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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蠢事

    一双纯白的靴子出现在了门口。

    尽管纪枫早就闻到了这股不寻常的血腥味, 但当他看到满屋狼藉的景象时,还是大吃了一惊。

    还算宽敞的厢房中,桌椅东倒西歪, 被褥散落在地,染上一片殷红。

    血泊中躺着两人, 一人已经死了,眉间的血口像永不瞑目的第三只眼睛。他脸上的神情定格在生前最后时刻, 像是看到了什么世间罕见的鬼怪, 惊讶且恐惧。

    另一人蜷曲着身子侧躺着, 半张脸都淹没在血水中。他左腿的膝盖骨上穿了两个大洞,洞口和死去那人的“第三只眼睛”一模一样。

    纪枫的视线依次扫过俩人,停在那个靠墙而坐的身影上。

    叶烛的衣襟开着, 露出单薄的身躯,那层瘦削的肌肉全数绷紧,蓄势待发, 像一只十分警戒的小兽。

    一头乱发下, 他的眼睛微眯着, 手里的弹弓高高举起, 绷直的弓弦正对着自己。

    “阿烛, 是我。”纪枫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你是不是吓坏了?没事了, 师兄已经回来了, 那些坏人不敢再过来了。”

    他说着, 朝前迈出一步。

    “你别动!”叶烛忽然大喝道,又将手里的皮筋拉长半寸。在他的大力拉扯下, 弓架大幅度的变形,发出“吱吱”的呻吟。

    “阿烛,是我, 是你的大师兄,纪枫!”纪枫再度强调道,只当是叶烛受惊过度,没有认出自己。

    “砰”的一声轻响,一枚石子不偏不倚打在他将要抬起的脚尖前,将木地板穿了个拇指宽的深洞。

    纪枫雪白的鞋尖被擦出一道黑灰的划痕,他终于停下了脚步,怔怔看着坐在墙角的少年。

    “我知道是你,先别动。”叶烛大声道。

    “……阿烛?”纪枫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阿烛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恐慌过度,更不是像上次那样逢场作戏,他是真心实意地在对自己动手。

    他不是喜欢自己吗?怎么突然变成了现在这样?

    “我知道骨人参是什么了。”喑哑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简简单单几个字,叫纪枫浑身一颤。

    “你在说什么?”他喃喃的发出声音,大脑里却是一片空白,仿佛被阎王勾去了一部分魂魄。

    他不明白叶烛是如何突然得知了这个消息,并且信以为真,这让他猝不及防,连谎话都来不及编织。

    “纪枫,你知道骨人参是什么吗?”喑哑的声音再度飘来。

    “我不知道。”纪枫毫不犹豫道,心里想着:阿烛应该看不穿自己的谎话,凭着他对自己最后的信任,应该还能把他骗回骊山。

    偏偏这时,那个蜷缩在地上宛如死尸般的侯名贵说话了:“你年纪轻轻,功夫却这么厉害,肯定没少吃过……”

    纪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拔出剑,往侯名贵的喉咙刺去。

    真是大意了!他懊恼地想着,全然没料到这个奄奄一息的人能掀起这么大的水花。

    尽管止损还算及时,没让侯名贵把“骨人参”三个字说出嘴,可这些只言片语已经足够让叶烛确信:纪枫骗了自己。

    “所以你真的知道!”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这是他最不想知道的事,也是他最想知道的事。但他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知道,若不是有外人在此,纪枫甚至可以继续哄骗自己,让自己沉浸在那个由谎言编织的幻境中,以为纪枫真的在乎自己。

    所以那日纪枫看似关心自己的伤势,现在想来,只是他费尽心机地哄着自己,借此查看骨人参是否完好罢了。

    在暗室里给自己喂饭也好,蒙骗师姐自己没有纵火也好……他其实根本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内鬼,他只是想把自己的小命留在骊山,好获得源源不断的骨人参。毕竟只要自己不死,就可以一直“刮骨疗伤”下去。

    “所以我怎么样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骨头……”叶烛几近哽咽地喊着。

    “阿烛,不是的。”纪枫还在为自己辩解着。

    叶烛注视着纪枫的面容,这位往日在他心里谪仙般的人物,现在看来,虚伪而又丑陋。

    他昂起了脖颈,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淌下,他再也不想在这个人面前暴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从师父开始给你医腿的那年……”纪枫答道。

    开始医腿,是三岁。

    “所以,你骗了我整整十五年。”叶烛的心如坠冰窟。

    十五年,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多的机会,如果纪枫真的在乎自己,他早该把真相告诉自己,而不是默默看着自己被人割肉剐骨。

    就连方才自己质问他时,他还企图蒙骗自己。

    “难怪那些人要将骊山灭门,你们都是坏人,我就不该保护你们,从头到尾我就是个笑话,喜欢你是我这辈子干过最蠢的事,我居然还想着保护你……”

    “阿烛,师兄这回是真的错了,能不能原谅我。”纪枫说着,又要迈步上前。

    叶烛顿时浑身一冷,名为恐惧的阴影笼罩了他的全身。

    他想抓走我,继续当他们的骨人参!

    大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手指已经率先松开,弹弓上的石子飞速射出,不偏不倚往纪枫胸口飞去。

    纪枫的身形本能地晃了下,像在水里化开了一瞬,又快速地凝聚起来,就这样,他轻而易举躲开了叶烛拼尽全力的一击。

    石子没能打中纪枫,只在他袖子上擦出一小道破口。

    叶烛的眼眸顿时溃散了。

    不论是什么人,在面对着自己不可能战胜的对手时,都会发自内心的感到胆怯,这是求生的本能,警告你可以逃跑。

    可叶烛偏偏跑不了,就像那只不会飞的小山雀。他的腿在地上弹动了几下,无力的膝盖怎么也撑不起他的身子,甚至连细弱的小腿也支撑不起来了。

    他只能再度举起手里的弹弓,这是他唯一能够仰仗的武器。

    手指因为恐惧而颤抖得厉害,几乎捏不稳皮兜,即便这样,他还是咬紧牙关,用力拉紧了弓弦。

    这次纪枫没有躲。

    石子落在了纪枫的肩膀上,离心脏偏了三寸,没有打穿他的白色布衣,只留下一个圆形的凹坑。

    这一击,好像只是给他的肩膀挠了个痒痒。

    “不要过来!!”

    叶烛压着嗓子,发出一句歇斯底里的怒吼。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反抗的手段,只能拼命鼓起勇气,强作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以此逼退面前这头庞然大物。

    可就连三岁的孩子都能看出,他已经怕到了极点,只要纪枫再靠近一步,他就会魂飞魄散。

    纪枫还真不敢再往前走了,他担心阿烛会被自己吓死在这里。

    “好,好,我不过来。”他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表明自己的人畜无害。

    “转、转过去,退、退到、窗户边。”叶烛已然在崩溃的边缘,凭借本能做着垂死挣扎。

    他其实没想过纪枫会听从自己。

    但纪枫真的缓缓往窗户边退去,只是没转过身,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阿烛,能原谅我吗?”他还在念叨着。

    叶烛挪了下屁股,奋力伸长胳膊,握紧那两只靠在床头的竹杖。

    “阿烛,你想走?”纪枫问道。

    叶烛低着头,用尽全力抵住着竹杖,奋力往地板扎去。

    他的背脊抵着墙板,坚硬的石板将他的脊骨剐蹭地生疼,他咬着牙,用尽全力挪动着自己的身体,顺着墙体一点点往上,也不知后背被蹭破了多少皮肉。

    他终于“站”了起来,挪动着拐杖,无比缓慢的,一点点往门口“走”去。

    “阿烛……”纪枫还在唤他。

    叶烛侧头看向他。这一次,他终于收起浑身利刺,无比恳切地哀求道:

    “可以放我走吗?”

    纪枫的嘴角抽动了下,他真心很喜欢师弟乖巧的样子。

    他其实也想放叶烛离开,他很清楚,此等情况下,强行把叶烛留在骊山,定会叫他生不如死。

    可他毕竟是骊山派的大师兄啊,倘若让骨人参从自己手里逃走,他该如何面对师父,如何带着骊山派名震江湖?

    纪枫轻挪了下步子,只一瞬便闪到叶烛跟前。

    叶烛的面色顿时变得煞白。

    他的眼睛睁地很大,漆黑的眼眸一如既往倒映着纪枫的身影,但这次和从前的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在他的眼里,纪枫看不到任何光彩,像是炭火燃尽后留下的两点黑灰,风一吹,便会消散殆尽。

    “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纪枫问道,“五年前,渭南客栈,夜半三更,那个抛灯笼给我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苍白如纸的唇瓣抖了下:“这还重要吗?”

    “重要,这当然重要。”纪枫死死堵在他的面前,像一座山,拦住叶烛最后的去路。

    “阿烛,你都能用石子打穿他们的脑袋,你的内力一点儿都不弱,可你的腿还是站不住,是不是因为你的腿受过伤?你膝盖上的那两个点,是不是双矢弩留下的?五年前我从华山回来,就听说你生了场大病,很久都没痊愈,那其实不是病对吧?是你几乎被人打穿心脏,差点死掉……”

    叶烛拉扯着嘴角,僵硬地笑了下,这个笑比哭还难看:“你的问题太多了。”

    “我说得这些,是不是都是真的?”纪枫问道。

    叶烛注视他许久,终于,很轻很轻地点了下头。

    刹那间,纪枫的心酸得厉害。

    “阿烛,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那么努力练功站起来,还偷偷跟着我下了山,甚至为了保护我,你又站不起来了,你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说?你做了这么多事,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通红,两行清泪顺着面颊往下淌。

    他分明知道叶烛身上有这么多不对劲的地方,他会用内力下山,他的身上有三对来历不明的疤痕,他所说的“胎记”一定是在撒谎。这么多奇怪的事,为何自己一件都没有追查到底?

    他的余光扫着倒在血泊中的鳌山帮二帮主,他背上也背着一支双矢弩,和那日霍无焰射向自己的一模一样。

    现在才想明白,已经太迟了。

    若是我早一日想到这些,或许还来得及鼓足勇气,带着阿烛离开骊山,而不是现在这样……

    他乞求地看向叶烛的眼睛,那双眼里明明白白透着恨意。

    “你说这些,难道是在责备我吗?”叶烛冷冷道,“知道了能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倘若我没做这些事,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看着我被人削骨十五年?”

