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章雅即便再不愿相信, 此刻也意识到眼前这个往日对他言听计从的庶子早已生了二心。
他怒目而视,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怒与失望:“梁施琅,你可是梁家人, 你这么做, 欲置梁家于何地?”
梁施琅忽地拔出长刀,刀刃在月色中闪烁着逼人的寒光。他似笑非笑地俯视着狼狈不堪的两人, 语气中带着一丝畅快:“这就不劳父亲费心了,梁家覆灭,我再撑起另一个梁家便是。”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狠厉:“只是可惜,父亲你是看不见我当家做主的那一日了。”
梁章雅的身体微微颤抖, 早已支撑不住的腿脚勉强支棱起来, 一把将雁萧呈挡在身后,急迫地说道:“太子殿下乃是天皇贵胄,你敢动手?”
回答他的, 是兵刃出鞘的冰冷声响。
梁章雅慌张四顾,先前还有数百东宫卫兵护着他们, 可千算万算, 他们信错了人,反倒与忠心护主的东宫僚属和卫兵离散。
现下就是喊破天去, 恐怕也无人来救。
郭文元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因为内贼的背叛,他只敢信任太子母家人。事到临头, 他觉得绝不可能背叛的梁家人之中,偏偏出了个梁施琅。
雁萧呈脸色惨白,听见脚步声缓缓靠近,他反而挺直身体,冷静地问道:“是宣家吧?”
梁施琅顿住脚步, 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或许是已真正步入绝境,雁萧呈的语气极为冷静:“元信安以巫蛊诬陷东宫,此次伪造的谋反信,恐也与元信安脱不开关系,只是他却没能耐指使禁卫军对孤斩草除根。”
他的思绪越说越明晰:“能在父皇面前瞒天过海,还能指使禁卫军之人,满朝上下唯有宣家。”
梁施琅调转刀口,杀机毕露:“太子殿下这么好奇,等入了黄泉路,去问阎罗王吧。”
雁萧呈看着围拢的禁军,露出一个苦笑:“母后只是深宫妇人,只盼梁将军看在她与你血脉相连的份上,留她一条命。”
“此事我说了可不算。”梁施琅对总是高高在上的嫡长姐倒并没有太大怨恨,只是他也知斩草须除根,他既然上了宣家的船,便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再也无力回天,雁萧呈闭眼引颈受戮。
梁章雅却张着手拼命挡在他身前,声音中带着最后的希望:“不管你是谁,你若再不出现,太子命休矣!”
梁施琅一愣,手上动作却未停。
刀光逼近,梁章雅仓皇惨叫,却听刀剑碰撞发出轰然巨响,耳边风声不绝,刀刃从眼前一挥而过。
寒光从微眯的眼缝刺进眼中,梁章雅被近在眼前的刀光吓得一个踉跄。
雁萧呈扶起他,抬头看去。
“梁将军这么做可不地道。虽古有大义灭亲,可太子为尊,擅斩太子可是大逆不道,就不怕陛下事后追究?”雁萧关翻身站定,提着刀扬眉一笑。
“五殿下!”梁章雅失声惊叫。
“五弟。”雁萧呈满腔惊喜。
雁萧关转头,上下打量雁萧呈,浑不吝道:“哟,太子殿下这副不雅姿态倒是难得一见,可惜没有笔墨,不然使人画下来,日后也能以此为把柄敲你一回。”
雁萧呈早已沉在谷底的心咚咚直跳,面上不自觉放松下来。
梁施琅缓缓提刀,狠狠道:“五殿下,太子谋逆,只要今日将他诛杀于此,太子之位你唾手可得,你何苦还要护着他?”
雁萧关回身,语气淡然:“护他?梁将军大错特错,我与太子可没这么深厚的兄弟情谊,我只是奉命将他带回受审而已。”
“挡住他!”梁施琅满脸寒意,“捉拿逆贼天经地义,乱刀之中有个意外在所难免,太子身死乃是刀剑无眼之祸,诸位尽管动手。”
雁萧关挡在最前,高大的身体几乎将雁萧呈和梁章雅完全罩在身后。他一身劲装,冷眼环视四周,声音冷冽:“谁要是能伤到太子一根汗毛,我这五皇子让给他当。”
往日吊儿郎当的神情在他面上寻不见一点踪迹,雁萧关唇峰扬起,露出森白的牙齿:“若是没这能耐,便提头来见。”
孤月高悬,刺骨寒风中刀锋幽冷,撞击声砰然巨响。
梁章雅刮尽身上最后一点力气,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在身前乱舞,一边哭叫道:“太子且先躲在我身后,我定护太子周全!”
雁萧呈哪里能让年迈的祖父挡在他身前?他趁人不备,一脚踢出,夺过一名近卫的长刀,又将外袍脱下,系紧袖口,似模似样地以刀护住两人。
不知何时,围在他们身周的禁卫军身后出现了另一批提刀士兵,看那挥刀砍人的动作,俨然也不是善茬。
游骥挥刀砍人的动作不如外表那般文质彬彬,刀刀见血。
雁萧关动作太快,在陌生的山林间如履平地,萌萌都及不上他动作快,此时才姗姗来迟。
只是与人多势众的禁卫军相比,神武军只能称得上是小猫两三只。
梁章雅浑身颤抖,被雁萧呈拉着左躲右闪,刀光数次从他身前擦过,他惊恐喊道:“五殿下,五殿下,快救救太子!”
雁萧关一脚踹翻身侧袭来的禁军,眼也不眨地横刀劈下,刀锋震开来袭的几柄利刃,接着反手一刀挡住梁施琅刺来的刀尖。
几招下来,他凭借一己之力在身前杀出一圈空地。他几步过去,提刀砍翻围在雁萧呈身周的禁军。
“陆从南。”他一手拉过梁章雅的后领,将他举至头顶,一甩。
梁章雅惊叫着从黑压压的头顶飞过,砰一声落在马背上。
接着又是一声:“萌萌。”
马蹄声震天,撞开挡路的禁军,冲到雁萧关身前。
雁萧关看向雁萧呈。
雁萧呈后退一步,语气坚定:“不劳五弟,我自己来。”话音未落,他聚起全身力气,有生以来第一次无比麻利地爬上马背。
雁萧关啧一声,很是可惜地以刀刃拍向萌萌后臀。
梁章雅从地上翻身而起,见状目眦欲裂,喊道:“快拦住他们!”
雁萧关打眼看去,挑挑眉:“居然还有力气起身,看来我近日有些退步了啊。”
他挥了一个刀花,与萌萌背道而行。他的速度看上去比左踢右踹的萌萌更快,几乎是眨眼间闪到梁施琅眼前。
梁施琅仓促提刀横挡,却被他生生打得往后退去,直到背后抵上树干才停下。
猛地喷出一口热血,他愕然看着雁萧关,本以为雁萧关只是个酒肉纨绔,没成想他在雁萧关刀下居然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禁外军围拢而来,却被雁萧关周身煞气骇得不敢靠近。
雁萧关抬手擦去脸颊上不知何时沾上的血污,血珠在提起的刀尖上悬而未落。
“梁将军方才说刀剑无眼,”雁萧关步步向前,挡在他身前的禁军颤栗着让出一条道,“此话我觉得甚是有理。”
梁施琅被扑面而来的杀气逼得呼吸一滞,他惊恐地瞪大眼:“我乃禁外军将军,此番奉命前来诛杀逆贼,你敢杀我?”
“不敢?梁将军可是小瞧我了,我素来是个混不吝,这天下还没有我不敢做的事。”
雁萧关手中刀刃比他的话还快,梁施琅不及反应,等他垂下头时,胸前已扎进利刃,他后知后觉才觉出一抹凉意。
刀柄握在雁萧关掌心,他垂头,一字一句道:“自你与宣家同流合污那日起,你的命数便尽了。”
梁施琅瞪着眼看他,片刻后,唇角血沫不断,软倒在地。
时下万籁俱寂,游骥后退几步,站在雁萧关身旁,高声道:“梁施琅已死,诸位还要为他陪葬吗?”
刀剑声渐停,禁外军面面相觑,片刻后,手中刀剑纷纷落在地上。
雁萧关收回长刀,刀尖上的血珠顺着刀刃滑落,他冷冷扫视了一圈四周,禁卫军们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梁施琅的身体还倒在地上,鲜血浸染夜色,看不分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雁萧关见禁军纷纷弃械,游骥虽有些狼狈,但并无大碍,这才收刀入鞘。
雁萧关冷眼扫视四周,转身看向游骥,吩咐道:“游骥,你带人清理现场,将兄弟们的尸体带回去,其余禁军暂且收押,待父皇发落。”
游骥抱拳领命:“是。”
安排妥当后,雁萧关欲翻身上马,在周围寻了一圈都未见到萌萌身影,这才想起来萌萌早已经带着雁萧呈不知跑去何处了。
希望它聪明些,知道往哪里去。
太子救回来了,该伤的伤,该抓的抓,可事情还远远没完,雁萧关仰天叹了口气,认命往回走。
待出了山林,他才对一直跟随的游骥道:“陆从南和萌萌现下该已回军营,你也带着兄弟们回去,他知晓我接下来的安排,你们且听他的,其余事情待我回来再说。”
游骥皱眉望着他:“殿下现下不回营里?”
雁萧关面朝南方:“父皇还等我回去复命呢,总不能真让他老人家急出个好歹。”
林外早有人候着,这会雁萧关总算不用双脚走回天都,牵过士兵手中马匹。
翻身上马后,雁萧关没有立即离开,他高座马上,居高临下瞧着游骥,意有所指地道:“游骥,这世上冤案无数,惨绝人寰之事比比皆是,许多事情我们力有不逮,可总得有人寻求真相,为故人沉冤昭雪,是吧?”
游骥瞳孔震颤,脑袋嗡鸣的同时,他不由自主往前一步,却只见雁萧关爽朗一笑,洒脱离去。
第52章
与此同时, 皇宫内,弘庆帝正坐在中,眉头深锁, 他手中一直握着那封从太子殿中搜出的信, 信上的字迹落入眼中,更让他怒火中烧。
“陛下, 五殿下回来了。”总管匆匆走进来,低声禀报。
弘庆帝闻言,猛地站起身:“快宣他进来!”
不多时,雁萧关走进殿内, 跪下行礼:“臣参见陛下。”
弘庆帝快步走到他面前, 仔细打量了一番,见他一切如常,脸色松缓下来:“起身吧, 你将那忤逆不孝的逆子逮回来了?”
雁萧关作恭敬状:“陛下此言若是让太子听见,怕是少不得一场伤心。”
“你还为他说话?”弘庆帝眼含怒意, “朕若是还放任他, 他怕是要领兵打进宫来。”
雁萧关看他眉毛高竖,是真着急上火, 道:“陛下是受人蒙蔽先入为主了, 据臣追捕太子一路所见,倒觉得太子是冤枉的。”
弘庆帝横眉看来:“究竟发生了何事?”
雁萧关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禀报给弘庆帝, 尤其是梁施琅所为,他更是没有放过。
弘庆帝听完,脸色阴沉如水,手中的谋反信件被他捏成一团:“此事就交给你,朕倒要看看事情真相到底如何。”
雁萧关如愿接旨:“是。”
见他此次如此干脆, 弘庆帝诧异看他一眼,想起他过往不正经的模样,嘱咐道:“此事事关重大,你可不要再三拖延。”
雁萧关尽力将他习惯不着调的语气变得严肃:“必不负陛下所望。”
弘庆帝勉强信了他。
雁萧关没有提及梁皇后,弘庆帝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一旦知晓太子谋逆事有蹊跷,自能察觉禁卫军异常,且梁皇后在黛贵妃的椒房殿,不会出事。
现在,该轮到梁章雅了——
神武营一片肃穆,其中绝大多数人对近些时日的突变一无所知,只管尊令行事,大柱等少数聪明人倒是明白其间风起云涌,免不了紧张。
神武营的军旗被风吹的哗哗作响,陆从南守在屋门前,白嫩面颊上血污早已干涸。
游骥站在他对面,面无表情的脸上带着少有的犹豫。
一只手伸过来,搭在游骥肩上:“游队主似乎对梁大人很有兴趣?”
