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闲的下午,江奕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坐在书桌前,对着手机和小镜子一顿摆弄。他先将手机横放在支架上,然后把镜子靠在墙面,左手捋刘海,右手握剪刀,小拇指点击屏幕,播放视频教程。
对齐、竖剪,再斜剪……
镜子倒了。
他把它重新摆正,视频重播。
对齐、竖剪,再斜剪……
大功告成!他期待满满地放开手,拿镜子一照——刘海不仅不盖眼睛,连额头也只挡了1/3。
江奕:“。”
他的头发本身就有点卷,剪短后更卷得厉害。现在他感觉自己像一只上当受骗的棕绒山羊,或是脑袋上长了大胡子的驴。
闪光门铃亮了。“抱歉,打扰一下,”蔺哲说,“我不小心多做了一碗鸡蛋羹,你要吃吗?”
江奕:“……”
“谢谢,我要吃。”他慌忙清理剪下来的头发,“你等等,我马上出去。”
“呃,你在里面没事吧?”
“没事,没有,我正在打扫卫生。”
“哦。”
“嗯。”
“好。”
“好。”
江奕把头发聚集起来拨到废纸上,揉成团丢进垃圾桶,起身走到门边,长舒一口气,打开门。
蔺哲已经坐在沙发上了,面前摆着他们热腾腾的饭。他轻轻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够吗?”蔺哲问,“不够还有。”
江奕抱起碗:“够。”
“哦,吃吧。”
“嗯,你也吃。”
他们同时插勺子进去,碗里的汤汁几乎要溢出来。江奕猜想他们这顿至少打了10个蛋,这也不能怪蔺哲,好吧,就是怪蔺哲,谁让他这次回来直接从波诺那儿带了一卡车无菌蛋呢?
接下来半年,不仅神庙,就连金桔园区也实现了无菌蛋自由。金桔园区现在成了物资供应基地,东区防护服,西区抗辐射药。莱斯理·爱德华兹被调配到西区当主任科员,戴着智能电子脚扣;而在昨天,埃里克也向贝蒂提出要到东区工作,从普工做起。
此外,蔺哲还带了好多好多东西回来,譬如跨维水表、膳食补充剂、改良土壤和农作物种子。声势之浩大,据说那天,坦狄薇还以为是外星人来攻占地球了。
至于江奕发烧做梦的原因,蔺哲告诉他罪魁祸首是莎乐忒身上的变异寄生虫。“卡莉莎说送她回家后,看见你在后面梦游。”——蔺哲的原话。创口贴也是他帮他贴上的。
“搞不懂他哪来这么多蛋。”
江奕发牢骚,放下碗。他吃不动了。
“我问过,”蔺哲淡淡道,“他告诉我,大多数是新德尔斐健在时产出的鸡蛋,剩下的来自中国西周时期、19世纪的美国大型鸡蛋农场,以及二战期间的英国农村,通过使用货币,或物物交换。哦对,其中还夹杂着三颗他在古猿时代捡到的鸟蛋。”
江奕默默端起碗,开始一大口一大口地吞。
“你不用勉强自己。”蔺哲低头说,“抱歉,是我擅作主张,没有考虑到你们的感受,给你们添麻烦。我害怕没有食物,真的,很害怕。我知道你已经饱了,江奕。”
他靠近他,很近很近,带过来一股很清新的皂液香味。他们呼吸交缠。“放下,听话,放下,给我。”
“不要,我可以。”江奕垂下眼帘,双目失焦,盯着一双红唇。“我可以。”
他定在那里,不敢贴近,又不想退却。忽然,蔺哲肩膀缩紧,下巴内收,原本前倾的身体迅速后仰。“你……”他显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你剪头发了?”
江奕:“……嗯。”
对面的人类起了兴致。“让我摸摸,好吗?”
“也行,”他沮丧地咬住下唇,“但是剪得很烂。”
蔺哲再次靠近。“没关系,我只是很好奇。”他腼腆地笑了,伸手探索,终于摸到江奕的刘海,举止轻而柔和,“什么时候?谁给你剪的?”
“我自己,”江奕如实回答,“刚才,你来叫我吃饭的时候。”
“真好。”
“好?我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傻透了。”
蔺哲摇摇头。“别这么想,发型并不能说明什么。”他松开江奕额前的卷毛,手滑到他耳边,“就好比,我不用看你,就能够感觉到你很傻。”
江奕:“。”
果然,这个家伙——和他一样诞生于爱的家伙,当初还在前辈面前推荐他演主神,把他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转头关上门就暴露了本性。
这时蔺哲手机振动,外套口袋在发光,他眉头微皱,仿佛被扫兴。“帮我看看是什么,”他把手机递给江奕,“密码是21230423。”
“……哦。”
这串数字……
2123年4月23日——江奕不会忘记——是他被带出伊甸园的日期。这天对蔺哲来说,也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以后再问吧。
这个手机的锁屏和墙纸都是系统自带,江奕顺着消息栏进入群聊页面,还没来得及答复蔺哲,他自己先被逗笑了。
“卡莉莎发来消息,说我们有一份新的‘救了么’订单,在贝宁波多诺伏,对方给的备注是,巫毒教祭司和信徒。”
*
蔺哲回到飞艇驾驶工作岗位,他的两位同伴正在后头安闲地享用鸡蛋美食,一边聊天。
“我曾看过一部关于巫毒教的黑白电影,”江奕给自己倒了点热蛋奶酒,“里面信奉巫毒教的反派用白蜡烛雕刻了一个和女主角相似的娃娃,附上其私人物件,再拿针扎、用火烤,以诅咒并折磨。”
“那这位反派可真厉害,近现代傀儡之父啊,造出了23世纪都造不出来的娃娃。”卡莉莎吃着蛋包饭说,“他值得一个诺贝尔控灵奖。”
“所以巫毒娃娃其实是他们凭空捏造出来的吗?”年轻人问,拿起培根鸡蛋派咬了一口。
对面的白发姑娘笑着摇头:“他们没这个创意,亲爱的,巫毒娃娃确实存在,只不过它对巫毒教信徒而言,就相当于我们眼中神圣的快递小哥。”
“怎么说?”
“都是实现美好愿望的媒介。打个比方,你在网上订购的零食、衣服,快递小哥会尽可能帮你送到家,仅此而已,可你要想让他们帮你杀人放火?不好意思,这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内。巫毒娃娃也是如此,你可以给它贴上照片,或塞点头发,然后告诉它:‘喂,快去帮我向神灵祈求,让驾驶舱的蔺工开快点!’或者‘保佑蔺工别开错方向。’扎针还火烧?那属于娃身攻击,是会被娃妈拉黑的。”
“哦,那僵尸呢?——电影里那些,通过黑魔法复活的腐烂尸体。我感觉他们不像演的。”
“有啊,但现实版僵尸可比你在电影里看到的凄惨。想象一下,你得罪了人,被人用一种神奇的土特产粉末下药,接着你就被‘死亡’。等你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甘蔗地里干活了,脑袋迷迷糊糊,成了人家免费的劳动力,一头没有感情的牛马,任人摆布、宰割,毫无主体性。这就是巫毒教里的僵尸,一种文化或宗教概念。悄悄告诉你,坦狄薇曾怀疑蔺工是僵尸,还在网上搜索解毒方法。她说她见过僵尸,蔺工什么样,僵尸就什么样。”
江奕:“……”
原来僵尸一直都在他身边。
嗯,以后他再想看僵尸片,可以不用那么麻烦去找电影了。看看蔺哲就行。相较于电影里的僵尸,这只僵尸更真实,更好看,互动性强,性价比高。
“那他们的神呢?”他又拿起一个马铃薯鸡蛋饼,“他们有僵尸,一定也有神吧?他们的神长什么样子?”
卡莉莎拈起一枚蛋挞:“类似古埃及和古希腊神话,他们的神灵体系也很复杂,具有多面性,就像一个热闹的大家庭。除了上帝级别的精灵洛阿,他们还有海神阿格维、火神及战神奥贡、爱神埃兹莉、死神古德、信使莱格巴、蛇神达姆巴拉-韦多以及彩虹神艾达。我目前知道的就这些。”
江奕赶紧打开手机备忘录把这些记下来。
“对信徒来说,世界万物,包括生命体、非生命体、实物、概念,都可作为洛阿侍奉。”她举起光光净净的铝箔纸,“只要信仰在,它也可以是神。”
“既然是宗教,他们一定也有神职人员吧?”
“当然啦,他们的专职神职人员是祭司,有女祭司嘛婆和男祭司混干。他们就像两位全能型社区主任,谁家生病了,给开点草药;夫妻吵架了,就过去调解;有喜事就主持婚礼,有丧事就操办葬礼。”
贴创口贴的食指点了点下巴。“这样看来,巫毒教好像挺正常的。”
卡莉莎擦嘴后叹息:“是啊,可由于它太酷,具备音乐、舞蹈,还有各种神秘的仪式,就被好莱坞拿去当恐怖片素材,夸大甚至扭曲事实,制造噱头来盈利,还在人家用来祈福的娃娃身上扎针。瞧,我们的僵尸来了。”
“什么僵尸?”蔺哲缓慢移步到他们身边,“我认为飞艇里应该加个语音播报系统,或者自动支付我来通知你们到站的费用。”
僵尸醒了。
他们戴好口罩与护目镜,走下飞艇,穿行在一片枯死的油棕林中。
途中江奕感受到远方轻快的鼓乐,有人在唱歌。蔺哲说他也听到了。他们指着同一个方向。
“你带回来的这个随身信号器真好用,”卡莉莎颔首苦笑,拿出手机,“待会儿,蔺工,记得跟人家好好沟通,争取说服他们同意我开直播。当今还有不少人说巫毒教是邪术,我不希望这一文化从世界上消失,更不希望它消失后仍被人误解。拜托了。”
蔺哲点点头:“我尽量。”
大约一刻钟后,江奕望见一团明晃晃的火光——朽林深处,数十个皮肤长满穿山甲鳞片的人围着篝火,跳舞,或安静地观看某种仪式。
他们中大部分穿黑色长袍,佩戴礼帽;只有两位长者的穿着是白色,且更华丽,包着色彩鲜艳夺目的头巾,并饰有层层叠叠的项链和手镯。
他和卡莉莎不约而同放慢脚步。蔺哲像是察觉到什么,他停下来,右手握紧盲杖,看上去非常紧张。
过了两分钟,他的身体终于变得不那么紧绷,扬起眉毛,凭借视觉以外的感官朝陌生事物前进,挺胸抬头、不紧不慢。
江奕忙跟上他,同时观察四周,空气中携带着尘土和祭祀酒水的特殊气味。不远处有个祭坛,上面摆放着犀角羊、三头鸡和两碗谷物。
“晚上好,先生。”蔺哲用法语说,“我们是幸运旅社小分队……”
“他怎么确定对方说法语?”江奕问卡莉莎。
“他不确定,他只是在试探,法语不行就换克里奥尔语,再不行还有芳语、约鲁巴语、巴利巴语,总有一种语言能让他们无障碍沟通。”
“……哦。”
他抬起头。“今天的仪式有什么特别含义吗?”蔺哲问,随后转告他们,信徒正在尝试最后一次与神灵沟通。“他说稍后会有一名信徒被附身,为他们指点迷津。我询问了直播的事,他等下去问祭司,让我们耐心等候。”
“神灵附身信徒?真的吗?”江奕问,两眼放光。
蔺哲略加迟疑:“呃,难说。有人认为‘附身’不过是精神紊乱的症状,还有人断言这是具有遗传性的种族精神病。
“我个人觉得,这是大脑受到特殊刺激,从而进入一种不同于日常清醒状态的意识模式。刺激的来源包括但不限于音乐节奏、舞蹈运动、视觉符号、感官超载、心理预期和集体暗示。
“它们或干扰正常的脑电波,或使人脱水、血糖波动,或激起亢奋情绪,或导致人因用脑过度而造成自主神经失调。
“个体不同,对附身的理解就不同。对信徒而言,这是神的恩赐,附身者即神之魅力所在;对我而言,它是生理、心理和环境因素共同诱发的意识状态的改变;对心怀不轨的贪婪者而言,这就成了制造恐慌、从中牟利的绝妙工具。”
江奕&卡莉莎:“。”
“谢谢你,我大概明白了。”他牵动他的袖子,“那人回来了。”
“啊?你不要相信我,我刚开始打算查资料的,但是怕浪费你时间,才选择临时发挥。”蔺哲有些急切地解释,随即转身,面对报信归来的青年男人,换上一副从容儒雅的姿态。
江奕&卡莉莎:“……”
“祭司说同意我们开直播。”蔺哲回头道,轻挑一侧眉,显得很高兴。
卡莉莎也跟着乐了,立马掏出手机创建直播间,打开后置摄像头,对现场进行拍摄并介绍。
江奕安静地待在她身边,看着屏幕里单调递增的在线观众、评论和礼物,还有忙碌的祭司,以及手掌向上、期待被神选中的信徒。蔺哲的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他肩头。
就在这时,先前那位报信者变得不对劲了:他全身颤抖,接着四肢狂舞,好像很痛苦,却又乐在其中。其余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渐渐,他平息下来,直挺挺地立在场地中央,正对摄像头,脑袋低垂,仿佛被一条隐形的绳索绞住了喉咙。“我们的信徒朋友被精灵附身了。”江奕告诉蔺哲。
突然他仰起头,抻长脖子,幽幽地望着他们。祭司和信徒们也都看过来。卡莉莎眼下泛红:“要不我先把直播关掉?”
“怎么了?”蔺哲问。
“他们全都在看我们,”江奕回答,“怎么办,蔺哲?洛阿神好像生气了。”
再然后,附身者伸直胳膊,指向这边。
“什么意思?”卡莉莎嘟哝道,“叫我过去还是?这样吧,我跟你们拉开点距离,看他什么反应。”说完,她缓缓举着手机向一旁移动,定在和他们相距四米的位置。
附身者纹丝不动。
江奕&卡莉莎:“……”
“蔺工,”卡莉莎在那边招呼他,“你现在向右走五步,再向后走三步,相信我。”
蔺哲没吭气,妥协照做。
附身者依旧稳如泰山。
江奕:“?”
他指了指自己,对方放下胳膊,久久地凝视着他,目光如炬,然后闭紧双眼,又睁开。
江奕:“。”
他看向蔺哲,又看向卡莉莎,独自走上前,内心忐忑不安。终于,他和附身者面对面。
他们在篝火和月光中对视。光影凌乱,但见这人皮肤黝黑,身材枯瘦,两颗眼球凸出到几乎要掉下来,瞪得江奕心里发毛。
他努力安慰自己:穿山甲异种杀伤力较弱,自己有神力,没什么好怕的。可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站在他面前的并非寻常信徒,而是真正的洛阿神。
附身者将指尖抵在江奕额头上:
“当哑剧落下帷幕,曙光方为众生降临。”
江奕茫然不解,回头看他的两个同伴。蔺哲往后趔趄,像一个从医生那边接到噩耗的患者;伴随着无声的惨叫,卡莉莎的手机掉在地上。
屏幕亮着光,频繁闪动,告诉他直播仍在进行。
第102章
“蔺哲,”江奕来到飞艇驾驶舱,走到他身后,“这里交给我,你回去休息吧。”
蔺哲眉头深锁:“不要在意那些言论,江奕。”
“我没事,我早就习惯了。”
“可是我不习惯!……对不起,请你回去,关掉手机,然后早点睡觉。”
“蔺哲。”
“回去!”