    “我……”纪枫一下说不出话来,似乎是被叶烛说中了,他的嘴角嗫嚅着,许久才答道,“我只是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知道这些……”

    看着他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一双桃花眼哭得通红,好似在求得自己可怜,叶烛心里的恨意又添三分。

    我都还没哭呢!他又在哭什么呢?他总不可能比我还难过吧!

    “我此生干过最蠢的事,就是救你。”他愤愤道。

    纪枫用力地抹了把眼泪,颤声道:“阿烛,你不是想离开骊山吗?从长安城往东走十里,有个渡口,师兄可以背着你过去……”

    “我自己能走,不需要你背我。”叶烛狠狠看着他。

    “……当真不要师兄帮你吗?”

    “不要!”

    在纪枫泪眼朦胧的目光中,那个瘦小的背影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缓缓消失在客栈门外。

    “阿烛……”纪枫还是忍不住唤他。

    “不要跟上来!”叶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若真心自责,就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作者有话说:补充:因为有几个点写得比较含蓄,还是给宝子解释一下为什么师兄和师父这么可恶[笑哭]

    首先他们不是普通的坏人哈,尤其是对阿烛而言,师父更像是个人贝反子,阿烛被“软禁”在后山,一点点被他宰割卖钱。

    师兄是师父的帮凶,一直帮着他欺骗阿烛,也一直在用骨人参修炼功法(请看第9章 开头的药),虽然“骗人”这件事单看不是很严重,但因为师父干的事太坏了!!所以他这个帮凶也很可恶!

    (而且他明明知道自己一直在吃阿烛提供的骨人参,也不想办法救阿烛离开,反而心安理得的接受,啊啊啊简直太可恶了)

    *

    本来如果入V的话会从这章开始,但因为数据太惨淡,所以改成正文完结再V了,希望能让追读的宝子们免费看完[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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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烈日当空

    竹杖在城墙外的黄土小道上插出两排小点, 夕阳西下,叶烛脚下的路正在一点点的变红变暗。

    短短十里路,常人只要走上一个时辰, 他已经走了整整一日。

    夜幕就要降临,叶烛还是没能抵达灞河上的渡口。

    他的两只胳膊又酸又痛, 抵着竹杖的肩膀胀痛得厉害,可他不敢停下, 低头强忍着酸痛, 一股脑的往前走。

    他很害怕自己一停下, 纪枫就会找上来。

    漆黑的夜色笼罩着这条杳无人烟的小路,周围的景色埋没在了阴影里,一切都黯淡无光, 叶烛眼里含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下,在泥地上打出大颗大颗的水花,点缀在两排竹印子中央。

    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把那些事告诉纪枫?因为究其根本, 纪枫怕黑的事, 是自己害的。

    倘若小时候没有缠着纪枫捉迷藏, 师兄就不会藏在地库里, 自己的轮椅也不会碾坏地库的锁, 害纪枫在一片漆黑中待上两天两夜……

    “男子汉大丈夫, 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小小年纪能有这份决心, 为师非常佩服。

    “此事的确不必让枫儿知道, 枫儿的功夫很费心神,若是知道你保护他的事, 定会心神不定,走火入魔。为师替枫儿感激你,日后你就住在这儿, 为师每日都派人过来照顾。”

    那时纪莫及陪在他的床头,眼里格外忧虑。

    现在回想起来,师父忧虑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上的骨人参!

    这些安慰自己的话,恐怕也只是随口说说,倘若自己不是那么有价值,他也不会将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

    但不管怎么说,没有让纪枫因为我的疏忽而死,这件事,算作我与他互不相欠。至于受伤的腿,只能算我倒霉,没来得及跑掉,才被他们捉住……

    即使这样安慰着自己,叶烛的眼泪也非但没有止住,反倒掉得更厉害了。

    住在后山养伤的整整五年,纪枫一次都没有过来,自己也从未有和他当面诉说此事的机会。

    是不是应该早点看穿他的本性?看穿他跟着纪莫及一起欺瞒自己的真相?

    毕竟他只是把我视作药材,根本没视作成人,又谈何喜欢呢?

    耳边总算传来了阵阵潮声,小路尽头,波光粼粼的河面倒映着一轮明月。

    河岸上,停靠着一艘小船,船头坐着一名船夫,肩上靠着一只船桨,手里提着酒壶。

    长安城的东面原来真的有渡口,也真的有摆渡人!叶烛喜出望外。

    船夫远远瞧见了他,喊到:“坐船一两!”

    叶烛一下子愣住了。

    一两?一两什么?是银子吗?

    他打小在骊山上长大,从没用过钱这种东西,便把这茬忘在了脑后,现在才想起来,自己身上一点儿钱都没有。

    “师傅,我没有钱,能不能通融通融。”他对船夫恳求道。

    “没钱坐什么船?我又不是坐慈善的,你回去吧!”船夫毫不留情地回绝道。

    “求求你,让我上船吧,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离开这里。”叶烛哀求道。

    船夫上下打量着他的模样,皱眉道:“你这个样子,能做什么?”

    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叶烛嘴角颤抖着。

    我能照顾好自己就很不错了。

    不,若是没有人给我挑水送饭,我可能连自己都照顾不了……

    “可是我真的得离开这里,求求你通融一下,等我以后有了银子,一定还给你……”他对船夫恳求着。

    一记呼喊声打断了他。

    “阿烛!”

    这是纪枫的声音。

    叶烛慌忙回过头去,当看到一抹站在树林前的白色身影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还是不肯放我走……”他喃喃自语着,声线颤抖地厉害。

    “阿烛,”纪枫一闪身,转眼便到了叶烛的跟前。他弯下腰,把抗在肩上的东西放在地上。

    那是张轮椅,叶烛常用的那张,因为出门走的是下山路,轮椅不方便使用,就一直放在师门里。

    “你都已经走累了吧,不如坐在这儿……”纪枫打量着他的神色。

    叶烛的眼眸半垂着,微卷的乱发垂在额前,透过发缝,能看到那对小山一样皱起的眉头。他的嘴角抿得很紧,双手紧紧抓着腋下的竹杖,手指红得发紫,似乎在滴血。

    “我不坐。”他很倔强地说道。

    怎么还不坐呢?是害怕坐上之后,会被我带回骊山吗?纪枫担忧地看着他。

    大抵还是因为骨人参的事,在提防我吧。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河岸边,把一袋银子放到船夫手里。

    “这是二十两,他想去哪儿,就带他去哪儿吧。”

    他说这话的声音很轻,叶烛还是耳尖得听到了。他正在踌躇,船夫的声音从岸边传来:“臭小子,赶紧上船来吧!”

    叶烛支起竹杖,手掌痛得快要握不住两根细细的杆子。他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点点“走”到了木船的甲板上。

    “等等!”纪枫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你不要过来!”叶烛下意识地惊慌大喊。

    “我不过来,但是……”纪枫拿着那张被落在岸上的轮椅,小心翼翼地放到甲板上,“记得带上这个。”

    “你这个小伙子,对恩人怎么这么凶呢?”船夫对着一脸怨念的叶烛不解道。

    目送纪枫回到岸上,船夫这才晃动起船桨,小船一点点远离了岸边,往灞河中央驶去。

    叶烛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最后关头,师兄还是选择放自己一马。

    就在他全身放松的那一刹那,手中的竹杖立刻支撑不住他痛到发麻的身子,他的双脚触到了地面,直直地摔倒下去,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船夫看傻了眼,慌张地问道:“小伙子,你没事吧?”

    “我没事。”叶烛摆了摆手,低着头,往轮椅一点点爬去。

    双手触碰到座面的那刻,他终于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为什么最后的最后,还是靠着他的施舍,才能逃开这个地方?

    难道我真的这么一无是处……除了身为骨人参之外,一点儿用都没有……

    “小哥哥,小哥哥……”一双温暖的小手扶上了他的肩膀。

    叶烛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中,他看到了一张稚嫩的脸。那是个小女孩,约莫十岁出头,和船夫长得有三分相像,想来是他的女儿。

    “小哥哥,不要哭了。”小女孩举起一张手帕,端到叶烛面前。

    “好,我不哭了。”叶烛低着头,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花,“对不起,我吵醒你睡觉了。”

    小女孩摇了摇头,收起了递给他的手帕。

    “你笑起来真好看。”她说道。

    我刚刚笑了吗?叶烛有些发愣,恍惚地摸着自己的脸颊。

    “小伙子,你要去什么地方?”船夫摇着桨。不知不觉间,小船已经驶出渡口好一段距离了。

    去什么地方?叶烛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原本只想着离开骊山,离开那个伤心的地方。

    可当他真正离开骊山后,他也不知何去何从。

    “我只想去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他说道。

    “没人找到的地方?”船夫想了想,说道,“我带你去那个村子里吧,那村子就在芦花尽头,很少有人知道。有一次我迷了路,才闯进那里。那儿的村民很善良,帮我修好了船,我想,他们应该也乐于接济你。”

    “希望如此吧。”叶烛轻声道。

    小船在灞河上划出一道水线,迎着月色越行越远,逐渐变成拇指大的一个小点,和夜色一起融化在河水里,再也看不见了。

    关于纪枫送叶烛离开骊山一事,骊山派所有人都不明白,纪莫及为何会发这么大的火。

    他将纪枫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期间出来洗了好几次手。

    “大师兄肯定被师父揍惨了,擅自送阿烛离开,坏了门派的规矩。”聂白珍说道。

    “大师兄是为了咱们考虑呢!把那个人送下山,咱们以后就再也不用照顾他了。”小康说道。

    弟子们脸上都洋溢出欢快的神情,正和小康说得一样,他们都为日后再也不用去后山照顾那个“小白眼狼”而感到高兴。

    只有岑霜剑眉头紧皱,面色很不明朗。

    “三师兄,后山的小混蛋走了,你难道不开心吗?”小胖墩走到他身旁,担忧地问道。

    岑霜剑摇了摇头,心想:你们都不懂,只有我知道师父为什么这么生气,大师兄擅自放走害死姑姑的凶手,他能不生气吗?