雁萧关此言试探得坦坦荡荡,游骥绷紧唇角,看着眼前英俊张扬的面孔,在雁萧关越来越高的眉梢下,他握紧双拳:“是。”
雁萧关从他身前走过:“那便一起吧。”
进门前,雁萧关拍了拍陆从南的肩:“去收拾收拾再过来守着。”
陆从南倔强抿嘴,等两人进屋后,他才垂下头,眼角有水光闪过,他抬臂擦净,见屋前士兵十步一岗,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才一步三回头离开。
雁萧关在沉稳的心跳中踢开内间的屋门,之所以将陆从南支走是担心他太激动露出端倪,陆从南陆家后代的身份暂时还不宜让他人知晓。
脚步声走近,梁章雅四肢皆缚在登上,他没有受刑,可因为逃亡,嘴唇枯干,头发凌乱,衣衫上破口将他高门家主的派头毁了个彻底。
雁萧关个头高,站在房中压迫感太盛,他方一露面,分明才救下梁章雅性命,梁章雅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梁章雅抬头,竭力露出一抹平静的笑:“五殿下将老夫绑起来是何意?现下应尽快回天都向陛下陈情才是。”
雁萧关撩开衣摆,在梁章雅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往旁摊手。
等了好一会儿却没动静,他转头看游骥,手指点点一旁的茶:“从昨天到今日我连口水都没入口,我帮你小子满足好奇心,连一杯冷茶都不能喝?”
游骥一愣,连忙过去倒了一杯递给他,他少爷出身,在家中也是被人伺候的主,自然没有伺候人的眼力见。
他看着雁萧关豪爽地将茶一口饮尽,视线落在雁萧关面上。
雁萧关的动作看似粗鲁,可无论是拿盏的动作,还是板正的腰脊都表明他经受过上好的礼仪教化,他还英俊得过头,不是大梁流行的白肤,微带小麦色的皮肤将他棱角分明的五官衬托的更显锋利,是一副男子也得惊叹的好皮相。
身为皇子,身上气势凌厉,态度行为却轻佻放肆,矛盾又完美中和在一起,组成了眼前这个看着明明让人觉得不着调,却诡异地给人满满信任感的雁萧关。
雁萧关得了水润喉,这才打量眼前狼狈的梁家家主。
茶盏在他手中灵活的转悠,杯盖在杯口摩擦出细微响声,在梁章雅紧张的眼神中,雁萧关终于开口:“梁大人,令夫人和令郎此刻应当已被抓入刑狱。"
雁萧关的语气轻描淡写,却令梁章雅瞬间脸色大变,方才佯装出来的镇静顷刻间了无影踪,尽管他极力克制,剧烈颤抖的眼眶将他强压下来的惊慌出卖得彻底。
“五殿下这话是何意?”梁章雅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夫人素来安分守己,幼子更是在制局监为陛下效力,怎会入刑狱?”
忽而,他想起什么一搬,连忙道:“犬子能进制局监,还是五殿下帮忙牵的线。”
游骥站在雁萧关身侧,看着雁萧关将茶盏轻轻地搁在一旁,茶盏与桌面碰撞时几不可闻的声音让梁章雅浑身一颤。
雁萧关分明是笑着的,可那双眼睛却像是一匹孤狼,逮着好不容易抓得的猎物,欲将其生吞活剥。
“太子谋反,梁大人义无反顾跟随,梁施琅更是胆大包天领着本该忠心陛下的禁兵参与其中,这么大的事,同为梁家人,梁夫人与梁公子总该知道些线索才是。”
梁章雅身体被绑在凳子上无法动作,脖子止不住往前倾:“五殿下,老夫之所以能及时赶去相助太子,全是在按照五殿下送予我的信行事啊。”
游骥一惊,诧异看向雁萧关。
雁萧关掀起眼皮,手指轻敲桌案:“梁大人可别胡说,什么信?本殿下毫不知情。”
梁章雅第一次见人这么无赖,气得浑身直颤:“分明,分明…”
雁萧关将手一抬,阻止了他的未尽之言,语气淡淡:“倒是太子殿下密谋造反的信还在陛下手中,梁将军身为武官,与朝堂重臣结党营私,不仅参与太子密谋造反,试图逼宫,甚至在明知已失败的情况下欲杀太子灭口。”
雁萧关慢悠悠地一字一句道:“至于梁大人你,明知太子与梁将军的所作所为,不仅未曾制止,甚至多番相助,梁夫人与梁公子是否无辜可不能只凭梁大人空口白牙。”
他挑挑眉,提醒道:“梁大人且先管管自己吧,毕竟,若是梁大人都无法全身而退,梁夫人和梁公子一老一幼,怕也难以保全。”
梁章雅听到这里,面如死灰,方才雁萧关犹如神兵天降挫败梁施琅时,他还以为雁萧关乃是事先知晓旁人阴谋算计,此番是在以太子和他为诱饵将贼人引出一网打尽,现下才知他的想法怕只是一厢情愿。
梁章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五殿下,此事真是误会。”
他勉强聚起精神,分辩道:“梁施琅与宣家勾结欲谋害太子,此事老夫尚不知其间详情,许是被奸人蛊惑也未可知,可老夫待陛下忠心耿耿,太子更是至纯至善,还请五殿下同陛下言明此情,恳请陛下明察。”
雁萧关的神情有一丝微妙:“梁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
“是,是,苍天可鉴,老夫对陛下从不敢有一丝不敬之心。”
雁萧关垂眸,看着神情急切的梁章雅。
梁章雅涨红了脸,觉得那眼神带着说不出的嘲讽。
雁萧关转头冲游骥扬了扬下巴:“游队主,十年前陆老将军带着神武军以身殉国一事,不知你是否知晓?”
雁萧关突然说起完全不相干的话,不止让梁章雅满脸迷茫,就是已大概知晓雁萧关打算的游骥也忍不住愣了一愣,他垂首恭敬道:“当时我还年幼,只听家中长辈曾提起过只言片语。”
雁萧关拍了一下桌案:“正好,你将你所知晓的说给我俩听听,我还真有些好奇,民间是如何言说此事。”
游骥定了定神,慢悠悠看了梁章雅一眼,道:“此事梁大人该比末将知晓的清楚。”
梁章雅喉结不断滚动,只听游骥说道:“当年正是梁大人任外兵曹尚书郎,掌天都以外各地军队政令军务,那时北境大军欲下岭水攻打大梁,军务紧急送来天都,经陛下和朝臣商讨后决定出兵,出兵时日由梁大人决断并亲手写下军令,命陆老将军带领神武军与蔺家军两面夹击北境大军……”
接下来的事情,游骥不用多说,梁章雅确实再清楚不过,军令一式三份,一份送往镇守岭水的神武军,一份送往驻扎北望的蔺家军,外兵曹留一份存底。
可让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是,神武军却比蔺家军提前一日迎敌,以神武军战力,就算没有蔺家军相助,也该与北境大军势均力敌,没想到等蔺家军赶到,却见神武军几乎全军覆没。
第53章
消息传回天都, 臣民哗然。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何陆老将军会提前一日出兵?
当时所有的怀疑都指向外兵曹发出的军令,可神武军收到的军令早已不知所踪,蔺将军手中军令虽在, 却也是一方之言, 如此,那就只能以外兵曹留下的军令为凭, 以弄清到底该是哪一日出兵。
巧合的是,外兵曹放置军令文稿的档案房被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就在弘庆帝下令查取军令前一夜。
太巧了。
弘庆帝大发雷霆,严加审问梁章雅, 得到的口供却是:“出兵时间确实是蔺将军手中军令所书。”
至此, 事情盖棺论定。
陆老将军身死,亲卫全军覆没,再无人知晓神武军为何提前出兵, 更不明白为何威名赫赫的神武军对上北境大军会没有一战之力,反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唯有通敌能解释。
待游骥说毕, 梁章雅早已满脸苍白, 雁萧关俯身凑近:“梁大人,你怎么看?”
他身上没有同天都男子女子一般敷香抹粉, 只有尚未褪尽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梁章雅如坠冰窖。
当年早已尘埃落定的惊天大案,本该淹没于时光洪流之中, 为何雁萧关今日会猝不及防重新提起?
“梁大人?”许久未获得回应,雁萧关像是催促,也像是提醒。
梁章雅抖若筛糠,咬牙不语。
雁萧关却不着急,一直盯着他的表情, 似乎觉得他双眼无神的模样甚为有趣:“梁大人当年所书军令一式三份,陆老将军治军甚严,往来天都军令,一律由亲卫亲自呈报,没人能调包。”
“一份送往蔺将军处,所经人手不知底细,我自认为若是合围时间有差,更可能是蔺将军手头军令出了岔子。”
“最后一份留在梁大人所属的外兵曹,据说已被烧毁,无法,只能听信梁大人一面之辞,毕竟军令是梁大人亲自所写,”雁萧关笑了笑:“可梁大人却说你所书军令与蔺将军手中军令时间一致,恕我愚钝,我实在想不通到底还有哪里出了问题,梁大人能否为我解惑?”
雁萧关仿佛没看见他脸上僵硬的神情,突然笑了起来,眉眼神情间甚至带着些戏谑:“梁大人,我与你虽不曾打过几次交道,可对你尚有些了解。”
“梁家嫡女是中宫皇后,所出嫡子小小年纪便被立为太子,若是寻常人家怕是早已无法无天,横行无忌。可梁家不然,梁夫人欲为幼子谋个差事都得拐弯抹角求到我头上,以此便知梁大人治家甚严,”他的话意有所指:“甚至严苛的近乎谨慎,以小见大,我不信当年军令真已被烧毁。”
梁章雅死死咬紧后槽牙,寂静的房间中唯余他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他猛地闭上眼,侧过了头。
雁萧关盯着他,语气里并没有急迫:“既然十年前的事梁大人不想提,此次太子与梁府合谋谋逆一事,总要说个清楚明白。”
雁萧关平静道:“有些事梁大人或许还不知晓,先前同你们分开的东宫僚属也全在我手中,其中有一人名林昆,想必梁大人也识得他,可有一件事梁大人却不知情。”
雁萧关没卖关子,直接了当:“他可是与元信安关系匪浅。”
梁章雅眼中浮起疑惑。
雁萧关笑了笑:“看梁大人这模样,太子该是还未来得及同梁大人说,此前太子巫蛊一案,便出自元信安之手。”
朝堂沉浮数年,梁章雅不是蠢人,电光石火间,只凭雁萧关的只言片语,他便理清了此次太子谋反与先前巫蛊一案之间的牵连。
“我也不知到底是哪位高人拿了梁大人的把柄,让梁大人对十年前陆老将军一案闭口不言,甚至甘愿以全家性命相抵。”说完,雁萧关回身对一旁的游骥点了点头,没过一会儿,只听外间脚步传来,一具身体被扔在梁章雅身前。
梁施琅微睁着眼,眼中无神,看见被五花大绑的梁章雅,他也只勉强偏过头看向雁萧关:“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你想以我威胁梁大人,怕是不能如愿。”
他身前被利刃穿透的伤痕已被包扎好,可血液还在不断往外冒,俨然是一幅出气多入气少的模样。
梁章雅浑身一抖,虽然梁章雅的所做所为让他恨极,可到底是他曾寄予众望的儿子,见他死到临头,到底还是不忍心。
雁萧关看向两人:“梁施琅是被谁蛊惑,梁大人心知肚明,害你失去一个能顶起梁家门楣的儿子,梁大人便不恨吗?”
