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从南在上面站了好一会儿, 也没等到雁萧关上来,心中疑惑,下来寻人。方才他们检查的暗室没有几人的身影, 正疑惑间, 他听到了暗室最后方传来的梆梆声,一听就是手掌使劲拍在□□上的声音。
他条件反射一哆嗦, 无论是他陆自心,陆灵珑,甚至是绮华都领教过雁萧关的掌劲到底有多大?他甚至不止一次怀疑陆灵珑和绮华能歇了对雁萧关的心思就是因为被打怕了。
这会儿又是谁被打了?陆从南进两步,退一步, 走过去就见雁萧关正单手揽着明几许, 另一只手拍的明几许的身体止不住摇晃。
看着弱小无助极了。
陆从南同情地看了一眼明几许,好歹雁萧关还揽着他,不然两巴掌就得将他拍到地上去。
回想到过往的惨痛经历, 或许是感同身受,陆从南没再犹豫, 大义凛然走过去:“殿下, 弟兄们已将东西收整好,正整军待归。”
说完他还意味深长的看了明几许一眼, 那意思是不用谢了。
明几许整整看了他数息时间才收回视线。
思娜往后又退了两步, 低眉顺眼,屏气静声。
唯有雁萧关什么都不知晓, 他松开明几许,让开被他高大身体挡在身后的暗门:“回什么回?喊他们下来搬东西。”
密室里层层叠叠的兵器架上堆着一眼没望到头的枪刀弓剑,甚至连地上都没有空着,叠着好几层的铁甲,陆从南惊地合不拢嘴, 好半晌才坑坑巴巴道:“这……这……”
雁萧关走过来一掌盖着他的头:“这些都是你亲爱的老父亲我凭本事挣回来的,想不想要?”至于他是怎么挣回来的,他当然不会多说,现在回想起他被明几许坑的场景,他还有些牙痒痒。
“当……当然要。”陆从南激动到有些尖锐的声音响起,不要的是傻子,怎么看他都是个聪明人,接着他不等雁萧关吩咐,转身连滚带爬跑上去叫人。
“殿下这是要将这些军备给神武军?”明几许的语气中含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像是觉得不出所料,又像是在提醒什么。
雁萧关回头看他,警惕道:“说好的送给我,可不兴反悔。”
明几许扬起嘴角,只是看着怎么像是皮笑肉不笑:“我从不妄言,更不会出尔反尔,殿下放心。”
“成,此番过后,过往之事我们一笔勾销。”雁萧关现在怎么看明几许怎么顺眼,“以后只要在天都,但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事儿,尽管开口。”
明几许笑里显出一抹深意:“殿下可得记着这话。”
一个时辰后,顶着大太阳,连口水都没入腹,神武军却满脸欢天喜地。
陆从南满脸爱惜地看着地上的军备,今日过后,神武营就不再是过去的神武营了,布甲是什么破东西?皮甲他也看不上,只有眼前冰冷的铁甲才配得上神武军!
他转悠着东瞧瞧,西摸摸,想要选出其中最最好的兵器和盔甲出来。雁萧关看他喜地尾巴要翘上天,哪里还见前两日旧事重提时的沉闷?
果然是孩子心性,雁萧关走过去,一脚踹在他腿上:“别想了,全送回神武营,到时论功分配。”
陆从南笑得见牙不见眼:“尊令。”
思娜得了一位夷州汉子的外衫披在身上,她看着神武军的热闹,尙有些不甘心:“圣子,这些都是我的兄弟从地底深处挖出,最好的工匠锻造出来的,就这般送给他们?”
