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元结社会议室内,成员们能到的都到了,有两个位置被江奕和非要跟他来的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填了空。
其实在昨天闭关的三个小时里,江奕就已经准备好来这了。不过此刻,他有些话想要先问清楚。“波诺带走蔺哲,经过你们和他自己的同意了吗?”
“亲爱的,我们可没法帮蔺工摆脱病毒,他要想看病,只能跟波诺走一趟。”梅森笑笑说,“同意啊,我们同意,他比我们更同意。不信你给他去个电话。”
江奕:“……”
他还没来得及回复,旁边这位倒先坐不住了:“跟我主人说话注意点,丑八怪!再套近乎小心我一脚踢烂你的龟壳子!”
梅森一愣,皱起两条长眉毛。
“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他起身离座,上前揪住迪米特里乌的领子,把他拎出座位,“来来来,你踢我试试,我是江奕认证的亲友,论辈分,你怎么着也该叫我声‘努恩大老爷’才对。”
“努恩大老爷饶命!努恩大老爷饶命!”江奕的随从叫道,举起双手,裤子湿了一大片。
“就你这模样也配说我丑?”梅森腾出右手扯住他的头发,“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只是看在江奕的分上没好意思讲而已。既然你上赶子来,那我也就不客气了。你的眼袋肿得像一对充气的救生圈,你这气色一看就知道平常没少纵欲。做做身材管理吧,伙计,这么宽大的美式西装都遮不住你的肚子,我要是江奕都不大乐意把你的照片挂到新德尔斐官网上。狄俄尼索斯要是知道他的名字被你这么个货色用着,估计都想把自己淹死在酒缸里。哭什么?你不是会下降头吗?给我也下下呗。啧,只对蔺工这样的纯天然人类管用吗?那还真是很厉害呢,你们这两只臭老鼠。”
他松开手,迪米特里乌立时倒在椅子上,江奕微微凝眉:“对不起,走时我会让他帮哈桑女士换一把新的干净座椅。”
“我的病已经全都好啦,主人。”西奥多罗斯可怜巴巴地说。尽管他已到中年、整张脸苍白疲软,此刻却表现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学生。
“换完后把旧的进行消杀,送到回收站。”
“没问题,主人。”
目睹这一切的八元结社缄默不言,全都有些吃惊又有些奇怪地望着江奕。或许,是对这个发号施令的年轻人感到陌生吧。
江奕全然没注意到自己随便三两句话所产生的效果,他从他的红挎包里掏出一袋马来西亚白咖啡,美美地喝了起来。包上绣着的雪花、鸢尾、独角兽、灯塔、夜莺还有猴面包树图案刚好暴露在阳光下,鲜艳明丽,线缝的绿蝴蝶与黄千纸鹤挂坠在肩带接口处轻轻摇曳。
“我主要是担心,现在外面很危险。”他喝完后将包装袋折好放回挎包,莹白的唇边发出一声叹息,“美杜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住波诺,而且,他可能已经四面树敌,蔺哲跟在他身边很容易被连累。”
“波诺没你想得那么弱,哈比比,”纳西尔一脸平静地回答,“像上世纪的人类避难所事件,还有前不久的塔迪大爆发,他压根就没放在心上。迄今为止,能让他喷墨的人,只有你一个。”
“不错,蔺工跟着他别提多安全多快活,”卡莉莎把手机递过来,“你看他给我们发的照片,又是古希腊又是古罗马,啊,今天他们跑到侏罗纪时代去啦!”
坦狄薇咂舌道:“平常在群里装死,一旅游就出来刷屏。”
“这您就不懂了,女神。”丹尼凑过去说,“他发这些都是给主……给江奕看的。”
“是不懂,他私发不行吗?”
“蔺哲表示,那哪行?爱江奕,就得连江奕的狗也一起爱!打包套餐不拿白不拿嘛。”
江奕:“。”
贝蒂摇了摇头。“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你也是快成年的人了。”确实,这孩子如今已和他一般高,脸也比以前更硬了。
“我想你这次来,哈比比,不单是为了捷特吧?”纳西尔切话题,皮肤保持着一种令人舒适的蒸栗色。
神游中断,江奕并拢双腿,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哦,蔺哲他不爱我,你们也不是打包套餐,他发照片只是在向你们证明他没事。他不想让你们担心。”
“我们知道,耶迩,”纳西尔笑着答道,“我是在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帮忙?”
江奕捂住额头:“哦,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我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想跟你们合作。”
“合作?”众人齐声道。
“是。”他回答,攥了攥手,脸上现出由衷的真诚与敬重。“我需要你们,我希望,我们可以共同发展。当然,如果你们需要什么,我也会尽力为你们提供。”
事实上,他想念他们,怀念他在这里的点点滴滴。这段时间他太孤独了,一点也快乐不起来。
“很抱歉,江奕先生,”贝蒂起身说,“我们是一个独立的团队,你知道,我们可以自给自足,不需要你们任何物质或技术上的扶持。你有困难,我们自会向你伸出援手,但是我们不能建立合作、甚至联盟的关系。八元结社的成立并非是为经济与科技发展,与之相比,我们更看重历史、文明、精神,以及最最重要的——美。请知悉。”
“美?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美啦!”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一挥手,眼里满含嘲讽和激动,“哪还有美呢?人类文明早就完蛋啦!环境丑陋,人性更是恶心;渴望美的得不到美,得到美的不需要美……”
“够了。”江奕挺直身子,喘了几口气,眼眶微红,“我们走吧,狄俄尼索斯,别忘记我吩咐你的事情。”然后,他朝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请代我向哈桑女士问好,谢谢。”
吃过晚饭后,他照旧去会议厅,躺在灯塔王座上,尽管赫尔墨斯早已为他安排好了住处,其奢华程度不亚于马勒卡塔宫殿的法老寝宫。
他打开手机,点进埃及八神群,一张一张翻看蔺哲发到这里的照片,其中不乏风景、自拍,还有和波诺的合照。说真的,他们都不是很上镜。他鬼使神差地退出聊天软件,进入相册,里面空空如也。
江奕:“……”
好吧,他没有拍照和存图的习惯。
他暗自决定,下次见到蔺哲,一定要抓他跟自己拍一张合照,嗯,不管他愿不愿意。随后他切回来,将不久前看过的照片统统保存。
他慢慢放下手机,闭目冥想:但愿纳西尔和卡莉莎前辈是对的,但愿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忽然手掌传来一阵短促的振动,懵憧片刻,他拿起手机——梅森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Mason_Super6
@全体成员 啊啊啊!!坦狄薇来我们宿舍跟纳西尔表白了!!!
第82章
那是江奕第一次下矿井。
圣城外有座矿山,被称为奥林匹斯山,它在神与神裔心目中的地位不亚于巴别塔。他们日常生活所需要的能源,圣城的公路、桥梁,还有电脑、手机、汽车、化肥,都离不开这里的矿产资源。
穿上纯棉防静电服、戴好安全帽后,他就和阿米拉搭乘斜井人车进入作业区。
车厢很小,只能容下他们两个人。期间江奕能明显感受到她的局促不安,他把脸转向一侧,不去看她,身体紧紧靠住安全装置,然后保持不动。
到达作业面后,他们从人车出来,换乘小巴士,确切来说是防爆无轨胶轮车。里面的环境很恶劣,空间狭小、空气潮湿,粉尘能蒙住鼻孔、气味能刺激眼睛。
现在是晚上九点,7号矿井的工人们暂停工作,陆陆续续蹲下来,吃提前准备好带过来的饭。
据说7号矿井是新德尔斐建立之初,波诺与美杜莎联合凿井施工的,后续劳力五五分,资源也五五分。
然而好景不长。双方决裂后,美杜莎抽走两成劳力与资源,表示将这号矿井作为告别礼物“施舍”给波诺,波诺自是欣然接受。目前,这里的矿工有30%是戈耳工,剩下的70%是同等于伊甸园低阶劳工的克隆人。
阿米拉受邀至此,工作是安全监测与巷道掘进给向。
江奕抱着矿灯,戴了手套的拇指按住灯壳,一点一点地移动。他有个计划:把今年从这里开采的70%的资源送给美杜莎,作为赔偿,与和好的礼物。矿工及神裔的损失由他自己承担。
过了一会儿,他掏出一个随身本,那是卢卡斯的遗物。他打开本子,扉页有两行文字,是他中文入门时卢卡斯写给他的自我介绍:
你好,江奕,我叫卢卡斯·霍普金斯,今年十八岁,很高兴认识你。
当他发觉他亡故的老师和阿米拉年纪相仿时,心脏骤然一疼,他往后翻,除个别对话与陈述外,纸页上满是卢卡斯对他的教导。看了不到一半,江奕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倒数第二页,文字间穿插了许多简笔画——
致江奕:
我知道我快死了,孩子,但我不怪你,我从不后悔认识你,你让我暗无天日的生命里多了一段最充实最快乐的时光。
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我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好吧,我承认我当老师当得有些上瘾,总想跟在你身边再教你点什么。我太讨厌啦!
我为以前总是批评你的事向你道歉——你是一个不算聪明但会被作业和周测弄哭的怪学生,你很奇怪,奇怪,又可爱。
能观看你的表演,我感到很幸福,也很骄傲。老实说,当时我恨不得告诉全世界你曾经是我的学生!