梁施琅喉头嘶哑喊道:“呸,想让我撑起梁家,做梦。”
“梁家到底哪里对不起你,让你如此痛恨?”梁施琅眼眶通红,额间青筋直跳,“虽然你嫡母对你有些苛刻,可该有的从未曾短缺过你的,你一个梁家庶子,小小年纪便进入禁军,之后又一步步升做禁外军将军,这其中少不了梁家助力。”
“哈哈。”梁施琅猛地大笑起来,牵扯到胸口伤口也未停下,“哈…咳咳…哈哈…”
梁章雅错愕以对,只见梁施琅面目狰狞的看着他:“父亲大人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能成为禁外军将军,可没借你梁家的势。”
雁萧关翻手又为自己倒了杯茶,闲闲地一口口喝。
没再看梁章雅涨得青紫的脸,梁施琅费力坐直,靠在身后墙壁上,笑看向雁萧关:“五殿下,你能事先知晓元大人的计谋,神通广大可见一斑,可知我为何要同宣家勾结?”
雁萧关给了他一个眼神:“愿闻其详。”
“原来天都也有五殿下不知晓的事情,”梁施琅抬高唇角,像是胜利了一般,可眼里却逐渐浮起愤恨,“太子光风霁月,可谁知道他私下做了哪些人神共愤的勾当。”
这话到是让雁萧关提起了些兴趣,他眯起眼眸,背着手走上前:“什么勾当?”
“在我还是禁军一个小兵之时,太子殿下连正眼都不看我,可等我升任禁外军将军,他却费尽心思拉拢我,”他呼哧呼哧喘着气,“为了让我事事听命于他,甚至让闳奇新设局构陷,握柄挟制我。”
说到此处,他厉声道:“是他先不顾亲缘血脉,那就别怪我与他人联手对付他,只要他没了性命,谁还能威胁我?”
梁章雅听得目瞪口呆。
雁萧关漫不经心勾起一侧唇角:“你倒是说说,太子是如何构陷你的?”
听得此言,梁施琅眼中充满了愤恨、厌恶和疯狂。
雁萧关侧耳以对,准备好好听,毕竟太子事事尊礼,时时克己,他难得能逮住他把柄。
可等了好半晌,都未再听到只言片语。
他转头看去,却见梁施琅瞪大着如铜铃般的一双眼,眼中神采皆无,早已没有声息。
雁萧关可惜地叹息一声,视线却甚为不客气的望向梁章雅:“梁大人,亲眼看着儿子在眼前断气的感觉如何?若你还执迷不悟,现在只是一个背叛了你的儿子,再过数日,你怕就要眼睁睁看着梁公子、梁夫人一个个在你面前身首分离了。”
他站起身,眼神冷淡:“对了,还有梁皇后,你可知她现下在何处?”
梁章雅瞳孔紧缩。
雁萧关锋利的眼睛微眯,凛然侧首:“椒房殿。”
众人皆知椒房殿乃是弘庆帝特意为黛贵妃修建的金屋藏娇之处,其内大小事务全由黛贵妃说了算。
而黛贵妃宠爱雁萧关更是天下闻名。
梁皇后在椒房殿,等于生死皆握在雁萧关手中。
梁章雅剧烈挣扎起来:“太子,太子绝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能证明太子无辜的证据也在我手上,我说他是冤枉的,他便是冤枉的,我说他谋反是真,他便百口莫辩。”雁萧关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已将太子谋反一案交由我处置,梁大人觉得我该怎么回禀陛下?”
雁萧关面无表情,语气甚至称得上是冷淡,可落在梁章雅眼中,却让他惊惧得一动不动。
梁施琅的尸体像只野狗,被游骥拖到外间。
一来一回的功夫,梁章雅苍白着脸,喃喃道:“报应,报应啊。”
他恍然感受到了十年前火光灼伤他手指的麻木感,当年是为了保住梁家,现在,还是为了保全梁家。
他的眼神变得坚决,雁萧关走近:“我要知道当年你所知晓的所有事情,一丝一毫都不能隐瞒。”
梁施琅佝偻着脊背道:“当年…”
游骥拿着纸笔奋笔疾书,将他所言一字不落记了下来。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样了。”梁施琅颓唐地说完,接着道:“陆老将军和神武军全军覆没绝不是梁家的算计,梁家只是阴差阳错助借着守关之便换了一部分军粮,可谁知道掺杂石子的杂粮换来的却是完全不能入口的霉粮,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说,若是此事败露,梁家百口莫辩。”
他恨声道:“宣家是算计好了梁家会换粮,待陆老将军兵败,我为保全梁家,只能烧毁军令。”
“好一招请君入瓮。”雁萧关吐出胸中浊气。
第54章
雁萧关走出房门之时, 梁章雅挣扎着往他挪去:“殿下,我已将前因后果如数交代,梁家……”
雁萧关拿起游骥写好的口供, 头也不回说:“若真如你所言, 梁家没有在陆老将军兵败一事上动手脚,我便保你妻、你子性命。”
梁章雅浑身瘫软在凳子上, 忙不迭点头:“我方才所绝无一字虚言。”
雁萧关神情生冷:“至于你,律法该如何判,你心知肚明。”
说完,他便带着游骥径直往屋外而去, 等走出门外, 游骥才看向雁萧关冷厉的侧脸。
这是他第一次见雁萧关露出真实的神情,连每一根眉毛都充斥着桀骜,眼神中戾气压迫感十足, 他被逼地往后退离两步,方才觉得自在, 更不敢质问, 心头越聚越高的疑虑只能偃旗息鼓。
雁萧关才踏出房门,便见陆从南站在屋门对面望眼欲川, 他将供纸一把拍在游骥胸口, 游骥忙不迭接住,生怕有分毫闪失。
看他紧张, 雁萧关眼角露出一抹笑意。
游骥蹙眉,先谈最紧要的事:“有梁章雅的供状,再将他藏在梁府的军令呈交陛下,该能洗清陆老将军通敌的冤名。”
雁萧关微扬起头,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 刀刻般的薄唇冷冷扬起:“先别急,梁章雅也不知当时军粮变霉粮的详情,等再将此事弄清,我要让当年炮制陆家冤案的罪魁祸首血债血偿。”
游骥一愣,看向雁萧关结实有力的背影,浑身上下毫不遮掩的凶煞之气,只觉得心头疑惑再不值一提,胸腔震颤不歇,那是在为即将迎来的鲜血而颤栗。
“殿下。”陆从南拼尽全力才将双脚定在地上,耐心等到雁萧关走至他身前,他将手中供纸递过去,“此乃太子殿下口述供状,其间言道太子妃曾逼迫元家将幼子尸骨与太子宫中夭折幼女进行冥婚,元家是亲自将尸骨送进东宫,完全有机会将巫蛊藏进灵堂。”
雁萧关沉思片刻,接过他手中供纸,冷静做了安排:“你带着一部分兄弟前去天都,将元府围起来,再将元信安抓去刑狱。”
他看了看将暗未暗的天色:“待到明日当众审理。”
在他有条不紊的声音中,陆从南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稳稳落下。
他转身离去,游骥往前一步道:“殿下还有何安排?”
雁萧关回头诧异看了一眼他,要知道自他来神武营,游骥可是有多远避多远,恨不得完全不同他打交道,现在居然会主动找他要活儿干。
他晒然一笑,神情间的阴冷登时散了个干净,他一把揽过游骥的肩,做贼一样低声道:“万不可打草惊蛇,现下我们最好只以太子谋逆一案为由,将与当年陆家一案有关的证人一一掌控在手中,待到那时,宣家百口莫辩。”
游骥有些不自在,浑身僵硬,却难得没有挣脱。
雁萧关笑起来,义正言辞道:“当务之急是防宣家杀人灭口。”
游骥神情严肃:“我这会儿便带着兄弟们去暗中盯着宣家。”
雁萧关拍了拍他的肩,赞叹道:“聪明,不过你要盯的人可不是宣愿恩父子,而是宣富春。”
他没有解释宣富春的身份,果然,游骥神色间没有一点犹豫:“当年靠倒卖粮食起家的宣家二老爷。”
雁萧关点点头:“不过倒是不着急,兄弟们也累了数日,今夜让他们睡个好觉,明日再行动。”
游骥睡不着,或许是经年夙愿就将实现,他有些激动,就算他素来冷静,此时也恨不得骑马奔驰回天都将这个好消息告知父亲,好险才压住这个冲动。
不过床上是躺不住了,他翻身坐起,出了营房。
大柱被他起身的动作吵醒,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咕噜道:“这么晚了,早些睡。”还不等听见游骥的回答,他翻过身,拥着被子又睡着了。
走至校场,如水月光温柔地洒在神武军军旗上。
第一次,他几乎称得上是心平气和的看着那代表着神武军、代表陆家的军旗。
身后脚步声传来,游骥垂了垂眼,回身道:“吴伯也睡不着吗?”
吴伯的神情隐在阴影中,往前数步,他总是严肃着的神情出现在游骥眼前,两人坐在旗杆下,许久未曾说话。
吴伯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被关在值守房中的人是朝中的大人物?”
游骥点头:“乃是当朝太子和东宫僚属。”
“那今日被审问的那人是?”
游骥没有询问吴伯为何知晓此事,回道:“那是太子的祖父,皇后的生身父亲,五兵尚书梁章雅。”
吴伯的神情让人看的并不分明,可倏然紧握的双手却泄露了他心中激荡。
片刻后,他的手缓缓松开:“我今日在伙房附近见到了一位小年轻,像是五殿下带进营里的陆从南,都已经是队主了,看着倒像是个小孩子。”
游骥动了动眉头,他本以为吴伯会继续追问,没成想却突然提起了陆从南:“应就是他,他怎么了?”
随着雁萧关所做所为暴露在他眼前,他对经由雁萧关带入神武军的陆从南也渐渐放下心中芥蒂,他们共同操练日久,还歇在同一个营房,本就该较其他人更亲近些。
吴伯少有的露出一抹笑来:“我见他在哭,看着都是十几岁的少年郎了,倒跟个孩子一样,哭了许久才停下。”
游骥的眼中闪过一抹疑惑,陆从南为何会哭?
再细细回想近日之事,游骥方才意识到一件事:陆从南对陆家之事太过关心。
比之他,比之雁萧关更甚。
陆从南又恰巧姓陆,不会与陆家有渊源吧?可十年前,陆家确实满门尽丧。
思绪一晃而过,随即他想到,陆在大梁并不少见,若陆从南真是陆家血脉,怎可能会以陆姓示人?
或许也是曾受过陆家恩惠的人吧,他们父子不正是因为当年被陆老将军救下性命,便念念不忘至今吗。
虽不知陆从南与雁萧关为何如此执着于陆家冤案,可他们目的一致,也没必要追根究底。
他没有注意到,吴伯在提起陆从南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慈爱。
吴伯不欲多提,游骥却不想放过眼前难得的机会,数年追查,他早已知道吴伯正是当年岭水一战的幸存者,不止如此,他还多次追踪到吴伯曾私下调查梁章雅、元信安,还有宣家。
俱是与陆家一案有所牵连之辈。
“五殿下似乎是在追查一桩旧案。”游骥像是不经意般提起。
吴伯看了过来,他的神情正对着月光,那双总是浑浊的眼睛闪烁不定。
见他感兴趣,游骥继续道:“不止梁章雅,元信安今夜已入刑狱,明日殿下会回天都当堂审问。”
吴伯眼中的光亮更甚,他哆嗦着嘴唇:“是,是吗?”
