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80

    第71章

    “欢迎回家。”

    神庙会议室内,贝蒂·费勒斯率先说。

    纳西尔:“欢迎回家。”

    坦狄薇:“欢迎回家。”

    卡莉莎:“欢迎回家。”

    梅森:“我要哭,谁有纸?”

    江奕淡淡一笑。

    时过境迁,他看着依旧熟悉的面孔、未曾改变的环境,在布恩庄园的那段时光,它们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回忆萦绕心头,他夜夜为他们祈祷,时常幻想久别重逢,或不期而遇。可现如今,当他真的回到这里,并且前辈们都还愿意接纳他,面对家人,他心里却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哀戚。

    他见过太多太多的死亡了。

    “哈桑女士呢?”他问。

    梅森递出字愈的手在空中战栗,除纳西尔外,其他前辈也表情各异。显然,他们才意识到,原来波诺同款功能是可以被江奕解锁的。这让他们忌惮他,尤其是坦狄薇。

    “她在房间,还不知道你回来。”贝蒂说,“当年蔺哲果然没有看走眼,你很有潜力。”

    被提及的人正在卧室的床上躺着,他伤得不算重,确切来说,比在场所有人都轻,因为江奕的反抗并非针对蔺哲,他真正针对的,正躺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只是人类身子骨薄弱,到现在都不愿醒来。

    “哦,谢谢。”江奕坐下来,“他也很厉害。”

    一阵默然。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他?”坦狄薇忍不住问。

    江奕:“因为我们以前是同事。”

    “……我是说波诺!”

    “哦,我没有理由不救他,当时的情况,”他看向纳西尔,“萨拉赫先生也看到了,他们全体倒戈,应该不能这么说,我算不上他们的敌人。我救他,一为我自己,二为新德尔斐,三为蔺哲先生。”

    “所以你还是要走吗?”梅森看着他,眼睛红红的。

    “嗯,等拜访完哈桑女士,蔺哲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后,我就走。期间,我想波诺可以帮助他们。”

    坦狄薇耸耸肩:“你还相信他?”

    “不,”江奕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我要他为我做事,他已经不是至高无上的神了,而我是第二个救他的人。对了,他们呢?”

    “乃缦和弗洛伦斯早在两年前就死了,尸体做成木乃伊安放在生态园。”贝蒂说,“涅瑞欧和罗伯特二十一年后才回来。至于丹尼,他现在是卡莉莎的搭档。”

    “这个点他正在打鼾。”卡莉莎补了一句。

    “嗯,挺好。”

    “你在会更好。”

    “我还不够好。”

    “是你还在自责,哈比比,”纳西尔插进来,“你为你精心策划的哑剧被搞砸、为给我们带来不好的言论而自责。可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捷特的错。然而你们一个走了,一个在你走后每天都在自我惩罚。”

    “什么意思?”

    坦狄薇:“你走那天,蔺哲几乎疯了!”

    梅森:“对,不跟任何人讲话,也不吃不喝。”

    贝蒂:“光埋头工作,在电脑前一坐就是70多个小时,谁劝都不听。

    梅森:“累倒了被我和纳西尔抬回房间输液,醒来第一件事就到处找你,撞得头破血流。”

    贝蒂:“之后他又收拾东西说要搬去胡夫金字塔。”

    卡莉莎:“他下定决心要死在里面,谁都拦不住。”

    坦狄薇:“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纳西尔:“等我们再去看他时,已经人去塔空,后面的你也都知道了。”

    “他很敬业,”江奕笑了笑,“这点值得我去学习。”

    贝蒂、坦狄薇、梅森:“……”

    “哈比比,其实他——”

    “他不爱我,”江奕抢先道,“我也不爱他,我们只是同事,没别的。对不起,现在太晚了,我明天再去拜访哈桑小姐,你们早点休息,晚安。”

    他转身走出会议室,两行热泪划过面庞,在黑暗中闪烁着点点微光。

    他长大了。

    懂得及时止损,避免错上加错。

    一切就此结束吧。

    宿舍门打开,他刻意不去望隔壁房间,径直回到自己原来的卧室,翻出手电筒,便见波诺平躺在床上:他睁着眼睛,胸口虚弱地起伏,像一朵将要蒸发的水之花。

    “我把你的床弄脏了。”

    “哦,没事,回头我再洗。”

    他掀开被子,发现缠裹波诺腹部的绷带已经湿透。“对不起,我去给你换。”

    “不用,”波诺抓住纳西尔借给他的绿短袖的一角,“这不是血,止不住的,它是我的防御机制,在感知到危险后就会自动开启。显然,它在陆地上没什么用,我还是被你们抓住了。”

    “防御这么久很累吧?”江奕拨开刘海,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你好冷,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他走到门边。

    “我不会为你做事,”一串脑电波绊住了他的腿,“我宁愿毁掉我自己。”

    江奕当即折回,手电筒放在枕边,握住他的肩膀:“我不要你死,你不准死。”

    “你想杀死我。”

    “那只是个念头,我杀不死你。”

    “如果我给你杀呢?”

    “我……我不会。”

    波诺笑了,眼神朦胧,呈现出与青春面庞违和的苍老气息:“如果我是人类,我应该会很感动,哪怕我知道你只是想利用我。你想让我清除掉小蔺体内的MBV-2125-4X双链DNA病毒,医好他的眼睛,再教你如何治理城邦。不要对我有所隐瞒,更不要欺骗我,江奕,你能威胁到我,是因为你身上流淌着我的血。”

    “我不想治理城邦,而是你的城邦需要我去治理。”江奕背过身,他感到羞愤,他的心坎被对方戳中了,但又没完全戳破,“我承认我不喜欢你,你有时候很讨厌,非常讨厌,可是新德尔斐,那是你的心血,它是这个世界最后的繁荣。”

    他蹲下来,抱住两膝。“你不能回去,你回去会死的,他们对你都不是真的,不是。”他摘掉冷静、独立,且富含礼貌的面具,“我不想治理你的城邦,我讨厌你,讨厌新德尔斐,我想留在神庙,想吃梅森前辈做的苹果派,可是、可是……他们在等我。”

    “你为什么哭?”波诺坐起来,双手搁在怀里,“你对我也不是真的,我都没有哭。没人对我是真的。”

    “你活该!”江奕回头狠巴巴地瞪着他,“你应该感谢珀尔,她正在被抢救你知道吗?如果没有她,我真不一定会救你。”

    波诺仍面带微笑。“来,让我摸摸你的眼泪。我好久都没有摸过眼泪了。”他伸出右手,上半身轻盈地、飘忽不定地向前探着。

    “不要,蔺哲说,手上细菌多。”江奕用食指关节点了点湿润润的唇瓣,“你要实在想,我去找丁i腈手套。”

    “我的手很干净。”

    “我不信,它们都被染黑了。”

    “黑色也可以很干净。”

    “真的吗?”

    “你能看穿我有没有撒谎。”

    “我没有这个习惯,真的吗?这是什么原理?”

    “我也不知道,量子纠缠吧。”

    江奕打了个寒颤。“好了,你不用再解释。就这一次,下次要戴手套。”他靠过去,再然后,他眼睛下方感受到一丝冰凉——那冰凉让他恍若置身南极大陆。

    “你的眼泪里,有我喜欢的东西。”波诺收回小手,“作为报答,我同意清除小蔺体内的病毒,再教你如何统治我的子民,但我拒绝为他治眼睛,那是我对他父亲的惩罚。”

    “惩罚?为什么?”

    “蔺焕曾在灯塔工作。”

    “我知道,我妈妈也是。”

    波诺讲述:“2117年2月14日,包括他们在内,灯塔六名科学家集体出现核辐射变异症状,最后不得不前往一层,因为一层有防御系统,核辐射变异体一经发现就会被升华清除。”

    “我也知道,是你发明的它。”

    “我的发明曾获得国际专利,灯塔要安装它需要先支付我一大笔钱,后续他们还要交增值税。”

    “……所以呢?为什么要惩罚蔺博士?他没交税?”

