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萧关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不紧不慢伸了个懒腰,才道:“不必。”
他的眼神从一旁破铜烂铁上闪过,方才他刚看在眼里时就觉得不堪入目, 现下也没好到哪儿去, 干脆移开眼,眼不见为净:“走, 带我去神武营兵器库,看看还有没有能用的兵器。”
大柱一直不错眼地看着他的动作,自然知晓他为何会有此一言,犹豫一瞬, 到底没有说什么, 将人带到位于校场边的兵器库。
兵器库倒是不小,里面却空荡荡,只在库房一角随意堆放着几个兵器架, 上面也没多少兵器,倒是地上还散落着一些刀剑和长弓。
雁萧关面无表情, 随意捡起一把长枪在手上掂了掂, 只觉轻飘飘的,再垂眼一看, 目之所及的长枪几乎都锈迹斑斑。
大柱脚掌在地上搓动, 犹豫着道:“殿下,还能使吗?”
“显然是不得用了。”说完也不等身边人反应, 又拿起一把弓,搭箭引弓,也未瞄准,箭便直射而出,正中一旁一架空荡荡兵器架顶上横杆最中位置。
哐当。
兵器架摇摆两下, 终于不堪重负,四散落地,激起一片尘土。
雁萧关反手将弓拿至眼前,将弓弦一扯又一松,道:“弓箭也是,稍微用些力就得废,不过若是军营里军匠手艺得当,修修倒还能使几年。”
大柱虽是个小兵,可十几岁就从军,直接入神武营为辎重兵,也曾亲眼目睹陆青雄的风采,虽未上前线,可方入营时,训练却未落下,就算后来物是人非,到底操练了这么多年,眼力还是有的。
雁萧关的动作看似寻常,可方才一箭属实惊人,在弓箭已近废弃的情况下,不只能将箭射出,还能稳稳射中目标,无论是力道还是准头,都是顶尖,就是原来的神武营,能做到这点的也没几人。
不过他却看不出此时雁萧关到底是满意不满意,见他面色淡淡,大柱搓了搓手,狠狠心咬牙将挂在腰间的刀取下,递给雁萧关。
那动作跟壮士断腕也差不离。
雁萧关接过一看,登时扬扬眉,手中刀看着虽也上了年头,却称得上锋利,想必主人费了大心思保养。
他侧头看向大柱,眼中疑惑神色没有遮掩。
大柱连忙道:“神武营这些年无作战机会,操练也是随意应付,”说到此处,他偷眼瞧着雁萧关面上神情,见他没有露出异样,才又继续,话也说得顺当了些,“兵器库的兵器历来由杜将军把管,从不曾让弟兄们进来,杜将军事忙,想必无闲心照看兵器,无人看顾,自然便锈蚀得差不多,不过营里倒还剩一些尚存志气的兄弟,当年入营发放的刀兵都没废弃,爱惜着呢。”
他挠了挠头,近三十的年纪,脸上早已刻上岁月痕迹,此时麻木又无奈:“且当年会入神武营的兄弟,几乎都是北地过来的流民,本就贫穷,凭自己本事难能弄来铁器,刀兵算来也是一笔财产,若要买来,得花不少钱,凭这点,兄弟们大都颇为爱惜。”
雁萧关明了他的意思,这是在暗示他神武营的兵士也并不是都丧失了斗志,只是领头人不是个好东西,他们便只能得过且过。
雁萧关却没有对他的话作出任何回应,只将刀随手还给他,淡淡道:“兵士操练,刀剑并不适用,还是得用长枪。”
大柱有些失望,却未多说,只点点头:“殿下说的是。”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雁萧关伸手拍拍大柱的肩,吩咐道:“喊人来挑些得用的长枪出来,分发下去,日后操练就用铁枪。”
大柱眼一亮,当即重重应声道:“是。”
日头高挂,酒菜摆满桌案,可围坐在桌案两侧的人却俱没个好脸。
杜知乐将酒壶端起,双手捧着,将梁施琅案前的酒盏斟满,说道:“梁将军,现下可如何是好?”
梁施琅在他面前也不遮掩真实性情,当即便冷哼一声道:“能如何?他可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他放了话,我们自然得照做。”
杜知乐急了:“那可是近十年的军粮,一时半会儿我们怎么能凑得齐?”
他这一声“我们”意图昭然若揭。
梁施琅瞥他一眼,也不拆穿他的心思,随手从面前盘子里捻起一块肉片,放进嘴里,恶狠狠地咀嚼:“本以为让他去神武营,有你盯着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没想到他倒是干脆,直接将棋盘掀了,这会儿倒将我们置于被动。”
杜知乐蹙紧眉:“神武营负责账簿的人是吴涛,他是我的人,账做得滴水不漏,若是如先前所想,只管将做好了手脚的账簿交到五殿下手中,他绝看不出来其中问题,可现下他将我与吴涛皆赶出神武营,我们再想使手段也没机会。”
见梁施琅无动于衷,他眼中闪过一丝冷笑:“五殿下当众让我们将军粮还回去,定然不是说说,我与吴涛又皆不在神武营,可管不住他查账,到时近十年来年年往禁外营送的军粮数目怕是藏不住。”
梁施琅这下终于变了脸色,先前他觉得雁萧关不过只是一个浪荡纨绔,就算进入神武营,成了神武营的统帅,也不会妨碍到他,唯一不便之处便是他不能再明目张胆从神武营口中夺取军粮,未成想此时却面临将往年吞下的好处如数吐出的局面。
他心中暗想,莫不是先前他与宣潭京劝说雁萧关接掌神武营时的话被当了真,想到此处,就算此时焦头烂额,梁施琅也忍不住在心中哂笑一声,不过是个酒肉纨绔而已,就算想要得一批忠勇悍将,他有那能力吗?
想到此,他心中微松,面上也好看些,可说出的话却让杜知乐面色大变:“这些年你也在其中吃了不少好处,别同我废话,自个想法平账,至于禁外营?”
他从鼻腔中发出一丝冷笑,将酒盏端起呷了一口,不顾杜知乐焦急不安,慢吞吞道:“明日我回梁府一趟。”
这些年梁府中人日子过得舒坦,不止宫中有皇后娘娘和太子撑腰,又因着他禁外营统领的身份仗势捞了不少好处,现下总也该为他出出力。
杜知乐惶恐喊道:“梁将军。”
梁施琅手一挥,淡淡觑他一眼,心中微转,他也没想将事做绝,这么多年来他二人狼狈为奸,联手将神武营当做板上鱼肉,吞吃不少好处,杜知乐手中可握着他不少把柄,也不能将人逼急了,便安抚道:“任凭他是翻天的真龙,可总有能镇压他的神佛,谁说军粮就是被你拿了,天都满朝权贵,神武营这些年来再没有往日威风,谁不想从中捞些好处,我们不过是下手快而已。”
说到此处,他住了口,至于杜知乐之后如何操作,那便与他无关了。
杜知乐暗中握紧手掌,看着梁施琅变得悠闲的神态,心中发狠,你不仁我不义。
雁萧关不是他能得罪的,可满天都的权贵又有谁是他敢胡乱攀扯的呢?若是事发,他定会落个两头不得好。
而他能够得上的大人物,可不正是眼前之人吗?
心中盘算未在面上露出分毫,他面上像是真得到提点,愁闷顿消,扬声哈哈一笑:“多谢梁将军出谋划策,杜某在此多谢。”
梁施琅端上酒盏迎过去:“行了,闲事莫说,吃酒。”.
午时过半,游骥才带着手下人回到神武营,刚到营门便发现今日营中似乎有些不同。
还没走近,里头近乎沸腾的喧嚣便扑面而来。
不只如此,守在营外的士兵也不对劲,面上虽麻木依旧,眼神中却透出了点兴奋,等他们走到了跟前,一士兵出列,朗声道:“游将军。”
连话音都叫平日里大了些。
游骥莫名,却只点点头,在田间忙碌了半日,又是碎石嶙峋的贫瘠土地,就算他们下了大功夫,说不定也只是做无用功,此时只觉身心俱疲。
本想如同往日一般,直接进入营场,士兵却又继续道:“游将军快些进去,现在营里正在发饭食,晚些要被他们抢光了。”
游骥心中更是疑惑,不过是发饭食罢了,日日都吃的杂粮窝窝,磕牙刮肠,勉强只能填肚子,哪里值得这么高兴?
士兵退回队列,方才有火头房的士兵过来同他们打招呼,说是已经为他们将饭食留着,换防的士兵今日搬粮草费了力,需晚些过来。
他们看来人满脸高兴,便多问了句,才知今日可不再是往日混杂着石粒的杂粮窝窝,一水的白面馒头,连往日舍不得拿出来的酱菜,今日也管够,还有放足了油水的菜汤。
嗅着隐约飘来的香味,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等着人来同他换防。
游骥领着同样满脸疑惑的手下走进校场,远远便见往日死气沉沉的士兵今日却欢欣鼓舞,正排成一列,在火头房前领饭,他们缓缓走近,士兵们未注意到他们,个个只伸着头往前看。
大柱神采飞扬,今日被雁萧关点出来之后他便一直陪伴在侧,此时雁萧关不动,他则帮着火头房的弟兄们分发饭食,每来一个兄弟,他便为其敞口大陶碗抓上两个大白馒头,然后便能得到一个笑脸,让他心里舒坦极了。
第32章
士兵一个个过去, 他不知发出了多少个馒头,蒸笼一轮一轮抬走,他也变得饥肠辘辘, 可却斗志昂扬, 又抓起两个往面前人碗里塞去,抬头一看, 撞上游骥面无表情的脸。
他当即一怔,随即脸上笑容更大:“游将军,你们回来了。”说着,他另一只手又往蒸笼里伸, 别人都是两个, 却给游将军碗里装了满满三个,辛苦半日,可别饿着了。
馒头白胖暄软, 还没入口便知美味,与往日噎人的窝窝截然不同。
自游骥进来, 雁萧关便注意到了他, 此时游骥垂着眼,以侧脸对着他, 缓缓勾起唇角, 雁萧关觉得这人有些意思,自己这么大个陌生人站在这里, 居然也不来问一声,这是故意无视他?
雁萧关抬臂摩挲下巴,阳光下五官英挺,轮廓硬朗,可面上神情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不过看大柱对眼前人的态度, 也知此人同杜知乐等人不是一丘之貉,他心中轻啧一声,佯作不知此人态度,肆无忌惮打量的眼神却没有收回。
视线扫过游骥捧着碗的手掌,那不像是一双握刀剑的手掌,倒是适合执笔墨,身形在一众士兵中虽不矮,却生着一张文弱的脸,打眼看来着实不像是个当兵的。
雁萧关的眼神犹如实质,任游骥不动如山,也觉芒刺在背。
雁萧关更放肆,饶有兴致地看一眼游骥皱起的眉头,待游骥忍无可忍地转身大步离开,才转而看向跟在游骥身后的一众士兵。
他们刚种完田,连布甲都没穿,只着一身短打,身上满是灰土,手上还沾着灰黑脏污。
被他凌厉的眼睛盯着,游骥能做到按兵不动,士兵们却忍不住心生骚动,一个个虽没有说话,却止不住地眼神交流,满心疑虑,细细看去,眼中还有防备,就算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告知他们今日,可此时神武营大变是明摆着的事,面前人是谁?要做什么?谁心里没个猜想,个个心头打鼓,只是碍于不明情势,忍耐着没有交头接耳。
大柱没看出他们心中想法,笑嘻嘻地分发馒头,直到所有人领完,他在身上随意擦擦手,走到雁萧关面前:“殿下,现下要用饭吗?”
