更多的人,到时八元结社也会被牵连……

    所以,这场角斗他必须得赢。是的,他不想死在蔺哲前面,更不能死在他手里,否则这个本性善良的人清醒后该有多痛苦?爱他的人恨不得把全世界的甜蜜都给他,哪里舍得让他尝到一丁点痛苦呢?

    “异想天开。”

    波诺下定论。

    江奕没有生气,因为他无可反驳。

    这里没有供他躲避的设施,加上他两手空空。就算有武器,用着也不一定趁手,而他要想取胜,似乎只有让对手死去或投降。

    他想起他以前看过的奇幻电影,主角通过情真意切的语言或播放童年录像,唤醒怪物残存的最后一丝良知,结局握手言和。他倒想试试,如果发狂的蔺哲肯静下心破解他用鞋底敲出来的摩斯密码。

    哎呀,那会让他看起来像是在跳踢踏舞。

    尘土飞扬,江奕呛得直咳嗽,他觉得蔺哲跑起来就是一只移动的鼓风机,此情此景,观众不搭个烧烤架真是可惜。

    蔺哲看不见,全凭听觉和嗅觉来判断猎物走向。面对庞然大物,这副铠甲也显得没什么用了。

    江奕索性脱掉它,然后是两只鞋子,把它们丢到不同的位置,再用土遮盖自己的气味,以干扰那一对红艳艳的鼻孔。

    起作用了。

    当他屏住呼吸,蔺哲也跟着停下来,在原地打转。江奕不禁遐想,这时候要能给他一道符咒,再来个摇铃,说不定他就能牵着蔺哲的鼻子走回神庙。

    干躲着也不是办法,时间有限,他必须赶在换气前发起进攻。终于,蔺哲背对他,朝反方向的左脚鞋子那边探索。江奕开始倒计时。

    九,八,七。

    他慢慢起身。

    六,五,四。

    他看到蔺哲夹紧了小尾巴。

    三,二,一。

    江奕嗖一下冲上去,在蔺哲回头的瞬间将他扑倒,一手掐住喉咙,另一只手不遗余力地敲打他脑壳。

    快晕啊,他内心急切。

    装死也行……

    可蔺哲非但没晕,反而跟充上电似的,体温飙升,一双毛手伸到他脖子后面。这家伙好像天生讲究,吃东西必须先去掉包装。他一言不合就把江奕的衣服从中间扯开,再箍住他的腰,连推带摁。

    江奕眉心紧蹙,死死扣住他的肩膀。

    折腾半天,他深觉这简直比完成蔺哲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还要累,而且难,被触碰的地方痒得要命。正当他以为双方都要耗尽体力时,蔺哲静止了一秒,随后一个翻身把他压在下面。

    江奕:“……?”

    蔺哲就是这样,有时可爱,有时可恶到令人发指。江奕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四肢动弹不得,他的眼皮被蔺哲的呼吸烘出汗液,两颗长长的牙齿在他唇上轻轻摩擦。

    抵抗无果,模糊的背景在他眼中变得清晰起来。

    他看到容貌各异的脸上挂着不约而同的猥琐笑容,看到波诺平静的表情,和那双从头到尾、每时每刻都在审视他们的淡紫色眼睛。

    他太清楚它们想要看到什么。

    它们越想看到什么,他就越要阻止什么发生。

    江奕重新专注于蔺哲。

    “离我远点。”他心道。

    蔺哲,请你——

    离我远点!

    下一刻,蔺哲被击飞到十米开外,他昏倒在那里,体毛褪去,全然变回原来的样子。

    江奕起身,发现那两面前五排观众全死了,后两排落下不同程度的残疾。他转向第三面,主神们个个抱住脑袋,满脸的痛苦和惊惧。

    他披着半拉破衣,捡起铠甲,盖在蔺哲身上,继而走向波诺。真神蜷缩起来,捂着肚子,浑身颤抖不止。

    那是什么?血?

    江奕走上前,凝望那两条胳膊遮掩之下的一片黑,黑色液体一汩汩地往外冒,浸透背带裤,顺座椅滴滴答答,在地面汇聚成小水滩。

    他好像,伤得很严重。

    但江奕不想再管他。

    他回到蔺哲身边,扶他起来,拍掉他头发里的尘土,轻吻他的眼角和眉梢。

    “波诺已朽,天命归奕!”

    观众席里有人喊。

    紧跟着——

    “苍生怒,旧制倾!万民拥,新王兴!”

    “推翻暴君波诺,拥立明主江奕!”

    “诛无道波诺,迎圣君江奕!”

    “波诺失德,江奕承天!”

    到最后,场内,场外,所有活着的人齐声呐喊。

    江奕能听见吗?听不见。但是他知道。因为于他而论,它们已经不属于任何一种语言了,那是和波诺输送给他的脑电波一样,纯粹而明确的信息。

    也就是说,今后他不再需要字愈,或手语,或纸笔,照样能接收到外界的声音,且更为准确。

    他品味其中个别词汇,譬如“明主”“圣君”,用在这里他自己都觉得梦幻。

    哪有昏明之分?不过是成王败寇,金字塔的基底和顶层位置大翻转。是意外,也是必然。

    这时珀尔飞进来。

    她跃过数百颗砸向她的石子,降落至波诺肩头,张开流血的翅膀,依偎他、保护他,温和而坚定。

    江奕心头一颤。

    再后来,一架直升飞机在高空运转,他抬起头,和纳西尔·亚斯明-穆罕默德·萨拉赫先生对上目光。

    蔺哲被带进飞机。

    稍事思考,江奕再次走向观众席,当着众人的面,他抱起波诺和珀尔。他们轻得叫人心疼。

    “我主。”

    “我主?”

    “我主!”

    新德尔斐的挽留如巨浪般席卷而来。

    “我会回来,烦请给我点时间。”江奕站在飞机口,像波诺回复自己那样回复他们,“我要先安顿好,我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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