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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喜欢

    在狭小的床上翻了个身, 纪枫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他下意识地想活动下因为蜷曲而酸痛的小腿,一块硬物抵住了他的脚底,身底的床板发出“吱吱”的呻吟声, 甚至左右摇晃着,将要分崩离析。

    纪枫慌忙缩紧了身子, 他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叶烛的小床上睡了一夜。

    淡淡的阳光从窗户透入屋内, 纪枫小心翼翼地转了个身, 迎面对上那只放在床头的布老虎。布老虎已经形变得厉害, 可里头的棉花却没有露出半点,仔细看去,能瞧见上头密密麻麻的针脚, 被人仔仔细细地修补过一次又一次。

    “真没想到你还在这儿。”纪枫摸了摸布老虎被太阳晒白的脑袋。

    这是他在长安城投壶得来的,他还记得师弟抱着布老虎开心的样子。

    “师兄,这世上还有这么大的布老虎呀?”

    “没见过吧!我告诉你, 山下的长安城里, 什么都有, 只有你想不到的, 没有那里买不到的, 你还想要什么?等下次下山, 师兄替你买来。”

    嘴上这样说着, 但其实纪枫自己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布老虎, 至于长安城应有尽有的话,也是他随口一说, 用来在没见过世面的师弟面前显摆。

    后来叶烛说了想要什么吗?纪枫绞尽脑汁地想着。

    这毕竟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叶烛想要的,和他现在想要的未必一样, 不过俗话说,三岁看老,人的喜好总归相通,送个当时的他喜欢的物件,或许也能勾起他关于曾经的美好回忆。

    纪枫想了好久,也没有想起叶烛当时说的话,因为在那之后的一次下山,他没有机会去到长安,而是按照爹爹的指示,去给华山派的穆永年送骨人参。

    就是那一次,夜半三更遭到了袭击,叶烛为了给自己送灯笼,差点丢了小命,好不容易站起来的腿又废了。

    纪枫忽然间想明白了,兴许就是当年自己无意间的一说,在叶烛心里埋下了对长安城无尽的好奇。

    叶烛从未下过山,也不知道进城的路该怎么走,所以才会偷偷跟在自己后头,他大抵还以为自己去的是长安城……

    怎么会这样?纪枫咬着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沾湿身底的被褥。

    他怎么也不怨怨自己呢?祸从口出,就是因为自己无心吹牛的一句话,害他被人打得遍体鳞伤。

    偏偏这样,他还想要被自己锁在暗室里,用这种方式和自己渡过一辈子。

    “阿烛,你当真不知道你是个多好的人吗?”

    纪枫喃喃说着,一手揉着布老虎身上的绣花,在那张歪歪扭扭的虎头上,他仿佛看到了阿烛的面容,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阿烛……我们还能和从前一样吗?”他唤着他的名字,伸出手,将布老虎抱入怀里。

    柔软的棉花里飘散出草药般淡淡的清香,是阿烛身上独有的气味。

    这只布老虎在叶烛的床上待了太久,里里外外都是阿烛的印迹。曾经的他一定也很喜欢抱着这个。

    把布老虎带给他?

    不,肯定不行。

    布老虎是我送给他的旧物,但倘若令现在的他再看到这个,一定会和厌弃我一样,厌弃这个陪伴他许久的娃娃。

    纪枫的脑海里又浮现起那日叶烛决绝的眼神。

    他分明对别人也是笑脸相迎,和从前一样,就连对待岑霜剑也是。只有对自己时,冷冷冰冰……

    他沉默地坐在床边,这些迟来的愧疚一文不值,可还是让他心痛地喘不上气来。

    这间屋子到处都是叶烛留下的痕迹,满满当当地装着曾经他对自己的喜欢,这是现在的纪枫根本无法承受的。

    对了,他住在这里的时候,应当已经喜欢种花了吧?纪枫总算想起了这一点。

    他细细寻找着地面上的痕迹,直到太阳又要落下,才终于在已经快被风吹平的地面上,找到了一条隐隐约约的车辙。

    纪枫跟着这个走去,在屋后林间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中,他看到了数十株光秃秃的月季花。

    这些月季花显然是被人精心种下的,它们排列成整整齐齐的方型,中间高,两边底,倘若一起绽放,一定很美。

    可现在,尽管到了百花齐放的季节,这些月季也不再会开花了。

    整整一年无人打理,它们的茎杆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虫,别说花苞,连叶子都几乎不剩。

    纪枫惆怅地看着,耳边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叽叽”声。

    光秃秃的花茎底下,一只白色的团子正蹦跶着,欢快地啄食着茎上的小虫。

    卢家村里,卢红翠提着只食盒,走进了叶烛居住的小院。

    “阿烛,你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叶烛将手里的小锄头放下,擦了擦沾满花泥的手指,才抬起头,迎面撞上卢红翠的笑脸。

    “猜猜这是什么?”她把手里的食盒举到他面前,晃了晃,一股油润的香气窜入叶烛的鼻尖。

    “这是……鸭子?”他问道。

    “对,这是汴州烤鸭,我先前同你说起过,这可是汴州八宝之首,我随爹爹上街赶集,买了一只,正好分几块给你尝尝。”

    卢红翠自然地将食盒放在叶烛面前的花架上,正欲打开,一双骨节分明的白皙的手摁在了她的手上。

    “小翠,我不喜欢吃鸭子,不用给我尝了。”叶烛格外认真地看着她。

    卢红翠一愣,瞪大了眼睛,认真道:“这是汴州城的名菜,和寻常鸭子不一样,一点儿都不腥,真的很好吃!”

    “不用,我真的不爱吃这个。”叶烛看着她,露出一个恳求的笑。

    卢红翠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今日的这只鸭子,不是纪枫的意思,而是她自己猜测叶烛的心思,掏钱送的。

    毕竟跟着纪枫练习刀法有些时日了,她也感到自己的功夫在日益精进。虽然名义上纪枫不让她称自己为师父,但她心里已经认他为师,师父的心愿迟迟不能完成,她也想帮帮忙。

    为此,她特地起了个大早,骑着村里唯一的马赶去汴州城,将烤鸭买了半只。什么陪着爹爹赶集,什么正好买到,都是她瞎编的谎话。

    叶烛半垂着眼帘,眼眸左右忽闪,脸上歉疚的笑意更重了。他一只手推着小翠递来的食盒,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轮椅的扶手,指节掐地发白,还微微颤抖着。

    卢红翠不好再强逼着他收下,尽管这是她的一片好心,可叶烛毕竟不喜欢这个,就算强行收下,他也不会开心。

    她只好故作开朗地说道:“那好吧,你不吃拉倒,我正好能多吃点!”

    “好,你正在长身子呢,多吃点!”看着卢红翠将食盒提起,叶烛脸上的笑总算变得明朗。

    小翠,对不起,真的不是我刻意拒绝你。

    看着卢红翠从院门走出的背影,叶烛在心里默念。

    你送的东西我都很喜欢,只是我的腿不能行,身份又那么特殊,实在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卢红翠站在背阳坡的空地上,双手高举手里的刀,嘴里念着刀决,一下两下,有节奏地往下劈砍。

    她的刀是纪枫赠给她的,也是一柄周身笔直的长刀,刀身比纪枫用的那柄更窄,分量也更轻,刀柄有些长,适合双手握持。

    她在山头挥了好久,直到胳膊酸痛难耐,身上汗如雨下,才终于放下手里的刀,喘息片刻。

    不远处,一席白衣缓步从树后走出。

    纪枫双手背在身后,赞许地点着头:“我果真没有看错,你这姑娘悟性不错,练习也刻苦,照这样下去,定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堂来。”

    卢红翠取出包裹里的汗巾,擦了擦自己的面颊,看着纪枫的身影,她欣喜道:“我还以为您不会回来了呢。”

    “怎么会?我都答应了你,要取一件阿烛喜欢的东西过来。”纪枫说道。

    听到这话,卢红翠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她悻悻地底下头,说道:“我有一种感觉,不论什么东西,阿烛都会找理由拒绝。”

    “但这件他一定不会。”纪枫把背在背后的手举到卢红翠面前。

    他手里是一只篮子,篮子里铺着棉布和稻草,稻草中央,有一团白中带黑,像棉花球似的东西。

    “小山雀?”卢红翠惊讶出声,但她很快便压低了声音,唯恐吓到篮子中央的小小生灵。

    “这篮子没有盖子,它不会飞跑吗?”她用气声说道。

    “这只小雀的翅膀有疾,它飞不起来。”纪枫把篮子递到卢红翠面前,让她看得更清楚些。

    卢红翠伸手,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只小山雀,小山雀觉察到了生人靠近,浑身一抖,往稻草堆里扎去。

    卢红翠沮丧地收回手,心里祈祷着小雀没有被自己吓坏。她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觉得小山雀的绒毛看着格外柔软,忍不住想触碰一下。

    “阿烛他一定会收下这个吗?”卢红翠接过篮子,将信将疑地问道。

    “一定能的。”纪枫说道,又喃喃补了一句,“若是他连这个都不肯收下,那我也无计可施了。”

    卢红翠带着篮子,走进了那间熟悉的小院。

    叶烛如往常一样,驱着轮椅,打理着架子上的盆栽。卢红翠从岑霜剑的口中听说,这些盆栽是汴州城的达官贵人专门嘱托叶烛养护的,都是些很稀有的花草,一盆便值百两。

    她看着叶烛仔细将花茎中枯黄的叶子剪除,又拿着个小刷子,沾着碗中的清水刷着什么,似是在除虫。

    不忍心打扰他,卢红翠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里的篮子悄悄放在花架的一角。

    叶烛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立即发觉了篮子中间那团熟悉的白色绒球。

    他的眼睛忽地睁大了,手里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小山雀。

    小山雀似乎也认出了他,叽叽地叫唤着,奋力蹦上了篮口。

    “小翠,你是从哪里找到的它?”叶烛眉开眼笑地伸手,让小山雀蹦上自己的手掌。

    看着一人一鸟相处甚欢的场景,卢红翠挠了挠头,这次的礼物居然真的有效,师父他真的取到了叶烛喜欢的东西。

    卢红翠迟迟没有作出回答,叶烛顿时明白了小山雀的由来。

    他的笑凝固在脸上,缓缓开口道:“这只小山雀,是纪枫给你的吧?”

    第32章 名门

    “纪枫?”卢红翠诧异道。

    不过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叶烛口中的纪枫,便是那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虎哥的真名。

    这下可不好了,叶烛本就和他有纠葛, 那日还当着全村人的面叫他离开。

    知道了这是他送的东西,他岂不是又要回绝?倘若无计可施的纪枫真的放弃了, 离开了,那就没人教自己功夫了。

    早知道随口编个瞎话, 就说是自己在山上捡到的。卢红翠追悔莫及地想着。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叶烛, 叶烛的嘴抿得很紧, 他低着头,捧着小山雀的手指有些颤抖。

    “我不能收。”他说道,伸手把小山雀放回到篮子中央。

    小山雀显然不理解这般突如其来的举动, 它叽叽叫唤着,努力扇动着一长一短的翅膀,再度蹦上篮子的沿口, 往叶烛的方向蹦去。

    叶烛的手指还在颤抖, 可他的眼神很坚定。

    就在小山雀要往篮子外头跃出的那一刻, 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 再度把它送回篮子里, 又拿起一只空花盆, 果断倒扣在篮子上方。

    “把这东西带回去, 还给他, 他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他把扣着花盆的篮子交还到卢红翠手里。

    “这……”卢红翠不知所措地接过篮子,可她的视线全然不在篮子那儿, 而在叶烛颤抖的唇瓣上。

    觉察到了卢红翠的视线,叶烛咬紧了嘴唇,撇开视线, 拿起搁在花架上的剪刀,对花盆中病黄的枯叶细细修剪起来。

    气氛变得凝重,尽管叶烛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卢红翠看得真切,他分明很不舍得和小山雀分开。

    “阿烛,其实你也可以留下它。”卢红翠道。

    她想试着说服他,不仅是因为叶烛的不舍,更重要的是,只要叶烛收下这个,就可以燃起纪枫的希望,令他继续留在卢家村外教自己练功。

    “不。”叶烛坚定道,甚至头也不抬一下,全神贯注地摆弄面前的花,“我已经同他说过,日后与他再无瓜葛,他送的东西,我绝不会收。”

    卢红翠秀气的眉毛撇了下去,叶烛如此决绝的态度,是她没有想到的。

    篮子里传出了“叽叽”的叫唤,大抵是因为被花盆罩着,小山雀感到了恐慌。

    卢红翠只好转身走到院子外,将篮子放在地上,掀开上头扣着的花盆。

    小山雀缩在稻草里,浑身撒满了从花盆上落下的沙土,显得脏兮兮的。卢红翠小心地伸出手,帮它把绒羽上的尘土擦干净,缓缓安抚着它颤抖的背脊。

    “你可不是‘东西’,你也是个小生命对不?”她对小山雀自言自语地说道。

    “那两个人,吵架归吵架,还把你当成筹码推来推去的。”

    小山雀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好意,暂时不发抖,也不挣扎了,安静地扒在她的掌心。

    卢红翠吹了吹小山雀恢复洁白的绒羽,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不如你跟着我走吧,只是……我不知道你能吃什么,要怎么养活你呢?”