    他抬起头,望着那间高处的小屋,三日三夜过去,那个白色的身影,总算再度从小屋走了出来。

    纪枫身上的白衣有些脏,沾染着不干净的红褐色,一块块的,隐藏在后背的发丝下。

    “纪师兄,你怎么了?师父斥责你了吗?”练功的弟子纷纷喊他。

    纪枫只顾埋头走着,他走得很快,一转眼就从这群翘首以盼的人群中掠过,往后山的方向行去。

    “师兄心情不好。”“让他一人静静吧。”弟子们看穿了他的失落,不约而同地压低声音,选择让他一人待会儿。

    只有岑霜剑细眼一眯,气沉丹田,对着纪枫的背影,飞快地追了上去。

    烈日当空的正午,后山的小道上,俩人一前一后追逐着。

    前面一人先停了下来,后面那人忙不迭上前几步,直到俩人只间隔数尺。

    “纪枫,你为什么要送他下山?”岑霜剑大喊着,洪亮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山野间回荡。

    “他想走,我就让他走了。”纪枫的声音好似一层雾,淡淡飘荡在林中。

    面对着岑霜剑的质问,他没有回头,他已经很累了,不想再和这个愚笨的师弟纠缠不休。

    他正欲再度前行,面颊刮起一阵冷风,一柄锐利的剑抵在他的脖颈侧面,剑身倒映着热烈的朝阳。

    纪枫眉头紧锁,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怒气:“岑霜剑,你要干什么?”

    “你放走了害死爹爹和姑姑的凶手,我要杀了你!”岑霜剑大喊着,手里的剑锋一转,毫不留情地往纪枫的脖颈斩去——

    作者有话说:正如大家所见,狗血的剧情还没完,下一章还有更狗血的[笑哭]

    第25章 一棵小草

    纪枫侧了下身子, 刹那间拔出腰间的剑。

    剑锋呼啸而出,带着早春三月所剩无几的寒气,直逼岑霜剑的手腕。率先袭来的剑刃被迫偏离了方向, 但依旧在纪枫的脖颈上擦出一道狭长的血口。

    “你居然真的要杀我?”纪枫转过身,正视着岑霜剑, 双眼里多了分赤裸的杀意。

    “师父看他年纪尚小,没有取他性命, 只打断他的双腿、将他软禁在后山作为惩罚。可你偏偏放走了凶手, 你这为助纣为虐的恶人!

    “虽然我答应了师父不会杀他, 但我可以杀你!我要替爹爹报仇!”岑霜剑愤愤道。

    纪枫冷笑了下,尽管此人出言不逊,但念在师门旧情的份上, 他还是想给他留点机会。

    “你可想清楚了?若是真要和我打,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可你毕竟已经被我伤到了, 不是吗?”岑霜剑丝毫不惧, 脸上甚至露出了得逞的笑, “纪枫, 你还没有感觉吗?”

    听闻此话, 纪枫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能感到一股不自然的异样充斥着他的身体, 叫他头脑发昏, 视线模糊。

    他使唤了下内力, 稍加驶劲,丹田便如刀割般刺痛, 不止如此,他的全身筋脉都如火烧一般滚烫,再这样下去, 就要走火入魔。

    他慌忙取出怀里的瓷瓶,这是他仅有的全部骨人参,早已经分发给六大门派,好在凹凸不平的瓶壁上还残存着些许暗红的粉末。

    他费劲全力抖了抖,所剩无几的粉末入口,很快便被唾液润湿。岑霜剑抓住了这一庞大的破绽,手里的剑锋一转,翻开纪枫的剑身,再度向他刺来。

    纪枫飞快地咽了口唾沫,身上的灼热感顷刻间褪去少许,他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提起手里的剑。

    寂静的山林爆发出“铮”的一声巨响,鸟雀都被惊地纷纷飞起。正午的骄阳照耀在后山的土坡上,两柄长剑交错在一起,剑身擦出了数点灼眼的火星。

    纪枫的剑往外一挑,刚柔并用,岑霜剑的剑连带着整个身子一起脱了力,失控地往地上冲去。他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子,一只炽热的手抓紧他的手腕,稍一使劲,便将他手里的“毒剑”卸落在地,飞到数尺开外。

    “你究竟吃了什么!”岑霜剑吃惊地看着他,他不相信纪枫能在顷刻之间解除自己精心准备的“见血封喉”。

    吃了什么,当然是阿烛的……纪枫想到此处,不免暗自心惊,即便是到了这种关头,自己的性命依旧是靠着阿烛保下的。

    他眉头一皱,对着面前手无寸铁的人怒道:“你不必知道这个!你只要知道,阿烛是无辜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尽管没有了武器,岑霜剑气势丝毫不弱,他已经做好了和纪枫拼命的准备,趁着纪枫不备,忽地捏紧拳头,往纪枫脸上打去。

    不出意外被纪枫挥剑挡开。

    岑霜剑一头栽倒在地上,摔得满嘴是泥,他自己也感到耻辱,对纪枫喊道:“不如你杀了我吧!反正今日你不杀我,日后我也会继续同你报仇。”

    纪枫深吸一口气,手里的剑已经高举在半空,却突兀地收了回去。

    “我不能杀你。”他的声音忽地有些沙哑。

    “为什么?”

    “……若是杀了你,阿烛在世上就再也没有亲人了。”纪枫不自然地压着声音,手里的剑尖有些颤抖。

    “你在说什么鬼话?”岑霜剑吐了口嘴里的泥,“他是我的亲人?师父可是口口声声地告诉我,我的姑姑就是被他害死……”

    “你的姑姑,就是阿烛的娘亲!”纪枫喊道。

    岑霜剑一下子愣住了。他半张着嘴,迟疑许久,忽地大声喊道:“这不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师父说的就一定对吗?他就不可能欺骗你吗?”纪枫道。

    “你凭什么说他是我姑姑生的?我的姑姑都失踪三十年了,连爹爹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你怎么会知道她是叶烛的娘亲?”谈论到爹爹的事,岑霜剑的脑袋一下子变得清晰,接二连三地逼问纪枫。

    纪枫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窒息,他忖思片刻,说道:“你刚刚不是问我吃了什么?我吃的是,骨人参。”

    “骨人参?”岑霜剑眉头一皱,绞尽脑汁地从自己的回忆里寻找这三个字眼。

    “你爹爹千里迢迢寻找你的姑姑,应当听说过骨人参是什么。”纪枫道。

    “我只知道肉人参,当年爹爹说过,姑姑就是被做成了肉人参。”岑霜剑道。

    “那就对了,你的姑姑是肉人参,她生下来的孩子就是骨人参。”纪枫说道。

    “什么肉人参骨人参的,你到底在说什么?”岑霜剑问道。

    “这世上的人参分为三种,其一是从地里长出的土人参,其二是由人炼成的肉人参,其三是先天长成的骨人参。其中的药效也依次递增,骨人参乃百年难遇的神药,故而也最难炼成,炼成时需要吸收肉人参的全部精华。”纪枫解释道。

    “……所以,照你的意思,姑姑成为肉人参,就是被吸干精华,必死无疑?”岑霜剑两眼含泪,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的全貌原来是这样。

    “倒也不一定是。倘若骨人参不能吸收肉人参的全部精华,亦会遭到反噬,两者只能存活其一。”纪枫道。

    “你……你们骊山派……简直丧心病狂!”岑霜剑嘶吼着,又从地上爬起,对着纪枫挥拳过去。

    这次纪枫没有用剑挡他,仿佛是认了他的话,站在原地,任凭他将沙包大的拳头挥在自己身上。

    可这一拳软绵绵的,未能撼动纪枫半分,在挥出拳头的时候,岑霜剑眼里的泪早就再也含不住,接连不断地往下淌落。

    “所以我说的也没错,是他杀死了我的姑姑……也害死了我的爹爹……”他哽咽着说道。

    当他说到后半段时,纪枫忍无可忍,一把抓起岑霜剑握拳的胳膊,对着他的耳边喊道:

    “我都说了,阿烛是无辜的!他只是个婴儿,若是不能吞噬肉人参,他自己也活不下来的!”

    “不许你管姑姑叫肉人参!”岑霜剑大叫着,胡乱地挥起另一只尚未被束缚的拳头。

    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拳竟结结实实砸上了纪枫的面颊,在颧骨的位置留了个青黑色的包。

    纪枫有些恍惚,方才他满脑子惦记着为叶烛讨回清白,竟未能躲开面前这人的一击。

    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挥起自己的拳头,往岑霜剑的脑门上砸去。

    “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在师门里到处散播阿烛的坏话,欺负他听不到前山的消息。”

    岑霜剑被这一拳打瘫在地,这个向来凶悍的男人一下子变得哽咽起来:“我……我……我哪里知道他是我的弟弟……”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阿烛的名声,都是被你败坏的!”纪枫越想越生气,郁结于心的愤恨总算找到了宣泄口,他捏着拳头,接二连三往岑霜剑砸去。

    “那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岑霜剑慌忙举起双臂挡在自己的面颊前,将纪枫拳头挡开大半,“你管阿烛叫骨人参,将他一人晾在后山,到底是将他当成人,还是当成药材?”

    “我……”纪枫的拳头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你说的对,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还有你的师父,你们全是大骗子。骗了阿烛,也骗了我……”岑霜剑喃喃道。

    尤其是纪莫及那个老骗子,还说什么是阿烛害死了姑姑,还将他打断双腿作为惩罚……

    等等,打断双腿?

    岑霜剑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起来,直直注视着纪枫恍惚的面颊,问道:“阿烛的腿,是不是你们故意弄坏的?为的就是将他锁在后山!”

    “不是!这真不是这样!”纪枫慌忙道,“人参本就是草,草离开了土,怎么可能站起来呢?其实阿烛还挺努力,一直在背着我们偷偷练功,为了有朝一日能站起来……”

    听到这话,岑霜剑的心也有些酸。

    原来骨人参也只是草啊,叶烛的骨头是人参草,草的茎秆那么软,怎么能支撑得了沉重的血肉呢?想来纪莫及就是利用了这一点,让自己误以为这是阿烛“害人”后得到的“惩罚”。

    “那阿烛还能站起来吗?”他忍不住问道。

    纪枫顿了顿,还是把实话告诉了面前的人:“他站起来过,为了偷偷陪我下山,他没告诉任何人,结果为了保护我,在渭南被人打折了腿,再也站不起来……”

    “你!”岑霜剑勃然大怒,猛地从地上站起身,揪紧纪枫的衣襟,“所以阿烛的腿,全是因为你才站不起来的!一开始是,现在也是!你还这样对他!你这个虚伪无情的人!”