雁萧关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再入天都,鸡鸣方响。
南狱刑百姓,北狱刑高门,元信安身为祠部尚书,自然该入北狱。
闳奇新执掌北狱多年,显贵入狱并不多见,天都高门往来复杂,一人有难,多方相助,北狱之主近乎是个闲职。
今日却不同,元信安是由雁萧关手下的神武军亲自押送入狱,北狱狱卒都不能接近,看守人员全是持兵披甲的神武军。
闳奇新连夜赶来,只见元信安神色倾颓,脊背佝偻,待神武军抬来一具棺木,他更是瘫软在地。
闳奇新一直等到第二日,总算等来雁萧关。
雁萧关是后宫宠妃之子,风头连太子都压不过,闳奇新只是太子妃的兄长,更莫说现下太子能不能保住自身尚不好说,他更不敢怠慢。
扬起笑,他迎了上去。
雁萧关与他没有什么客气话可说,直接了当:“提审元信安。”
闳奇新脸皮一跳,立即吩咐手下人将人带上来,胆战心惊问:“不知元大人犯了何事?”
雁萧关默然片刻,道:“东宫巫蛊,太子谋逆,我一时居然不知该从哪件事说起。”
元信安被两名士兵押着,方踏进法堂便听见此言,当即软了两条腿。
雁萧关一边嘴角提起:“不若让元大人亲自说说。”
有雁萧关在,闳奇新不敢居中,而是站在了一边。
雁萧关虽然很欣赏他的识时务,却又冷不丁想起他被闳家护卫追的满屋顶逃窜的前事,抽了抽嘴角,决定眼不见为净。
他一本正经坐在明镜高悬之下,劈开的两条大长腿却暴露了他的本性:“元大人,你是自己招认,还是想来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套。”
“棺材”两字像重锤一样落入元信安耳中,他瘫跪在地,一时未能张口。
北狱难能开堂,见到这边门开,天都热衷看热闹的百姓呼朋唤友,太阳才亮,北狱法堂外已围满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明日就是除夕,大梁朝元正假共七日,初一到初七,朝臣还未休沐,仍在各岗处理政务,耳目灵通的朝臣昨夜就得到元信安被捕消息,得知与太子谋逆有关,又碍于公事在身,不能亲至,更是抓心挠肺。
宣愿恩脸沉似水,心头不安如水往上漫。
第55章
太子巫蛊案与太子谋逆案无论是哪一桩都事关重大, 太子乃是一国储君,关乎一国社稷,如若让元信安得逞, 皇室还有什么脸面, 更会降低皇室威严,让逆贼越发无法无天, 到时大梁朝是姓雁还是姓猫姓狗,可就说不清了。
雁萧关居高临下审视元信安,问道:“元家借元家已逝幼子尸骨送入东宫之便,将巫蛊藏于太子东宫之中一事, 元大人可认?”
元信安不语, 心头却翻转不休,只是一具尸骨,不能证明他就是东宫巫蛊的幕后之人, 只要他不松口,便无铁证, 至于有关巫蛊一事的相关人证, 早已被灭口,除非雁萧关手段通天能下地府将人带回来, 不然, 他无需害怕。
这么想着,一直惊慌不安的的心勉强冷静下来。
雁萧关见他还撑着体面, 往一旁候着的神武军偏了偏头。
连夜挖出来的棺木被抬上公堂,楠木棺体尺寸远装不下成人,显然是孩童所用,棺上配鎏金铜饰,外髹黑漆, 搁在地上时扬起一阵尘风。
元信安身体一颤,落在棺木上的眼神满满疼惜,可随即又渐渐漫上一层痛恨。
百姓们的视线棺木和雁萧关之间来回游移,雁萧关道:“元大人应不想元小公子又一次不得安宁吧?”
元信安抬起头,眼神浑浊:“太子妃下令命我子与东宫郡主行冥婚,她是君,吾乃臣,君有令,臣下不得不从。”
他布满沟壑的面落下两行泪:“能与东宫郡主缔结姻缘是我儿福气,我虽心痛难当,却并不曾怨恨,巫蛊之事更是子虚乌有。”
雁萧关闻言,看了他一眼:“元大人好口才,这是想推个一干二净?”
元信安垂头伏地:“臣未有虚言,请殿下明察。”
雁萧关眯起眼睛:“那便带人证吧。”
元信安顾不得其他错愕,抬起头却见法堂进来了几道瑟缩的身影。
雁萧关:“这些人是谁?想必无需我多言,元大人欲要杀人灭口,也得想想宫中是谁的地盘。”
人群中,素英浅浅一笑。
堂下宫人已经招认:“当日正是元大人令我们在太子妃必经之处特意提及冥婚一事。”
太子妃身侧的小太监跪地道:“正是如此,当日太子妃听闻此事本欲多方搜寻朝臣家中夭折幼童,多亏殿下早有察觉,命奴才谏言,太子妃这才选了元家幼子。”
“五殿下又令我暗中注意东宫异常,当日元大人家中人将元小公子尸骨抬进东宫之时,奴才亲眼见到其中有人趁人不备将巫蛊娃娃藏于灵堂。”
这下莫说元信安,就连一旁跟着的闳奇新等人也脸色骤变。
谁能想到,元家精心谋划的巫蛊之祸从始至终都落在雁萧关眼中,不止如此,元家本能置身事外,他却只凭小太监的一句话便将元家拉入了元家自己精心织就的罗网之中,脱身不得,以致今日。
各方复杂眼神之下,雁萧关脸色如初道:“人证物证具在,元大人还有何可辩?”
闳奇新恨恨盯着趴地的元信安:“事情来龙去脉清楚明晰,他辩无可辩。”
元信安眸色复杂地注视着雁萧关,他真只是个酒肉纨绔吗?太子在他们手中尚且没有还手之力,可事到临头,所有计谋却被雁萧关一一识破并推翻。
也就是眼前这个,他们认为只能做个傀儡皇帝的五殿下。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便错了。
确如闳奇新所言,现下,他辩无可辩,苦涩道:“我认。”
元信安认命了,可堂外人群中两个面生的汉子却齐齐变色,一人同另一人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脚步匆匆穿过人群,等再寻去,已不见影踪。
堂下令使奋笔疾书,逐字记录案件卷宗,方一停笔,卷宗便被闳奇新一把抓去,拿至元信安身前,看他签字画押。
元信安抬头,冷笑道:“五殿下雄才大略,韬光养晦至今,太子绝不是他一合之敌。”
闳奇新眼神一动:“元大人不用挑拨,我虽不才,却也知晓些粗浅道理,若五殿下真对太子有不利之心,无论巫蛊还是谋逆,他只需坐收渔翁之利,根本不必殚精竭虑为太子奔波。”
雁萧关眼神从他身上一晃而过,一点不心虚,虽然太子吃了点苦头,但他也为太子除去了潜在敌人不是。
“巫蛊你认了,”雁萧关将卷宗翻看一番后置于一旁,“太子谋逆一案你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如若有同党,说出来不定还能减轻些罪责。”
元信安眼珠死死盯在雁萧关面上,额前虚汗从眼眶滑落,他明白雁萧关的意思,诬陷太子罪不容诛,一次便能人头落地,再多加一桩罪,也不会砍他两次头,可若他将宣家供出,宣家势大,旁人无论如何看,都只会觉得宣家才是主谋,就算是死,他也能死的轻松些,说不定还能保下元家。
想到他膝下仅剩的孩子,他心下有了决断:“禀殿下,臣不敢欺瞒……”
就在这时,堂外人群喧哗声顿起。
众人诧异,自开堂审元信安,围观的百姓便大多屏气静声,生怕漏了什么关键地方没听清,此时正到关键处,百姓怎会如此?
素英隐入人群,见一汉子挤到了最前,人群拥堵,好几人被踩到脚背,纷纷抱怨出声。
无人注意到,一枚玉饰在汉子手中一晃而过。
元信安瞪大双眼,那是他儿的随身之物,那人是宣家的!
他脸色陡然刷白,等再回过头来,他已心如死灰,他垂头跪地:“殿下,太子谋逆一案全是罪臣一人所为,盖因太子妃强夺幼子尸骨,罪臣心怀愤恨,这才起了犯上之心。”
闳奇新伸手想要拍响惊堂木,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主审官不是他,他忙看向雁萧关。
雁萧关收回看着陆自心背影的视线,唇角提起:“元大人手段通天啊,在东宫来去自如不说,还能指使禁军,着实让人佩服。”
拿人拿脏,元信安与宣家合谋无异于与虎谋皮,不说沉浮宦海数十年的宣毕渊,他怕是连宣愿恩都斗不过,只有沦为替罪羊这一个下场,雁萧关不可能不留一手。
要拿下宣家,他得有实实在在的证据,他不认为宣家会在元信安这里留下致命的把柄,就算元信安破罐子破摔招供出宣家,宣家怕也会有脱身之法,绝不会伤及宣家根基。
他不信任元信安,却信任自己,也信得过他自小调教出来的陆自心。
更关键的是,他要撬开元信安的口,让他心甘情愿交出当年霉粮换军粮一事的证据。
雁萧关目光沉沉注视着元信安被拖着压往监牢。
闳奇新走至雁萧关身边,愤愤道:“就这么让元信安将罪责揽于一身吗?”
雁萧关站起身,居高临下给了他一眼:“不然呢?难道闳大人能审出他的同党?”
闳奇新眼中咻然迸射出精光:“殿下不必同他客气,只要上刑,总有他撑不住的时候。”
雁萧关脚步一顿,微眯着眼看他眼里不同寻常的兴奋。
闳奇新被他审视着,面上神情一僵,随即换回一个恭顺的笑容:“臣的意思是可让邢狱的狱卒来,刑讯犯人本就是他们职责,殿下毋需脏了手。”
雁萧关收回眼神,并没太关注他的异常,闳奇新是太子妃的亲兄长,与他却无甚大关系,他自不必关心,奇不奇怪的不还有太子去处置吗?
“不劳闳大人费心,也不必严加邢讯,元信安一把老骨头,若因刑讯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本殿下拿谁去向陛下复命。”
闳奇新恭敬应是。
两人走到了法堂正中,堂外百姓对元信安指指点点着,并未离开,就要走出法堂之前,元信安回首看向堂上棺木。
雁萧关冷眼以对:“元大人放心,棺木连带元小公子的尸骨,我会原封不动送回元家。”
他顺势看向棺木,视线本是一晃而过,眼角余光却见棺木正中的木钉没有钉进去,时人多认为棺木不吉,雁萧关却不在乎。
幼子无辜,更何况早已身死,却又因种种阴谋算计无法入土为安,到底是份亏欠,他顺手拍过去,欲将木钉摁进棺木之中。
哐啷!
楠木棺材四分五裂。
众人瞠目结舌,那可是楠木,楠木做棺材的好处之一就是坚硬,更何况又是东宫置办的棺椁,不可能偷工减料,却被一拍拍成这样。
“五殿下到底身具何等神力?”这几乎是所有人眼中同时涌出的疑惑。
除了元信安与闳奇新。
元信安挣脱开神武军的辖制,奋力扑过来,泪洒当场:“我儿,我可怜的儿啊……”
裂开的块块木料分散落在法堂之上,众人一开始并没察觉其他,直到一具沉重的尸体翻落在闳奇新脚边。
太过猝不及防,雁萧关都往后退了一步。
闳奇新却定在原地,眼神直勾勾落在那张死白的面容上。
“元大人,”雁萧关勉强稳住不动如山的神情,一把拉住元信安,“你且先瞧清楚,这……真是你儿子?”