    “它喜欢吃虫子,还有米粒。”

    卢红翠回头看去,叶烛不知何时转着轮椅从院子内走出,此时正坐在小院的门口,看着自己。

    她脸上一喜,说道:“那真是好,米粒我家有得是,只是虫子……一定得吃虫子吗?”

    她犹豫地看向叶烛,对于那些长着翅膀和无数小腿的东西,她多少还是有些怕的。

    “得吃的。”叶烛说道。

    他看着卢红翠畏惧的样子,低下头,略带歉疚地笑了下,双手转着轮椅,缓缓走到她的面前。

    “你说得对,我不能把气撒到它身上,它不是什么东西,也是个小生命。”他弯下腰,伸手从篮子里将小山雀捞了出来。

    小山雀并不明白他复杂的心情,只知道自己又回到了从前的主人身旁,再度欢快地叫唤起来。

    “我会好好养着它的。”叶烛说道,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但这不代表我收了他的礼物,只是看在小山雀的份上。”

    “好,真好。”卢红翠笑得同样开心。因为她知道,叶烛收下了小山雀,对纪枫而言,便代表他同叶烛更近了一步。

    纪枫有了和他重归于好的希望,而自己也可以继续跟着他练刀了。

    太阳东升西落,金灿灿的余辉撒在卢家村南面的山头上。

    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两手空空,笔直站立着。

    在他面前,还有一名黄衣少女。她的头发在脑后扎起一个小团,双手持刀,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白衣男子。

    “再来。”纪枫伸手邀招。

    卢红翠深吸了一口气,迈步上前的同时,手里的刀熟练地转了个刀花,毫不留情地往纪枫的腰身砍去。

    就在刀刃要碰到衣衫的瞬间,白色的身影如水波般荡漾开去。

    卢红翠手里的刀砍了个空,只这一瞬间,纪枫已经退到了数步远的树下。他细细检查自己的白衣,袖口的位置出现了一道平齐的缺口,只有一个指节长。

    “很有进步。”他对卢红翠称赞道。

    听到师父这样说,卢红翠总算能放下手里的刀,擦了擦脸上如瀑布般淌落的汗水。

    纪枫看了眼远处渐渐落下的夕阳,说道:“今日就练到这里吧,以你现在的功夫,已经能在卢家村独当一面了。”

    “可我和纪兄的差距还是很大。”卢红翠说道。

    看着少女认真的模样,纪枫笑道:“也不必非要这么厉害,你可知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以你现在的功夫,足够自保了。”

    “纪兄,您这话的意思是?”卢红翠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已经在这儿待得够久了。”纪枫说着,眼眸黯淡下来。

    在卢家村附近待了一个多月,纪枫每日都在想方设法和平融入叶烛的生活。

    可是除了那只小山雀,他送出的其它东西都被叶烛回绝。哪怕有些是种花种草的农具,托小翠交给村里的其他人换着送,叶烛也不收下。

    和小翠说得一样,不论是谁送的东西,叶烛都不愿意收。纪枫已经无计可施了,既然没法靠近他半点,不如就此罢休,让时间冲淡一切。

    “可是纪兄,再过两日,就是端午了。”卢红翠眨巴着眼睛,试图再挽留他几天,能多学些刀法,“端午的时候,阿烛会去汴州。”

    “去汴州,那又如何呢?”

    “汴州人多,您一不小心见到了阿烛,也很正常吧?”卢红翠说道。

    她也说不清自己这样算不算在出馊主意,但听到她这样说,纪枫的眼睛真的亮了。

    是啊,卢家村小,平日又没什么外人过来,我出现在这里目的太明确,叶烛肯定不乐意。可汴州城人这么多,我同他在那里相见,就是缘分未尽啊!纪枫兴奋地想着。

    他在心里乐了许久,又不确信地看向卢红翠,问道:“你就这么肯定,五月初五那日,阿烛一定会出现在汴州吗?”

    “当然!阿烛不是替汴州的名门望族们照顾花花草草吗?他们都派人往卢家村送了口信,说端午那日,要请他在汴州最好的酒楼用膳呢。”

    “原来是这样。”纪枫连连点头,嘴角不自禁地扬起一道笑。

    那日,岑霜剑起了个大早,梳洗完毕后,牵来了村里唯一的马,马背后拉了个简易的棚子,棚子上盖着密密的稻草。

    这是他前几日搭的马车,为了让阿烛在里面坐得舒适,他特地请村里的绣娘做了个软和的靠垫,垫在车厢里的座椅上。

    “今日起得早,包子铺都没开门,先简单对付几口。”岑霜剑把小米粥放在叶烛面前,还有两个鸡蛋,一个是咸的,一个是白煮的。

    叶烛已经梳洗完毕,他同往常一样,穿了一身青色长衫。虽说这身衣服有些过于普通,但胜在叶烛样貌俊秀,这身衣服在他身上穿着,倒也有那么几分高贵清冷的味道。

    岑霜剑打量着他的样子,叶烛今日仔细地梳了那头卷毛,头顶上扎成一小束,其余披散在肩膀后面。

    他看了会儿,左右说不上来,总觉得还是差了点东西,于是转身出去,到卢红翠屋子里,借了她娘亲的一支白玉发簪。

    趁着叶烛埋头吃饭的时候,他拿玉簪在他头顶比划了下,觉得格外合适。

    “阿烛,等你吃完饭,我帮你把这个带上吧。”他对正往嘴里塞鸡蛋的叶烛说道。

    叶烛嘴里嚼着鸡蛋,瞥了岑霜剑手里的玉簪一眼,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阿烛,还是带上吧。你去汴州见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得穿戴得贵重些,别叫他们看轻了。”岑霜剑劝说道。

    叶烛伸手推开岑霜剑的手,费了好一会儿,终于将鸡蛋嚼碎咽下。

    “哥,我想托付你一件事。”

    “什么事?”岑霜剑问道。

    “你替我去见那些人。”

    “什么?”岑霜剑惊愕地瞪大了眼。这时,一只手抽走了他手中的那只白玉发簪。

    叶烛拉着他的胳膊,按着他在桌边坐下,一手拿着那只白玉发簪,另一手用手指梳着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发扎成一个团,再插上发簪。

    “我去见他们,不妥吧?他们的花可是你照顾的,而且我这五大三粗的样子,看着也不会照顾花。”岑霜剑不确信地问道。

    “没事的哥。”叶烛转着轮椅,行到他的面前,仔细端详着他的样貌。

    虽然岑霜剑整个人都比他大上一圈,但五官细看还是有几分相像,譬如那对短黑的眉毛,还有微微上挑的凤眼,以及较常人稍白的肤色。

    一白遮三丑,这玉簪带在他头上,也还算像样。

    “哥,这样挺好,那些贵人也不懂什么花草,你替我陪他们吃饭就成,说不准还有美酒呢。”叶烛笑道。

    “那……阿烛,你还去汴州城吗?”岑霜剑问道。

    “有你代我去,我就不必去了吧。”叶烛说道——

    作者有话说:这几章是铺垫,等这段剧情过去,就会到大家比较期待的山顶部分啦~

    第33章 冯家

    “阿烛, 还是去汴州看看吧。”岑霜剑劝他道,“正端午的日子,汴州肯定很热闹, 等我陪他们吃完饭,咱俩可以在汴州逛逛。”

    “可今日汴州人多, 逛逛未必方便……”叶烛说着,低下头, 话里的底气少了三分。

    岑霜剑细细打量着他, 叶烛的视线不偏不倚落在那双端放在轮椅的腿上。

    “不打紧的, 汴州城虽然人多,但路也宽。”岑霜剑劝他道。

    他知道叶烛打小被关在骊山上,从未见识过这样热闹的场面, 心里肯定也有几分向往和好奇。他现在不敢去,只是缺个人劝他。

    “而且我听说,汴州城的八宝粽很好吃呢。”

    这话显然没有勾起叶烛的兴趣, 他推着岑霜剑的手, 笑道:“哥, 还是算啦, 我也没那么爱吃甜口的。”

    “那游船怎么样?”一个脆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二人齐齐转头看去, 来人正是卢红翠。

    “汴州城的西花湖上有游船, 可以边看湖景边吃点心, 很受欢迎呢!两百钱,可以坐上整整一个时辰。”卢红翠道。

    叶烛眼睛亮了起来, 他忖思片刻,说道:“游船听着不错,两百文也不贵, 这钱我出,请你们一起游船。”

    “不……”卢红翠本想劝他,说这钱不用他全出,大伙儿可以均摊,却被岑霜剑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那好啊,我俩正好沾你的光,时候差不多,咱们赶快出发去汴州吧。”岑霜剑说着,帮着叶烛收拾起他的大包小包。

    卢家村到汴州有三百里,他们行了整整三日,期间换了三匹马。

    赶车的工作,由岑霜剑和卢红翠交替,一人赶累了,便去车厢里睡会儿,换另一人来。

    到了汴州,刚好是端午当日。

    这日进城的人特别多,很多都是附近村庄里的年轻人,趁着端午这个一年一度的盛大日子,到汴州一聚。

    卢红翠把马车停到了一家客栈里,跳下车,将架在马车背后的轮椅端到地上。

    岑霜剑则抱着叶烛走下车,将他放在轮椅中。这一幕,被远处树梢上的白衣身影看在眼底。

    “怎么这家伙也在?”他轻声嘟囔道,暗暗捏紧了拳头。

    客栈门口,岑霜剑递给店家一把铜钱,随后,在店小二的引导下,三人走进了客栈的西厢房里。

    叶烛替岑霜剑检查着他的一身行头,将那只白玉发簪不偏不倚插入他的发髻,对着岑霜剑点了点头。

    “那我先去酒楼了,你和小翠在客栈歇会儿,等我吃完饭,咱们就去游船。”岑霜剑道。

    “好嘞哥,等你回来。”叶烛笑道,对他的背影挥手道别。

    走在去往酒楼的路上,岑霜剑心跳得飞快,头一次假扮别人的身份赴宴,难免有些紧张。

    酒楼名叫寿山楼,坐落在汴州最美的位置,从楼顶往下看,是一片翠绿的湖泊,这便是卢红翠所说的西花湖。

    湖上零零散散的小船正在滑行,湖畔种满了绿树。寿山楼位于西花湖畔的半岛的小山坡上,那小山坡名为寿山,传闻在此处住过一名活到三百岁的老人。

    宴席在寿山楼的九楼,亦是这座楼的最高层,取天长地久之意。等岑霜剑沿着楼梯的爬到最顶层,额头早就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

    当他见到两名穿金戴银的男子从一间能上下活动的方形屋走出时,才知道这儿有上下的捷径。那活动的小屋子上头系着锁链,底下数十个大汉推着轮盘,控制着它停在想去的楼层旁。

    不过想想也知道,这种东西,只有汴州的权贵才有资格坐。

    那两名穿金戴银的男子看到岑霜剑气喘吁吁的样子,笑着走上前,对他打招呼道:“您便是那个卢家村的花匠吧?”

    “啊、对。”岑霜剑被俩人过于热情的样子吓了一跳,他正在思考,这俩人如何知道自己是卢家村的人?但当他走进吃饭的厢房,就明白了。

    岑霜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包房,这包房足足有十八根立柱,雕梁画栋装饰得十分金贵,他心想,哪怕是天皇老子的住所,恐怕也未必如此。

    整个第九层,只有这一间屋,那俩人自然而然也知道岑霜剑是他们今日邀请的贵客了。

    在他们热情的介绍下,岑霜剑认识了包房中的人。

    那个坐在屏风下,年过半百的男子名叫冯德旺。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留着稀稀疏疏的胡须,两个年轻丫鬟站着他身旁,一左一右地捏着他那把老骨头。

    冯家是汴州的富商,今日的宴席,是他做东。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名须发全白的老人,他穿着蓝色的道袍,手里拿着杆拂尘,看着便知是名仙风道骨的道人。他道号悟生,听说修的是长生道,至少能活到两百岁。

    他们边上,还坐着一对夫妻,是冯德旺老爷子的旧友,也是年过半百的长者。

    男子名叫赵广生,是嵩山派掌门的师叔。女子名叫郭榕,是当地知府的姑姑。

    而那两名为岑霜剑引路的男子,一人名叫冯梦生,另一人叫冯赐生,他们都是冯德旺的孙子,正跟着悟生子修行。

    岑霜剑对这六人一一拱手问好,终于能够在饭桌旁坐下。

    随着冯德旺老爷子一声令下,一道道精美的菜肴被送了上来,岑霜剑刚咽了口唾沫,却见那四人齐刷刷地盯着自己。

    “这位岑师傅,似乎不是卢家村本地人?”冯老爷子开口问道。他笑得乐呵呵的,好似在问候自己的孩子。

    “冯老爷您真是眼尖,我的确不是卢家村本地人,我是从长安来的。”岑霜剑笑道。

    深怕冯德旺刨根问底,他没有直说自己是从骊山过来的,而是谎称了长安,毕竟长安人多,有个厉害的花匠并不稀奇。

    “哈哈。”冯德旺捋着稀疏的胡须,又问道,“你原来是长安人?长安离汴州不算远,老夫我在那儿也有不少好友,你可知道祥瑞楼?”