雁萧关走过去:“行啊,你也一起。”
随手从蒸笼里捡出一个剩下的馒头,塞在嘴里,也不嫌弃简陋,吃得喷香。
一边舀汤、加酱菜的士兵对视一眼,放下心中忐忑,他们只顾着高兴,忘了单独为雁萧关准备饭菜,这会儿才险险想起此事,顿生惧意,没想雁萧关根本没放在心上。
大柱动作快,从旁拿过干净的碗筷,将酱菜和菜汤各打满满一碗,端到雁萧关面前。
见雁萧关同他点头,就乐哈哈蹲在雁萧关脚边,呼噜呼噜填肚子。
用完饭后休息片刻,雁萧关走上点将台,大柱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士兵们则凌乱散落在校场各处。
大柱脸色僵硬一瞬,笑意散尽,生怕雁萧关生气,又怕他觉得神武营的士兵不成气候,立即高声喊道:“列队。”
雁萧关周身无金玉环绕,一身简单黑衣,看着不似皇家子,倒更像是个落魄的武夫,只是那张桀骜英挺的俊容隐隐透出贵气,让人觉得格格不入。
此时雁萧关如刀刻的面孔上不再带着痞气,锋利的眉眼间带着一分威严,九分沉着,黑眸像是望不见底,缓缓从校场内扫过,霎时,士兵心中一紧,一改慢悠悠的动作,下意识加快步伐。
不多时,队列排好,只是高低不平,打眼看去只觉队列歪歪斜斜,人人站得随意懒散,还有不少士兵人站在队列中,上半身却歪着,偷眼往上望,胆子更大的甚至还在小声交谈。
大柱听着下面的窃窃私语,心中焦燥,可他只是个小兵,心中知晓不对,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小心翼翼看向雁萧关。
雁萧关一言不发,身姿笔挺。
一股逼人气势陡然在校场蔓延,下面的士兵察觉出变化,沉默如波涛势不可挡传递,校场渐渐变得鸦雀无声。
寒风呼啸中,雁萧关一一看过台下士兵,布甲破旧,骨头支棱在皮下,瘦削又沧桑。
士兵纷纷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偌大校场唯余风声。
雁萧关面无表情,无人敢猜测他此时心中所想,直到他与一双黑眸四目相对,那双眼睛平静淡漠,却没有退开,雁萧关侧脸坚冷桀骜,眼中却划过一丝笑意,突兀开口道:“方才你们之中的某些人不在,或许还不知道情况,现下我在此重申,自今日起神武营不再有杜将军,吴副将,一应士兵尽皆归我统帅。”
“我乃当朝五皇子,雁萧关。”
满地黑沉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间或能听到其间掺杂着的低声惊呼,又在雁萧关缓而平的目光注视下,逐渐恢复平静。
平静的甚至有些麻木。
未等气氛回归沉闷,雁萧关大步走至点将台最前,目光郑重地在人群里逡巡一圈:“神武营当初的悍将有些随陆将军以身殉国,极少数侥幸留得性命的则分散各处,只剩你们,其中多是神武营当年的辎重兵,另一些则是因无处可去而参军入伍,种种机缘巧合之下,诸位组成了如今的神武营,”
他停顿一瞬,话音转厉:“虽身负神武军之名,可诸位心知肚明,你们之中有多少是在混日子,没上过战场,也不堪一战,如今我既成神武营都统,不可能放任你们瞎混,从今以后,想留在神武营,行,认真操练。”
语调一转,在士兵惶恐的眼神下,雁萧关勾起唇角,一字一句道:“可若是惫懒不勤,那便从哪儿来…滚哪儿去。”
他的话斩钉截铁,校场彻底变得死静,今日他收拾吴涛和杜知乐太过迅速,其中果决许多人都看在眼里,深知他并非玩笑,不少人心都紧了紧。
雁萧关收回目光,笑容随即变得吊儿郎当:“不过若是能经受住操练,不说别的,只要我在一日,就能保你们衣食无缺一日。”
大柱倒真有些鬼机灵在身上,见气氛沉寂,他连忙接嘴:“殿下,今后日日都有今天这么好的饭食吗?”
他这话虽糙,可听到此言,下面呼吸声都粗重起来,人生在世,普通百姓想的不外乎衣食无缺,若是吃穿能好些,那便是做梦一样的好日子。
午时的饭食在贵人看来上不得台面,却是底下有些士兵这辈子头一次吃到的好东西,若往后日日如此,他们就是拼了老命也要留下来。
“自然。”短短两个字,掷地有声。
不少士兵纷纷握紧拳头,有人心中甚至开始猜想日后的操练他们能不能跟得上?
不等士兵再多想,雁萧关随手点出人群中最高的十位士兵:“你们,先站到最右侧。”
被叫出的士兵有些莫名,却又不敢违逆他的命令,迟疑着从队列中走出,只是他们摇着头左右看了看,却分走到了两边。
雁萧关面色一僵,这显然是有部分人根本分不清左右,不过他很快就缓下脸色,道:“寻常人一般用右手拿筷子,另一边则是左。”
走错的人神情紧张,见雁萧关未曾发怒,连忙走至另一侧。
等他们站好,雁萧关又继续点人,最后被点出来的足有六十人,等他们都站好,雁萧关下令:“接下来,所有人以高低为序,以站出来士兵为基准,重新列队。”
不再单独安排,所有人都变得慌乱,可方才雁萧关给了他们下马威,又有吴涛和杜知乐的教训在前,他们不敢耽搁,着急地开始走动。
可校场足有近六千人,一人发出声音,便引出一串来,登时嗡嗡声响成一片,雁萧关却没有再说话,也未曾呵斥,只抱臂看着他们,神情无动于衷,任凭下面乱糟糟推搡成一团。
无人看见之处,他眼角余光时时注意着底下人的反应。
大柱恨不得拍着大腿咆哮,却又不敢,忍不住再三再四偷瞧雁萧关,见他当真没有指挥的打算,狠心猝然从点将台跳下。
他方才站在高处,凭借地势之便将下头场面尽收眼底,心有盘算,立即阻止他最近的一群人无头苍蝇一样的动作,一个个按着列队。
有人引领,很快,他所处的一片都围拢过来听他指挥。
偌大一处校场,不可能只有大柱一个聪明人。
见状,很快又有几个精明的士兵越众而出,将身边的人招揽至一起,按照高矮排序,然后划至队列。
雁萧关眼角飘过一抹笑意,微不可查却不容忽视,随即,他的眼神旁移,落在一直未曾动作的游骥身上,饶有趣味上下打量他。
芒刺在背再现,游骥面无表情的脸终于绷不住,眼中忍无可忍浮现憋屈,破坏了他面上一贯的平静。
雁萧关一寸寸挑高眉,毫不掩饰他的恶趣味,眼神直勾勾的,里面明晃晃写着:“我就这么看着你,有本事你就一直不动。”
游骥狠狠深呼吸,待将气喘出,他才转过身喝道:“前后左右对照身高,列队。”
第33章
用了半刻钟, 队伍就排成六十列,虽然有个别显得有些突兀,整体看来却能过关。
雁萧关满意地摩挲下巴, 他原以为得用半个时辰, 没想到比他预想要好上许多,他看向方才组织士兵排队的那些人, 见他们跟着混在队列里面,他伸出手一一点过他们,“你们,”就当被点到之人心生忐忑时, 他含着笑意的声音顷刻转变为天籁, “今日起,你们便是你们所属队列的队主,队里所有士兵皆受队主管辖。”
大柱眼神一亮, 他个子不高不低,混在士兵中毫不起眼, 武力值也不够强, 从来都是军队最底层的小兵,只凭着厚脸皮和好口条才能同周围人打成一片, 这会儿却一举跃升为队主, 手下足有近百人,他当即挺胸抬头, 只觉自己是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个。
与其他人不同,游骥仍面无表情,神色间不见一丝激动。
雁萧关见他不喜不悲,顶着他微微不耐的眼神,转向他, 轻佻地勾了勾手指。
极其不庄重!
游骥脸一黑,片刻后到底还是抬起脚。
雁萧关从点将台上跳过去,一把揽过他的肩:“游将军,是吧?我初来乍到,吴涛和杜知乐又被我撵走,听说这会神武营里只有你一人有将军衔,日后就是同袍,愿不愿意同我说说你这将军职是个什么来头?”
游骥肩膀崩起,用了些力,却始终挣脱不开,勉强转头与雁萧关对视片刻,终于开了尊口:“末将不过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号将军,不足挂齿。”
他不欲多说,雁萧关却偏偏要问:“将军职可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差值,小号将军现下虽不能开府置官署,可若有机会担任都督职,可就能设立府属,多少人可望不可及。”[注1]
雁萧关哼笑一声,终于松开手,背过手掌绕着游骥转悠:“我看你年纪轻轻,顶天就二十出头的年纪,游将军年少有为啊。”
忽而,他顿住脚步,板起脸,严肃地自我反省:“我直接称呼你为游将军,是不是有些不敬?就是不知将军军号为何?”
熟人也就罢了,若是不相熟,将军之间称呼多为军号。
游骥脸更黑:“殿下说笑了,末将未有军号。”
雁萧关极其明显的一怔,拍拍他的肩头:“放心,跟着我混,准能给你挣回一个响当当的军号。”
游骥语调僵硬,话几乎是从牙缝挤出来:“不劳殿下费心。”
不等雁萧关再说出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游骥脸冷冰冰,硬邦邦道:“若殿下无事,末将先归队。”
雁萧关伸出手,却没来得及拉住他,只遥遥喝道:“让你以将军军衔做队主,是不是有点委屈游将军?”