    “我又不知道是他保护的我!”纪枫大喊着,内心是同样的崩溃。

    那个臭小孩早不说晚不说,偏到最后关头,才在自己的逼问下承认这事,他也感到无能为力。

    “还不是因为你蠢!从来都不关心阿烛,也不把阿烛放在眼里……”岑霜剑说着,脸上又挨了一下。

    纪枫捏着发红的拳头,眼含热泪,咬牙切齿。他才不想被这个从头到尾都在误解叶烛的蠢货说蠢,更何况这个蠢货自己也从未关心过阿烛。

    “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仗着阿烛行动不便,把他的名声都污蔑透了!”

    “那我也比你好!”

    岑霜剑不知从哪里来了底气,昂着脖颈,理直气壮地对纪枫叫唤道:

    “我是蠢,擅自相信你们的谎话,还干了蠢事,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但我可没有欺骗他!利用他!”

    “我没有……”纪枫喊着,又要挥拳,可他的这一拳如他反驳的话一样没有底气,被岑霜剑轻而易举挡住。

    “纪枫,你真该死!”岑霜剑看着他通红的双眼,狠狠吐出这句话。

    “你又何尝不是?”纪枫毫不示弱地反驳道。

    “我要去找阿烛赎罪。”岑霜剑拧开纪枫掐在自己胸口的手指,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你找不到他的,阿烛肯定恨透你了,他根本不想被你找到。”纪枫看向他。

    “那我也要找到他,我可是他的哥哥。”岑霜剑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找到他?凭你这样,两手空空地找到他,他能原谅你吗?纪枫冷笑了下,心里有了主意。

    我知道阿烛最需要什么,只要把这个带给他,他一定能原谅我。

    毕竟我可是他最信赖的大师兄啊——

    作者有话说:补充:发现还有个细节没来得及解释,我怕后面也忘了,在这里先说下><

    因为人参的根部比较有营养,所以阿烛的腿骨也是最有营养的,因此前面“刮骨疗伤”也一直刮的是他的腿骨

    *

    下一章会跳跃大概一年时间,快进到两人见面,从纪枫的视角先开始[猫头],中间发生的一些事会慢慢倒序补充~我要给阿烛换个新造型[害羞]

    第26章 傩面人

    元景三十四年, 四月初一。

    汴州的一家酒楼内,一位说书先生慷慨激昂地说着近日江湖上发生的趣事。

    “……那嵩山派掌门一听到自家易骨经被盗的消息,立马拍案而起, 他使得一手登云步,三两下便到那藏经阁前, 只见一小贼身穿黑衣,手里提着盏灯笼, 就站在藏经阁的屋檐上。”

    他正说到兴头上, 底下的看客们却纷纷大笑起来:

    “你这说书先生, 也太会添油加醋了吧!!”

    “一个偷经书的小贼,在夜里打个灯笼,这是生怕别人瞧不见他吗?”

    “诶诶!这可不是我编的, 而是确有其事,尔等且听我慢慢道来。”

    说书先生拍了拍手里的醒木,继续道:

    “只见那黑衣小贼袖子一甩, 抖出一柄数尺长的刀, 那刀说怪也怪, 刀身竟是笔直的, 咋看过去和剑似的……”

    “别说刀了, 那掌门呢?抓到小贼没?”底下的看客催促道。

    “那嵩山派掌门又想使出登云步, 正欲登上藏经阁的屋檐, 持刀的小贼却纵身一跃, 举着手里的刀,往掌门扑来。

    “掌门连剑都来不及拔, 便被打得两眼一黑,脑袋朝下摔落在地。等他醒过来,藏经阁前早就空无一人, 拿灯笼的小贼,还有易骨经,全部都不知所踪了。”

    “这什么嵩山派的掌门,也太弱了吧!”看客们嘘声一片,更有甚者直接喝起了倒彩。

    “讲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听得人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诶!我说的可都是江湖上的真事,真事本就没故事精彩,但胜在真实。”说书先生捋了捋山羊胡。

    “真实?堂堂一个嵩山派的掌门,能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贼打倒,这就是真实吗?”

    “没准这个小贼,功夫很不一般呢?”一个声音道。这是个好听的男声,温和且不失沉稳,厚重又不失爽朗,还隐约透露着一股笑意。

    看客往出声的方向看去,说话的是个带着面具的男子,他梳着高马尾,上半张脸被面具遮得严严实实,面具上雕了只黑色的虎头。从他露出的下半张脸可以看出,此人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

    “这位兄台,你难道觉得嵩山派掌门徒有其名吗?”看客有些愤怒。

    嵩山派就在汴州边上,其掌门也是汴州人,汴州的看客们都不约而同地觉得,倘若承认嵩山派掌门的功夫不及一个来路不明的小贼,是很给汴州丢脸的一件事。

    带着虎头面具的年轻人笑了下,说道:“徒有其名倒也不至于,但他的功夫也就那样吧。”

    他说着,站起身来,露出了腰间佩戴的一柄长剑。

    汴州的看客们看着他腰上那柄煞有其事的长剑,纷纷敢怒不敢言。

    只有一个胆子大的,偷偷摸摸伸出脚来,想着绊这面具青年一脚,让他出个洋相,解解心中愤恨。

    这动作很是细微,酒楼的客人本就坐得摩肩接踵,极难发觉是谁在使坏。

    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虎头面具被摔得四仰八叉的丑态,就在这时,脚踝传来一阵剧痛。

    “你怎么踩人啊!”他龇牙咧嘴地叫唤着,上演一出恶人先告状。

    面具青年没有说话,默默拔出腰间的佩剑。

    长剑出鞘,看客才发觉,那不是剑,而是一柄笔直的刀,和方才说书先生口中那个打败嵩山派掌门的小贼所用的刀一模一样。

    眼看众人被刀锋的锐气吓住,虎头面具笑了下,收起手里的长刀,转身离去。

    在他胸前的口袋里,正装着那本从嵩山派取来的易骨经。

    传闻此功法可以换筋易骨,甚至能让断肢重生,倘若阿烛能炼成这个,一定就能站起来了。

    他走进一家马店,对马倌说道:“我要借匹马。”

    “客官要借马去哪里?”马倌问道。

    虎头面具啧了一声,不满道:“你管得这么宽做什么?我会把马还回来就是了。”

    “这位客官,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小店做的是小本生意,要是折了马,损失就太大了。从汴州往西三百里,有个小村庄得了疫病,客官若要去那里,小店的马恐怕就不能租借给您了。”马倌道。

    “还有这事?”虎头面具有些惊讶。

    江湖这么大,难免有些民生疾苦的惨事。可那个村子正是他此行要去的目的地,他从骊山千里迢迢寻到此地,只因为听闻阿烛就住在那个村子里。

    “那村民们活下来了吗?”他慌忙问道。

    “听说有个神医,把他们的病都治好了,但小的还不放心,不敢让马儿去那里……”

    神医?治病?兴许就是阿烛用自己的骨头给他们解的疫病。

    虎头面具从怀里掏出一锭白花花的大银,举到马倌跟前:“我去的就是那儿,把马卖给我。”

    “这……”马倌愁眉苦脸地看着他。

    “怎么,你们的马只租不卖吗?”

    “卖当然也卖,只是……客官您的银两,不够啊……”马倌左右为难地看着他。

    “客官若非要买,买头驴怎么样?”

    怎么买一匹马这么贵?虎头面具悻悻地把银子收回口袋里。

    可不能骑驴去见阿烛,这样我英俊潇洒的形象就全毁了。买不起就买不起吧,我走着过去,也慢不了多少时辰。

    卢家村是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拢共只有二十户人家,平日鲜少有外人过来,村民都认识彼此。

    带着虎头面具的青年才走到村口十里开外处,有外人过来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村庄。

    “咱们这儿不欢迎来路不明的人。”一名唇红齿白的少女举着手里的锄头,满怀敌意地看着他。

    “姑娘别紧张,我是前来送礼的。”

    虎头面具举起怀里一卷经书,书外头用锦布包裹,还打了带着流苏的绳结,看起来十分贵重。这便是他从嵩山派藏经阁寻来的易骨经,用作给阿烛的赔礼。

    少女的面色缓和了些,手里的锄头往回收了半寸,问道:“你要送礼给谁?”

    虎头面具抿起嘴角笑了下,说道:“送给这里的神医。”

    “什么神医?我们这儿可没有神医。”少女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眼神重新变得犀利,手里的锄头再度往前递了半寸。

    虎头面具不闪也不避,缓缓道出一句事先编好的谎话:

    “我说的神医,就是给你们治病的那人。我的父亲也害了重病,如今我不远千里过来给他送礼,就是想求他救我父亲一命。”

    听闻此言,少女努了努嘴,收起手里的锄头,摊开手掌,举到面具青年跟前:“你把礼物给我,我替你带话给他,看他肯不肯帮你。”

    “这可不行!”虎头面具慌忙道,“兹事重大,我需当面同他说明。”

    “可是他不见外人。”少女说道。

    “可否破例一次。”虎头面具的声音带着恳求,少女的脸上也有些许动容。

    见死不救并非善举,他这么坚持要神医替父亲看病,或许应当让他俩见一面。

    “那好吧,你在这儿稍等片刻,等我先去问问神医。”少女妥协道。

    “多谢,敢问姑娘该如何称呼?”虎头面具道。

    “我名红翠,叫我小翠就行。”少女说着,忽地想起什么,对虎头面具不满道:“问别人叫什么之前,不应当先说说你叫什么吗?”