蔺哲又一次凶他。
江奕知道,自己再不走的话,他们很有可能会坠机。他退出驾驶舱,一路垂头丧气,蜷坐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透过玻璃窗,望着天上点点繁星,明天贝宁又会是一个艳阳天。
星辰璀璨,让他想起他离开伊甸园后的第二个月,卢卡斯送给他一本儿童文学短篇小说,供他学习英语,书的名字叫——《小王子》。
他看得很艰难,整本书划满生僻词。毕竟那时,他连“N”和“Z”都傻傻分不清楚。再后来,卢卡斯不得不亲力亲为,用铅笔绘制了一本连环画让他对照着看。
卢卡斯并非职业画手,画本上存在很明显的修改痕迹,最终成品也算不上精美,可江奕依旧觉得他很厉害。有了连环画,他对故事内容理解起来就容易多了。
可惜,除了生僻词,他从这本书里什么也没学到。书里有的他见所未见,书里讲的他闻所未闻,他的人生宝典中没有爱,没有财权、工作,更没有责任,以及死亡。他分不清玫瑰和月季,一度混淆“Fox”和“Fag”。
他缺乏关心与被关心的对象,没有玫瑰需要他照料,也没有狐狸和他约定每天在固定时间/地点见面;他不理解小王子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星球,不理解在沙漠里寻找井、星星里有朵花。
最不理解的是,小王子——整个故事的主角——死了,还是主动要求蛇先生杀死他的。这个结局让他郁闷了一整天,最后卢卡斯告诉他小王子没有死,而是回到了B-612小行星。
“他就是死了!”江奕这样回复。
他讨厌这个故事,讨厌作者,讨厌小王子,因为他讨厌死亡。因为他不追求自由与爱,他只想待在自己的小角落,竭尽所能地生存下去。
这本书完全背离他的观念,让他认识到了自己的无知和庸俗,尽管他不愿承认。
然而,江奕有个小秘密,他的老师不知道:从孩子气的郁闷中走出来后,他打心底里希望小王子还活着,抑或是,自己也能像他一样死去。
现在,江奕料到,他的希望快来了。
直播结束后,全世界都在祈祷他死去。
——没有谩骂,没有批评,只有对预言成真的期望,和黎明到来的憧憬。
他们说,江奕是神。
“他是地球的解药!”
他们还说,江奕是值得爱戴的。
“这世上没有比江奕更合适的祭品。”
用他的鲜血浇灌田地可以获得丰收。
“他死了,人类就能亘古长存。”
活下来一个人,还是活下来一群人?
“傻瓜都能算来这笔账!”
预言真,江奕是救世主。
预言假,江奕是殉世者。
“一个人而已。”
是的,一个人而已。
“神庙已经不安全了,”上飞艇前,蔺哲对卡莉莎说,“我先带江奕到我那避一避,到时,你带他们回去,贝蒂会来接应你。说实话,一个没有科学根据的预言就能让他们滥杀无辜,这世界也没什么好救的。如果这件事无法摆平,我想我们今后也没必要再回神庙了。我想和江奕,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江奕做了一个甜蜜而短暂的童话梦。凌晨四点,他被嘛婆唤醒,睡眼惺忪地穿好防护服,和蔺哲一起下了飞艇。他们在刮台风的十字路口跟卡莉莎挥手告别。
“我们去哪儿?”江奕问。
蔺哲牵紧他的手:“回家。”
他们穿过马路,走在寂寥的长年无人行走的人行道上,途经小饭馆、理发店、文具店,更多是私人诊所和生意惨淡的路边摊。这里的景致和仰光很像,只不过路牌和商铺招牌用的都是繁体汉字。
“蔺哲,谢谢你。”
“再忍忍,马上就到。”
“其实你不应该和我在一起。”
“到家我给你煮碗汤圆。”
他们走上一段水泥砌的台阶,进入老社区,楼房颓旧、荒凉,仿佛百年前就已经存在。部分窗户外面有空调外机和晾衣铁丝,每个楼道外都挂着两串红灯笼。
很难想象蔺哲的家在这里。他们遇到一段悬浮楼梯,江奕担心同伴踩空,于是挽住他的手臂。蔺哲停下来,收起盲杖装进口袋。
江奕:“……”
“你为什么突然不用它了?”他问。
蔺哲脑袋一歪:“我有你啊。”
“你相信我?”
“我没有不信你的理由。”
江奕:“谢谢。”
在他的搀扶和指导下,蔺哲一点点上楼梯,他们转弯,一直走到尽头,进入楼道,上至二楼,停在中间的枫木色防盗门前。
“这是我毕业后自己买的二手房。”蔺哲说,用指纹扫描解锁,“当时觉得一个人无所谓,有地方住就行,这年头请不到保洁,房子多了收拾起来也费劲。况且,树大招风。我以前跟爸妈住在海边,那里啊,早就被破坏得不成样了。白送都没人要。”
他们进门,这里比他们的宿舍还要小一些,天花板是纯白色,中央有个手工DIY的陶瓷吊灯,四壁分布着各式各样的花卉贴纸、理科知识点和电路设计图。
他们有卫生间、阳台、厨房,还有一间“多功能室”,里面有张不宽不窄的橡木床、实木大立柜、冰箱、床头柜、沙发椅、电脑桌、圆柜空调和一台有金色雕花喇叭的复古留声机。
整体有些局促,但还算干净。
“哦,我前段时间回来过一趟。主要是存些物资,顺便打扫卫生。防护服可以脱掉了。”蔺哲摸到鞋架,取下一双浅黄色拖鞋,和另一双有包装袋的白色拖鞋,“给,你随便坐,我去给你煮汤圆。”
江奕:“谢谢。”
这人还囤拖鞋。
“我来帮你。”他跟着他走到冰箱前。
蔺哲摘下口罩,笑着说:“你是我的客人,我为你服务是理所当然。立柜下面的抽屉里有几本书,无聊的话可以翻出来看看。”
江奕:“……哦,谢谢。”
这人还囤书?!
他找到柜子,蹲下来,面前有两个抽屉。他随机打开一个,看见好些书,它们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还被包在各自的塑料保护袋里。
“开封前先去洗手!”江奕这样告诉自己。
咦?——他注意到旁边,一个嵌在透明盒子里的黑色圆盘。盒子上有一串黑色马克笔写的点尖体英文:
You Are My Sunshine
虽然江奕平常不用它,但他知道,这是人类用来听音乐的唱片。他转而看向床头柜上的留声机。
蔺哲应该是喜欢听音乐的,只是他从未向自己表露过。他用手机搜索留声机的使用方法,然后跑去洗手,回来打开盒子,小心取出唱片,按照教程放在唱盘上,调整好唱臂,最后轻轻将唱针搁上去。
喇叭振动。
他开心地笑了。
“江奕?”
蔺哲仅用三秒赶到现场。
江奕意识到自己大概率犯了错:“对不起。”
“我没有怪你,”蔺哲摇头,“我只是,不明白。”
“我懂。”他走上前,热切地看着他,“作为江奕,我无法体验到和大多数人类一起享受音乐的乐趣。可是蔺哲,既然你可以,你就应该,好好珍惜它。音乐是美妙的东西,你值得美妙的东西。”
这时留声机吐出一些可爱的信息,诸如“亲爱的”“阳光”和“幸福”。
“我喜欢这首歌。”音乐绝缘体告诉他。蔺哲若有所想,然后微微点头,没说话,转身回厨房继续忙碌。
江奕松下肩膀叹了口气,静静地注视留声机。
他确实喜欢它,喜欢唱片,还有它们共同作用产生的振幅和频率。它们让他感受到难能可贵的温柔与生命力。他猜想蔺哲一定也喜欢,才会把它们保护起来,就像他保护江奕一样。
无论他们是否需要。
没多久,蔺哲叫他过去。
他们坐在小马扎上,围着推车茶几吃汤圆。汤圆是黄米外皮、黑芝麻馅料的,泡在红糖水里,周围漂浮着西米、红枣和姜丝。
“好吃吗?”蔺哲问。
“嗯,好吃。”江奕吞下一颗汤圆,嘴里甜津津、肚子暖融融的,抱着碗暖手,“跟你在一起真好。”
“我也是。”
“为什么?”
蔺哲轻笑道:“你知道为什么。”
“好吧,就算我知道,”江奕脸红了,“可我还是想看你亲口说出答案。”
“真的想?”
“不骗你。”
蔺哲抿了抿嘴,快速说:“我爱你。”
“什么?”
“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你爱谁?”
“江奕。”
“谁爱江奕?”
“蔺哲。”
“连在一起说。”
“蔺哲爱江奕。”
江奕感到心满意足,端起碗喝汤。音乐戛然而止。“你等我一下,我去把唱针放回去。”
“不用,”房间的主人摁住他,“有的歌,偶尔拿出来听一次就行,听多了反而会败好感。”
唱针在空白槽发出像炒豆子的沙沙声。“我以前有很多唱片,后来搬家,考虑到收纳问题,就全都卖了,只留下这一张。”
“它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江奕问。
蔺哲低下头,经过一番沉思后说:“盒子上的字,是我母亲写的。那是她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小时候,她经常唱那首歌哄我睡觉。”
“你的妈妈对你真好。”
“嗯,她对每个人都很好。”他撩了下头发,露出笑容,“不说了,吃完了吗?吃完上床睡觉,床品都是新换的,这点你放心。”
江奕:“那你呢?”
“我有沙发椅啊,再不济,还有睡袋。”
“这怎么行?这是你家。”
“是我们两个人的家。”蔺哲揉了揉他的脑袋,“那张床太小,要挤在一起谁都睡不好。听话。明天……明天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第103章
翡翠园就在前面,那就是早年用来安葬逝者的翡翠墓园。雕刻精美的牌坊,形状各异、参差错落的墓碑连成一块巨大的彩色原矿石,触目惊心。
“2067年1月27日,东大陆正式实行《人类延续法案》。”蔺哲讲述,“各地方政府下令,凡满足生育条件的女性必须例行公事,同无血缘关系的成年男性结婚,并按规定在五年内生育三名子女,否则视为违反社会管理,轻则拘留,重则收监。
“除异性婚配条例外,该法案还杂糅了早期针对文化的严苛法令,旨在保护传统价值观。譬如同性恋者及宣扬同性恋或跨性别者可被判处2-7年监禁;禁止一切非异性恋言情文化产物进入市场,创作并传播者会被通报批评、罚款,传播并盈利者会被判刑,最高刑期20年。
“该法案一经推出,立即点燃全网舆论,其中99%的声音都是反对。然而,网络、数据,这些都是人为可控的。再重大再丑陋的事件,没几天就会被无关紧要的黄色新闻所淹没。深夜的海啸终会在黎明到来时平息。
“愤慨过后,大家又变成了行尸走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受政策,甚至热衷于此,好像在灾难面前,繁衍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是自然法则,只有牺牲自我的人才值得被歌颂,那些探讨人权、拒绝生育的人都是反社会毒瘤。”
墓园里有假花、有古陌荒阡、有腐坏的贡品,石狮子上沾满污垢。“2月15日,世界首个人类繁殖基地,也就是‘蜂巢’,在东南亚的一个小岛上建立,用来收押拒绝婚配的女性。
“半个月后,一名姑娘从那里逃出来,她叫艾琳娜,那时她只有16岁。她联系她的女性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成立女权组织‘不驯之女’,炸毁了制造性i交监测芯片的总工厂,并于当日剖腹自杀,因为,她发现她怀孕了。
“她恨它,恨之入骨,对她来说,那根本就不是她的孩子,一条恶心的害虫?——我外婆的书上是这样写的,社会的发展离不开女性,虽说男性占数量优势,但绝大多数男性依然需要女性。为什么他们有求于女性却又要去迫害女性?其本质无异于假信徒去庙里拜佛,祈祷无果,一怒之下掀翻供桌、毁坏佛像。”
意识到江奕在看他,蔺哲点点头,接着道:“我外婆亲眼目睹了她的死亡,后来,艾琳娜被她的伙伴们安葬在这里。这里,也有她们每一个人的坟墓。人事更迭,法案依旧。”
在焦黑的天使雕像后面,巍然耸立着枝叶凋零的红桧树,粗壮的树干已然枯裂。
他松开江奕的胳膊,紧紧握住他的手。他们走到大树前。在东方天空上斜挂着一个灼灼耀眼的银盘,两缕轻薄的镶着紫边的红云伸出爪子攫住了它。倾泻的光线从树梢上斜射下来,把整座墓园染成一片粉金。
就在这看不见的良夜中,他牵着江奕,把另一只手贴在树皮上。“妈,我带我男朋友来看您了。”
江奕睁大了眼睛,直直盯着蔺哲戴口罩的侧脸。一条树枝伸过来,将他们轻轻缠绕,摩挲他们的臂膀和后脑勺。“他叫江奕,今天刚好是,我认识他的第八年。”
今天?——江奕算了算,八年前的今天他还没出伊甸园。“您放心,我们会照顾好自己。”蔺哲呢喃着,“爸他最近身体还可以,嗯,他同意我们在一起,还送了对情侣款骨灰盒给我们。我都懒得说他。总之,我们过得都很好,您也要……要多保重。”
树叶擦过鬓角,掉在江奕肩头。红桧枝条沿着他们的身体,慢慢、慢慢地滑落,最终触及地面,寂然不动。
狂风大作,暴雨滂沱,摧折了裹挟他们的树枝。月色中,蔺哲眉毛发颤,两腿打弯,快要跌倒的瞬间被江奕拥入怀抱。
第104章
在翡翠园那趟看望之后,沉痛又摧残了这对两情相悦者大约三周的时间,蔺哲一连好几天发高烧,喉咙痛到喝水都困难,刚睡下就被噩梦惊醒。
江奕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同样寝食难安。附近没有医院,诊所里只有抗辐射药和安胎药,期间他用手机向卡莉莎、贝蒂、坦狄薇发消息求助。好在她们及时送了很多退烧药和退烧贴过来,病情终于有所好转。
这天夜里,他喂蔺哲喝完小米粥,帮他盖好被子。“你以前老给我们带药,光顾着我们了,一盒也没给你自己留。”
“对不起。”蔺哲虚弱道,穿着早年用来演出的病号服。
“别说话了,”江奕转身坐到沙发椅上,“今晚你好好休息,争取明天一早就能康复。”
“我尽量。”
“闭嘴睡觉!”