第56章
元信安被雁萧关拦住, 睁开泪眼婆娑的双眼往下一看,一张青白的人脸猝不及防印入他瞳孔,他喉头呜咽卡在口中, 几息时间后:“呃呜……啊……”
雁萧关被他惊恐的叫声震得耳鸣, 众目睽睽之下,他好险没一拳将人砸远点。
尸体面目尚算清晰, 得亏此时正是隆冬,即使天都气候不如北地雪虐冰饕,却也满地寒霜,日间金光遍洒, 也只让路上霜雪消散, 气温仍是寒透刺骨,尸体才没有显出明显的腐烂现象。
待众人再欲细瞧,一股尸臭味已经涌入鼻端, 就连围在堂外的百姓们也闻见了这股异常味道,纷纷往后仰头想要避开, 可又耐不住好奇, 张着眼睛直往法堂上看。
今日可是难得的热闹,只是尸体不比太子谋逆一案, 又是快过年的时候, 怕是不吉利,百姓们想近不敢近的心理到底止住了他们往前的步伐, 也方便了他们身后一行人。
他们沉默着过来,顺着百姓之间的缝隙走到最前。
而此时,元信安面色僵硬站在雁萧关身后,悲愤道:“我儿子的尸骨呢?这,这分明是个少女。”
他转头看着雁萧关冷峻的侧脸, 眼含谴责,甚至有些蠢蠢欲动。
雁萧关假笑道:“元大人,想什么呢?你方才已认罪画押,别妄想挣扎了。”
元信安悲痛欲绝:“可我幼子尸骨总不能不明不白消失。”
雁萧关揉了揉眉头,心里也有无数疑惑:“放心,我定寻回元小公子尸骨。”
任元信安千般忐忑牵挂,他仍被神武军押回监牢,直到此时闳奇新才有动作,他连声招呼身旁手下道:“还不快将尸体收殓起来。”
说完他欲往后退,左右脚却像是缠在一起,方抬脚便一踉跄。
雁萧关微挑着眉,按着闳奇新的肩,止住他急迫的动作。
“多谢,”闳奇新眸光闪烁,“多谢殿下。”
一旁站着的衙役走近,弯下腰,眼看就要抬起尸体,一道女声传来:“且慢。”
众人循声看去,这道声音闳奇新太熟悉了,他惊喜喊道:“小妹。”
雁萧关眼中微光一闪,几乎是瞬间,他往闳予珠身后看去。
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紧紧盯着他。
明几许站在人群最前,被一群身着打扮与天都百姓截然不同的汉子簇拥在中间,只是站着,就是人群中最招人眼的存在。
百姓们也注意到身前突兀出现的一行人,或光明正大,或拿眼角余光打量他们。
天都百姓可没有扎小辫子的习惯,明几许身周的汉子们头发披散,只将额前耳后一小撮发丝编成几股细辫束在后脑,瞧着利落又粗犷。
明几许也是如此,只是他的打扮较其他人更精致,大部分头发披在脑后,耳后小辫上挂着红色串珠,似玉非玉似石非石,额间抹额玉饰耀目。
明几许缓缓张口,含笑低语:“殿下。”
冲击力直击胸腔,雁萧关抽了抽唇角,心下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总是正确的。
闳予珠冷着脸走至法堂,对闳奇新关心的问话置若罔闻:“我要报官。”
“好,”闳奇新愤然,“天子脚下,居然有人敢对闳家女出手,我定要他有来无回。”
他走至闳予珠身边,不忘道:“小妹报官不急,且先容我将这具尸骨送下去吧,一直放在堂上未免有碍观瞻。”
闳予珠满脸冷漠:“二哥,我要状告之人正与此具尸骨有关。”
这个案件与太子一案无关,雁萧关不能越俎代庖,抱臂站在一旁。
闳奇新心中一顿,他拧眉看了闳予珠片刻才去堂上坐下:“你要状告何人?”
闳予珠仰着头:“我要状告之人正是闳大人,也就是大哥。”
闳奇新伸向惊堂木的手顿在半空。
雁萧关眼神在闳予珠和闳奇新之间来回看了一圈,闳奇新唇角抽动,眼中带着慌乱与微怒,方才见到闳予珠之时的关心已寻不见影踪。
闳予珠神情不变,语气镇定异常,似乎不觉得状告自己一母同胞的大哥有何不对。
“很有趣是吧?”百姓嘈杂声中,一道清透的嗓音响起:“天都不愧是大梁朝的京都,居然有‘堂下何人状告本官’这一幕,真让人大开眼界。”
雁萧关头也不回就知道身侧站过来的人是谁:“我倒是觉得夷州才是个宝地,有个雌雄皆相宜的少主不说,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将天都高门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一出大戏,不正是夜姑娘的功劳?”
明几许弯了弯眼:“夜姑娘是谁,我可不知。”
雁萧关冷冷打量他:“是吗?明少主贵人多忘事。”
明几许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殿下似乎很关心我呢,我方入都一日,殿下就将我的底细查探的如此清楚,莫非还出动了神武军查探?”
他笑得欢快:“殿下何必为难属下,殿下想要知晓什么,尽管问我,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雁萧关比明几许高了几乎一个头,他自上而下看,锋利的眉眼与微微上翘的狐狸眼对视着,气氛稍显紧绷。
唯他觉得如此。
在其他人看来,却像是两人早已是熟识,两人咫尺之隔,眼神交缠之际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暧昧。
以至于明几许身后的高大汉子纷纷警惕地瞪着雁萧关,一人欲要上前挡在明几许身前。
明几许察觉他的动作,轻飘飘一眼看去,那人神情一凛,垂下头不敢再看。
人声喧嚷,两人仿佛置身另一空间,无人闪避彼此的视线。
与此同时,刚要提笔书写案卷卷宗的令史无措停下手上动作,人生头一遭遇上状告他顶头上司的案卷,他到底该不该写?
闳予珠不觉有异,掷地有声:“大哥,我要状告你,你是主审官又是被告,该请五殿下审查此案。”
闳奇新目眦欲裂,死死瞪视着闳予珠。
闳予珠分毫不让。
许久后,闳奇新缓缓站起身,站去一边。
雁萧关没想到事情最后还是落在了他身上,他咬牙从齿间挤出一句话:“又是你计划好的?”
明几许狡黠一笑:“殿下当真英明,我预送殿下一份滔天功劳,殿下要是不要?”
雁萧关嘴角抽动,收回视线,大步走到法堂正前,再一次坐在明镜高悬之下,生生被明几许笑得升起了如坐针毡之感。
他冷冷问话:“闳姑娘请吧。”
闳予珠像是早已打好腹稿:“此女是我院中洒扫丫头。”
“你府中丫鬟为何身死?尸骨又为何会出现在与东宫郡主合葬的棺椁之中?”
闳予珠:“因为太子巫蛊一事,大哥怕再给太子惹麻烦,不敢去他日常耍乐的地方,可他喜爱幼女,一日他喝醉后见到来我院中扫地的丫鬟,一时起了兴致,要将她要去,我应了。”
她眼也不眨:“至于她为何身死,想来是受不住大哥的宠爱以致香消玉殒。”
“至于她为何会出现在郡主墓中?“闳予珠蓦然回首看向明几许。
明几许勾唇一笑。
闳予珠深吸口气:“此事我亦不知,或许是她不甘心,泉下知晓殿下将查探太子巫蛊一事,欲引起殿下注意,好为她伸冤吧。”
大梁朝素来崇信神佛,她这么一说,堂外百姓哗然惊呼,再看向地上尸骨的眼神便带了同情。
在百姓的嗡嗡讨论声中,雁萧关问闳奇新:“当真如此?”
闳奇新跪倒在地,侧头看向闳予珠,片刻后咬牙承认:“是,只是我也不知她为何无故死去,次日醒来之时,她已断气。”
“我想着她到底是闳家丫鬟,且一夜夫妻百日恩,便命护卫寻了处地方好生安葬。”
直至此时,虽然尸骨就摆在眼前,堂外百姓也不觉此事关乎重大,毕竟只是一个丫鬟,身家性命本就该掌握在主家手中。
高门丫鬟没有自由身,最好的归宿便是爬上主家床踏,通房也好,妾室也罢,日后尽可衣食无忧,只是这小丫头运气差些,好不容易得了主家少爷青睐,却享不得这福气。
闳奇新也是因为知晓这点才狠心承认。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闳予珠没有到此为止:“她是被大哥凌虐致死的,若是不信,可掀开她身上衣衫,伤痕应当还在。”
雁萧关皱眉。
堂上衙役不敢上前,毕竟被告之人乃是闳奇新,北狱所有权利都在皇帝手中,廷尉有名无权,可闳奇新出身显贵,且县官不如现管,北狱衙役、狱卒都受他管辖。
雁萧关猝然站起身,大步走近,一把扯开尸骨的衣袖,死白手臂上伤痕一层叠着一层,昭示着她生前所受的不堪虐待。
雁萧关深吸口气,还是耐不住,站起身,愤然一脚踢出。
闳奇新被踹地撞上墙壁又跌落,倒在地上鼻腔鲜血溢出,他咳嗽数声:“殿下饶命。”
闳予珠上前一步,挡在闳奇新身前:“五殿下,她是我府中的丫鬟,我们怎么处置她,她都得跪地谢恩,难道殿下还要让我大哥为个低贱的小丫头赔命不成?”
雁萧关面色沉凝,扑面而来的戾气让闳予珠骇得往后倒退两步,抻着头不肯认输。
雁萧关咬牙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是你闳家丫头,也是大梁朝百姓。”
闳予珠高昂着头:“那又如何?”
第57章
雁萧关默然, 以大梁朝律法,他还真不能将闳奇新怎么样。
明几许好整以暇上前:“闳姑娘似乎尙有未尽之言?”
闳予珠狠狠望去。
雁萧关生冷神情下藏着愤怒,但他没有忽视闳予珠神情间的异常。
闳奇新惊恐看向闳予珠, 她还要如何?他不知, 他此时的神情与方才元信安绝望神情几乎如出一辙。
“不止如此,我还要状告大哥藏匿幼女, ”想到还在雁萧关手中的赫宛宜,闳予珠克制住心中种种疯狂念头:“赏玩淫乐。”
一石激起千层浪,闳家丫头不算什么,可藏匿淫玩幼女却不同, 雁萧关面色铁青。
“难道也是闳家丫鬟?”