    虎头面具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叫虎哥。”

    “虎哥?”少女打量着他的虎头面具,心里嘟囔着:肯定是个假名字。

    “神医”的住所是间其貌不扬的瓦屋,和村子里其他瓦屋没什么区别。

    一人多高的石头围墙里头,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小院,院子里栽满了月季花,再往里走是正房。

    小翠在门口站定,伸手示意虎头面具把随身的配刀交给自己,随后抬手敲了三下门,说了声“人来了”。

    听到里头的应答后,她才将门推开一道缝,示意他可以进去。

    抬脚迈过门槛,虎头面具并没有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屋子里头拉了数张宽且长的素纱,层层叠叠挡在他的跟前。灿烂的春光照进屋子里,将素纱照得如雪般透亮。

    朦胧之中,能瞧见一个人,背对着阳光而坐,看不清面容,只有一个灰黑色的虚影。

    “你父亲得的是什么病?”虚影开口道,那是个很干净的声音,像抬脚踩在纯白的雪地上,柔软中带着轻微的砂砾感。

    像他,又不是很像他,虎头面具不确信地想着。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没拿定主意,便对着重重素纱后的人说道:“我想看看你的真面目。”

    素纱后果断地飘来了“不可”二字。

    “倘若你的父亲没得病,就离开吧,我不需要你的礼物。”那个虚影又补充道。

    守在门口的小翠也发觉了虎头面具的异样,她举起手里的锄头,没好气地说道:“请你出去!”

    虎头面具态度良好地点了下头,做出一副要走的模样。

    才走出一步,他却忽地调转了方向,抬手挥向屋子里的素纱。

    层层素纱如水波般荡漾开去,虎头面具的手甚至没有触及素纱半点,只是扇动了下,便如狂风刮过。

    小翠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位带着面具的不速之客,分明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数十张素纱被吹得东倒西歪,藏在素纱后头的人完全得显现出来。

    那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他的一双眼睛因为惊愕睁地浑圆,露出黑且大的瞳仁,短短的眉毛不知所错地上抬着。

    是阿烛没错。虎头面具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离开骊山整整一年,他总算寻到了叶烛的下落。

    和一年前相比,叶烛脸上的稚气褪去不少,清瘦的轮廓完全展露出来,模样愈发秀美。只是头顶还是和从前一样,胡乱地扎起一丛乱发。

    可他的头发已经长长不少,如此随性的一扎,反倒有几分超然世外的美感。其余的头发垂落下来,披散在他的臂膀两侧,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松软的绒羽。

    虎头面具一时看得入迷,全然没注意到叶烛勾起的右手。当他看到一枚石子正对着自己的眼睛打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虎头面具碎成两半,摔落在地上,他的面目也同样暴露在了叶烛面前。

    叶烛的眉头皱了起来。不出他所料,这个假意求自己给父亲治病的面具人,就是纪枫。

    第27章 算盘

    纪枫的鼻梁红了一小块, 方才的最后关头,他侧了下头,没有叫石子打穿自己的眼睛。

    叶烛暗暗将手指在掌心攥紧,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而今已然失去击退纪枫的最好时机, 他只能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住心里的不甘, 缓缓开口道:

    “我不是说过, 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吗?”

    他说这话说的语气分外平和, 全然没有先前分别时的激动模样,反倒有股久别重逢的淡然。

    纪枫心里暗喜。时间果真会逐渐冲淡一切,时隔一年, 阿烛没有先前那般痛恨我了。现在的他,应当也能理解一些我为骊山派付出的无奈吧。

    “阿烛,师兄是来给你赔礼道歉的。”纪枫举起手里包装精美的易骨经, 模样很是恭敬。

    眼看叶烛没有阻拦, 他便大着胆子往前走, 穿过层层素纱, 然后俯下身, 将经书送到叶烛手里。

    “这是师兄问嵩山借来的易骨经, 此功法能修复筋骨, 定能让你把被人打坏的腿修好。”

    叶烛点了下头, 答应道一个“好”字,接过经书, 握在手里。

    纪枫的内心顿时轻松不少,在身上压了整整一年的巨石,此时终于能够完全卸下。

    既然收下了经书, 那阿烛大抵也原谅了我吧,他微笑注视着叶烛的面容。

    离开骊山一年,师弟并没有如他从前的想象那样饿死街头。

    虽然身子看起来依旧瘦削,但他的面色比起先前好上不少,脸蛋更是像上了层妆似的,白里透粉,像唐代画上的美人,只是下巴略尖了些,显得有几分薄命。

    纪枫看了许久,直到叶烛发出一句略带不满的“还有什么事”,才依依不舍地移开视线。

    “赔礼已经送到,那师兄也不再打扰你,倘使你日后真的能站起来了,就回骊山看看……”

    话音未落,叶烛的脸瞬间白了,他的眼神变得暗沉,短黑眉头皱皱巴巴拧成一团。

    “我可不会回骊山。”

    “不回骊山也无妨,能站起来就好,只是……期待有缘和你江湖再会。”纪枫又道,他还是很希望能够亲眼看到叶烛站起来走路的样子,这能让他感觉自己的“赔礼”没有白费。

    “有缘江湖再会,无缘则永世不见。”叶烛补充道。

    师弟似乎还在气我,也罢,他还不知道这功法的神奇之处,等他练成此功,能再站起来,一定也不会恨我了。

    “那你多保重。”纪枫拱手对他道别,了结了自己的一桩心事。

    “慢走不送。”叶烛嘴角扬了下。

    看着纪枫往门口走来,小翠正欲把他的佩刀归还给他。还未来得及出手,一股白色的疾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等她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的双手已经空空如也。方才擦身而过的瞬间,纪枫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回了她手里的刀。

    还好,还好,他不是坏人。目送着他走出院子,小翠感到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个不速之客的实力太过强悍,方才在屋里时,她吓得呼吸都快停止了,生怕自己保不下阿烛。

    只是她有些不明白,这个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为何要对阿烛如此恭敬。

    “莫非你也救过他的命吗?”她忍不住对叶烛问道。

    “算是吧。”叶烛自嘲地笑了下,将视线从少女关切的目光中移开,望向窗外的山景。

    夕阳正在落下。

    纪枫站在村口,有些左右为难。

    天色很快就要暗下来了,即便他的轻功再快,但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汴州城,还是颇有难度,毕竟他那个怕黑的毛病还在。

    他左思右想许久,对着替自己引路的小翠说道:“能借盏灯笼给我吗?”

    “灯笼?”小翠看了看逐渐暗沉的天色,疑惑道,“你真的准备走夜路离开?”

    “我答应了阿烛要走的。”纪枫说道。

    “可是天都要黑了,你就在村里留宿一夜,明早再上路吧,不然显得我们卢家村亏待你似的。”小翠说道。

    如此最好,还免了住店的银两。纪枫笑着答应道:“那就劳烦你了,帮我简单找张床就好,还请麻烦不要告诉阿烛。”

    “告诉他也无妨吧,阿烛只是嘴上凶巴巴的,其实他心眼很好,也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小翠说道。

    “不,还是别告诉他了。”纪枫道。

    小翠为他寻了间村东面的空房,与阿烛的住所隔了十间屋。

    虽然纪枫说了不用被褥,席地而睡就好,但小翠还是不想“得罪”这位江湖前辈,给他简单铺了张床,让他睡得舒坦些。

    兴许前辈高兴了,还能教给自己一招两式,毕竟他的功夫那么厉害,若能学上几招,以后就能更好的保护阿烛了,小翠心里打着算盘。

    夜色完全暗下,她给纪枫留下一盏油灯,正欲离开,听到纪枫叫唤自己的声音。

    “小翠。”

    “您要教我功夫吗?”小翠喜出望外,以为是高人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这倒不是。”纪枫的话给她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我想问问你,村子里最近可有其他外人过来?”

    “这倒是没有。”小翠答道。

    “好,好。”纪枫松了口气,心想,那个蠢笨如猪的岑霜剑,果真没比自己更快找到这里。

    “倘若日后有个自称是阿烛哥哥的人找过来,你们得好好教训他一顿,他是个坏人,从前可没少对阿烛动手动脚的。”纪枫说道。

    小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好,我记住了,多谢先生指教。”

    虽说这样未必能拦住岑霜剑,但多少能让那个混账吃点苦头,谁叫他污蔑了阿烛的名声整整五年,纪枫在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

    大抵是人生地不熟的缘故,这一晚纪枫睡得很浅,天才微微亮,他便醒了。

    收拾好包裹,眼看天色尚早,他忽地又萌生了一个念头:再去阿烛的屋子看一眼,瞧瞧他究竟过得好不好。

    反正是最后一次了,擅自离开骊山这么久,父亲一定气坏了,我以后再也不可能不远万里地过来看望阿烛了。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村庄的街道还没有人。不过十间屋的距离,纪枫很快便找到了昨日去过的小院。

    院子的花苞闭合着,叶子上还留着露水,它们都在等待太阳升起,然后一齐盛放。

    现在这么早,阿烛一定还睡着吧。这样想着,纪枫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东厢房的窗下,还没伸手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里头便传出了有人交谈的声音。

    “阿烛,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这是个耳熟的声音,不是阿烛的,而是岑霜剑的。

    纪枫大惊,他分明记得自己昨日还问过小翠姑娘有没有外人过来,那个面相老实的姑娘居然说了谎。

    难道说因为他是阿烛的哥哥?可哥哥就不算外人吗?

    屋子里,岑霜剑一手端着两碗粥,另一手端着屉包子。

    叶烛穿戴整齐地坐在轮椅上,看着他将吃的一件接着一件地摆放在屋子中央的空桌上。

    “今日心情好。”他说道。

    “真是难得,我以为你见到他,心情会很不好呢。”岑霜剑将包子夹到叶烛面前的碗里,“都是刚出笼的,多吃点。”

    “见到他确实心情不好,但把他送我的东西丢掉后,心情就变好了。”叶烛夹起热气腾腾的包子,咬了一大口。

    “他肯定想不到,自己辛苦寻来的经书,已经被我丢到山崖底下去了。”

    看着叶烛开心的模样,岑霜剑也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笑了会儿,他又想到什么,疑惑地挠了挠脑袋,问道:“可我有些不明白,既然你不想要他的赔礼,为什么还要收下呢?”

    “我担心直接拒绝了他,会连累这儿的村民。”叶烛嘟囔着,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纪枫可不是什么善茬,功夫还那么厉害,我们这儿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够他杀的,我只能先假意顺从,委曲求全了。不过,我已经收下了他的赔礼,他以后不会再来,也没借口再来了。”

    岑霜剑端起面前的粥碗,看着叶烛大快朵颐的样子,心里很是庆幸。

    还是阿烛有脑子,若是换成自己,怕是要当场和纪枫打起架来,到时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没准会连累一村子的人。

    也不知五年前的自己,脑袋是抽了什么风,非要去相信纪莫及的谗言,相信这么可爱的弟弟“害死”了自己的姑姑。

    明明阿烛比我惨太多,我却还在那儿火上浇油……

    他喝了口粥,听到窗外传来吱呀的声响。

    “谁在那儿!”他猛地放下手里的碗。

    一枚石子将虚掩的窗户弹开了一道窄缝,缝隙中,一抹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叶烛眉头紧皱,将手里的另一枚石子收回袖子里。

    “哥,不要管他,咱们继续吃饭吧。”

    “可刚刚那人,是纪枫。”岑霜剑眉头紧皱,眼神严肃得可怕,“他听到我们说的话了!”