“反正是带不回的东西。”明几许淡淡道。
他可以男扮女装在天都搅起些许风雨,可当他恢复身份来到天都,他们的一举一动定然都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想要将这良多兵器运回夷州去,无异于异想天开。
就算想要毁掉,怕也做不到。
“可是,”思娜愤然:“也太便宜他们。”
明几许掀起眼皮瞧她一眼,她当即噤声。
相较旁边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多说的汉子,她在明几许面前倒是能大胆建言,毕竟在阳巫部落,女子地位本就高于男子。
部落首领是女子,圣女无需多说,自古皆有女子担任,偏偏出了明几许这个异类。
要成为夷族圣女,必须得到蔄山圣地灵蛇的认可,自上任圣女阿托娅背叛祖训嫁入明家,夷族便不再认可她圣女的身份,圣女出自阳巫部落,要再选出新一任圣女自然依循旧规。
上到五十,下到呱呱坠地,阳巫部落所有女子都要前往蔄山圣地,满怀期待上山,未想无一得到灵蛇认可。
那一日,阳巫部落几乎已认定山神抛弃了夷族人民,直到阳巫部落首领阿茹娜站出来,她是阿托娅的同胞妹妹,她没有放弃,大胆提出让夷族其他五个部落的女子都到圣地尝试。
虽不愿,可到底是阳巫族出身的圣女先背叛夷族,她们不得不低头。
先是各族女子,接着是各族男子,无一成功。
直到明几许出生后被娜塔带回夷族,方至蔄山圣地边缘,群蛇尽出。
自此,夷族“圣女”身份尘埃落定——一个混有异族血脉的男孩。
为保有阳巫族夷族部落之首的地位,圣女身份一开始唯有阳巫部落核心成员才知晓,只是秘密不可能永远都是秘密,等明几许从蔄山圣地出现在部落成员面前,他那张与阿托娅像了七分的脸足以表明他的身份。
矛盾、混乱,可为了阳巫族,阳巫部落最终还是认可了明几许圣子的身份。
只是因为明几许是男子,阳巫部落中的女子在面对明几许时,并不如部落男子只怀着满腔敬畏,敬畏有之,其中却掺杂着丝丝缕缕的微妙不甘。
明几许望着雁萧关大汗淋漓的背影,意味深长道:“便宜占了,总得付出代价。”
他抬首望向碧空,临近年关,老天爷给足了面子,近日日日都有太阳的影子,冬日的太阳不及夏日刺目,明几许直视散发着温暖的圆日,嗅着变了味道的北风,微眯了眯眼:“就快要变天了。”
夷州人在天都高门眼中兴许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手里漏出点东西给他们,他们就该感恩戴德,可他偏不喜欢别人的施舍。
他心里不畅快,别人休想畅快。
太阳快要扎进山头时,雁萧关目送神武军最后一道人影往神武营而去,宁建寺中藏兵器的暗室也被他抹除了痕迹,又一次帮太子扫了尾巴,天下像他这么好的兄弟哪里去找?越想他越心安理得,这些军备就是他该得的。
当然,有另一人居功甚伟,雁萧关笑看着明几许:“明少主初临天都,人生地不熟,需要我送你回暂居之处吗?”
对他的睁眼说瞎话,明几许没有丝毫惊讶:“殿下知晓我们落脚之地?”
“不外乎客馆与明堂。”雁萧关与明几许并肩而行,两人间再无剑拔弩张之感,虽称不上和谐,气氛却也勉强算是平和。
客馆是大梁朝招待外邦使节的“国宾馆”,无论是与大梁朝呈鼎足之势的北境,还是西南避人远居的各族,但有使者前来,都会被安排在客馆暂居。
明堂则是大梁朝地方官入天都觐见皇帝的落脚之地。
雁萧关懒洋洋地牵着萌萌:“论理该是明堂,不过为了你身上夷族血脉,应会将你们安排在客馆。”
明几许:“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殿下。”
两人不疾不徐,雁萧关回头瞥了一眼紧随在后的夷族汉子:“明少主此行来天都,所携之人似乎尽是夷族?”
“是。”明几许坦荡道,“陛下和朝臣之所以会让我接任夷州刺史的原因想必殿下心知肚明。”
“你倒是使了好一招阳谋。”雁萧关夸赞,想了想提醒道,“接下来天都朝堂会有大动荡,若不想平白招惹来一身腥,安分在客馆待着,到你离开天都那日,我保你刺史之位万无一失。”
明几许眼神变的若有所思:“殿下是欲彻底清查太子巫蛊案与谋逆案?”
少有的几次交道,足以让雁萧关看清明几许的敏锐,他不闪不避:“是。”
身后思娜不知从何处得来了一套齐整衣衫,若不是被一众夷族汉子簇拥在中间,她与寻常汉族少女并无二致,雁萧关眼神从她身上一扫而过:“至于闳奇新,他的罪行已是板上钉钉,逃不脱律法制裁,我也会盯着处理此事的官员,定让他秉公处置。”
明几许笑得不可置否:“我自然信任殿下。”
雁萧关有些警惕地盯着他半响,没察觉异样,觉得自己是一朝被蛇咬,悻悻收回视线。
进城门后,只行不到半里路就到了客馆,客馆周边无其他建筑,位于御道旁,往来方便又具有一定的独立性,还不需忧心异族来客心怀不轨危害都城安全。
雁萧关站在馆外,干脆利落转身欲走:“行了,自此别过。”
明几许上前拦在他身前:“殿下不进去坐坐?”