游骥停下脚步,微侧头,回道:“殿下未免太过高看末将,殿下公允,队主正适合末将。”
若不是雁萧关听出他话中的咬牙切齿,说不定还真信了。
看着游骥的背影,雁萧关眼中闪过一抹幽光。
游骥或许名不见经传,可他父亲却是国子学的国子博士游岑极。
游岑极官职虽不高,却深耕国子学数十年,名下弟子无数,担得起一声大儒,且他名声虽响却无意在官场高升,一心治学,声望愈显,族内子弟受其教导,多也不愿为官。
游家甚至未在天都置宅,游岑极吃住都在国子学校舍,游家子弟则待在云州老宅,举族上下一门心思闭门研学,满族文名闻名遐迩。
跟在游岑极身边的唯有他的独子,也就是游骥。
游骥生于这样一个书香门第,初始却一直没传出什么文名,一直到十岁出头的年纪,才横空出世,与清谈大家辩过数十个来回,最终险险胜过,至此才名远扬。
可或许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待再出现于众人视野,游骥只能凭借当初扬名的一场清谈谋求官职,清谈却早已时过境迁,最终,还是受其父亲庇佑才进入禁卫军。
天才变庸才,泯然众人,无人再多关注他。
时光荏苒,游骥从禁卫军的殿中将军到神武营不起眼的小将,至今已快两年。
数年前的那场惊艳清谈再不曾被提及,唯一的用途便是作为敲门砖,让游骥能顺利进入官场。
寻常人怕只当游骥入神武营全是巧合,可偏偏雁萧关从未曾漠视神武营的种种,此间偶然到底是真是假,在他心中还未下定论。
远远看着游骥的背影,雁萧关眼中浮起戏谑,冷不丁朗声答道:“本殿下可不是公正的人。”
声音不止引得游骥脚步顿了一瞬,士兵也不解其意,意外地看向雁萧关。
雁萧关却径自望向士兵队列,缓步移动,此时校场上大部分队列都已有队主,正昂胸站在队列最前,可其中却有几列最前空荡荡,显然队主之值正虚位以待。
见他的举动,众人霎时明白他接下来欲做何事,这下,士兵也没有心思再猜想他方才所言含义,他视线移到哪,众人眼神便齐刷刷跟着看过去。
尤其是没有队主的队列,士兵们连眼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他的动作,反应快的心里开始急促跳动,队主空缺,也就是说他们每个人都有机会,现在就看雁萧关选择谁。
雁萧关没让他们多等,话音清晰直接:“我是个混不吝的,又是初来乍到,不清楚诸位实力和脾性,自然是看谁顺眼,便选谁做队主。”
闻言,等着的士兵心悬得更高,心跳声都快到喉咙眼,被众人目光灼灼地注视,雁萧关一双眼从人群中扫过,溜溜达达走过去,不出意外对上一双双期盼的眼神。
雁萧关募地停住脚,指尖指向一人:“你,出来。”
被选中的人满脸不可置信,生怕雁萧关后悔一样,踉跄着快步走出队列。
“姓名。”
“朱尔。”男人满腔激动,喊出自己名字时声音都劈开了。
“行,站到你队列最前。”话未落,雁萧关已迈步走至另一列。
又点一人出来:“姓名。”
“王福。”
一个又一个,直到最后一列,每个人都随着他的动作转动着脑袋。
就是刚才没被点到名的士兵,此时眼珠也挂在他身上,虽自身与队主之位失之交臂,心里免不得失望,可却也好奇哪些人能得到雁萧关的青睐,尤其是最后一列的兵士,一双双眼睛冒着钩子,恨不得直接将雁萧关勾到面前。
雁萧关顶着堪称火辣的眼神,靠近又远离,不等士兵疑惑,他便道:“此列我已有安排,待到明日,你们队主会随我一同过来。”
啊,只看眼神,便能瞧出他们的失望。
走至最中,雁萧关收敛脸上不正经的笑意:“想来未被选中的人心头定有不满,成为队主的各位或许正心中窃喜,不过,诸位若觉得日后能高枕无忧,便大错特错,自此日起,训练跟不上的,受罚;队主不合格的,换人并受罚;以队为整体,操练成果排在最末尾,受罚。”
一连三个“罚”字,将所有人心中的杂念敲的粉碎,人人绷紧心弦,纷纷站直身体,生怕成为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雁萧关幽暗的眸子想扫过人群:“每人都要记住此时所在位置及周围面孔,往后训练日日如此,切莫站错地方。”
话毕,不等士兵们慌忙转头四顾,他伸手往后一挥,指向校场旁:“现在,队主都有,在你队列中挑出五人,将队里所有人的长枪拿回,接下来我们将以长枪进行操练。”
随后,他不再言语,只沉默注视着士兵的反应,其中有手脚慢的,更多却反应迅速,显然近十年的蹉磨并没让神武军彻底荒废。
雁萧关锋利的轮廓细微地松懈,一炷香后,所有人手中皆握有长枪。
长枪训练主要以拦、拿、扎为主,拦、拿枪法,是挡拨防御之法,扎枪则为进攻之法。[注1]
雁萧关正暗自满意此次神武军的反应,眼前突兀出现一柄系着红缨的长枪,抬眼看去,大柱犹豫的笑脸正在他不远处。
大柱心中忐忑,这可是他特意挑出来的枪,是最好的一柄,也不知能不能送出去?
雁萧关笑看他一眼,未曾想今日无意间挑中的士兵竟真是个处处着调的,没有推拒,他抬臂接过长枪:“多谢。”
大柱受宠若惊挠挠头,咧着嘴转回身。
要带出凶悍的兵,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身先士卒,身为主将,其一举一行都会影响士兵的斗志和英勇,主将若是个甩手掌柜,手下兵士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精兵悍将。
筹谋数年,雁萧关绝不想要一群废物。
他心中汹涌,面上却不动声色,猝然高声下令:“分散,每人前后左右相聚一枪半距离。”
众人听令,立即往外散开,不过此次却耗费许久才停止动作,只是待雁萧关一眼看去,却见队伍歪歪扭扭,有的甚至已靠近营地大门。
雁萧关挑挑眉,又咽下心头呼之欲出的话,才开始训练,慢慢来。
第34章
他将枪在手中转过一圈, 手握枪杆,脚步跨开,枪尖猛地往左下画出一道弧线, 同时沉声喝道:“拦。”
“拦。”
这个动作主要是防御外侧攻击而来的武器, 所有人学着雁萧关的动作挥枪,动作拉拉杂杂。
“拿。”雁萧关手腕一转, 枪尖转而挥向右侧,并斜劈而下。
“拿。”士兵齐声跟喊。
“扎。”枪平直刺出,迅疾如猛虎下山。
“扎。”
一前一后,所有人动作尚算利落, 毕竟神武军虽多年无作战经验, 训练也应付了事,可就算是照猫画虎也能有个大概样子。
至于其中力道不够,站立不稳的混在其中也不算太过起眼。
可这只是开始, 半个时辰不到,雁萧关便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 从声音中便能听出他们已快到精疲力竭。
很快, 声音开始时断时续。
雁萧关收枪,转过身看向众人, 只见方才还勉强算得上横平竖直的队列早已歪歪扭扭, 有的人甚至正拄着长枪大口喘气,就是仍有勉力坚持的士兵, 握枪的手臂也在剧烈颤抖,脸颊上的汗珠更是大滴大滴往地上落。
见雁萧关面色冷厉,站在最前的队主纷纷提起气,声音更大,可他们身后之人无论心里如何想跟上操练, 费力做出的动作却连形都不具,纯粹是拿着枪在乱舞。
不少人偷偷看着雁萧关,他却始终未曾张口。
一时之间校场中只剩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息声,募地,游骥停下将□□出的动作,转身望向身后的士兵,少顷,他放下枪,拧眉思考。
雁萧关等着看他意欲何为。
几息过后,游骥平复完急促起伏的胸膛,喊道:“禀殿下。”
雁萧关一愣,紧接着同样喊道:“神武营没有殿下,只有都统。”
属实没想到雁萧关会有这么一句话,游骥神情都呆滞了一瞬,随即才无奈道:“是,都统。”
雁萧关扬扬下巴:“说。”
游骥眼中并无情绪起伏,纯粹只是说出事实,语气平淡:“士兵们气力不足,再继续操练也无成效。”
雁萧关迎着他的眼神,点点头道:“那你说该当如何。”
游骥没有犹豫,当即应道:“还当以提高士兵的体能为先。”
雁萧关眼中划过一丝笑意,众人见他脸色变化,心知游骥此举怕是正中他下怀。
不少人在心中哀叹,看向游骥的眼神夹着一丝羡慕,以雁萧关短短半日表现出来的脾性,游骥这番表现不止不会惹怒雁萧关,甚至反会更得他的青睐,高升只怕择日可待。
游骥却没想到这点,只平淡与雁萧关对视。
雁萧关将枪放至一边:“停枪。”
众人立即放下手臂,齐齐松了口气。
心都还没停回胸腔,雁萧关接下来的话却又让他们变了脸色:“以队主为首,现在立刻绕着神武营营地跑两圈,半个时辰内回来,如数发放晚食,若是不成,晚食减半。”
神武营的士兵在南山脚下呆了好几年,营地大小他们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一圈下来七里有余,两圈便是十五里!只给半个时辰,怎么可能跑回来。
经刚才一事,众人发现雁萧关并不是刚愎自负之辈,立即就有人想要提出异议,可雁萧关根本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一马当先往营地外跑去。
游骥,大柱反应最快,立即喊道:“全体都有,跟我跑。”
待到这时,其他队列才缓过神来,就是心中有所犹豫,可见其他人已经开始动作,他们不甘落后,咬紧牙关,个个憋足气迈动双腿往前追。
雁萧关那是从小在宫城天都跑大的,一开始是四肢着地,如狼一般奔跑,后来知晓自己是人,只凭双腿,速度也不亚于四肢疾驰,他再清楚不过跑动对体能的提高,这便是他让众人跑动的原因。
同其他人只凭本能奔跑不同,他的身体早已熟知如何跑动能更节省体力,此时,他一人在前,压着步子,呼吸平缓。
跑过转角时,雁萧关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队列,满意勾起唇角,虽然废,可倒是听话,如此,就算是群虾兵蟹将,他也能想方设法将他们的软骨头变硬了!
很快,神武军都陆续都跟了上去,毕竟都是大男子汉,任谁心中都有一股韧劲,不愿被看轻,更不想因为表现不佳,让雁萧关觉得他们懒怠而将他们赶出神武军。
神武营的士兵绝大多数都是北地流亡而来的流民,来到大晋朝,人生地不熟,无亲眷好友依傍,神武营不知是落脚之地,更是家。
离开神武营,他们不知该何去何从,只会落得个颠沛流离的下场,为此,他们就算拼尽全力也要留下。
很快,校场便空无一人。
偌大的神武营只剩下营门口值守的士兵,以及火头房的火头兵。
操练本与火头房无关,可雁萧关一视同仁,见火头房里还有年轻人,冷酷地无视掉可怜巴巴的哀求眼神,将仅有的年轻火头兵也赶去校场,随其他人一同操练。
此时伙头房只剩下几个老头,他们悄悄躲在窗后,遥遥望着士兵们挨训,不由拍拍胸膛,庆幸想着:“好在他们都已上了年纪,若让他们也去操练,怕是只需一日,不需要雁萧关将他们赶出神武营,他们就能先丢掉一条老命。”
或许雁萧关也是不想处理他们的尸体吧,火头兵心有戚戚。
一干上了年岁的火头兵,望着一干二净的校场,满脸沧桑,待灰土过境,为首的火头兵才转过身,挥着手臂吆喝:“还不快先去将今日的晚食准备出来,待会若是殿下,”他打了一个寒颤,连忙改口:“都统回来见我们连点饭食都准备不好,到时让你们卷铺盖滚蛋,我可不会帮着求情!”
“做数千人的晚食可不容易,半个时辰,得抓紧时间才成。”正说着,火头房外走来一道蹒跚人影。
人影越近,面貌逐渐真切,若说火头房剩下的人只是上了年纪,来人便就是真真正正的老人,满头白发,佝偻着脊背,脸上沟壑遍布,经过几十年的南北征战,南北两地几乎没有能活到这个年岁的人,就是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高门贵族中也少有。
来人身上满是泥灰,皱起眉,训话的火头兵连忙迎过去:“吴老,你怎么不跟着游将军一同回来?”
接过吴老手中的杂物,他念叨着:“方才游将军同我说你要晚些回来,还以为不会太久,却没想一晚就晚到太阳快落山。”
吴老接过旁边递来的一碗水,仰头饮尽。
火头兵见他喝得急,扭头吩咐道:“再端碗热水来。”
他自己则扶着吴老坐下,急忙走到灶头,端来温着的午食。
吴老摆摆手,推拒了热水,抬起眼笑了笑,他眼眸浑浊,眼神像是历尽沧桑,充满看尽世态炎凉的平静:“我将今日早食的杂粮粥带去了地里,午食垫了垫肚子,不打紧,小游就是爱小题大做!”
话虽这么说,他眼里却闪过一丝温情,透过半掩半露的白翳,恍然以为只是错觉。
端过男人端过来的碗盘,看清里面装的东西,他手一顿,明显吃惊:“往日午食不都只是随意应付吗?今日怎么这般丰盛?”