他将手机调成静音,查看近期新闻——
全民协查!江奕在诺奎湖附近走失,穿黑色防护服
悬赏寻踪:社会各界提供江奕线索者重谢
“寰球宝贝”迷路了!全球守护,助江奕平安回家
江奕:“……”
他现在穿的是蔺哲囤给他的白底紫花圆领纯棉睡衣,另外,他很不喜欢“寰球宝贝”这个称呼。
他边浏览边发现,他的照片、个人信息,以及那天直播的短视频已经在网上传遍了。不仅地球原住民,就连太空殖民者也要回母星抓他。
他郁闷地坐在那里,思考自己是否真像评论区说的那样自私,思考附身者的预言,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
百思不得其解。
“要把自己的使命刻在心里。”
他再次想起纳西尔前辈告诫他的话。
使命,自己的使命,究竟是什么?
解救遗民?统治城邦?献祭世界?
一直到凌晨,他都在想这件事。
阅历让他不再害怕死亡,本性又让他不愿立即死亡。因为他放不下的太多太多啦……
他还想吃蔺哲做的饭,想换张大床,好让他们可以无忧无虑地睡在一起,想要和他走遍全世界,甚至前往外太空,想再去趟四维空间里玩耍,因为那是他倾听与歌唱的唯一途径……
天还没有亮,他不想死在黑夜里啊……
他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直到双眼模糊,泪水打湿屏幕。就在这时,一张直播封面图吸引了他的注意,是八元神庙。他看向熟睡中的蔺哲,又摁了摁音量下键,进入直播间:
画面中,那位逃逸的间谍侧躺在柳条担架上,被四个小丑打扮的人抬起来,他穿着优雅的燕尾服,脸上涂有黑白色颜料,具体图案江奕看不清,他挥动他那独特的镶银鹧鸪木绅士手杖,以凸显自己的魅力与权威。他们现身在神庙门口,周围是畸形人和变异兽群。
单看图像,江奕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具体在做什么,但是他能够识别屏幕左下方的文字评论——
交出江奕!
交出江奕!
交出江奕!
不难看出,网络背后,幸存者们万众一心,逼迫神庙交出自己。
可是他们错了,江奕并不在神庙,而是在他和蔺哲两个人的小窝里。但见畸形人们气势汹汹,身上携带着各种武器,有长矛、机关枪、弓箭、大砍刀、流星锤和狼牙棒。
江奕从靠椅上起来,急得焦头烂额,他不希望神庙以及里面的人再度受伤。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忖量片时,又回来坐下,点开了某个聊天框。
一刻钟后,他走到床边,经过再三犹豫,掀开被子钻进被窝,吻了吻病人的眼角。“嗯……”蔺哲哼哼唧唧,顺手搂住他,把脸埋在他锁骨上。
江奕不敢动弹,乖乖抚平他蓬乱的黑色发丝。
“蔺哲,我爱你。”
“我也爱你,江奕,”这人喃喃道,“好爱你……”
江奕含泪笑了:“谢谢。那么,请答应我,蔺哲。今后,在江奕不能照顾你的日子里,你也要好好的。”
“不要……”蔺哲皱眉,抱紧他,“不要离开我。”
“傻瓜,我不会离开你。江奕,永远和蔺哲同在。”两滴眼泪连成一条线,划过江奕面庞,“只是,这副躯壳太笨重,我想以一种更自由的形式待在你身边。将来你要是想我了,蔺哲,就在纸上画一片冰晶,我教过你。蔺哲,我爱你。”
他慢慢挣脱出来,转头望去,留声机旁多了一枚菌种保藏管,里面悬浮着漂亮的白色颗粒。
江奕伸出发抖的手,拿起它,打开封盖,迅速放到唇边,心里开始读秒。
一,二,三。
他的意识逐渐迷蒙。
四,五,六。
蔺哲蓦地爬起来,他好像真的康复啦!
七,八——
这个男孩彻底倒下去。他倒在蔺哲怀里,静悄悄的,像一朵飘浮的云,一滴清晨的露。
蔺哲摸到江奕,吓坏了,当即为他做心肺复苏。
是的,他无论如何都要救活他,正如当初他救自己一样。霞光万道,旭日东升,他也记不清自己做了多少次,几百?还是上千?而当他踩到一个无比陌生的器皿,才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有好一会儿,他连哭带笑,像疯了似的,接着是死一般的静默,最后,他找到手机——
“贝蒂,是我,蔺哲。”
“我们这边遇到些麻烦,缺药的事明天再说——”
“江奕死了。”
“都跟你说明天……你说什么?”
“江奕死了。”
“怎么回事?蔺哲,我需要你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很抱歉,坦狄薇,我不能。我打电话的目的,是咨询你们我是否能带他回神庙举办葬礼仪式。”
“江奕不是去你那儿避难的吗?蔺工,你忘了你之前跟我说过什么吗?你说你会保护好他!你们是在玩大冒险吗?啊?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江奕经历了那么多苦难都没有死,怎么一到你那儿就死了呢?让江奕出来和我们视频……我求你,我真的求求你们了!”
“对不起。”
“当然可以,我们会以最快速度去接你们。”
“谢谢……谢谢……”
通话结束。
蔺哲将手机甩到一边,径自为江奕盖好被子,然后拿出唱片,启用留声机。音乐回荡在黑暗阴冷的小房间里,他轻声吟唱,仿佛岁月静好,万物欣欣向荣。
【📢作者有话说】
蔺哲:奕子!奕子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奕子?奕子啊啊啊[无奈]
第105章
那是2131年4月1日,一个日光明耀的早晨,神庙门口围了很多怪物,当然,还有人类。他们正在举办一场怪诞秀,目的是为了等待,等待世界复苏,准确来说,是等待一具崭新的尸体。
“我认为你们就是在拖延时间!”怪诞秀团长丹尼叫道,手杖连连敲击地面,“如果江奕真的死了,为什么我没闻到石榴花香、也听不见燕子的歌声?”
“Indeed!”身边的小矮人附和道。他穿着蓝色水手服,系着橙色的宽腰带,一顶皱皱巴巴的蘑菇帽随性地扣在头上,顶上结了蜘蛛网。他肤色蜡黄,两颊涂着浓浓的腮红,短而塌的鼻子下方有一对鬈曲的姜黄色胡须。
丹尼扶着礼帽,瘦削的下巴高高翘起:“众所周知,我对巫毒教怀有无比真挚的信仰。在我看来,那不是预言,是洛阿王给我们的启示!我不敢断言江奕是救世主,可他的离奇失踪让我很难不怀疑——他是整场灾难的元凶。”
“Indeed!”
“闭上你的臭嘴吧!”坦狄薇喊,“安拉啊,江奕好赖也曾善待过你,你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我相信你真是瞎了!我真是个傻子,惯着你这条不要脸的白眼狼!”
听到这话,丹尼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巾,擦眼泪,或假装在擦眼泪。“我是一个公平公正的人,虽然大义灭亲很痛苦,但站在集体利益的角度来看,我不后悔我今天的选择。倒是你,我的女神,过去我多么仰慕你啊,你知道。但现在我对你很失望,因为你的偏私,对邪恶的包庇。你已经在我心里变得一文不值啦!”
小矮人跳起来,扯开嗓子:“Indeed!”
坦狄薇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当即躲在主人身后,藏在他的黑色后衣片底下。“把你的脏脸从我屁股上拿开。”丹尼冷漠道,用手杖勾住小矮人的领子,将他甩飞出去,小矮人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死了。
“出来吧,江奕!”他高举手杖,露出残忍的、犹如野兽的狞笑,“真没想到你这么自私,自私又软弱,关键时刻只会躲在人背后做缩头乌龟,你这个懦夫!啊,我知道了,卑劣的江奕正玩世不恭地跟蔺哲做i爱呢!死到临头还有心情纵欲,你们这两只可怜的草履虫。”
“我要杀了你!”坦狄薇又说了一遍,愤怒地架起火箭炮,贝蒂拦住她。“他在直播,亲爱的,武器解决不了问题,反倒会给我们添乱。耐心等等吧,他们应该快到了。”
话毕,圣鹮飞艇从远方徐徐飘来、降落。在场长眼睛的都能看见,一名穿防护服的白发姑娘从驾驶舱下来,看上去萎靡不振,然后,他们全都紧紧地盯着,没有人发出噪音,就连直播间也不再浮出新的评论:
客舱门缓缓打开,盲杖先一步探出,接着是一个面容憔悴的英俊男人,他没有穿防护服,只有一身黑色正装。他的胸口别着朵小白花,十分亮眼。
有个体型略小、被保护得很好的人挂在他身上,像睡着了似的,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会吗?不会,因为布条将他们牢牢绑在了一起。
“他在搞什么?”坦狄薇问。
“劝不动。”卡莉莎柔声回答,顶着一对肿胀的红眼睛,准备上楼。贝蒂叫住她:“你去哪?”
“累了。”
蔺哲边走边探路,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忽然,盲杖碰到了意料之外的障碍物。“早啊,蔺哲,方便告诉我你背上这位是谁啊?”丹尼上前道,拖长的尾音带着点甜蜜和野气。
“江奕。”蔺哲回复。
“他怎么不动啦?是死了吗?”
蔺哲蹙眉,点点头。
丹尼惊讶地后退一步。“真的假的?”他笑起来,声音放软,“我不信,包这么严干吗?放下来让大家看看。死人而已,又不是什么值钱物件。”
“让你们看?”蔺哲轻轻摇头,咕哝道,“你们算什么东西……”
“注意你的措辞,瞎子先生。”
“哦,抱歉。”他回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可能没有表达清楚我的意思,我是想说,有看江奕的时间,你们不如直接去死。因为你们出生就是为了去死的。既然如此,不妨现在全都去死,也算为江奕抵扣一部分随葬品了。”
下一刻,手杖击中右腿,蔺哲半跪在地上,撑着江奕,同时捂住髌骨。他面色煞白,痛苦得直打哆嗦。
贝蒂和坦狄薇匆匆赶来扶起他们,并把江奕从蔺哲背上卸下来。“江奕确实已经去世了,”贝蒂严肃地说,“我们真没必要编这种谎言来骗你们。”
“我管你们有没有必要,我要的是证据。”丹尼说,一面欣赏他沾血的武器,“你说他死他就死,万一他只是吃了片安眠药呢?啊,我突然想起来,我那两位朋友,乃缦、弗洛伦斯,他们死后全都被你们做成了木乃伊。还有阿米拉。江奕,应该不会例外吧?”
“别告诉我你是想……”
“对喽!我知道做木乃伊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没关系,我们只看第一个、也是至关重要的步骤——取内脏。只要你们现场剖出江奕的内脏,我立马拍屁股走人。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他轻浮地笑了笑,但紧跟着脸色突变,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被一拳抡倒。揩鼻血的工夫,蔺哲已经跪在他肚皮上,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难以置信,这个被他算计过的盲眼人类,不仅能打歪他的鼻子,还能掐得他脚趾乱拧、直翻白眼!
显然,蔺哲起了杀心,他要杀人!
丹尼拼命想把压在他身上的男人甩开,可对方力量大得出奇,他抽搐着,用愈发稀薄的意识控制他的动物们救他。他成功了!是的,当他恢复视力,瞧见蔺哲靠近心脏的肩膀被一支雕翎铍箭所穿透。
然而,这份伤痛貌似并未削弱这人要杀他的决心:蔺哲仍掐住他不放,另一只手拔出箭矢,白花变红,他咬着下唇,精准避开虎口,将箭头连同半截箭杆直直扎穿丹尼的喉咙,插进土地。
贝蒂和坦狄薇吓呆了,并不是因为蔺哲杀了人——众目睽睽下,他用血淋淋的手撩了把头发,再使劲拔出杀人工具,紧紧攥着,将丹尼的头颅按进地里,一遍又一遍地刺。
终于,他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撂下箭矢,从兜里掏出一包有咖啡香味和印花的餐巾纸,擦拭脸和手上滴滴答答的血液。丹尼躺在那里,他的脖子几乎断裂,原本硬朗的面孔也已经面目全非;他的胳膊曾举过三次,现在再也起不来了。
外来者们个个心惊胆寒,从他身边节节退让。他们都认为他精神失常,或是个一时冲动的傻瓜,只有蔺哲自己知道,这一刻他得偿所愿。
就在这时,一个披着白色波西米亚风斗篷的男孩脱离群众,轻快地跳出来。
“是波诺!”
“波诺来了!”
“好家伙,快走快走。”
蔺哲从尸体身上下来,倒在地上,血还在流,他感觉自己要死了。波诺掠过他,直奔他的两位同事。“把江奕给我。”
“杀人凶手……”蔺哲一丝半气地说,“那瓶毒药是你给他的,对吧?你杀死了江奕。”
波诺回头,脸上写满厌烦:“对,所以呢?”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
“为了测试预言真假。”
蔺哲摘掉被浸烂的纸花,将它捧在手心,再慢慢放进嘴里,全部吞咽下去。“其实你有更好的选择。”
“轮不到你来指责我,下贱的秽民。”波诺怒形于色,随后转向她们,“江奕,给我。”
“你要他做什么?”贝蒂问。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波诺抢过江奕,经过蔺哲时脚下一停,“我已经通知了大使馆和警察,马上你就会被遣返回国。届时他们会治好你的病,还会给你安排一个为期16年的工作岗位,虽然没工资,但是包吃包住,还有特殊照顾。算是我送你的随手礼,不用谢。”
*
法院刑事判决书(节选)
为严肃国法,惩治犯罪,保护公民的人身权利、生命权利不受侵犯,根据被告人蔺哲犯罪的事实、犯罪的性质、情节和对于社会的危害程度,经合议庭评议并报本院审判委员会讨论决定,依照《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第二百三十七条第一款、第六十九条、第六十七条、第十九条、第五十五条、第五十六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被告人蔺哲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犯有伤风化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六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
本院审理查明,被告人蔺哲虽为盲人,但作案时精神状态正常,具备完全刑事责任能力。其犯罪手段残忍,主观恶性深,社会危害性极大,本应依法严惩。惟念及其系盲人,依据《刑法》第十九条之规定,在对所犯罪行分别量刑的基础上,于数罪并罚决定执行刑期时予以酌情考量,故作出上述判决。
2131年4月11日
第106章
渥金监狱的单人牢房呈长方形,窗户很高,且有栏杆。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些破旧的户外健身器材。房间里有一股乌梅陈皮茶的香味,还有燃尽的红苹果香薰的残留气息。
七点钟,晨检铃声响起,是卡朋特乐队的《Touch Me When We’re Dancing》。蔺哲翻身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慢悠悠地换衣、叠被,经过电脑和人体工学椅,端着一盆洗漱用品来到卫生间。
十分钟后,他梳好头发,带上盲杖出门,走过一段长廊,进入公共休息室。“你迟到了3分48秒,蔺哲小朋友。”仿真监区警察机器人说。
“抱歉,迪克森警官,我昨晚失眠了。”蔺哲回答,收起盲杖,坐在牛角包形状的沙发上,享用对方为他准备的营养早餐。“别叫我小朋友,我再有一年多就三十了。”
“我下月4号过278岁生日,论辈分,你在我这儿就是小朋友。失眠?今晚我想办法弄一袋开心果给你。快点吃,吃完教我设计电路!也别吃太快,一口杂粮粥,夹瘦肉,再夹香菇;一口杂粮粥,来一勺酸奶水果沙拉。没错,就这样,严格遵守我为你制定的进食顺序,敢出错我就亲自上手!”