    发明家挺了挺身子:“没有核废料或变异体能躲过我的发明,除非,它们在系统以外的地方被研发。”

    “你的意思是,蔺博士他——”

    “没错,事后我们在六层实验室里发现一封遗书,内容是他对亡妻的悼念、儿子的痛恨以及对你父母的嫉妒。他早就想死了,但他见不得别人好,于是暗中培养变异病毒,让全体科学家为他陪葬。”

    江奕震惊得向后趔趄,差点摔倒。

    波诺头歪在一边,继续道:“我最好的朋友,伊芙琳·文博士,也不幸位列其中。他们当时正在进行‘水母永生’计划,计划一旦成功,新的海洋,新的土壤、空气,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停住,喘了几口气。

    “可最后,他把一切都毁了。他自私、狭隘、心理扭曲,丝毫不尊重团队的劳动成果。这个狡猾的白痴让全世界为他的错误买单。一个坏到骨子里的人类,他的子孙后代也不应该有好下场。”

    “我、我无法相信。”江奕软绵无力地坐在床边。

    “你可以去问他,”波诺侧过身,“小蔺已经醒了,在想一会儿该如何面对你——‘事已至此,先做饭吧。’不要拒绝他对你的好,江奕,如果你可怜他,就让他继续赎罪,他命中注定是你的人。”

    “……我想知道,那个计划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有,伊芙琳和沈博士临死前来电说计划后续交由我负责。六个人的工作全压在我身上,有点吃力,并且错过了最佳时机,计划的主心骨不在,你们还想要我的命。”

    “对不起,”江奕满含歉意,“或许我可以帮你。”

    波诺转过脸对着他,稍停片刻后哑然失笑:“你?”

    “是。”

    波诺:“你知道逆向发育的生物学机制吗?”

    江奕:“……”

    波诺:“知道单细胞多组学和基因编辑技术吗?”

    江奕:“……”

    波诺:“分得清出芽生殖、横裂生殖和足囊生殖吗?”

    江奕:“……”

    “我可以学。”他有些懊丧地表示。

    出人意料,波诺竟咧嘴笑起来,露出两颗白色小虎牙。他的笑容有些像挖苦,有些像欣慰,也有些不屑一顾。他用手捏了捏江奕的脸:“但我不可以等你,你——你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就行。”

    闪光门铃亮了。

    第72章

    江奕望着一闪一闪的柔光,然后回头。

    “去吧。”

    “哦。”

    他带上手电筒,打开门,看见蔺哲——他站在距离自己约莫30公分的地方,穿着系有皮带的白色衣裳,一脸疲态,比以前消瘦了,皮肤上还有电刑留下的利希滕贝格图形疤印。

    蔺哲问:“这身衣裳是?”

    “萨拉赫先生为你换的。”江奕回答,尽管这是谎言,因为他没法实话实说。

    不过比起内容,他的回答方式更让他愕然失色。蔺哲后退两步:“你……你是谁?”

    “我是江奕,蔺先生。”

    “江奕?……不,你到底是谁?别过来,别碰我!”

    江奕无奈将迈出的腿又收回去。“我真是江奕,蔺哲。”他放下手,“不信的话,你可以来碰我。”

    蔺哲慢慢摇头:“我不要,我只要江奕。”

    “蔺哲。”

    “江奕在哪?”

    “就在你面前。”

    “我不信!”

    江奕认真地注视他:“愿三年后我们都活着。成长,并有所改善。蔺哲,你违约了。”

    违约者脑袋一歪,好像在沉思,随即,两片发白的嘴唇开始颤抖。“抱歉,”他双手掩面,撩了下头发,“我……我给你做了鸡蛋羹。”

    “谢谢,可我吃不下这么多,”江奕看着茶几上满满一碗的食物,“蔺哲先生,要不你帮我吃点?”

    “啊?好,江奕……”他笑得断断续续,“请坐,孩子,请坐……”

    “嗯,你也是。”

    他们像曾经一样,在缺乏光的空间里坐在一起吃饭,只是,这次江奕没有越界。在平分食物并道谢后,他就自顾自地吃起来。

    “我为我此前的行为向你道歉。”蔺哲说。

    江奕回应:“没关系。”

    “同时我也祝贺你。”

    “嗯,谢谢。”

    “关于角斗场——”

    “不要再回忆它。”

    “好,我知道了。波诺呢?”

    “他在我房间。”

    “……啊?”

    “是的,他今晚睡我房间。”

    “他怎么会……?”

    “我要带他来的。”

    “哦,那你呢?”

    “沙发。”

    蔺哲稍事停顿。

    “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江奕率先想到蔺博士的事。

    要问问他吗?——算了。

    “有啊,他说,你命中注定是我的人。可怜的神,都22世纪了还搞农奴制。”

    蔺哲拿勺子的手停在半空。

    “我是你的人。”

    他若无其事地把勺子伸进嘴里。

    江奕转头,一脸惊讶,他没料到这人会直接肯定,搞得他都不知道怎么回复了。

    蔺哲把食物全然咽下去:“今晚你睡我房间。”

    “不用,蔺哲先生。”

    “你不放心的话,我去工作室过夜,你把我反锁在门外,我绝对不会打扰你。”他语速很快,好像要抢着把话说完,以免被脑电波打断。

    “别这样,你不用为我考虑,多考虑你自己吧。”

    “我就是在为我自己考虑。你说过,我跟你一样。”

    江奕望着窗外繁星点点的天空:“那都是我胡说的,蔺哲先生,我们不一样,我们怎么会一样呢?世界上最完美的双胞胎都不完全一样。我们之间的差距很大呢。”

    蔺哲一阵犹豫过后,说了句让他很吃惊的话:“江奕,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对不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目光游移不定,“我们以前是,是同事啊。”

    “以前?”

    “没错。”

    蔺哲脸上毫无表情:“那现在和以后呢?”

    “我不会待太久。”江奕点着沙发扶手回答。

    “为什么?”身边人突然靠近,像大蝙蝠似的把他罩住,“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流言蜚语?我们不应该被世俗打败。我们是清白的。”

    江奕双手抵住他的肩膀:“不,跟你没关系,蔺哲先生。因为我有别的事情要处理。”

    蔺哲沉默不语,湿热而略微急促的呼吸扑打在江奕脖间,弄得他意识逐渐醺醺然。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天花板,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了《浪漫邂逅》里的普赛克。手电筒电量耗尽,他感受到蔺哲向后移动,把脸贴在他心脏的位置,胳膊牢牢圈住他,如同上下延伸的藤蔓。

    “其实,无论主观还是客观,我都不想离开你。”蔺哲轻轻地说,“我恨我现在的状态,恨这个世界,更恨我自己和对你的所作所为。而你,你本身,江奕,你是我……是我所珍惜的全部的爱了。”

    江奕呆呆地睁着眼睛,大颗泪珠一对接一对地往下掉,他感觉他的身体即将被点燃。他把手放进蔺哲的头发里,乖乖地被他抱着。

    他们都太需要拥抱。

    “如果你有更好的前程,或更重要的使命,”恨世之人得体地微微一笑,撑着盲杖走出宿舍,“尽管去吧,它们比我更需要你,江奕先生。”

    第73章

    凌晨五点,江奕敲响阿米拉·阿里-易卜拉欣·哈桑的门,他知道她会在一个小时后会睡觉。

    “江江……”她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盯着他,双手颤颤巍巍地放在他脸上,“我的好江江……你变得比以前更……更漂亮了……”

    江奕扬唇:“好久不见,阿米拉前辈。”

    忽然她脸色一变,整个人扑过来,他们一起摔倒在走廊地板上。然后,那双鹰爪般的手抓起他的脑袋,不断往门框上撞,伴随失控的大喊大叫。

    很快坦狄薇和梅森赶来,强行把她从江奕身上拖开,纳西尔用舌头把他拽起来。“因沙安拉,我猜你的脑电波让她感受到某种冒犯,”他扶着他说,“埃玫的独立意识很强,未经同意传输信息远比让她自己捕捉更令她抓狂。你流血了,哈比比,我带你去包扎。”

    “这样啊,对不起。”江奕软绵绵地靠在纳西尔手臂上,“我原本以为,我能跟她更好地交流呢。”

    “跟我交流也一样。”纳西尔带他到他和梅森的宿舍。他们睡上下铺:下面是大床,堆满花里胡哨的衣裳和袜子;沿木梯往上走是单人床,洁净素雅,枕边还有一只可爱的黑猫木偶。

    江奕被放在一张竹制躺椅上。“是关于矿洞测绘的,以前我没太关注过这个,最近有些感兴趣。”

    “她的工作确实很容易被忽视,”纳西尔带着棉签和消炎药向他走来,“毕竟我、马斯、塔迪、凯利、捷特还有你,我们致力于神庙系统管理、高维空间修筑及遗民的探测与转移。只有贝伊和埃玫,她们仍不愿放弃地球。除了管理神庙,贝伊还同海裔保持联络,近五年,大多海洋工程都有她的一份力;埃玫要通过测绘矿区辐射预测污染物迁移路径,还要指导修复工程。”

    江奕问:“她看到外面的世界,会不会很痛苦?”