可是我害怕,害怕他们不信,然后嘲笑我;或者信了,嘲笑你有我这么个一文不名的老师。
当我看到你被他亲吻,我第一反应是愤怒、失落,后来更多是担心,因为我已经料想到,你的人生将会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转折。
江奕,我的好学生,我的好孩子,我的小心肝……你长大了,而我仍停留在过去……我已无法跟上你的步伐,却盼望你走得更远、更久。
总之,答应我,活下去——这是我最后布置给你的作业,你务必要完成它——我用我所剩不多的、全部的生命——祝愿你活下去,度过难关,幸福安康。
L. Hopkins
江奕迅速翻过去,从裤兜里掏出一小截铅笔,准备在他之前和身边人的对话后面续写一个他酝酿了很久很久的问题。忽然阿米拉靠过来,接着,细瘦冰凉的手放在了湿答答的脸上。
“江江,我们到了。”
第83章
阿米拉将全站仪轻缓小心地架设在木脚架上,检查基座的调节螺旋,随后整平、转目镜、调焦,最后按下开机键,根据她自己的设计与计算,开始标定中线与腰线。
江奕对这台仪器不甚了解,只知道它是前辈工作中必备的多功能核心工具,它能够被用来为掘进机司机提供持续的方向引导。
之后是安全监测。虽然矿井早在掘进前就已经获得了戈耳工专职安全员和班组负责人的安全确认,但是,他再次拿出随身本,从后往前翻,回读那一串印刷般的文字:安全监测始终要与掘进工作同步进行。
因此,待会儿他们要去布设监测点,江奕还请阿米拉计算并核对矿产资源的储量,看看结果和他自己做的生产报表是否一致。
再然后,如果可以贯通两个工作面……
忽然,江奕感觉天黑了,虽然天本来就是黑的。可是周围如萤火虫般的一点光全被挡住了——阿米拉的胳膊变成了一对翅膀,双脚被鹰爪取代,她飞过来,钩住江奕的腰带,抓起就是往外冲。
江奕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回头看,想的全都是该如何提醒对方她的朋友们还在后面。
“发现危险!”阿米拉叫道,“危险一,通风系统异常,检测到氡气;危险二,承重柱辐照脆化并腐蚀,洞穴即将坍塌。全体人员,立即离开7号矿井,前往矿场空地!”
矿工们端着饭碗,木讷地听着、看着,听猫头鹰姑娘声嘶力竭地呼喊,看他们的年轻的王像一块肉似的被甩出矿井。
江奕摔在地上并滑出十多米,如果没有头盔和防护服的话,那些石子早就划破了他的皮肤,然后钻进去,后期赫尔墨斯会用镊子把它们一颗颗地挑出来。
天阴沉沉的,没有星星,只有云层背后时隐时现的电光。他喘了口气,下意识去揉眼睛,被起雾的护目镜给拦住了。
阿米拉呢?
江奕整个人处于迷离恍惚的状态,站起来的时候骨头咔咔作响。他感觉脚底下软绵绵的,世界在围着他转圈圈,他看见阿米拉和她的两个分身飞进去,飞回矿井,一次又一次,如挖蚯蚓一般,把里面的矿工往外丢。
回来,不要再去了……
他一步三摇地走向前。
天使和恶魔同时出现在他两边。
天使道:“你在想什么呀?矿工们需要被拯救!”
恶魔道:“可拯救他们并不是阿米拉的工作,就算出了人命,责任也不在她身上,这些愚蠢的克隆人不值得她搭上自己的命!”
天使又道:“克隆人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他们被送到这里做苦工已经很惨了,阿米拉也是因为可怜他们才去救他们的呀!”
恶魔回道:“傻姑娘!傻姑娘!克隆人没了我们还有机器人。更何况,这么危险的工作本来就应该让机器人去做才对,结果现在机器人都去搞艺术创作了,脏活累活却都留给了活人。都说现实残酷、丑陋,在我看来,它就是无耻。”
天使微笑道:“你真可怕,还总爱胡说。用机器人做苦力?你疯了吗?机器人的成本那么高,价值远远超过活人,还要定期维护、保养,要是被剐蹭掉一小块漆那可就太糟了!但克隆人就很廉价,他们傻乎乎的,都可以不用给他们开工钱,就算他们哪天闹事,冷处理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实在不行就办一场公开演讲,告诉他们,无私奉献是最高尚的品德,为新德尔斐牺牲是他们的义务和荣誉。廉价的东西,死了就死了。”
恶魔怒吼道:“见鬼去吧!”
距洞口越来越近。
江奕看见,阿米拉的翅膀已经不见了很多羽毛,头发也大把大把地往下掉。他伸出手,抓住她的脚腕:“别去,我求你。”
这是他第二次向她发送脑电波,他知道她反感这种交流方式,反感到差点亲手杀死他。
再来一次吧,阿米拉·阿里-易卜拉欣·哈桑。
“江江别怕,”她转过脑袋,一只绿眼睛温柔地看着江奕,“等我。”
她挣脱开他的手,奋不顾身地冲进了洞穴。
1秒、2秒、3秒……
江奕趴在那里,什么都听不见。
第23秒,他感到身下开始振动。那是非常可怕的振动,比美杜莎入侵伊甸园、舞会音响,还有变异七鳃鳗撞击潜艇的振动加起来还要可怕。
蓦然间,一切都静止不动。
一圈防雨罩从天而降。
“7号矿井塌了,主上。”赫尔墨斯撑着伞说,“那两名负责作业安全监测的戈耳工已经被捕,并招认是美杜莎指使他们篡改通风程序、关闭气体探测器的报警功能,再用污染水破坏内部支架。不仅如此,他们还常年偷盗矿产资源私运贩卖。主上……主上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送到谪咎汀去吧。”雨罩外人影模糊,他们呕吐、腹泻,最后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因为淋了雨。
江奕闭上眼睛,挂满泪珠的下巴微微扬起——
诸神听令:
新德尔斐圣殿将于2129年8月31日零时起对塔纳托斯领地采取正式军事行动,追缴我邦经济损失,保护我邦劳工免受持续威胁。全体武装部队立即进入战斗状态,各部门做好应急保障工作,通知圣城神裔保持正常生活秩序,相关信息以城防公告为准。
第84章
队伍浩浩荡荡,向八元神庙行进。
花坛上盖着防水布,植物在里面打瞌睡,那无休止的均匀的起伏就是证据。路上还有些潮湿,树木被风吹拂,像一副副白色的骷髅。
新德尔斐首领走在队伍最前头,两边是狄俄尼索斯和赫尔墨斯,再往后就是那些于7号矿井中被解救出来的幸存者,他们身穿黑色防护服,合力扛着一口黄底人形木棺。
梅森和贝蒂率先下楼,然后是纳西尔、卡莉莎、丹尼。他们在神庙门口迎面相遇。江奕抬起右手,队伍当即立定,棺材被缓缓放下。
“对不起,”他双手合十,鞠躬,“矿井发生事故,阿米拉·阿里-易卜拉欣·哈桑女士她……牺牲了。”
卡莉莎嘴里迸出一声惨叫,她不顾阻拦扑上去,将棺盖打开,在看到那年轻的、被红玫瑰簇拥的安详面容后失声痛哭。
江奕垂下胳膊。“德墨忒尔为遗体清洗、更衣,我们一起为她化妆、修补羽毛。她临死前交代的最后一件事,是让我等她。你们主持葬礼仪式吧,费用我来承担。”他环视后问,“蔺哲呢?”
“发生什么事了?”
江奕抬眼望去,便见他问候的人拄着盲杖走到门边——蔺哲没穿工作服,只有那件灰背心,和一条黑色及膝短裤。他肩膀上挂着毛巾,头发还在滴水。
“我听到卡莉莎在哭,发生什么事了?”蔺哲说,向前俯身,“江奕?是你吗?江奕来了吗?”
江奕:“蔺哲。”
蔺哲笑了。“阿米拉没有跟你回来吗?”他问。
江奕看向贝蒂、纳西尔、梅森,又回头看他的随从,最后面对问问题的人。“我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蔺哲深深吸了一口气,“埃及的玫瑰醒了吗?”
“埃及的玫瑰睡着了。”江奕回答,“对不起。”
蔺哲头一歪,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忽然,他松开盲杖,踉跄地退了一步,纳西尔及时将他扶住。他伸手寻找证据,他们牵引他缓慢地靠近棺木。
像被碰到眼睛的蜗牛,蔺哲在触摸到阿米拉额头的一瞬间缩回手。倘若没有纳西尔和梅森,他会摔倒,会把沙子和泥土弄得满腿都是;倘若他视力正常,他们就会看见他在流泪。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冷静下来。
他要回盲杖,他想离开。
“蔺哲。”江奕凝望他的背影。
蔺哲停下脚步。
“你知道波诺在哪吗?”
“不知道!”他转过脸,压低眉毛,斜阳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了层阴影,额角青筋再度显现。他踏上两级台阶,喘吁吁地说:“对不起,他没告诉我他要去哪。”
“蔺哲……”江奕担心地看着他,“你……我想在蔺哲的宿舍住一段时间,可以吗?蔺哲,可以吗?”
蔺哲又停了会儿,点点头:“你自便。”
江奕目送他上楼、拐弯。“他好像讨厌我了。”
“你确实很讨厌,”丹尼说,憔悴的脸凑到他耳边,“他费这大劲把戏作完,你第一件事不是安慰他,而是去关心他的情敌,他能不生气吗?”
江奕:“。”
“蔺哲他没有作戏,波诺也不是他的情敌。”他瞪了他一眼,转身让狄俄尼索斯和赫尔墨斯带劳工们回去,就问纳西尔要门禁卡,跟随蔺哲上了楼。
宿舍布置得跟以前一样。
前室友正在厨房忙活,江奕想去帮忙,又生怕再被他凶一次。蔺哲不是一个经常悲伤和发脾气的人,他今天的伤感来自阿米拉,愤怒则来自害阿米拉殉职的江奕。如果是这样,江奕做什么都不会让他开心。
江奕深知这一点,他要求暂住在这里,一来是怕蔺哲想不开,二来为神庙提供人力服务作为抵偿。
禁闭在胡夫金字塔的坦狄薇大概还不知道这件事。
他拿出随身本,又放回口袋。梅森在群里说她向纳西尔表白的事是真的,后来坦狄薇主动承认了她的感情,并表示无论如何也要遵守社团规章。所有人都反对,因为她的身体状况根本就不适合独居金字塔。
大家把目光投向纳西尔。
“你呢,穆罕默德?”贝蒂问,“你爱坦狄薇吗?”