    祥瑞楼?岑霜剑心一惊,听冯老爷子的语气,祥瑞楼似乎是长安城一座有名的酒楼,可他在长安待的日子很短,并没听说过这祥瑞楼。

    “如冯老爷所见,我只是名花匠,哪有资格去这等高档的地方?”岑霜剑只好打个哈哈遮掩过去。

    冯德旺笑得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便捋胡子便点着头,拿起筷子指挥道:“都别光顾着看,吃菜,吃菜!今日咱们就是来宴请岑师傅的,感谢他把我的宝贝兰花给救活了。”

    岑霜剑毫不客气地吃着,虽说是午宴,冯德旺也准备了酒。只可惜他们几人都是修道之人,不喝酒,岑霜剑一人喝着不得劲,只小酌了几杯。

    趁着他大快朵颐之时,冯德旺侧过头,对着一直默不作声的悟生子,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

    “是他吗?”

    悟生子眉头紧锁着,微微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客栈里,叶烛一人扒在窗边,等着卢红翠喂马回来,一边看着人来人往的汴州街道。

    端午的街道热闹非凡,不只是人多,各式各样的小摊小贩沿街支着商铺,叫卖声此起彼伏。

    不仅有卖粽子、艾草这些端午常见的物件,还有糖画、皮影戏、唱曲等各式各样有趣玩意儿。

    还有可以玩的,叶烛坐在窗边,看着客栈门口不远处那家投壶摊许久。

    他从前只从纪枫口中听过这项游戏,没有真正玩过,今日终于亲眼看到。

    他见到一个客人走到摊主跟前,掏出五枚铜钱,借了五只箭,站在两步开外的位置,往壶里掷箭。

    五只箭投入壶里三支,摊主取下了货架最底层的风车,递到客人手里。

    这看着也不难。叶烛有些蠢蠢欲动了,不过往壶里投箭而已,投中三支就有奖品,自己也可以试试。

    他小心地锁好厢房的门窗,驱着轮椅,往那家投壶摊走去。

    摊主是个打扮端正的中年人,一身暗蓝的长衫绣满云纹,隐约显出几分富贵。

    看着叶烛坐轮椅的样子,他也没有奇怪,笑眯眯地递上手里的箭,问道:“客官,要来几只呀?”

    “这儿的奖品是怎么换的?”叶烛问道。

    “最低中三支起,散箭三支是风车,连中三支是糖糕……”摊主不紧不慢地介绍着。

    叶烛却目不转睛地看着货架最高处,一尊金光闪闪的狮子像,似乎是这儿的头奖。

    “那个怎么得?”他指着金光闪闪的狮子像问道。

    “哦,你说这金天禄呀。”摊主道出了“狮子像”的真名,“这可是个找大师开过光的,很值钱的呢。你要获得这个可不简单,首先你得连中五只箭,其次,这箭不是简单的投中就行,依次得是龙首、龙尾、贯儿、倚竿、横壶。”

    “龙首、龙尾、贯儿、倚竿、横壶,都是些什么?”叶烛疑惑道。

    摊主打量了一眼他的模样,笑道:“客官,您是第一次投壶吧,第一次投哪可能投得这个金天禄呢?你先玩玩,等熟练了,我再告诉您。”

    “那好吧,给我五只箭。”叶烛学着方才那客人的样子,递出五枚铜钱。

    摊主乐呵呵地接过,把手里的箭分了五只给到叶烛手里,帮他推着轮椅,推到地上画好的横线后头。

    叶烛打量着面前的铜壶,现在离铜壶的距离比从客栈上看近很多,他才发觉,铜壶顶端并排的有三个口,中间那个口联通到壶肚子里,左右口只是短短一段铜管,像是蒙骗人用的。

    不管怎么说,先投到壶肚子里。叶烛拿起一根箭,全神贯注地盯着三个口正中的那个。

    他在心里估摸了下出手的力道,屏息凝神地轻轻一掷,那枚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不偏不倚坠入到了壶肚子中。

    “投得好!龙首一只!”摊主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龙首?叶烛看着露在壶口的箭羽,顿时明白了龙首的含义。所谓龙首,只不过是箭头入壶罢了。

    那这样一来,也很好推断龙尾的意思。

    “那你刚刚说的龙尾,是不是就是箭羽入壶,箭头在外?”叶烛问道。

    “正是正是。”摊主答道。

    只见叶烛果断地将手里的箭换了个头,箭羽朝前,对着铜壶比划起来。

    “客官,投龙首简单,投龙尾可没这么简单呐,箭羽朝前,很容易偏离方向的。”他对叶烛劝道。

    “没事,反正是玩玩嘛,自然得玩个难的。”叶烛说道,抛出了那杆尾羽朝前的箭。

    第34章 看穿

    “叮”的一声轻响, 那杆箭如先前一样,进到了壶肚子中。只是它入壶的角度有些许偏,坠入壶中后, 那包铁的箭头在壶口转几圈才停下。

    “龙尾一只,连中两只!”摊主喝道, “客官,您有些厉害呀!”

    叶烛对着他笑了下以作回应, 心里却盘算着, 这下龙首和龙尾都有了, 那贯耳又指的是什么?

    他注视着壶口左右两个用来蒙人的“假口”,忽的明白了,这一左一右两个口, 正像是投壶的左右耳朵。

    他举起手里的箭,对准其中一只壶耳投去。

    “贯耳一只,连中三只!”摊主又道。

    这时, 他看向叶烛的眼神开始变得紧张, 这个模样秀气, 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年轻人, 似乎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投壶高手。

    “倚竿是什么样的?”叶烛开口问道。

    这可是个难的。摊主迎上前, 恭恭敬敬笑道:“倚竿得要将箭投入壶口, 但箭头不落入壶肚, 刚好卡在壶口处。”

    他看了眼叶烛犯难的样子, 又道:“不过客官,您已经投得很厉害了, 没必要和这个较劲,就算投不中倚竿,只投龙首, 也有很不错的奖品……”

    话音还未落下,叶烛手里的箭又投了出去。

    在摊主震惊的目光中,那枚箭杆在壶口轻晃了下,刚好卡在铜壶的脖颈处。它显然没有完全落入壶肚,高扬的尾羽比其他几只箭高出一大截。

    “倚、倚竿……一只,连中四只。”摊主计算的话语都有些颤抖了。

    不过,最后那一只横壶,他不可能投得出来,我开投壶铺这么多年,从未见到有人投出来过!摊主心里想着。

    这时候,围观的人也开始变多了,他们零零散散的站在这间用木板车搭成的小铺子边,一脸惊奇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少年。

    关于“横壶”的含义,叶烛已经猜到了。顾名思义,“横壶”便是一只箭横架在壶上,这的确颇有挑战。

    让箭横架在壶口,不仅得极好把握出箭的速度,更得把握出箭的角度。倘使角度太大,箭依旧会从壶口滑落下去。

    叶烛深吸一口气,用眼睛计算着抛箭的弧度。

    在围观众人的注视下,一只箭矢以极其平缓的速度从他手中掷出,这箭的高度有些低,几乎平擦着壶嘴而过。

    就在众人都觉得他要失手的时候,那箭杆擦到了原先入壶的箭身,箭身开始旋转,箭头开始往左偏移,最后整只箭横架在了铜壶上。

    “哦!!!!”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这是五支全中了!几十年没看到过了!”“这年轻人厉害啊!”

    摊主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看了放在货架顶端的金天禄一眼,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指着那杆横架在铜壶上的箭说道:

    “这可不是横壶。”

    “这为何不是横壶?”叶烛问道。

    围观几人也皱起了眉头,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位投壶摊的主人。

    “横壶横壶,箭得架在壶口才行,你这样同时架在了壶口和壶耳上,不能算横壶。”摊主说道。

    没等叶烛开口,围观众人已经愤愤不平了。

    “还有这种道理?”

    “你这摊主是玩不起吧?”

    “咳咳!”一名须发花白的老头说话了,“他说得没错,这投壶的横壶,就是得架在壶口上才算。倘使架在壶耳也算上的话,那横壶也太好中了。”

    “老先生说得没错!”见有人帮腔,摊主也有了底气,“方才那支,不算横壶,这位小友,你连中四支,可得白玉老虎一只。”

    他拿起货架上一只又灰又黄的玉老虎,举到叶烛面前。

    叶烛嫌弃地缩了缩脖子,摆手拒绝了。

    “你刚刚说,横壶得架在壶口上是吧?”

    “正是。”摊主应道。

    “那你再给我五支箭,我重新投一次。”叶烛说着,又掏出五枚铜钱。

    摊主乐呵呵地收下了,收起壶上的五支箭,交还到叶烛手里。

    前三支龙首、龙尾、贯耳都被叶烛轻而易举拿下,到了倚竿的那只,在围观众人的惊呼声中,那只箭沉入壶体三分之二,尾羽只比另外三支高了寸长。

    “这个可没有到底,应当也算。”叶烛看着摊主。

    “算,算,这个算。”摊主擦着大汗淋漓的额头。

    又到了最难的横壶了。叶烛细细观察着已经插入壶中的四支箭矢,谨慎地计算着落箭的角度。

    这次不能和上次一样,因为擦到箭身而偏移角度了,必须不歪不斜地横在壶口上。

    叶烛屏息凝神,轻轻掷出了手中最后的一杆箭。那箭仿佛在空中滑出慢动作般,围观众人的惊呼声全部停止了,所有人聚精会神地看着那支箭。

    箭尖率先穿过了三支箭杆的空隙,它还在继续地往前,箭身的速度正在逐渐变缓。

    稳了!叶烛握紧了拳头,如果可以,他真的会从轮椅上蹦起来。

    很快,箭的中段也挤入了壶口狭小的缝隙,整支箭快要停止。

    就在这时,“咚”的一声轻响,方才那支斜插在壶口的“倚竿”忽地沉了下去,整支箭坠入壶底。

    “横壶一只!”摊主如他所愿地喊出了口令,叶烛心里的石头落了下去,就在他要为自己庆贺之时,摊主又开口了。

    “可是,方才那只倚竿变成龙首了。”

    “怎么会……”叶烛愣住了,他没想到还能这样算。

    围观的人也看出了摊主的小肚鸡肠,不满道:

    “哪有按最后的结果算的?肯定是投一支算一支啊!”

    “玩不起就不要玩!”

    “各位客官,在我的铺子上,投壶的结果就是按照最后壶上的箭矢状态来算的。”

    摊主不慌不忙对着混乱的人群鞠了一躬,他似乎对这样的事很有经验,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的。

    “客官,两只龙首、一只龙尾、一只贯耳、一只横壶,可得翡翠麒麟一只。”铺子从货架上取下一只灰绿色的东西,像一只发霉橘子。

    叶烛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要这丑东西,算了,我也玩尽兴了。”

    他说着,双手转着轮椅,往客栈回去。

    他已经知道这摊主玩不起的尿性,但他对自己的投壶手艺很是满意。想不到自己在这方面还挺有天赋,大抵是世外真人教导的手上功夫颇有成效。

    下次去一家玩得起的投壶铺,一定能把最好的奖品赢下来,这次就当练手了。

    当他回到客栈的厢房内,外出喂马的卢红翠和前去赴宴的岑霜剑还是没回来。

    叶烛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便听到屋外传来一声惊叫。

    “有强盗啊!”

    声音似乎是从方才的投壶摊传来的,叶烛伸长脖颈,往窗外看去,只见那摊主气急败坏地挥着拳头,一张脸急成了猪肝色。

    “光天化日之下敢抢我的金天禄,快帮我拦住他!”

    他迈着一双短腿,焦急地往前赶着,可街上的人太多,他跑得磕磕绊绊。

    距离他数丈开外的位置,一道白色的背影轻盈地跃上屋檐,像是一只鹤,转眼间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屋檐外。

    是他!叶烛眉头一皱。

    他抢走了摊主的金天禄,定是从方才起就一直看着我投壶了。

    他怎么又盯着我了?是我先前的表现不够决绝吗?竟还没叫他放弃。

    叶烛的一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被人这样暗中监视,他并不舒服,可偏偏他也无能为力。

    这里是汴州,这么大的汴州城,能有什么办法迫使纪枫不盯着自己呢?

    正当他懊恼时,身后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叶烛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焦躁不安的心情,问道:“是谁?”

    “阿烛,是我回来了。”卢红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叶烛松了口气,还好还好,那个甩不开的大白蛾子没有这么厚脸皮地找上自己来。

    “来啦来啦。”他驱着轮椅行到门旁,解开了门栓。

    卢红翠走了进来,在她的右手上,正托着那只亮闪闪的金天禄。

    “我看到这个东西摆在门口,阿烛,是不是给你的?上头还有张字条。”卢红翠取下金天禄背上的字条,递给叶烛。

    那字条上写着:“方才的投壶是你赢了,我不该小肚鸡肠,这是奖品。”

    叶烛没好气地将纸条揉成一团,心里嘀咕着:你闹出这么大动静,谁都知道这金天禄是你抢来的,你还冒充成摊主的语气哄我,当我是小孩子吗?

    他将金天禄重新交还到卢红翠手里,嘱咐道:“小翠,你把这东西送到衙门去,这东西是有人抢来的,失主已经去报官了。”

    “哦、好。”卢红翠愣愣地点了点头,看着手里的金天禄,嘴里喃喃道,“也就是个铁包铜的玩意儿,又不是真金子的,抢这个做什么?”