    “听就听到吧,我已经收下了他的赔礼,想怎么处理是我的事,他于情于理都管不着我。”叶烛夹起最后的一只包子,放在他的碗里,示意他吃。

    岑霜剑却站了起来,拔出了腰间的剑。

    “不行,他定是还在打你骨头的主意。”

    “别!哥,你别冲动!你不是他的对手!”叶烛伸着手想拉住他。

    岑霜剑却身子一转,将衣角从叶烛的指缝间抽走,直接从窗口跃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先一点文火慢炖[猫头],让笨蛋师兄醒醒脑

    第28章 哥哥

    纪枫走在卢家村的街道上, 他的双眸是灰暗的,步子有些漂浮。那双向来洁白胜雪的靴子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泥巴,可他却没有丝毫的察觉。

    他现在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我辛苦寻来的易骨经, 居然被阿烛丢了。

    他为什么要丢了易骨经?哪怕他嫌练功辛苦,不想费这力气, 也不至于把好端端的经书丢了,至少留个念想。

    可他却这样毅然决然地丢了, 甚至瞒着我, 甚至假装客气地收下, 为了不叫我伤心……

    不,他可不是为了不叫我伤心,他是害怕我会失去理智, 拿无辜村民开刀,我哪可能做如此丧尽天良的事……

    我还当他是真心愿意原谅我……

    他失魂落魄地走着,忽地听到一记喝声, 从背后传来。

    “纪枫!你怎么还在偷偷盯着阿烛?”

    这个理不直气也壮的语气, 一听便知是岑霜剑。

    “你又怎么会在这儿?”纪枫咬着牙吐出的这一句, 话一出口, 过于阴沉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是他的哥哥。”岑霜剑说道。

    哥哥哥哥。

    就因为他是叶烛的哥哥, 阿烛才会将他留在身边。

    可归根结底, 他做过的事, 比我又能好到哪里去?

    纪枫不知不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刀, 双眼锋利地看着岑霜剑,像是看着一位血海深仇的大敌。

    “你也不是什么清白的人, 我劝你好自为之,离阿烛远点。倘若阿烛哪天知道了是你在背后败坏他在骊山派的名声,会再度伤心的!”

    “我把这些都告诉他了。”岑霜剑坦然道。

    “什么?”纪枫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纪枫, 阿烛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小心眼!他知道我为父亲报仇心切,听信谗言,才酿成此错。”岑霜剑说道。

    纪枫惭愧地笑了笑,但他很快便为叶烛原谅岑霜剑的举动得出了一个答案:

    “可我们毕竟不一样,不是吗?你是他的哥哥,是他最后的血缘至亲,而我,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岑霜剑却道:“可是纪枫,你和阿烛从小一起长大,比起我这个后来者,你其实更像阿烛的哥哥。”

    我更像他的哥哥?纪枫一下子愣住了。

    的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起岑霜剑,他更像是叶烛的哥哥。

    他俩从小一起长大,在骊山上共度十七个年头。叶烛从小就爱粘着他,师兄师兄的叫唤他,哪怕在雪里被冻得全身冰凉,也不肯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他每日都看着自己练功,而自己每次下山,总会变着花样给他带吃的玩的,非亲非故的俩人也曾手足情深,比亲兄弟更亲……

    “你和阿烛认识这么久,你们俩的交情,本来应当比我深得多得多。”岑霜剑还在道。

    “可那毕竟和血缘至亲不一样!”纪枫忽地打断了他,说话的嗓门格外得大。

    此等反应,像是他已经找不到其余反驳的借口,只能用愤怒掩饰自己的无能。

    屋檐上的瓦片被这骇人的声量振得嗡嗡作响。当话音散去,整个卢家村鸦雀无声,连公鸡也不再叫唤,所有活物都屏住了呼吸,战战兢兢看着这位盛怒的白衣男子。

    岑霜剑手里的长剑开始发颤,他在为自己方才的发言后悔。

    倘若纪枫真的当场发起疯来,他没有半点拦住他的把握。这个原本安宁祥和的小村庄,或许就因为自己方才的一句实话,将要承受灭顶之灾。

    这时,一个清澈又坚定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哥,你退后,我来跟他说。”

    一只手按住了他持剑的手腕,那是只温暖的手,掌心有些粗糙,是长年累月驱动轮椅留下的痕迹。

    叶烛终于追了上来,他一手按着岑霜剑往后退,另一只手熟练地转动着轮椅,堵在纪枫跟前。

    他的嘴抿得很紧,一双黑漆漆的眼眸自下而上直勾勾地盯着纪枫,短黑的眉头微微皱起,赶客的意思不言而喻。

    “纪师兄。”他开口道。

    这一声,唤得纪枫头晕目眩。

    仅仅是在“师兄”前加了个“纪”字,便让他觉得俩人的关系疏远许多,像是未曾相识的陌生人。

    “你不是奇怪我为何原谅他,却不原谅你吗?”叶烛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和兄弟情深无关,岑兄做的事虽然也让我伤心,但这只是误会一场。而你,从始至终,都在欺瞒我,利用我……”

    说着说着,他不禁又想起自己从前干过的傻事,强做镇定的声线还是发出些微颤抖,像微风拂过水面掀起的一抹涟漪。

    这抹涟漪不偏不倚地荡到了纪枫的心弦上,令他紧绷的神经发出嗡的一阵轻响。他的心脏突然间抽痛得厉害,好似千万匹马奔腾而过,留下的满是蹄印的洼地,找不到任何一处平静的地方。

    “所以我不原谅你。”叶烛为自己的话补上一个坚定的结论。

    “我要怎么做,你才可以原谅我?”纪枫不死心地问道,奢望叶烛可以心软,给自己留下一点争取的余地。

    叶烛几乎没有思考的,笔直地注视着他那双满是哀求的眼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你这样缠着我,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不原谅我。

    永远不原谅我。

    阿烛原来是这么决绝的人吗?看着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瘦小身影,纪枫有些恍惚。

    他还清楚地记得小师弟黏黏糊糊看着自己的模样,眼睛亮得像是夏天的太阳,而不是现在这样,冰冷到刺骨。

    他怎么会变得这么快?他把从前那个可爱又乖巧的叶烛藏在了哪里?是因为离开了骊山?

    还是因为……他再也不想依靠我了……

    “对了。”

    叶烛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荷包,塞到神情恍惚的纪枫手里。

    “这是从前你替我垫付的船费,现在还给你,从今往后,就当我们两不相欠,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说这话的语气温和了些,也不知是否是被纪枫眼角的泪光打动了一瞬,总之,他此刻的眼眸比先前亮了些,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

    “原不原谅你是我的事,或许等哪天我忘了你,也就原谅你了。”

    要忘记我,才能原谅我吗?纪枫握着手里的荷包,荷包沉甸甸的,约莫是二十两银子的分量,或许还不止。

    “阿烛,我不需要这么多银子,你在村子里也要用钱吧,这么多银子……”

    “收下吧,我也不想欠你什么。”

    叶烛说着,双手一前一后扭转着轮椅的轮毂,整个人掉了个头,背对着纪枫,缓缓远去。

    “或许等哪天我忘了你,也就原谅你了……”方才的话语还在纪枫的脑海中回响。

    所以他只要见到我,就会感到痛苦吗?纪枫沉默地低下了头。

    他并不想让叶烛再一次感到痛苦,这和他的本意背道而驰。他知道自己已经给叶烛带来过一次痛苦,他只是想弥补上一次的痛苦,殊不知这个弥补的过程本身,对叶烛而言亦是痛苦。

    可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他不奢望将叶烛和自己的关系修复如初,但至少,至少不要让他如此痛恨自己。

    毕竟,他还是很想再看看这个小师弟的。

    屋子里,岑霜剑拉着叶烛的手,给他涂抹着伤药。方才叶烛转轮椅太焦急,不慎又让手掌起了水泡。

    “阿烛,得亏有你在。方才我说话太冒失,差点和那家伙闹急了眼,我真担心他当场把这里夷为平地。”岑霜剑用指肚将药膏在他掌心轻轻抹开。

    “哥,其实你说的没错。是纪枫看到我原谅了你,急红了眼,开始是非不分了。”叶烛说着,想到纪枫气急败坏的样子,内心有些暗喜。

    听他说到“原谅”一词,岑霜剑忽地有些心虚,给叶烛上药的动作慢了下来。

    “阿烛,其实纪枫说得对,我做的事和他一样,也很对不起你,我还经常凶你,对你动手动脚……”

    “不!”叶烛摇了摇头,“不要这样说,他比你可过分多了。”

    “可他其实也很关心你……”岑霜剑道。

    他记得纪枫曾屡次因为叶烛的事教育自己,那时他还当纪枫太过宠溺这个师弟,哪能想到,现在和叶烛待在一起的,竟会是自己。

    “哥,别再提他了。”叶烛打断了他,“我不想再听关于纪枫的任何事了。”

    岑霜剑点了点头,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形象本就差劲,叶烛对自己从来就没有什么太好的念想,如今痛改前非做些善事,反倒叫他有了巨大的改观。

    而纪枫,正因为他从前太爱这位大师兄,甘愿付出一切的喜欢他,如今才会恨他入骨。这种刻骨铭心的恨意,可不是萍水相逢的人之间所能拥有的。

    “哥,今日天气好,我想去看看山上的野月季开花了没。”叶烛开口道。

    “好,哥带你上山。”岑霜剑推起叶烛的轮椅,往屋外走去。

    明媚的春光照在山间的溪流上,水流席卷着落红,还有零碎的纸页,沿着陡峭的山壁,一路奔腾不息。

    最底下的山涧中,一个人蹲在石头上,埋着头,一点点捡拾着湿透的纸页。

    他白色的靴子已经完全被水浸湿,长长的衣衫吸饱了溪水,变得沉重无比,可他无暇顾及,只顾盯着湍急的溪水,深怕遗漏易骨经的任何一页。

    高高的山上有吱呀声响起,是木轮在地上滚过的声音。

    纪枫慌忙脱下身上的长袍,裹住自己的脸,做贼似的埋着头,祈祷着山上的人没有发现自己。

    透过波光粼粼的溪水的倒映,他看到了叶烛的身影。

    他只低低地往山下瞟了一眼,便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扭过头,快速离开了。

    第29章 世外真人

    又是一日清晨, 东升的旭日穿过山林,照耀着卢家村。

    卢红翠将裤腿用绑带扎紧,背上竹篓, 拿起一柄磨得锃亮的柴刀,往村外的山坡走去。

    砍柴, 是村子里每个人都得会干的活。走在熟悉的山道上,卢红翠在心里盘算, 昨日去砍了东面的柴火, 今日就去南面吧。

    才走过三岔路口, 她便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在林间飘荡。

    那声音像是一阵漂浮在林中的风,悠悠荡荡, 好似在东边,也好似在西面,喊着的是两个字:

    “小翠……”

    卢红翠停下了脚步, 慌张地四面张望, 心里头直打鼓。

    大白天的, 怎么遇上山鬼了?