    “会,”纳西尔为他缠上纱布,“但这是她的工作。”

    “蔺哲已经醒了,波诺答应我,会杀死他体内的、我记不清叫什么的病毒。”江奕又道,“我今天下午就走。”

    “离开他,你会痛苦吗?”

    “会,但这是我的工作。”

    *

    中午,他们围在一桌吃饭。

    波诺夹在江奕和蔺哲中间,对面是坦狄薇、纳西尔、卡莉莎和丹尼,梅森和贝蒂位于两边。

    丹尼似乎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惊讶,坦狄薇倒是怒形于色,她应该是他们当中最恨波诺的人。

    “你的厨艺让你成为了22世纪最有魅力的海龟,梅森·亚当斯。”波诺托腮,“难怪江奕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吃完这顿饭再走。”

    脑电波没有声音,也没有语气,可江奕总感觉波诺故意在他面前充长辈。

    “喜欢就多吃些,”梅森乐呵呵地挠挠头,“细胳膊细腿的,一看平常就吃不饱,不够我再去给你做。”说完他便遭到一个防不胜防的肘击。

    “啧,人家都愿意帮蔺工治病了。”

    “杀人犯去教堂做个礼拜就不用下地狱了吗?”坦狄薇冷冷道,“他在我这里永远都无法洗白,我是看在江奕的面子上才能容忍他和我面对面。”

    江奕碰了碰波诺,暗道:“我们出去吃吧。”

    然而,这家伙的字典里似乎并没有“回避“一词。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你的敌意,坦狄薇·西苏鲁,”波诺满面微笑,“对于你的家人,我感到抱歉,不过我希望你能明白,大众的进步离不开小众的牺牲。当年,正是因为有你姐姐作为前车之鉴,基因改造手术的成功率才能从55.2%提升到77.6%。”

    坦狄薇攥紧刀叉。

    “另外,我从不去教堂做礼拜。其次,下地狱?我就是地狱。我也不在乎我是黑是白。现在,我只希望你们能按时支付我这一堆食材的费用。”

    下一秒,刀子划过波诺侧脸,掉在地上。

    坦狄薇径直走来,揪起他的领子,再把他撂倒,跟着拳头抡上去:

    “我忍你很久了!

    “这一拳是替我家人打的。我真想把你的头摁进他们的墓碑里!哦不,他们见到你会被恶心得死第二次。

    “这一拳是替那些受害者打的。合着进步全归你,牺牲爱谁谁是吧?你不害臊吗?贱人,但凡你要点脸都说不出这种混账话。

    “这一拳是我自己的。地狱?你在我这里就是狗屎!跟我讲大道理?真主在上,我对你没有道理,只有一拳打死!

    “你不是要费用吗?我这就给你费用。”

    她从餐盘择下一条鸡腿狠狠捅进他嘴里,紧接着将大半瓶苏打水灌进去。直到波诺被折磨得翻了白眼,众人才反应过来,除蔺哲和丹尼外纷纷动身拉架。

    到最后,坦狄薇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波诺则被打得血肉模糊,而后面部渐渐复原,他躺在那里,两眼僵直,像因惊吓过度而丢了魂。终于,他吐掉鸡腿,爬起来抹了抹嘴角:“你怎么敢?”

    “我就敢,你能怎样?想再来一遍?”

    江奕看双方剑拔弩张,赶紧横在他们中间。他不太会劝架。“要不……吃完饭再来?”

    第74章

    新德尔斐在南欧,实际上,和古德尔斐遗址在同一个位置,也就是希腊福基斯。

    在德尔斐神庙中,曾经的阿波罗太阳神庙如今改造成新德尔斐的会议厅,雅典女神庙则供“众神”居住,体育训练场和运动场扩大为圣城,剧场作为角斗场。

    这个被古希腊人称为“地球肚脐”的地方,成了22世纪的底比斯,是世界上最后的繁荣所在,权力所在。

    在今天,2128年3月2日,世界中心最大的统治者——江奕,即将迎来新王加冕仪式。

    “主祭大人不在,”赫尔墨斯说,“本来应该是他为您准备净礼的。”

    “没关系,他是生病了吗?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江奕泡在一口叫“卡斯塔利亚泉”的池水中,两名穿白袍的女祭司为他抛洒月桂,祭司团用橄榄枝引领少年合唱团吟唱《德尔斐颂歌》。

    他的情报部长点点头,然后又摇头,叹气道:“他的贴身男仆死了,他为此日日流泪,先王不忍心看他继续痛苦,就把他送到了一个快乐的地方。”

    “波诺好像很在乎他。”

    “岂止是在乎!”蛇尾美少男叫道,鬓边的小翅膀扇动起来,用他的商神权杖敲敲地板,“先王把他当亲生孩子一样,他被赋予别人几十年都不一定能拿到的头衔,还可以不用来上班;他曾住在先王的普罗梵救生艇里,日常就是吃喝玩乐。”

    江奕眉头微皱:“他叫什么名字?”

    “他全名很长,先王惯以昵称唤他,我记得是,塔齐欧。”

    “难怪。”他沉思良久,苦笑了一下。

    赫尔墨斯大惑不解地看着他问:主上认识他?”

    “不算认识,总之,波诺宠爱他肯定有他的道理。”忽然他想到什么,“你刚说他的贴身男仆死了?”

    “是,主上。”

    “他叫什么?你知道吗?”

    “姓斯图尔特,主上。”

    答案和他猜测的一样。即便如此,江奕心里仍不免一震,他故作淡定,问:“他死了?怎么死的?他已经被埋葬了吗?”

    “据说是和主祭大人玩游戏玩死的,”赫尔墨斯眨眨眼睛,“神庙里没有他的坟墓,许是先王有意私藏。”

    江奕:“……”

    他决定向波诺问清楚这件事,但由于经验不足,脑电波传送到祭品羊羔那里,祭坛被踢翻,小羊跑掉了。

    净礼完毕,接着就到竞技试炼。

    江奕先后驾驶战车、投掷标枪,所幸这些是他在四维空间当法老时就学会的本领。

    随后,雅典娜上前质询他治国之道。江奕记得卢卡斯曾教过他一篇文章。“大凡治理国家的道理,必先使百姓富裕。百姓富裕,国家就容易治理;百姓贫穷,国家就难以治理。”

    再然后,他需要带着一把双面斧头通关石阵迷宫,找到新德尔斐徽章。斧头很沉,他没办法用它们为自己开路,只能边躲边钻空子,好在挑战规则是拿到徽章就行。徽章是三位一体式形状,白底,有金属边框,三位分别点缀绿色赫卡忒之轮、金色太阳十字架和蓝色角神符号,正中心有个镂空的“∞”。

    最后,狄俄尼索斯为他呈上金制圣杯,里面满满的葡萄酒,以考验他的酒力。江奕不太能理解这一项目的必要性。为了防止自己醉倒,他喝得很慢,慢到将近二十分钟过去,杯里还剩一大半。

    他脸颊发热,头也开始晕了。“您已不胜酒力,主上。”狄俄尼索斯微笑着说,“不要勉强自己,主上。”他身上除了有股酒味,还有香浓的油膏气息。

    江奕缓缓从杯子里抬起头。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只看见狄俄尼索斯在和自己对视后吓白了脸,立即跪倒在地。

    所有人跪倒在地。“谢谢关心,”江奕舔舔嘴唇,温和一笑,“我可以。”

    半是歉疚,半是负气,他不由自主加快了速度。酒精咕嘟咕嘟灌进他的肚子里,一部分从嘴角溢出,在他脖子上纵横交错,通入领口。

    终于,江奕放下酒杯。他懵憕地站在那里,身体微微摇晃。他自认为他没有醉,嗯,至少他还能为自己控制不住的痴笑而感到难为情呢。

    他按照流程,一步三摇来到太阳神像面前,跪地俯首,宛如《册封仪式》里获封骑士的年轻人。

    祭司郑重庄严地将月桂金冠戴在他的头顶,高呼:“阿波罗之光将照彻汝之灵魂!授予汝太阳般明晰的智慧,箭矢般精准的决断,和史诗般永恒的王权!”

