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奕是在一个四芒星柱玻璃缸里醒来的,他全身浸泡在清透的液体当中,然后,一道幽灵般的扭曲身形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他不免瑟缩起来,仿佛又回到从前,回到刚脱离新人类培养舱的那个时候。
“出来。”幽灵用他独特的β波通信手段下达命令。江奕犹疑片刻,爬出玻璃缸,冷空气扑面而来,他抱住自己,冻得牙齿打架,战栗在波诺面前。
“废物。”个子矮的那位递给他一条象牙白华夫格毛巾,跟着还有浅蓝色内衬、黑丝绒斗篷、皮革马靴,和一顶插着红色羽毛的宽檐大帽。
江奕穿上衣服,内衬略小,靴子大了两个码,斗篷长度刚刚好,但是帽子压得他脑袋发昏。“谢谢,我希望我们能好好沟通。”他抬起帽檐,认真地看着他,随即收到答复:“我希望我们还是别沟通好。”
“……哦。”他环顾四周,这是一个非常吊诡的空间:圆形场地像个大罗盘,边缘分布着七扇风格多样的三角形小门和一个不可名状的红漩涡,玻璃缸位于场地中央,四个形状迥异的独立隔间将其环绕。
“这里是普罗梵救生艇。”波诺主动和他沟通。江奕点点头,在得到眼神暗示后跟随他走进其中一个云柱状隔间——里面云雾缭绕,无数只无线木偶在一台台大云朵形机器上操作。
他很想问这是什么地方。“造梦工场。”带路者回答。差点忘了,这家伙能窃取他的心声。他们走啊走啊,最终停在一台工偶空缺的机器前。波诺上去启动机器:“你的所有梦都是我做的。”
江奕:“?”
“你在伊甸园第一次梦到塔齐欧,还有后来1630次梦到小蔺,1854个美梦,1900个噩梦,还有5个清醒梦,等等,都是我用它做的。”
大屏幕显示出数千份文件夹,全都是他的梦境成像。波诺随机点开“Nightmare_1078.MP4”,画面中江奕正在苦巴巴地抄写《算法导论》。
“为什么?”他从机器边退开,愠怒地瞪着一对圆眼睛。他感觉自己被戏弄了,又为某种无法摆脱的控制而感到羞愤。他不明白波诺为什么要这么做,还堂而皇之地摆出来向他展示,指望自己表现出一些他期待的可笑反应吗?夸赞他?还是无力地瘫倒在地?
“因为我不想别人来做这份工作。”波诺微笑着望向他的亿万只员工,“他们不配。事已至此,我认为我应当让你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东西。你什么都不用表现,你的表现对我一点也不重要。好了,我们走吧。”
江奕:“。”
他们离开造梦工场,进入心柱状隔间。“这是心灵诊室。”里面是温馨的粉白色调,墙壁布满深深浅浅的红色爱心,房间很空,没有电子设备,也没有书本和乐器,只有两方老式坐垫,旁边是椰奶餐包和汝窑质的一壶两杯,不远处燃着一支印有图画和经文的香薰蜡烛。
波诺转身和他面对面:“现在,我们坐下来,你有21分钟提问,我会向你坦白。但你只能围绕一个主题,且核心人物不能是我。”
“哦。”江奕盘腿坐在垫子上,拿起一枚餐包,边吃边思考,“我想知道更多关于我爸爸的事情,首先,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好吧,那我换个问题。”
“我已经回答并对我的答案很满意,你问。”
“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平庸、自私、愚蠢、卑贱。”
就料到不会有好词。
江奕继续问:“没有优点吗?”
“没有。”波诺不到一毫秒就回答了这个问题。
“哦,”提问者若有所思,“那么,他为什么能在伊甸园工作?你的一管血——禁忌基因——很重要,不是吗?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会交给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来看管?”
波诺没有立即回答,江奕注意到,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因为,”金发男孩捏住茶杯,笑了笑,“这是他求来的,当时他跪在地上,不错,就跪在会议厅中央,老泪纵横,抱住我的双膝,哀求我给他一条生路。”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江奕又拿起一枚餐包:“所以你答应了他,还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他,这很反逻辑,因为你讨厌人类,他的行为会让你感到恶心,正常情况下,你会一脚踹开他,不,你根本用不着碰他,你会用气波将他推开,更严重者,撕成碎片?人类的卑微和眼泪在你看来一文不值,结果你却被他打动,并委以重任。这不像你。”
“你还有14分钟。”
“谢谢,我还想知道,除盗取蓝血外,我爸爸是不是还做过别的对不起你的事?”