    “小翠!”那声音又唤了她下, 一个白色身影从道边的林中闪出, 站定在卢红翠面前。

    卢红翠看清了站在面前的是人不是鬼, 总算定了心。

    这人不是村子里的, 但她有些眼熟, 正是前日到卢家村中拜访阿烛的那位“武林高手”。

    “虎哥?”她惊讶道,“方才的声音, 是您用内力喊的?”

    “自然。”纪枫背着手,在原地踱了下步子,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如你所见, 我的功夫是全江湖第一,你不是想学功夫吗?我可以教你。”

    卢红翠笑了下,说道:“高人,我知道您的功夫厉害,但我还是不跟您学啦,若是被阿烛看到,他会不开心的。”

    怎么能不学?

    你若是不学,我还能问谁打听阿烛的消息?这些人一个两个的,为什么都这么听阿烛的话!

    纪枫有些急躁,但碍于“高人”的面子,他还是选择维持住自己的端庄形象。

    他故作镇定地给自己编了个厉害的头衔:“小姑娘,你可知道华山派的穆掌门?他乃武林盟主,而我,则是他手下的得意门生。”

    “我这人从来不收徒弟,只是看你骨骼清奇,是个练武奇才,才想着教你一手,你若是不想学,也罢,也罢……”

    他说着,故作惋惜的样子,一步三回头地往远处走。

    “高人!”

    不出他所料,卢红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高人,既然这样,那您就教我练功吧!”

    卢红翠毕竟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听到武林高人这样夸赞自己,不免有些沾沾自喜。

    “我跟着您把功夫练好,就能更好的保护阿烛了!”

    保护阿烛?这姑娘怎么也想着保护阿烛?有岑霜剑那个有勇无谋的白痴保护他还不够吗?纪枫在心里嘟囔着。

    其实他也知道,阿烛被这么多人护着,自己应当高兴才对。

    可他偏偏就是不满。这些个半吊子的家伙,到底知不知道阿烛的身份有多贵重?凭这些二脚猫的功夫,怎么能保护地住阿烛?

    “对啦,高人,既然您要教我功夫,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可以叫你师父吗?”卢红翠问道。

    “师父……就免了。”纪枫摆了摆手,“还是叫我虎哥吧。”

    纪枫帮着卢红翠一起把柴砍完,找了片背阳坡上的空地。

    功夫依旧是从扎马步练起,等纪枫开始教导,才发现卢红翠从未习过武。

    他立刻对自己先前放出的话感到不安。这个黄毛丫头,一日正儿八经功夫都没练过,居然还敢拿锄头指着我,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而我居然夸她是个练武奇才,倘若她连内力都练不成,岂不是证明我看走了眼,自己打自己脸……

    纪枫指挥着她扎了半个时辰马步,又教了些基本功,像是点刀、正劈、撩刀、挂刀等等。也许是常年砍柴的缘故,卢红翠很快便上了手,这倒让纪枫有些喜出望外。

    练了两个时辰,卢红翠大汗淋漓。纪枫劈了截竹筒,给她接了一大杯清水,看着她狼吞虎咽地饮下,又帮她接过手里的刀,嘱咐她歇息会儿。

    看着卢红翠松懈的样子,纪枫终于能够亮出自己的小算盘。

    “你说练功是为了保护阿烛,你同他很熟吗?”

    “普通朋友罢了。”卢红翠一张小脸通红,也不知是太热,还是被纪枫戳中了少女心思。

    纪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我听说他孤身一人身无分文地到了这里,你们是怎么接纳的他?因为他能给你们治病吗?”

    “也不是,治病的事情不能乱传,这事阿烛自己也说不准的。”卢红翠严肃地看着纪枫。

    纪枫暗暗松了口气,听小翠的语气,阿烛还没有把骨人参的事公之于众。

    他微微笑了下,又道:“我其实好奇的也不是他治病的事。我只是很好奇,他是怎么赚到的钱?”

    “你可不要小瞧阿烛。”少女自豪地挺起了胸膛,仿佛在为她自己感到骄傲,“阿烛虽然腿不能走,但他很会照顾花花草草,他养出的花,汴州城的人都抢着要呢。”

    纪枫不禁“哦”了一声,和叶烛相识十余年,他从未听过叶烛喜欢料理花草的事情,兴许这是他独自一人待着后山时培养出的爱好。

    不过想来也是,阿烛毕竟是棵人参草,花花草草之间习性相通,阿烛比常人更擅长照顾花草,也不是件奇怪的事。

    卢红翠还在道:“甚至还有个道人,带了盆快凋零的花,专程过来请他救活。”

    “道人?”

    “对!对!”卢红翠激动地点着头,“我看这道人的功夫很是厉害,似乎和虎哥您一样,也是位武林高手呢!”

    卢家村的北面是望阳坡,坡上绿树成荫,一片青色的枫树林中,有潭碧绿的池塘。

    池塘呈月牙形,名叫新月潭,在潭水尖尖的一角上,坐落着一间小屋。

    小屋的墙上均匀的抹着黄土,屋顶上铺着整齐的瓦片,一棵杂草都没有,看样子被人精心打理过。

    屋子外还有一间院子,被竹子制成的篱笆围起,上面爬满了牵牛花。

    一名身穿灰色道袍的长者站在牵牛花旁,他须发是纯白的,没有半点黑色,脸上是岁月留下的皱纹。尤其是他的眼尾,数道上挑的眼纹炸成吉祥的花纹,从颧骨绵延到他的太阳穴。

    这就是小翠口中的那位武林高人,他是个年过半百的道士,道号世外真人。

    此时,他正满面笑容地看着篱笆旁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

    叶烛半弯着腰,手里拿着把剪子,正仔细检查着枝头的花苞。

    “真人,已经帮您修剪好了,再等上半个月,这儿的花会开得很旺盛。”叶烛收起手里的剪刀,拿绢布仔细擦净上头的泥水。

    “多谢小友,要不来我屋里喝碗茶?前些日子,有个徒儿来看我,还带来不少糕点。我是个修行之人,哪能吃这么多,等会儿你带些回去,帮老道分担分担。”

    世外真人说着,也不等叶烛回答,直接推起他的轮椅,带着他往小屋里走。

    叶烛有些局促不安,他其实不太喜欢在这儿待太久,因为真人每次都太过热情地招待他,让他觉得心里不踏实。

    “真人,其实修枝真的很简单,我可以再教您一回,毕竟我现在不缺银子了……”他说道。

    “唉唉,老道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做不了这么细的活。”世外真人慌忙打断了他。

    他一手端着块茶砖,另一手捏着枚茶针,正细细挑着被压实的茶叶,熟练地扫到巴掌大的小茶壶里。

    他分明眼神挺好的,怎么偏偏就不想学修枝的手艺?叶烛歪头想着。

    “尝尝这个。”世外真人将一盏茶杯推到叶烛跟前,又取出油纸包着的一裹桃酥,“若是觉得苦,就吃点这个解解苦。”

    “多谢真人。”叶烛端起茶杯,小口饮着,也没太尝出苦不苦,满脑子想的是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离开。

    还没等他想好说辞,那老道人忽然惊讶道:“你的手怎么伤了?是不是被月季的刺扎伤的?我给你找膏药……”

    “不是的。”叶烛慌忙合起手掌,心里有些发慌。他一直小心遮掩着手里的擦伤,也不知怎么回事,竟叫真人觉察到了。

    “是我昨日练了下暗器,不小心伤到了。”他随口编了个缘由,深怕老道人借题发挥,把自己留在山里。

    “原来是这样。”世外真人笑着抿了口茶,“你倒练得挺勤快,记得那时候,你还非说不想学呢。”

    叶烛松了口气,暗自庆幸真人就这样被自己瞒过去了。他将手里的热茶饮尽,才将茶杯在桌上放下,一双手却被真人握住。

    世外真人摊开了他的手掌,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叶烛的前掌破着皮,残留着些许水泡的痕迹,还有丝丝血痕,这不像是练暗器误伤到。

    “昨日有人追你了?”世外真人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

    叶烛只好说了实话:“是有个故人前来看我,我走得激动了些,自己磨的。”

    “故人?”世外真人疑惑了一瞬,很快便想到了故人的来头,问道,“是不是骊山的人?”

    “是。”叶烛点了点头。关于自己从骊山派逃出来的事,也是这个老头穷追不舍问得的消息。

    叶烛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外真人就是喜欢缠着自己问东问西,他像是想知道自己身为骨人参的事,可半句也没提到骨人参,叶烛也不好直接开口揭穿他。

    总觉得这道人来头并不简单,叶烛心想着。他这样同我献殷勤,肯定有他的目的。

    第30章 旧屋

    面对着世外真人的盘问, 叶烛只能小心谨慎地和他斡旋,尽可能地不惹恼他,但又和他保持距离。

    “真人, 不是什么大事,他只是送了我一本经书。”叶烛道。

    “经书?”世外真人有些疑惑, “带我去你的住所瞧瞧,怕不是什么邪魔外道, 拿来害你的, 你还没有练吧。”

    “没有, 真人放心,我已经把经书丢到山崖底下了。”叶烛说道,眼前开始浮现出那个蹲在山崖下的泉水里, 埋头捡拾残页的身影。

    那经书已经被水冲烂,上头的字都被泡得看不清,他费劲将那些残页捡回去, 也不知要做什么。

    世外真人扶着白色的胡须, 满意地点了点头:“甚好, 甚好, 你虽然从骊山派逃脱, 但那些人未必会善罢甘休, 你还是小心为上。我教给你的那手飞花摘叶, 可有派上用场?”