    金叶子随风飘摇,几乎与他柔软的发丝浑然一体。

    值此之际,江奕也很难界定,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归因于谁?——波诺?父亲?美杜莎?卢卡斯?八元神?德尔斐?蔺哲?还是他自己?

    他起身时,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是宙斯在工作。先前经由抽签选出的100名圣城公民纷纷举起陶片,上面清一色地刻着“是”。

    之后,决策层三神搬来盛满蜂蜜、无花果和葡萄酒的坛子,江奕要做的就是与民众分享。

    醉意渐浓,他努力在天旋地转中保持平衡。

    女祭司在会议厅门前利用镜子点燃火炬,吟咏颂诗:“光明的福玻斯赐下火种,愿你的统治如这火焰,纯净而永恒!”

    前六位圣火使者将火炬从阿波罗太阳神庙传到雅典女神庙,再到体育训练场。最后走向他的是一个带重影的浅金发小女孩,叫弗洛拉,被带出伊甸园不久。在剧场遗址,她将高举的火炬传给他。江奕硬撑着登上阶梯,点燃三足祭坛。

    祭司宣告:“太阳神之力已与王权结合,如预言所示,此乃天命所归!”

    “预言?天命?”质疑自后方来,“说出来连你自己都不信吧!有这能耐当什么祭司呢,去火星出书不比这强?”

    江奕转头望去,由于视线模糊,他只看到一片斑驳的、不属于新德尔斐的身影,打头阵的那位特征很明显,他认出来,那是美杜莎。

    “没想到今天我们会在这里相遇,孩子。”她大声说,“说实话,我对你无比失望,但我这次来并不是为了你。我只要波诺。”

    “他不在。”江奕闭上眼睛,坐在祭坛边,“关于霍普金斯先生,我很抱歉,夫人。”

    狄俄尼索斯抚弄他的雪貂尾巴,道:“这不关我们的事,主上,又没人逼他自杀。”旋即,江奕感知到美杜莎的一条蛇发咬破了这位发言者的喉咙。

    “波诺真的不在这里,”他有些头疼,还有些反胃,“我向你保证,现场只有狄俄尼索斯属于间接性故意犯罪,现在他已经死了,剩下的人没必要被卷进来。”

    “你呢?”美杜莎反过来问他,“你认为你跟你老师的死脱得了干系吗?”

    江奕把脸埋进臂弯,一种近似中毒的痛苦让他备受煎熬。“不能,你要杀死我吗?”

    “告诉我波诺在哪。”她重申她的目的。

    江奕深深吸气,片刻舒缓后,答:“不能。”

    第75章

    那天晚上很多人受伤了。

    他们大多是戈耳工。

    双方第二次大战,美杜莎输了。曾经咬穿波诺一颗心脏的毒蛇,在五年后被江奕用双面斧头砍掉了脑袋。

    “别忘记新德尔斐对你做过什么。”

    美杜莎半倒在地,无头蛇脱落,扭动几下后便被空气中的某种生物分食殆尽,像一瞬间枯萎的花。

    江奕莹润的嘴唇上浮现出笑容:“我知道,夫人。”

    “为什么要庇护他们?”

    “现在这里我做主,夫人。”

    “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知道,没关系。”

    见他们撤军远去,江奕再也支撑不住,用手捂住嘴。真可怜啊,他吐了很多血,吐了那么一大摊血,几乎快赶上他白天喝进去的酒。

    怎么会这样?

    他盯着颤抖的、鲜红而柔软的手掌,仿佛看到死神的镰刀在他眼前摇来晃去。为了保护子民和遥远的家人,这位新王几乎倾尽所有力气,对抗他无比敬重的、带他离开牢笼的施恩主。

    赫尔墨斯飞也似的扶住他,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波诺受伤时会怎么办?”江奕问。

    “先王不会受伤。”

    会,只是他们看不见。

    他又问:“你们受伤时会怎么办?”

    “先王会给我们疗养液,主上。”赫尔墨斯回答。

    疗养液?江奕记得,卡莉莎·琼斯多蒂尔说起过它,只有它能拯救蔺哲的眼睛。

    “给我取一些来。”

    “它在先王的救生艇里,主上。”

    “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不知道它在哪,先王从未跟我们讲过。”

    月亮逐渐清晰,从不规则的一片柔和的光辉变成一个硕大无朋的微笑着的唇,两团灰白色云彩路过它,像天空如愿而至的眼睛。他仰望它们,好像明白普罗梵救生艇在哪了。“你们回去吧,”他强颜欢笑道,“我没事,我想一个人走走。”

    “主上。”

    “回去。”

    一刻钟后,江奕独自来到会议厅。

    指尖沿首席台面轻轻勾勒,他想象自己将会站在这里和大家开会,他上次开会还是在古埃及军帐内和两位将领探讨行军路线,跟图特摩斯三世一样,他选择了他们认为最危险的道路,他承认当时有赌的成分在里边。

    无论是战争还是统治,他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轻易下定论,唯有破釜沉舟、全力以赴,他不给自己留退路,因为从没有真正的路供他可退。

    他希望未来的会议顺顺利利,显然这不太可能,而且太顺利了也不好。波诺曾告诉他:“文明有争议才有发展,道法需要辩论才能精进。”

    短短十一年,他的身份从僭窃者,到渎神者,再到统治者。江奕注定和普通人类不一样,这是他在伊甸园就认清的事实,在于特殊的体质,还有命运。

    他想起他熟知的末世同胞们,蔺哲这么大还在上学,贝蒂、阿米拉和坦狄薇也是;纳西尔在游历世界,学习全球各地的文化和地理;梅森由于受不了同学的孤立而退学在家,心情不好就去做饭;卡莉莎的生命里没有十一岁。

    他走向会议厅右侧席位,那个他印象里始终空着的灯塔王座。他握住椅背上落灰的小灯泡,心道:“一个人住在快乐的地方,真的会快乐吗?”

    然后,江奕躺上去,侧过脸,目光闪烁,又好像在笑。“我喜欢你们的故事,我不喜欢我自己的故事。”他闭上眼睛,双手交叠在胸口,“我和蔺哲,好像是一对很严重的错误。严重到……不应该存在。可是他很好,很好很好很好,所以,不应该存在的,只有我才对。”

    他发现这个座椅很舒服,像一块由小动物精心搭建的窝,刚刚好能容下他。

    自始至终他想要的,都不过是个“窝”而已。

    睡觉吧,好好地睡上一觉。

    他相信未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相信“相信即存在”。

    第二天一早,江奕来到伊甸园。

    此前,他止步于入口处,不受控制地流泪、发抖,并感到羞耻,后退、前进、再后退,来来回回。最后他攥住赫拉的手,求她拽也要把他拽进去。

    神,必须睁开眼睛看世界。——蔺哲

    明君必察民,善治先通情。——波诺

    如今住在这里的孩子没有一个认识他,也没有人敢欺负他。相反,他们全都围过来,争先恐后想要得到他的爱抚和垂怜。

    好在没有第二个孩子像他。

    只是,新人类培养舱没有以前拥挤了,零零散散的,数量逐年递减。“它们是哪来的?”江奕问出这个困扰了他很多年的问题。

    “是经过甄选的死者克隆体,主上。”赫拉回答,“已经没有人类愿意并能够生育,以前死去的人太多太多,而今就连尸体也变得稀有。新人类从来就不是新人类,希望全都是佯作出来的虚假表象。”

    毫无疑问,这是人类最糟糕的延续方式,江奕讨厌它。随即他意识到,前面已经没有路了。“园长,你说,狄俄尼索斯的基因会被送到这里边吗?”

    “他在,您瞧,”她指道,“那里,长尾巴的。”

    “等他长大,我想让他继续当酒神。”

    “但愿他会像上辈子一样努力。”

    “他也努力过吗?”

    “他的前半生可以说是励志电影。”

    “那后半生是?