纳西尔给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答案:“很抱歉,贝伊,我一直把塔迪当姐姐看,我已经有心爱的女人了,我凭真主起誓。很抱歉,塔迪,我不想残忍,但我不能背叛我的妻子。”
最终坦狄薇毅然决然搬出神庙。
他们都认为纳西尔是在撒谎,因为他生平从未有过婚姻,又何来妻子?——他故意编出这番荒谬的说辞,好让示爱者心灰意冷。
贝蒂和卡莉莎工作忙,其他人不方便,于是隔三差五探望坦狄薇的任务就交到了阿米拉手上。
江奕想知道这位独居嗜睡症患者的情况,以此帮她配点药,或制定更好的治疗方案。
计划泡汤。
眼下更棘手的是,怎么跟坦狄薇说这件事?该通知她吗?就算瞒着她,以她的头脑,长时间不见阿米拉肯定会起疑心。他们终究是要在胡夫金字塔见面的。
江奕来卫生间脱掉防护服,留下黑色蝙蝠袖T恤和运动裤在身上,冲洗脸和四肢。
照镜子的时候,他发现他的牙刷和水杯竟还原封不动地摆放在洗漱台上,洗脸巾和浴巾也在!——和当初一样,干干净净,半点灰尘和污渍都没有。
他记得蔺哲说过,不怎么用的非收藏品都是杂物。杂物,就应该丢掉。
这些东西很久没用了,也没有收藏价值,蔺哲不应该保存的啊,还不告诉自己……
江奕仔细一看,刷头和牙膏都是新的。
好像自己从未离开过。
他一直住在这里,一直陪伴蔺哲。
出来后,他久久凝望他的后背,想象他冲上去紧紧抱住他,然后他转身,捧起他的脸,亲吻他,他们在柔软的床上相拥到天明。
江奕失落地低下头。
他多希望生活是一本浪漫的爱情小说、一场如梦似幻的喜剧电影,抑或是一首精美的十四行诗。
他轻轻地走到门边,把手放在闪光门铃上。
可爱极了。
附近飘来食物的香气。
“吃饭。”蔺哲说。
“给我做的?”江奕怯生生地看着他。
“不然呢?”蔺哲放下碗筷和餐盘,“吃吧,吃完后我有话要问你。”
“哦,谢谢。”
“别客气。”
江奕坐在沙发中间,往嘴里拨饭粒,然后夹起一块镶嵌在番茄里的牛肉,放在白米饭上。
蔺哲径自回房间,出来时加了长裤和衬衫。他坐下来,和江奕隔了约莫三十公分。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靠在那里,却让他旁边的人掉了根筷子在沙发底下。
“对不起,对不起,”江奕慌忙起身,“我想办法把它挑出来。”
蔺哲拉住他的手腕:“不用,这里有勺子。坐下,坐下,孩子。”
半分钟后——
“我吃饱了。”
“再吃点。”
“谢谢,我真的饱了。”
“别浪费,听话。”
江奕:“……”
他端起饭碗,往边上挪了挪。
“你怎么了?”
“没怎么。”
双方陷入沉默,直到江奕把碗和盘子都刮干净。“我吃完了,蔺哲先生。我们可以开始了。”
蔺哲:“阿米拉怎么死的?”
江奕:“矿洞事故,为了救人。”
蔺哲:“你找波诺做什么?”
江奕:“我想请他帮忙。”
蔺哲:“帮什么忙?”
江奕:“电脑帮不了的忙。”
“江奕。”
“蔺哲。”
蔺哲疲软地倒在靠背上,像个轻浮颓废的流浪汉。“你找不到他的,”他喃喃道,“他从不给别人找他的机会。”
“哦,那……你的病毒呢?”江奕问。
“他带走了。”蔺哲皱起眉毛,坐起来,“你找他是为了病毒?”
江奕没回答。
“为什么?”他问。
江奕依旧没回答。
蔺哲用双手箍住自己的额头:“别这样,别这样,江奕。病毒很可怕,你应该远离它才对。我不清楚你要它做什么,我想肯定不会是好事吧?”
“蔺哲,我……我对阿米拉前辈还有新德尔斐劳工的死感到愧疚。”
“所以你要惩罚你自己吗?这不是你的错,江奕,波诺他什么都知道,你以为他不知道吗?不,他什么都知道。江奕,江奕,我亲爱的朋友,不要做坏事。邪恶就像沼泽,一旦触及,未来只会越陷越深。”
“可是,你不恨吗?”
“我已经没有恨的力气了……”
太阳下山,黑暗不期而至。
“你心里还有,还有仇恨以外的东西,对吧?”蔺哲靠近道,“你说过你想亲吻我,在手机上。这是一件好事,江奕,比MBV-2125-4X双链DNA病毒好太多太多。而且我告诉你,我也想。自从你在浴室救我那天起,我每天都在想,想你的吻,且不止于吻。”
江奕:“不止于吻?”
“是,还有更多比吻更甜蜜的事情。”蔺哲握住他的两只手,把它们放在自己的脸上,“没有什么值得你去恨,江奕。你值得全部的爱。珍惜活着的人吧,孩子,珍惜所有你能看见的、感触到的、能被你拥有的事物。”
“能被我拥有的事物……”江奕细细抚摸他的面庞——胡须有些扎手,再往上是一片柔嫩。“我答应你,可我已经下令要向美杜莎开战了,我准备带兵亲征。”
“哦不,不要开战,更不要亲征。”蔺哲扣住他的手指,将它们转移到脖子前后,那里有他的伤疤。“因为不论输赢,你都会被他们盯上。”
“他们?”
蔺哲有一些犹豫,把江奕的手放回原位:“塔纳托斯以外的地方,诸如东大陆、南大陆、西联邦、北联邦、以及赤道同盟。他们虽已沦为傀儡,但并未消亡。至少东大陆的《人类延续法案》仍在生效。
“新德尔斐和塔纳托斯是世上唯二独立的自治领地,其政治或行政权不受任何国家或国际组织管辖。为什么?因为波诺和美杜莎强大到他们不敢管。
“两个牧羊人吵架,最后胜利的是狼。所以你们一定不能交战。你输了,新德尔斐要么被美杜莎吞并,要么被各地瓜分,火星上觊觎地球财权的人也不在少数;即便你赢了,你能保证日后他们不私底下商量着如何联手对付你吗?目前你无法抵御全部的外敌,因为你的圣城里还有异教徒,你的监狱里还有渎神者。
“更何况,江奕,22世纪的战争不是枪炮对决,也不是细菌或病毒战,而是能源保卫。能源塔正常运作,它就是庇护你们的堡垒;一旦出现问题,它也能成为消灭你们的最佳武器。失去能源塔,新德尔斐辐射防御系统崩解,停电停工,生存环境急剧恶化,后果可想而知。你在部署行军路线的时候,美杜莎可能就已经想好怎么破坏你的能源塔了。”
江奕颇为震惊,他把身子略微转过去一点。
——像断线的风筝,此刻他既没有目标,也没有驳倒身边人的意志。他瞥见有东西在反光。啊,是附着在窗户上的放射性污染层。
曾经的雨后,他用高压水枪冲玻璃和楼顶,卡莉莎再用清洁剂和吸附剂进行擦洗。工作下来很累,而且,他对高压水枪总有种莫名的恐惧。
明天一早就去做吧,把这两项都完成。现在他急需要做点他不爱做的事情。他爱的人就在身边,很近很近,等待着,或被等待,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7号矿井是美杜莎针对波诺的报复,江奕是无辜的。”蔺哲喑哑无声地把这句话吐出口来,“你要做的就是加强防范,将事情原委公之于众,后续按部就班,该伏法伏法,该赔偿赔偿。我们要以最稳妥、最具风范的方式,还受害者一个公道。”
第85章
如果有人在2129年秋天的某个上午七点半来八元神庙,就能看到一个叫江奕的小年轻,他从楼上跑到楼下,从东头跑到西头,迈着他那又细又长又勤快的腿,用高压水枪对每扇玻璃窗进行扫射。
“大清早的干吗呢!还让不让人睡觉啦?!”丹尼嚷嚷着打开窗户,随即被扑面的水柱射倒在地。
“对不起,”江奕关掉水枪,“我在打扫卫生,你没受伤吧?需要我送你去医院吗?”
“不用……”一双手颤颤巍巍地攀上窗沿,接着露出半块额头,“我们现在要睡觉,麻烦你中午或下午再打扫卫生,可行?”
“哦,行。”他收起软管,见纳西尔正下楼朝他走来,“早上好。”
“早上好。”纳西尔说。
“我打扰到您休息了吗?”
“当然没有,”纳西尔用藕粉色的手指接过水枪,“我不到五点就醒了,哎,上了年纪,越需要休息反而越容易失眠。
“您还很年轻。”江奕微笑着看他。
“跟你比可就是老人家啦!”纳西尔指了指眼角的鱼尾纹,“因沙安拉,你看上去一点也没变。”
江奕轻轻噘嘴:“好吧,就当您是在夸我了。”
“本来就是。”他把胳膊担在他的肩膀上,把他往回推,“清洁神庙是我这周的工作,你回去吧,多陪陪捷特。”
“……其实我就是为了躲他才出来的。”
“躲?为什么躲?他打你啦?”