“不了。”雁萧关蹙着眉,觉得明几许与他的距离太近了些,“你且记得我方才的话。”
明几许似乎有些惊讶:“殿下就这么担心我?这已是第二次嘱咐我了。”
言罢不等雁萧关退开,他先往后一步,看着眼前人的眼尾微往上扬,目光温柔,面色柔和,暧昧轻语道:“殿下放下,我必不辜负殿下期待,接下来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待殿下扫清阻碍,再去恭贺殿下。”
第62章
雁萧关的心脏像是被狸奴抓了一下, 刺地他浑身不得劲儿,可在明几许带笑的眼神下,一时之间他居然一点声音都无法从喉中溢出来。
好在有人救了他, 街角转口一道胖胖的身影远远给这边递了个眼色。
是陆自心!
不知怎么回事, 雁萧关觉得他莫名松了口气:“今日暂且别过,再会。”
不等明几许再从那张总是勾着的嘴里说出什么话来, 像是后面有狗在追他,雁萧关三两步消失在拐角。
独留明几许在后目送他远去,这幅郎无情妾……郎有意的画面看着真让人觉得心疼——
陆自心穿过御道,进入御街, 街道宽阔整洁, 明日就是除夕,御街两侧无论是客栈酒馆,还是茶楼香坊, 门头前对联福字应有尽有,人人摩肩接踵穿行其下, 年味十足。
欢喜轻松的氛围与雁萧关无缘, 他追在熟悉的胖胖人影身后,街巷屋院被越甩越远, 眼前逐渐出现的建筑让雁萧关顿了顿脚步。
“天都的寺庙难道就不能只用来求神拜佛?”远远就看见寺庙中冉冉升起的香蜡纸烛烟气, 供奉佛祖的香薰快要将都城外城郭整个腌入味。
雁萧关一向对神佛没什么敬畏心,对庙宇更是敬而远之, 没曾想他也有一日入庙两次的时候。
可他显然是想多了,方靠近寺庙围墙,他就在距庙门尚有一个转角之地见到了一个少年,少年倒伏在地,挣扎着在地上挪动。
元信安好歹也是朝堂重臣, 他的孩子雁萧关虽不熟悉,心里还是有个大概印象,他扶起人,只见元家独子面色苍白,双眼微阖,鼻息急促,雁萧关隔着衣衫都觉出他身体滚烫。
似乎是察觉到雁萧关的存在,少年费力睁开双眼,惊惧地手脚并用想要挣开抓在他肩上的手掌:“来人啊,救……救命……”
声音几不可闻,雁萧关按住他的动作:“元公子。”
沉稳安定的声音止住了元三郎的挣扎,他将散未散的眼神好一会才凝在雁萧关面上,看清来人是谁后,他身体彻底软下:“五殿下。”
不等雁萧关反应,他双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同时,他一直紧紧护在怀里的东西也落在了地上。
雁萧关视线在他身上一晃而过,眼神凝在和一封被烧去小半的信笺和地上的一枚……印章上。
心脏猝然快速跳动两下,雁萧关有了某种事情将要尘埃落定的预感,他捡起印章,玉石触手微凉,光滑柔润的触感表明印章并不是摆设,是常年使用才能有的手感,翻过玉章,底部赫然刻着三个字——宣愿恩。
握着玉章的手指收紧,雁萧关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嗜血的笑容——
元信安窝在北狱监牢角落,他对面正是早时还高高在上审讯他罪行的闳奇新。
闳奇新嘴角血渍仍在,他满心焦躁,难耐地在牢房转圈,随着窗外日头越来越低,他的神情越发狂躁,独自一人坐在女监的闳予珠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敌人落难,元信安心中没有畅快,不安感一直悬在胸腔,自看见独子玉饰到现在,他满心俱是担忧。
他与妻子生有四子,老大老二都是不满周岁就因伤寒殁了,老四养到三岁,千般呵护仍没保住性命,人到中年,膝下唯有一子,元信安不可能不看重。
宣家,宣家!