醉人的甜味将他们牢牢裹住,波诺跪在那里,神色凝重,两片小小的嘴唇像水仙花瓣一样颤抖着。他撂下茶杯,余留的清茶全部洒出来,他没管它。
“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他回答。
江奕将杯子扶正。“要坦白的是你,耍赖皮的也是你。”他拎起茶壶往里面添茶,结果倒出来的是牛奶。
“坦白决定权在我,希望你能够明白。”
“希望你也能够明白,我想得到答案并不难。”
“对,你现在可以入侵任何一个生物,只要它有脑子。所以你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因为我入侵和你自己坦白是两码事。”
“如果我不坦白你就要入侵,对吧?”
江奕:“。”
这哪是心灵诊疗室?分明就是——
“‘思想的刑房’,你是这么想的。”波诺起身走向香薰蜡烛,“我更愿称它为‘灵魂审讯室’。”他蹲下来,将手放在火焰上。江奕一惊,冲上去将他拽起来,对着那根被烧黑的、正在修复的食指不断吹气。“傻瓜,我能自愈。”
“能自愈不代表你应该受伤。”
“没办法,我爱火焰。我爱所有能够毁灭我的事物。爱注定会让我们遍体鳞伤。”
江奕直摇头:“你真奇怪。”
“你更奇怪,你不继续在那边享用茶点,却跑来关心我有没有受伤,好像我比茶点更重要。”
“好吧,你赢了。我不想再强迫你坦白,更不打算入侵,时间还没到吗?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谢谢。”波诺向他拘礼。
他们走出诊疗室,路过十字架隔间。“它通往新德尔斐会议厅,现在里面是一片废墟,没什么好看的。”江奕望向最后的沙漏状隔间。“那是时空漫溯舱,”波诺牵起他的手,“跟我进去,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他不知道从哪取出一个古怪的遥控器,摁下中间的被章鱼触手包围的衔尾蛇按钮,便见“沙漏”上升、倾斜,最后横在他们面前。
舱门打开,江奕先将波诺托上去,再被里面的人拉进来。他们挤在一起躺着,关闭舱门的瞬间,江奕感觉自己来到了地球之外,太阳、月亮和星云都成为他触手可及的小玩意,地球在他眼中变得比他的小拇指甲盖还小。他轻轻碰一下它们,就能让它们发生变化甚至毁灭,仿佛自己随随便便就可以撼动全世界。
当他还沉浸在这种MR错觉中时,舱门再次开启,波诺带他出来,进入一片半生半熟的领域。
“这里是?”
“1615年的太平洋。”
泪水模糊了江奕的双眼,这时他才发现,他的内衬已变成潜水服,皮靴变成蛙鞋,帽子变成面镜和呼吸管,斗篷变成气瓶、配重带和手套。海洋是接近漆黑的深蓝色,没有一点杂质。
波诺呢?他慢慢回头,下一刻,巨大的石像跃入眼帘——他威武非凡,手持三叉戟,显然,那是海神波塞冬的塑像。石像头颅上躺着个人。他前不久才见过他。
不对。江奕看出来,那不是他,不是塔德乌斯·奥沙利文先生。那只是个人类,事实上,那是个被淹死的可怜人!再然后,他目睹到一场奇妙的景象,那景象令他想通了很多事情,永生难忘。
后来,他被波诺带进时空漫溯舱,他们回到救生艇。“什么条件?”他突然问。
波诺:“嗯?”
“上次我拜托你救蔺哲,答应了你一个条件,你说下次见面告诉我。现在我们见到了。“
“记性不错。”
“当然。”泛金光的眼睛黯淡下来,“我要死了,是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男孩扬起下巴,好奇地盯着他,“为什么认定我的条件就是你的命?你的命很值钱吗?难道在你眼里,我所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你主动献出生命?看不出来你这么自恋。”
江奕摇了摇头:“对不起,我只知道我必须要付出代价,可是我没有钱,也没有值钱的物件,我只有生命,它是我仅有的、最宝贵的东西。”
“是吗?那还挺叫人失望的。我有些后悔没早点杀死你了。”
“你可以现在就杀死我。”
“为什么?你很想死吗?”