“没有,”江奕有些愁闷地摇摇头,“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说说阿米拉的身后事吧,前辈。”
“我很高兴你还愿意叫我前辈。”
“这是应该的,您是我在这世上最敬重的人,是指引我方向的北极星。”
他们一起走到生态园里的一棵高大的枣椰树下,倚靠树干坐下来。今天天气不错,凉爽,还有阳光。
“葬礼仪式从简,”纳西尔盯着地面,“贝伊说埃玫房间里有很多艺术画作,她打算留几幅,剩下的全部卖出去。至于遗产,一半归神庙,另一半——交给你。”
年轻人吃了一惊:“这不行,我不能拿她的钱。”
“让我说完,耶迩,埃玫是为你、为新德尔斐劳工而死的。倘若她在天有灵,也会希望你用这些钱改善工人们的生活。”
江奕站起身来,在种植区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好,”他坐回他身边,“我决定把他们调去伊甸园或圣城,环境恶劣且危险的工作就交给机器去做吧。钱算什么?人比钱重要。”
“你变了,耶迩,”纳西尔捏住他的脸颊,“像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可是……”江奕撑起下颌,“坦狄薇呢?要带她来参加阿米拉的葬礼吗?”
“当然,她必须得来。”
“她一定会很伤心。”
纳西尔严肃地说:“比起伤心,她更讨厌被欺骗。她不是没见过死亡,哈比比,认为她无法承受同伴死亡对她而言是一种侮辱。她有权利知道一切,今晚贝伊会带你去见她,你们需要见面,你必须把整件事向她交待清楚。”
“嗯,我想也是。”江奕将后脑勺紧紧贴在树皮上,“我想知道,前辈,坦狄薇向您表白的时候,您是什么感觉?”
“天塌了的感觉,”前辈苦笑着说,“如果是私发的消息,或是其他人都不在场,我会跟她讲明白,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可偏偏那晚马斯也在,他清晰地听见塔迪叫出我的全名,继而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清楚地看见她搂住我的脖子,在我嘴角吻了一下。视频你也看了,当时我吓得全身变成紫红色,用舌头把自己吊在房梁上才得以脱身。总的来说,我感觉惊讶、难堪、困惑、抱歉以及烦恼。”
江奕垂头道:“对不起,是我没能管好我的下属。”
“我们都没料到这一点。”纳西尔拍了拍他的后背,“塔迪说她不怪你们。”
“那您呢?”江奕顿了顿,“因为这件事,他们好像都和您疏远了。”
“啊……的确,如果塔迪有什么三长两短,马斯和凯利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再跟我讲话。我反而要谢谢你们,通过这件事,我更加明白了我的心。”
“您的心?”
“里面有我的一生所爱,我的唯一的妻子。”
江奕默默点头,但显然,他不是很懂。
纳西尔问:“你也认为我在撒谎吗?”
“不,”他长吁了一口气,“我知道您没有撒谎,可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想不通,甚至感到不可思议,无法想象您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反正跟你和捷特不一样。”
“……啊?”
纳西尔笑了,这个笑容让他仿佛年轻了十几岁。“安拉保佑,我能够爱得很直白,当然,会比塔迪含蓄一些。我时常伴她左右,陪她看天上的星星,她笑我就陪她笑,她哭我就哄她开心。她有她的使命,那我就等,从少年等到中年,再陪她度过晚年。”
“真好……”江奕感觉心里暖融融的,“我和蔺哲要是也能……欸?我们和您是两码事,前辈。您还没告诉我她是谁呢!”
“你认识她,哈比比。”
“我认识?”
“对。”
江奕认真思考:“美杜莎?”
纳西尔:“……不是!”
“索菲·范沃伦霍夫?”
“?不认识。”
“贝蒂、卡莉莎、阿米拉?”
“……打住,哈比比,你越猜越离谱啦!”
“是您让我猜的,纳西尔前辈。”江奕一副孩子气的不满表情回答。
“好吧,我的错。”纳西尔看着他说,“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你和捷特之间到底什么情况?”
江奕皱起眉头。
“情况?我和他没有情况。”他转过头,脸红红的,“您让我多陪陪他,可我感觉他不想我陪他。他昨晚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话,他说他也想亲吻我,还有什么‘不止于吻’的事情。他还要我珍惜他,前辈。可是到最后他都没有亲我。我觉得他很过分,他把亲吻这种事当作劝说我的一个素材,张口就来,都不害羞;他让我摸他的脸,又把我的手撂开;我听了他的话,他就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了。”
“所以呢?”
“我觉得他是爱我的,可这份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我猜……我猜他已经爱过很多个了。”
“因沙安拉!你怎么会这么想?”纳西尔叫道。
江奕咬住下唇:“我想错了吗?——像他这样的人——品学兼优的青年才俊——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他没有理由不被爱,他生来就是被爱的,我相信他很早就学会了爱。我和他相反,我不是他的对手。”
“大错特错,耶迩。老实说,捷特从小到大,都是人群中最不受欢迎的那一个。”
“哦,我想起来,他小时候确实被欺负过。”
“加入社团的前一年他仍在被霸凌。”
江奕抬起头来,一脸惊诧。“霸凌?为什么?”
“因为蔺博士吧,”纳西尔说,“波诺应该跟你讲过,那件事上了国际新闻,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父子被称为‘人类的公敌’‘地球的害虫’。父亲一死了之,留他的儿子独自面对外界的唾骂与伤害。他的家门口被泼尸水,被写满恶毒的话,深夜会有人在外面播放恐怖音效,他和他父亲的照片被恶意P图在网上流传,他每天收到成百上千个骚扰电话和不计其数的诅咒短信,没有朋友替他说话,就连老师也三番四次劝他退学。他一周只吃一顿饭,实在饿得不行就乔装打扮下楼采购,但有天晚上他还是被认出来,他们把他拖到巷子里拳打脚踢,是埃玫路过救下了他。”
“可怜的蔺哲,从没有人告诉过我他这么可怜。”
“现在你知道了。”
“嗯,您说得对,纳西尔前辈,我是该多陪陪他。”
“安拉保佑,你终于开窍了。”
“可是,我感觉我不太行,我只学习过基本的软件设计原则,最多能编写些可读、可维护的代码。”
“捷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爱上一个抢饭碗的。”
“啊?我没想抢他饭碗。只是除了工作,我想不出别的陪伴他的方式了。”
纳西尔摇摇头,不禁笑了:“哈比比,你知道你们和别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当世界末日来临,别人想的是跟至亲至爱告白并度过最后时光,你们想的是用最后时光为别人争取更多机会跟至亲至爱告白。他的心意已然明了,耶迩,他想和你成家。”
“成家?”江奕的脸又红了,“我和他……他想成为我的家人,真的吗?他都没见过我,他只知道我的形状!……成家是什么感觉?您知道吗?”
“每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前辈回答。
忽然手机振动。
“蔺哲来消息叫我回去吃饭!”江奕跳起来,“我得走了,纳西尔前辈。谢谢您陪我聊天,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哦对,丹尼说他要睡觉,建议中下午再做清洁工作,到时我会来帮您。再见。”
“再见。”
回到宿舍,江奕刚坐上沙发,大脑就收到一串来自丹尼的信息:大清早还让不让——啊!
第86章
他们从小洞口进入胡夫金字塔,弯腰走过狭窄的通道,空气闷热、稀薄,来到王后墓室,那里有坦狄薇,还有陪伴她的狮身人面兽——她趴在办公桌上,手背垫着下颏,脸上流露出十分美妙的舒适,就像正在做一个香甜而奇幻的梦,小家伙挤在她的臂弯里,乖巧又黏人。他们被电脑、传感器、护目镜、电池等一大堆东西包围。
贝蒂走上前,眼里满含着担忧和怜爱,她轻轻拍打她的肩膀,然后握住她的手。斯芬克斯率先醒来,吓得一激灵,本能地跳到角落里面壁。
几分钟后,坦狄薇的睫毛微微颤动,随即打开,亮出一双明丽的黑色眼睛。看到贝蒂,她扬起嘴角,伸懒腰后亲吻了她的脸颊,发现还有别人,睁大了眼睛,站起身来。“好久不见。”她上前一步,张开双臂。
“好久不见。”江奕和她拥抱。
“阿米拉没来吗?”她打了个哈欠,“她上周说要去你那里帮忙,还说最迟今天就来看我呢。你们找我什么事啊?”
“亲爱的……”贝蒂半吐半咽道,“江奕先生有事找你。江奕?去吧,我在外边等你。”
江奕:“。”
墓室剩下他和坦狄薇,还有在一旁偷看的小怪兽。“我是第一次来,”江奕干笑着,手指点了点下巴,“古埃及的工人们真厉害……对了,您还记不记得上次我和纳西尔前辈通过猫头传送舱进入密室,我在古埃及当过一段时间的采石工,其实我更想当造墓工来着……”
“不要再跟我提这个名字,有事请直说。”
江奕指向胡夫:我可以摸摸它吗?”
“它是四维生物,看得见摸不着。”坦狄薇疑惑地看着他,“你作为它的缔造者之一,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吗?江奕,你今天怎么回事?”