他早知与虎谋皮不可取,怎么就还是上了贼船呢,元信安面色灰白,不由想起了十年前他与友人合谋干出的那件事,也正因那件事,他与友人被宣家握住了把柄,或许在那之后他便已注定脱不了身。
他在布下太子谋逆之局时,曾想过若宣家不助他,他便与宣家拼个鱼死网破,事实证明,宣家确实没有作壁上观,只是偏偏出了雁萧关这个异数。
这个所有人眼中扶不上墙的纨绔,居然让他与宣家一败涂地。
自被神武军押入北狱,元信安就知他在劫难逃,他虽不掌管邢狱,可身为朝臣他也知晓诬陷太子谋逆的后果。
依大梁朝律,诬陷太子谋逆事发将会根据“诬告反坐”原则,以谋逆罪论处。
可他再认命,也想要保全妻儿,他妻子乃是焦州仓郡郡守之女,借娘家权势足以护住儿子平安长大,可前提是他的罪行不会牵连到他们母子。
以他犯下的罪行,元家逃不脱抄家的下场,届时家人重则身死,轻则流放,他怎么忍心。因此,他早打算将宣家供出,只要宣家被他拖下水,他便能从主犯变为从犯,不求保下性命,可妻子儿子却能脱身。
没想到宣家比他更狠,现下他已没有其他路可走,只盼宣家看在他一人担下所有罪责的份上,放他妻儿一条生路。
黄泉路上千万不要一家团聚,元信安在心中不住恳求,忽然,他身侧的老鼠撒腿逃向了牢狱深处,随即几道莫名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几名狱卒抬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牢房位于邢狱深处,昏暗黑沉,唯有一道窄窗能投进些许光亮,窗外时有狱卒路过,往牢内洒落几片阴影,元信安一时没看清狱卒手上抬着的人是谁,死到临头,他也不感兴趣。
没想到人却直直往他这里来了,堪比成年女子小腿粗的木栏杆将牢狱分成了一间间的小隔间,每间牢房都被铁链牢牢锁着,铛铛,铁链摩擦声响起,元信安警惕地看过去,一具身体被狱卒丢到他身前。
散乱头发下的面孔他再熟悉不过:“三宝!”
元信安扑过去一把抱起元三郎,狱卒关上门:“五殿下说看在你没有负隅顽抗的份上,让你们父子团聚。”
另一个狱卒惋惜地看了一眼元信安怀中的少年,叹了口气:“也趁你二人都还活着,再多续续父子之情。”
“可不是,等到人头落地,任你们再父子情深,也来不及了。”
元信安摸着怀中宝贝儿子额头,温度灼的他手心发烫,他身形一晃,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抱着人冲到栏杆前,一手艰难地从栏杆中间伸出:“求求你们,他在发热,是风寒,快请大夫来看看。”
他另外三个儿子全是因风寒去世,离世前的高热不退已成了他的噩梦。
“此事我们可做不了主。”一人面露不忍,劝道,“别白费功夫了,除了五殿下,无人敢助你们。”
元信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形佝偻抱着元三郎,失声痛哭道:“求求五殿下大发慈悲,我罪无可恕,可稚子无辜。”
待宰的牛潸然泪下都让人于心不忍,更何况是为了孩子活命悲痛求助之人。
“唉,”有人叹息,“可五殿下此时不在北狱,他将人送来就离开了。”
“就算寻到五殿下,无要事的情况下,他怕也不会特地来北狱。”
没人会觉得一个本就将被处刑的犯人能让雁萧关屈尊降贵来牢狱。
没成想狱卒像是无意说出的几句话,却让元信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眼中冒出光来:“我要招供……”
他太激动了,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听见他此话之后,方才你一言我一语的狱卒正互相对视着,纷纷露出一个欣喜的笑来。
牢狱大门正对的是一方平地,面积不小,看着却不显空旷,全赖于其间摆着许多刑具,刑具大多年长日久,上面的血渍早已渗入刑具深处,暗色与冰冷的金属相互交织,给人一股阴森恐怖之感。
一道人影劈腿坐在正中的胡凳上,正是狱卒声称早已离开北狱的雁萧关。
不过片刻,他支起腿,一手撑在膝盖上,蹙眉琢磨着他方才面对明几许时堪称混乱的情绪。
闳家下场已定,夷族女子已被救出,他也承诺会助明几许顺利拿下刺史官职,明几许应没有理由再坑他了。
所以,他方才定然是在高兴他再也不会不明不白着了明几许的道!