    寿山楼里,酒足饭饱的岑霜剑从大门走出,他很久没喝得这么尽兴了。

    他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往客栈的方向走去,心想着:阿烛没有来,真是可惜了,这么好吃的饭菜,他肯定没尝过。

    寿山楼的九楼,数道视线正默默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

    “悟生子,他当真不是骨人参?”冯德旺看向那个白头发老道士。

    悟生子抚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缓缓道:“骨人参是草,草茎细弱,若成人形,天生不良于行。此人不仅健步如飞,身形也格外健壮,不是炼制长生丹所需的药引。”

    “可他救活了我那只快死的兰花,倘若他不是骨人参,怎么可能做得到?”冯德旺的双眼十分坚定,他依旧固执地认为他是骨人参。

    “冯兄,咱们是修行之人,还是得向善呐。拿不到骨人参也罢,大不了再费些银子,去骊山上买些来吧。”赵广生劝他道,一旁的郭榕也连连点头。

    “冯老弟,你得信我,我在师兄手里亲眼见过骨人参炼制方法,炼成的人形绝不可能是他那样,他大抵真只是个技艺超群的花匠。”悟生子说道。

    冯德旺的眉头依旧紧皱,他还在不甘心。

    这时,“支呀”的开门声传来,一名须发全白的老人出现在门口。

    “哎呀望生师弟,你这个老顽童,总算来啦。”悟生子站起来迎接他,“你来得也太晚了,我们都吃完了。”

    望生子不好意思地挠着一头白发,哈哈笑道:“我方才路过一家投壶摊,太有意思了,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

    “投壶能有什么好看的。”对这个贪玩的师弟,悟生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哎呀师兄,你可没见到,有一个坐着轮椅,瘦瘦弱弱的年轻人,投壶可厉害了。”

    “坐着轮椅!?”听到这话,满脑子想着骨人参的冯德旺激动地站了起来。

    第35章 游湖

    西花湖上, 一艘小船停在湖中央。

    小船约莫十尺长,船身罩着个竹篾制成的拱形的罩子,罩子挡开了日头, 为船篷下坐着的三人留出一片荫蔽。

    卢红翠从怀里取出一包油纸,小心翼翼地打开, 露出里头三个粽子。

    “这是我方才喂马时,在街上买的。”她说着, 将粽子分到岑霜剑和叶烛手里。

    叶烛解开绳子, 将粽叶展开, 里头的粽子散发出一股甜蜜的芬芳。他咬了一口,甜糯的滋味充满了整个口腔。

    “这粽子好吃。”岑霜剑已将手里的粽子狼吞虎咽下大半,“小翠, 你从哪儿买的。”

    “汴州的云香斋,它们家的粽子是最好吃的。”卢红翠得意洋洋道。

    叶烛一边吃着粽子,一边面带笑意地看着俩人。

    他此时已然不后悔来到汴州的决定, 乘着船, 和朋友一起吃着点心, 一起闲聊, 这正是他喜欢的。

    “今天端午, 汴州不宵禁, 咱们划完船, 还能去集市上逛逛, 夜里还有灯会呢。”卢红翠说道,对于这次汴州之行, 她似乎做足了功课。

    “好啊好啊,阿烛,反正咱们都出来了, 不如玩得尽兴些,集市上有很多好玩的小铺子呢。”岑霜剑拉着叶烛的胳膊,想劝他在汴州多玩几日。

    叶烛也没有他想象中的排斥,反倒眨着亮闪闪的眸子,问道:“夜里的集市上,会有投壶吗?”

    “怎么会想玩这个?”岑霜剑笑着看向他,“到时候咱俩帮你留意留意,肯定能在摊子上找到的。”

    “好。”叶烛兴致勃勃地握紧拳头。

    这次有了哥哥和小翠撑腰,若是再遇上不讲理的摊主,他们也能帮自己出头。

    吃完粽子,吹着湖面和煦的微风,岑霜剑干脆躺倒下来,他把脑袋靠在船侧的木板上,翘着腿,一副吃饱喝足的惬意样子。

    湖中央的浪很小,小船随着波浪微微晃动着,被风吹着,一点点的往东面飘去,正对着半岛上的寿山楼。

    “你们看。”岑霜剑伸出手指,二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这就是今日我吃饭的地方。”他介绍道。

    “这楼看着可真气派呢。”卢红翠赞叹道。

    “这楼可和长江边上的黄鹤楼有得一比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

    三人齐齐扭头看去,那是个须发全白的老头,穿着身蓝色的道袍,架着腿,手里拿着支铁杖,坐在一艘小船的船头。

    船尾上还站着个年轻人,戴斗笠,划着桨,一点点往三人靠近过来。

    岑霜剑一愣,这道人的样貌,乍看还以为是午宴上见过的那位。但他很快辨认出了两者的不同,午宴上的悟生子留的是髯须,而面前的这位,留的是山羊须。

    “这位道人,您也是来游湖的?”岑霜剑笑着同他打招呼。

    “是啊是啊,我奉师兄的命令,来湖中寻找炼丹的引子啊。”那白发道人懒洋洋地挠着脑袋。

    “炼丹的引子?您这师兄真有意思,湖中心全是水,哪有炼丹的引子?”岑霜剑笑道。

    “唉,你说得是啊,茫茫西花湖,找个人,是多麻烦的事啊。”道士叹了口气。

    “找人?”岑霜剑有些疑惑,“道人,您方才说的不是找药引吗?怎么变成找人了?”

    道人挠头的手停下了,嘿嘿笑了下,说道:“那药引被一人带在身上,我奉师兄的命令,前来同他交换呐。”

    这人不对劲,一会儿说找药引,一会儿说找人,他肯定别有目的,岑霜剑的手暗暗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但他面上还是友善的笑,说道:“道人呐,相遇就是缘,不如您把要找那人的特征告诉我,我们帮您一起留意呀。”

    不知不觉中,两艘船靠在了一起。

    白胡子老道人对近在咫尺的岑霜剑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近,能听得更清楚些。

    “那人啊,说好认也好认,是名男子,年纪大概二十上下,长得很秀气,最关键的是,他是坐在……”

    岑霜剑听得认真,耳边却传来一声惊喝:“小心!”

    刹那间,一道银光擦着他面颊而过,停在他喉头不足三寸的位置。

    那是柄周身笔直的刀,此刻却是刀背对着他。而这柄刀的刃上,架着一柄窄长的剑。

    卢红翠单手持刀,帮岑霜剑挡住了突如其来的一击。她怒目圆睁地看着忽然拔剑的船夫,喝道:

    “你干什么?”

    那青年船夫不紧不慢收回手里的剑,摘下斗笠:“在下冯梦生,见过二位。”

    岑霜剑瞪大了眼,划船这人,正是他中午见过的两名年轻人的其中一位。

    “冯公子,有话好好说,为何要偷袭我?”岑霜剑皱着眉头,怒视着他。

    经历过中午那场宴会,他已知道冯家在汴州有权有势,因此也收敛了不少暴怒的脾气,想着能不得罪他们就不得罪他们。

    冯梦生没有回答他的话,反倒转头看向道人:

    “望生子,去看看船舱里那人,是不是你见过的那人。”

    他话音未落,手里的剑再度挥出,正对着竹篾船篷。

    “刷啦”一声,船篷被齐齐斩成两半,船上二人惊慌看向待在篷内的叶烛。

    一枚东西从破烂的竹篾中飞快穿出,正对着靠近的望生子。

    望生子眼疾手快地抬起铁杖,“叮”的一声轻响,那枚东西偏移了方向,落到水中。

    “哎呦呦。”望生子抚摸着自己的铁杖,那精铁铸成的棍子上,被生生打出一道划痕。

    他看向船舱。只剩一半的竹篾下,叶烛的面孔若隐若现。

    他的脸是煞白的,似乎被这骇人的动静吓到了,但一双眼睛格外黑,像两柄穿透竹篾的黑色的剑。

    “望生子,是他吗?”冯梦生靠到道人身旁问道。

    望生子点了点头,唏嘘地摸着手里被打伤的铁杖:“难怪你小子投壶那么厉害,这招飞花摘叶是跟谁学的?”

    叶烛没有回答他的话,手指一弹,石子再度飞出,一左一右往望生子和冯梦生打去。于此同时,岑霜剑和卢红翠也挥着手里的刀剑,分别往俩人袭去。

    望生子转着手里的铁杖,这前前后后的攻击被他有条不紊地挡开。而岑霜剑的剑也丝毫不弱,专挑铁杖的空隙接连刺出,那剑快得像春雨一般。

    可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望生子转着手里的铁棍,身子左右扭动,也不知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步法,像是在玩跳房子般,将岑霜剑的剑一一避开。

    “你这小友看着五大三粗,但是粗中有细呀!来来来,再来再来。”望生子笑着看着他,那样子甚至游刃有余。

    岑霜剑深吸一口气,他已经没有顾及什么冯大家族的面子了,所有的招式都是不遗余力使出的真本事,这是他在骊山派学会的全部家当了,可依旧被望生子轻而易举破开。

    “来来来,再来!”

    那望生子依旧笑着看他,仿佛躲避他的招式变成了一种游戏,让他兴致勃勃。岑霜剑的背脊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他心里清楚,若是不能击败面前的道人,叶烛就会被他们掳走。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根本不敢去想,囚禁已经算好的,按他们的说法,炼丹,药引,恐怕阿烛就要死无全尸……

    正当他绞尽脑汁想着破局的办法时,一声清亮的喝声从耳边传来:

    “道人,住手吧!”

    卢红翠不知何时已经击败了冯梦生,此时正擒着他,把手里的刀刃架在他脖颈上,以作威胁。

    别说是望生子,就连岑霜剑也大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会使正儿八经的刀法。

    眼看情形不对,望生子也不再贪玩,他气沉丹田,发出一声大喝,竟将岑霜剑整个人震荡开去。

    岑霜剑顿时脑袋昏疼,他下意识地连连退后几步,双手几乎要握不住剑柄。

    而此刻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忍着昏沉的脑袋,慌忙捏起剑诀,要再度往前攻去,却见望生子手里的铁棍一转,直直对着卢红翠的脑袋挥去。

    他要直接杀了小翠,救下冯梦生!

    岑霜剑大惊,慌忙举着剑迈步向前,想要阻止望生子手里的铁棍。

    可已经来不及了,望生子内力非凡,挥棍的速度也是极快,就要挨上卢红翠的脑袋。

    “噔”的一声响,岑霜剑不敢去看,他几乎是闭着眼睛挥出的这剑,红色的血水顿时充盈了他的视线。

    “小翠!!!”他撕心裂肺地大喊道,不敢接受同伴死去的现实。

    “我……没事。”一个虚弱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岑霜剑慌忙伸手擦了擦脸上的血水,睁大眼睛看去,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倒在地上。

    此人正是望生子。他的身体几乎被砍成了两段,只剩一点点皮肉连接,这是方才岑霜剑全力挥出的那一剑。

    卢红翠站在他面前不远的位置,依旧拿手里的刀刃指着冯梦生的脖颈。她的身上也被溅了大片血水,咬着牙,脸色惨白。

    “小翠,你没伤到吧?”岑霜剑胆战心惊地往她头顶看去,方才老道人的一棍正是冲着她的头顶去的。

    “有东西把他的棍子打偏了,应当是阿烛打的。”卢红翠说道,声音比从前都要虚上数分。

    岑霜剑顺着她的视线,往只剩半截的船篷望去,叶烛表情凝重地看着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岑霜剑在望生子的脑袋上补了一刀,举起手里的剑,跟卢红翠一同架到冯梦生脖颈上。

    “你们是什么门派?炼丹做什么?”

    “我们要做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冯梦生用眼睛指着船舱里的叶烛,“卢家村突发疫病,村里人却全部痊愈,连一个死的都没有。这得是多厉害的灵丹妙药才能做到?”