他垂下筷子,面色有些冷:“杜知乐和吴涛又闹什么幺蛾子?”
他显然是认定杜知乐和吴涛不怀好意。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无法反驳,毕竟在平民百姓一日只吃两餐的情况下,杜知乐和吴涛上任就欲以此为由,将生物营每日饭食减为两餐,后来虽不知因何缘故放弃了这个打算,可神武营也没得好,一日虽有三餐,可三餐加起来都不及原本两餐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未免被独立专行的杜知乐和狐假虎威的吴涛赶走,他们唯有咬牙忍耐。
若不是亲历今日神武营变化,他们也会如吴老一般,怀疑杜吴会让他们吃这么好,定然不怀好意,说不定还会认为是断头饭。
这么一想,刚才觉得雁萧关操练太过严厉的心态也拐了个大弯,忍不住开始在心头暗喜换了统帅。
有个火头兵连忙凑过去,他满脸喜气洋洋:“吴老有所不知”他手舞足蹈,口中唾沫横飞,摆起说书人的架势,将近日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吴老知他秉性,他话中定有夸大其词之处,不过见其他人听得津津有味,人人挂笑,他信了七八分,可尽管如此,他面上却没笑意,眉头微蹙,往下耷拉着眼皮,心不在焉往口中塞馒头.
从一开始,游骥和大柱就跟得紧,他们身后的士兵也喘着大气紧随其后,待跑出一里后,蜿蜒的队伍开始凌乱,可也勉强算得上前后一线,士兵们咬着牙,都还跟得上趟。
可一盏茶后,队伍里已有一部分士兵陆陆续续慢下脚步。
平日操练就是挥舞长刀做做样子,今日头一次改用长枪,长枪长一丈,尖头是铁制成,虽大多已锈蚀,可枪身却是用坚硬的稠木制成,两手俱上才端得住。
稠木硬度高又坚固,是制作枪杆最佳的木材材料,现在的神武营想要新的稠木铁头长枪,难如登天,兵器库里面的长枪是当年陆青雄还在时存留下的。
方才超练近半个时辰,枪身重,且许多人都没有用长枪的经验,只凭蛮力,早已体力不支,这会而又哐哐一顿跑,哪里还能坚持?就算心有不甘,可双脚却像是坠了铁,费尽全力也才往前挪动半寸。
第35章
人有千面, 营里自然也有体力强盛之辈,有的兵士甚至觉得跑步比操练长枪轻松许多,他们出校场的时间本就慢了一步, 只能遥遥跟在队尾, 见许多人压着步子跑,跟蜗牛爬一样, 受不住慢悠悠的速度,心生焦躁,心急些的干脆喊道:“队主,我可就不等你们了, 殿下下令半个时辰跑完, 我可不想错过今日的晚食。”
说完便甩开队列中其他人,拼命往前跑去!
有人见状,彻底压不住心中想要出风头的欲望, 开始有样学样,毕竟在今日之前, 队主们与他们一样, 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兵而已,只因雁萧关的青睐才能一跃成为队主, 若是他们能比队主表现得更好, 说不定能将现任队主给顶下来!
不少人都怀有这份隐秘的心思,一时之间, 队伍彻底乱了。
队主们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看他们跑远,无措至极,只能一下下往后看,又回头望向前面。
雁萧关早已不见人影。
队主体力还没见底, 只是被队里的士兵拖住而已,想到今日刚刚升任队主,决不能表现得太过不堪,否则可能会被贬回小兵,可又想起方才雁萧关曾说要以队为整体,心像是被火烧一样,不知该如何是好?
两难之下,有的队主狠心一咬牙,呼喝道:“你们在后面慢慢来,还能坚持的,跟我跑!”
另一些队主却难免犹豫,裹足不前间,队伍越来越落后,前路仿佛望不见尽头,终于,他们脚步慢下,回身指挥队里几位尚算强健的士兵过去将人扶起,相互支撑着慢慢往前。
能坚持到现在尚有余力之人,定然不是胡乱跑动,身体本能掌握了省力的办法,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便开始一点点引领着喘不过气的士兵如何正确的跑动,队伍悄然变得整齐。
雁萧关跑在最前,没亲眼见到身后情形,可猜也猜得到。
他转头看向一左一右的游骥和大柱,发现他们的状态居然还不错,他压在前面,边跑边问:“看你们似乎还有余力,要不要干脆超过我往前跑?”
大柱倒有些蠢蠢欲动,可见另一边的游骥沉稳依旧,便也闭了嘴。
雁萧关一边跑动一边说话,却连气息都没乱半分,寒冬腊月里,想要出汗所需的运动量不少,可他们今日已操练了半下午,就连体力显然还算不错的游骥,额角都已经在往下滴汗,大柱体力虽还没有枯竭,气息却变得粗重。
雁萧关可从头到尾没偷懒,大柱见他一点没觉得累,忍不住眼露佩服,呼哧着道:“都在跑步,怎么都统就一点都不累?”
雁萧关慢下脚步,退至二人中间,好整以暇道:“好奇?”
游骥没回话,大柱惯例捧场:“殿□□力强健,自然该比我们表现好。”
雁萧关被他明显拍马屁的话逗乐,轻笑一声,就着跑步的动作教授经验:“别看跑步看着简单,里面的关节多着呢。”
吊起听话诸人的胃口后,他却停下话头,偏头看向游骥,明摆着让游骥做他的话搭子。
游骥一步一吸,皱着眉无法忽视身旁的视线,他的呼吸还算平静有力,只是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先是费力喘息几口,急而深,然后才是勉强维持平稳的话音:“还请殿下不吝赐教。”
雁萧关满意了,也不再卖关子:“跑动时要注意呼吸,关键是配合步伐,像我们现在这样慢速跑动时,便三步一呼,两步一吸,口呼鼻吸,但若要快速跑动,便两步吸气,两步呼气,或一步一呼,一步一吸。”
他不只说,还有意识的加重了呼吸,让身旁人更好理解。
他说的方法并不难,尤其是在本就日日操练的士兵看来,更是简单,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做,很快发现跑起步来轻松许多。
发现有用,大柱只顾着傻乐,游骥却在平复好呼吸之后,边跑动便喝道:“呼气。”
两步后:“吸气。”
雁萧关扬扬眉。
他的声音洪亮,随在他们身后的大多数兵士都能听清。
“呼。”
“吸。”
命令越来越简洁,士兵们跟着他的话音呼吸,渐渐地,含着甜腥的喉头不再如寒刀刮过,单薄的喝声混入了其他人的声音,渐渐响彻碧空。
群山环绕间,散乱的队伍慢慢凝成一线,展翅高飞的鸟雀挥舞翅膀,跟随一路,随即振翅远去,人影愈小,齐声高呼却不改昂扬。
跑完两圈,回到营地,雁萧关仍在最前,正好看见火头房最后一丝烟火气散尽。
虽有雁萧关传授的呼吸方式,可第一次跑步便跑了十五里,越到后面越来越艰难,近六千人的长队还是不可避免变得零散。
雁萧关一马当先,在校场又等了小半刻钟,回到校场的也不过才四千来人。
校场里此时一片混乱,有人双膝跪地,有人躺平躺在地上,所有人都在呼哧呼哧大喘气。
雁萧关甚至还有闲心去火头房逛了一圈,火头房忙而不乱,饭菜都装在木桶中,木盖挡着,热气从缝隙里直往外冒。
见火塘火还未熄,他吩咐烧几锅沸水,灶头后传来应是的声音,苍老嘶哑,雁萧关心头一顿,可还未等他觉出异样,一旁火头兵便过来询问他:“都统,是否现在就将饭菜送出去?”
“嗯?”雁萧关转过身,背对灶头:“先别忙。”
等走出火房时,他一手拎着一桶水,身后还跟着两个火头兵,两人一起抬着一桶水,相同的厚实木桶,足有半人高,雁萧关面上无半点费力之色,火头兵脖间却鼓着一道青筋。
桶里往外冒着热气,刚烧好的热水烫口,不过还在此时乃是冬天,待士兵陆续回来的差不多后,滚水恰好能入口。
雁萧关当先端起两碗水,蹲在跪地士兵身前,将水递过去,轻声道:“先喝水润润喉。”
如天降甘霖,士兵双手抬起,一把接过来,咕噜咕噜往下灌,待喝完水,解了口中干渴后,才发现是雁萧关正带着几个火头兵给士兵一个个地倒水。
游骥和大柱见状,也上前帮忙。
忙忙碌碌许久,终于让回来的士兵都喝上了热水。
雁萧关插着手转悠,手边传来一股热气。
“都统,喝水。”声音硬邦邦。
雁萧关面露诧异,转头对上游骥面目表情的脸。
游骥垂着眼,端在半空的水却一直没收回去。
雁萧关笑笑,接过碗。
日头偏西,半个时辰已到。
瞧着校场中席地歇息的士兵们,虽然累得快没了半条命,但能在半个时辰内跑完十五里,已是难得。
雁萧关声音温和:“将晚食抬上来。”
此时,操练了一下午的兵士早已饥肠辘辘,闻着饭香,深深咽了咽口水,等火头兵抬着木桶上来,士兵发现晚食居然还是馒头,个个胖乎乎,引人垂涎,一旁还有菘菜梆子炖肉,不知多久没见的肉香飘进鼻腔,校场顿起一片腹鸣声。
游骥面上一抽,肠鸣声此起披伏响彻耳际,抬眼却见雁萧关正笑得开怀,他脸皮也跟着松了松。
腿不受主人控制,本是练站着都费劲,这会却支棱起来,一咕噜从地上爬下来,排起长列,望眼欲穿等着享用饭食。
这么好的伙食,怕是天都高门里头的管事也没有这么享受,半日操练辛苦顿时烟消云散。
雁萧关走在队列旁:“衣食你们日后皆不必操心,我说到做到。”
大柱带头大喊:“都统英明。”
“都统英明。”其他人纷纷跟上,声音里再没有午时的不情不愿。
被气氛所染,游骥板正的脸上也带上了笑意。
雁萧关等他们声音落下,才继续道:我对你们唯一的要求便是认真操练,跟不上,可以慢慢练,只要你们一日比一日有所进步,我承诺,绝不会将你们逐出神武营!