总算想通了困扰他好一会儿的未解之谜,雁萧关再没有负担,如释重负地勾起唇角。
可落在刚从牢狱里走出的狱卒眼里,雁萧关正看着墙上冰冷刺骨、杀气凛然的刑具笑得杀气腾腾。
不约而同的,他们脚步顿了一顿,他们常年与刑具接触,尙觉得刑具可怖,雁萧关却面不改色不说,居然还能笑出来。
更何况,那笑怎么看怎么森然。
狱卒们不由自主提起心,为首狱卒轻声走近,恭敬道:“五殿下,事成了。”
雁萧关收敛起脸上的笑意,转身平静道:“不错,都出去吧,余下之事自有神武军负责。”
他这幅万事皆在掌心的淡然模样,愈发让狱卒的心七上八下,听见他让他们离开,如蒙大赦,一刻不停跑了出去。
雁萧关颇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不过不相干的人没必要浪费时间,眨眼间将狱卒的异样抛在脑后,他挥手让士兵去提人——
元信安觉得自狱卒离开之后的时间无比难熬,士兵脚步声响起时,他一刻不停扑在牢门上,根本没察觉到时间才过去不到半刻。
一到雁萧关面前,他便跪倒在地,恳切道:“罪臣要招供,此次太子谋逆一案中不只有我的布置,还有宣家的谋划……”
在他滔滔不绝的话声中,雁萧关走到他身前,直接打断他:“元大人,我已有宣家参与太子谋逆一案的证据,不必多费口舌。”
元信安脸唰地惨白。
第63章
雁萧关既然已经掌握了宣家证据, 他还有凭仗吗?他的三宝又怎么办?
元信安怔神片刻,面前雁萧关面无表情的神情在他眼中恍然变成青面獠牙的牛头马面,不行, 他瞬间回神, 同时脑袋砰砰撞在地上:“殿下,罪臣所有的预谋都未曾同家中透露过, 犬子虽不成器,却从不曾欺辱弱小,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求你看在他尙还年幼的份上, 救救他。”
短短几日, 他保养得宜的面上已显出数道沟壑,此时眼泪鼻涕齐流,哪里还有天都高门贵族的体面。
原来在生死面前, 贵族乞丐都一样狼狈。
雁萧关蹲下身,与元信安面对面, 在他老泪纵横的视线下, 说道:“可当年陆家满门等着有人能为他们伸冤时,元大人也未曾伸出援手, 不是吗?”
雁萧关的眼神冰冷彻骨:“元三公子确实年幼, 可不知元大人是否还记得,十年前陆少将军的幼子不过六岁, 而陆少夫人腹中还有一个将要临盆的孩子。”
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元信安一个激灵,只觉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
“嗝……”一时不慎,元信安被吓的控制不住地打起嗝来,“嗝……你……”
事到如今, 很多事情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不瞒元大人,当初在太子妃面前提到元小公子尸骨的小太监是我安排的,从元大人预谋诬陷太子之初,你谋划的桩桩件件我都看在眼里,无论是东宫的巫蛊,抑或是那封你与林昆送入东宫的信。”
在元信安惊骇的眼神中,雁萧关笑了笑:“元大人就没觉得东宫那封谋反信被送到陛下案头的过程有些太过轻易了?”
“是你?”分明雁萧关此时面上带笑,元信安却觉得比方才面目冷厉的模样还让人恐惧。
雁萧关冷笑:“还得多谢元大人配合,不然我还得多费许多功夫才能拿住元大人、梁家还有……宣家。”
元信安瞳孔紧缩,嘴唇哆嗦着许久没说出话来。
雁萧关站起身,偏头看着元信安说道:“元大人是不是已经想明白了?”
元信安闭了闭眼,竭力冷静下来:“殿下是想为陆家翻案?”
“翻案?”雁萧关缓缓重复,又点点头,声音里像是浸了冰,“元大人将我想的太善良了些,我不止要为陆家翻案,我还要让当年与此有关之人一个个都血债血偿!”
元信安见他目光坚定,心中恐惧之余,只觉荒谬,嘶声道:“殿下为何要这么做?”