    卢红翠一双杏眼眯了起来,眼底含着杀气。

    这些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大抵从让叶烛养兰花开始,就是他们设好的局,为了探知叶烛真正的身份。

    “你们还有多少人?”她手里的刀又往前抵了几分。

    冯梦生的眼神忽地有些激动:“你想象不到的,整个汴州都是我们的人。”

    “你们口中的师兄又是谁?”卢红翠又问道。

    冯梦生没有回答卢红翠的话,只是说:“你们不能杀我,我们冯家家大业大,杀了我,会有无数的人寻上仇来。”

    “小翠,将他捆起来吧。”岑霜剑割下一块道袍,塞进冯梦生嘴里,不让他继续叫嚣下去。

    “可是岑兄,我们还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呢。”卢红翠焦急道,“我们如今连被谁盯上了也不知道。”

    “我知道他的师兄是谁了。”岑霜剑指着地上死去的望生子,“他的师兄是悟生子,中午同我吃饭的人之一。而他们冯家,还有一些汴州的权贵,都在跟着悟生子修行。他们修行的是……长生道。”

    “长生?他们想要利用阿烛,长生不老?”卢红翠明白了这些人的目的。

    “捆着他走吧,我们绑着这个冯家人,应当会派上用场。”岑霜剑弯下腰,将浸满血的道袍切成长条,准备将冯梦生捆起来。

    卢红翠却眉头一皱,她隐约觉得,面前的人并不是什么冯家人,他只是个被买通的杀手罢了。

    怀着这样的猜测,她翻开了冯梦生的手,他那两只手上全是厚厚的老茧,即便是常年练剑的人,手也不可能这般粗糙,他一定从小做着粗活长大,根本不可能是少爷。

    “岑兄,你弄错了……”

    就在卢红翠扭头对岑霜剑诉说此事时,冯梦生觉察到了她的松懈。

    他猛地伸出手,抓紧了卢红翠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刀刃,也不管手掌鲜血淋漓,直接将刀从卢红翠手中抽走。

    第36章 杀手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卢红翠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道银光便向着她挥来。

    她连惊叫都来不及,更别提躲避,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走向终结。

    一只手大力拉住了她,将她往一侧拉去。卢红翠重重摔倒在地上, “碰”的一声,是金属被震荡开的清响。

    痛感没有传来, 一枚石子打偏了刀刃的方向, 让他砍在了船舷上。

    卢红翠慌忙爬起身, 唯恐冯梦生再度将剑挥来,这时,她瞧见一块铁皮掉落在自己脚边。

    这其实不是铁皮, 而是碎裂的刀刃。冯梦生手上的刀刃只剩下了半截,他此时恶狠狠地看着不远处船蓬下的人。

    卢红翠顿时了然,方才劈歪的那刀, 又是阿烛用石子弹开的。

    她也没想到, 自己的这柄刀竟如此不堪一击, 直接断裂开来。大抵是方才的对战, 早就耗尽了刀刃所有的寿命。

    “太好了, 这下你没武器了。”卢红翠激动起来。

    冯梦生却飞快地弯下腰, 直接徒手捡起那片碎刃。

    卢红翠下意识地往边上闪开, 一旁的岑霜剑则举起剑, 护在她身前,虎视眈眈地看着面前的杀手。

    冯梦生却没有向他俩杀来的意思, 反倒转身往后逃开,大抵是他也清楚,正面硬刚, 自己不是这俩人的对手。

    卢红翠总算松了口气,这时,她看到冯梦生纵身跃上船篷,随即往边上的船跃去。

    “阿烛!!”她惊叫出声。

    原来方才冯梦生的撤退只是幌子,他拾起碎刃唯一目的,便是杀死叶烛,留下道人们用来炼丹的材料。

    岑霜剑慌忙提剑赶去,可他的反应总归慢上了一大拍,连冯梦生的衣角都摸不到。

    冯梦生举着手里的碎刃,径直往叶烛身上扑去。

    “碰”的一声闷响。

    一柄后来居上的剑洞穿了冯梦生的背脊,岑霜剑慌忙将他的身体挑飞,他的手因为紧张而颤抖得厉害,就连方才对阵望生子时,他也没像现在这般紧张过。

    他直接将剑丢在脚边,面对着叶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忙脚乱地检查着他身上的伤势。

    “哥,我没有事,我没有事。刚刚那人过来时,我用石子打穿了他的脑袋,他还没靠近我,就已经死了。”叶烛解释道。

    岑霜剑慌忙看向落在船头的冯梦生,正如叶烛所说的一样,他的额头中心有个手指宽的血洞,是石子打穿留下的。

    可岑霜剑还是不敢放心,将叶烛上下仔细检查了个遍,确认没有大碍,心里的石头才终于落地。

    “岑兄,这艘船都破了,咱们还是用他们那艘吧。”卢红翠伸手拉起望生子的尸体,直接丢进湖里。

    岑霜剑将叶烛从船舱内抱起,纵身一跃到还算完好的船上。他将叶烛安顿到船篷底下坐好,快步走到船尾,卯足全身力气划起船来。

    三人心里都清楚,这里是不能再多待了,先是两个杀手找上门来,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杀手。

    卢红翠坐在船篷的入口处,神色紧张地打量着周围的船只。她的面色并不好,左边的肩膀已经肿起一个大包。

    方才望生子的一击偏移了她的要害,但力道并不轻,她肩膀上的骨头碎了几块。

    “小翠,吃点这个吧。”叶烛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到她面前。

    “不,不用,我还没事。”卢红翠慌忙劝阻了他,“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得好好留着。”

    叶烛有些愧疚,他很清楚,小翠是为了保护自己,才会受这样的伤。

    倘使自己再警惕些就好了,听方才那道人的话,就是因为自己去铺子上投壶,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等下靠岸,你带着阿烛往西城门走,我去客栈牵马,咱们在城门汇合,一定要在关城门前出城。”岑霜剑对船篷内的俩人嘱咐道。

    “哥,别去牵马了。”叶烛担忧地看着他,“这些人都能在西花湖上找到我们,那他们肯定也知道我们住在哪间客栈,你去那里,会死的。”

    岑霜剑眉头紧皱,他何尝不知道此事风险巨大,可倘若没有马,靠着轮椅走,叶烛怎么可能从那些恶人手里跑掉?

    “相信哥,哥虽然比不过纪枫,但在骊山派里,哥的剑法也是数一数二的。”岑霜剑强作自信道,仿佛他真有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的本事。

    “你跟着小翠先去西城门,我一定把马给你们送过去。”

    嘴上这样说着,他心里想的是:马毕竟是生灵,客栈离西城门也不远,只要给它指明方向,它自己会跑。

    至于断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找了个隐蔽的浅滩靠岸,将叶烛和轮椅一起抬到岸上。

    卢红翠也跟着一起跳了下来,她虽然面色惨白,但看样子还能坚持。

    留下一句“路上小心”,岑霜剑握紧手里的剑,头也不回地往客栈冲去。

    卢红翠用没受伤的一只手推着轮椅,带着叶烛往城门的方向走。

    才走到树丛边缘,两人便觉察到了街道上的不对劲。

    端午本该热闹的街上,此时竟空无一人。

    这一定是冯家的手笔,为了抓住他们,甚至动用权势遣散了满街的百姓。

    “怎么办?咱们冲过去?”卢红翠不确信地问道。

    叶烛拉着卢红翠躲在树后,小心地探出半个脑袋,打量着面前这条出城的必经之路。

    宽敞的街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更像一个明目张胆的陷阱。

    他对卢红翠招了招手,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他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敌人都藏在暗处,我们一起出去,没有优势,小翠,你信得过我吗?”

    说着,他亮出手里圆滚滚的小石子。

    卢红翠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说道:“我先过去,把人引出来,你在暗处消灭他们。”

    叶烛点了点头,两人颇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开始行动。

    虽然伤了一侧的肩膀,但卢红翠跑得并不慢,随着她的步子,一些黑衣人陆陆续续出现在屋檐上。

    共计十二人,不算太多,叶烛在心里默数着。

    想来是冯家为了伏击自己,分散了人手,汴州城大,哪怕人手再多,分散开后,每组也不剩多少人了。

    这是好事,但叶烛心里也清楚,自己只有一个人,要同时打倒十二人,这颇有难度。他的心跳得飞快,手指却有条不紊地搓着石子。

    第一波人率先从屋檐跃下,叶烛双手的石子一齐飞出,前面四人接连落地。

    其余人愣了下,但他们没有犹豫,继续一齐向卢红翠冲去。

    叶烛额头的汗顿时下来了,他的飞花摘叶还没有练到连发八枚的最高境界,四枚已是他目前的极限。方才打倒四人,至少得再来两轮才能消灭对方。

    而那些黑衣人已经觉察到了叶烛的存在,他们训练有素地摆出阵型,外圈人举剑防御,内圈继续向卢红翠包围。

    叶烛手里的石子再度飞出,但被全数拦下。

    黑衣人的阵型往着卢红翠越缩越小,叶烛的掌心出了细汗,这样可不好,这些人离小翠这么近,再打出石子,恐怕会误伤到小翠。

    “小翠!快回来!”叶烛心急如焚地对她大喊。

    这时,包围卢红翠的阵型停了下来,又像水波一般荡漾开去,像是看到了什么危险的东西。

    卢红翠手里,居然多了柄短刀。

    这正是那柄她上山砍柴的刀,为了以防万一,她一直贴身带着,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趁着黑衣人惊愕的空当,叶烛手里的石子再度飞出,这一次终于又击倒两人。

    卢红翠也毫不示弱地挥出手里的刀,在叶烛的配合下,将剩余几人依次撩倒在地。

    “小翠,你的刀法真心厉害。”叶烛惊喜地赞叹道。

    他驱着轮椅向卢红翠走近。卢红翠则毫不留情地补着刀,唯恐这些黑衣人诈死,趁着他们离开之际,在背后偷袭。

    “走过前面的拐角,就是城门了,那里有官兵把守,这些人也不会这么嚣张。”

    卢红翠擦净了沾满血的刀刃,往怀里一收,推着叶烛快步往拐角走。

    她再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停留了,谁也说不清会不会有追兵过来,冯家的势力比他们想象的强太多,竟都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派杀手过来追杀自己。

    就在距离拐角一步之遥的位置,一记洪亮的声音从两人背后传来。

    “两位小友请留步。”

    卢红翠不想搭理他,却见一道拂尘横到了自己面前,挥扫过来。

    白色的兽毛带起阵阵罡风,卢红翠慌忙低头躲避,面颊还是被兽毛蹭到少许,顿时泛起火辣辣的刺痛。

    这不是寻常兽毛,而是被充盈了内力的兽毛,每一根都像刀刃一般锋利。

    卢红翠顿时明白了,这位实力非凡的道人,便是船上那人口中的“师兄”悟生子。

    她拔出怀中的短刀,欲往道人挥去,却见道人的拂尘已经卷在了叶烛的脖颈上。

    “小姑娘,莫要冲动,把刀收起来,我不伤你,更何况你身上还有伤呢。”

    悟生子慈眉善目地对卢红翠说着,他的拂尘已经勒紧了叶烛的脖颈。

    叶烛一张脸憋得通红,双手紧紧掐着手上的佛尘,手指被刀刃般锐利的细丝勒得血流不止,可还是没能松动拂尘半点。

    “这个小家伙,就由老道我收走了。”

    悟生子弯下腰,一手勒着叶烛的脖颈,另一手抓起轮椅,将轮椅调了个头,往远离城门的方向推去。

    “放开他!”卢红翠大喊着,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尽管她知道,自己不是悟生子的对手。可倘若眼睁睁地看着叶烛在自己面前被人劫走,当成炼丹的材料,她会难过一辈子,这比直接死了还难受。

    她高举手里的刀,对着悟生子的背影砍去。悟生子不得不松开勒住叶烛的拂尘,挡下她的这一击。

    “就是现在!阿烛!”卢红翠手里的刀对上拂尘的细丝,竟发出了金属碰撞般的“铮铮”声。而悟生子的武器被她缠住,就是叶烛偷袭他的最好时机。

    如她所想的一样,叶烛飞快地转身,挥出手里的石子。

    可就在这瞬间,悟生子以肉眼难以觉察地速度回过身,伸手捏住叶烛的暗器,连带着他还在淌血的手指一齐捏住。

    悟生子内力一震,卢红翠被拂尘缠住的柴刀顿时脱手而出。

    他的身子一转,手里的拂尘再度将叶烛的脖颈结结实实缠住,而那柄柴刀,此时已经握在了他的手里。

    “哎呀呀,你这娃娃真不听话啊。”悟生子举起柴刀,要往卢红翠的脑袋上砍去。

    “碰”的一声闷响,一枚石子打在了他的背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血色圆坑。

    悟生子忙掉转过头,看向坐在轮椅上、脖颈还缠着拂尘的叶烛。

    “你这娃娃,怎么也这么不听话?”

    虽说出家人应当修身养性,可悟生子此时杀心骤起,他权衡了下面前两人,一个是手无寸铁的丫头片子,另一个是会丢暗器的毛头小子,先杀哪个很好选择。

    而且骨人参,也不是说非得要活的吧?倘若老爷问起来,就说不小心失手了。

    悟生子忽地调转了手里刀刃的方向,往叶烛的脑袋劈去——

    作者有话说:虽然我感觉大家能猜到,枫哥肯定会来救场,但……总之不能让他白捡这么大便宜[猫头]

    第37章 旧相识

    望阳坡的小屋里, 世外真人感慨地看着面前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

    “不如老道再教你一招吧。这一招也是手上功夫,只不过时机得抓得好……”

    世外真人伸出一只手,食指和中指向前并拢, 其余三只手指在掌心收起。

    “瞧好了。”

    他将食指和中指的前两节往掌心一扣,紧接着, 以极快的速度往前挥出。

    “啪”的一声清响,桌上的瓷茶杯拦腰裂成两半, 裂口十分平整, 像被极快的刀刃劈开一般。

    叶烛的眼睛忽地瞪大了, 尽管世外真人手上的动作很快,但他看得分明,真人的手指只是往前推出, 根本没有碰到茶杯半点。

    “这是什么招式?”他忍不住问道。

    世外真人得意地抚摸着胡须,介绍道:“此乃老道我自创的功法,名叫摘风。”

    “摘风?”