“不可能, 怕是不知从哪里拐来的。”
“许是买的也不一定。”
百姓的讨论声声声入耳,闳奇新挣扎着欲要辩驳。
雁萧关给身旁神武军使了个眼色,一人上前, 捂住他口鼻。
闳予珠话声不歇:“幼女藏在宁建寺,宁建寺地处天都都城外, 香火不旺, 人烟少,不引人注意。”
她用平常的语调吐出让人胆寒的事实:“宁建寺的和尚负责看管处置幼女, 一旦有幼女受不住身死, 便会被丢弃在狮子岗,亦或是直接扔进溧河。”
溧河是玄御河的源头, 若说玄御河船舶川流,溧河便是百舸千帆,天都南北西三面环抱溧河,溧河宽阔,大鱼小虾不知凡几, 几具幼女尸骨扔进去连个水花都激不起就会被鱼虾分食干净。
宁建寺就在溧河不远处,翻过山坡便是狮子岗,可真是个方便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雁萧关怒极反笑,眼底凶悍之气犹如利剑刺向闳奇新。
闳奇新被士兵捆抱着,身体止不住地打哆嗦,眼睁睁看着雁萧关犹如山岳高大的身体步步逼近,不过眨眼间,他的身体被已被雁萧关一把提起,抵在了墙壁上。
“咳咳……”闳奇新奋力掰着卡在咽喉上铁钳般的手掌,“殿下饶命。”
手臂肌肉绷成弯月,雁萧关单臂举起闳奇新的身体,砰一下又将他摔在地上,没给他丝毫喘息余地,又是一拳砸去。
闳奇新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哀嚎声越来越低。
直到这时,闳予珠才回过神来,快步过去扑伏在闳奇新身上:“大哥。”
雁萧关站直身,硬挺的面孔让人看一眼都觉得胆寒。
闳予珠匆匆查看闳奇新周身伤势,见他短短时间偏体鳞伤,愤怒回头:“五殿下,就算你是皇家血脉,也不能无故殴打朝臣,我定要禀明太子,禀明太子妃。”
“无缘无故?”雁萧关居高临下看着两人,“豢养淫乐幼女,致死后毁尸灭迹,你该庆幸我没有当场杀了他。”
闳予珠将人护在身后:“只是群卑贱的寒民贱口,能得大哥宠幸她们就该感恩戴德。”
大梁朝贵族、良民、贱口之间泾渭分明,高门贵族自来看不上良民,地方豪强和富商巨贾见了高门也得卑躬屈膝,更何况是身贱命轻的贱口,打杀了也无处申冤。
事实如此,可听在众人耳中难免刺耳,若非北狱衙役拦着,堂外百姓的唾沫都能淹了她。
雁萧关牙关紧咬,冷眼以对,片刻后,他厌恶地将眼神抽离:“将他们压入监牢。”
他恶狠狠看向北狱狱卒:“要是让他二人逃脱,你们便拿命来替。”
“神武军。”
“在。”
雁萧关:“整军,去宁建寺。”
“是。”
知晓他的目的,百姓们纷纷让开身,望着他的眼神卑微。
有士兵将萌萌牵了过来,雁萧关竭力平复心中愤怒,翻身上马后,垂眼看着明几许。
明几许不知何时就出现在了他身旁。
“你还不走?”雁萧关狐疑地眯起眼。
明几许抬头望着他,脖颈在雁萧关的视线下弯成了一个优美的弧度:“戏还没唱完,我舍不得走啊。”
雁萧关捏紧缰绳,到了这个时候,他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知晓明几许的目的——毁了闳家。
一方偏远之地来到天都的刺史之子,说起来好听,可在天都高门看来,不过只是刺史与蛮民生下的杂种,地位不说比之贱口,反正是越不过良民的。
雁萧关自身便是天都最大的高门,自然知晓高门待蛮民的态度,再轻贱不过。
明几许却要毁了天都立身日久的闳家,可谓是痴人说梦,偏偏在种种阴差阳错之下,他居然真的快成功了。
在这之中,要论谁为了提供了莫大助力,非雁萧关莫属。
想清后,雁萧关心欠欠的,可被眼前微挑的狐狸眼看着,他居然生不出气来,他呼了口气,竭力平心静气道:“那你走过去?”
明几许默不作声,只对萌萌勾勾手。
雁萧关目瞪着萌萌,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居然踱步当真靠近明几许,甚至勾着头往明几许手上凑。
明几许抚摸着萌萌的脑袋,狡黠道:“都是老熟人了,殿下何必同我客气,我不介意与殿下同骑的。”
雁萧关死死压住涌上喉头的咆哮:“我介意。”
身周的百姓和神武营的士兵都看着他们,眼神怎么看怎么像是在看热闹,雁萧关可不想成为百姓和手下茶余饭后的笑话。
明几许悠悠抬起手。
雁萧关沉着脸,没接他的手,一夹马腹,萌萌扬起马蹄的同时,他俯身掐住明几许窄瘦的腰身,两人一骑将众人甩在后面。
马蹄踢踏的响声渐行渐远,神武军士兵与明几许的侍从无言相对,片刻后,回神赶上。
雁萧关双臂修长,胸背矫健,明几许窝在他怀里也不觉拘束,只是他动作比思考更快,待毛茸茸的发顶堵在他下巴上摩擦出一片酥麻感时,他才回神思考起一个问题:为何不将人放在他身后,偏要将人抱在怀里呢?
尤其是明几许在他怀中很是悠哉地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坐定不动后,他更陷入深深的悔恨之中。
明几许可不管他如何想,彻头将视线转向雁萧关,戏谑道:“殿下着实体贴,我赶了几日路,正觉疲累,现下正好歇歇,真该好生谢殿下才是。”
雁萧关只觉得身体比初学马术时还僵硬,略微皱着眉头:“你不为我找麻烦就是最大的感谢。”
明几许满脸温柔笑意,回头佯做不见雁萧关僵硬面容,叫屈道:“我何时为殿下惹麻烦了?此时我不正为殿下着想吗?”
“为我着想?”雁萧关嗤笑出声,与明几许在口舌之间你来我往反倒让他放松下来,“我看分明是在借刀杀人。”
明几许感觉着身后胸腔随着话音而震动,他露出一抹笑:“殿下冤煞我了,待会儿殿下便知我乃是真心真意。”
雁萧关冷哼一声,没有求他解释的意愿,萌萌如闪电般疾驰,踏过城门,直冲向宁建寺。
宁建寺的距离里坊其实并不太远,就在盐市西面不到十里,中间隔着一道城墙,位置偏僻,隐在杂乱村巷深处。
雁萧关还不曾来过此处。
他住在里坊小院中,那一片多是寻常百姓,西临盐市,越过御道便是交列而起的众多寺庙。寺庙有大有小,任百姓上香敬佛,里坊小院附近的百姓多是去那处,远离里坊院子的寺庙自然无里坊之人问津。
“施主可是来寺敬香?”庙门外的僧人上前询问,“还且先下马。”
一路奔驰而来,路过几处落在天都城门外的村民集聚地,可一直到庙门外都未见到来宁建寺的香客,足以表明宁建寺香火不旺。
雁萧关瞧着来人,僧人满面红光,显然日子过得极滋润。
他抱着明几许一起跳下马。
明几许看他动作自然,微挑了挑眉,并不反抗,相反,他极为柔顺地跟着他。
萌萌速度太快,神武军来此至少还需半刻钟,两人没有干等着,如寻常香客踏入庙内。
穿着红黄袈裟的僧人迎来,看着慈眉善目,说话时脸上横肉却抖了两抖:“施主且随贫僧入殿。”
雁萧关大步跟去,身后明几许笑吟吟跟着,两人眼神神情截然不同,眼角余光瞧着僧人的视线却都是杀意。
宁建寺不大,山门、主殿、配殿却一个不缺,比之寻常百姓屋院精细许多,青砖灰瓦,斗拱高廊,廊柱门楣上刻着精巧的莲花纹和卷草纹,一路走来,唯有零星墙皮剥落,几块暴露在外的砖石风化出粒粒沙尘。
若非雁萧关知晓这间不起眼的寺庙里干着什么勾当,怕也只会以为这是山间寻常小庙。
两叠石阶上落着斑驳的青色,一扇可容三人并行的殿门敞开着,一左一右各站着一名拖着托盘的生人,托盘内香蜡应有尽有。
走过刻着“宁建”二字的门楣,迈进主殿,殿中坐着石雕佛像,雁萧关避过主持送来的长香,抬眼看去:“佛像庄严,佛寺清规,就是不知寺中神佛开不开眼?”
主持笑着道:“来寺上香之人多为周围村落百姓,求子嗣平安,恳风调雨顺,不过求个心安。”
他看了眼雁萧关与明几许身上的衣袍,看着不打眼,行走间暗纹生辉,非寻常人能上身,显然两人非富即贵,他双手合十,拜道:“神佛不若自渡。”
明几许左右四顾,像是好奇:“五郎,我还没来过天都寺院,带我逛逛吧。”
听着他恍似小孩儿撒娇的语气,饶是自觉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雁萧关,也忍不住心头一颤,条件反射后退一步——
作者有话说:这本好像没几个人看,蠢蠢欲动想双开[害羞][害羞][害羞]
第58章
明几许莞尔一笑, 催促道:“五郎?”
雁萧关安心周身鸡皮疙瘩,看向主持:“我二人可否在寺中走走?”
主持神色不变,眼神却带着丝犹豫:“这……”
雁萧关往怀里一模, 左右掏掏, 什么也没掏着。
“在我这呢,”明几许拿出钱袋, 从里拿出几粒金灿灿的瓜子:“五郎忘了?”
见他将金瓜子丢进功德箱,雁萧关竭力忍住眼中钦羡,一个蛮地来的都比他有钱。
得加快动作了,本还想让朝臣们好好过完正旦, 可他养神武军的银子都还没个着落, 还是早日将梁家、宣家一网打尽,到那时,国库只凭抄家也能买得起他手头的肥料吧。
心念电转间, 雁萧关又想到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的原因?还有闳家,也没必要留着了、
可若是如此, 太子根基几乎被他掘了个干净, 不然还是给他留一个?
挑挑拣拣的,梁惕守勉强无辜, 就他了。
雁萧关跟着主持行走在庙宇间, 身后还随着两名僧人,宽大的僧袍下, 后腰一截异常凸起随着僧人转身落在了两人眼中。
两名僧人走在最后,步步不落,像是恭敬地不想慢待贵客,时时摸向后腰的手却泄露了他们的警惕。
雁萧关看似心不在焉,实着时时注意着主持的动作, 在经过一处院落时,他站定脚步,指着隐在树林的荒院:“那里也是宁建寺的地方?”
主持神色一顿,在雁萧关逼人的视线看来之时,连忙垂下视线藏住眼中惊慌:“是,原是寺中僧人居所,后来院墙坍塌,自此便荒废了。”
“是吗?”雁萧关上前半步,语气冷硬。
在主持察觉有异之前,他与明几许对视一眼,荒谬的是,他二人默契似乎与生俱来,雁萧关悍然出手,主持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便鼓着眼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明几许也没有留手,疾速侧身闪步后退,在后方不远处僧人惊怒视线中,飞身蹬向廊柱,几个起落,凌空踢向僧人脖颈。
咔嚓!颈骨应声而断,明几许蹲下身,掀开僧袍,闪着寒光的利刃出现在两人眼前。
“明少主身手不减。”雁萧关语气嘲讽。
“彼此彼此。”明几许将一柄短剑扔给身后的人。
雁萧关接住,拿至眼前,看着锋利无比的剑锋,他疑惑蹙眉:“我看禁军手中刀剑也无此剑精良,闳奇新哪来的武器?”
雁萧关眼睫微闪,再抬眼时,眼中平静无波:“殿下的神武军该到了,殿下是想再等等他们,还是你我二人先行动。”
瞬间明白他言外之意,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谁也不知荒院看守的僧人数量几何,他二人以少敌多能不能全身而退俱是未知,雁萧关舞了个剑花,只觉手中剑轻飘飘的,用着没有长刀得劲:“跟上。”
明几许轻巧上前,少有的没有反驳他,两人并肩而立,待到走至荒院前,明几许如林间巧兽悄无声息翻墙进院,雁萧关不落其后,撑墙跃至墙头。
明几许自下而上好整以暇看着他,毫不遮掩眉眼间的逗趣:“殿下要不要同我比一比?”
雁萧关扬眉:“比什么?”
院内男人察觉动静,连步奔出。
“当然是……”在挥刀汉子凶狠的注视下,雁萧关慢悠悠道,“比比谁能杀更多的人了?”