“……我还要回去工作。”
“9点才开始呢,你中间的1小时36分也归我管!”
蔺哲不解道:“你没有别的事要做吗?”
“这里就你一个人,你不知道吗?”爱伦·迪克森说,得意地揉压着他的腱鞘囊肿,“能犯法,还能被关进监狱的人类,全地球就剩你一个啦!”
“什么意思?”
“身上背负罪名却又逍遥法外的人比比皆是,寻常人类能活到现在就已经是奇迹了,谁闲得没事干去犯法?更何况你还不如寻常人类。”
“嗯……”蔺哲略作停顿,然后淡淡道,“你让我教你设计电路,但是,没有哪条法律规定犯人必须要给监区警察传授专业知识。我没有这么做的义务,爱伦·迪克森先生,如果你单方面要求我为你做事,这属于强迫劳动罪,我有权起诉你。”
迪克森一听急了:“那你也反过来要求我,我们之间就构成了等价交换!这样吧,以后我帮你洗衣服,我已经被改良过啦,现在防水防晒防静电。”
“不用。”
“那给你钱?”
“我不缺钱。”
“那你缺什么?”
蔺哲想了想,问:“这里有监控吗?”
“以前有,”警察回答,“后来我认为这侵犯了我和犯人的隐私权,就贿赂监控室的巴维尔,一个呆头呆脑的西伯利亚尤皮克族机器人。最后监控成功被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拆掉啦!代价是隔三差五就要给他看我朋友的照片、讲述他的故事。原来你缺监控呀?”
犯人松了口气。“……我缺的是外界信息,他们给我的电脑上除了工作用的什么都没有,不允许我下载任何新闻或社交软件,还没收了我的手机,禁止一切通信。我想知道外面每天都在发生些什么,最好能联系上我的亲友。”
他说着放下勺子,将右手握成拳头:“爱伦,如果你愿意做我的世界新闻播报员,帮我传递信息,我就答应教你设计电路。”
话音落下,爱伦·迪克森果断和他碰拳——
“成交!”
就这样,他们达成协议。
七点四十五分,迪克森将蔺哲的口述内容记录下来,编辑成电子邮件发送至八元结社。当晚他们收到回信。警官坐在门外,为里面的囚犯大声朗读:
我是贝蒂,很抱歉现在才回复你,蔺哲先生,因为我们今天为江奕开了追悼会。
很遗憾,这段时间下来,我们仍旧没能找到他的遗体。于是我们在会场布置了一个纪念台,上面放置他的照片、手工花、蜡烛以及他生前的物品。
江奕留存下来的遗物少之又少,我们在他房间抽屉里找到了一枚水母型样本容器,坦狄薇说那里面曾装过他的血液,血痕早已被冲刷殆无,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山龙眼钥匙扣。
此外就剩下一些简单的衣裳、文具和书,还有他不再需要的字愈。
现场来宾很多,不仅有莱斯理和埃里克,还有玛吉和素拉,以及她们的同胞。当然,还少不了弗洛拉、因格里德、答林和巫毒教的祭司和信徒。
他们都非常喜欢江奕,并为他的离世感到痛心,尤其是埃里克,他有两次冲上纪念台,抱着江奕的照片失声痛哭,最后卡莉莎不得不用刺丝对他进行麻醉。
我们没有播放任何音乐。默哀过后,坦狄薇负责致悼词,原本应该是卡莉莎,因为悼词是她写的,但是她开口没一会儿就开始哽咽,到中间完全念不下去了。
之后,由于你不在,所以弗洛拉代表家属致答谢词。她说江奕统治下的新德尔斐城市安宁、民众安乐,她亲近他信任他,至死不变是他的子民。
再后来,卡莉莎给大家放映她精心制作的一个包含江奕照片和视频的短片,播放不到一半,她自己先哭晕过去了。我、坦狄薇,在场所有人都潸然泪下。
这么好的孩子,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说走就走呢?抱歉,我现在很累,心态也不甚乐观,我明白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所以我尽可能一味地向前看,不让自己情绪失控。可是你们,你、江奕、阿米拉、纳西尔,还有梅森,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陪我走下去呢?
抱歉。最后,我们每个人在卡片上写下对江奕来世的祝福,排队投进一个纸箱子里,将其与遗物下葬,并树立墓碑。日后如果我们找到遗体,或是波诺将其归还,我们会再举办一个小范围的安葬仪式。
另外,我对你的来信及其方式感到无比震惊,愿你在那边一切安好,谨言慎行。
至此结束。“江奕……我记得,是他把你介绍给我的。”爱伦·迪克森嘟哝道,“如果有安葬仪式,我也想去参加。”
蔺哲:“好。”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寄信,也不曾收到过来信。日月相推,寒来暑往。迪克森每天早晨八点半准时为他播报世界新闻(或传闻),譬如——
专家称火星人口承载力正急剧下降,人类或将考虑移居土卫二、木卫二、开普勒-452b等星球。
南北磁极将以一种骤不及防的速度频频翻转,这将导致地球磁场迅速减弱,宇宙辐射暴露增加,多地技术系统崩溃,全球皮肤癌发病率将面临史无前例的暴涨。
八元结社再遭变异兽群袭击,金桔园区辐射防御系统全面崩溃,人员伤亡惨重。
…………
这天,蔺哲收到一封新邮件:
安拉保佑你能看到这封信。
我来信是要告诉你,我们已经搬离开罗,计划去伊朗卢特沙漠,现在外面到处都是病毒重灾区,只有五个世界最高温地区病毒含量最少。或许吧。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大事情,你绝对想不到!凌晨我们带遗民进入圣鹮潜艇,你猜我们在里面碰到了谁——纳西尔!对!没错!他还活着!这些年他一直躲在潜艇里不出来,可恶啊!他害我们伤心那么久,害江奕长期自责,他自己倒好,一个人躲在里面享受生活,还问怎么不见你、江奕和梅森。我跟贝蒂合计了一下,最后还是实话实说。他很难过,我们看得出来,只是难过得不明显。我们刚刚吃过午餐,我认为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分享给你。哎!要是江奕在就好了,他那么崇拜纳西尔,把他当大哥哥看待;要是他知道纳西尔还活着,一定会非常高兴,迫不及待地来看他,我猜他还会哭鼻子呢。年轻人嘛,多哭点无所谓,我想哭还得冒着长细纹的风险。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眼我就奔四十五了,精力也不复从前……记得江奕刚来神庙那会儿,我老怀疑你,认为你对他图谋不轨。还有那次投票,你记得吗?那时我表现得就像一个横在你们中间的大恶人。事后我也反省过我自己,我承认我在处理这件事上存在问题。蔺哲,在此我郑重向你道歉。我当时完全站在了江奕的立场上,我和你以前没什么交流,对你的印象多数来自外界评价。而江奕,我很清楚,他是实打实的、刚从伊甸园走出来的孩子,他涉世不深,安安静静,内心单纯善良,看上去又很好骗。他比我们所有人都容易遇到危险,而因为自身条件限制,他也更难向外界求救。我不想他吃亏,也主观臆断他和你在一起一定是吃亏的一方。然而,当我看到江奕挺身而出要帮你挡子弹,我才意识到我势必对你存在着某种非常可怕的偏见,因为我相信江奕,相信他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维护一个浑蛋。这句话可能有些晚,但我还是想说,蔺哲,当初在得知江奕被你带回家后,我第一反应是欣慰,是的,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甚至感到一丝舒心。从那时起,到今天,再到以后的每一天,无论过程如何,结果如何,我坦狄薇·西苏鲁永远支持你们、祝福你们。
渐入寒冬,伏惟珍重。
坦狄薇·西苏鲁
2139年11月25日
后来,迪克森慢慢开始“犯懒”,从蔺哲开口提醒他他才播报讯息,到即便人类强调他也充耳不闻,甚至宁愿停修电路课也要推辞掉这份工作。
反反复复,蔺哲也便了然于心——坏消息铺天盖地,就连机器人都濒临崩溃。
好在时隔半年,他们又收到一封来信:
蔺工,我是卡莉莎。
我刚刚想起了我的邮箱密码(; ̄ェ ̄)
我发这封邮件给你,并不期盼能得到你的回复。
我只想……
最后再留点文字在这个世界。
本人声明:这不是遗书!不是!
我知道坦狄薇把纳西尔藏在潜艇的事告诉你了。
并且我还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你全然不知。
所以现在,我来替她将后续补上。
在到达卢特沙漠前,我们遭遇巨型海怪围堵。
无奈之下,我们决定启用潜艇逃生系统。
你知道,那里有八个单人弹射舱。
其中七个分别用来护送:
我、贝蒂、坦狄薇;
弗洛拉、巫毒教的两位祭司、因格里德捧着答林。
那么第八个理所应当是纳西尔。
可上岸后,我们迟迟没有找到他。
我们以为他和我们失散,或者又把自己藏起来。
前段时间,我们设法重新造了艘潜艇。
为了探寻真相,我将W轴调至事发当天。
也就是2139年11月30日。
那天发生的一切都会在潜艇重演。
以成败生死为赌注,我和坦狄薇一起进入潜艇。
她非要跟着我……
准时准点,我们看见了纳西尔(他看不见我们)。
在所有人乘坐弹射舱离开潜艇后,他原封不动。
原来啊,最后剩给他的弹射舱是坏的。
一进去他就看出来了,但是他选择了隐瞒。
纳西尔创造的逃生系统救了所有人。
唯独没能救下他自己。
他亲眼目睹海怪损毁潜艇,脸上却毫无惧色。
“因沙安拉!我来找你了,亲爱的泰格斯。”
这是他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看到这里,你肯定疑惑——
为什么……
我在忘记密码的情况下也要替坦狄薇弥补后续?
因为坦狄薇,她自己没有办法弥补后续啦……
在我绞尽脑汁回忆密码前,她柔软地躺在我怀里。
像一只困倦的老猫,自然地、甜蜜地睡着了。
这老猫睡得很沉。
沉到我和贝蒂怎么叫她都叫不醒。
沉到丧失了呼吸和心跳。
蔺工,你说……
为什么人类的心脏可以如此之痛呢?
做人类一点都不好,我还是想做水母……
现在,回到这封邮件的第五六行。
老实说,这可真像一封遗书,不是吗?
或许,我们真的可以把它看作遗书。
因为我还要告诉你,我打算建造一个五维空间。
——作为人类和异种最后的乌托邦。
建好后,我将带头做表率,进入空间展开测试。
那会是一个童话般的、逻辑吊诡的蘑菇世界。
它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
就叫做——蘑都。
第107章 深渊手稿
亲爱的江奕:
因为没有手机,也不能给你发邮件,我向爱伦要了支黑色中性笔、打火机,和一沓信纸。因为就我目前的状况而言,我必须要写点东西。一个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有心人),即便身陷囹圄,也放不下对知性美的追求。文字的独特魅力不在于供人摄取(我此生摄取的文字数不胜数),而在其被摄取后参与构筑一种思想,再通过该思想以另一种形态向外传播。
近来我发现,很多事情,那些过去我没能或没空理清楚的事情,终归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明朗。起初我感到非常困惑,怒斥大自然精心又残忍,非要将人类年轻时就应该明白的道理放到细胞凋零后才允许我们解开,让青春在无知中流逝,智慧在丑陋时到来。昔日攒下的谜团,终于在今天对我展开实质性报复,具体表现形式就是无休无止的失眠,让大脑愈发想要谋杀心脏。
转念一想,或许生命本就是死亡美学的代表作之一。那些为我们终生所追求、珍惜、挽留之物,必然会在日落前降临到我们身边,随后转瞬即逝。至此,我将逐一向你陈述上文所提到的“事情”。
我将它们简单分成了三类主题:爱,恨,时代与我们。其中,恨是最不值得深究的事情,所占篇幅最短,我决定把它放到最前面去讲。之所以短,是因为这里面只包含我,不会涉及到你。揣测并分析身边人(尤其是至亲至爱)的怨恨心理,于我而言是一种极其粗鄙无耻的行为。
怨恨曾陪伴了我很长一段时间,自家母离世起便破土而出,我恨公允会,恨那个不用提供原因和证据就能当着一个孩子的面杀死他母亲的社会。后来这件事上了新闻。我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上电视是以这种方式。
顺理成章地,我在学校成了同学们课余饭后的谈资。那时大家都还小,尤其是男生,言行上不懂得把握分寸。我记得很清楚,有次我从洗手间回来,看见他们在白板上画了颗长着人类五官的马铃薯,旁边标注家母的名字,还在讲台上演绎事发现场;其他人或捧腹大笑,或在两下摇头、一声叹息后继续看书/写作业。
那一刻,怨恨再次攫住了我,我走上去抓起板刷,擦掉图案后,我把它狠狠甩到了一个同学(当时他正用纸枪指着我)的脸上。不得不承认,在对付烂泥巴这方面,我的神经协调性要比平常强得多。之后他跑去跟老师告状(较于打架,告状确实对他更有利),我被批评并用教棍打手。自那以后,与其说他们孤立我,倒不如说我放弃了他们,是因为恨吗?不全是,更多是失望和鄙夷。
相似而更甚之者,来源于家父。自记事起,我便视他为榜样,主动靠近他,即使不能成为他,也要成为他的影子。我时常帮他拿拖鞋、叠衣裳,此外不是学习就是打扫卫生,因为我太想博得他的关注,想要更多来自榜样的夸赞与认可,甚至偷偷模仿他的字迹。在这方面,我的努力不亚于莫扎特。
然而事与愿违。他的眼睛总是半睁半闭,不难看出,他患有精神病。他看不见我的成果,却能像显微镜那样一再放大我的瑕疵,不,事实上,他比显微镜更厉害,他还能够无中生有。他本性自私又冷漠,家母的离世更是激活了潜伏在他神经递质里的邪恶病毒。每当他发病,世界就会从丑陋过渡到更加令人作呕的丑陋。丑陋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丑而不自知。
以前,我的校园消费卡里的数字每周都会多出500,我可以用它吃燕麦粥、咖喱鸡,喝红枣豆浆、鲜牛奶,我还可以用番茄汤泡饭,上课犯困就偷吃两根红薯干。家母葬礼结束后,有六个月,卡里的数字只减不增。当时我对此不以为意,深知即便失去双亲,我也断不会过上那种忍饥挨饿的生活,更何况家父健在。
他工作累,我就自己起床洗漱做早饭,连同他的那份也一起,放学回来再做家务。有一次他生病,严重到卧床不起,我请假三天在家照顾他,不能说细致入微,但至少是用了心的,他想要什么我都尽全力去满足他。我相信这至少能为我换来每周150的生活费。但是我错了。当卡里只剩下个位数时,我向他提出这件事,他大发雷霆,斥责我虚荣,不知检点,还居心叵测,他说如果早知道我给他做饭是奔着钱来的,那些饭他喂狗都不会吃一口。他卷着他的手机和所有银行卡,一走了之,直到学期结束才现身,还是我私下求令堂劝他回来的。中间近两个月,我帮同学值日、带饭、写作业、搬东西、洗衣服,无所不用其极,借他们的卡续命。
我记得他回到家时的样子:衣衫不整、蓬头垢面,醉醺醺地握着啤酒瓶,浑身散发着酸臭味,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上门讹诈的流浪汉。我满怀怨气,想骂他,把他关在门外,可是我做不到,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去找干净衣裳,烧水让他洗澡。自此,他每周给我50,这50不仅能用来买饭,还包含学费、班费,以及我个人的一切日常开销。我在学校的主食变成了超市临期促销的干面包,后来由于营养不良,我又不得不攒钱买便宜的营养补剂。这种生活一直从我7岁(6岁11个月)维持到14岁。
在此期间,家父将消沉和施暴当作两枚价值连城的金色水仙花胸针,每天佩戴在行为外衣的左右两边,他自以为美艳绝伦,殊不知早已丑态百出。在他认知里,满地的空酒瓶是他的荣誉,他脱落的每一根头发都应该被裱起来送到巴黎展出,就连烟头也是会被不法分子偷去炒卖的程度。
更要命的是,以上种种,皆被他命名为“爱”。他将堕落,将对我的恨,以及对同事的嫉妒和谋杀,全都归于对家母的愧疚与补偿。他将我对他的爱踩在脚下,将苦药般的生活变成一方化粪池,因为这样更能衬托他的痛楚与高洁。显然,他失败了。
他后半生只有过两次成功,一次是那桩家喻户晓的丑事,另一次是在他死后,我没能成为他的影子,他却成了我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阴影。
接下来的恨不算强烈,但足以致命。我被这个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牵连,遭到外界攻讦。自2117年2月下旬起,到12月中旬又一场跨界病毒疫情大爆发,这段时间,世界(我所处的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想杀死我的,第二种是期盼我早日被第一种杀死的。
近十个月(我曾用同等时间努力来到这个世界),我不敢开灯,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证明我在家里。要活命,我必须装死。我像一条跻身在墙缝里的马陆,无法确定外面等待我的是食物,还是杀虫剂。当年白板上的马铃薯人如今以一种更可怕的形式出现在我眼前。我深切体会到,嘲笑的杀伤力远不及诅咒,我经历过的伤痛在未来只是冰山一角。
尽管如此,我没有选择轻生。但这并不代表我内心强大。相反,是出于最卑贱的自私(这是一种由Y染色体带给我的遗传病),我不想我的青春就此画上句号,不想那份伟大的爱以悲剧收尾。我身体的各大系统无时无刻不在向我证明它们想让我活着,母亲(至少有良心的母亲)也不会想看到她们的孩子自杀。秉持着这样一种理念,我才得以度过那段昼夜不分、生死难料的腌臜时光。
我逐渐放下怨恨,因为它不仅能让人变丑,还具有腐蚀性,将人由内而外彻底地摧毁。如果一个人全天别的什么都不做,只一位地恨,发表恨、扩散恨,那他的人生只会越来越糟糕。家父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我知道如果我继续恨下去,你在见到我时一定会问贝蒂,为什么这个羊头濑鱼人的脑袋上长了草?