    “既然飞花摘叶可以伤人, 那飞云摘风为何不可呢?不过啊, 我这招摘风是指法, 靠得是你手指的劲道, 你开始练, 不要学我这样, 得抵在物件上, 才能发挥出力道。”

    说着, 世外真人捏着他的手指,为他细细讲解着出指的诀窍。

    叶烛昂起被拂尘缠紧的脖颈, 盯着面前的道人,那柄柴刀已近在咫尺。

    他弹出了手里的石子。

    “啪”的一声清响,悟生子的柴刀在半空中停了一瞬, 将他的石子轻而易举挡开。看着叶烛空空如也的掌心,他的眼里满是得意。

    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的刀继续往前挥出,正对着叶烛脑袋。

    叶烛的胳膊也是毫不畏惧地往前伸,似要拼死一搏。

    想掐死我?悟生子在心里冷笑。

    这怎么可能,现在你也没有暗器了,老老实实把小命给我吧。

    他的脸上带着狰狞的笑,觉得面前的骨人参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就在他极度兴奋之时,一阵剧痛从额头传来。

    叶烛的手指在那里一弹,悟生子的额头顿时出现一个深深的血坑。

    剧痛传来,悟生子手里的刀歪了下,劈在轮椅上,将背板削落一角。

    “这是……这是……”

    他双手捂着自己的额头,从血坑的位置,一道细缝正顺着他的额头,左右蔓延开来,转瞬间,他的头顶裂成了两半。

    “师兄……的摘……风……”

    他喃喃念着,整个身子如松垮的麻布袋,哗啦一声瘫倒在地。那开裂的头顶飞了出去,像个长满白发的血碗,在地上空转着。

    卢红翠赶忙向着叶烛跑去,帮着他解开绕在脖颈上的拂尘。

    叶烛终于能喘上气来,憋得青紫的面色总算恢复些许红润。

    “阿烛,你可还好?”卢红翠担忧地看着他淌血的手指,还有脖颈上深深的红印。

    “还好,还好。”叶烛喘着粗气道。

    常年累月驱使轮椅,他的手指上本就有层薄茧,方才的拂尘虽然锐利,但只是划破少许皮肤,没有伤及骨肉。

    卢红翠捡起地上的柴刀别在腰间,喃喃道:“这人刚刚断气前,说什么师兄?这帮道士的师兄怎么这么多?等他的师兄也过来,咱俩恐怕真得搭在这里了。”

    说着,她推起叶烛的轮椅,小步快跑起来。

    “他说的师兄,似乎是……世外真人。”叶烛不确信道。

    “你说真的?可他们都是生子辈的,世外真人道号世外,当真是他们的师兄?”卢红翠不敢相信地问道。

    叶烛没有回答她的话,但他知道,方才悟生子倒地前,嘴里喃喃念着的“摘风”,正是世外真人教给自己的功法。

    俩人快速离开了这条尸山血海的街道,走过一个拐角,往来的车马多了起来,这里是进城的道路。

    不远处的城门口,两排官兵整齐排列在那里。他们穿着甲胄,手持长枪,神色严肃地注视着每个进出的人。

    卢红翠推着叶烛的轮椅,不假思索地往城门口冲。她必须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等出了城,冯家的人也不会这么容易寻找过来。

    “站住。”一杆长枪抵了卢红翠身前。

    全副武装的官兵绷着脸,上下打量着她身上的点点血痕。

    “怎么回事?你杀人了?”

    “我弟弟不小心弄伤了手,我要带他出城买药。”卢红翠面不改色解释着,伸手指着叶烛血红的手给官兵看。

    “人命关天,要是再没有药,我弟弟的手可保不住了。”她又道。

    官兵沉默许久,终于挥了挥手,允许她离开。

    卢红翠推着叶烛一路小跑,一直跑到城外的林子里,才敢停下。

    眼看着离汴州城有些远了,叶烛这才小声纠正道:

    “其实我应当是你的哥哥。”

    “无妨,反正是说来骗骗他的。”卢红翠笑道,“咱们已经逃出来,现在就等岑兄……”

    “久候二位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声从两人身后传来。

    卢红翠顿时浑身鸡皮疙瘩立起。她惊慌失措地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名穿着华贵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身后站着密密麻麻的人群。

    而就在他脚边,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双膝跪地,全身上下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卢红翠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是岑霜剑。

    岑霜剑失手被抓了,而自己,如今也走进了这群人的埋伏圈中。

    “小翠,交出我吧。”叶烛对卢红翠轻声说道,“只要交出我,他们会放你和哥哥走。”

    “可是……可是……”卢红翠可是了许久,也没找到一个像样的理由,来说服叶烛不要自我牺牲。

    可是我们都已经努力这么久了,连那么厉害的道人,我们都打败了两个,怎么可以在这里放弃……卢红翠越想越不甘心。

    什么功夫不必太过厉害,能自保就足够。倘若自己能再厉害些,兴许就能带着叶烛,从这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

    卢红翠攥紧了手里的刀,她不接受叶烛被人炼成丹药的结局,哪怕赴死,她也要在这里战斗到底。

    正当她要冲出去时,一席白衣翩翩落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小翠,你已经很努力了,接下来交给我吧。”

    纪枫对两人笑了下,转过身,向着冯家老爷冯德旺,恭恭敬敬抱拳行了一礼。

    “在下纪枫,见过冯老爷。”

    冯德旺的眼眸闪了下,眉头却皱得更深了。他认识纪枫,打骨人参主意的人,没有一个不认识纪枫,也知道他那骇人的实力。

    “骊山派的纪枫?你为何会在这里?”

    “不瞒冯老爷说,老爷在追的人,正是骊山派的人,在下需要将这几位带回骊山。”纪枫不紧不慢道,脸上带着彬彬有礼的笑。

    冯德旺嘴角扬了下,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什么骊山派的人,谁不知道你说的是骨人参?既然这东西已经从骊山跑出来,就不算骊山派的了。”

    “即便这样,他也是骊山派的人!”纪枫声量忽地大了一倍。

    他抽出腰间的刀,带起一道罡风,这风对着冯德旺和他身后的黑衣人们吹去,不少人被吹乱了头发,面罩也不知所踪。

    “冯老爷,江湖有江湖的规矩,骨人参乃骊山派所炼,冯老爷想强抢,不妥吧。”

    纪枫脸上的笑收敛了,他握着手里的刀,眼神格外冰冷。

    冯德旺面上的肌肉抽动了下,他很不甘心,可他也没有和纪枫正面硬刚的把握,只好撂下一句:

    “你们骊山派可得把自己的宝贝看好,要是下次再被我见到,可别怪我先下手为强。”

    说罢,他挥了挥胳膊,身后的黑衣人呼啦啦地散开,露出一台镶金的轿子,他走进轿子里,在黑衣人的簇拥下,往汴州城回去。

    卢红翠总算松了口气,她并不认识骊山派,只知道师父架子不小,总算让冯老爷放弃了阿烛。

    她快步走到浑身是血的岑霜剑跟前,替他把身上的绳子解开,扶着他站起来。

    纪枫牵来两匹马,走到三人面前,说道:

    “有幸在汴州城遇到各位,都是同门弟子,在下就自作主张出手相救了。情况危急,我只买到两匹快马,我们四人可两两分骑,二位伤员,你俩共骑一匹如何?”

    他看向卢红翠和岑霜剑,心想看在自己出手相救的份上,他们应当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

    只要他俩共骑一匹马,那叶烛也不得不和我骑同一匹马了,他在心里美滋滋地想着。

    未等两人开口,叶烛率先道:“我和小翠骑一匹马。”

    纪枫的计划顿时泡汤,他有些焦急,可还是强作镇定地维持住了自己端庄的形象,扭头瞥了眼身材高大的岑霜剑,顿时有了新的理由。

    “我和岑兄个头大,让一匹马同时驮我们两个,会累死的。”说着,他又看向卢红翠,想用眼神逼她站在自己这边。

    这时,突然响起一记清亮的哨声。

    岑霜剑鼓起腮帮子,吹着马哨,一匹瘦马从远处哒哒哒地跑来,停在他的身边。

    “咱们还有一匹马,是出发到汴州时带着的。”岑霜剑抚摸着瘦马的鬃毛。

    “得亏我把它放出来,这下马就够用了,纪枫,我俩一人一匹。”他看着纪枫说道。

    纪枫暗暗捏紧了拳头,看着突然多出的瘦马,他真的很想拔出腰间的刀,当场把马斩成两段。

    可他不能这样做,只好故作惊喜道:“那真是好,这样咱们都有马了。”

    第38章 一盏灯笼

    三匹马在小路上快跑着。

    此时他们已经离开汴州城有百里地了, 马儿喘着粗气,太阳也在渐渐西沉。

    “前面就是咸平县,可以找个客栈借宿一晚, 顺便换一批马。”岑霜剑指着不远处的炊烟袅袅的屋舍。

    离县城越近,车马行人也多了起来, “吁”声接连响起,马儿们放慢了速度, 排成一列。

    纪枫扭过头, 看了眼和卢红翠同骑一匹马的叶烛。

    马的缰绳被叶烛牢牢握在手里, 四平八稳地走着。

    纪枫不知道叶烛是何时学会的骑马,他其实也没想到,叶烛这样的身体, 居然能学会骑马。

    而最令他惊讶的,还是小翠同他亲密的样子。

    受伤的卢红翠靠着叶烛的肩膀睡着了,颠簸的马背上, 她的一呼一吸格外平缓, 似是对身后的人有着满满的信任。

    纪枫的心里有一万只蚂蚁在爬。他知道这姓卢的小姑娘喜欢叶烛, 跟着自己习武, 也是为了保护他。

    可是叶烛呢, 他来汴州赴宴, 带着岑霜剑也就算了, 竟连小翠也一起带了过来, 他俩的关系,绝不是“普通朋友”这么简单。

    他甚至还主动要求和小翠骑一匹马, 莫非……莫非他已经和小翠两情相悦了?

    这绝对不行!纪枫这样想着,但很快,他便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小翠是个样貌不错的姑娘, 年纪也和阿烛相仿,她的悟性也好,一手刀法耍得有模有样,再练下去,一定能好好保护阿烛。

    他们俩,明明是很般配的一对佳人。可纪枫越看越觉得难受,一股苦涩的酸水堵着他的喉头。

    阿烛分明也可以靠在自己的肩头,让自己保护着他。可他偏偏不愿意成为那个依靠着自己的人,他的手上全是伤口,却还要握紧缰绳,护着怀里的别人。

    注意到纪枫异样的视线,叶烛回过头来,一双眸子微眯着,眼角被挤得尖锐。

    “解围的事很感激你,但我不是骊山派的人,也不会跟着你回骊山。”

    他对着纪枫冷冷抛下一句,一挥马鞭,马儿加快了步子,擦着纪枫肩膀过去了。

    纪枫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方才的说辞让阿烛产生了误解,赶忙解释道:

    “这只是我用来逼退冯家的谎话,我不会真的逼你回到骊山。”

    叶烛沉默了片刻,回应道三个字:“那就好。”

    这声音不高不低,无喜无悲,似乎早就猜到纪枫会这样说。

    纪枫又有些后悔,感觉方才的解释没有令叶烛明白自己的心意,又补充道:

    “阿烛,不管你在哪里,能过得开心就好。”

    一句淡淡的“谢了”从叶烛的背影飘来。像是感激,也像是在客套。

    在客栈定了两间厢房,又到药铺买了金疮药和纱布,纪枫充当了郎中的角色,给伤势较重的两人仔细包扎了番,又去街上换了批马,这才歇下来。

    天色很快便完全暗下,纪枫坐在床头,看着床头柜上忽明忽暗的烛火。

    他想起了和卢红翠共住一屋的叶烛,心头不禁泛起些许幽怨。

    也不知道那俩个小家伙懂不懂男女之事,不过曾经的叶烛都敢趁我睡着偷亲我,面对着本就喜欢他的小翠,恐怕他也心甘情愿做些什么……

    他不禁束起耳朵,仔细听着隔壁的动静。偏偏这时,岑霜剑的鼾声响了起来,一下下如雷贯耳,把墙对面的声音阻隔得严严实实。

    纪枫的心更乱了,他端起床头的蜡烛,站起身,走出厢房,径直走到客栈的大堂里。

    问掌柜的要了一坛酒,他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也不要菜,自顾自地埋头痛饮起来。

    厢房里,卢红翠早就在床上熟睡,叶烛坐在桌边,把双手没入装满水的脸盆。

    手上的血痕在水里慢慢融化,火辣辣的刺痛感再度传来。

    叶烛面不改色的搓着手指,这点小痛对现在的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但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事,叶烛仍然心有余悸。

    觊觎骨人参的人竟如此之多。这些修炼长生道的道士们,为了得到自己的骨头,直接了当的明抢。

    有人来硬的,也有人来软的。譬如那个住在望阳坡上的世外真人,他应当想以利益诱惑自己,等同自己的关系足够亲近,便可顺其自然地得到骨人参。

    还有纪枫。一想起这个人,叶烛便有些头疼。白日里纪枫说的话,他不敢全相信,也不敢全不信。

    虽然纪枫解释说,不是真的带自己回骊山,但叶烛打心眼里觉得,这只是他的缓兵之计。

    像纪枫这么聪明的人,何尝不知道,此时此刻将我强行绑回骊山,只是杀鸡取卵。

    先哄我开心,再一步步说服我,就能得到源源不断的骨人参。

    我是绝对不可能上当的!叶烛暗暗捏紧了拳头。

    安静的厢房外,发出一记奇怪的窸窣声,像是有人伸手在门上摸了下。

    号子已经过了二更,这么晚还在外头徘徊的人,非贼即寇,恐怕又是来找自己麻烦的。

    叶烛下意识地从袖口掏出石子,捏在手里,十分警惕地看着紧闭的木门。

    “阿烛……”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隔着木板飘来。

    是纪枫?叶烛的心放松了一半,但手里的石子还是没有放下。

    那声音顿了顿,又自言自语地嘟囔着:“算了,都这么晚了,阿烛肯定睡下了……”

    纪枫在原地转了一个圈,恋恋不舍地看了那屋子一眼,低着头,正准备往自己的屋子走,耳边却传来“吱呀”一声。

    紧闭的屋门打开了,叶烛坐着轮椅出现在门口,短黑的眉头皱着,问道:“你有什么事?”