    “资本家写的烂尾小说。”

    “我想废除电刑。”江奕凝望胚胎,“今天下午三点召开会议,废旧制,立新章。”

    第76章

    江奕登上首席台。

    ——众神听令:第十次十二主神代表大会即将召开,速至德尔斐之眼聚首,违者以渎神论处。

    下一刻,他看见“众神”像闪动的、不稳定的画面般,显现在各自的王座之上,最终清晰而立体。原来他们是可以被某种装置传送到这里的。

    可按理说应到场10名议员,实际却只来了9个。除灯塔王座和葡萄藤王座外,还空着制衡右轴的狩猎王座,是对外特工首领阿尔忒弥斯的位置。

    说真的,起初江奕并不理解波诺为什么设立这一神职,后来他恍然大悟,埃塞俄比亚狼人的灭绝、时不时冒出来奚落他的脑电波,以及纳米布沙漠的不期而遇,想必都与这位首领有着不可估量的联系吧。

    他第一次见阿尔忒弥斯,是在神庙客厅的观众席,她长得非常美丽,江奕印象深刻,那时他感觉自己好像见到了真正的电影明星:

    她的灰棕色卷发一半披在后背,一半放在胸前,旁边是七条叠戴的猎狗挂坠项链,珍珠色的礼裙外搭两层白纱。她手持一条丝柏枝,上面有两三个球果。她的眼睛是深褐色,头上有一对驯鹿角,它们遮挡了后排四位观众的视野。她个子很高,穿的是苔藓色浅口单鞋,站起来有190公分。

    江奕问她的情况,赫尔墨斯回答:“特工指挥官大人有她自己的工作安排,先王在位时,她也经常迟到。记得第七次主神大会,她在散会半小时后才赶来,被先王责备并扣除半年薪资,这让她破天荒地提早参与了之后的两次会议。”

    “可是她又迟到了,”江奕稍稍停顿,“为什么?”

    见赫尔墨斯闪烁其词,他大概懂了——阿尔忒弥斯不喜欢新德尔斐的人类领袖,波诺给了她花不完的薪资,所以她不在乎这份工作。

    他看向内部肃清者涅墨西斯,然后垂下眼皮:“那么,她以后也不用来了。从今天开始,撤去对外特工部队,保留阿尔忒弥斯神祇封号,职能改为环境工程,雅典娜暂代。”

    灯泡们瞬时间黄蓝交错。

    合色棱镜文字丛生——

    雅典娜:主上圣明。

    宙斯:辛西亚是新德尔斐的元老之一,革职一事,还请主上慎重考虑。

    德墨忒尔:再给她一次机会吧,主上。真细究起来,拉姆诺斯的女神也迟到过不少次呢。

    涅墨西斯:我还在这里,顺便说一句,我支持你,但你头上的麦穗该换新了,老太婆。

    赫拉:一切以神谕为主,神谕明确规定“违者以渎神论处”。

    赫尔墨斯:确实,当年先王已经容忍她好几次了。

    赫菲斯托斯:渎神者若得不到应有的惩罚,对我们这些虔诚的信徒实在不公。

    阿瑞斯:这是主上登基以来第一次召开会议,她故意迟到,就是对主上、对神权的大不敬。

    卡俄斯:你又如何断定她是故意的呢?

    …………

    以下是根据议员发言自动生成的辩论报告。

    辩题:阿尔忒弥斯是否应该被革职?

    正方观点:阿尔忒弥斯屡教不改,当以渎神罪革其职务,并关进塔耳塔洛斯深渊监狱。

    正方辩手:雅典娜、赫拉、赫尔墨斯、赫菲斯托斯、阿瑞斯

    反方观点:阿尔忒弥斯为新德尔斐元老级议员,应享有法律特权,且其能力超群,行事诡秘莫测,得罪她无异于得罪第二个波诺。

    反方辩手:宙斯、德墨忒尔、涅墨西斯、卡俄斯

    到最后,九双眼睛牢牢地盯着江奕,就像他是一头无法预测行为的野兽。他们的目光有热切、谨慎、乞求、不屑、冷漠,还有拭目以待。

    “褫夺阿尔忒弥斯神祇封号,”江奕点点头,脸上没带任何笑容,“将索菲·范沃伦霍夫打入谪咎汀,终身监禁。现在就去办吧。”

    涅墨西斯&卡俄斯:“是,主上。”

    “主上圣明。”

    “主上圣明。”

    “主上圣明。”

    他一抬手,全场肃静。

    “现在,我要向各位宣布一件事情,我打算,废除每月一次的全城通感仪式制度,以及电刑。”

    午饭前,他带赫尔墨斯去了趟圣城。

    和底比斯不一样,22世纪的圣城是高楼大厦,是车水马龙,也是醉生梦死。这里遍布剧院和博物馆,随处可见的空中列车、全息橱窗和仿真机器人。

    住在这里的全都是异种,被称为“神裔”的异种,他们有的是战俘,有的曾是流民,有的在伊甸园长大,之后接受基因改造手术与动植物融合,被送到这里工作、生活。他们可以繁衍,但都不想繁衍,波诺也无意出台相关政策。

    “先王认为,既然颁布新政策就要以身作则,用实际行动号召广大群众加入。然而先王洁身自好,又独断专行,对婚育之事不屑一顾,自然也对神裔们的私生活不做过多要求。狄俄尼索斯倒是很乐意言传身教,八年前,他以此为主题举办商业巡演,全套下来收益为0。”

    回忆结束,江奕再次望向合色棱镜——

    雅典娜:主上圣明。

    阿瑞斯:仪式不能取消,主上,这是防范异教徒的必要手段。

    德墨忒尔:异教徒自古就有,按照司令的意思,过去的统治者都得去学通感吗?

    宙斯:不然呢?他们当中但凡有一个会通感,今天坐在这里的就不是我们几个了。

    赫拉:不见得,我是说,通感不能用作长久之计,毕竟先王怎么倒台的我们又不是没见过。

    赫尔墨斯:先王失去了民心,而主上继位是民心所向的结果。

    赫菲斯托斯:但我们的新王年纪尚轻、资质尚浅、神权尚未稳固,恐怕异教徒早已潜伏城中,他们蠢蠢欲动,迫不及待想要摸到主上的把柄,好有理由鼓动群众造反。

    宙斯:简单,让主上再进行一次通感仪式,有异心者统统抓起来,该流放流放,该枪毙枪毙。

    雅典娜:然后把今天载入史册,记为“禁果的征服与屠城”,或“圣城大清洗”,“三三运动”怎么样?

    …………

    以下是根据议员发言自动生成的辩论报告。

    辩题:是否应该废除每月一次的通感仪式及电击刑罚?

    正方观点:废除这两项制度,归还神裔个体自由权,以维护圣城秩序,推动新德尔斐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优化转型。

    正方辩手:雅典娜、德墨忒尔、赫拉、赫尔墨斯、赫菲斯托斯

    反方观点:保留这两项制度,统筹全城管理,既能够保证神权的高效性和权威性,也是对肃清异教徒工作的查漏补缺。

    反方辩手:阿瑞斯、宙斯

    “即日起,废除通感仪式与电击刑罚,圣城全体神裔享有个体自由权。”江奕目光跃过棱镜,“会议结束后,阿瑞斯,跟赫尔墨斯对圣城进行全面视察,所有异教徒及嫌疑分子安装GPS定位器,凡违抗此令者,一律收监服劳役。”

    阿瑞斯&赫尔墨斯:“是,主上。”

    “另外,这葡萄藤王座长时间空着也不是办法。”主上真诚发问,“你们觉得,选个怎样出众的神裔,能够坐稳这一位置?请各位大胆举荐。”

    在长达十分钟的静默里,江奕平和地相继注视每一位神的眼睛,其实不需要合色棱镜,他就能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波诺也可以这样,而合色棱镜的存在只是便于将他们的想法公开展示。

    终于他转身——

    赫菲斯托斯:狄俄尼索斯神祇封号的上一任享有者,尼古拉·康斯坦丁努,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叫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属黄喉貂异种,是恶迹昭著的异教徒头目之一。公会成立初期,尼古拉·康斯坦丁努大义灭亲,将弟弟及其同僚行踪汇报给先王,不久,包括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在内的523名异教徒收监谪咎汀。单论能力,弟弟的声波降头术不比哥哥差,就看他愿不愿意痛改前非,效忠主上了。

    这时卡俄斯和涅墨西斯回来:“事情已办妥,主上。”

    “再陪我到谪咎汀走一趟,卡俄斯,去看看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先生。散会。”

    第77章

    晚上十点,江奕再次来到会议厅,手里拿着一份打印纸。这里没有熄灯的规定,他习惯性走向灯塔王座,如今那块地方在他心中仅次于神庙宿舍。

    因为目前他连一间属于自己的卧室都没有,因为波诺不需要在新德尔斐过夜。

    躺上去的一刹那,江奕感觉整颗心宁静下来,他将打印纸举高,背光的文字倏然变暗:

    新德尔斐圣城思想解放与秩序整肃法令

    ——根据新德尔斐刑法修正案(四)修订

    第一条  废除旧制

    1. 自本法令颁布之日起,全面废除通感仪式及电刑等肉i体刑罚。

    2. 所有神裔享有个体自由权利,不得以信仰或理念差异定罪。

    第二条  监控措施

    1. 下列神裔须于72小时内至忒弥斯署植入皮下GPS芯片:

    (1)已登记在册的异教徒。

    (2)被两名及以上神裔举报的可疑分子。

    (3)经思想审查量表判定为“潜在威胁”者。

    2. 监控期设为:

    (1)一级嫌疑者:终身监控。

    (2)二级嫌疑者:5-20年监控。

    3. 监控期间需遵守:

    (1)每日22:00-6:00宵禁。

    (2)每周思想汇报。

    (3)禁止进入城内政府部门、通讯基站等敏感区域。

    第三条  惩戒制度

    1. 违反本法令者,将判处:

    (1)初次违抗:5年起劳役改造(矿场/芯片工厂)。

    (2)二次违抗:塔耳塔洛斯终身监禁。

    2. 擅自拆除监控设备及包庇嫌疑分子者,同罪论处。

    附则:本法令最终解释权归新德尔斐公会所有。

    新德尔斐忒弥斯署

    2128年3月3日

    看完后,他把它放在腿上,双手交叉在怀中,对于没人来打扰他而感到满足,为了自己前所未有的精神压力、为了他的十四行诗一般的情怀而对着天花板发呆。

    他就这样坐了大概半个小时,一边放空大脑,一边任由噩梦以回忆的形式席卷而来。

    六个小时前——

    “原来在谪咎汀,犯人们住的地方都不一样。”

    江奕跟在卡俄斯身边,四处张望,这里和布恩庄园简直是云泥之别,遍地破砖烂瓦、塑料包装,还有变质腐坏的食物,蝇虫在酸臭的空气中飞舞、爬来爬去。

    毫无疑问,这就是一片垃圾场。

    卡俄斯回答:“那是当然,主上,谪咎汀远比您想象中复杂得多,因为其本身并不是单调的一片区域,而是空间、是维度的阻隔。它是先王无上智慧的结晶之一,也是新德尔斐的特色与权威所在。”

    “囚犯和牢狱之间也存在某种哲学上的奥秘吧?”

    “哲学?不,是按长相划分,越好看住的越好。”

    江奕:“……”

    “索菲·范沃伦霍夫就被安排到城堡当国王去了,”卡俄斯舒展棘刺,“而主上的父亲之前一直都住在农村的旱厕里。如果您当初把先王送进来,主上,他能够分到一座宫殿,像枫丹白露宫那样。”

    江奕经过一番沉思后摇头:“他会被分到希律皇宫,抑或是巨人的花园。”

    卡俄斯带他到一间苞米节扎的窝棚跟前,从外面就能看见那里躺着个男人,他穿得破破烂烂,边打鼾边用手挠肚子,及肚子以下的部位。“这就是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主上。”

    “哦。”江奕回复,腿已经跨了进去。

    他走到他身边,蹲下来,端详良久——这位先生身体微微发福,姜黄色的头发油腻而稀疏,脸上有很明显的法令纹、泪沟和眼袋,唇周有胡茬,但是他的五官不算丑陋,甚至有种尚未完全褪去的精致。

    江奕:“他以前应该非常好看。”

    “他年轻时确实迷人,”卡俄斯说,“仅凭一张脸就能让无数俊男美女为之倾倒,然而极其恶劣的私生活让他不到二十岁就染了一身脏病。请主上离他远些。”

    或许是说话声太大,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在江奕起身并退后时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睛,他的眼睛是灰绿色,浑浊无神,下三白有些发黄,眼角尖锐。他撑起笨重的身子,以一种奇妙的姿势打量江奕。

    “新来的?”他嬉皮笑脸,然后一拍脑门,看向卡俄斯,“不错,我很满意,这小礼物我收下了,你滚吧。”

    江奕:“?”

    “放肆!这是我们的新会长,是你的主人。”

    听到这话,迪米特里乌慢腾腾地爬到江奕脚边,仰起脑袋。“那么我的主人,”他抽抽嗒嗒说,“请您屈尊帮帮我……”

    年轻人弯下腰,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帮你什么?”

    “帮我……”男人嘴角抽搐,随即,他当着卡俄斯的面,对江奕说了句极其放诞无礼的话。

    “对不起,这我不能帮你。”江奕蹙起眉毛,转身离开窝棚,卡俄斯随往。

    “我赌你今晚还会来找我,小子!”迪米特里乌追出来喊,“哼,等着吧,今晚你死定啦!”

    江奕从灯塔王座上醒来。

    几点了?他掏出手机——

    23:59

    他站起来,法令滑落到座椅下面,他没管它,径直走出会议厅,忽然又折返,关了灯,并锁好大门。

    第78章

    后来,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被江奕亲自带离谪咎汀,加入德尔斐之眼。深渊囚徒荣获狄俄尼索斯神祇封号,成为新任精神控制与信仰传播局局长。

    没有人知道这中间发生过什么,只看到这位骄奢淫逸的异教徒头目,如今在江奕面前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卑下,且忠诚。

    当他走进帕纳索斯山,置身到清凉、舒适的泉水中以后,他抬起头来,眼睛顺着一双粉红色长腿慢慢抬上去,最后落在一张嵌满鹌鹑羽毛的苍老面孔上。

    江奕双眼蒙眬地凝神盯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背过身,从水里走出来,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瓦松绿色运动服。

    “给你添麻烦了,赫菲斯托斯。”

    “能带主上参观巴别工造是我的荣幸。”

    赫菲斯托斯是巴别工造的领班,巴别工造是新德尔斐中央科技工坊,即科技研发与能源管理部门,负责城市运转、公共设施维护与技术创新。“我们的信条是,创新引领发展,科技铸就圣城。”

    巴别工造有个标志性设施,那就是巴别塔,它既是能源中枢,也是新德尔斐最醒目的建筑。江奕回来时就看到过它,那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银白色塔楼,在夜间能够散发出柔和的蓝色微光。赫菲斯托斯道:“巴别塔顶那个像甜甜圈的东西,就是托卡马克。”

    “我知道,”江奕抬头看,“它可以约束电磁波驱动,让我们实现对聚变反应的控制,我以前用质能方程解过和它有关的物理题。就是它为圣城供电吗?”

    “不错,神裔们管它叫‘圣光核心’。此外,巴别塔还能够为我们提供抽水蓄能、太阳能、风能等清洁能源,以及微电网和充电桩。”

    他们走进巴别塔。“微电网是什么?和别的电网有什么区别吗?”江奕问。

    “是一种电力自治系统,”赫菲斯托斯打开电梯门,邻近的两名穿工作服的神裔和他们一起走进去,“传统电网比它可差得远呢。”

    江奕站在公共观景台上,工坊领班告诉他,圣城中的神裔也可以预约来参观能源运作流程。

    他们离开巴别塔,来到创研区。

    这里分为能源研发部(ERD)、城市建设部(UCD)和民用科技部(CTD)。ERD负责优化巴别塔的聚变反应效率,开发新型储能技术;UCD负责设计并维护圣城的交通体系、公共照明、水循环系统;CTD负责为神裔提供家用机器人、智能家居设备及健康监测技术,他们还会定期举办科技展。

    在巴别工坊,神裔享有两大公共福利:

    首先就是能源补贴。

    神裔可按家庭人数领取免费基础能源配额,超额部分需以贡献值兑换,但额度不会太高。

    其次就是科技教育。

    工坊下设巴别园,伊甸园的孩子在接受基因改造后,资质不错的都会被送到这里,培养成未来的工程师或科学家,其他神裔也可以报名参加免费技术培训课程。

    “工坊到处都安有监控,主上,以便实时监测交通、治安与公共设施状态。”赫菲斯托斯说,“遇到轻微故障,附近就会自动派遣维修无人机处理。我们还有快速反应小组,主要应对能源中断或自然灾害等突发情况。”

    离开的时候,江奕回头,再次凝望巴别塔。

    “为什么要给它取这个名字?”他问。在他的认知里,巴别塔的故事并不美好,它是人类的野心,是从团结到分裂,是语言隔阂以及对权力欲望的批判。

    巴别塔,是分散的文化,也是功亏一篑的理想。

    “先王是想接过前辈的蓝图,替他们完成这座年久失修的文明之塔。”