话音刚落,他已翻落在最前赶至的汉子身前,一手负在身后,单手持剑,剑刃如闪电划过,等雁萧关再看去,血光遍地。
他长声一笑:“比就比。”
紧接着,他如猛虎下山,直入潮涌而来的人群之中,利剑在他手中堪比灵蛇 ,毋需费力,剑光过处犹如海浪崩腾,摧枯拉朽般将围拢而来的壮汉扫倒一片。
断臂残肢四散在地,痛呼惨嚎此起彼伏。
明几许横剑眼前,与雁萧关锋利的眉眼对视,一触即离,两人背过身,脊背相抵。
雁萧关将剑尖血珠摔下,朗声一笑:“痛快。”
话音才落,两人复冲向人群,血腥味浓厚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等二人站定,荒院中肉眼可及之处再无第三人完整无缺的身影。
两人身上血气冲天,宛如罗刹,星星点点的血迹沾在他们的面上、手掌,两人隔空相望,一开始的比试无人提及,胜负似乎也无关紧要。
雁萧关第一次看清明几许恢复男装后的五官,就是先前女装时,他也多被那双深黑的眼瞳吸引,只隐隐知晓夜姑娘美丽的不可方物,他很少注意到他人美丑,更少形容无关紧要之人的美貌,到的此时,雁萧关挖心掏肺,脑中也只浮现出了四个字:冶艳蛊人。
本该是万万人争相呵护的富贵花,偏成了一朵张牙舞爪的食人花。
明几许感觉到面颊上的血珠往下落,他嫌恶地伸手抹开,一片血痕从他眼下延伸到耳际,落在雁萧关眼中,只觉刺眼。
似乎是察觉到雁萧关的别扭,明几许走近他,无辜道:“没擦干净?我看不见,只能劳殿下亲自动手了。”
说完,他倾身将脸颊凑了过来,一侧小辫随着他的动作从他肩头滑落,朱红串珠在雁萧关眼前缓缓摇荡,荡地他的手也随着节奏颤抖。
真是一副让人……心悸的好皮相。
他不动,明几许也不催,眼神里却漫出一片笑意。
“殿下,”齐整的脚步声走近,一道洪亮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古怪的气氛,“寺中所有僧人尽已拿下。”
“咳,”雁萧关仓促转身,语气比平日更急促,“好,把这里收拾干净。”
“是。”神武军的兵士面对满目残肢,部分年轻些的面色还有些苍白,他们原本只是北地逃亡而来的难民,在大梁朝没有立足余地,不得不投为军户,军户是贱口,世代相袭,父兄死亡,子弟替代,若无主攻的赦免,世代不能成为编户百姓(注),连婚配都只能实行同类婚,本就是不得不为之,禁军不得入,才投入神武营,未经战场历练,自然恐惧。
年长的士兵却面不改色,比他们更镇定的是随明几许过来的侍从,尸体一具具抬出,呻吟的歹徒也被拖了下去。
地上歹徒留下的兵刃被收集起来,神武军注意到堆在一起的锋利刀剑,眼带羡慕,一旁的明家侍从却连个眼神都没给,少顷,除了泥沙之下点滴未掩盖完全的血色之外,荒院平静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直到此时,荒院里都还是只有一群大男人。
闳予珠所说的幼女呢。
明几许将手中短剑扔去一旁,落进刀剑中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有明家侍从上前递上一块白净的手帕,他置之不理,走至雁萧关身边,将手伸出,笑吟吟道:“五殿下,手脏了。”
“脏了便脏了。”雁萧关板着脸,也将短剑一扔,哐哐声不绝于耳。冷眼以对片刻后,他语气生硬,“我可没有随身带帕子的习惯。”
神武营的一个队主偷偷摸摸走到兵器堆旁,一脸肉痛地将兵器规整好。
“我不挑。”明几许心情挺好,冲雁萧关的衣服挑了挑下巴。
雁萧关不可置信看向他,在明几许眉眼弯弯的注视下,他憋屈地在内衫上撕了一块,搭在明几许手上,一通乱揉——
“行了。”雁萧关没好气地收回手,“该干正事了。”
明几许将手翻来覆去看了看,确定手上再无一丝血渍,才走到门前,敲了敲房门:“里面有人在吗?”
荒院松涛声中,无人应答。
雁萧关没有怀疑里面没人,一个空院,哪里值得满寺上下严密控守,更不会有良多持刃悍匪。
他跟着上前,身后神武军就要跟上,明几许横臂拦着他,咬着耳朵轻声道:“殿下快收收你身上威势吧,你这么进去,怕是会吓住人家小姑娘。”
雁萧关感觉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耳端,觉得不自在又不想退缩,加上他有时对自己是很没有数的,当即皱起眉反驳:“我哪里吓人了?”
明几许笑起来:“现下,只要是男子,都吓人。”
雁萧关默了默,深觉他言之有理,退后几步,回头看着身后一个个披甲带刀的汉子,眉头皱得更深,他抬头看了看日头,现在寻人过来会不会赶不及?
明几许像是在他腹中安插了听他号令的蛔虫,雁萧关还没说什么,他便问:“殿下是担心寻女子过来,路上来回的功夫更让里间小姑娘害怕?”
雁萧关点头:“这会儿也找不出个女子进去安抚她们。”
诚然,他们知晓自己是来救人的,可里间女子不清楚。
她们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他们大咧咧过来,一露面就杀了伤害她们的歹人,个个凶悍满脸横肉,她们又安知不是从一处狼窝掉进另一个虎穴?
雁萧关难得的左右为难,进去不对,守在外面放任里头小姑娘心惊胆颤也不是办法。
但明几许没有给他再纠结的功夫,他忽然出声:“殿下安排人去寻人过来,其他的,便由我为殿下分忧解难。”
等雁萧关讶异看去,只见他头也不回脱了外衫,里头雪白的内衫分不出男女,抬手取下额间抹额往后扔来,雁萧关下意识接住,眼也不眨看他散开头发,踢开脚下短靴,几息功夫,他便又成了雌雄难辨的夜姑娘——
作者有话说:还是先存稿吧,我来试试全文存稿,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可怜]
第59章
雁萧关见他当着众人的面来了一番变身, 瞠目结舌的同时又隐隐觉得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当然,也唯有他做的出来。
明几许见他面露惊愕,弯起唇角:“殿下, 你看我此般可还行?”
他张开双手, 白袜踩着地面,缓缓转了一圈, 一举一动虽不似女子娇俏,但比之方才刀刀见血的冷厉,柔和了不知凡几。
雁萧关揉了揉耳朵,挡不住清冷中带着点磁性的声线往他耳郭里钻, 觉得也不怪他一开始未曾察觉明几许的异样, 这站到谁面前,都只会觉得眼前人就只是个貌美女子,哪会想到他跟自己一样是个带把的啊。
雁萧关心服口服, 拱手道:“多谢明少主。“
明几许手放在腰侧,款款一拜, 随即一言不发转身入内。
雁萧关牙疼一般嘶了口气, 回过头,看见神武军纷纷目瞪口呆看着空无一人的门框, 他一顿, 事实证明,也不止他一人觉得明几许……离谱。
他咂摸出一个词形容他方才的表现, 心安理得将方才心中异样抛在脑后,招了个士兵过来:“去让陆从南跑一趟,将此处情况同他说,他知道怎么办?”——
明几许走近屋内后,冷眼扫视空无一人的房屋, 此时已近午时,日头大亮,房内却仿佛蒙了层纱,给人一股生冷阴森之感。
他几步走过房中四脚桌案,上头摆着几道冰冷的菜盘,杯中酒饮半,一侧桌角杯盏翻倒,酒液顺着桌案滴滴往下落,在桌脚边滴出一个浅坑。
凳子横七竖八,明几许毫不在意,绕过眼前的杯盘狼藉,他脚步轻巧继续入内,视线很快停在一处颜色与周围地板明显不一致的空地上。
他蹲下身,背手轻轻敲了敲地砖,声音沉闷,下面显然是空的,他反手按住地砖,用暗劲捶了几下,开关定也在屋内,只是他明显不打算再费时间查探,不过数下,地砖崩裂,一股浊气扑面而来。
下面果然有暗道。
明几许起身,随手将手背的灰土在眼前看了看,接着视若不见,倾身跳了下去。
许是根本不觉得会有人发现此处,地道两边都燃着明亮的烛火,阶梯在烛火的映照下清晰可见,阶梯很窄,只容得下一人走过。
待下到阶梯最末,眼前赫然是一条暗廊,转过一道弯,眼前便出现数间暗室,一道道木栅栏将暗室隔开。
每间暗室里头燃着烛火,暗室比地面的房间宽敞许多,桌椅床榻应有尽有,正是如此,让眼前的暗室与监牢区分开来,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来,这暗室与寻常的卧室也差不多。
唯独每间暗室的床榻大得异常,而比床榻更奇怪的是,床榻两面床帐之上,挂着许多刑具,鞭子锁链一应俱全,更让人觉得难以入目的是,床边还有这一只奇形怪状的木驴,明几许只看一眼,便嫌恶地别开眼。
“阳巫部落女子可在?”明几许卸下在雁萧关面前的柔软,嘴里说出的正是蛮族语。
抱着缩在一起的小姑娘捂着嘴,身上穿着薄纱,瑟瑟发抖。
最里间一名女子骤然起身,那间暗室里唯她一人,她跑至木栅栏处,像是不可置信瞪眼看来,她的年龄显然比其他暗室的小姑娘大上许多,可再看火光下美艳精致的五官,便也理解为何她独享一间暗室。
“圣子?”她像是许久未曾说过话,嗓音干涩,似要卡出血来,“圣子,你来救我了。”
明几许走近暗室,看见木栅栏上的锁链,他没有动手,而是上下看着里头女子。
思娜见他眉目沉静,也跟着冷静下来,双手在身前合臂,行了个古里古怪的礼,再一次喊道:“圣子。”这一回,她的声音平和许多。
“只你一人,你妹子呢?”明几许目光在她腕间青紫上停留片刻。
思娜握住栅栏:“汉人将我姐妹两人送来天都之时,路过庆州,汉人宴请了庆州一位老爷,让他在我二人中选,他选了思雅,汉人便将思雅送给了他。”
“还记得那人模样吗?”明几许问。
“记得。”思娜狠狠点头,“我知道,圣子一定不会放弃阳巫部落子民,早晚会来救我们的。”
明几许慢慢笑起来,只是那笑容带着丝冰冷:“救阳巫部落子民是身为圣子的责任。”——
一个时辰后,陆从南骑马而来,随在他身后的还有三架马车,车内是数名穿红戴绿的貌美女子。
绮华当先下了马车,她身形款款、锦衣华裳,头上珠玉发簪衬的她美貌动人,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穿着素衣的女子,她手脚利落,跃下马车后,三两步跑到明几许面前,高绑的马尾一甩一甩,人停下后,马尾还在摆动。
雁萧关眼角一抽,一言难尽地看着两人,一盛装一朴素,一美艳一平凡。
陆灵珑薄薄的单眼皮抬起,声音响亮:“五殿下,琦漪房的赢妈妈知晓殿下这边需要帮忙,特命我前来,殿下只管下令,我定能办的万无一失。”
说完,她眼睛抽筋似的眨了眨。
绮华巧笑倩兮,温柔不改:“妾亦如此。”
雁萧关看着她二人你来我往,转向陆从南:“怎么叫这么多人来?”
陆从南满脸无辜:“属下赶往天都后直接就去寻了绮华姑娘,未曾想路过琦漪房时,琦漪房的姑娘好奇问了两句,绮华姑娘才便说是殿下寻她相助,赢妈妈或许是也知晓宁建寺的事,当即便派了人跟来。”
他有些苦恼:“属下拦不住。”
陆灵珑一摆手:“赢妈妈也是心疼寺里受苦的小姑娘呢。”
雁萧关盯着她,冷笑道:“知晓她们受苦了,就别再动手动脚,安分将人救出来,再送进……”说到此处,他皱眉寻思,这些小姑娘得好好安顿,自然不能送进烟花场所,神武营更不行,慈幼院也不妥……
一道柔和清朗,又隐约带着一丝磁性的声音传来:“不若送进五皇子府,听闻五皇子府空置日久,殿下刚正,定不会对这些小姑娘生出不轨之心。”
明几许跨步而出,面上带着与他话音中如出一辙的笑意。
陆灵珑第一次瞧见明几许,眼蹭一下就亮了,控制不住想上前搭话。
雁萧关一转身挡在她身前,见明几许方才披散开的长发已被束起,布条松垮绑在颈后,单薄内衫下透出他柔韧紧实的身形,他立即展开方才拾起的外衫,兜头盖下,将明几许藏在了衣袍底下。
美人被雁萧关高大的身形完全挡在后面,陆灵珑撇着嘴,蠢蠢欲动探头探脑,她浸淫风尘日久,男女老少,见过的美人数之不清,这般耀目的美人却是她平身仅见,真想再多看看。
明几许冒出头,微微上挑的唇角上扬弧度更大:“殿下温柔些,我也就罢了,若殿下日后遇见怦然心动的女子,这么野蛮,怕是不能抱得心中人归。”
雁萧关当他是在胡言乱语:“放心,不会有这一日。”
明几许被他挡着,慢条斯理地理好衣服鞋袜,瞥了他一眼,眼中兴味一晃而过,没让旁人看清,他便绕过雁萧关身体,走了出去。
绮华见过的人千千万,自有一道识人的本事,眼前之人虽然轮廓线条都有了些变化,可她还是认了出来,惊疑喊道:“夜姑娘?”