“是。”声音响彻云霄。
雁萧关满意点头:“吃饭吧。”
在雁萧关的有意为之下,士兵们心中对雁萧关的陌生疏离早已不在,纷纷高声应是。
排在最前的大柱已经领了饭食,他随意寻了个地方坐下,闻着肉味,止不住地咽唾沫。
菘菜梆子里只有两三片肉,大柱早已记不清他有多久没尝过肉的滋味,珍惜的夹起一片,他先在鼻尖嗅了嗅,满脸陶醉,好一会才往嘴里塞去。
“我怎么只有这么点?”一道声音突兀响起,吓地大柱筷子上的肉一晃,往下掉落,他手忙脚乱用碗接住,后怕地呼出口气,抬头往声音来处看去。
大柱对说话之人有印象,正是今日被雁萧关挑中的一位队主,此时正满脸通红,满眼不忿瞪视分发伙食的火头兵。
火头兵有些无措,手中舀菜的长柄勺哐一下撞在桶壁。
游骥正巡查队里士兵是否已全部回来,闻声蹙紧眉,在身旁士兵惊乱的低语声中,看向火头兵身旁的雁萧关。
雁萧关冷淡地看着出声士兵:“我吩咐的。”
士兵急怒的神情顿住,这才注意到雁萧关站在他面前不远处,已到口边的质问将出未出,他神情瑟缩却不忿,矛盾的脸都揪成一团。
雁萧关眼底升起一抹厉色:“我方才说过,队列是一个整体,队列整体排在末尾,受罚,身为队主,暂且不提本应身先士卒,身为队列一员,受罚之时,你绝逃脱不掉。”
第36章
他说的可不只是眼前之人, 眼神往长队中扫去,几名早早跑回的对主本以为会得到嘉奖,却等来这么一番话, 当即止不住心生忐忑, 垂下头,不敢再一门心思往雁萧关眼前凑。
他训的人满脸通红, 在他平静的眼神下,硬是嗫嚅着不敢出声。
不再搭理眼前人,雁萧关径自走到军营大门,远远望见十来个拖着双腿往回走的士兵。
他站定在营地门口, 静静等着, 士兵相互搀扶着走来,眼睛被热汗刺的生疼,之能勉强看见一高大人影候在营门处, 遥遥看不真切,便以为只是守营的士兵, 并没放在心上。
他们此时满腔惶恐, 回来得太晚,也不知会不会惹怒新官上任的都统。
等到近前, 一道已经变得熟悉的声音传来:“既已回来, 先去一边歇息片刻,待歇好再吃饭。”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 更没有另眼相待,可反倒让士兵们安下心,霎时热泪盈眶,亟亟点头,没有受到责难, 就算受罚,他们也认。
饭食自然只有旁人的一半,可在雁萧关的种种施为下,没人有怨言。
饭后整队,雁萧关一脚跨上点将台,在校场数不清的低语声中,他单手执起长枪,手腕微震。
嗡嗡!
枪身震动不已,所有人同时看向他,人群里若有似无得骚动登时一干二净。
“日后操练,诸位切记,上峰的命令说一不二,今日受罚队列,”雁萧关枪尖刺出,所指方向赫然便是朱二,也就是方才出声质疑饭菜过少的队主,“朱二,出列。”
朱二面色青白交错,口唇开合,欲要狡辩却不知怎么开口,雁萧关冷冷一个眼神看过去,夜色也挡不住的凌厉,心中杂念偃旗息鼓,朱二努力板直腰,往前跨一大步。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或许是没看懂雁萧关的脸色,上前一步,哭丧着脸跪倒:“殿下,一列队伍近百士兵,跑步操练拼的是速度,少数人拖后腿,难道队里其他人都等着他们,到时整队都没人合格。不更难看吗?”
见雁萧关没有阻止他,他胆子更大:“可若是我们当先回来,起码也能表明我们队列中不是所有人都不行,总不能因对立几个人不成,便拖着所有人一起受罚呀!”
这话倒是说得巧妙,分明是在挑拨体力好的士兵与体力不好士兵之间的矛盾。
雁萧关淡淡扫他一眼,慢声问:“你们也是相同想法?”
大柱早已经荣升为雁萧关在神武营中最大的拥趸,当即站出来,高声反驳道:“都是一个队列中的兄弟,便如都统所言,乃是一个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队列中部分人听他说后,脸色很不好看,只是隐于阴影中。
雁萧关一摆手示意他回去,跳下点将台来到最尾几列的队主身前:“你们呢?为了等队里的兵士,才没能在半个时辰内赶回来,委屈吗?”
最尾几个队列几乎所有士兵都只领了半份饭食,包括队主。
被问的人一怔,想起方才往碗里夹的薄薄肉片,眼眶微红:“回都统,不委屈。”
雁萧关募地笑了,眼中笑意荡开,锋利的眉眼不改桀骜,话说得毫不客气:“在场之人都是神武营的士兵,皆互为袍泽,袍泽说来容易,可诸位扪心自问,一个在训练时就只顾自己的士兵,若是有朝一日面临敌军,你敢信任他,敢与他生死相托吗?”
雁萧关已走到反驳队主一步远,话音干脆清晰:“若我同你一般,只顾自己享受,不顾手下哀鸿,你还愿意追随我吗?”
质疑队主唰地变色,当即失语,在雁萧关平静的目光注视下,忍不住回头看下队里的士兵,残阳微弱,还没到看不见的时刻,队里近百士兵排成一长条延伸而出,离得太远了,他看不清队里士兵的眼神,可他觉得里面定有不屑,他也知这或许是错觉,可离他最近的士兵他却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方才还因跟他一起提前跑回校场而喜不自胜,这时在他看过去之时,却也别开了视线,不与他对视。
他愣愣低头,眼中浮现懊恼。
雁萧关走过他身旁:“今日受罚的对列,记得负责将茅房扫干净,为营里整洁贡献一份力量。”
声音里的嫌弃呼之欲出,朱二没有预料到所受的惩罚居然是清扫茅房,目瞪口呆傻立当场。
雁萧关路过他时,瞥他一眼,疑惑地扬扬眉:“不愿意?”
“愿意,”朱二猛一个激灵回神,如蒙大赦,“谢都统恩典。”
雁萧关下颌紧绷一瞬,像是牙疼一般,随即挥挥手:“若明日能顺利跟上操练,免罚,若最后还是你们垫底,小茅房就由你们队承包了。”
“是。”
“今日操练结束。”雁萧关背过身,走向神武营大门。
游骥注视着他的身影,神情若有所思,大柱与他并肩跑了十五里,自觉他们已是共患过难的兄弟,溜溜达达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游将军,喊兄弟们收拾完好好休息吧,看样子明日的操练也不容易,总要恢复好体力才能应付明日的难关。”
游骥转头,面无表情看他搭在肩头的手。
大柱虽不懂尴尬为何物,此时却忍不住缓缓将手抬起,这下,游骥才若无其事偏开眼,大步走到队列前:“全体都有,自由活动。”
“是。”
士兵们散开,游骥能瞧见不少人眼神灼灼,只不过才一日的功夫,木然的士兵身上似乎有了些鲜活气。
不过也不意外,统帅赏罚分明,若是士兵好好表现,说不定能步步高升,美好的未来指日可待,就算不想的这么远,只看眼前的日子,明摆着也越来越好。
游骥缓缓输出一口气,身处人群中,免不得被他们感染,眼前是触之可及的变化,往日神武营充满沉默绝望,此刻骤然止住倾颓的趋势,覆灭前路不再,新途通往何处,且慢慢看吧。
游骥随意寻了个地方坐下,任落日最后一抹余晖洒在他身上,他一举一动都不慌不忙,同样的席地而坐,相较于旁边举止大咧咧的士兵而言,看起来要斯文有礼许多。
微暖的阳光被挡住,身旁落下一抹阴影,蹒跚的人影停在他面前,游骥看向来人,正是吴老,他没有动,只掀起眼皮往一旁看了看。
吴老失笑:“你个臭小子,还曾是读书人呢,懂不懂得尊老爱幼?”
游骥神情不动,语气更是平淡:“假的。”
吴老不跟他掰扯:“游小子,你今日跟着我种了半日地,又受半日操练,身体无碍吧?”
游骥身体放松,感受到身体虽虚软,却没到极限:“吴老别担心,都统布下的操练任务看着虽多,却没有超过我们身体承受能力。”
他摊开手掌,紧握又松开:“我有感觉,若跟着都统继续操练,日后体能定能大幅提升。”
吴老刚一直待在火头房中,还险些与雁萧关打个照面,又在伙头兵的怂恿下,窝在伙头房的窗后看了好一会儿,这时是见雁萧关离去,这才过来。
他沉默片刻,视线从游骥的手掌上掠过,少顷,他才状似随意地说:“那便好。”
而在他旁侧,游骥的眼神漫不经心看过去,从他耷拉着的眼皮上一闪而过,那双眼里的担忧像是挥之不去一般,深藏在眼底,只是吴老的眼神太过浑浊,几乎无人看清。
除了日日注意着他的游骥。
垂下眼睫,游骥忽又提及离去不久的雁萧关:“有五殿下做都统,带领神武军一同操练,说不定有朝一日能使神武军复归往日荣耀,就如当年陆老将军在时,神武军有朝一日终会成为大晋朝国之利器。”
他的话音虽平淡,可吴老与他打过好几年的交道,自然听着他话语中隐含的期待,他没有多说什么,面上几乎称得上面无表情,连同方才眼里含着的些许慈和也消失不在。
游骥没有在意也不意外他的沉默,吴老一贯如此,在游骥初来神武营之时,吴老就是出了名的孤僻老头,喜爱独来独往。
他是神武营中年岁最高的士兵,杜知乐之所以会留下他,可不是因为他在神武营的资历长,这么多年杜知乐供给神武营火头房间的尽是些糟粮烂菜,神武营之所以没有哗变,除了无处可去之外,还因为吴老能将这些破玩意儿变成能入口的食物。
到后来,一手好厨艺更是成为杜知乐和吴涛的专享,好在其他火头兵倒也从他那里学了几手,他时不时再指导几句,士兵们的伙食倒也勉强过得去。
可除此之外,就算是与他最为相熟的火头兵,也不知他来历,只猜测吴老或许很早之前便就是神武之人,只是不知他原本属于哪位将军麾下,他也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唯有脸上一道几乎贯穿整张脸的疤痕,表明着他曾也是从刀口舔血的人物,只是英雄末路。
怕提起他的伤心事,神武营之人也闭口不提对他的好奇,毕竟谁都有不想提及的过去。
游骥进入神武营快半年,与吴老打照面的机会都少之又少,直到游骥无意间在野外救下吴老,两人才熟悉起来,直到数年后的现在,游骥已是吴老最关心的忘年交。
第37章
打马回到小院, 雁萧关一口气喝完陆从南殷勤奉上的热茶,劈腿坐在胡凳上,往后一靠, 舒坦地呼出一口气, 然后给了陆从南一个眼神。
陆从南眼巴巴跪坐在他身后,一边给他捏肩, 一边低声下气的问:“殿下今日去神武营,情况如何?”
雁萧关左右转了转脖颈,微笑道:“我光说给你听,有用吗?明日一早随我一同去神武营, 亲自看去。”
陆从南激动的身体发颤, 手上动作下了死力:“我我真能去吗?”
坚硬的脖颈不觉痛楚,雁萧关舒坦极了:“我给你留了一个队主职位,你去之后定有人不服, 至于如何处理,你自个儿想辙, 受了委屈千万别来寻我哭。”
陆从南又想气又想笑, 最后到底还是高兴占了上风,他站起身在屋子里绕了两圈, 满脸遮不住的喜悦。
眠山月挥动翅膀跟着他在屋里绕圈, 看陆从南久久止不住激动,它却已累了, 猛振翅膀飞至雁萧关身上,在他肩侧挨挨蹭蹭:“宿主。”
它现下在小院里可放得开了,无法无天地跟陆从南打闹,无所不用其极同雁萧关撒娇卖萌,自觉已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 再不如一开始那么谨慎讨好,对雁萧关的称呼也由着性子来,大多数时候都叫宿主,毕竟是根植于程序的称呼,当它想要卖乖求好处时,则是宿主、爹一阵乱叫。
雁萧关一把抓过它,放在手心里揉搓,脸上满是畅快,看着挣扎不开的眠山月,笑着逗弄:“别说,忙完一天,有你这么一个小团子解压,还挺舒坦。”
眠山月挣脱不开,只能任由他揉来揉去,只挣扎着露出头,急切道:“肥料,宿主可别忘了让他们帮着制肥。”
他一双小豆豆眼里满是汹涌澎湃的斗志,造出大量肥料,刚好来得及为地里的冬菜施肥,等到明年春日田里收获满满时,定能让天都中人惊掉下巴,哼,到时候看他们还敢不敢嘲笑宿主和大哥玩泥巴、鸟粪?那是在玩吗?那是在做正事,分明是他们不懂!