“我……我昨晚没睡好吧,”他转身耸起肩膀,接着又转回来,“嗯,昨晚蔺哲煮燕麦粥,我吃了一大碗,结果一直起夜,头到现在都有点晕。他在粥里加了苹果丁和银耳,很好吃的,但不建议睡前吃。本来我想给您也带一份,梅森说他最近便秘,我们就把剩下的都给他了。”
“你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坦狄薇叫道,直摇头。
江奕不由后退一步:“哦,我是来看看您,没错,了解您的病情,这样我就可以让我的下属为您配药,我想我那里也有针对被变异舌蝇叮咬后的治疗手段。”
“是吗?”她挑起一侧眉毛,唇边浮出一个宠溺的笑,“谢谢了,但不需要。聊聊天吧,可以吗?我们很少认真地聊过,或许你不大乐意和我打交道。”
“没有!”江奕连忙否认,“其实,是我不太敢靠近您。您是我见过最敬业、最严苛的人,而我胆子小、不聪明,还总是犯错,我们之间好像很难有共同话题……”
坦狄薇拉出一张扶手椅,他们面对面坐下,狮身人面兽小心翼翼地靠近,在他们脚下绕来绕去。
“你是对的,”她笑着说,“自从得病,我就成了个该死的工作狂。在遇到你们之前,我时常抱怨自己,为什么我就不能是一个正常人呢?为什么我偏偏生在这么个连呼吸喝水都有可能会死的时代?事实上,你们看到的我有多努力,我就有多讨厌这份工作。谁又能记得我真正的梦想?”
“我记得,”江奕平和地看着她,态度谦抑,“您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舞蹈艺术家。”
坦狄薇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她严肃地凝望这个年轻人,仿佛他是一位漂亮而虔诚的小牧师。
后来她说起她的童年和对不同舞种的理解——她家里很穷,没有手机和电脑,只有二手DVD播放机。一张碟片让她见到她的曾祖母并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跳舞。她认为舞蹈本身就拥有灵魂,也有对应的物象。
在她印象中,芭蕾是精致的瓷器,现代舞是散文诗,拉丁舞像热带风暴,弗拉门戈里藏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宫廷盛宴离不开标准舞,嘻哈跟打篮球一个道理,中国古典舞犹如一幅瑰丽的山水画,或是书法作品里的笔锋。
母亲自杀那天,她的姐姐哭晕在房间,她自己没有掉眼泪,只是把她安顿好,然后独自在窗边坐了一个晚上,也就是那时候,她被变异舌蝇叮咬并传播锥形虫,睡眠障碍日渐加重。
她也渐渐明白,她的梦想无法帮助到家人,以及众多需要帮助的人类。她明白她无法摆脱这个可憎的世界,于是她利用它,因为死亡很容易,而生存更具有挑战性。因为比起死去,她更想活着。
“用卡莉莎的话来说,能坚持活下来的人简直酷毙了。”她骄傲地昂起头,小胡夫在桌上有样学样。
江奕虽听不见她的声音,但他感觉他的灵魂在层层黑色花瓣中蹀躞,那种感觉胜过音乐带给他的震撼。她的嘴唇看起来是那么富有表现力,轮廓那么清晰,她眼角到鼻梁上的阴影让她的面庞变得更加立体,她高高挑起的眉毛无时无刻不在彰显自信和优雅。
他好像已经看见坦狄薇·西苏鲁在大草原上翩跹起舞的样子了。
“跟我讲讲纳西尔吧,”坦狄薇说,神色庄重、沉闷,“他……他最近还好吗?”
江奕眨了眨眼睛,不敢回答。
“没关系,告诉我吧,我已经想通了,我不能再回避我的感情,我不想再装出一副冷漠的、毫不在乎的样子,这无疑是在浪费生命。”
“纳西尔前辈说他最近失眠,我也看他脸色不太好,整个人瘦了一圈。他们很少跟他说话,我感觉,他很孤独,嗯,比以前更孤独了。”
“都怪我!”坦狄薇双手掩面,“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们的关系、你们的关系,还有他……”
江奕有些不知所措:“别这么说,我们不怪您。细究起来,我和我的下属也有责任。”
“可我爱他是真的!”她叫道,“这条规定是我提出来的,江奕。这条愚蠢、迂腐又可笑的规定是我添进去的。很丢人,不是吗?规则制定者违反规则,我害我自己受到了惩罚。”
“这一规定也不是没有好处,”江奕大脑飞速运转,至少……至少贝蒂、梅森、卡莉莎,他们现在过得都挺好,开开心心,没有烦恼。”
“还有阿米拉。”坦狄薇补充。
江奕浑身一震,原本在他脖子后面玩耍的小狮子被抖落下来,翻了个跟头。“嗯,”他垂下眼皮,掩藏闪烁的泪光,“还有阿米拉。”
“你和蔺工也没有烦恼,”她撇了撇嘴,“你们已经不是同事了。”
江奕:“。”
“你觉得纳西尔的妻子是真实存在的吗?”她又问。
“他没有告诉我是谁,但是我相信他。”他回答。
“我也希望他没有撒谎。”
“为什么?”
他们四目相视。“因为这会让我觉得我看走了眼。”坦狄薇说,“我生平最恨的就是欺骗,假如他不爱我却‘为我着想’,答应和我交往,这种行为在我看来非常恶心。说实话,我早料到这段感情不会有结果,纳西尔虽不认死理,但他有他自己的原则,也尊重社团的每一条规定。如若他真对某个成员动了心,我猜他一定会开诚布公。”
江奕点了点头。
坦狄薇又说:“只是我们大家都很意外,我们压根不知道他有妻子。况且,就算没有纸质结婚证,网上也能够查到登记信息;哪怕是私奔,他总该有对方一张照片,或一个联系方式啊。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拿不出任何证据,我想相信他都难。”
“这确实很匪夷所思,纳西尔前辈还说我认识她。”
“你认识她?”
“我觉得他是在开玩笑,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能和他结婚的。您说呢?”
“我想也是。”
坦狄薇叹了口气,乏力似的说:“我该工作了,你们早点回去吧。你很谦虚,江奕,蔺工做的饭你都敢吃,你比我们所有人胆子大。”
江奕:“……”
他随她起身,她走到墓室出口,他却仍在原地打转,中间的斯芬克斯顶着纳西尔的脸左看右看。
“还有事吗?”坦狄薇问,“你今天真的很奇怪,江奕,你在新德尔斐的这四年学会了磨洋工。”
“……之前蔺哲也是在这里办公的吗?”江奕冷不丁冒出这个问题。
“蔺工?不,他在上边那间有瑕疵的国王墓室。我在那里住过一晚,觉得膈应,就搬到这里来了。他们没跟你说过吗?”
江奕食指相碰:“说过吧,我忘记了,对不起。”
他走到门边。“嗐,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坦狄薇在身后呵呵一笑,“拜托你回去告诉阿米拉,让她明天务必要来看我,不为别的,看她好着我就放心了,不然我睡觉都不安生。”
“前辈……”江奕转过来,身体沿门框滑落,最后坐在地上,双眼通红,“我想看您跳舞,您还记得您曾经是怎么跳舞的吗?”
坦狄薇一怔。
“记、记得,”她瞪大眼睛,“你想看我跳舞?真的吗?继我父母和姐姐之后,再没有人提出过想看我跳舞。”她牢牢抓住这个问题,好像它是一朵昙花,或是一根从太平洋里打捞上来的银针。
“真的。”
“我也想看!”贝蒂走进来说,“很抱歉,坦狄薇,这些年我们一直忽略了你的感受。”
“贝蒂……”
“跟我回去吧,我们都想看你跳舞。”
“也不是‘都’,蔺工不会想。”
江奕:“。”
“蔺哲想,”他笑了一笑,“我可以帮他。”
离开胡夫金字塔的时候,坦狄薇悄悄对他说:“其实我早就知道阿米拉的事情了。”
江奕:“……?”
她拿出手机,屏幕从全家福切换成纳西尔喷火的照片,播放通话录音——
“早上好,坦狄薇,是我,蔺哲。现在方便说话吗?有重要的事通知你。”
“呃,我这边有些忙,你说吧,什么事?”
“请你先暂停工作,是关于阿米拉的事。”
“她怎么了?我把电脑关了,你说。”
“她前天晚上遇到矿洞事故,殉职了。”
“具体什么情况?”
“她所在的7号矿井被戈耳工做了手脚,遗体被江奕送回来,预计后天举办葬礼仪式。你要回来参加吗?”
“当然要!其他人现在怎么样?”
“卡莉莎目前情况不容乐观,哦,今天下午贝蒂会带江奕到你那里,通知这件事。”
“那你给我打电话的意义是?怕我气急攻心拿刀把他们砍了?”
“你没有刀,而且你也不会这么做,我是怕江奕不小心伤害到你。”
“所以你来替他伤害我?”
“对不起。”
第87章
午饭后,大家陆续离开。很快,裹挟食物余香的餐厅只剩下梅森和江奕。
“是没吃饱吗?”梅森走来,摸摸他的后脑勺,“想吃什么?我再去给你做。”
“我想留下来帮您把这里收拾干净。”
他先是笑了笑,然后摇摇头:“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亲爱的,只是丹尼每次都不洗他的餐具,还把汤汁弄得到处都是。哎,当初波诺还知道洗碗和拖地呢!他主动过来帮我打下手,还说要跟我学料理……”
“嗯,他正常的时候还是挺正常的。”江奕回答,端着丹尼的盘子到水槽清洗。
“说真的,我有时候还挺想他的。”梅森咕哝道,然后猛地摆手,“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他对你、蔺工还有坦狄薇来说都是仇人一般的存在。”
“没事,我已经不恨他了,蔺哲……他也没有力气去恨任何人。虽然我不能替坦狄薇前辈原谅他,但我尊重您的主观喜好。”
梅森过来抱住他。“你真是太贴心啦!啊,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孩子?你要是我的孩子该多好,你和波诺要是我的孩子该多好!”
江奕:“……”
“如果您真的想要孩子,前辈,”他沉思道,“可以跟我去伊甸园,那里有很多孩子,他们都很懂事。”
“哎,他们看到我这副样子估计全都吓跑啦!有些人有些事是没办法代替的,就算给我100个孩子,我心里最想的还是你和波诺。”
江奕擦盘子的手停下来:“为什么?我不够聪明,也不够强壮,他不够……不够善良吧。我们都不是最好的,为什么不能由更好的人代替呢?”