    纪枫没有说话,双眼直直地看着他。叶烛带卷的头发披散在肩上,身上也只穿了件亵衣,似是准备就寝。

    初五的月亮并不亮,刚巧照在叶烛的面颊上,那副清秀透亮的眉目在醉醺醺的纪枫眼里笼了层纱,纪枫忍不住凑进去看,想将他的样貌看得更清楚些。

    一双白皙的手抵住了他的肩膀,叶烛闻到了纪枫身上浓郁的酒味。

    “你喝醉了?”他诧异道。在他的记忆里,纪枫并不是个嗜酒的人。

    大抵是喝了酒的缘故,纪枫此时的力气特别大,见有股力道阻止着自己和叶烛靠近,他直接抬手将那东西制住,也不管那是叶烛的手。

    “你要干什么!?”看着纪枫越凑越近的面颊,叶烛顿时有了深深的恐惧。

    他好后悔没有第一时间用石子逼退纪枫,也不至于双手被纪枫牢牢擒住,丧失了所有反抗的手段。

    此时的他只能拼尽全身力气,将双手从纪枫的桎梏中抽出,他那白皙的脖颈因为用力过度而充血,嘴角也不自觉颤抖着。

    纪枫的手腕总算松动了一瞬,叶烛慌忙抽出手,可纪枫的面颊已经在他鼻前不足一尺的位置。

    纪枫深吸了一口气,嗖嗖地凉气沿着叶烛的面颊刮过,因紧张而充血的脖颈也渐渐冷却下来。

    叶烛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这个行为举止怪异的醉汉。

    纪枫闭上了眼睛,嘴角还挂着心满意足的笑。

    “你……在干什么?”叶烛试探着问道。虽然不知道这个醉汉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他确实很想知道纪枫在干什么。

    “我在闻阿烛的味道。”纪枫双眼依旧紧闭,嘴角的笑更深了。

    “碰!”重重的关门声惊得纪枫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昏昏沉沉的脑袋也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些。

    看着面前再度紧闭的木门,他顿时明白,是方才自己出格的举动把叶烛惹怒了。

    “阿烛,阿烛。”他只好再度扒在门口,轻声呼喊起来,“阿烛,你开门好不好,我是来同你道歉的。”

    屋里没有回应,但隔着木板,纪枫听到了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

    叶烛还在门后,他没有走远。

    纪枫心头一喜,继续说道:“阿烛,你是不是同小翠私定终身了?”

    叶烛不满的声音从里头传来:“你不是道歉吗?”

    对啊,我要道歉来着啊!纪枫懊恼地锤了锤自己昏沉的脑袋。他本来计划先聊聊汴州的事,顺带着问问他和小翠的关系,结果突然忘了前面,直接图穷匕见了。

    都怪这酒,喝得我什么都搞砸,纪枫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努力叫自己清醒些。

    “阿烛,我是想说白日的事。”纪枫开始努力找补,装作一副方才什么话都没说过的样子。

    “我明知道骊山派待你很不好,还非要说你是骊山派的人,我这样,是不是刺激到你的伤心事了?”纪枫懊恼道。

    也许是借着酒劲的缘故,说着说着,那股强烈的悔意充满了他的全身。

    “阿烛,我真的很后悔,我分明早就可以告诉你真相,也可以偷偷带着你下山。其实挨师父的打也没什么,我当时也不知究竟是着了什么魔,真觉得可以靠你振兴整个骊山……”

    他忏悔起来,眼泪鼻涕一齐沿着下巴淌落在地。

    “是我和骊山派一直接受着你的庇护,阿烛,其实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保护任何你想保护的人,成为江湖第一也可以,不要把骨人参当成一种诅咒,那是祝福,阿烛,我是说真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吱呀”声再度响起,一盏灯笼放在了纪枫的脚边。纪枫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的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很晚了,拿着这个,回去睡觉吧。”叶烛说完,再一次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

    第39章 容身之处

    回到卢家村一路还算顺利, 大抵是纪枫在冯德旺面前放出的话起了作用,一路上没有任何杀手跟过来。

    到了村口,三人把借来的马匹还给纪枫, 纪枫识趣地要走,叶烛却开口道:“天也快黑了, 进村住一夜再走吧。”

    这话的声音很是轻柔,纪枫诧异地看向他, 总觉得好像是自己听岔了。

    看着纪枫茫然的样子, 叶烛抿起嘴, 微微笑了下:“不想住就算了,我不强留你。”

    纪枫这才回过神来,方才的话是真的, 不是自己在白日做梦。

    “住,我当然住。”他赶忙答应道,唯恐叶烛临时改了主意。

    卢家村的夜晚很是祥和, 乡亲们做了丰盛的饭菜, 感激纪枫把三人安然无恙地送回村子里。

    纪枫面上带着喜悦的笑, 心里却有些受宠若惊, 看着一杯杯被推到自己面前的美酒, 他来回推脱着, 唯恐喝下之后又不小心做出让叶烛烦心的举动, 害自己前功尽弃。

    直到夜幕完全降临, 他终于在小屋的床上躺下。接连奔波数日,他十分疲惫, 但心里也有几分窃喜。

    叶烛愿意请我进到村里,尽管只是为了感谢我解围,但比起之前是巨大的进展, 再努力下去,我同他的关系恢复如初,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伴随着床边微弱的烛光,纪枫嘴角挂着淡笑,很快便沉沉睡去。

    清冷的月光下,岑霜剑穿着一身黑衣,蹑手蹑脚地走到叶烛屋子前,敲响了房门。

    房门很快便被打开,叶烛的膝盖上放着一个大包裹,同样穿着身暗色的衣服。

    岑霜剑走到他身后,推起轮椅,将他带到一头小驴身旁。小驴身后拉着个简易的木板,木板上也放着几个包裹。

    岑霜剑先将叶烛腿上的包裹放在木板上,又俯下身,将叶烛整个人抱上木板,再端起轮椅放上去,用绳子扎紧。

    最后,他坐在木板前端,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挥着鞭子,赶着小驴,一点点往村外走。

    次日,卢红翠很早就起了床。

    她左边的肩膀上依旧捆着纱布,还被一前一后的两片木板夹住固定。即便如此,卢红翠的精力依旧旺盛。

    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叶烛,劝他留纪枫在卢家村住下。

    纪枫住在这里,不仅能保护阿烛,也方便我日后找他练功,简直一举两得。这么好的事,叶烛应当不会拒绝吧?而且现在,他和师父的关系也没那么僵了。

    她美滋滋地想着,走进叶烛的院子,便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院子里格外安静,看不到岑霜剑送饭的身影。

    “阿烛?”她试探着呼唤了声,伸手去扣那扇闭合的木门。

    轻轻扣了下,木门便自己打开了,这门根本没有上门闩,只是虚掩着。

    卢红翠快步走进屋子,屋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人都没有,那张床铺上,被褥整整齐齐地叠着。

    而屋子中央的空桌上,放着一张字条。卢红翠慌忙上前查看,上头是秀气的小楷,正是叶烛的字迹。

    “小翠,汴州城的人已经知晓我的身份,我不能留在卢家村了,不用太担心我,有哥哥陪着,我很安全,日后你多保重,勿思,勿念。”

    卢红翠的眼泪不自觉地淌了出来,她没想到,叶烛为了不连累自己,竟趁着夜深人静,马不停蹄地离开了卢家村。

    原来这一路上,他一直带着纪枫,就是为了借纪枫之手,护送自己安全回家。

    难怪他昨日特地将纪枫留宿在村子里,他就是想让纪枫也知道,从今以后,他不在卢家村里了。

    “纪兄,纪兄!”卢红翠拿着字条,慌慌张张地往纪枫的屋子跑去。

    一只胳膊被固定住,不方便动弹,这一路上她跑得磕磕绊绊,几次差点摔倒。

    她几乎扑在了纪枫的房门上。然而这屋门和叶烛的屋门一样,只推了下,便自己打开了。

    纪枫的屋子里也空无一人,被褥整整齐齐叠放在床上,仿佛根本没人在那里睡过。

    卢家村数十里开外的山路上,一头小毛驴拉着板车,磕磕绊绊地走着。

    它越走越慢,步子越来越小,最后直接停下,赖在原地不动了。

    “快走!”岑霜剑挥起马鞭,抽向小毛驴的背脊。

    鞭子发出骇人的啪啪声,可小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哥,算了。”叶烛摁住了岑霜剑的胳膊,“走了一整夜,它肯定也累了,咱们就这一头驴,不能让它累死在这里。”

    岑霜剑欲言又止,他觉得现在的位置并不安全,好像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我总感觉冯家的人还会追过来。”他坦言道。

    “但一直走也不是办法,恐怕冯家的人还没来,咱们就先累死在半路上了。”叶烛伸手揉着岑霜剑的脑袋两侧,想让他的神经放松些。

    “哥,你先睡会儿,我来放哨,一有风吹草动,我就喊你。”

    “不,我还睡不着。”岑霜剑拿起身后的剑,从木板上一跃而下。

    “我来放哨,让驴歇会儿,阿烛,你也睡会儿吧。”

    “好,那我先睡,等会儿替你。”叶烛笑道。

    他确实也累了,接连几日没合眼,他的眼皮早就开始打架。他在木板车上找了个还算舒服的位置,脑袋枕着麻袋的一角,闭上眼睛,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一股冷风将他惊醒。

    叶烛猛地睁开眼睛,只见一名穿着月白色短打的男子持剑向自己刺来。叶烛慌忙躲避,可这柄剑近在咫尺,几乎避无可避。

    只听一声响亮的“铮”,岑霜剑眼疾手快地抽出剑,挡下了突如其来的一击。

    “什么人!胆敢偷袭我们!”他对那短打男子大声喝道。

    短打男子见一招失手,顿时皱起眉头,细长的眼眸露出一丝凶意。他没有回答岑霜剑的话,而是将手里的剑舞出一道剑花,避开了岑霜剑的剑锋,再度毫不留情地往叶烛身上刺去。

    岑霜剑剑光一闪,又将他的攻击挡开。心里暗想:这男子行事狠厉,但剑法不算拔尖,自己对付他,还有些游刃有余。

    他对男子接连出剑,逼得他步步后退。这交手的几下,他也看出了男子的剑路。

    “你是嵩山派的人?”岑霜剑对他问道。

    短打男子也不否认,冷笑道:“尔等骊山派皆是邪魔外道,吾等奉掌门之命,将尔等诛杀在此。”

    岑霜剑眉头一挑,手里的剑接连刺出,招招紧逼短打男子要害:“那冯德旺自知不好得罪骊山,竟动用江湖上的关系,挑起你们嵩山派和骊山派的不和,归根到底,你也不过是给他人在做嫁衣。”

    说罢,他手里的长剑一逼,将短打男子的脖颈斩成两段。

    男子的头颅飞到空中,嘴里却还念叨着:“吾身虽死,阵法已……”

    话没说完,他便彻底断了气。

    阵法已什么?已成?四面响起沙沙的震动声,岑霜剑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大意了,嵩山派前来围攻自己,怎么可能只派出一人?

    随着沙沙声越来越大,嵩山派的阵型完全显露出来。

    数十名穿着月白色短打的男男女女手举长剑,组成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菊,高低错落的剑身是细长的花瓣,整齐向着驴车旁的二人靠拢。

    岑霜剑慌忙转身,将叶烛护在身后。

    那白菊般的剑阵包围过来了,岑霜剑一手护着叶烛,另一手拼命挥剑,挡开这些来来回回的剑阵。

    可以一人之力对抗数十人还是勉强,更何况他还处在阵眼中心的位置,所有的剑都对着他。

    只听一声“起”,阵形变化起来,不再似白菊那般温和,而是处处透着死意,像洪水中的巨大漩涡,朝着两人席卷。岑霜剑手中的剑被接连架住,叶烛的飞花摘叶也不再奏效。

    又是一声“落”,嵩山派众人分工有序,架住岑霜剑长剑的几人不动,其余长剑齐齐调转方向,对着两人全身上下刺去。

    岑霜剑只得松开手里的剑,但他没有闪身躲开,反倒更用力地往叶烛身上挡去。他想用自己的身体当做盾牌,替叶烛挡下数十柄剑。

    但这终究只是徒劳,几道银光闪过,岑霜剑护着叶烛的手臂被砍成两段。

    温热的血花飞溅上叶烛的面颊,将他的视线染得一片通红。

    “哥!!!”