江奕没回答,准确来说,是大脑一片空白,他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真搞不懂……”波诺表情漠然,“你是整个宇宙中最像我的人,也是整个宇宙中最不像我的人。”
他走上前,抱住江奕,柔软地靠在他肩膀上。“你想活下去,我知道。你的心骗不了我。可是,你为什么还要骗你自己啊?坏东西。跪下来吧,像你的可悲的父亲那样,跪下来求我,亲吻我的双手和膝盖,我就答应你。你不是想要家、想要小蔺吗?我给你。哭吧,我的孩子,不为别人,为你自己,哭一次,好不好?”
江奕呆在那里,他不理解波诺为什么在发抖,他们好像都变了,变得很奇怪,一个开始悲悯,另一个却铁石心肠,就如同发生了置换反应。他忘记丁i腈手套,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到湿润的东西——波诺在哭。
与此同时,他似乎预见了自己的未来。“对不起,”他抿唇一笑,“我更想兑现我对你的承诺。”
良久,波诺放开他。他们眼神交汇。“好,但在此之前,请务必允许我满足你3个愿望。因为我爱你。”
“谢谢。”
第112章
2123年4月23日,下午四点半,外面下着雨,蔺哲揉揉眼睛,在电脑上点击播放莫扎特的《A大调第二十三号钢琴协奏曲,K. 488》,然后从人体工学椅上起来,伸了个懒腰,端起咖啡杯走到窗前,默默看风景,一边啜饮早已凉透的苦涩液体。
忽然,敲门声混在音乐里,搅扰了他的宁静。他叹息一声,放下杯子关掉音乐,退出工作室去开门。
“我以为您不会有空来看我,美杜莎夫人。”他庄重地说道。
“我当然有空,这是常识。”访客笑着叫道,“我今晚就要行动了,我必须得过来看看你准备得怎么样。”
他们步入工作室。“非常抱歉,我还没有做完,但是我不急,您着急用吗?……这就很难办了。”蔺哲坐下来说,语调凄惨。
“这无疑是一次大冒险!”美杜莎按捺不住自己的烦躁,说道,“找到他,还得将他打包带走?我保证不了。这对我对他都很危险。你很疯狂,蔺先生,这是你身上唯一有趣的东西,但是疯狂到最后往往不得善终。”
小伙子缄口不言,机械地盯着电脑屏幕。
“我可以再给你两箱金子,或是一些名画、文玩,”美杜莎继续说,一边摇摇晃晃地绕圈圈,“这间屋子很单调,你不觉得吗?当今社会不流行扮演慈善家,你又何必要去管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不缺钱,夫人。”蔺哲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至于您名下的古董,我敢说,里面绝大多数都是我变卖出去的。我和他有关系,对此我不想说太多。如果您不能实现我的愿望,那我也无法满足您的需求。”
“行吧,但是我需要确定消息的可靠性。毕竟你连他的一张照片都没有。另外,新德尔斐官网每天定时更新伊甸园新人类名单,我翻遍了,里面根本没有你给我的那叫什么——”
“江奕。”
“是的,没有这个名字。”
蔺哲皱起眉毛,线条优美的嘴唇因疲惫和厌烦而变了形。美杜莎夫人毫不知情,背对他,靠在他手肘旁边的桌角上,絮絮叨叨地抱怨说她白天浏览了数以万计个名字,睡前又把它们齐齐倒着翻了个遍。然后,她拿出手机,开始大声朗读名单。
“因为他不是伊甸园的孩子。”他放下鼠标,倒在靠背上,“江奕,他是灯塔沈博士的孩子。我曾断定他们全家均已不在人世,但是上个月,我发现了一些端倪。具体消息是我从安塞尔·埃尔吉先生那里买来的,用一套路易十五时代的梳妆用具。他说他去伊甸园参观时见到了江奕。‘他十六七岁的样子,相貌灵秀动人,身材清瘦,通身流露着孩童的天真稚气。他顶着一颗柔美纤小的脑袋,孤单地在园子里徘徊,没有人跟他玩,有一帮三胞胎兄弟时常搞恶作剧欺负他。’想来也是,他的双亲都是人类,他在伊甸园本质上是‘寄神篱下’。哦,埃尔吉先生称他好像还存在先天不足。真可怜。”
美杜莎故意做出微微噘嘴的样子:“假如我把他带出来,你打算怎么处置?收养他?”