恐怕到时候他们还会反过来吹捧宿主,仿佛已经看到想象中的场景,眠山月笑出了声。
它倒是高兴了,陆从南却觉得心中的喜悦不再满溢,一张俊脸苦兮兮的,他怎么忘了还有肥料一事,或许这便是有回报就要有付出吧。
为了顺利进入神武营,不就是挖鸟粪,他认了。
雁萧关用大拇指缓缓揉搓眠山月腹部的软毛,回复的倒是快:“放心,我都记着呢。”
眠山月笑眯了眼:“宿主最靠谱了。”
雁萧关闻言勾起一抹笑,手上力道大了些许,神情若有所思,肥料的好处他已亲身验证过,若是用于百姓田间,于民定有大利,他虽然无意于皇位,可若是肥料真的能大幅度提高粮食产量,等将之应用到大晋朝全境,百姓丰衣足食指日可待。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也不再是奢望,他那个皇帝老子和太子长兄定也高兴。
对他也有好处,毕竟现在弘庆帝和太子日日盯着他,找他的茬,等他为他们挣下这么一份足以青史留名的功劳,他们再看不惯他的做派,也得捏鼻子忍着。
显然,他已经忘了弘庆帝和太子之所以会寻他错处,全是因他太不着调。
手中无意识地拨弄着眠山月的绒毛,现在神武营中士兵操练主要以长枪为主,跑步为辅,半日即可完成,如此,剩下半日则可让一部分士兵继续照顾屯田,剩下一部分人则随着他与陆从南去收集泥炭和鸟粪。
手中有眠山月提供的泥炭分布图,再根据这段时间他挖泥炭的经验,雁萧关判断天都泥炭的存量确实不多,有士兵们帮忙,效率远远比他一人高,大概半月就能将泥炭挖完。
而依照他在沼泽活动的情况,沼泽泥泞不堪,要在沼泽泥中自如活动,体能不够可不成,就是他,在沼泽中滚了这么些时日,也觉体力有了不少进步,让士兵在沼泽中移动,也算是一种操练方法。
再安排一部分人去山上捡鸟粪,山石嶙峋,想在山间活动自如,体力与敏捷缺一不可,同样也是一种不错的操练办法。
这么一想,还真是两全其美。
只要能坚持下来,就是神武营中体力最差的士兵,到时也该算得上是一名合格士兵了。
挖出的泥炭和鸟粪用处自然不小,待制好肥料,让天都皇室贵族见识到肥料的成效,定能让他们趋之若鹜。
那时泥炭已经被他挖完,只要他不狮子大开口,为了名下田地更好的收成,天都高门显贵定不介意给他送点银子,毕竟,现下除了陆从南和嗷嗷待哺的眠山月,还有神武营足足六千个士兵等着吃喝,负担重,总得有个来钱的路子。
不然就他今日在神武营士兵面前放的大话,万一哪日他钱不够,可不能自打嘴巴,总不能厚着脸皮伸手朝弘庆帝和太子要银子。
想到此,雁萧关神情一顿,猛一下坐直身体,他总觉得他像是忘记了什么事情,这会儿想起太子才恍然记起,东宫巫蛊一案还等着他呢。
他立即冲惊疑不定的陆从南招招手。
陆从南满脸莫名走近:“殿下有事吩咐?”
雁萧关满满一笑,眼中是呼之欲出的不怀好意。
他方才想得美好,可在事情如他所料前,先得将朝堂里的不安定因素给踢出去,比如说已经起心欲谋害太子的元信安,还有与当年神武营全军覆没的背后推手。
“陆自心还没传消息过来?”雁萧关早已做好安排,并且与陆家有关之事,他从不隐瞒陆从南。
陆从南摇头:“未曾。”
雁萧关敲敲额角,陆自心与他一同长大,自小就跟在他身边,面上看着不着调,实际上很是靠得住,现下没传信,定然是元信安还没行动。
也不知是没寻到下手之机,还是胆子小?可元信安敢以巫蛊诬陷太子,会是胆小之辈吗?
“给他传信,让他寻些不相干的市井之徒,多往元府周围转转。”雁萧关轻啧一声,“他倒还坐得住,他能等,我可不耐烦。”
“殿下,他不上钩怎么办?”陆从南面上不安,眼中闪过犹豫,“万一他与当年的事情无关”
雁萧关拍拍他肩膀,耐心解释:“太子妃现下遭禁足,自身难保才没想起此事,等事情平静下来,元家幼子尸骨便是最大的把柄,她不会想不到,元信安也知这点,他定会再下手,我们只是推他一把。”
“而当年之事,神武营几乎全军覆没,其中定有古怪,陆老将军何等英武,就算他一时糊涂中了敌将奸计,他手中诸多良将,只要还余一人尚能指挥士兵,都绝不至于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雁萧关语气平静,眸光幽深,“如此只剩一个可能,便是当年神武营上下皆不堪一击,才会败的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甚至让前往望北关运粮的辎重营都来不及出兵相救。”
他沉沉地看着陆从南:“望北关距离两军对峙的岭水河畔,只有不到百里,骑马只需一个时辰就能赶到。”
“退一万步说,就算当时败得迅速,总该有人能逃出来,可偏偏无一幸存,唯有神武营内部崩溃一个解释,而能让神武营所有人同时出问题,你说,能是因为什么原因?”
陆从南面色惨白,喃喃低语:“军粮。”
“元信安正是当年的度支尚书,送往神武营的军粮都得经他的手,我不信他没有发现其中猫腻。”雁萧关放下手中听得入迷的眠山月,顺手给了它脑壳一个弹指。
在眠山月的惊叫声中,雁萧关缓缓道:“我要让他将所知道的全部吐出来。”
听闻此言,陆从南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可转瞬间神情又变得犹豫。
雁萧关何等了解他,便帮他开口:“你是想问,为何我还会一直盯着梁家?”
陆从南点点头,神情百思不得其解。
“我就说你一天只会玩,”雁萧关闭了闭眼,看着他这一副无知的模样,只觉心脏血液都不流通了,没办法,自己养出来的,他将气憋回去,“你还记得大晋朝的疆域图吗?”
陆从南一滞,顶着雁萧关的盯视缓缓摇头。
雁萧关只觉得手心痒痒:“当年神武营陈兵岭江,七万兵士于岭江边与北境大军对峙,军中一应粮草全由中江毫城供应,粮草在天都尚书省过一手后,再经望北关送往神武营手中,望北关守关的当年是谁,你还记得吗?”
陆从南并不是一点不记得大晋朝的疆域图,闻言立即在脑内搜刮一圈,才道:“当年望北关初始一直由梁家守关,可随着陛下荣登大宝,宣毕渊身负从龙之功,宣家日渐势大,望北关才由梁家一家独大,变为梁宣两家共同看守。”
雁萧关点点头,眉眼含着的冷厉让他的神情显得冷酷而阴沉:“不过宣家那时虽已由衰转盛,只是凭借地利往望北关插上一脚,可势力仍比不得梁家,望北关仍以梁家为主,若粮草真有问题,你觉得梁家会不知晓?”
第38章
至于梁家到底是主动往里面掺了一脚, 还是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雁萧关并不确定,可定与他们脱不开关系:“此次我就与你说个明白, 免得你一直糊里糊涂, 后面无意坏事。”
陆从南见他神情严肃,不免跟着正襟危坐。
“我欲将梁家和元家一网打尽, 太子是关键,此次元信安沉不住气主动朝东宫出手,乃是天赐之机,我绝不会错过, ”说到此处, 雁萧关忽而不怀好意一笑,“太子我要保,只是尘埃落定前他定会受些罪。”
陆从南点头, 穆然又问:“宣家呢?”
“宣家一直隐于幕后,这次且看他们能不能沉住气, 此次元信安会出手, 其中绝少不了宣家人的撺掇,只是到底是个老狐狸, 没留下把柄, 可就算他们不明着出手,草蛇灰线却藏不住, 当年之事不可能没留下证据。”
一桩隐秘中涉及的人越多,越不容易扫清种种蛛丝马迹,多方齐聚,但凡有私心,绝不可能完全拧成一股线, 总能逮住差漏,雁萧关心中思绪电闪而过。
陆从南听的眼中异彩连连,已经说到这种地步,他干脆问到底:“殿下有没有怀疑之人?”
雁萧关垂下眼,眼底是几乎快要凝成实质的阴霾。
当年宣家会异军突起,除了因宣毕渊身具从龙之功,还与另一人脱不开关系,宣富春-宣毕渊的胞弟。
宣富春没有为官的志向,却有一身做生意的天赋,凭借种种手段揽得滔天财力,随即将梁家势力从常城赶出去,将宣家祖宅所在常城囊于宣家之手,进而在望北关与梁家分庭抗礼。
可当年宣家只是个破落户,做生意的原始资金又从哪里来?
数年查探,雁萧关摸到了蛛丝马迹,种种线索皆表明当年宣富春能起家,全因他手中的一大批粮食。
粮食来自毫城,也就是雁萧关生母赫画歌母家所在。
数年前,毫城就是大晋粮仓,近七成粮食都产自毫城,每年收获粮食五成送往天都,两成留在毫城,剩下的被梁家仗势收揽进库。
当年正巧姑郡大旱,天都存粮运往岭水河边,再无余力拨粮救灾,只得发放皇榜,引众商人将粮食运往姑郡以救急。
宣家所在的常城与姑郡只一州之隔,他手中的粮食自然最先运到姑郡,高价卖出,从而积累了庞大的财富,以此为基,这才成为大晋朝数一数二的大商贾。
“宣家只有宣毕渊父子在朝中担任要职,又没有传出贪污受贿的风声,不然你以为宣家子弟怎么过得这么潇洒的?宣潭京日日花天酒地,可比我这个明面上的皇家子出手还阔绰。”
陆从南脸色僵硬,雁萧关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拍他的后脑勺:“你这眼神什么意思?”
陆从南嘟嘟囔囔地说:“难道不是因为殿下本就穷困潦倒吗?一点也不像皇家人。”
雁萧关眼一瞪:“我这是为了谁?若不是你们花用的太多,我能穷到这个份上?”
陆从南当即往外跑,生怕挨揍,边跑边狡辩:“哪里我是花用的多?养陆自心和陆灵珑两人才费银子呢。”
见他面色不善,陆从南声音更低:“以前月月找殿下要钱,也就近两年才有些用处。”
雁萧关面皮紧绷,吓得陆从南脚步不停,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屋内眠山月偏偏小鸟头:“陆自心和陆灵珑是谁?”