他语气急促:“当年殿下不过只是个方满八岁的孩子,如斯年幼又久居深宫,根本没机会同陆老将军攀上交情。”
确实,当年陆老将军几乎称得上是大梁朝的军神,军权在握,又身负从龙之功极受弘庆帝信任,若要想登上皇位,谋得陆老将军的支持定能获得莫大助力。
可雁萧关那时才几岁?且陆老将军从不多与皇室子孙打交道,不该与雁萧关有多大情分才对。
十年了,元信安满心不解,到底是有多大的情分,才能让雁萧关一个稚童不惜费十年时间筹谋,只为给陆家昭雪?
雁萧关微垂眼,他或许真的是个异类,寻常孩童三岁记事就可称一句天降奇才,他却是连周岁时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陆卓雄与他确实有过几面之缘,多是在宫宴上,朝臣繁多,陆卓雄往往是其中最瞩目的那个,豪爽大气,耿介通透,身为武将,论理不会招文臣待见,可恰相反,他站在文臣中也如众星捧月。
他那时不过只是后宫一个不受母妃待见的小儿,若不是黛贵妃同他玩在一处,他甚至连出席宫宴的资格都没有,陆卓雄自然不可能认识他。
“元大人所言无差,”雁萧关点头表示赞成,“陆老将军怎可能与一黄口小儿扯上交情呢。”
他的神情忽而恍惚一瞬:“可他有个爱多管闲事的儿子。”
“陆少将军……”元信安喃喃,想了好一会儿脑中才浮现起陆自秋的模样。
陆卓雄太强大,也太耀眼了,与他相比,他唯一的儿子并无多大功绩,堪称平平无奇,若非有一个好爹,怕是只能碌碌无为一辈子。
可就算有陆卓雄作为老子,进入神武军的陆自秋也不过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少将军。
“他是我的师傅,”雁萧关淡淡道,“从我五岁从狗洞钻出皇宫混迹市井,一直到他战死,五年,他将陆家刀法倾囊相授于我,待我亦师亦父。”
元信安跪伏在地,满脸空白。
能与元信安多说这几句已是雁萧关这会儿心情不错的原因,并无再为他解惑的打算,雁萧关移步,脚停在元信安抠在地上的指端:“为了元三公子,想必元大人已知晓该怎么做了?”
“报应,”元信安闭上眼,仰天长叹,“报应啊。”
可不论他如何悔不当初,事已至此,他没有其他选择:“我会如殿下所愿,只盼望殿下能保我儿一命。”
雁萧关面上没有得偿所愿的喜意,平淡道:“我会寻宫里最好的御医过来为元三公子诊病,只要你老老实实将当年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自然。”弄清楚了他为何会落到这个地步,元信安反而找回了些冷静,他抬起头,看着雁萧关的眼神复杂难辨,感叹道,“真是痴长几十年,我们都看走了眼啊。”
接着,他居然露出一个堪称诡异的笑来:“殿下对我们自可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可若是当年之事与殿下亲近之人亦有关系,殿下又该如何行事呢?”
事到临头,元信安的表现分明是已接受事实,不可能无故诓骗他,只是不知他是不是在存心挑唆。
雁萧关眸色微沉,心中首先想到的人是弘庆帝,转瞬间又否定了这个猜测,弘庆帝不是个昏庸的皇帝,就算弘庆帝忌惮陆卓雄功高盖主,在战事面前,他也不会对陆卓雄动手。
他心中稍定,耳边却蓦然浮现起一抹冷笑:“孽种!”
他的身体微不可察的一震,随即那声冷笑转移到了他的嘴角,与他最亲近之人莫过于早已离世十年的赫画歌,血脉相连,没人能比他两人之间更亲近,也更厌恶对方入骨。
他面无表情的五官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眉眼间浮动的桀骜压不住戾气:“若元大人说的是赫画歌和赫家,倒是让元大人失望了,我并不觉得意外。”
元信安的神情变得惊疑不定:“你……你居然知道?”