“我的宝贝,感情里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梅森捧起他的手,再用毛巾揉掉水渍,“在爱面前,一切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我爱每一个尊重我、对我好的人。”
“可是,尊重您是应该的,对您好也是理所当然。我们没有鄙视和伤害您的理由,亚当斯先生。”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么想,亲爱的。曾经有太多太多人嘲笑我丑,给我起难听的绰号,说我身上有股鱼腥味,排挤我、孤立我,甚至还侮辱我的父母。为了搞好关系,我帮他们搬凳子、打扫卫生、写作业、带三顿饭,到最后换来的却是无休无止的霸凌。”
又是霸凌……
江奕没有去安慰他,因为他深知再柔美的语言都无法抹平心灵上的疤痕。他双手合十,随后拥抱他,抱得很轻。梅森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一团香扑扑的云朵,或是温暖的雪。
“哪怕加入八元结社,哪怕你们大家对我都不赖,我也觉得我好像还差点什么。”他磕磕巴巴地说,最后几个字说到一半又被吸溜回去,“看到你和蔺工那么亲密,看到纳西尔被坦狄薇表白,看到阿米拉画了很多人唯独没有我,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承认我贪心、我眼红,我也想被偏爱、被坚定地选择。可是我的热情、我私下学习的感情升温的小把戏、我用心钻研的菜谱和超流体,好像最多只能让我不被你们抛弃。我……我想我的爷爷了。”
他说着说着,像个大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把江奕的脸埋在他脖间。这时,大家推着三层海藻大蛋糕走进来——
“哭哭哭,就知道哭,”坦狄薇嚷道,“这个社团都让你哭散啦!”
“你还自卑?我的老伙计!”卡莉莎惊呼,“我都快羡慕死你的皮肤了,花花绿绿的多好看,还耐磨耐晒,长我身上我能外出在大太阳下躺个三天三夜,手机内存全用来自拍。”
“哈比比,少说点肉麻话,我们大家会更爱你。”纳西尔为梅森戴上一顶金灿灿的生日帽。
丹尼咳嗽两声:“那个,我以后自己洗碗。”
“阿米拉的每幅画里都有你,”贝蒂走到他身边,“你在她的画里是背景,是天空、大地、海洋,是地球健康时的颜色。”
“放宽心,老兄,我们不会抛弃你。”蔺哲把蛋糕推到梅森面前,“这是我和江奕做的,里面有小鱼夹心。”
江奕抬起头:“生日快乐,梅森·亚当斯先生。”
第88章
日暮时分,江奕从客厅出来,回到宿舍。他打开衣柜,瞥见最底下——陈旧而精美的深绿色包装盒。
他盯着它,失神良久,随后走进浴室。清凉的水洗去了他一天的疲惫。擦干身体,他返回卧室打开盒子,将蔺哲送他的巫师套装一层一层套在自己身上,并打好领带。
后来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去了哪儿,做过什么。只记得冰箱里,菠菜叶子中间的灼伤斑像世界地图上的一座座小岛,每座小岛都在发光;琳琅满目、形态各异的器械在玻璃柜里向他打招呼;狐狸跑到他身旁冲他微笑,两只小蜜蜂围着他胸前的刺绣打转;他看到驼峰干瘪下垂的骆驼口吐白沫,梦到阿米拉墓碑上雕刻的夜莺与玫瑰。
终于清醒,他发现自己站在了蔺哲工作室门前。像设定好的程序,他抬手敲了两下门。
“请进。”里面的人也如这般作出回应。
江奕推开门。
“还在工作吗?”他问,止步于衣架边。
蔺哲把脑袋一歪:“这么快就饿啦?”
“……没有,我是来提醒你,天快黑了。”
“天黑天亮对我来说没分别。”
江奕走过去,牵起他的袖子上的果实扣:“我的意思是,你该去休息了。”
蔺哲低头深呼吸,跟着笑了笑。江奕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你来就为这个?”
“嗯,也不全是。”
“把门关上。”
“啊?”
“帮我把门关上,谢谢。”
“哦。”
江奕照做,转身前,他想象蔺哲突然出现在他正对面,一只手贴在门上,另一只手掐住他的喉咙,道:“总算逮住你了。”
“你要干吗?”
“纳西尔说你想抢我饭碗,是吗?”
“我不是我没有!”
“少废话,是男人就来场决斗。要是你输了……”
“输了会怎样?”
“就给我在这里抄完一整本《算法导论》,抄不完不准睡觉。”
他心里一阵发麻,以至于在回头碰到那人的一瞬间差点吓晕。“对不起,”蔺哲主动拉开距离,“我听没动静,以为你走了。”
“我没走……”江奕轻抚自己的胸口,“你不走我当然不会走。”
蔺哲微微皱眉。
“你在害怕,你怕什么?”他问。
“怕你让我抄《算法导论》。”
“……哈?”
江奕侧身对他:“假如我们比赛,我输了,你会罚我抄《算法导论》吗?”
蔺哲低下头,好像在认真思考。“不会,这种惩罚毫无意义,而且浪费时间。就算罚,也是罚你做完里面的练习题,写份报告,再进行实操。只是,如果能让我选,我不会选这本书给你。那太残忍。”
“那你选什么?”他瞪着眼睛看他。
“什么都不选。”蔺哲说,转身去关电脑。
“什么都不选?”江奕追上去,“为什么?”
“你现在是新德尔斐的王,我没有资格惩罚你。”
“你什么意思?”
“你懂我什么意思。”
江奕:“我不懂。”
他知道他生气了。
他很少生气,更很少对蔺哲生气。
蔺哲漠然垂首。“感谢你筹备并参加阿米拉的葬礼,也感谢你帮贝蒂接坦狄薇回神庙,这些天招待不周,请你见谅。明天早上,我会送你到楼下……”
“你要赶我走?”
“你误会了。”
江奕当然明白蔺哲本意并非如此,只是他的表现让他感到困惑——这和纳西尔前辈说的完全不一样,至少“招待”和“成家”这两个词完全不搭边。
“蔺哲,我们已经不是同事了。”
“我知道。”
“我爱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你还爱我吗?”
“一直如此。”
江奕含泪微笑,他不是、也不想让对方觉得他是个无理取闹的人。“下午坦狄薇前辈在客厅表演了潘祖拉圈舞,你知道吗?”
蔺哲点头:“嗯,音响声很大。”
“我记住了几个简单的动作,你想看吗?”
“荣幸之至。”
江奕来到他面前,然后背对他,让他抓住自己的手腕。潘祖拉圈舞节奏轻快,而他并不擅长跳舞,再加上双臂有束缚,他做的动作很笨拙,到最后也没能传达出他理想中的画面。
最最糟糕的是,坦狄薇跳舞时在笑,而此刻江奕在哭。“对不起,对不起……”他试图挣脱蔺哲的手,却被他攥得更紧了。
一番折腾后,蔺哲终于肯松开他,却又迅速握住了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深深地拥进怀里。
江奕再也无法冷静。他抱住蔺哲,哭到浑身发抖、心软体疲。他多希望能带他的爱人走出黑暗,多希望他们能看见彼此、听到彼此。他多希望他们能生活在21世纪初,能在一个可爱的小岛上共度余生。
可是他不能,他们不能。
蔺哲双唇紧闭,脸色有种病态的青,鼻子堵塞,鼻孔下逐渐湿润。他始终记得年少时世界对他的定义,也不忘初次登台表演时观众对他的评价。他的父亲是罪人,他则是渎神者。他这一生注定是用来赎罪的。
因此,他的爱、他的心,灵魂、生命,它们早已属于江奕。他能把一切都给他,除了他自己——厄运和悲剧本身。
蔺哲是一个很容易生病和受伤的人类,而江奕不一样,他不会长白头发和皱纹,不会感染细菌或病毒,他体内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能量背后,是一颗金子般的心。他既是领袖,也是神明。不幸之人跟着神只会拖累祂,以污点栖居,亵渎神圣与美、信仰与爱。
加入八元结社那天,纳西尔问他:“埃玫说你曾教她写作,还给我看了你的文章,非常优秀,比那个阿里·豆戈拉强太多,哈比比,你为什么不去当作家呢?另外,我听说你有表演这方面的兴趣,为什么不继续发展呢?是考虑到文艺界已经没落了吗?”
“他们大多会自杀,我怕我也会,我不想自杀。”
蔺哲想活着,陪江奕活在这个不善待他们的世界,死了就不能继续爱他了,他会很孤单吧?
“最后再亲亲我吧,蔺哲先生。”
“我……我不敢冒犯你。”
“我以新德尔斐首席的身份命令你,亲吻我的嘴唇。”
“是。”
蔺哲勾起江奕的下巴。
啊,这个傻孩子,他流了很多很多眼泪!——它们划过他手心,途经跳动的脉搏,再深入袖口。
他们又一次接吻。
这次,他们吻得很轻,温柔、正式,像古董王冠上的白鹭羽毛。泪水让他们的鼻梁打滑,江奕尝到一股淡淡的花茶味;蔺哲只感觉舌尖沁凉,分分秒秒,愈加心醉魂迷,倒在了他们睡过的地方。
第89章
“然后呢?”纳西尔问,一边踩下左脚蹬,“哈比比,你们在工作室里过夜啦?”
江奕摇摇头,没有回答,右手在安全带上来回移动。过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打开一个可以浏览世界新闻的软件,赫尔墨斯凌晨1点发布的新闻位居榜首:
塔纳托斯领地背信弃义,致使奥林匹斯山7号矿井伤亡惨重,古埃及赫尔莫波利斯八元神痛失杰出女性工程师!