雁萧关敲敲它的鸟头,回道:“不过是另外两个不争气的玩意儿,不知道也罢,我懒得说,你要是好奇,问你哥去。”
眠山月似模似样地点点头,敏锐地发现他眼中的嫌弃和亲近,更生好奇。
这方,陆从南全身隐没在屋檐阴影下,虽雁萧关常说他是个吃白饭的,可他一身功夫是雁萧关手把手交出来的,怎可能真不中用。
雁萧关与陆自心联系,多是陆自心亲自来小院,他最大的本事便是不起眼,明明一身横肉,可就是有本事让人注意不到他,少数时间则是陆从南来回送消息。
陆从南没陆自心隐于众人的天赋,全凭身手躲过旁人,数年来也没让外人知晓雁萧关与陆自心有关。
陆自心没有在他长驻的住处,陆从南撇撇嘴,不用想也知陆自心去哪了,他惯不着调,这个时间,他只会去琦漪房厮混,顺便与陆灵珑互通有无。
想起陆灵珑,陆从南白嫩嫩的面皮转眼变得一言难尽。
好好一个小姑娘,小时候为了骗点吃的,日日跟在他与殿下身后哥哥长哥哥短,被雁萧关传授几手拳脚之后,恨不得揍遍满天都的地痞流氓,后来知晓殿下身份,也不知她那脑袋瓜怎么想的,居然生出追随殿下干出一番大事业的雄心壮志。
陆自心混迹市井,同各方地痞流氓打交道,汇集多方消息,陆灵珑也不甘落后,却是另辟蹊径,凭借小丫头的身份跑到琦漪房,成了个粗使丫鬟。
琦漪房可是天都出了名的青楼,她一个小姑娘也是胆子大。
小时放言非雁萧关不嫁,被雁萧关打的再不敢对他动心思之后,居然成了见一个爱一个的脾性,尤其是美人,无论男女,进了琦漪房,她简直是如鱼得水,乐不思蜀,琦漪房的小姐公子不知得被她祸害多少个。
想到此处,陆从南打了个寒颤,再不敢继续深想。
在他与陆自心二人才知道的地方留下暗语,他没多停留,可许是想到了自幼相伴的伙伴,回去时,他忍不住绕到了朱雀街,也就是琦漪房所在。
朱雀街灯火通明,尤以琦漪房为最,玉盏凤烛,高挂朱阁,娇声燕语不绝于耳。
陆从南食指扣在腰间的刀柄上,眼底盛着丝犹豫,说起来他与陆灵珑已许久未见,连他过生辰,也只收到陆灵珑送来的一盆珊瑚,人却没见着。
他停驻在琦漪房对面的屋檐下,周边人来人往,就算有人注意到他也不会觉得奇怪,琦漪房周围可不知有多少痴心人呢。
再说,天都寻欢客不知凡几,他也不过是掏不起银子的其中之一罢了。
透过廊檐往里看,并没看到熟悉的面孔,陆从南瘪瘪嘴,转过身。
身后是正对琦漪房的茶楼,几道人影说笑着往外走,茶楼里说书先生声音洪亮,似乎正说到激动处,板子拍得震天响,将他们发出的动静遮得几不可闻。
陆从南才回神,险些与人撞个正着。
他刹住脚,拧眉望去,只见几位身穿华服的男男女女正款步而出,他的视线却定在正中间那人面上。
明几许眉目清冷,轮廓流畅,放在一众俊俏男女中仍独树一帜。
刚出茶楼大门,明几许便感觉一道视线向他而来,他望过去,冷淡的眉眼含着一抹锋利与威势,陆从南呼吸一滞,连忙移开眼,方往旁看去,又是一惊,明几许左手边赫然又是熟人,还是前些日子在天都闹出大动静的闳予珠。
不等他反应,却有一道身影款款行至他身侧:“从南。”
陆从南惊诧的脸变形,哼哧出声:“赫小姐。”
来人居然是雁萧关生母母家的姑娘,她浑身掩在羃离下,羃离绢罗玉白,她又浑身着素白,周身无一件珠翠琳琅,身处喧嚣人群,却像是一抹孤魂。
陆从南看不清女子面貌,可在天都作此打扮,又有资格跟眼前这群高官贵族子女站在一处,只有赫宛宜。
她是赫家已逝嫡子留下的唯一子嗣。
赫宛宜声音温柔,显然与陆从南相熟:“从南怎么过来了?殿下也在吗?”她转头四顾,浅浅的话语声中隐着一丝期待。
陆从南低眉敛目,摇摇头:“殿下今日去了神武营,同士兵们一起操练了整日,疲了,遣属下出来买些饭食回去。”
赫宛宜垂下头,轻哦一声,她身形纤细,白衣挂在她身上,看着好不可怜。
明几许偏头看着两人谈话,眼眸微闪。
闳予珠却甚是关心,瞥一眼不动如山的明几许,她走了过去:“赫妹妹,好不容易请你出来与我们一聚,刚才还开开心心的,谁这么大胆子敢惹你不高兴?我定为你讨回公道。”
口中不饶人,一双利眼跟着往陆从南身上刮去。
与她对明几许的敌意相比,她看上去与赫宛宜极为亲近。
赫宛宜拉住她的手臂,温声细语说:“无事。”
明几许饶有兴趣地挑挑眉,他背对着茶楼里透出的烛光,神情看不太真切,可面前之人的神态却是清清楚楚,只见赫宛宜方将手搭过去,闳予珠连眉梢眼角都挂上一抹喜意,显然极为高兴赫宛宜对她的亲近。
见闳予珠不再喊着要为她讨回公道,赫宛宜才转头道:“从南,快先回去吧,别让殿下久等。”
陆从南恭敬垂头:“是。”随即转身快步离开。
赫宛宜却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人群,见确实没有她所期盼的人,才有些失望的垂下眼。
第39章
闳予珠拉着她回到人群中, 瞧出身边人情绪低落,她眼神微暗,沉吟一息后, 她眼神往身边人身上一转:“我见琦漪房今日殊为热闹, 现下还早,不如我们去琦漪房点几位小姐公子唱曲儿。”
几位公子闻言眼神一亮, 视线若有似无的落在明几许身上。
赫宛宜也不例外。
闳予珠垂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抽动一瞬,随即拳头紧握,掩住那点动静。
她眼皮微抬,连余光都带着挑衅:“夜姑娘不乐意?”
明几许与她对视, 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乐意之至。”
五日后, 天都北郊。
哼哧。
本该寂静辽阔的沼泽丛中传来几道奇怪的声响,惊地虫鸟乱鸣,好不容易才在沼泽中零星的枯枝上落脚。
泥泽冷不丁探出一颗脑袋, 黑黝黝的,脑袋左右转动, 五官瞧不太真切。
大柱猛地将手中东西一甩, 挂在背上,探起上半身:“艹, 真他娘累, 挖满一背篓忒费劲,老子手都快抬不起了。”
被声音惊动, 他身后接二连三探出几颗脑袋,见他手一挥,齐齐跟着他,背好背篓,深一脚浅一脚往沼泽旁泥地走去。
眼看坚实的地面就在眼前, 筋疲力尽的大腿又生出些抬脚的气力,大柱牙关紧咬,眼中想要扑过去的欲望呼之欲出。
忽而,另一边几道人影紧随而来,大柱面上满是沼泽泥,糊的他五官模糊,声音却挡不住,他笑道:“游将军,你们今日的任务完成没?我们队再跑三四趟,便可收工了。”
一众神武营士兵浑身气味冲天,闻言,皆露出一抹苦笑。
游骥下颌紧绷:“也快了。”
大柱心有戚戚地看着他,见他惯带的臭脸都快挂不住,忍不住偷笑一声。
这一笑,聚起的气力登时散得一干二净:“诶哎呀!”
大柱双手狂挥,拼命想维持不平衡。
换做平常,游骥定能撑住他,但他此时只堪堪维持面上平静,就是心有余,气也不足,只来得及往前跨一步,便顿在原地,平缓连连抽搐的肌肉。
大柱挥舞的手恰恰撞到一堵肉墙,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抱上去:“游哥,游将军,你可千万拉住我。”两脚乱蹬,激起漫天泥汁。
周围人神态紧张,想躲不能躲,身上泥点子铺了一层又一层。
游骥面上抽搐,后背背篓沉重异常,半边肩膀被扯地直往下坠,他后牙关紧绷,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松手。”
“游哥,千万别松手,游哥,救救我。”大柱五官扭曲成一团,简直快急疯。
“放手,”游骥的话从牙缝挤出来,“放”
扑通。
未尽之言彻底发不出来,两人扭成一团,跌进泥坑。
“原还以为我们这队是最快的,没想到还是落在了你们后面。”另一帮人缓缓靠近,你扶我,我搀他,为首的队主扬声招呼。
见没人应他,还奇怪呢,就见仰面躺平的游骥和大柱。
他一惊,大柱便罢了,游骥他怎么也想不到以端正持身闻名的人居然还能这么随意?
“你们这是?”他犹豫出声。
大柱哈哈一笑:“这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终于到了岸边,一屁股坐下来,大柱忍不住将身上粘着的污泥往下甩,一不小心甩在人身上,当即得来一句:“这个时候弄有什么用,待会儿再下去还不是得弄满身。”
大柱没管他,侧身撞了撞游骥的肩:“你说说,都统让我们挖这么多泥干嘛?”
游骥克制端谨的举止还残留着最后一丝体面,他□□不动地坐在地上,语气平平:“殿下不是说了,操练。”
大柱挠了挠鼻尖:“确实有用,经过这几日,我跑步都没刚开始那么累了,可这操练法子是不是有些过于离奇?”
“若只是操练,殿下怎么还让我们将泥送回神武营?还有”想起什么,话还没出口前,他的脸先皱起,“明日轮到我们去山上捡鸟粪,那东西,啧啧。”
游骥不搭理他,他的话仍滔滔不绝:“殿下不是皇亲贵族吗?怎也不嫌弃。”
游骥刚才还算勉强维持平静,听得此言,面无表情的脸上彻底绷不住,嫌弃得明明白白。
大柱挑开指尖的污泥,还欲说什么,冷不丁被拍了一下肩膀,他皱眉转头,吓得眼瞪大一圈:“殿都统。”
雁萧关蹲在他身后,笑道:“背后说人闲话可不是君子所为,你说是吧?游将军。”
游骥手一撑,从地上站起:“背后听人墙角更不是君子所为。”
雁萧关一手支在膝盖上,一手摇着根不知从那儿寻得的茅草根:“我可从没觉得我是君子。”
游骥被他堵的哑口无言,一把拎起旁边的背篓,跳进沼泽里。
雁萧关发出放肆的大笑声,笑声让游骥险些一个踉跄,好在深陷至小腿腹的沼泽让他免于摔个狗啃泥,见状,雁萧关笑得更加猖狂,边还伸出手遥遥指着游骥的反方向,高声道:“游将军,方向错了,得往北行,你们方才那处已经被挖完了。”
闻言,游骥头也不回转向。
大柱见雁萧关笑得快要直不起腰,生怕自己成为他接下来调侃的对象,连忙起身问道:“殿下,我们那边挖完了吗?要不要也换一处位置?”
雁萧关摆摆手:“你们那里还早呢?再挖两天也挖不完。”
他的话未免过于武断,可神武营的士兵却丝毫不曾怀疑,这几日这个场面已重复上演了许多次,初始还有疑惑,现在他们只管跟着他说的办就是。
见身边士兵陆陆续续跳下沼泽,雁萧关也没闲着,他一个人挖出的泥炭,比小半队神武营士兵挖出来的还多。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沼泽深处,大柱直起腰:“都统这一身使不完的精力属实让人羡慕。”
同样是挖泥炭,神武营的士兵在沼泽中顶多来回十趟便能精疲力竭,回神武营恨不得爬着走,雁萧关却不同,从头到尾他未曾多歇息过,可一日结束,却唯有他跟没下过力一般。
要知道,在这几年的蹉跎之下,神武营士兵别的不说,偷偷寻空子躲懒最是擅长,自然也生出了一双能发现别人有没有躲懒的利眼。
显然,雁萧关没有。
这便也算了,雁萧关居然还将来回路途当作歇息,一回到神武营,就会吆喝着士兵将泥炭、鸟粪和不知道哪来的白色粉末混成一团,再挖坑埋起来。
将泥从地里挖起来,费劲地从一处运往另一处,再又埋回坑里,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想做些什么?若不是碍于雁萧关都统兼皇子的身份,大柱恨不得骂一句“脱了裤子放屁”。
日落西山,难熬的一日又走到尾声,不过因每日回去都是满身污泥恶臭,神武营的兵士每日便多了一件事要做,那便是跳进河里清洗身体,待洗干净才能腾出功夫吃晚食,不然混着身上的污物,再丰盛美味的晚食,吃起来都不香了。
好在最近日日饭食丰盛,总算稍微能抚平他们的怨气。
托起盛有面饼和酱菜的陶碗,大柱先凑到游骥身边,最近他们两队可比其他的队要亲近许多,两队的士兵都混在一处,三三两两盘坐在地,边高声交谈,便往嘴里塞东西。
一时间,偌大校场满是咀嚼声和说笑声。
游骥一贯不喜混在人群里面,大柱也知晓他的脾气,便拉着他欲寻一稍清静的地方,只是打眼一看,校场已被占了个遍,惟有坐在点将台旁的陆从南身旁还有些许空隙。
大柱眼一亮,立即往那处奔去。
打过几日交道,他二人都曾与陆从南同过几趟,大柱起初对陆从南还有些看不上,一个小白脸,面嫩得紧,却由雁萧关亲自安排空降队主,这不是明摆着的关系户吗?能有什么大本事?