    “是有些用场, 只是……”叶烛有些气馁,纪枫的功夫实在太高, 倘若他真要对自己图谋不轨,自己还真没有什么反抗的手段。

    “其实你这娃娃的资质挺好,内力也扎实, 再多练练这一手,应当能拦住他们……”

    他看着叶烛端放在轮椅上的双腿,心里默默感慨。

    真是可惜了,倘若这娃娃能站起来,我还有许许多多功夫可以传他,打败那个人……应当也不在话下。

    “不如老道再教你一招吧。”世外真人说道,“这一招也是手上功夫,只不过时机得抓得好……”

    日头已经西斜,余晖洒在卢家村南面的山头上,照得树下练功的俩人一片金红。

    “今日就练到这儿吧。”

    纪枫收起了手里的刀。他小心翼翼地从包裹里取出一裹油纸,递给卢红翠。

    “这个你带回去,分给阿烛一起吃。”纪枫嘱咐道。

    闻着油纸上散发出糕点的香甜气味,小翠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她吞了口唾沫,还是把这包糕点推回到纪枫手里。

    “虎哥,阿烛他不爱吃这个。”

    “怎么连点心也不爱吃?”纪枫急切道。

    这不是他第一次马屁拍到马腿上。自打托付小翠给叶烛送礼,他嘱咐卢红翠替自己献的殷勤全部碰了壁,第一日送的玉坠子,第二日送的连环画,第三日送的杂书,第四日送的布娃娃,现在已经是第五日。

    每一次,卢红翠都照他吩咐把礼物带回村子,等到次日,又原封不动地送还回来。

    这次她也不想再送了,次次献殷勤次次都碰壁,害她也觉得自己好没面子,甚至和叶烛的关系都莫名的疏远了。

    “这个肯定不行。”卢红翠一口咬定道,“阿烛昨日才给我们分了不少桃酥,说是山上的道人给的。道人给的他都不爱吃,更别说是您给的了。”

    她这话脱口而出得直白,却不偏不倚踩在了纪枫的尾巴上,令他一下子炸起毛来。

    “你这话何意?难道是把我托你给他送礼的事情告诉他了?你这个孽徒!我好心教你功法,你却出卖我!我现在就要挑断你的手筋!把你功夫还给我!”

    说着,他拔出腰间的刀,就要往卢红翠手上挥来。

    卢红翠被惊出了一身冷汗,情急关头,她还是辩解道:“我没有把你的事告诉他!”

    纪枫手里的刀不偏不倚定在她的右手前不到一寸的位置,他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盯着卢红翠。

    “那你为何要说,因为是我给的东西,他才不喜欢?”

    卢红翠皱了皱眉头,看着纪枫这般仗势欺人的可恨模样,即便自己的右手危在旦夕,但她还是坦言道:

    “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阿烛喜欢什么,又怎么可能让他喜欢你送的东西?你还这样威胁我,难怪阿烛会讨厌你!”

    “讨……讨厌我?”纪枫的眼眸难以置信地颤动着,手里的刀尖迟迟没有再往前递进半点。

    “你胡说!阿烛可没有讨厌我,你知道他有多喜欢我吗?他曾经偷偷点了迷香让我昏睡,只是为了偷亲我……”

    “那他为什么要赶你走?”卢红翠问道。

    “那……那是因为……”纪枫卡住了。他其实比谁都清楚叶烛赶走自己的原因,可他偏偏不想承认。

    他怎么可以当着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的面承认自己真的被叶烛厌弃了?

    “你等着!”他撂下这样一句狠话,“明天,不,后天,我一定会给你一件阿烛真正喜欢的东西!”

    说罢,他飞快地将手里的刀归鞘,头也不回地往远处走去,消失在卢红翠的视线里。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阿烛喜欢什么?

    实在不行,我就去骊山后山那间他住过的屋子里,他在那儿住了整整五年,一定有很多喜欢的东西存放在那里。

    他离开骊山那么着急,根本没来得及收拾,我仔细去找,还愁找不到吗?

    一定可以找到。

    骊山的后山,那座破屋依旧孤零零的在那儿。自打叶烛走后,这里便再也没人过来。

    一年的时间过去,这间本就低矮的屋子又下沉了几寸,尽管纪枫弯着腰,他的脑袋还是会时不时挨上房梁。

    他必须得万分小心地低着脖子,以免一时疏忽,自己撞到脑袋也就罢了,他更担心这间屋子会因为这点冲击整个坍塌下来,将阿烛留下的所有痕迹埋没在尘土之中。

    小屋只有一扇窗,在向南的位置,即便是在大晴天里,能透过窗子照入的阳光少之又少。屋子里阴阴的,到处都是晦暗的角落。

    一张小小的书桌架在窗户旁,桌面只有小臂长度,落满尘埃,桌角整齐得叠着一摞杂书,最上面那本的封页被晒得发白,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纪枫拿起压在书上的烛台,那是个模样简陋的陶土烛台,上头残存着半截蜡烛。他将烛台用火折子点燃,端在手里,微弱的烛光照亮些许太阳没能照到的昏暗角落。

    一排凳子整整齐齐地靠墙排着,像一道阶梯,最矮的那张只到纪枫的小腿肚子那里。

    每张凳子的凳面都有些旧,竹条被磨没了表皮,只剩白色的芯,起着短短的毛刺。

    纪枫从前不知道这儿为什么有这么多凳子,现在他突然明白了。这些高高矮矮的凳子,是叶烛练功用的。

    打小在骊山长大,每日都看着师哥师姐练功,就算没有纪莫及亲自指导,他也早就将那些功法烂熟于心。

    就像当年自己带着他扎马步一样,阿烛借着这些凳子,双腿一点点使着劲,试着站直起来。

    最矮的那张只到纪枫的小腿,是坐着用的,之后每张都高上几寸。坐在上面时,只要将身子往前倾,腿脚便会一点点受力,和骊山派打底练的扎马步极为相像。

    最高那张凳子在纪枫的大腿根处,若是叶烛坐在上面,双腿能完全伸直受力,和站起来无异。

    但这张的凳面是最新的,蒙着厚厚一层灰,看来叶烛还没来得及练到这一步,便急匆匆地下了山。

    纪枫伸手,依次摸过每张凳面,指尖传来毛毛的粗糙感。

    将凳面坐秃,需要多长的时间?阿烛那么努力地练功,我却还当他是个好吃懒做的小白眼狼。

    可他的腿依旧站不起来,兴许练功时还控制不好力道,时常从凳子上摔下……

    纪枫感觉脑袋嗡嗡的,突如其来的难过像水一样没过他的头顶,叫他快要不能呼吸。

    为何我不早点过来看他?为何一直令他一人在后山受苦?他恍惚地直起身,一时间忘记了屋顶上矮得惊人的房梁。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纪枫将自己撞了个头晕眼花。

    他慌忙低下身,手忙脚乱地抓住桌板稳住身子,“哗啦”声响起,叠放在桌角的书册被他无意间扫落在地。

    看着满地白花花的书页,纪枫的气馁到达了顶峰。长这么大,他还从未像今日这般挫败过。

    其实被人拒绝本来是小事,更何况是被自己曾经伤害过的人拒绝。

    而叶烛甚至还给他留了几分薄面,连当年垫付的二十两银子都归还给他,可谓仁至义尽。

    但越是这样,纪枫越发觉得内心不甘。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突然有这种想法,或许就是因为叶烛的态度过于不冷不热。倘使他恨自己,骂自己,把自己锁在暗室里,就像自己当年对待他一样,纪枫也会觉得心里好受些。

    至少那样,阿烛还能把心里的怨恨发泄出来,兴许他发泄完,就不会再恨自己了,自己也有机会多看看他。

    而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答应了不再出现在他面前,反倒心里每个角落都是他。

    纪枫揉了揉被撞得生疼地头顶,那里鼓鼓胀胀的,似是起了个包。习武之人磕磕碰碰实属正常,没破皮就是小事。他定了定神,俯下身,弯腰拾捡起那摞被自己推翻在地的杂书。

    看到杂书的书页后,他才发现,这些书册并不是杂书,而是装订成册的画纸,上头用毛笔画着些奇怪的图样,大抵是叶烛的手笔。

    纪枫忍不住细细去看,分辨了好久,才认出上头画着的是个人,涂黑的圆球是他的脑袋,白色的方框是他的身体。叶烛画得很细致,这人还有细长的手脚,甚至连手上的长剑都画了上去。

    接连翻了几页,这小小一叠纸,每一页都画着人。这人时站时坐,时而摆着什么姿势,有些纪枫看不懂,毕竟叶烛的画技只是涂鸦水平,画笔下的人没有五官,姿势也十分意象。

    原来阿烛还喜欢画画来着,或许我可以请个教画画的师傅到卢家村里,让他跟着师傅学学。纪枫这样想着,画册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没有画人,而是写了几个小字,小字被水花晕开了少许,个别字体有些变形。可纪枫还是认出了上头的字,写的是:

    师兄,你究竟什么时候过来看我,我已经快忘记你的样子了。

    纪枫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原来前面画着的那个看不出脸的人,是自己。

    那是站着的自己,坐着的自己,练剑的自己,吃饭的自己,看书的自己,指导师弟师妹的自己,意气风发的自己,全部的全部都是自己。

    是叶烛害怕忘了和自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笔一笔亲手画下来,可即便这样,整整五年时间,已足够让挚爱之人的面容在记忆里模糊。

    纪枫无力地坐倒在地,内心如坠冰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手法,可他的心几乎整个撕裂开来。

    从前自己的冷漠无情像巴掌般重重地扇回到自己脸上,他好后悔没有在阿烛最爱自己的时候带他离开骊山,可现在后悔还有什么用?早就为时已晚。

    可是……可是阿烛,我不能忘了你……

    即便这是你对我的惩罚,但我绝对不能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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