“您说笑了,夫人,我没这个资格。”他回答,“我只能为他提供帮助,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嗯,我会给他足够的钱,给他买个房子,再抽空教他学点东西。如果他需要,我还会给他找个伴。”
“找?你自己给他作伴不行吗?”
“他不会想要我的。”
“你这么爱他,他不应该爱你吗?”
蔺哲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爱他,”他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一小块摇摇欲坠的墙皮,“我不会再爱任何一个人了,他也不可能爱我。这世上已经没有人会爱我。”
“有科学根据吗?”美杜莎小声问道。
“比您说的上一句话有科学根据。”
她笑得前仰后合,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丝帕,一片罂粟花瓣飘了出来,落到岩灰色地砖上,她摘下墨镜,仔细地擦拭镜片。斜后方,那双黑眼睛灵光一闪,又很快晦暗无光。
“只是,美杜莎夫人,有句话您可能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我不建议您和波诺搞对立,更不希望日后,您用我做的病毒去破坏新德尔斐能源塔。”蔺哲坐起来,重新抓住鼠标,“失败了,您必死无疑;成功了,大家同归于尽。我可以担保,未来几十年,新德尔斐都将是全球资源供应的命脉所在。换句话说,你们对他怀着恨,又不得不继续吃他这口软饭。”
他刻意加快语速,但由于长期缺乏交谈,说到最后竟冒出了奇怪的爱尔兰腔调。
“你不用吃饭吗?”
“当然得吃。”
“那你为什么还要为我做事?”
“我是在为我自己做事,谢谢。病毒我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最后能不能成,就等您今晚的消息。”
“不难猜到,你已经为你们谋好了出路。”
“是的,懂生活的地球人最后都会死在火星。我看中了一块相当不错的地皮,已经付了首付,等您顺利把他接过来,我会一次性付清尾款。”
蔺哲开始敲击键盘,脸上带着迷人的红晕。突然间,不知怎的,音乐再次响起。美杜莎吃了一惊,回头看屏幕。
“啊——!”
惨白的唇间蹦出一声痛楚无力的哀叫,蔺哲捂住双眼,手指痛苦地颤抖、扭曲,整个人在座椅上扑腾起来。“对不起!对不起!”美杜莎叫道,上前握住他的两腕,“我送你去医院!”
“走开!别碰我,你走开!”蔺哲大声喝道,抽出手,巨大的汗珠从苍白的额头上渗出来。“怎么办……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咕哝道,带着令人心碎的哭腔,“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结束了……一切全完了……”
他蜷缩在那里,低吟、抽泣,从头到脚都在颤抖,一副快要断气的样子,看上去比得了绝症的乞丐还要悲惨。美杜莎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祖母绿色的眼睛泛起泪光,一对浓密的黑眉毛痉挛似的抽动着,她的手几经抬起,次次悬在半空,最终还是收回。
“对不起,”她终于开口说,“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办到。最迟明早七点,我会把江奕安全送到你这里。”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等一下!”蔺哲叫住她,撑着扶手爬起来,“我现在状态很差,没办法面对他。如果可以,美杜莎夫人,先让他住您那里,好吗?我可以承包他的一切费用。”人类表现出来的谦恭态度令她感到既荒唐又可叹。
“好,你、你真的不需要我送你去医院吗?或者我可以帮你联系……”
“不需要,您走吧。注意安全。谢谢。”
于是,他听着美杜莎的脚步声逐渐模糊,离他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失。他想起身,却从椅子上滑下来,连带桌边的咖啡杯摔成碎片。
墙皮掉下来,他们擦肩而过,蔺哲全身猛地哆嗦了一下,手脚瞬间奇冷无比,音乐循环播放,使他的每根衰弱的神经都震颤起来。角落里,小巧漂亮的赭红色大理石钟表单调地滴答响着,像一枚定时炸弹,他默不作声,一动也不肯动,因为他恐惧极了。
第113章
当那位古埃及的俊美情郎被人推下尼罗河,溺死于睡莲边时,涅瑞欧也在胡夫金字塔的王后墓室中惊醒过来。光线昏暗,他以一种怪异的姿势伏在棺盖上,红晕从脸颊一直延伸到耳朵,珊瑚色花朵在他的血液中被点燃,花蜜与灰烬双双消融。
他曾遇见一个和他同等娇柔却更为幸运的美少年,他霸占他的身体,操纵他的灵魂,使他变得臭名昭著。他身上背负着三条亡魂:忠诚的贴身男仆、可爱的乡下姑娘,和一位神秘莫测的寡妇。
他在古老的国度里当资本家,将过去经历的伤痛施与无辜者。有一次,他从妓院出来,看见两个小男孩在玩泥巴,他们捏出一排排精秀的象形文字。这使他非常恼火,他走上前,将孩子们的泥塑作品统统踩扁。听着他们的哭声,他感到无比惬意,仿佛那道朦胧的、挥之不去的幻影也在他心中流泪。
多年来,他沉湎于罪恶、享乐,以及难以消解的对江奕的恨。他常常怀念那些伤害过他的人,却视江奕如死敌,抑或是他心口上一道丑陋的、不可触碰的伤疤。在他看来,Claykey是世界上最邪恶最愚蠢的发明,那场哑剧更是糟糕透顶,江奕根本没有资格演主神,他不辞而别是为了演戏博同情。他演得可真好啊!