就在我快要解除怨恨之际,自私的报应找上门来,不由分说蒙蔽了我的双眼。那是我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情绪崩溃,我以终止为美杜莎做事来表达我对她的恨,尽管后来她以一种我颇为满意的方式补偿我,我也还是无法原谅她,尤其在知悉波诺拒绝为我治疗后。
我从马陆变成了一只得狂犬病的苍蝇。我恨我自己,因为我什么都看不见,却总能精准捕捉到我的笨拙、敏感,还有一旦磕碰就要把所有东西都打翻的近乎原始人的野蛮。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放声大哭,我多希望(抱有幻想)自己能掉下一滴眼泪。
我真的想死。我认为我的后半生只剩下出丑,然后被同情,被蔑视,或被侮辱,就是不会被爱。我不是耶稣或孔子,我的基因和原生家庭让我无法成为他们当中任何一个。我所表现出来的理智和从容(安之若素),只是我想变好,或让你们看到我不算太差的仅有招数。
三生有幸,我遇见了八元结社。住进神庙后,我的求生欲开始回升。纳西尔经常来找我谈心,可以说,他是我人生的导师。我下定决心从此我要做个好人(心中无恨,怡然自足),不仅是因为想。另一个原因我在2129年8月告诉过你:我已经没有恨的力气了。
但是我忽略了一个致命的细节,恨是可以由爱而生的。我恨公允会,恨烂泥巴,是因为我深爱家母;我恨家父,是因为我曾深爱过他;我恨世界,是因为我无法割舍我自己;我恨美杜莎和波诺,是因为他们毁灭(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毁灭”)了我所珍视的未来。这也是我锒铛入狱的原因。我恨那个姓凯尔索的小子,是因为我爱你。
2125年5月,我回到神庙,发现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我恨他;你在你房间里向我吐露心声,他却在隔壁用你的手机播放下流音频给我听,我恨他;我后知后觉,在好望角,是他蓄意将你绊倒,才导致后面一连串悲剧的发生,我恨他;他切断神庙信号塔,并适时纵火,害神庙一夜之间变成废墟,又害梅森丧命,我恨他;他带一众拥趸到神庙闹事,你在得知此事后毅然决然放弃生命,我恨他;他对你的死讯不以为然,甚至要对你进行二次伤害,我恨他。
“馈礼”接踵而至。我的恨被判为故意杀人罪,并以此告终;我的爱被判为有伤风化罪,仍在继续。恨的部分到此结束。
虽然爱不是我擅长和愿意谈论的话题,但这不代表我的人生完全与爱脱节。除家母外,率先向我表达并能让我明确感受到的是阿米拉。她救过我的命,陪我渡过难关,在别人都痛斥我、远离我的时候,只有她愿意靠近我,尊重,并施以援手。她有一双睿智又清澈的眼睛,观察事物的眼神里永远充满好奇,她是异种,却拥有绝大多数人类没有的灵性。她表达爱的方式很直白,且纯粹,她能让我轻而易举地感受到我是被关心和被需要的。
后来我得知,她患有自闭症。也就是说,她善良、机敏,同时又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我常常问自己,假如她没有患病,假如她只是一个路过的普通人类,她会如何看待我?她还会走向我吗?会不顾危险救下我并对我产生吊诡的依赖性吗?我心中得出的答案是:不会。
倘若我肆意接受并试图去灌溉她对我萌生的爱芽,那么我的灵魂将来势必要和尼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弗拉德·德古拉伯爵他们排排坐。所以,我让她称我为“老师”,为的就是时刻提醒自己不能犯错。
加入八元结社后,我对自己的定义(或理想)是落落寡合的好人。我曾经被人爱过,也爱过人,但是我想这种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也不期望再有。在充满灾难的时代,爱是易碎品,是一场胜率极低的赌博,是索福克勒斯笔下的悲剧,爱注定会让我们心碎。我确信在入社伊始,你也是这么想的(即便不是,卡莉莎也会想办法在你心里播下这颗种子)。我们都背叛了年轻时的自己,并为此受到惩罚。
我自认为我对你的爱并非有伤风化,相反,它高尚、纯洁,且坚不可摧。世界上找不出第二种可以与之媲美的事物(如果有,那便是你对我的爱)。黑暗中,你变幻莫测:你闷头睡倒在会议桌上时,我看到了刺猬;你肚子饿得咕咕叫时,我看到了仓鼠;你观看我工作,喝了点酒就抓我手时,我看到了水獭。你的每一个举动都能让我联想到这世上最可爱的事物。
但是爱(真正的爱)并非源于想象,爱是有迹可循的。世上有一见倾心的爱,也有点点滴滴的爱。显然,我对你的爱属于后者,它是由众多心动瞬间堆叠而成、栖居在百合花园里的金色小水车,馨香馥郁,生生不息。爱是你发现我被烫伤,亲手喂给我的第一口面;爱是我在送你闪光门铃的第二天向你表白,被你轻轻握住的小拇指;爱是在工作室里与你练习的每一个舞步;爱是旨在救命的两唇相贴,是惊惶与安抚所生的拥抱。
爱虽甜蜜,却也有可怕之处。爱能够让循规蹈矩者戴上手铐,让苟且偷生者不畏死亡;爱会让人盲目,在自取灭亡的道路上勇往直前;爱让我们虚化目的,不计得失;爱既是开端,也是终点。出于爱(或与之同等美好的感情),你想让我感受你的形状。傻孩子,我比兰波本人对他这两句诗还要体会更深:
我永恒的灵魂,注视着你的心
纵然黑夜孤寂,白昼如焚
不过当时听到这句话(字愈发出的机械人声),我感觉我的血一下子凝结成了冰。我看见撒旦在打手势,指挥小燕子飞进蛇窝。我不想下地狱,更怕别人为此下地狱。
我产生了罕见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并不来源于爱,而是一种生物本能(人性向善),花朵伸向乞丐是出于怜惜,乞丐将花朵折断那便是恶毒。我和你拉开距离,同样也不想别人趁机靠近。而当爱意渐浓,自私再度生长,像缝隙里的菌子,夹杂在上一句话里。
你之于我是照进阴沟里的阳光,是温暖,且无可替代。我不想失去你,害怕被抛弃。爱会让人变得卑微。我完全不知道该拿什么留住你,在爱面前,脆弱和孤僻成了嵌在我身心上的两个闪闪发光的耻辱。和别人站在一起,我的可比性总是微乎其微。这微乎其微的部分,就是我的真心。我没有弃权,并不是因为我的真心可以战胜一切,因为我恰恰懂得,爱一个人,就要承受真心被撕碎的风险。
那么,我的爱是如何通过真心表现出来的呢?2125年2月9日的早晨,毋庸置疑,我已经做好打算向他们坦白:我爱你。因为你被爱并不是一件需要极力掩盖的丑事,我为我所爱之人是你而感到无比自豪。然而,和你来到会议室后,我才发现情况不对,他们误解了我对你的感情,我把一切都搞砸了,这时候告白会让爱被套上狡辩的外壳,为大众所耻笑。一气之下,我把我自己抛到了离你更远的地方。当我想到这一转身可能会是永别后,我每晚不是失眠就是做噩梦,梦见他们把我的爱贬得一文不值,梦见你在一个没有我的小岛上快乐地玩耍,或被危机所困。
所幸几经周折后,命运还是大发慈悲将我安全地送回到你身边,得知你正在筹办你自己创作的哑剧表演,我着实为你高兴。我在工作室将纳西尔发给我的剧本音频听了一晚上,相互抒发了对演员安排的不满之情。我无条件迎合并满足你的愿望,用爱将你的可爱想法变成奇迹,为涅瑞欧,以及众多集聚你我苦难之人的心灵平添趣味。我在大伙面前举荐你演主神,除了因为你身上有我缺乏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你的灵魂里包含太多我自己也有的东西。这也就是你以我为原型写主神,自己却更适合来演祂的原因。
结果我的巧思,我的爱的表现,促使我在演出当天犯下了那个不可饶恕的罪孽。假如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完全被控制的,那我早就为编造此等低劣的谎言羞愤得自投尼罗河了。当你的嘴唇如晚春柳絮般碰到我的嘴唇时,一股奇异的魔力引诱着我的灵魂,让我将所学之事抛诸脑后,惟有口腹之欲被保留下来。我感到身心空乏,欲念难消,于是我将你擒获,像个下流无耻的殖民者,当众表演了一场野蛮的侵略。
这件事让我们以及与我们相关联的人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赔礼道歉后,作为始作俑者,我已经没有尊严和底气再在神庙待下去了。可是我没有想到,更难以接受,你会比我先一步离开。你留下字愈和手机,连一件防护服都没有带。当贝蒂播放完你留给我们的那段文字,我感觉整个世界忽然就变得无声无息。傻孩子,傻孩子!这一次,我的爱表现为无穷无尽的痛苦,它让我嘴里咀嚼的饭变腥,喝到肚子里的水变臭,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里都满含细颗粒物。我搬进国王墓室,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想为自己合上棺盖,与这份一败涂地的爱合葬。合葬前,我想释然。我体会过失去,失去是常态,所以我理应(也完全有必要)从失去你中走出来,重新打起精神,与年轻时的自己和解,把未来献给电脑和电路板。直到现在,他仍对我怀着恨呢。
再后来,爱意不言而喻,如影随形。爱赋予我生命以至纯至美,却又总能叫我苦不堪言;因为爱,我既能和你住进浪漫小屋,又能孤身一人囚于灵魂暗室。爱能让我挺过世人的攻讦,也能毅然决然奔赴死亡。我将我们绑在一起,自己不做任何防护,坦然走下飞艇,拳头结结实实打在凯尔索的鼻子上时,我就已经做好死亡的准备了。但很快我发现,这世上奋力要我活下去的人除你之外,还有我们荒唐的法律。
他们像修补古董娃娃一样为我疗愈、清洗,丢进这座精心布置的娃娃屋,将我彻底遗忘在这里。不过,牢狱生活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糟糕(我以为我会被剪掉头发,换上干硬丑陋的囚服,上午擦地板,下午踩缝纫机,三顿饭不外乎野菜就馒头),事实上,我只是从甲地搬到乙地,继续对着电脑和一大堆器械工作,甚至更轻松,朝九晚五,还有爱伦为我做饭泡茶、铺床叠被。
记得你曾向我抱怨,爱伦·迪克森这个机器人太脆弱,一言不合就会把自己玩坏。我有理由怀疑是你的问题,因为他在我这还挺耐用,即使他自诩防水防晒,我也没打算让他去洗澡/美黑。我们相处了快十六年,他不仅按照我的要求为我提供新闻(你走后,部分群众组织成立了一个你的全球粉丝后援会,到处为你发声,同时你还收获了很多爱你的读者,他们自称“江米条”,专门研究你的作品并制作相关周边)、传递邮件(我得以与八元结社通信),还给我讲了许多他生前的故事。
原来他和奥沙利文是在19世纪的塔斯马尼亚州认识的,当时他们还一起淘金,在去斐济途中,他们认识了劳拉·史密斯,也就是爱伦后来的妻子。但是他撒谎说他们之间并没有爱情,他们在一起纯粹是为了解闷。我没见过他,平常他的声音总能让我想到半死不活的薄嘴唇英国男人,或是愤世嫉俗的鸭子,可在说这句话时,他却让我想到了一位孤独的老人。讲完后他问我,问我是不是爱你,我说是,他问原因,当晚我就写了份报告给他。第二天他又问我,问你是不是也爱我?我点点头,他问原因,我沉默了。
这道题我想了很久,久到出题者都无暇再问我要答案。但是我知道我必须要弄明白,因为爱应当是平等的,我重视我自己的爱,既然我爱你,我也要重视你对我的爱。我已经从我自己身上获得了我的那份答案,接下来,我要用心去思考,探寻你爱我的原因及其表现之处。
首先,我们可以排除外貌。你身边不乏相貌超凡脱俗之人,早期有涅瑞欧、索菲、尼古拉、希尔维,后期有菲尼克斯(莱斯理)。除涅瑞欧外,我以前有看过其他人的照片,可以说,他们是当代雕塑艺术家手下的极品模特。如果你以貌取人,我在你心里势必是排不上号的。
其次,我们可以排除素质。论身体素质,你和其他同事,以及你在新德尔斐的下属,你们远比我优秀;论技能素质,与你们相比,我也不过尔尔。
第三,我们可以排除性格。我一度被冠以“僵尸”“扑克脸”等称号,我不会说漂亮话,不懂得如何正确提供情绪价值。在这方面,我很羡慕梅森,他总是热情洋溢,一下子就能让人感受到真诚和友善。他是一个乐观的悲观者,他表面自信实则自卑,他的温和与利他主义让他更值得被偏爱。但是你并没有选择他。还有纳西尔,他谦和机智,认真负责,善于开导别人,也很会照顾人,你也没有选择他(抱歉,这里我忽略了他的民族、文化与性取向问题)。
在神庙,每一位前辈的综合素质都在我之上,也更可靠、值得托付;在新德尔斐,你的两位下属,希尔维和西奥,他们对你赤诚相待、忠心耿耿。然而,你排除一切稳妥选项,偏偏看中了一个卑不足道的弱者。
最后,我们可以排除阅历。这里我将阅历分为原生家庭与后天生活。人们在确定另一半时,或多或少都要先了解对方的原生家庭,因为原生家庭是影响一个人价值观塑造的不可或缺的因素。我们的沟通模式、情感表达以及冲突处理方式,或多或少都受其影响。即便这些涉及隐私,至少伴侣有权获悉彼此的家族遗传病史。
在我们当中,贝蒂的原生家庭是最不错的,她生于试管技术,拥有两个彼此相爱的母亲,在爱的呵护中长大,神庙建立之初,她便自费送她们移民火星;纳西尔和卡莉莎没有家庭,他们在游历中成长,虽然孤零零的,但至少没有受到摧残;阿米拉的父母在北极科考站工作,常年不在家,会定期给她充裕的生活费;梅森因校园暴力而退学,但还个有爱他并鼓励他的爷爷在家里等他;坦狄薇曾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直到碰上了医疗欺诈。恭喜你,你又一次挑中了烂货中的烂货。
再说后天生活,这么多年来,他们或殉职,或牺牲,或在病痛中撒手人寰,至少走得光洁,走得利索。惟有我,仍带着痛苦、屈辱,还有对你深深的爱和思念,在狱中苟延残喘。实不相瞒,没有你,我的生活就是一堆泥淖,它被苦难践踏,被神灵藐视,快乐见到它更是避而远之。
所以,你爱我,究其原因,不在我之容貌、素质、性格以及阅历。那又在什么呢?在你自己。你没有理由不爱我。当我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你看着我,与我接触,察觉到我的异样(这种异样或美或丑),你就知道你自己应该(命中注定要)爱我。因为你没有不爱我的理由;因为你既因爱而生,却也是苦难的化身;因为你是神,神注定要爱人,而我恰好是你最爱的那一个(众生之一),否则你断不会接受巫婆给你的毒苹果,我也不会在这鬼地方写信写到手抽筋。
唉。我还能说你什么好?多年来,我竟妄图将神据为己有,也合该受到一生的惩罚。时过境迁,你爱的人已相继离去,我却仍在等你回来。你会回来的,对吗?