他点进去查看,大标题下设有六个小标题,分别交代了事情经过、新德尔斐劳工与矿产资源损失情况,再煽情地表达对阿米拉不幸遇难的惋惜,强烈谴责美杜莎,猜测其背后动机,最后以江奕本人的回应及最新颁布的进出口管理制度收尾。
江奕困倦地闭了会儿眼睛。
以上内容是他昨晚在手机上与赫尔墨斯仔细商讨、共同撰写三个多小时才敲定的成稿。
当时看有多满意,现在看就有多难受。
想到他们的睡前激情创作被发布到世界新闻网上,一夜之间收获近十万点击和评论,他脆弱的脑膜血管迅速收缩,惹得他醒不来睡不着。
他本就不爱玩手机,看过一次关于他的评论区后更是对它敬而远之——非必要不使用,必要时不敢用。
为了避免碰手机,他还给自己弄了块二手腕表,表壳是水晶做的,表盘像星空,太阳轴心,附近分布八大行星,还有陨石和陨石环。
他睁开眼睛,手机没有熄屏,定格在新闻结尾,电量流失3%。他的大拇指在评论图标上颤抖起来,最终轻轻摁下,隔了很久才收回。
两条点赞数最高且持平的评论占满电子屏幕——
BO_ON
我颇为怀疑这则新闻的真实性。
众所周知,美杜莎夫人讨厌我,讨厌我和我的头发,正如我讨厌大不列颠岛上的天气,讨厌窗帘拉开后的第一束阳光。
她站在我的对立面,视我为死敌,却将如此卑鄙的手段使在那些可怜无知的劳工身上,还连累了少部分为她卖命的戈耳工,以及年轻有为的哈桑女士。
试问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只为把自己包装成一个邪恶却愚蠢的胆小鬼吗?
说到哈桑女士,我私下接触过她,她是一位非常迷人的天才,如果不是因为这场“事故”,她会成为工程界无比璀璨的明星。然而,这颗明星却因美杜莎夫人的小丑行径就此陨落,着实令人唏嘘。
放眼整个新德尔斐,7号矿井的损失其实并不算什么。这一中规中矩的灾难之所以能被大做文章并引起广泛关注,我想不过是因为江奕和在场各位感到疑惑与好奇——塔纳托斯领地地主究竟是致命女妖,还是蛇发白痴?
M_A_D
诚然,7号矿井是我早年为波诺精心准备的恶作剧小礼物,如今出事我感到非常意外。
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一直认为,凭借波诺的谋略,当然,还少不了他超神的本领,发现井内存在安全隐患,消除隐患,对他比喝水简单。
不过,现下我很想知道,该事件爆发前的这些年,波诺在干什么?新德尔斐的“十二主神”又在干什么?你们有关注过你们劳工的生活吗?
我想没有吧,否则也不会由一位下井不到20分钟的小姑娘为你们敲响安全警钟。
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新德尔斐上级领导不作为(1楼这位就是个无耻的惯犯),对底层民生不闻不问,从而导致该悲剧发生。
多讽刺啊!与新德尔斐毫不相干的自闭症患者竟然比新德尔斐的神更爱人!
1楼所言不假,这确实是一场中规中矩的灾难,但它被大做文章并引起广泛关注,无非是江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新德尔斐推责引战反被锤,在场各位单纯是来看个笑话罢了~
“然后我们吃完饭,就各自回房间睡觉了。”他回复纳西尔,撩起刘海,给这两条评论点了赞,再点击转发,切到和蔺哲的聊天页面,发送前输入:
我有些难过,我很差劲,我不够格去处理好这些。
他想了想,删掉全部文字并取消转发,却看见对方正在输入——
ZheLim_1012
保持对自己的慈悲心,然后尽力而为。
YiChiang_0121
嗯,谢谢,你也是。
江奕回复完,把头靠在玻璃上。看到外面荒无人烟的景致,他更加苶然沮丧,提不起精神。
污染好像比以前更严重了……
前些年还能遇到发疯的水牛、背上长满鱼眼睛的蜘蛛,以及会移动的仙人掌。现在下边连根骨头都没有。
为了适应环境,绝大多数生物拼命地进化、变异,可到最后还是逃不过被自然剿杀的命运。
现如今,只有三种生物能够勉强脱离核辐射污染保护罩:类人异种、细菌、真菌。哦,还有一种非细胞生命形态——病毒。正常人类不做防护,出去半天就会因急性辐射病而死亡。
江奕曾经用显微镜观察学习过伤害蔺哲的变异沙门氏菌,它的尺寸是上世纪初记录数据的3.5倍,最适繁殖温度范围为0°C-45°C。近年来,它对热抵抗力增强到了85°C,传播途径更广泛,感染后中毒致死的概率上升至70%。
而另外的真菌,在新德尔斐角斗场简直随处可见!——或大到能够遮风避雨,或小到要用放大镜去找。它们生命力极强,一遍遍地采摘、换土、浇水泥、铺地砖都无法将它们根除。
是的,角斗场已经被江奕改回剧院了。
但是那些有毒的生物还是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跻身夹缝,甚至冲破板砖!它们每次喷孢子都好像在制造一场雾霾,上次有两名神裔偷跑进去玩,半个月后查出气管内壁细胞长了恶性肿瘤。
至于病毒……
咦?那是什么?
他抬起冒汗的鬓角:“那里好像有个包裹,前辈。”
对江奕来说,除了光年游乐场,没有比在荒漠看见一个完好无损的快递箱更诡异的事情了。
“视力不错嘛,哈比比,下去看看?”
“……嗯。”
纳西尔拉动周期变距杆,让蔺哲的直升飞机慢慢降落在目标物体旁边。“不会是炸弹吧?”他双手扒在飞行员的座椅靠背上。
“那不是炸弹,哈比比,我没闻到火药味,也没听到有定时器。”
“那是什么?”
纳西尔摇了摇头,笑着看他:“只有打开才知道。”
“可是,这不太好吧?”江奕放下手,“我们不能擅自拆开别人的东西,如果上面有收件地址,我们可以帮忙送过去,收件人一定等得很着急。您视力比我好,前辈,上面有信息吗?那里好像有标记。”
“一个N和一个D,看样子是寄往新德尔斐的。”
江奕:“……?”
他解开安全带,大步上前,拿起快递箱。箱子不大,也不算重,他翻了个面,看到标签——
OM230G4 *******6101
收件地址:新德尔斐奥林匹斯山菜头煤矿生活区(矿部办公楼往北300米)2号宿舍楼304室
Prince∞_Unhappy
寄件地址:PLC
器官标本盲盒(随机发)罐装
他握紧箱子。
“怎么了?”纳西尔走过来。“我想打开它看看,”江奕回答,转头问,“您有工具吗?”
“只有你和捷特的宿舍门禁卡。”
“是蔺哲的宿舍。”他纠正道,接过卡片划开封条,“尽快帮他找个新搭档吧,前辈。不抢他饭碗的那种。”
他从好几层塑料泡泡里取出玻璃罐,一块18公分左右的不明条状物浸泡在灰白色液体里。起初他以为是一条触手,拿近端详却发现这和普通触手还不太一样。
下一秒,他大概明白这是什么了,但又吃不准,于是看向旁边,在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后默默放回箱子里。“还要给收件人送过去吗?”纳西尔问。
“送吧,其实也没什么。”
“嗯,也没什么。”
“没准人家还花了钱呢?”
“嗯,一定花了钱。”
“而且我还得向人家道歉。”
“嗯,是得道歉。”
“……去奥林匹斯山,谢谢。”
“嗯,2号宿舍楼304室。”
开门的是个棕色鬈发的小伙子,长相很清秀,不算太瘦,有一种特别的文弱气质。
江奕:“请问你是OM230G4吗?”
回答是稍显紧张的点头。
OM代表奥林匹斯山,G代表戈耳工。
他是戈耳工。不仅是戈耳工——江奕途中在德尔斐工信网上查过——还是响尾蛇异种。
“这是你的包裹,哈比比,”纳西尔扬起眉毛,把箱子塞到他怀里,“下次再买记得叫商家保密发货。”
“爱无需保密。”OM230G4一脸陶醉地说,在江奕道歉前关了门。
“他竟然不生气我拆了他的快递。”
“显然,他没空生气。”
他们在奥林匹斯山下告别后,江奕独自去往德尔斐餐厅,直奔老位置,接入无线局域网。机器人爱伦·迪克森照旧坐在他对面:“我暗中观察你很久了,小孩。”
“谢谢。”江奕回复,拿出手机——
YiChiang_0121
Prince∞_Unhappy是你吧?
YiChiang_0121
为什么这么做?
YiChiang_0121
请回答我。
BO_ON
我不能回答你。
YiChiang_0121
为什么?
Bo_oN
因为我正在想你拆了我给G4的快递却不跟我道歉。
YiChiang_0121
好吧,对不起。现在你能回答我了吗?
BO_oN
不能。
YiChiang_0121
为什么?
Bo_ON
我凭什么告诉你?这是我和G4的秘密。你都已经看到了,还问,你爸爸妈妈没教过你要尊重我的隐私吗?
YiChiang_0121
你爸爸妈妈教过你把自己的器官做成标本寄给别人?
B0_0N
你怎么能确定那是我的?你见过?
YiChiang_0121
没有。
Bo_0N
那你怎么不说是小蔺的呢?
YiChiang_0121
开玩笑别太过分。
B0_oN
我的器官也没长在你身上。
YiChiang_0121
我知道,所以它真是你的?
BO_0N
是。
YiChiang_0121
你还好吗?疼吗?
B0_ON
不疼,又长新的了。
YiChiang_0121
这是你自愿的吗?
BO_ON
是。
YiChiang_0121
你确定吗?