忽然他意识到——这一发现使他热泪盈眶——他可以看到周围的一切,他复明了!只不过他的视力并没有完全恢复,成像不够清晰,就好像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面纱,但这对他来说已经很不错啦!神迹,莫大的神迹!
他笑了,脸上满是喜悦,小心转动着眼球。庞大的鸟嘴面具闯入眼帘。他一激灵,跳下棺材,打算逃跑,不料被那人从后面紧紧抱住。他吓坏了,挣扎起来,像一条被收进渔网的小鱼。
可当他碰到那双粗手,触摸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汗疱疹,他顿时停下来,不再抵抗,因为他知道那是谁了。说实话,他对这家伙的出现与纠缠感到厌烦,但他还是选择靠着他。他们相互依偎,涅瑞欧转过身,搂住罗伯特的脖子,一遍遍亲吻他的面具,那些汗疱疹贴黏着他的后背,开始向下移动。
有个沉甸甸的东西挂在他腰上,他想起来,那是乃缦留给他的刀,他们之间有个耻辱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停下来,望着眼前的鸟嘴面具,不胜乏味,轻轻推开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摘掉面具。
罗伯特却频频摇头,他向后退步,甚至跪下来,帮涅瑞欧重新系鞋带,再用袖子擦拭上面的灰尘。然而涅瑞欧并不领情,他愤怒地跺了跺脚,坚持要求对方摘掉面具。尽管他对罗伯特没有半分好感,可他还是希望面具下是一张雅辛托斯的脸。
事实上,他并没有抱太大希望,毕竟他清楚,男人这种生物,稍微有点姿色就一定会到处开屏,拒绝露脸足以证明他其貌不扬。“普通就普通吧,像个人就行。”他心想。诚然,无论面具下是奥兰多还是卡利班,涅瑞欧都不会爱上罗伯特。因为他的心一整颗都是属于江奕的。只要江奕不毁灭,他的心就不会死。
最终,罗伯特还是被他的执拗所打败,他双手握住面具,用力向外撕扯。这时候涅瑞欧才明白,原来罗伯特并非不肯摘面具,而是面具长在了他的脸上!它连着他的血肉,当他努筋拔力,鸟嘴面具固然可以被摘除,却也能够毫不吝啬顺走他的脸皮。
涅瑞欧虽听不见,但他可以想象到,罗伯特发出了无比沉痛的呻吟。面具掉在地上,白雾自内侧冉冉升起,涅瑞欧很快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一个趔趄靠在棺材上,抬起头,诧异地盯着那张血淋淋的脸。老天,它真是可怕极了!涅瑞欧觉得,那是他生平见过最可怕的事物。
他感到喉咙发紧。此刻,那张脸就像一根可憎的棍子,在他胃里疯狂搅动。他无法忍受,是的,一想起过去,他们在同一个屋子里吃饭、睡觉,刚刚还做了那种事,他就恶心得想吐。
更要命的是,他看见罗伯特嘴里,那两排绿牙一开一合……啊,它们正在念叨自己的名字,诉说着对他的爱慕!这个厚颜无耻的丑八怪,他怎么敢啊!