紧接着又看清他身上穿的乃是男装,面上神情便惊疑不定起来。
明几许冲她点头一笑:“绮华姑娘好眼力,正是在下。”
“可你这是?”绮华有些犹豫地问道。
“此事一言难尽,待得日后有缘再说也不迟。”明几许轻笑道:“还得先劳烦诸位姑娘下去将她们哄出来,我方才已下去安抚过她们,她们应不会多做反抗。”
陆灵珑抢步上前:“好,公子人美心善,不如同我们一同下去救人。”
她都快整个人靠上来,明几许面色不改,戏谑道:“姑娘好眼光,只是我到底身为男子,方才无法才不得不失礼,现下可不好多占便宜。”
陆灵珑眼都直了,晕乎乎就随着同行而来的姑娘们一起进了屋。
明几许带笑目视着她们消失在屋内,眼移到雁萧关面上:“殿下还未说同不同意呢。”
雁萧关想起枯守偌大五皇子府的瑞宁公公等人,日日无事可做,天天盼他回去,有些事忙活也行,且五皇子府都是年老、身残的太监宫女,小姑娘应也不会害怕,便说:“成,就依你所说,送去五皇子府安置。”
明几许笑了笑,雁萧关觉得他面上的神情像是极为满意,不会是以为他很听话吧?
雁萧关手一紧,被自己脑中闪过的念头雷的头皮发麻,张口便道:“别以为我是听你的才这么办,我是为了五皇子府的瑞宁他们。”
陆从南诧异看去,只觉雁萧关这话没头没脑的,这事怎么就与瑞宁公公扯上关系了?
雁萧关一愣,觉得方才的话似乎有哪里不对,改口道:“不是,是为了里面的小姑娘。”
明几许唇角噙着的笑意渐渐漫上了他的双眼,漆黑的瞳孔闪着如玉的光:“我自然知晓殿下是为了里面的小姑娘。”
雁萧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方才说的都是些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啊,可他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他脑中古里古怪的念头,便干脆闭口不言——
作者有话说:现耽古耽有壁,写着写着就拐不回来了,服了(* ̄︿ ̄)[可怜][可怜]
第60章
被明几许笑吟吟的双眼看得不自在, 雁萧关阔步走至陆从南跟前,一把揽过他的脖颈将人拖去了一边。
“殿下!”陆从南气呼呼地将后颈上的手臂扯下来。
“咳。”雁萧关今日不知第几次清了清喉咙,“关在神武营那些人如何了?”本是想找个借口离开明几许的视线, 没想到他一时之间倒真想起了正事。
陆从南板着脸:“太子以及其他无关之人都待在一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们没有闹事, 至于林昆……”
他左右看了看,见身侧无旁人才道:“元信安被捕后,元家当日给林昆送信的护卫被陆自心送到了小院,我将他压到神武营, 同林昆关在一起了。”
他露出一口大白牙, 邀功地冲着雁萧关直笑。
一把拍在他的肩上,雁萧关夸赞道:”出息了啊。“
“殿下教得好。”陆从南谦虚点点头,坚持不到两个呼吸, 脸颊的小窝窝又陷了下去。
说话间,陆灵珑和绮华一行人带着暗室的小姑娘们走了出来, 看见院子里站着的汉子, 披着衣服的小姑娘们欲往后躲。
雁萧关转身,眼神一点没往姑娘们那方看去:“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还不快躲远点。”
神武军躲避的动作熟练极了, 见一旁夷州汉子一动不动,看在方才并肩作战的情谊上, 还招呼他们一同躲去了屋后。
姑娘们见状,这才大着胆子进了马车。
绮华将最后一个姑娘扶进马车,走到雁萧关身前:“殿下,还请给我们一道手令或是信物。”
这处一时半会可寻不出纸笔来,雁萧关摸遍全身, 什么也没摸出来,他冷不丁又记起方才往功德箱丢的银子都是明几许的,他浑身上下除了一身衣裳,再寻不出其他东西来。
堂堂皇子殿下,穷困如斯,也称得上从古至今第一人了。
他尴尬地看向明几许,那人正似笑非笑盯着他。
摸了摸鼻尖,抬手时手腕上的东西一下撞进他眼里,他如蒙大赦,飞快解下马鞭:“府里总管认识它,你到了后将它交给瑞宁便是。”
马车里陆灵珑噗呲一笑,引得那边欢场女子个个笑出声,获救的小姑娘不知身旁姐姐都在笑些什么,受笑声感染,也都慢慢放下警惕,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哭声渐行渐远,一道轻语在他耳畔响起:“英雄救美啊,这可是美人投怀送抱的好时机,殿下就不跟上去好生安慰安慰?”
“敬谢不敏。”雁萧关没有察觉他话里的试探,领着神武军准备下去搜查暗室。
暗室里除了一些不堪入目的刑具之外,并无其他,雁萧关让神武军将东西搬出暗室,待拿到北狱,人证物证俱在,闳奇新就等着受刑吧。
明几许一直随在雁萧关身旁,一直到最后一个神武军离开暗室,他都一言不发,这个时候见雁萧关也要离开,他才一把拉住什么也没问他的雁萧关,有些无奈地道:“殿下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雁萧关实在是没反应过来他的话,愣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他盯着明几许渐渐变得危险的眼神,试探着道:“欠你的功德钱回天都就还你?”
“……”明几许的眼神微妙地发生了一点儿雁萧关看不明白的变化。
雁萧关一头雾水:“不就是几块碎银子吗,我堂堂大梁朝五皇子,这点钱还是拿得出来的,你若不放心,不还有陛下,以此为由让他随便给你点好处,也能抵消这点债。”
明几许深深地看着他:“我从夷州来天都,夷州虽是蛮荒之地,物产远不及天都富饶,可也不至于连这点银子都出不起。”
雁萧关扯了扯手臂:“那你还有什么因由来寻我麻烦?”
明几许松开手,轻笑道:“我还在天都时就说了要送殿下一份滔天功劳,看来殿下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的话轻声细语,雁萧关却条件反射地头皮发麻:“当然没忘,这不是救人要紧吗,这会……”
他说着说着才意识到明几许话中意思,神情一肃:“你说的功劳不是揭发闳奇新的罪行,解救被困的小姑娘?”
“自然不是。”看他终于反应过来,明几许转过身,拍了拍手。
暗室空旷,掌声在暗室中荡出阵阵回声,暗室除他二人以外本该再无他人,雁萧关却猝然转身,他听见了身后隐在回声之中的细微声响。
思娜赤足踩在地上,面上有着一丝没有隐藏的诧异。
阳巫部落地处十万大山,能在蛇虫虎豹遍地的深山活动自如,阳巫部落人人都有几分本事,捕猎鱼获不只是男人的事,阳巫女子也是个中好手,没想到她的动静却没逃过雁萧关的感知。
“少主。”她还是只穿了一层薄纱,大大方方站在两人身前,又转向雁萧关:“五殿下。”
许多事情在这句“少主”声中都有了解释,雁萧关眼神落回明几许面上:“你要毁了闳家的原因就是她?”
听出他话中笃定的意味,明几许不露声色地挑了挑眉梢,没有反驳:“她是我阳巫部落女儿,四年前便被抓来天都。”
雁萧关轻声问道:“你就这么确定她还活着?”不远万里赶来人生地不熟的天都,不顾后果得罪身居高位的显贵,倒也是个性情中人。
“我族儿女都是山神的孩子,不能流落异乡,就算只剩下白骨,我也会带她回去。”明几许何其敏锐,察觉雁萧关的态度变化,当即打蛇随棍上,“好在她还活着。”
这话不是说给思娜听的,她却深受感动,双臂合拢在胸前,再一次行了一个阳巫族特有的巫礼。
阴差阳错,更让雁萧关肯定了心中所想。
明几许笑了笑:“此次能救下她离不开殿下援手,此处尚有一份薄礼,还望殿下不嫌弃。”
看了又看,这里就只有三个活人,雁萧关瞪着眼看着明几许,又缓缓将视线移到面容秀美的思娜身上,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雁萧关当即往后退开两步:“不……”
明几许被他连番动作逗地嘴角微勾,笑出声来,少有的放松道:“你且带路吧。”
思娜点头:“殿下随我来。”
到这时,雁萧关自然知晓自己方才想差了,他不觉尴尬,反松了口气,异常诚恳道:“这忙说来也不是特意帮的,明少主不必这么多……礼……”
看着眼前暗室中一眼没望到头的刀枪,雁萧关倒吸一口冷气,最后一个字出口的时候差点咬到舌头。
思娜推开隐在暗室通道墙壁的暗门,自觉站去一边。
“殿下,”明几许笑望着门中兵器,“可还满意这些谢礼?”
雁萧关一时半会儿居然没说出话来,他走至最近的兵器架前,随手拿起一杆长枪,入手重量沉甸甸的,枪尖寒光凛凛,肉眼看去便知远非神武营的破铜烂铁能及,怕是比装备齐全的禁军手中武器都更精良。
手指在刃上轻轻抚过,轻微的刺痛让雁萧关惊回神:“闳奇新哪里得来的好东西?”
“贩卖幼女的贼人可不单只干这一项买卖,”明几许眼神淡淡,“这还只是小头,更多是靠幼女打通关系,武器贩卖才是他们正经的生意。”
这话他只一带而过,像是不欲引起雁萧关的关注,话头一转:“闳奇新乃是太子妃长兄,他私藏武器,谁知他是不是欲助太子谋反,有此为证,太子翻身不能。”
雁萧关闻言沉沉看来,他却移开眼看向室内数之不尽的兵器,意有所指再一次问道:“没有太子挡路,皇位五殿下唾手可得,这个礼物,殿下可还喜欢?”像是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短短三日,雁萧关已是第二次听到这番话,是时人多以己度人,还是他做了什么事情让人认为他要夺位?他难道还不够纨绔,抑或是他纨绔的过头了,反给了别人他欲扮猪吃老虎的错觉?
“当然,东西既然送给了殿下,便任由殿下处理,无人置喙。”明几许自然而然地道,不过数面之缘,不知不觉间,他似乎已经能猜到雁萧关心中打算,且并不准备巧言挑唆。
也或许是,他更想知道凭借本心的情况下,雁萧关会怎么做?
哐一声,雁萧关蓦然丢下手中长枪,深吸一口气,单手一把揽过明几许的肩将人抱进怀里:“你可真是……再贴心不过了。”他少会简单直接夸赞人,喉头滚动两下才脱口而出“贴心”二字,也不管合不合适。
明几许先是被他的举动弄得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后背接连拍下的大掌砸地恨不得将人踹的有多远滚多远。
只是,他单薄的身体被雁萧关整个抱在怀里,啪啪响声就在耳际,热烘烘的体温裹着他,人生第一次体验到旁人的温度,他抬起的手到底没有动作。
思娜错愕地看着旁若无人的两人,那小鸟依人一样窝在男人怀里的是她印象里旁人碰一下都不能的圣子吗?
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当即就上前一步欲将雁萧关拉开,竟然有人当着她的面敢轻薄圣子,她眼里愤怒的火光直冒。
手还没抬起,一道凌厉的视线盯上了她,思娜惊疑不定看去,被明几许眼中寒意骇地惊在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