    撕心裂肺的大喊穿透层层叠叠的山林,纪枫猛地抬头。

    他们在那里!

    他几步登上树梢,往出声的方向飞快靠去。

    驴车旁已是血红一片,一名浑身是血的人倒在木板车上,他的一只手断了,另一只手握着柄只剩剑柄的残剑,胸前腹部插着数柄碎刃。

    而那群穿着月白色衣服的人,依旧高举手里的剑,对着他刺去。

    纪枫看得心惊,他也看不清这个浑身是血的人是不是叶烛,但方才那一声惊呼,确确实实是阿烛的声音。

    他挥起手里的横刀,从树上一跃而下,凌冽的刀气立刻将地面的剑阵破开一角。

    嵩山派众人没料到这俩人竟有帮手,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几名弟子转眼被纪枫击倒。

    剩下的人倒还算镇定,纷纷掉转剑头,对着纪枫,正欲重新起阵。

    纪枫当然不会再让他们得逞,脚尖在地上轻点,他便如道疾风般飞了出去,将汇拢的人群破开。这道疾风带着难以抵挡的锐气,所到之处,嵩山派的弟子接连倒地。

    伤亡越来越重,嵩山派众人见战机已失,齐齐喊到一声“撤”,便如潮水般退去。

    纪枫也无暇追赶这帮逃跑的溃军,慌忙赶回驴车旁,伸手扶起那个浑身是血的人。

    搂起那人的腰,纪枫才看清那人的面容,他的眉眼有几分秀气的底子,但粗矿的脸盆遮盖了这些优点。

    这原来是岑霜剑,纪枫把搂在他腰上的手松开,岑霜剑重重摔回到车板上,双眼依旧紧闭,兴许早已经死透。

    纪枫叹了口气,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方才那确实是叶烛的声音,也许叶烛早就被他们掳走……

    正当他这样想时,低低的呻吟声从车板底下传来。

    纪枫慌忙蹲下身,车板底下的车轱辘中间,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他身上也插着几柄剑,浑身的血水和地上的泥水混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家人们,要来了要来了,其实对于那种情节我看的也不太多,不过人生要勇于尝试嘛,接下来应该是更激烈的拉扯[害羞]

    其实这段过渡的剧情在我原本的设想中没有这么长,写着写着突然感觉可以深挖,所以稍微展开了一点,感觉这样人物的成长会比我的最初设想更加饱满

    关于阿烛的结局,我已经设想好了,他一定会比现在更好,虽然回看前面的剧情,我确实虐他虐得挺狠(试图忏悔),但凡事都有双面性,水能覆舟亦能载舟(这句是故意写反的),阿烛的特性不止别人可以用,他自己也可以用

    当然因为我还没写到这么后面,话不能说得太满,不过我会竭尽全力给到他最好的结局[猫头]

    PS.下章会有点小高能(非褒义)

    第40章 办法

    纪枫忙将那张血红的木板车推开, 心急如焚地蹲下身,看向缩在地上的人。

    叶烛身上有三柄剑,一柄扎在肩膀上, 一柄在腹部,还有一柄穿过衣服扎在地上, 没有扎穿他的身体,但仅算上那两柄, 也已是足够重的伤势。

    更别提他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口子, 都是被剑刃划开的, 血水浸透了他的衣服,将原本干涸的土地润湿大半。

    他的衣服和裤腿上沾满泥巴,那是挣扎留下的痕迹。可是现在, 他已没有再动弹的力气,低低的鼻息传来,一下一下, 又闷又急, 像是溺水的快要喘不上气的人。

    纪枫的脑子顷刻间乱成一团, 眼下情况危急, 可此地是荒郊野岭, 哪里有郎中的影子?

    得立刻找个安静的地方, 把我的内力借用给他保命。

    纪枫在叶烛中剑的位置接连点穴, 把血止住, 然后,也不顾他脏兮兮的身子, 弯下腰,将他抱了起来。

    才将他抱起,纪枫便吓了一跳, 叶烛的身子又冷又轻,竟比从前更轻,也不知究竟失了多少血。

    他在树梢上来回跳跃,向着卢家村外临时的住处行去。那是个简陋的山洞,是纪枫在卢家村外头徘徊时找到的,他教小翠练功的那段时日,就住在那里。

    洞里头只铺了张草席,他自己一人居住无伤大雅,可现在怀里有个重伤的人,这山洞又阴又潮,又不避风,恐怕太过简陋。

    纪枫将叶烛送到那张用稻草和草席铺成的床铺上,点了几支蜡烛,即是照明也作取暖,又挥剑砍下一棵大树的树冠,放在洞口挡风。

    接着,他将完全失去意识的叶烛靠墙扶起,要给他渡气保住心脉。

    抓起叶烛的腿,他便觉察到不对劲。

    叶烛的裤腿松松软软,尽管纪枫知道他的腿很瘦,但也不至于瘦成这样,一把握住,手心只有布料的触感。

    这肯定不对,纪枫心一沉,一个不妙的猜想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慌忙解开叶烛的裤子,让他的腿完全暴露出来。

    叶烛的腿上依旧是层层叠叠的旧伤,右腿还算完好,而他左腿,从膝盖往下的位置,全没了。

    纪枫顿时僵在原地,脑袋里一片空白。方才异样的触感,就是叶烛空荡荡的左小腿。

    怎么会这样?阿烛的腿怎么突然没了?难道是在方才的混战中,被人砍走了?

    纪枫慌忙抓起他的腿,细细检查着,那断面整齐,早已经长好了皮肉。加上叶烛平日坐在轮椅上,穿着短靴装样子,他的脚从不着地,自然也看不出异样。

    难道是那时候……纪枫的脑袋顿时“轰”地一下。

    是了,卢家村突发疫病,没有骨人参,那些人都活不了,只刮一点粉末,怎么可能救下全村的人?

    肯定是那群刁民逼着阿烛,把他的腿砍下……

    纪枫越想越觉得心痛,他不敢再往下想,慌忙托起叶烛的胳膊,将自己的手心对上叶烛的掌心。

    掌心相对,俩人的经脉通过劳宫穴连接起来,叶烛的心经与纪枫师出同门,纪枫的修为还比他高上几层,很快便摸清了叶烛的状况。

    嵩山派的围攻让他受了不少伤,但好在五脏六腑都没有受损,只是失血得厉害。

    纪枫缓缓将自己的真气渡到叶烛体内,帮着叶烛运行周天。

    叶烛冰冷的手掌总算恢复了些许温度,纪枫温热的纯阳之气在他体内流转,虽说不能立刻帮他修复伤口,但逼退了不少寒气,叶烛的身体也缓缓变热。

    纪枫收回右手,左手继续帮他运功。他的右手在叶烛中剑的位置迅猛地拍了下,插在叶烛肩膀的剑往后飞出,“铮”的一声跌落在地。

    纪枫小心地看着叶烛的伤口,按常理而言,这样粗暴地拔剑,应当会血流不止才是。

    可叶烛肩膀上的伤口没有淌血,想来是自己的运气起了成效。

    纪枫再度挥掌,往那柄插在叶烛腹部的长剑拍去。

    又是“铮”的一声,那柄长剑也飞落在地。可叶烛的身形却也一晃,大片大片的鲜血从他的口中吐出。

    坏了,这下有些操之过急了,叶烛现在身子这么虚,拔剑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损伤。

    纪枫慌忙将右手再度抵上叶烛的掌心,又提炼出一股自己的内力,往叶烛体内度去。

    叶烛嘴角淌落的鲜血终于缓缓止住,见他的状况逐渐稳定,纪枫停下了运功,扶着叶烛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倒在洞穴中唯一的“床”上。

    叶烛的呼吸比先前平缓不少,只是面色依旧苍白,损失的血气没法在顷刻间恢复。看着他身上格外脏的衣服,纪枫想了想,还是帮他把衣服脱了下来。

    随后,他脱下自己那身还算干净的白衣,裹在叶烛身上。伤口的血迹很快让白衣染上些许微红,纪枫没有介意,他的注意力全在叶烛沉睡的面容上。

    要不然说人靠衣装,在白衣的衬托下,叶烛的脸庞格外精致,他此刻嘴唇血色全无,反倒更像是一尊秀美的白玉素雕。

    他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眸紧闭着,睫毛像是小鸟舒展的翅膀那般,眼头短眼尾长,一动不动地覆在眼睑上,那头微卷的头发水草般散落在地,在烛火的照耀下,散发着粼粼波光。

    阿烛长开了,长得比从前都要好看,纪枫痴痴地看着。

    当他目光下移,注视到叶烛缺失的左腿时,心里的阵痛才将他拉回现实。

    倘若是我陪在阿烛身边,绝不可能让他被人砍断左腿!

    纪枫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叫自己平静下来。

    还有办法,嵩山派的易骨经可以修复筋骨,也可以让断肢重生。

    他走到山洞的一角,那里叠放着一堆皱巴巴的纸,是他从溪水里捡来的易骨经。经书已经干透,但由于泡过水,上头的字迹已经看不太清。

    纪枫借着烛光细细看着,眼睛很快便酸痛得厉害。

    他看了眼才摘录两页的易骨经,揉了揉眼眶,继续仔细摘抄起来。

    不管怎么样,我一定得让叶烛练成这个。

    孙敬业是孟津县有名的郎中,他年过花甲,为人做事勤勤恳恳,医术在方圆百里有口皆碑。

    这日,他照往常一样起了床,才走出门,便被一人拦住。

    那人样貌倒是人中龙凤,但穿着打扮根本不堪入目。那身衣服脏兮兮的,到处是一块深一块浅的污渍,跟乞丐似的。

    他个头高,脏兮兮的衣服在他身上小了一圈,袖子只到小臂,下摆露着肚脐,看着就不是他自己的衣服,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捡来。

    医家讲究望闻问切四诊,孙敬业只望了纪枫一眼,便知道他的状况。

    这人气血旺盛,体魄健壮,根本是健康得过了头。

    不过,能干出在街上捡别人衣服穿的事,还神经兮兮地站在自己屋门前,多半是个先天的痴傻儿。

    “脑子里的病,我治不了。”孙敬业说了句,便不理会他,往医馆走去。

    纪枫却举起了背在身后的手,一个麻袋罩上了孙敬业的脑袋。

    等孙敬业再度睁开眼时,已经到了山洞里。这一路过来风驰电掣的,他的衣服已经被刮得歪七扭八。

    看着面前那个穿着叫花子似的“痴傻儿”,孙敬业暗自心惊。

    痴傻不要紧,痴傻但功夫很高,这就有些吓人了,毕竟傻子的脑回路和正常人不一样,谁都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来。

    孙敬业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便觉得胸口一紧。纪枫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丢在地上的草席前。

    “治好他,银两我会给你。”

    声音听着倒还正常,不像是很傻的样子。

    孙敬业定了定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张简陋的草席上,躺着个人,身子很单薄,哪怕盖着被褥,也没比地面高出多少,薄得跟张纸似的。

    他的面色也很差,唇上血色全无,双颊上却是一片绯红。孙敬业探出手,在他的额头上探了下,果不其然,烧得厉害。

    “生了什么病?”孙敬业问道。

    “是剑伤。”纪枫掀开被褥的一角,将渗血的肩膀给他看,“这里有一剑,还有腹部,也有一剑。”

    孙敬业伸手掀开叶烛的衣襟,一道深长的伤口映入眼帘。他用手指往伤口处按了按,昏迷不醒的人反射性地皱了下眉。

    一只手猛地擒住了他的手。纪枫没好气地看着他,喝道:“干什么!”

    “看看他伤势如何。”孙敬业不慌不忙道,并不打算和这个傻子置气。

    纪枫迟疑地看了他一眼,悻悻收回手,问道:“那伤势如何?”

    “伤口太深,发热也因此而起。若要救他,需将伤口用针线缝合。”孙敬业道。

    “用针线缝起来?岂不是会落下很大两道疤?”纪枫问道。

    “那也没办法,救命要紧。”孙敬业说着,将被褥完全掀开,又查看起叶烛腹部的伤势。

    半晌,他心里有了定数,对纪枫道:“你这儿可有针线?只要将他伤口缝起,高烧也会自然褪下。”

    “有没有不留疤的线?”纪枫问道。

    孙敬业诧异地看着他,疑惑道:“留不留疤有何干系?他身上的疤这么多,也不差这两道……”

    他说的便是叶烛腿上层层叠叠的疤痕,哪料此话一出,纪枫脸色突变,双眼睛瞪得血红,一个箭步冲到孙敬业面前,单手掐着他的脖颈拎起,像提一只鸡。

    “你敢说他身上的疤多!?”

    孙敬业被吓得浑身哆嗦,心里直懊悔,不应当和这个傻子顶嘴。

    他颤颤巍巍道:“不、不留疤的线、是天竺鼠的尾、尾巴筋,得、得去汴州城、才能买到。”

    汴州城?纪枫在心里计算了下行程,说道:“给我一天时间,我去汴州城买来。”

    “一、一天恐怕来、来不及!”孙敬业大声道。

    “那半天!”纪枫道,“你替我照顾好他,倘若他死了,我要了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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