男孩攥起汗津津的手,大拇指挨到刀柄,冰凉像一道电流传遍全身,他打了个冷颤。罗伯特朝他走来。涅瑞欧定在那里,他握住刀柄,然后等待。
几乎是同一时刻,罗伯特张开双臂,涅瑞欧挥刀砍掉了他的头颅。刀随尸体重重坠地,头颅滚到门边,他呆滞地看着它,一动不动将近十分钟。
“罗宾……罗宾……”他低声呼唤罗伯特的昵称,迈着轻盈的步伐,阴魂似的飘向头颅,俯下身,双手捧起它,抚去上边的沙土,再一点点举过头顶,仰望着那双红宝石般美丽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放下它,放到与自己面庞持平的高度,然后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他的十根手指深深扣进皮下组织,用自己红艳欲滴的嘴唇去啃咬罗伯特的嘴唇。最后,他像丢破烂似的甩开那颗头,走向鸟嘴面具,把它捡起来,一阵摩挲,戴在了自己的脸上。
第114章
方尖碑矗立在荒芜的园子里,守候着神庙。黑色烟垢从它底部延伸至上,覆盖了很大面积。由于年久失修,它有好多地方已经开裂,其间可以看到一些笔画缺失的象形文字。
一个年轻人安静地靠在它旁边,伴着干硬的褐色土壤,红霞在他头顶轻盈浮动,方尖碑的支撑让他感到安心。他双眼闭合,静听着一片风声,渐渐露出笑容。
他叫江奕,是地球上最脆弱的人类。
哪怕神庙内部的防辐射系统并未失效,他也没有力气继续生存下去了。他的身体比以前缩小了许多,胸口微弱地起伏着,病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但是他很开心,因为他最后的三个愿望全都实现了。
江奕的第一个愿望,是去看望2123年4月23日的蔺哲,以人类肉眼看不见的形式陪他度过了一整夜。
那晚他很难过,他们都非常非常难过。
再后来,波诺给他讲了个故事:
玛雅人曾经预言,2012年12月21日(这天在玛雅长计历中记为13.0.0.0.0),第五太阳纪结束,新伯克盾开启,世界面临颠覆。
至于如何颠覆,预言中并未指明,各界众说纷纭,有说磁极翻转,还说会有一颗未知天体撞上地球。该预言很快引起公众恐慌,因为这是古代玛雅人遗留下来的五大预言之一,而前四个均已应验。
于是大家疯狂购物,甚至提前为自己举行葬礼。然而真到那一天时,地球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至少站在全地球人的角度来看是这样。预言不攻自破,大家照旧正常生活。
“不过他们理解错了,”波诺抓起江奕的手,放在自己中间的心脏上,“颠覆不一定是毁灭,也有可能是新生。”
“新生……?”
“还记得乌洛波洛斯吗?”
江奕点头思忖:“嗯,从里面看,它就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可从外面看,它又是个陶罐。它让我既在外面又在里面。‘过去我’将你释放出来,却将‘未来我’关在其中。”
“这就是我们所处世界的法则。”波诺回答,“外面的你又怎会想到陶罐里头还有一个你呢?只是,当‘过去你’竭力阻止‘未来你’出现,‘未来你’同时也在促成‘过去你’实现这一过程。你们对各自而言都是四维生物,却又能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当然,幸亏你做到了,因为你们绝不能相见。
“四维与三维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三维生物可以随意碰面,但是四维不能,每个四维生物都在独立的时间轨道中运行,而每条轨道又都构成一个孤立的系统。就拿磁感线来说,如果磁感线相交,就意味着该交点存在两个磁场方向,这在物理学上完全说不通;可当‘过去你’与‘未来你’碰面,那就不仅仅是说不通的问题了,而是对你、对空间的毁灭性打击。
“现在,我们把2012年12月21日的地球看作‘过去你’;再把今天,2150年6月7日的地球看作‘未来你’。假设两颗地球在完全不知道对方存在的情况下进行合作,最终导向是什么?任意一方消失?被取代?不,它们会融合。轨道不能相交,却能够融合。无论是‘过去你’还是‘未来你’,都是你的一部分,不同时刻的你既是独立个体,也能合而为一。两点一线,多面构体。
“因此,2012年12月21日并非什么都没发生,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人类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即便他们穿越过去未来也不行,因为他们始终生活在同一个闭环中。这个闭环不算抽象,可以参考莫比乌斯环、乌洛波洛斯、埃杜斐度,或无限符号。闭环,即万物与空间的总和。空间之上还有更高的空间,一个莫比乌斯环连着无数个莫比乌斯环。而我们所处的地球,只是亿万莫比乌斯环中的一个零维的点。要想追寻真相,他们必须脱离地球、银河系,去河外星系,去超星系团,对世界进行位置分析,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拓扑’。
“没有人能够做到。早年那些宇航员仅仅去了趟月球,看见地球的真实面貌,回来就被总观效应搞得痛苦不堪。就算人类真有勇气走出银河系,不等研究便会集体发疯,不是因为发现新世界,而且新世界的出现脱离了他们的认知,尤其是在他们自以为认知很高的时候——告诉他们,其实他们苦苦经营的事业、家庭,他们穷其一生的努力,创造的知识、金钱、制度、法律,还有他们引以为傲的历史文化,和茫茫宇宙相比不过就是一粒尘埃,这对他们确实残忍了些。
“当过去人类为最后的玛雅预言‘未应验’而洋洋得意时,或许那一刻,未来人类就在他们身边,在同一个位置,因某场大灾难的到来而哀痛欲绝。现在重心放回到我们身上,你知道潘多拉魔盒的故事吗?”