雁萧关不可置否。
“唉,”元信安叹了口气,“长江后浪推前浪,此番败在殿下手中,我心服口服。”
他直起身,神情逐渐变得怔忡,恍若隔世一般说道:“陆老将军怕是到死都不知道,天都会有这么多人欲置他于死地……”
他复杂地看了一眼雁萧关:“无论殿下信与不信,当年你外祖的初衷只是想要他吃些苦头以泄心头恨意,我不过是借身份之便帮老友隐瞒了些事罢了。”
看他陷入回忆的模样,雁萧关没有打断他,面上亦无震惊,洗耳恭听。
陆老将军与赫家有仇,原来当初赫家长子赫洽云之所以猝然离世,便是因赫家为边境提供的军粮有问题,陆老将军可不是忍气吞声的脾性,当即一人一马赶去中江,一人挑遍赫府家将,生生将赫洽云吓的屁股尿流,磕头认错,保证再不敢以次充好。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了,陆老将军也离开了中江,可谁也没想到赫洽云的胆子会那么小,陆老将军离开后不过半日,他便病倒在床,赫茂良求遍中将所有良医,甚至求宫里的赫画歌请了御医赶往中江,最后却还是没将人救回来。
梁子至此便结下了。
当年岭水骤逢突变,粮草不足,给岭水提供军粮的重任不出意料还是落在了中江赫家手中,经年日久被恨意蚀骨啃心,若非赫洽云还留有血脉,赫茂良怕是早已入了魔障,可他止不住想要报复的欲望。
好在他还留有几分理智没让他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他只将一部分军粮换成了浸过水的陈谷子烂糠,不至于对军情产生太大不利影响,却也能让陆老将军吃个暗亏。
元信安与赫茂良多年好友,两家利益往来密切复杂,他不得不帮忙隐瞒。
可谁知道事情就这么巧呢?宣富春也对军粮动了心思。
他不知从何得到消息,知晓赫茂良与元信安联手对军粮做了手脚,以此为胁,不过一夜,军粮全被换成了霉粮。
宣富春很会做人,即使有把柄在手,事后也不惜许以重利,威逼利诱之下,他与赫茂良到底成了使陆家覆灭必不可少的一环。
雁萧关恍若没看见他悔不当初的神情,平静问:“当初真假军令出自谁之手?”
“此事我亦不知,”元信安叹道,“不过我猜许是宣家的手笔,宣富春冒大不韪换粮,宣家若要保他,定然要斩草除根。”
雁萧关静静盯着他,不肯定也不否定:“是吗?”
第64章
雁萧关看着游刃有余, 其实一开始对过往的事情了解得并不太清楚,元信安所说不错,他那时还太小了, 小到根本没有能力知晓前朝事, 直到陆家满门被围,成日跟个跟屁虫一样随在他这个小师兄满天都乱跑的陆从南不见踪影, 他才意识到陆家有变。
等他打探到消息,已经太晚了,得知陆自秋已死他悲痛不已,却生生逼迫自己想辙救陆家其他人, 只是还不等他想出办法, 陆家已燃起熊熊大火。
面对陆家的覆灭,他无能为力。
事后,就算他多方查探, 许多人、许多事情也不是他能接触的,他只能将陆从南藏在宫中, 一直到胖乎乎的陆从南瘦脱了形, 旁人再不能从他身上看出往日影子,他才放心将人带在身边。
十年, 他始终没有忘记陆家惨案, 随着年岁渐长,他渐渐接触政务, 多方暗查,可时间过去太久,许多与陆家兵败有关的事情早已深藏在时光缝隙,这么多年,他也只能做到将怀疑对象从满朝文武固定在几人身上。
赫家并不在他的怀疑范围, 他生母赫画歌出生的赫家出自中江顺州,顺州位于天都西南,良田广袤无垠,又是大梁朝腹地,几无兵祸,少有天灾,年年粮食丰收,是除天都外大梁朝最富饶之地。
筹备军粮对顺州并不是难事,且因为一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原因,雁萧关并不认为赫家会对陆卓雄动手。
可先前元信安提到前尘,言道赫洽云骤逝居然与陆卓雄有关之时,他心里便有了预感,此时元信安说当年事情与赫家有关,他有些意外,但也算不上诧异。
他甚至还能理智地思考当年军令到底是谁换的。
宣家的嫌疑最大。
与他不谋而合,元信安道:“陆家灭门兴许是多方出手,可宣家定然是其中最大的祸首。”
雁萧关缓缓道:“宣家当年一跃成为天都高门,最大的倚仗就是宣毕渊,数年来宣家小辈能在天都众子弟中混得如鱼得水却不只因宣毕渊宣愿恩两父子。”