YiChiang_0121
不是遇到危险被人胁迫吗?
YiChiang_0121
需要帮助吗?
YiChiang_0121
还是你现在不方便寻求帮助?
Bo_oN
江奕。
Bo_oN
谢谢你给我点赞,但是对不起。
江奕输入:为什么
屏幕上方弹出信息框——
Hermes
奥林匹斯山出事了,主上。
YiChiang_0121?
Hermes
矿工OM230G4在宿舍发生非遗传变异,咬伤了一些工人和门卫后逃走了,具体情况正在调查。
Hermes
是病毒感染,主上。调查人员在他床上发现了一枚玻璃罐,内部精i液含多种变异生物病毒,包括但不限于MBV-2125-4X双链DNA病毒,现场还有个拆封的快递盒,但上面的标签已经被涂黑。不过您放心,两样物品均已被带去采集指纹,我们正前往安保部门调取监控。
Hermes
主上……
YiChiang_0121
这事跟萨拉赫先生没关系。
Hermes
可我们还是得请他来一趟,主上。其他戈耳工正在闹事,说这是谋杀,虽然OM230G4还没死,但他离死不远了。
YiChiang_0121
能把他找回来吗?
Hermes
阿瑞斯已经下令搜山,但愿能尽早找到他吧。另外,宙斯也派空警去拦截萨拉赫先生的飞机。我知道萨拉赫先生是您的朋友,所以再三叮嘱他们尽量不要伤害他。
YiChiang_0121
谢谢。
Hermes
别怕,主上,您享有刑事起诉豁免权。您在哪?我这就去找您。
YiChiang_0121
10分钟后在会议厅见。
Hermes
是,主上。
“连你也不理我啦!”爱伦·迪克森在恸哭中报废,又一次被抬走。江奕切回上个的聊天页面,在那句“为什么”后加上问号,发送——
BO_ON
给塔纳托斯的回礼^ ^
YiChiang_0121
你不怕面临刑事审判或被塔纳托斯法院起诉吗?
Bo_oN
我已经打算自首了。
YiChiang_0121
把聊天记录删干净,如果他们找到你,就说这一切全是我做的:是我欺骗你、绑架你,再把你的器官摘下来送给G4。我有刑事起诉豁免权,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
BO_oN
看不出来你这么虚荣,江奕,宁愿让我出丑,也要自己出风头。
YiChiang_0121?
Bo_ON
你觉得我卑劣到需要找人替我顶罪吗?
YiChiang_0121
不好说,但我想知道G4,他又哪里得罪你了?
B0_oN
他是矿工里面最好看的,他值得这份奖赏。
YiChiang_0121?
Bo_0N
你想要我也可以给你。
YiChiang_0121
我不想要,我也不想再管你了,祝你好运吧,再见。
B0_0N
建议你有空去看看索菲,她有话要对你说。
第90章
到达会议厅,赫尔墨斯已经在那里等他了。“主上。”年轻的情报官欠身恭迎。
“他是怎么感染的?能查出来吗?”江奕直入正题。
“应该是性传播,主上。”他的下属回答,“现场的矿工们称他跑出来的时候没穿裤子,屁股中间插着一支正在蠕动的阳i具”
“……蠕动?”
赫尔墨斯点头,呈献出自己的手机:“这些是他们录的视频,主上。原视频冗长、模糊不清,且运镜糟糕。为提升主上的观看体验,我已对视频做了三处处理:一是高清修复,二是剪出关键片段,三是调整为0.5倍慢速播放。”
“谢谢,辛苦你了。”江奕逐个观看视频。
画面中,OM230G4表情狰狞,像惊悚片里的丧尸,见人就咬,那些被咬伤的矿工轻者送去救治,重者当场击毙。他身后确实有东西在动,它狂暴地扭摆,让江奕想起了断掉的壁虎尾巴,事实上,它比壁虎尾巴还要可怕——它有意识地想要往他身体里钻。
它像千万条丝线一样操纵OM230G4,让他的四肢从中部断裂,弯曲成90°,像个怪物似的在地上爬。他浑身长出浓密的动物毛发,后面拖了一长串角质环,脸到脖子被密匝匝的鳞片和复眼覆盖。
最后,控制他的东西从他嘴里冒出头。它贯穿了他的身体,让他像生活在海洋里的旗鱼,一溜烟没了影。
江奕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脸色从来没这么苍白,仿佛快要休克。他预感到一场大灾难将会爆发。
波诺的这份“回礼”,要比美杜莎的“7号矿井”计划更直接、更疯狂、更具羞辱与破坏性。
他以此昭告世人:他早已将道德、伦理、生态以及个人得失置之度外;他的血肉生生不息;他既能平定世界,又能毁灭世界。
“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对不起。”江奕还回手机,伸出手,像在寻找可以扶靠的东西。
赫尔墨斯迅速撑住他:“我相信主上的为人,您是被利用的,您被先王利用了!”
“你知道?”
“我见过,主上,”他很腼腆地微微一笑说,“我以前也服侍先王沐浴更衣的。”
“纵然被利用,我也还是他的帮凶。我不该捡那个包裹,而且我打开了,我猜出那是他的。天啊,我当时就应该扔掉,不,应该彻底销毁。我没想到它会有这么大的威力,更没想到它会被用来做这种事。可怜的G4,资料显示他才18岁,我本打算把他调去圣城当花艺师的。”
赫尔墨斯一脸忧戚:“主上,主上,如果您需要,我……我也可以去兼职花艺师。”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奕绝望地把他推开,“算了,我对你没脾气。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下令追捕波诺?帮凶有资格抓主谋吗?美杜莎会来找我们的麻烦吗?我又该如何跟八元结社那边交代纳西尔被牵扯进来的事?”
“没关系,主上,交给我。”
“你?”
“是的,主上,我有义务为您分忧。”
“可我不能总麻烦你。”
赫尔墨斯倒在他脚边,抬起头,热切地看着他:“这不是麻烦,主上,我既是情报部长,还是您的外交使节。处理外交事务、维护您的利益,既是我的乐趣,也是我的工作。”
对视良久,江奕轻轻把手放在那颗俊美绝伦的头颅上,两边的小翅膀立即欢快地扇起一阵凉风。“谢谢你,赫尔墨斯,我……我会给你涨薪资的。”
赫尔墨斯眼角含着泪珠,点了点头,忽然眉毛一动,拿出手机。“主上,空警那边来消息说,”他表情僵硬,握起江奕的手,“萨拉赫先生连同他驾驶的飞机——坠海了。”
江奕抽回手,瞠目茫然失措,下一刻,他整个人失去知觉,向后倒去,赫尔墨斯及时用尾巴将他卷住,再起身抱进怀里。“我带您回去休息,主上。”
“你说过你们不会伤害他的!”江奕没有力气再把他推开,“我知道了,你在骗我,纳西尔前辈那么厉害,我不信他会死。这是个拙劣的谎言。电话,我要给他打电话。”
他手指颤抖地打开通讯录,在个人收藏里找到备注“Na”的联系人,点击呼叫。
接电话,快接啊!
摁个接听就好。
对不起,对不起……
别出事,我求您……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
通话结束。
江奕闭上眼睛,悲苦地哭了。
*
有五个小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蜷坐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肩膀上,心绪缭乱,久久地流着泪。期间赫尔墨斯一直守在门外。
“你走吧,赫尔墨斯,”江奕最后回复,“别管我了,也别管这件事,如果你为你自己考虑的话。”
“您在我心中的分量远大于我自己,开开门吧,主上,让我伺候您安歇。”
他慢慢躺下来:“我现在状态很差,赫尔墨斯,你也知道。远离我,状态差的人很危险,你有可能会受伤。”
“不,主上,我不能离开您。”赫尔墨斯说,把脸紧紧贴在门上,“其实,我也有过状态很差的时候,所以我知道这时候我不能离开您。遇到先王之前,我和我的家人被公允会追杀,我有父母和两个弟弟妹妹,我们被迫躲在牛津郡威萨姆森林的一个树洞里。
“有一次我嘴馋,偷偷出去找吃的,回来就被告知我的父亲在找我的路上惨遭枪杀。那晚,我眼睁睁看着母亲失声痛哭,弟弟妹妹也都抱着父亲的尸体在哭,他们责怪我不懂事,是我害父亲身亡。我很难过,但是我并没有掉眼泪,因为我知道我没资格哭闹或是崩溃。
“母亲身体孱弱,弟弟妹妹又年龄太小,能撑起这个家的只有我了。我必须坚强地、镇定自若地面对这一切,情绪失控只会让我失去更多的家人。
“我多希望那时候能有人理解我、陪伴我,给我一个拥抱,哪怕是一句简单的关心。没有。即便我竭尽全力对他们好都没能换来他们的原谅,不过没关系,保护他们本就是我的责任。
“后来遇到先王,他可怜我们,给了我们一大笔钱。可是我很清楚,先王是我们的贵人,我们不能就这么拿钱跑路。于是我像条赖皮狗似的跟着他,从为他洗衣做饭,到出谋划策、招兵买马,再到代表他参与境外会议、签署条约,只为能让我的家人住进圣城。”
江奕擦掉眼泪,转头呆呆地望着门。
赫尔墨斯继续说:“主上,您是父亲死后第一个关心过我的人,也是除家人以外唯一一个让我想付出真情的人。看到您,就像看到曾经的、真实的我自己。此刻开始,江奕先生,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您这边。我,希尔维乌斯·林奇,到死不变是您忠诚的仆人,和朋友。”
话音落下,门打开,他失去平衡向前倒去,被开门的男孩扶住双肩。“谢谢你,希尔维……”那双漂亮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泪光,“饿了吧?餐厅十点关门,还有半小时,走,我请你吃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