被提问者点头。
“你为什么打开它?”波诺又问。
江奕羞愧地抿起嘴巴:“因为好奇。”
“打开后为什么又把它关上?”
“怕里面冒出更多不好的东西。”
波诺:“你觉得你自己是不好的东西吗?”
江奕:“。”
“是或不是?”
“不是……吧。”
“当然不是!”波诺斩钉截铁道,“潘多拉把所有灾难都释放出来,唯独把希望关在了里面。你还不明白吗?我被‘过去你’释放,而那个被囚禁的希望正是‘未来你’。江奕,你即希望。”
“我?”江奕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
“世界是个多面体,它既有罪恶、丑陋、死亡,也有正义、美好、希望。它们融为一体,于是就有了新生。”金发男孩深沉地凝望着他的眼睛,“你拥有我身上至纯洁至温存的血液,它流淌在你的身体里,却一直在暗中召唤我。这就是为什么我总能找到你,对你的动向一清二楚。一个好罗盘,它的指针总能轻松感应到地球磁场,不是吗?”
江奕的神色严肃起来。
“其实‘水母永生’计划早就完成了,”波诺侧身对他,闭上眼睛,看起来忧郁、苍老,又支离破碎,“我知道我很自私,明明我可以早点拯救世界。没错,我只需要牺牲掉所有的朋友和我自己,世界就能变好。可是我不想死,也不想你们死。我完全有能力跟你们一起生活,我们没必要用血肉去修补一个被别人摧毁的老家。我已经活很久了,我的总观效应比所有人类加起来都要严重,友谊是支撑我活下去的一切。我收集世间色彩,最终把自己搞成了一滩黑水,被厌弃也正常。可是你们,你们将成为我永恒的遗憾。”
他睁开双眼,闪出奇异的光辉:“我的条件,就是没收我留在你生命里的十四行诗。”
江奕平缓地眨巴着眼睛。“只有这样,计划才能启动。”波诺解释,“届时,地球回到13.0.0.0.0。”
“那我呢?”
“回到初始状态,不是变成胚胎,是做回一个最普通的人类,恢复听觉和语言功能。”
“挺好。”
“也活不了多久。”
江奕没有回复。波诺耸耸肩膀,转头望向男孩低垂的浅栗色头颅:“因为你天生体弱,就连新人类培养舱都保不住你,所以你父亲才会想到用我的血给你续命。当时他并不确保这一定能成功。他没得选了。”
“嗯。对不起,这是属于你的东西,我应该还给你。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需要告知你,一经归还,你会丧失全部免疫力,极易生病,各器官迅速枯竭,环境最优良的温室也无法支持你存活。此外,手术过程会很痛苦,首先我会用若干枚穿刺针刺穿你的骨皮质,再在你胸腔里放一个引流管,我还要用到其他器械,譬如手术刀、刮匙、镊子。全程无麻醉。”
“没关系,”江奕微笑着双手合十,“我不怕疼。”
之后五个半小时,疼痛让他流的眼泪,比他以往所有眼泪加起来多太多。在这期间,他向波诺提出了第二个愿望,那便是把自己的眼睛给涅瑞欧,因为那个善良可怜的孩子比他更需要眼睛。
此时此刻,他倚靠方尖碑,像一只正在融化的雪人。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但他一点也不难过,因为他坚信世界很快就会好起来,而涅瑞欧将会使用他的眼睛活下去,和罗伯特环游世界,幸福地度过一生。
他之所以选择回到神庙,不仅是因为这里有他最美好的回忆,更多是因为一种热爱,他爱神庙,爱八元神,更爱他们已逝的心血。
与浩瀚宇宙相比,人类文明虽是沧海一粟,却也是大自然的奇迹。他坚信在未来,会有更多诸如贝蒂、梅森、坦狄薇、纳西尔、阿米拉、蔺哲、卡莉莎还有他自己的后世者,他们以平凡之躯,履神明之职,就像这座屹立不倒的方尖碑,孜孜不怠,百折不挠。
忽然,他听到一串脚步声。
有人来了?