    江奕猛地看向他。

    震惊、诧异,脑袋嗡嗡。

    好像这不是一句话,而是一道振聋发聩的轰雷。他感觉他的心被一双灼热的手紧紧抓住。那颗已经变成石头的心,它被它们快速地温暖、熔融。

    最后死而复生。

    赫菲斯托斯回应着年轻人的目光,用他那慈祥的、有如山川湖泊般宁谧的眼睛:“巴别工坊以开放、协作、进步为宗旨。期待在您的引领下,这个象征理想的未竟工程——终能够在日落前——冲破天际。”

    第79章

    De profundis Domine

    ——这是江奕第三次遇见这串字母,前两次分别是《圣经·诗篇》第130篇和阿蒂尔·兰波的诗歌《坏血统》。

    那是一个由33名新人类幼崽组成的唱诗班。

    最后排13人,6名男低音、7名女中音;中间排12人,男女对半,都是高音;最前排8人,4位特殊女高音,4位特殊男低音。

    男孩们穿着深绿色立领双排扣长外套,内搭白色亚麻衬衫;女孩们清一色柠檬黄钟型长裙,搭配精致的灰色网纱礼帽和蕾丝手套。

    他们脸上化着淡妆,站在乐谱架前演唱拉丁语圣歌,面对江奕和他的10个议员,像一群被仙女赋予生命的古董陶瓷娃娃:

    不可直视的男孩啊,我从深处向你求告!

    神啊,求你听我的声音,

    愿你侧耳听我恳求的声音!

    万王之王啊!你若究察罪孽,

    谁能站得住呢?

    但在你有赦免之恩,要叫人敬畏你。

    我等候永恒的主,我的心等候,

    我也仰望他的神谕。

    我的心等候主,胜于守夜人等候天亮。

    胜于守夜人等候天亮。

    命运的游戏场啊,你当仰望神明!

    因祂有慈爱,有丰盛的救恩。

    祂必救赎我们的灵魂,

    脱离一切苦难。

    “是先王在您被美杜莎劫走后创立的,主上,”赫拉说,“那天死了很多孩子,整个新德尔斐笼罩在沉痛之中,先王也不例外。闭关三天后,他提出创立唱诗班,他认为当下我们需要音乐,需要感受到生命力,伊甸园的孩子需要生存和读书以外的东西,尽管他自己听不见音乐,音乐对他而言,只是波长、波速和频率间的相互作用。”

    “他也是可怜的。”江奕面含微笑,然后摇摇头,“我比他幸运,我以前在八元结社的四维空间模拟器里听到过真正的音乐。我很庆幸唱诗班创立的时候我不在。我喜欢唱歌。”

    除唱诗班外,现场最忙的当属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他无时无刻不在谄媚,取悦他的主人。最后江奕实在忍受不了,打发他去给孩子们洗葡萄了。

    “美杜莎为什么……为什么讨厌波诺?”他为自己提出这个问题而感到惊讶,因为他以前觉得波诺是一个很容易被讨厌的人,讨厌他可以有很多很正当的理由。

    而今他心里无限彷徨,他为之愧疚、自责。他好像,没有以前那么讨厌波诺了。为什么?明明他应该很讨厌他的,就算不为自己,为家人、为老师、为那些在实验和战争中死亡的人类,他都应该恨他到骨子里。

    可现在他在想什么?又在做什么?

    天啊,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复杂的一个人物!如果波诺是完全的好人,像巴拉卡那样,他当然敬重他;如果波诺是十足的恶棍,像帕威罗那样,他当然反对他;如果他既好又坏,但是渺小,像他的父亲那样,他会为之哀悼。可偏偏,他是集罪孽、功德与杰出于一身的神。

    曾经有一个男孩,他被怪物猎杀,与之融合,他残余的温良让他即使不再是人类也愿意为人类慷慨解囊,可是他帮助的人类无情地伤害了他,最终他心灰意冷,邪恶一发不可收拾地喷涌而出,将温良吞没。

    自此有了势倾天下的新德尔斐、人类茧房伊甸园、杀人不眨眼的蓝血暴君,和前进不息的科技道路、朝气蓬勃的唱诗班,以及遇到危险只会喷墨的海洋孤儿。

    “卢卡斯·霍普金斯是导火索,主上,”赫尔墨斯回答,“深层原因在于他们理念不合,美杜莎主张自由开放、政教分离,她统治下的社会世俗化程度较高。”

    德墨忒尔道:“不过据我所知,戈尔工有一套严格的规章制度,违规是要被推上断头台的。”

    “而先王相对保守,”赫尔墨斯接着说,“比戈尔工多了些限制基本人权和自由的法规。就拿婚姻法来说,神裔不同,法定结婚年龄也有所差异,哺乳动物神裔普遍为15周岁及以上,植物神裔普遍为5周岁,即使到达年龄线,双方也要攒够一定贡献值,并完成指定任务后才能登记结婚,之后繁衍后代或申请生殖性克隆。”

    “美杜莎看不惯先王的自信和利益至上,先王看不惯美杜莎的反骨和及时行乐。”赫菲斯托斯最后总结。

    赫拉又回到导火索:“曾经公允会下令追捕美杜莎,美杜莎无意伤害人类,最后,是无形部落首领,也就霍普金斯的母亲挺身而出,用身体替她挡下致命的子弹,临终嘱咐就是让她保护好她的族人跟孩子。”

    “而无形部落一旦发展起来,会成为非常可怕的存在。”赫菲斯托斯道,“虽说他们的初衷是隐藏自己,可谁敢保证将来他们不会利用自身特性去干坏事呢?”

    “他们现在在哪?”

    “已经灭绝了,主上。2128年2月23日,无形部落最后一名成员卢卡斯·霍普金斯死于德尔斐之眼,享年23岁。”

    我的心等候主,胜于守夜人等候天亮。

    祂必救赎我们的灵魂,

    脱离一切苦难。

    圣歌结束,江奕合拢双手,兀自离开了伊甸园。

    【📢作者有话说】

    本章圣歌是引用《圣经·诗篇》第130篇略作改编。

    第80章

    后来江奕也尝试闭关,他把自己关在会议厅里,整整三个小时才出来。

    江奕:“。”

    他本可以待得更长一些,只怪这里没有卫生间和餐厅。说到餐厅,新德尔斐的餐厅有个特别之处,那就是服务员全都是仿真机器人。

    AI服务在当今时代并不罕见,罕见的是,控制那些人形机器服务员的不是电脑,也不是预设程序、算法和AI模型,而是人类本身的意识——其中一部分源于活着的、不便出门的人类,更多则来自死人。

    前者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就已经出现,为的就是让身有重病、腿脚不便的人类体验工作的过程,在家也可以帮助需要服务的陌生人,和他们聊天、展示自己的生活。而后者,是用来弥补活人意识的短缺。

    他们被永远地囚禁在机器里。

    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他们仍在工作。

    直到机身毁灭。

    新的机器在等待他们。

    江奕走进德尔斐餐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这里的设计师一定是个热爱绿植和木雕的极繁主义者。他看着面前的空位,以及已经摆好的餐具和纸巾,回忆他在八元结社和前辈们围在一桌吃饭的日子,又想起初到神庙时,他和蔺哲黑灯瞎火地挤在沙发上吃压缩饼干就枣椰汁的场景。

    再丰盛的大餐都没有那一袋饼干来得香。

    不一会儿,一只仿真机器人走到他旁边。江奕认得这张脸,它和整个餐厅格格不入,用赫尔墨斯的话来说就是“不成体统”。因为那是一张极简主义的脸。

    他叫爱伦·迪克森,是鸭嘴兽异种,死于那场“康庄列车”事件。“吃什么?”机器人拉着脸,顺手将金卷发扎成低马尾。

    “压缩饼干。”

    “好的,一份玫瑰芝士乳酪饼。”

    “……再来杯枣椰汁。”

    “没问题,两杯山楂黄油威士忌。”

    爱伦·迪克森三下五除二在电子面板上提交订单:“一共34NDB,这边扫脸。”

    “哦。”江奕乖乖探头。

    “您的余额不足。”服务员垂下眼皮,金色睫毛刚好盖住他晦暗无神的浅褐色眼睛。

    江奕:“?”