可这想法没持续多久,在他们一同前往山间挖鸟粪钱时,山石嶙峋,他们连站立都勉强,陆从南却如履平地,像是生来就落在林间般敏捷,他们还在适应脚下崎岖,陆从南已快填满半袋子鸟粪。
只是挖鸟粪还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可偏偏陆从南身手更利落。
几日下来,神武营的士兵胆子大了不少,被雁萧关招呼着,也敢同他交手,可就算是神武营最力大无穷的士兵,在雁萧关手下也走不过十招。
直到陆从南上场,居然能与雁萧关打得有来有回,虽坚持不过百招也会败下阵来,可那已是神武营的士兵可望而不可及的战绩。
因为对雁萧关的心服口服,大家伙连带着对陆从南的评价也高上不少,更何况,陆从南摆明了是雁萧关的亲信,与他亲近些没有坏处。
还没走近,大柱脸上便挂了笑,见人直直朝自己这边而来,陆从南往旁边挪了挪,给他们腾出位置。
大柱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凑近他耳边,悄声问:“陆兄弟,你跟着殿下这么久,定比我们了解殿下,你同我们交个底,殿下挖回来的这些泥炭和鸟粪到底有何用处?”
第40章
陆从南吃饭的动作仍然慢条斯理, 看着与神武营的士兵格格不入,倒是与游骥有些相像。
论理来说,同为众人中的异类, 游骥才该与陆从南走得更近, 可面对陆从南,游骥面上却总隔着一层疏离, 淡淡的,几乎要让人以为是错觉。
陆从南偏偏察觉到了。
或许是天性,陆从南自小直觉敏锐,方一入神武营便看出游骥对他的防备, 虽不明缘由, 可他被雁萧关护着,也是个小少爷,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打算, 干脆绝了同游骥打交道的想法。
咽下口中的酱菜,陆从南跟着压低声音:“别着急, 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大柱舔着脸:“真的不能说?”
陆从南凑近脑袋, 满脸严肃与大柱对视半晌,像模像样地摇头:“大柱哥, 你若真想知晓, 何不去问殿下?”
大柱被吓得往后一倒仰,连连摆手:“可不敢。”.
与此同时, 雁萧关一人一骑,打马往里坊小院而去。
是的,他就是这么不讲理,二话不说将陆从南打包扔进了神武营,让他与士兵们同起同卧, 自己倒是日日来回小院与军营,不过也只有他日日精力旺盛,愿意每日耗费时间在来回路途上。
今日忙的有些晚,婆娑的月色从枝头间洒落,小道上唯有一人一马,两侧枯枝摇曳,像摇晃的莫测鬼影,往地面投下深沉的暗色,气氛简直称得上阴沉恐怖。
雁萧关浑然不觉,路过一处山脚,左侧的大道宽敞平坦,旁侧杂草间隐约露出一条嶙峋小道,遥遥通往漆黑的山林深处。
他一扯马缰,马蹄往右侧的山间小道踢踏而过,这条小路是近道,是雁萧关通过眠山月扫描而出的天都周遭地形图寻出来的,能节省下两刻钟。
马蹄踢踏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夜空,飘飘荡荡往前传去。
高大树干顶端伸着还未逢春的枯枝,冬日寒风扫过,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似乎很快便要被折断,却又总是□□如初,隐在月色中,像是幢幢鬼影飘来荡去,尤其是旁边还是乱葬岗,更是让人打心底里发怵。
寻常人连靠近都不敢,恨不得有多远离多远,可今日不知是何良辰吉日,连老鼠都避着走的地方,今日却时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把丢开险些缠住手腕的草茎,绿枝声音里满是掩不住的焦急:“我刚刚亲眼看见了,闳府护院就是将尸体扔进这乱葬岗的呀,怎么这会儿偏寻不见呢?”
憋回胸口中只有彝族百姓才能听懂的脏话,绿枝抬起头,看向离她不足十步远的身影:“少主,若是寻不到怎么办?”
“少主?”并没有听到回应声,她的声音逐渐变得疑惑,凝眸看去,只见明几许单膝跪地,一手撑在跪着的膝盖上,另一手徐徐向前。
明几许缓缓用力,将草丛间面朝下的身体翻转,惨白的月色从他周身经过,落在眼前,勾勒出一张稚嫩的面庞。
看着不过十来岁,身上胡乱披着一身粗布衣衫,不是那日闳家侍女所穿的制式衣服,也不知从哪儿寻来的,并不合身,手脚都露在外面,隐约可见其上乌黑的伤痕。
若非明几许曾见过女孩儿笑颜如花的容貌,他绝不敢断定,眼前这个横躺在乱葬岗的冰冷尸体,会是当日那个机灵可爱的闳家侍女。
或许再过两日,她便会被野狗啃食的面目全非,到那时,怕是再无人知晓,闳家内院曾悄没声息消失了一个活生生的小女孩儿。
绿枝走过来,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黝黑的夜色也遮不住她眼中的惊惧。
明几许垂着眼,神情无一丝波动,捻起女孩发上的一片枯叶,又抹开她面上的灰土。
紫黑肿胀的面孔彻底暴露在月光下,绿枝手指紧紧掐住衣角,往日活泼的面容冷漠惨白,近乎阴森,僵硬呆立原地。
“太子夭折幼女没有资格葬进皇陵,只在公主墓寻了一处宝地葬下。”明几许从始至终没有露出丝毫同情之态,神情平静而淡漠,连为女孩清理面部也像是例行公事,“公主墓巡防远没有皇陵严密,尽快寻机将她与元家幼子尸骨调换。”
苍茫夜空下,绿枝缓缓点头:“是。”
明几许站起身,募地,他的动作停在半空,耳郭轻动,不远处拨开草丛,踩碎枯枝的稀疏声响越来越清晰,他神情一凝,当即将脚边的尸体放回原位,扫清他与绿枝周围异常痕迹。
所有动作几乎在眨眼间完成,随即,他反手一掌劈向绿枝。
变故来得太过猝不及防,绿枝口一张,惊呼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清朗的月辉下,明几许的黑眸纤毫毕现,眼神平淡无波。
两人相处数年,此时默契尽显,绿枝顺势往后闪身,在忽而变得凛冽的风声中,两人的一招一式凌厉却丝毫不显仓促。
乱葬岗死寂不在,双掌互对的击打声顺着风回荡在风中。
明几许眼角往草丛扫去,余光注意到两道黑影正一前一后往他们打斗的方向而来,或许是听到了他们的动静,其中瘦高个立即抓住身旁人,身影一闪,往一簇齐腰高的草丛扎去。
绿枝注意到他视线所在,跟着远远看去,见状眉头一跳,电光火石间,她张口喝道:“我不过抢了你一个男人,你何必一直追着我不放?”
明几许冷哼一声,手下越发不留情。
绿枝不敌,被他一掌击退,倒飞进草丛,捂住胸口,一时起不了身。
见明几许缓缓靠近她,她挣扎着往后退去,在她斜后方几步远处,两道黑影影影绰绰,僵直不敢动。
明几许手掌微垂,一步步往她而去,周身威势锋芒逼人,令人胆寒。
绿枝面上害怕全是装出来的,可她身旁不远处的两个人却是实实在在被唬在原地,心生惧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咔嚓!
树枝被踩碎的声音响彻在众人耳边。
“遭了。”两人身形霎时僵住。
与此同时,明几许和绿枝一起朝声响传来处看去。
明几许当即眼一沉,喝道:“什么人在此窥探?”
绿枝趁机翻身而起,眼一转,朝明几许笑道:“我的人来助我了,只是我不愿与你继续纠缠,不过是个小白脸,让给你便是。”
随即高声一喝:“我们走。”
明几许蓦地停下脚步,凝眉看着她仓皇逃窜的背影消失。
两道黑影有苦说不出,这女子分明是想祸水东引,可他们深夜来此,此行目的根本见不得人,不敢同人辩驳,更不想惹事,起身跟着欲逃。
明几许闪身,落在他们身前,微垂的眼睫下,一双寒眸中盛着夜色也遮掩不住的凌厉,足以惊心动魄,两人震慑之下,脚步微顿。
明几许手下毫不留情,一掌劈过去。
掌风袭上面门,两人才回神,仓促迎上,被明几许一掌劈的噔噔噔连退几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两人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不过只是一个女子,身手怎如此厉害?
两人慌张对视一眼,纷纷觉得还是走为上策,体格高大些的男人对旁边使了个眼色。
两人转身欲逃,明几许怎可能放过他们,紧随在二人身后。
渐渐的,闳府护卫也打出了火气,两个大男人居然被一个弱女子逼的连连后退,委实丢人。
三人一时打的不可开交,砰砰闷响声不绝于耳。
“咦,”雁萧关勒停马,往左前方的狮子岗看去,他表情懒懒的坐在马背上,伸手在萌萌的脖颈上拍了拍,热情洋溢地道:“看来老天爷也觉得我最近日子过得太闲,这是给我送乐子来了。”
这话若是让神武营的士兵们听见,定得不顾身份啐他一口,他们日日累得恨不得倒头就睡,雁萧关倒好,居然还觉得日子太闲,真的是同人不同命。
好在现在听见这话的是萌萌,不会说话,更不会告密,马蹄在地面上跺出几捧灰土,咴咴的声音响起,马背上的雁萧关神情认真几分,坐直身,淡声笑道:“别急,我这不正准备过去吗?”
声音越来越近,他眼神轻飘飘的往声响处看去,轻夹马腹,可转瞬间,他装模作样的神情顿在面上。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但凡遇到眼前这女人,定为凶光之兆。
他手忙脚乱牵直缰绳,身心如一的想要立即离开眼前这处不祥之地。
萌萌哪管这么多,见三人打斗着往他们而来,精神抖擞地摆了摆头,既然主人不往那去,它带着人过去也成。
它抬腿,踏踏溜达过去。
雁萧关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不过几息功夫,他已经连人带马出现在三人眼前。
一上一下,两人视线再次交错。
明几许眼皮轻跳,很快,他看清夜色之下男人的面庞,眼眸微闪,瞳孔深处闪过一抹笑意,几乎是在眨眼间,他掌势一收,一左一右两个闳府护卫来不及反应,纷纷将手掌拍在他的肩上。
明几许凌空飞起,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巧之又巧,砰一声落在马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