原因既已明朗,随后,我会尽我所能替你标注你的爱的表现。虽然你的小脑袋里曾时不时冒出“恨”或“讨厌”的字眼,但是,我接下来要写的你可能要反驳,你从未真正(出于你自己)恨过谁。
你认为你恨那些曾在伊甸园欺负过你的孩子,可当他们沦为你的奴仆时,你却无心去报复他们,这是爱;你认为你恨波诺,可当波诺权势不再、被万人唾弃时,你却不计前嫌将他救走,还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他,替他接管新德尔斐,这是爱;阿米拉在7号矿井遇难,你气冲冲地要向美杜莎开战,临时却因我的劝说(念及苍生)放弃这一决定,这是爱;你认为你歼灭金桔园区的毒枭和制毒者是因为恨,其实是你不想看到更多无辜者受害,你对菲尼克斯同理,只是你认为他的灵魂还有救,所以没对他下死手,这是爱;你不会因为世人伤害了你而去恨世人,这是爱。
以上是你于世人之爱的表现。于我,爱是你的每一次酣然入睡,是闪光门铃完工前时时开着的门,是相互尊重,是天性使然的靠近和出于礼貌的退让,是施救与维护,思念与陪伴,求助与扶持,生离与死别。你于我,存在即爱。你为我流露的笑容、掉落的眼泪,是我这一生弥足珍贵的财富。而今,我已一贫如洗。
因为时代,我们注定要分离。时代是决定我们命运的关键因素。如果我们生在21世纪20年代,我们会做一对平凡幸福的爱侣,即便不能环游世界,也可以沿着阳光明媚的海边散步,或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欣赏月光;如果我们生在19-20世纪中叶,战争会让我们苦不堪言,我们或为国家冲锋陷阵,或带着残破的躯壳沿街乞讨,或不幸遭敌人虐杀,或躲在夹缝里直至光明普照大地;如果我们生在古希腊,没准我们会成为后人学习柏拉图式爱情所运用到的典例之一。
一如卡莉莎所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灾难,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在和平年代,我们需要发展,需要珍惜当下,我们要在积极向上中享受生活,在幸福安康中学习进步;在战争年代,我们需要新生,需要打破固有思维,我们要解脱消极情绪,不卑不亢、竭忠尽智,方能扭转乾坤,将天方夜谭变为旷世神迹。德军也没有料到,最先找出恩尼格玛致命性弱点并造出第一台破译机的国家,既非英国,更非法国,而是波兰。
寓居普罗梵的两段时光里,波诺带我去了很多地方:1632年,泰姬陵正式施工之前,我穿着一身“库尔塔-帕贾玛”,搭配“杜尔班达”和“莫拉班达”,他穿的大概是纱丽服,为我讲解莫卧儿王朝和帕尼帕特战役,教我吟诵比比达勒汗的诗句,聆听沙贾汗的恸悼与新生儿的啼哭;公元前6世纪,我们走进空中花园,抚弄奇花异草,感触动物浮雕和泥板文书,来到水房,空气都是甜的,我们穿梭在灌木丛中,他扮演安美依迪丝公主,然后抓起一根藤蔓套在我的脖子上,假装(或确有此意)要勒死我;1937年,加泰罗尼亚音乐宫里的合唱表演与户外枪声交织,带给我无法用文字形容的体验,从前我以为,我们所信仰的神必然具有固定形象,或慈眉善目,或婀娜多姿,或凶神恶煞……那一刻我顿悟了,神是千变万化的,当神降临,我们可能没法立时察觉到祂的存在。我很庆幸,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但是我的心没有盲——神就在这里,在台上为我们歌唱。
无论何时何地,神总能以各种方式来到我们身边。祂可以是陷入绝境时萌生的希望,是出于悲伤或感动掉下来的泪水,是战火纷飞下的浪漫,是废墟里长出来的小雏菊,是历尽人间苦难后仍保留的恻隐之心,是支撑我们在痛苦中活下去的理念。
而众多名胜古迹中最令我难忘的,是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前一天的庞贝城。我们徒步在火山两边的庄稼地里,品尝当地人施予我们的葡萄和橘子,波诺还恶作剧喂我吃了片柠檬。我们逛遍市场,上午走进太阳神庙,下午从巫师堂出来,在斗兽场喊累了,就到蒸气浴室放放松。火山爆发之际,我感情用事,向他提出请求:“救救他们吧,他们对灾难一无所知,他们的生命和成果都不应当被埋没,斯特拉波犯的错误为什么要让他们来买单?”
“不可以。”波诺回答。我很生气,诘问他:“如果我是你,你是当地居民,有亲眷和朋友,你们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你会原谅我的见死不救吗?”
“不会。”他当即给出一个令我颇为满意的答案,可随后拉着我的手,补充道:“但是我会理解你、同意你,望着你离去的背影,祝福你平安喜乐。”
后来我才想通,历史不会改变,也不能被改变,这是你和卡莉莎早就明白的道理。我寿命短暂、灵魂浅薄,却又常常自作聪明。从古至今,有关世界末日的预言层出不穷,无一不被现实撕得粉碎。事实上,排除地球危机、物种大灭绝,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末日。
对庞贝城的居民们来说,维苏威火山的爆发就是世界末日;对我们的祖先来说,历代王朝的更迭就是世界末日;对我们这一辈来说,核辐射污染与变异生物大暴乱就是世界末日。世界就像昼夜交替,置身黑夜的人苦等黎明,置身白昼的人害怕天黑,可惜大多数人死在了日月同辉。灾难发生前没有人知道那是灾难。暴风雨到来前夕,人们总以为自己能够临危不乱、力挽狂澜。摧毁庞贝城的并非只是一个失误的判断,更多是人们对自然的满不在乎;地球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我都难辞其咎。
不管生在和平年代、战争年代、封建时期还是原始社会,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末日——死亡。我们注定是要毁灭的,只是形式的差异往往让我们无所适从。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条珍珠项链,有的安睡在首饰盒中,有的被迫在玻璃展柜里供人悦目,有的因一次意外线断珠离,有的则被迟暮者放归大海。但总会有那么几个倒霉链,不是被车胎碾碎,就是因主的粗心被冲进下水道。我们注定是要毁灭的,毁灭形式不外乎被遗忘、被纪念、被赦免、被摧残。
既然2131年,你为解救神庙(或世人)而献祭,那么2031年就有像你这样的人在一次见义勇为中牺牲,或在一次执行救援任务中殉职。因而,我的心痛也并非空前绝后,这是千百年来就形成的自然规律(遗传),我承受着千千万万人承受过的痛苦,甚至较于他们更轻,因为你和我同在。
你贴心地亲吻了我的眼角,告诉我,你永远和我同在,只是你无法照顾到我,让我好好生活,想你的时候就画一片冰晶。亲爱的,我有听你的话,它们在信纸背面。我想给你一个准确的数字,可是我看不见,也忘记画了多少片,昨天我让爱伦帮我数,他却问我为什么要画星空。对不起。
你知道我不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人,相反,我对此排斥得厉害。可现在(从我为你做徒劳的心肺复苏开始),我真的好想你能回来,拥抱我一下。我太需要你的拥抱。下周二我就能离开这里,离开渥金监狱,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爱伦会将我送到家——我和你的家,如果我的寿命足够长,我打算每天都为你写一首诗,用你最喜欢的拉丁语,做成诗集,说不定写到第一千零一首的时候你就会回来呢?至于这封信,我会把它烧干净,因为我不想它被除你以外的任何人看到。没关系,这只是个草稿,回去我会重新写一份,然后保存好,等你回来我再拿给你检查背诵。
言归正传,虽然我在前文将我列入了你的“众生之一”,可我私心觉得,我之于你最为特殊。我不能说我们是导致彼此不幸的根源,这对你太不公道,但毋庸说,我们一直都在“不幸”跑道上竞速。我们就像两个被戏耍的傻瓜,都以为对方是奖品,结果同时报名参赛。
就这样,我们成了彼此最不愿碰到的竞争者,因为我们都怕疼,更怕对方赢。当现实的枪声打响,我们没有回头路,一边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一边向荆棘更深处冲刺。我们所受的伤害与彼此脱不了干系,却又都是咎由自取。当老天爷听到我们的哀号,出于好心,问:“需要帮助吗?”
“不需要,谢谢。”我们异口同声道。老天爷悻悻离去。那么这场比赛究竟谁才是赢家?难说。从我们竞速那一刻开始,无论结果怎样,我们都坚信自己必输无疑。正因如此,你为我掉的眼泪多于为你自己,我为你而活的信念胜过对死亡的祈盼。
我不敢说我代表众生为你所爱(权利在你),但我可以确定一件事,我在你心里占比最高(大于50%,毫不客气地说是99.99%)。因为我们是竞争者,你总能最先注意到我,其他人纵然再美妙,对你都不过是沿途的风景。我比你更早意识到这一点。
2125年变装舞会,我听到卡莉莎在后面跟你解释的时候,就意识到:我之于你,绝非等同于库克之于胡。接着,你抛下梅森跟我出来,使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但又有些吃不准。后来,我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几乎不愿再在这个问题上做过多探索。
直到我重回神庙,我们独处一室,你夹起第一块脆脆薯球送到我嘴边,我的思绪瞬间被拽回到这个落灰的谜题之上。于是我鼓起勇气,抱着必死的决心和你摊牌,我猜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因为问题一经出口,我这该死的大脑立马将你房间布置成了萨尔茨堡的一家古老餐厅,烛光将雪白的桌布染成银杏色,我手里也多了束捧花,而这颗薯球中刚好藏着我为你写的十四行诗。纵然这团泡沫维持没多久便被隔壁的别有用心者戳破,我却仍将其视为我人生中最重要最浪漫的时刻之一。
“您才是我久久寻觅的另一半。”我笃定你输入这句话时,周遭环境在你眼中和我那已逝的泡沫别无二致。我于你是众生之一,又不只是众生之一,因为我得到了你的认证:另一半。这个身份非同小可,不是谁都能替代的(至今没有人能够替代我)。
我的爱,有你这句话在,之后无论发生什么对我们来说都是天经地义。关于我们,还有最后一点,我务必要写清楚,当别人(这些人缺乏想象力,善于在黑暗中以己度人)质疑我们的感情,或表示不解,问及原因,我们只需要回复:我们是彼此的另一半,不多,也不少。
你深情的朋友
蔺哲
第108章
这是江奕来到蘑都的……
第34580年19个月零76天。
蘑都,一个“时间膨胀”的世界。
而就在274菌秒前,他被他的第98个老板辞退。他默默放下小推车,脱掉工服和安全帽,带上自己的东西离开工地。
又失业了。
他是整个蘑都失业率最高的菌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很努力,可就是连试用期都过不了。他奔走于各行各业,做过收银员、糕点学徒,又为园艺师打杂,给油漆工拎桶,帮裁缝清理布条、熨烫衣服,还一度兼职报童和送奶工。
现在是下午十点,他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这条街叫鬼伞街,地上菌丝盘绕,道路两旁的龙血树颓靡地扭来扭去。他走进一家门店坐下,长兔子尾巴的服务员递来菜单。
他稍作思索,指了指上面的“俯瞰地壳”蘑菇派和鸡枞菌酸奶冰淇淋,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和橙片一般大、双面均为白蘑菇图案的漂亮硬币,面值为1。
服务员满意地甩起尾巴,当即找给他96枚小小硬币,面值为0.01,填满了他的口袋。约莫604菌分后,食物端上来,江奕打开松茸直聘APP,边吃边找工作。忽然蹦出个弹窗:
叮!根据您的简历,智慧菌为您精准匹配到了一个优质岗位(匹配度95%),立即查看!