    不应该啊……

    他再次探头,不料对方直接收起扫脸仪。“看见这颗腱鞘囊肿了吗?”爱伦·迪克森伸出干瘦粗糙的左手,“只要我一摁它,你就会被扣在座位上,穷鬼。”

    江奕:“。”

    “您、您别摁。”

    “不,我要摁。”

    “别摁,求您。”

    “我就快要摁。”

    江奕愠怒地把两只手搭在桌面上:“那是您自己点的!麻烦给我压缩饼干和枣椰汁!谢谢!”

    “不行,”服务员坐到对面,垮着薄薄的嘴唇,“今天你必须吃玫瑰芝士乳酪饼,你的山楂黄油威士忌也要喝得一滴不剩!”

    “可是我的新德币不够。”

    “没关系,我替你付过了。”

    江奕:“……”

    这人——不,这个机器人——不,这位既死又活的鸭嘴兽先生的作派简直比蔺哲还难懂且可恶。“谢谢,可是,”他困惑地挠挠眼尾,“我不明白。”

    “我暗中观察你很久了,小孩。”爱伦·迪克森扯掉餐厅统一发放的棕色小熊喉结罩,“你跟那些蠢货不一样,虽然你看上去并不聪明。”

    江奕:“……?”

    “知识会让人变得丑陋,”服务员拈起空酒杯的细脚,优雅地转动着,“想想物理学家,还有那些搞政治的,一个比一个长得难看,只是我们习惯于给那些有成就的好人赋魅,才很少过度关注他们的外貌,而做了坏事的人在公开照片后就一定会被挑剔长相,可见人类还是在乎外貌的,评判与否全在敢不敢。值得一提的是,普通人往往看重内在高于外在,艺术家则恰恰相反。很不幸,我属于前者,我对我这张丑脸欣然接受,因为虽然我长得没你好看,但我知道的一定比你多。”

    年轻人报以微笑:“我们都藏着各自不知道的秘密,先生。所以您为什么要暗中观察我?”

    “笨蛋,原因你已经传回到我这里啦!”爱伦·迪克森伸长脖子,“这顿饭我请你,你以后的饭也都算在我账上,我受够在这个破地方当服务员,工作带给我的只有无聊和痛苦。我要学习,要你把你知道的全部都告诉我,把你会的统统教给我。等一切完成后,我要去找我失散已久的朋友和女儿。”

    他会的东西……

    江奕陷入沉思。

    “我会一点拉丁语,还有一点俄语。”

    “这些我20世纪就学过啦!”

    “我还会用黏土捏字母、阿拉伯数字和标点符号。”

    “你是认真的吗?”

    江奕耷下脑袋:“那分豆子呢?画冰晶、写报告、洗衣服、打扫卫生、削马铃薯、做冰淇淋、喂骆驼吃狼毒草、在蔺哲脸上涂颜料再帮他卸掉……”

    “等会儿,蔺哲是谁?”对面问。

    “他是八元结社的成员之一,代号库克。”他回答。

    “他会什么你知道吗?”

    江奕再次陷入沉思。

    “他……他会说一堆我听不懂的话,还会指使我去写报告,送我他亲手做的闪光门铃,做很多很多不是很好吃但顶饱的饭。他看不见,但是能闻出我用了他的沐浴露,给我系领带、教我跳华尔兹……”他越想越难过,“蔺哲会设计电路,会做手帐本,他还会把一种食物吃很久……”

    “一种食物吃很久?”机器人捕捉到关键词。

    江奕点点头:“对,半个月起步。而且,他的舌头也不赖,灵活,还能高效持续运作,丝毫不给人反应和逃跑的机会,我曾被它卷得很累很累,甚至头晕。他的脸也和别人不一样,看久了会……”

    “会怎样?”

    “会一直想。”

    爱伦·迪克森将下巴卡在左手虎口上。“这倒挺新鲜的,”他咕哝道,“视力不佳、嗅觉敏锐、舌头发达、长相独特,他食蚁兽啊?”

    江奕:“。”

    “他是人类。”

    “这不可能。”

    “我真没骗您。”

    “无所谓了,把他联系方式给我,或者你告诉他,我要他教我做闪光门铃和设计电路。”

    “不教做手帐本和系领带吗?”

    “不教。”

    “……哦。”江奕掏出手机,打开和蔺哲的聊天框,最近一条消息框上方显示的时间是三年前。

    12:24

    YiChiang_0121

    在吗?

    12:26

    ZheLim_1012

    在。

    YiChiang_0121

    谢谢,我在德尔斐餐厅,有位机器人服务员想跟你学做闪光门铃和设计电路。

    ZheLim_1012?

    YiChiang_0121

    我没有足够的新德币吃饭,他替我买账,要求跟你学做闪光门铃和设计电路,不然他就会摁他的腱鞘囊肿把我扣住。我告诉他你还会做手帐本和系领带,但是他不想学这两个。

    12:40

    ZheLim_1012

    没关系,我也不想教。就这些了吗?

    YiChiang_0121

    哦,我还告诉他你鼻子灵、舌头厉害。他没法学,还说你是食蚁兽。

    ZheLim_1012?

    YiChiang_0121

    这可以学吗?

    ZheLim_1012

    不是,我?舌头厉害?你从哪得出来的结论?

    YiChiang_0121

    三年前在舞台上。

    YiChiang_0121

    我忘记告诉他,你可能还有污染性。其实,离开神庙前,我感觉我被你污染了。

    12:51

    ZheLim_1012

    对不起,饭后我会把你的情况如实汇报给波诺,请他重新为我做体检,诊断报告一出我就发给你。

    YiChiang_0121

    嗯,谢谢。你吃饭了吗?

    ZheLim_1012

    在吃。

    YiChiang_0121

    我的饭已经端上桌了,但是我还不能吃。

    ZheLim_1012

    我答应你,怎么教随你。

    YiChiang_0121

    谢谢,我把你ID推给他,怎么样?

    ZheLim_1012

    可。

    YiChiang_0121

    你那边,神庙现在怎么样?你和大家都还好吗?

    ZheLim_1012

    不知道。

    YiChiang_0121

    啊?

    ZheLim_1012

    我不在神庙。

    YiChiang_0121

    你在哪?

    ZheLim_1012

    你猜,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YiChiang_0121

    蔺哲。

    ZheLim_1012

    我就坐在你对面。

    YiChiang_0121

    ……你又在骗我。

    ZheLim_1012

    真的。

    13:07

    YiChiang_0121

    我相信你,可我看不见你。

    ZheLim_1012

    因为我在古德尔斐,在公元前3世纪,在四维空间。

    ZheLim_1012

    波诺带我来的,你所在的位置就是他根据此刻设计的。我们可以直接连通网络,准确来说,这里有一个稳定的、用于传输信息的副通道。

    ZheLim_1012邀请和你视频通话。

    江奕摁下接听键。

    画面中,蔺哲正对他,穿着一条白紫相间的希玛纯,端坐在那里,面带微笑,背景是蓝天绿树、白云飞鸟。鸢尾花环之下,那双眼睛是闭着的——蔺哲依然无法看到江奕,他想让江奕看到他。

    蔺哲挡住嘴咳嗽两下,然后拿开手,郑重道:“你好,22世纪的江奕,我是公元前3世纪的蔺哲。”

    江奕没回复。

    “江奕,我……”他看到那两片分开的花瓣唇各自停滞了一秒后并拢,再转为干笑,“很高兴认识你。”

    视频挂断。

    这时,爱伦·迪克森喝完两杯山楂黄油威士忌,趴在桌上大哭起来:“我可怜的妻子已经死了,我们的婚姻生活只维持了短暂的98年5个月零44天!我很孤独,要是我没在19世纪遇见他们就好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孤独。”

    然而机器人不能喝酒。

    机器人喝酒是会坏掉的。

    很快他在江奕面前报废,接着又被其他服务员抬走。没两分钟,一台崭新的、和先前一模一样的机器人戴着贝壳喉结罩向他走来。

    “你好,我叫爱伦·迪克森,编号NDR-C21-Y55-D-1016。本次消费34NDB,请这边扫脸。支付成功,欢迎下次光临。”
图片
新书推荐: 教主卧底后怀崽了 重生六零之美人救英雄 2倍速游戏打了两年穿进游戏里了 打工人被豪门酷哥狠宠了 你们修真界道德太高 被高冷公主反向攻略 魔君大人被小白脸勾搭跑了 [神话]外挂是抽卡模拟器 孤星入怀 倒霉社畜沦为虫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