他既紧张又害怕。
“江奕……江奕……”
那人好像在呼唤他的名字!——他声音柔和至极,却因悲伤过度而带着些沙哑。未及思考,一份熟悉的温软将他轻轻裹住。
“蔺、蔺哲?”江奕吃惊地张大了糜烂的嘴巴,嘴角撕裂,传来阵阵刺痛。他急忙用手遮住面庞,因为他的第三个愿望,是要波诺修复蔺哲的眼睛。
不出意外的话,蔺哲现在看到的是一张衰老枯皱的脸。江奕不想被蔺哲看到。“不要……不要看我。”他低语道,小手在附近摸到了枯燥的长发。
“好,我不看你,”蔺哲托起他的手,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吻,和两滴热泪,“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不,你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了,我现在就带你走。”他的嘴唇像纳西尔喷出的火一样烫,他的手指又像南极冰层一样冷。
“我没救了,”江奕坚定地说,“不要动,蔺哲,如果你还爱我的话。”
“我没有不爱你的时候。”
“谢谢,那么最后,请抱紧我。”
“好,我会用不为你带来痛苦的力度抱住你。”
“你可以免除我一切痛苦。”
就这样,江奕靠在蔺哲怀里,耳朵贴着他扑通扑通跳动的心,他觉得那是他听过的最美的音乐。
可是,他又觉得少了点什么。伴奏?是的,应该再来点伴奏。记得恢复听觉后,他立马去听了首歌,不知道能不能唱出来:
The other night dear, as I lay sleeping
(亲爱的,那天晚上当我睡着时)
I dreamed I held you in my arms
(我梦见你躺在我怀里)
But when I awoke dear, I was mistaken
(但当我醒来后,我错了)
And I hung my head and cried
(我埋头哭泣)
他的歌声仿佛一首由维奥尔琴演奏出来的古典乐曲。江奕虚弱地喘了口气,继续唱,但这一次,是跟蔺哲的合唱。而且蔺哲的歌声几乎要把他盖过啦!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你是我的阳光,我唯一的阳光)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ay
(当天色阴郁时,你逗我开心)
You’ll never know dear, how much I -
(你从来不知道我有多么——)
江奕的声音消失了。
一切戛然而止。
How much I love you
(我有多么爱你)
蔺哲以低沉的梦呓般的声音将歌词补全,一边亲吻江奕的眼睛,还伸手去抚平他头上打了结的发丝。
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
(请不要把我的阳光带走)
I’ll always love you and make you happy
(我永远爱你,让你幸福)
最后,江奕变成一缕暖风,离开人类的怀抱,去了更遥远更自由的地方。万籁俱寂。在一声模糊的哀叫后,蔺哲继续哼唱,轻悄地解开了防护衣。
灰白的长发一丝丝地脱落,它们或飞舞,或在泥土中寻求生机。他的每一颗细胞都在哀求他活下去,还有1152首十四行诗躺在留声机旁等待他们回家。
故事的结尾,蔺哲并没有像江奕那样变成风。他的身体在地里生根,可怕的变异微生物啮噬着他,最终分解了他的骨肉。
天上下雪了。
是的,一枚洁白剔透的冰晶自高空而来,调皮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家伙!它要溜进兔子洞里去吗?还是要潜入松鼠的粮仓?都不是。因为它刚好飘落在——一朵初绽的纯白色鸢尾花瓣上。
【📢作者有话说】
全书完。引用了歌曲《You Are My Sunshine》的歌词及翻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