他好奇点进去——
花菇幼稚园音乐老师招聘启事
江奕:“。”
他笑了,浏览完岗位职责、素质要求和供应条件后,就把个人简历发送到对面邮箱,心想要么石沉大海,要么换来HR一顿羞辱。他放下手机,舀了勺冰淇淋,还没进嘴手机振动,他收到对面回信——
花菇菌力资源部卡卡
您好,我这边收到了您的个人简历,觉得您的条件非常符合我们招聘的岗位条件,方便凌晨九点过来面试吗?地址在鬼伞街与鹿花街交叉口西北5.85462菌码。
江奕:“……?”
他含着勺子,手动回复——
努力搬砖的Y菌(求捞)
啊?您发错消息了吧?
花菇菌力资源部卡卡
您不是江奕菌吗?
努力搬砖的Y菌(求捞)
……我是,可是我在语言技能栏里写得很清楚,我熟练掌握CSL、中文和英语书面语,拉丁语阅读能力良好,您能理解我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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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的亲~
努力搬砖的Y菌(求捞)
谢谢理解,我做不了音乐老师,简历我投着玩的,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
花菇菌力资源部卡卡
江奕,我是卡莉莎。
对方撤回一条消息。
努力搬砖的Y菌(求捞)
九点见。
花菇菌力资源部卡卡
好的亲~
江奕收起手机,正打算继续埋头吃饭,忽然看见外面——一道落寞优雅的身影缓缓飘过。
他一眼就认出了他,那美丽的红色鬈发让人不会错过。他匆匆打包,飞也似的跑出去,想趁这个机会和他认识,跟他成为朋友,了解他的生活、他们相遇的奥秘。
那个俊俏的年轻人挽着藤编篮子,安闲地走着,要赶上他并不难。江奕加快脚步,想拍拍他的肩膀,打开手机备忘录输入一句友善的问候语给他看,再帮他拎篮子。想到这里,他感到异常激动,心脏怦怦乱跳。
可每次一靠近,菌丝就会像蛇信子那样将他绊住、纠缠他的四肢,疯狂搜刮他打包的食物。他的目标也是头也不回,和他保持忽远忽近,就是不能定在他身边。
他们进入极光区A栋单元楼,过程中江奕发现,原来他们不仅是邻居,还是对门!最后一刻,他们还是错过了。江奕懊丧地回到家,工作不顺、计划泡汤,加上没吃饱饭,他感觉今天糟糕透了。
他来到枕边,拿起一沓皱巴巴的信纸,上面满是蔺哲的涂改痕迹和自己的眼泪。他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只知道寄信人和收信人都为它的存在而心碎。
长期以来,他想通过新工作与新生活忘掉那些忘不掉的人和事,这让他在蘑都极其不合群。
其他菌民哪里知道什么是悲剧呢?他们只知道吃喝玩乐,他们消遣、挥霍,戴上面具就可以在大街上裸奔。他们表面是感伤主义者,实则受制于当代犬儒主义;他们既能为三流爱情小说里的词句痛哭流涕,又能对现实生活中的灾难一笑置之;他们没有心,或者说,心在他们那里只是个随取随用的装饰品,不定期拿出来向大家展示一下,好彰显自己拥有稀世珍宝之感情,稍事就会把它丢到一边,高贵重返,冷酷依旧。
他看了下时间,决定出门好好吃顿饭,然后直接去找卡莉莎。他相信这趟去别的不好说,至少能弄明白他们采取间谍式对话的原因。
走到门口,他又开始犯懒病,折返将蔺哲的信读了两遍,到第三遍时,他发觉房间在振动,一阵阵的。
他感到蹊跷,下意识走到门前,踮起脚尖。透过菌眼,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所以蘑都是您的杰作?”江奕拿到字愈后第一时间问,“也就是说,我在它出现之前就来到了它里面?”
他们进入音乐舞蹈室。“准确来说,是我和巫毒教两位祭司的杰作。”卡莉莎回答,“这就是五维空间的魅力所在。结合巫毒术,用孢子将活者变成僵尸以前,我确实为你流了不少眼泪。”
“我们看到的,这些小孩,其实都是僵尸?”
“不错,他们全都是将死之人,服用毒孢后进入假死状态,来到这里。蘑都什么时候毁灭,他们什么时候死亡。不过对生活在现实中的人来说,他们已经死了。”
“蘑都是天堂的一种乖谬化身。”江奕对此深有体悟,忧伤地垂着眼皮,又问,“您为什么要通过这种方式联系我?”
“绝大多数遗民进入蘑都前必须要舍弃生前身份及回忆,这是我立的规矩,过度暴露原有身份会被视为歹徒或精神病患者抓起来,之后的日子会很难熬。”卡莉莎抿了抿嘴,挤出两条木偶纹,“江奕,我很想你。”
他们相互给了对方一个拥抱。“难怪,”江奕回复,“我出门时碰见奥沙利文先生,他被邻居们合力送进了魔角疗养院的救护车。他看上去很可怜。”
他放下字愈,拿起一只铃鼓,手指灵活而有节奏地在上面敲打起来。孩子们纷纷望向他,开心得手舞足蹈,卡莉莎也为他鼓掌。此刻他什么都听不见,却又好像听见了一切。
“他们都很喜欢你,”HR说,“江奕菌,留下吧。”
他摇了摇头:“我更想去魔角疗养院当护工。”
*
魔角疗养院院长递出一张印有白字的蘑菇形黑色纸片。“5768菌秒,计时开始。”
大标题映入眼帘——菌种精神分裂症知识测验
江奕:“……”
他环顾这个光怪陆离的小房间,坐下来,拿起手边的金针菇笔,开始看题。纸上共有九道题,三道选择题、三道判断题、三道应用题。
考试开始——
0.1 下列症状中,哪一项最典型地属于菌种精神分裂症的“腐生性症状”?
A. 情感平淡,表情减少
B. 意志减退,不愿工作
C. 听到其他菌民议论自己的声音
D. 注意力不集中,记忆力下降
江奕:C
0.2 关于菌种精神分裂症的药物治疗,以下哪种说法是正确的?
A. 症状完全消失后即可立即停药
B. 第二代抗精神病药相比第一代,最大的优势是完全没有革兰作用
C. 治疗的首要目标是控制急性期症状,并长期维持预防复发
D. 所有患菌使用同一种药物的效果都是最好的
江奕:C
0.4 医菌在为一名首次发病的幼小精神分裂症患菌选择药物时,通常会优先考虑第二代抗精神病药,主要是因为:
A. 它们价格更便宜
B. 它们对所有症状都100%有效
C. 它们引起菌环外系革兰作用的风险相对较低
D. 它们不需要长期服用
江奕:……C
接下来是判断题:
0.5 菌种精神分裂症的共生性症状是指正常菌丝体功能的减退,例如社交退缩和情感淡漠。
江奕:√
0.6 菌丝体治疗对菌种精神分裂症无效,因为这是一种纯粹的子实体疾病,只能靠药物治疗。
江奕:×
0.8 阿咕哌唑作为一种第二代抗精神病药,其主要优点之一是对子实和代谢的影响较小。
江奕:√
最后是应用题——
0.9 情景一:药物依从性问题
福斯科被诊断为菌种精神分裂症,服用医菌开的魔氮平后,幻觉和妄想基本消失。但他最近觉得自己“病已经好了”,同时又担心长期吃药会导致菇体萎缩,于是自行将药量减半。482菌时后,他的幻听再次出现。请分析福斯科行为中的主要问题,并提出正确的做法。
答:福斯科犯了两个关键错误:①擅自减药:菌种精神分裂症的治疗需要长期维持,症状消失是药物起效的结果,而非疾病根治。擅自减药或停药是导致复发的最主要原因。②对革兰作用处理不当:正确的做法是与医菌沟通革兰作用问题,而不是自行决策。
正确做法是应立即恢复原有剂量并联系医菌,如实告知医菌关于菇体萎缩的担忧。医菌可以评估情况,考虑调整剂量、增加生活方式干预建议,或在必要时换用对代谢影响更小的药物(如阿咕哌唑)。
0.7 情景二:综合治疗理念
患菌塞巴斯蒂安经过药物治疗,腐生性症状得到控制,但仍然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不愿出门,也不与家菌交流。他的家菌认为“药都吃了,怎么还这样”,感到非常沮丧。请从菌种精神分裂症症状分类和治疗的角度,向塞巴斯蒂安的家菌解释他目前的状态,并建议下一步应采取的措施。
答:解释:可以向家菌解释,菌种精神分裂症的症状分为腐生性、共生性和寄生症状。药物治疗(如抗精神病药)对于控制“腐生性症状”(如幻觉、妄想)效果较好,但对于“共生性症状”(如兴趣缺失、社交退缩、情感平淡)的改善往往较慢且困难。塞巴斯蒂安目前的状态正是共生性症状突出的表现。
建议措施:除了坚持药物治疗,应积极引入菌丝体社会康复治疗。例如:①社交技能训练:帮助他重新学习与菌交往。②职业康复:进行简单的劳动技能训练。③家庭支持:家菌需要理解这是疾病症状,而非懒惰,应给予鼓励和支持而非指责,创造低压力的家庭环境。
0.3 情景三:药物革兰作用管理
患菌霍斯奇服用利咕酮后,腐生性症状改善明显,但他向医菌抱怨自己产孢不规律,并感觉菌褶胀痛。医菌判断这可能是药物引起的革兰作用。请问这最可能是哪种革兰作用?医菌在处理时可能会考虑哪些方案?(请列举两种可能处理思路)
答:最可能的革兰作用:利咕酮引起的抑制喷孢症。该作用会导致菌体喷射运动紊乱、原基分化受阻、氮素营养过量等。
可能的处理思路:
1. 调整剂量:在保证疗效的前提下,尝试降低利咕酮的剂量,看是否能减轻革兰作用。
2. 换用药物:更换为对孢子囊影响小的其他第二代抗精神病药,例如阿咕哌唑或魔硫平。
江奕递交答卷。
“你超时了77菌秒。”院长说。
“……那您为什么不直接收卷?”
“时间是死的,咱们菌是活的。”
江奕点点头:“谢谢。”
阅览完毕,院长脸上露出不自然的、戏谑的笑,颇像一只眼镜猴。“恭喜你,江小菌,完美避开所有正确答案。”
江奕:“?”
“选择题全部选ABD,判断题× √×。情景一,福斯科的主要问题是愚蠢而不自知,正确做法应该是找棵树把自己吊死,早日投胎做一只聪明的菌子;情景二,塞巴斯蒂安的目前状态是没救了,建议他的家菌尽快报销医疗费并为他准备后事;情景三,霍斯奇他骗你的,他精神有问题你还信他说的鬼话?”
江奕:“。”
他再次点头,挤出一个微笑。“哦,对不起。”他蔫巴巴地在字愈上输入,“谢谢您给予我的耐心和时间,祝贵院业务蒸蒸日上,您和全体医患菌一切顺利。再见。”
“到负二层魔角菌事部办理入职手续,”院长将答卷放进抽屉,头也不抬地说,“明天中午6点,别迟到。”
第109章
江奕在魔角疗养院的工作如下:
中午6点打卡上班,先协助同事菌为患菌发药,然后写病历本,即患菌每日体温、活动、服药情况,根据数据绘制复合折线图,并代理医菌签字,之后他可以散步、与同事菌互动,或是和患菌一起做早操;
下午10点,他需要和同事菌组织患菌排队吃午饭,期间进行监督管理,而他可以堂食,也可以出去吃,他选择后者;
早晨12点,他得继续回来上班,照旧记录患菌们的健康故事,93695菌分后下班回家。
工作轻松,且无聊至极。江奕会利用碎片化时间学习药物的分类及其疗效。这里的医学发展相对现实世界更为落后,抗精神病药物只有第一代和第二代。
第二代最常见的有利咕酮、魔氮平、魔硫平、阿咕哌唑、帕咕哌酮,对腐生性和共生性症状均有效果,还能较少引起菌环外系反应;第一代江奕目前只见到魔哌啶醇和氯咕嗪,它们主要对腐生性症状有效,对共生症状效果不佳,还容易引起菌环外系反应。
每种药都有对应的常见革兰作用——
利咕酮:可能引起抑制喷孢症(导致菌体喷射运动紊乱、原基分化受阻、氮素营养过量、MAT位点重组等),以及菇体萎缩等。
魔氮平:显著的菇体萎缩和新陈代谢(如纤维素酶、木质素酶分泌量升高)异常风险较高,嗜睡。
魔硫平:嗜睡、头晕、菌褶粘连和菇体萎缩。
阿咕哌唑:可能引起表面黏滑,失眠或恶心。
帕咕哌酮:与利咕酮相似,同样有抑制喷孢症发作的风险。
魔哌啶醇:菌环外系反应非常常见(如菌盖僵硬、震颤、表面黏滑),长期使用可能导致软腐病。
氯咕嗪:镇静作用强,菌褶粘连,免疫力下降,患病毒性病害(菌盖变小、菌柄扭曲)概率上升,也可能引起菌环外系反应。
其中利咕酮最常用,平衡性好;魔氮平镇静效果强,需要检测代谢;魔硫平常用于伴焦虑症、失眠患菌;阿咕哌唑对菇体质量影响小;帕咕哌酮有利咕酮长效剂型;魔哌啶醇用于急性期,或难治病例;氯咕嗪是经典老药,目前很少用了。而对于服药依从性差的患菌,或将用到帕咕哌酮注射液或阿咕哌唑注射液。
在这里,患菌不穿病号服,要么是校服/工作制度,要么是家居服,要么干脆裸奔(院长说这是天然主义者的权利)。只有医菌和护菌穿白大褂。
患菌不全像人,有的脖子上顶着颗摄像头,有的脸可以用来砍树劈柴,有的像罗伯特那样一旦戴上鸟嘴面具就再也取不下来。
他们或是抑郁症,或是双向情感障碍,或是中毒引起的精神失调,戒断综合征、多动综合征、病理性赌博、病理性纵火、病理性偷窃、恋童癖、恋尸癖、异食癖、异装癖、露阴癖、窥阴癖、性身份障碍、性偏好障碍……终于,在数百份病历中,江奕找到了他想要的那一份——
菌名:塔齐欧
交i配型:未知
生日:菌历1894758年21月74日
配对状况:未知
职业:海洋生物学家
菌贯:蘑都鬼伞街极光区
入院日期:1894775年14月39日
病史陈述者:一众邻菌(可靠性:基本可靠)
主诉:
言行紊乱、胡思乱想、扰菌。
现病史:
患者于菌历1894775年无明显诱因出现烦躁、恐惧、发呆、失眠,时常幻想自己是水母,思维严重混乱,看到有人靠近海岸就断定他们要破坏海洋。无法与人正常交流,亲朋好友数问不答,言语闭塞,饮食不佳,夜晚难以入眠等等。半年后被邻菌送入魔角疗养院住院治疗,确诊重度精神分裂症,曾予利咕酮治疗(具体剂量不详),患者认为自己并未患病,不配合治疗,病情反反复复。
既往史:
平素体健。无褐斑病、白霉病、软腐病。无病毒性病害。无服用多菌灵或铜制剂史。无药物、食物过敏史。
个菌史:
孢子期及生长发育正常。研究生文化,现任海洋生物学家。无吸霾、饮树脂等不良嗜好。未配未育。病前性格纯善、温柔。
菌族史:
其菌族均有“精神异常”史(具体诊断不详)。
菇体检查:
T:36.5℃,P:78次/分,R:18次/分,BP:120/76mmHg。
神志紊乱,发育正常,营养中等。子实体检查未引出明确腐生性体征。
忽然字愈亮屏——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江奕抬眼一看,噌的站起来,越过满地狼藉,冲上前抢走同事菌手中的巨型注射器,去追一名穿驼色棉质睡衣、背红书包的患菌。他跑得飞快,因为对方跑得更快,岂止是快?简直是身手矫健!
他们就像跑酷游戏里的逃亡者和追逐者,爬上高墙、翻越护栏、飞檐走壁,像猴子一样抓着钢丝荡秋千。短短200菌分,江奕就感觉抵上了自己一年的运动量。
他们从一楼跑到天台,期间这位患菌为了挑衅他,还顺脚踹开了所有诊室和病房的门。江奕抱着注射器在后面紧追不舍,对方做什么他就跟着做什么。
他们从这栋楼翻跟头到那栋楼,在窗台间蹦来跳去,爬上树干,滚过沙坑,从白天到黑夜。
医菌被他们扰得心神不宁,患菌为他们鼓掌喝彩,遍地是安瓿瓶玻璃碎片和形色各异的药丸,白墙上全是他们的鞋印,扶梯被他们的屁股擦得明光锃亮,蜗牛缩进壳里,麻雀不敢归巢。如果将塔齐欧比作一条滑溜溜的鱼,那么江奕就是缠在鱼尾巴上的一只银钩。
最后,他们再次来到天台。患菌安静地站在边缘,面对护菌,微笑着朝他挥手,说了句什么,随即向后倒去。江奕大惊失色,跟着纵身一跃。
嘭——!
迎面摔在降落伞上。
江奕:“……?”
他快速滑下来,从后面箍住塔齐欧,拔开保护套,将阿咕哌唑注射液注入他体内。
平安落地,患菌晕倒在护菌怀里,医菌们纷纷拥上来。江奕取出字愈:“交给我,你们回去吧。”他用手帕揩掉他们脸上的汗,背起塔齐欧,像驮一只熟睡的动物,径自上楼,送他回病房。
帮他盖好被子后,江奕并不打算离开,他搬来椅子坐在床边,握住塔齐欧的瘦手,发现上面有好多针眼,感到如鲠在喉,静静地注视他,注视这张年轻美丽的面孔,注视他所敬仰的长者之一。
他是疗养院里唯一一个认识他的人。他知道他很痛苦,当痛苦无法得到解除,久而久之就会形成疾病。很难想象,这个躺在病床上、瘦得可怜的家伙曾在卡纳克神庙里安抚过他。
江奕不清楚他经历过什么,如果清楚,他一定会哭的。事实上,他已经哭了。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道歉、祈祷,求他赶快好起来。因为他不希望他的理想结局悲催。
在他看来,塔齐欧和莫里斯的生命里有他望尘莫及的东西,他可以在他们的故事中短暂地体验一把自己向往的生活,比如和所爱之人一起挖矿、弹琴、在同一张床上睡到自然醒。他可以接受自己过得不好,但是他的理想不能不得善终。
接着他就像个孩子似的,趴在理想身上崩溃大哭,同时自责,又无能为力,直到微光透进黑暗。他抬起头,泪眼婆娑,看见塔齐欧已经醒了,那双朦胧的绿眼睛正盯着他,满是讶异。
字愈显示:你怎么了?
“对不起,”江奕抹抹眼泪,回复,“我为您感到难过,先生。实不相瞒,我认识您,还有,您的爱人。我知道你们的一些故事。”
塔齐欧问:“你是谁?”
“您认识波诺吧?”
“不错。”
江奕犹豫了一会儿,输入——
我是,他的,后,嗣。
“父子?”
“不是!”
他补充解释:“新德尔斐,我是他的继任者,那时您不在,所以您不认识我。”
“原来是会长大人。”塔齐欧轻咳两下,坐起来。江奕忙摁下他:“您别动,我已经不是会长了。先生,新德尔斐,没了。”
“是么……波诺呢?他死了吗?”
江奕摇摇头:“他还健在,冒昧问一下,您不喜欢他吗?”
“不知道,他以前对我很好,仅次于莫依。不,有时候他比莫依还要宠溺我。视我如己出?可以这么说。他救过我的命,生活方面对我体贴入微,我很感动,我理应喜欢他。可是……”
“可是?”
“他欺骗我,隐瞒他是新德尔斐会长的身份,然后突然有一天带我和莫依参加什么十二主神大会,当场给了我一个神祇称号。后来我才知道,他一次又一次地挥动命运之笔伤害我们,无视我的恳求,借一场无聊透顶的游戏夺走了莫依的生命,最后把我送到这里,美名其曰为我好。”
“夺走生命?”江奕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确定吗?他被埋葬在哪里?”
“不知道,他强行将我们分开,不允许我见他。我曾同情过他,事实上,我也救过他,我记得很清楚,在2065年11月27日,星期五。”塔齐欧拍拍被子,“这就是他回报我的方式。”
“别灰心,先生,没准您的爱人他没有死呢?我来这里的时候,所有人也都以为我死了。”
“没准?你来就是为了给我一句‘没准’吗?还是波诺派你到我这来替他说好话?如果是,请你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江奕的心被刺痛了:“不是这样的,先生,我来找您和波诺无关,请您冷静。”
“冷静?”塔齐欧笑了,“你让我冷静?如果你经历过我的十分之一就知道我现在有多冷静!”
他一把握住江奕的后脑勺,指着自己嚅动的浅红色唇瓣:“看见这两片嘴唇了吗?它们以前不知道被莫里斯吻过多少次!”
他又指向自己的右眼睛:“说点恶心的,这里,这里以前住过一只小老鼠!”
他抓住江奕的手放在自己胸脯上:“在实验室,这里曾被剖开过256次。还有这颗心,它曾被一朵可恶的蓝色莲花刺穿,被帕莱坦那个家伙取出来,又被莫里斯在大主教的书房里找回。”
他扯下护菌工牌,目不转睛:“你知道你的音文名是什么吗?我来告诉你,是Gm和弦-降E-E-降D-降E-C-升D-B。”
他放开江奕,抬起两只手:“它们——它们演奏过羽管键琴、钢琴、大提琴、小提琴、竖琴和双簧管,还解剖过牛蛙和大大小小的尸体。”
他伸出两根手指对准自己的双眼:“它们见过尤皮克人、玛雅人,见过黑奴贸易、三十年战争、法国大革命和两次世界大战。”
他掀开被子握住膝盖:“它们曾瘫痪过十几年,康复后第一件事就是从被告席走向瑞丁监狱。”
他垂下脑袋:“你知道弗朗茨勋爵吗?那个对我开枪的鹦鹉海军上将,早先他多么威风凛凛啊,高傲、残忍、美艳动人,是我最大的噩梦。你能想到我们最后见面是在一个破屋子里吗?他变得又老又丑,缺胳膊少腿,他给我讲述了他的经历,我们和解了吗?并没有,怎么可能?他还一直嘲讽我、恐吓我。结局是他在摄取我的血后重获新生,飞出去被日军拿机关枪扫射,掉在电网上死了。嗯,就这么死了。”
江奕睁大了眼睛,泪水决堤。
“五个世纪以来,我死过多少次我自己都数不清了……”塔齐欧看向窗外,“我的朋友、敌人,相继离我而去。我爱戴的首相、效忠的君王,威尔、阿马蒂、文森特、马里安、阿兰、奥斯卡……全都走了。从风光旖旎,到硝烟弥漫,这一路陪着我的,只有莫里斯。
“你能接受和相爱的人分离吗?能忍受一个对你不离不弃的伴侣突然消失吗?尤其当你发觉,他活着是为你而活,死也是为你而死。能吗?”
对不起。
——江奕播放完这句话,收起字愈,摇摇晃晃走出病房,倚靠墙壁,紧紧捂住心口,痛苦到仿佛要死去。
再后来,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躺在床上,怀抱那一沓信纸,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想。隔日,又或是若干菌时后,魔角疗养院院长在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封辞职信,署名江奕。
第110章
“去吧,江奕,蔺工还在等你。加油。”卡莉莎咕哝道。贝蒂听见了,她打字的手停下来,从办公桌上抬起头。她很惊讶——她仅剩的唯一的老姐们正和江奕在一起?而且这句话说:
蔺哲,在等江奕?
她可以确定蔺哲已经出狱,并且尚未传来死讯。那么卡莉莎的意思,是江奕可以去找蔺哲?还是说蔺哲也在他们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她烦躁地摘掉眼镜,揉着睛明穴,起身走到同伴床边,轻轻摆弄她的银白色刘海,又点了点眼角和下巴,像小女孩触碰一只梦寐以求的洋娃娃,又像老艺术家欣赏她所珍视的无价之宝。
渐渐,泪水将她的蓝眼睛染成了塔菲石色。她俯身贴近,隔着发丝,亲吻了卡莉莎的额头。她记得自己上次亲吻的人还是她的两位母亲,一晃二十多年啦……
有将近一分钟,她想象这个吻拥有魔力,能让卡莉莎睁开眼睛,让世界复苏,普天同庆,她再把亲人接回地球,她们幸福地生活到永远。
一分钟后,她看见,卡莉莎嘴唇发黑,显然是中毒了,她的身体开始溃烂、流脓,长出恶心的鹿花菌。
贝蒂吓得后退好几步,她茫然地站在那里,思绪一片混乱。紧接着,卡莉莎像提线木偶似的从床上起来,在土坯房子里蹀躞。
贝蒂戴上眼镜跑到窗边,数不胜数的遗民走出帐篷,在外面游荡,他们精神涣散、行动迟缓,看上去和电影里的巫毒僵尸没有分别,他们既无法攻击人,又不能自保。
她意识到,蘑都已经毁灭,他们全都死了。
她回头看了眼卡莉莎,走上前,无所畏惧地拥抱了她,牵着她的手打开门,乘坐圣鹮飞艇来到波斯湾。
天空像重重叠叠的透灰色鱼鳞,霞光万道,将它们渐变成朱红色。贝蒂·费勒斯从驾驶舱出来,独自沿着基岩海岸漫步。她凝望海洋——这个她职业生涯中的核心角色,烂透了。
她曾有一颗无比伟大的梦想,该梦想成形于八元结社成立之前,她在剑桥郡读书时期:她想凭借自身努力,超越灯塔科研精英,自率团队承接那停滞多年的“水母永生”计划;她想拯救海洋、唤醒地球;如果可以,她还想打败波诺,建立自己的王国。
这些事她从未对任何人讲过,因为她知道她一定会被嘲笑和打击,就连她自己也时常认为这是谬想天开。但是她从未放弃,准确来说,是不认命。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心家,并力图成为科学家和政治家,她太想站在世界的巅峰。再亲近的人都无法将她留在身边。她没什么朋友,也不屑交友,尽管她很享受社交。
她曾一度视其他成员为竞争者,怕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或变故就此失去领导地位,也曾后悔过带江奕入社,因为她发现,这个男孩身上有种超乎寻常的好运:
他没有高学历,身无长物、体格瘦弱,像一只没有头脑的花蝴蝶,却又总能化险为夷,比那些神通广大的异种活得都长,甚至不费力气就能制胜波诺,加冕为王。
她对他的身世与成就感到不舒服,并隐含一种轻蔑,无数个“凭什么”占领她的大脑。同为人类,难道因为他多吃了一口蓝血就注定高她一等吗?——这个问题产生于江奕主动提出验血的时候。
后来梅森牺牲、神庙被毁,迫于无奈,她和其余成员暂住在新德尔斐。那时,她仍对江奕心存芥蒂,认定这一切惨剧的发生都是他一手造成,直到2130年5月19日,新德尔斐全盘崩溃。
这让她彻底认识到人类的渺小,他们在灾难面前不堪一击,她的伟大梦想也随着新德尔斐的灭亡彻底粉碎。然而,比起想象中的绝望,她心里面更多是解脱。她恍然间觉悟,过去她忽视了太多太多东西——末世里最难得的健康的亲情、友情,以及她从未体验过的爱情。
于是她想通了。她这一生不是学习就是工作,而今她累了,她决心要享受生活,珍惜眼前人,以及和他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
遗憾是最后仍落得一场空。
从始至终,她都不过是个兀兀穷年的白日梦想家。
她驱动义肢,配合着左腿靠近岸边。半道上,强烈的头晕迫使她摔倒,还没站起来,她又开始呕吐,吐出大量血沫,鼻孔血流不止,撑在两边的双手浮现出骇人的瘀斑,肚子也如刀绞般疼痛。
她用尽全部力气向前爬行,海风吹松了她的发夹,一侧掺白的金色长发迎风飘扬、脱落。最终,她站起身,伫立于高处,面向大海,眺望火红火红的太阳。
她额头滚烫,体温已经高达40°C,褪色牛仔马甲和宽阔的沙黄色裤子变成了更深的红褐色。她蹙起一对稀疏的金棕色眉毛,咧开嘴唇,笑了,鲜血漫溢。脊椎发出咔咔的响声——她慢慢弯腰,强睁着眼睛,取下了她的义肢。
她抖抖擞擞的身影透过飞艇窗玻,映在它后面的粉紫色眼睛上,又一阵大风刮过,那倒影抽搐了一下,随后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