元信安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此事,怔怔看他。
雁萧关像是在自言自语:“朝中有人乃其一,宣毕渊年逾六十,在朝中根基甚深,宣愿恩三十有余官至度支尚书已殊为难得,还有宣毕渊保驾护航,他现在尙还敛其锋芒,待有良机,日后定能扶摇直上。宣家小辈入朝为官之人不少,官职虽远远不及宣毕渊父子,可经营日久,也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其二却在于宣富春。”
元信安自然知晓,宣家甚为爱惜羽毛,天都高门常见的贪污受贿、倚仗家中势力敛财的种种手段宣家中人一概不沾,这并不是他们对钱财没有欲望,而是因为宣富春。
宣富春大梁朝巨富的身份并不是徒有其名,他靠粮草生意发家,有了初始资金,粮草生意不过只是他生意版图中微不足道的一门买卖,瓷器布料、纸张酒水,甚至天都高门秘而不宣的私盐买卖,他都有涉猎。
凭宣富春敛财的能力,宣家根本不需花心思于钱财一道之上。
宣家无需行歪门谋财,个个出手大方,凭借钱财招揽了许多良才投靠,在官场上自然朋党无数。
如此便可看出宣富春与宣家的重要性。
雁萧关话音不绝,脑中越来越明晰:“且宣毕渊与宣富春兄弟情深,于高门而言,行商到底是小道,上不得台面,可当年宣富春要行商,宣毕渊却鼎力支持。”
既然如此,无论是要保住宣家利益,还是顾及兄弟情义,宣毕渊都要保宣富春。
若宣富春换粮之事暴露,陆卓雄绝不会善罢甘休,就是弘庆帝,看在陆卓雄和神武军的份上,即使宣毕渊同他们有旧交,怕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宣富春人头落地。
要将事情压下来,最干脆利落的方式便是将陆家灭门。
雁萧关猝然转身,呼吸急促。
当然,这些都是雁萧关的猜想,没有证据,雁萧关也不准备再寻证据,他将元信安压了下去,依照承诺寻了太医来为元三公子诊治,之后他便出了北狱。
北狱此时已被神武军包围起来,北狱原有的衙役根本靠不上边。
不敢,亦是不愿,到了这时,但凡心有成算的都该知晓天都快要变天了。
同时,与此事密切相关的宣家自然也心知肚明事情有变。
游骥自雁萧关下令后就一直盯着宣富春,他以为雁萧关只是担心宣富春察觉不对逃离天都,没想到宣富春胆大至此,不止没有逃离,还明目张胆,甚至大张旗鼓去了一处地方。
或许雁萧关早就料想到了,游骥蹙眉看着门匾上偌大的“黛府”二字,百思不得其解。
宣富春携着重礼进了黛家正厅。
黛家家主是黛谐贤,长子黛赜,次子黛山隆,幼女黛妙与,也就是当朝最得盛宠的黛贵妃。
黛谐贤性子有些圆滑,喜财重家,在大事上尚算拎得清,就算黛贵妃受宠,黛贵妃养子雁萧关也隆恩在身,他也从不借势压人。
唯独有一个人尽皆知的弱点——爱财如命。
这也不能全怨他,他的长子、次子都不堪大用,从小就是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他宠爱孩子,从不多加责骂。
毕竟他也心知此乃上梁不正下梁歪,黛谐贤自己就好不到哪去,就算借着黛贵妃的耳旁风做了禁卫军统领也是赶鸭子上架,事情一律由副统领郜介胄出面,名义上是中领军将军,实权是一分没有。
看着宣富春摆在他眼前的木箱,黛谐贤被晃花了眼。
箱里全是黄金。
黛家原来不过只是中江小地豪强,还是全靠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多才没被败光。
或许是承蒙祖上荫德,黛家出了个美名传至天都的黛妙与,还阴差阳错入宫得了恩宠,黛家这才勉强能在天都立足。
黛谐贤吞了吞口水,看着宣富春的眼神闪烁不定:“宣兄这是做什么?”
宣富春看着不像商人,倒像是走镖的,体型健硕,五十有余的年纪看着像是四十出头,两人坐在一起,黛谐贤弥勒佛的形象反倒更是个商人的模样。
他微微一笑:“黛将军不必客气,我只是个小小商人,黛将军唤我承运即可。”
宣富春,字承运。
黛谐贤讪笑,没有真的这么做。
宣富春也不强求,他笑道:“不瞒黛将军,此番来此是有一事相求。”
黛谐贤在凳子上挪了挪屁股,宣富春话虽说的客气,可他兄长是宣毕渊,他哪里敢怠慢,连忙道:“宣兄请讲。”
宣富春面上十分恳切:“想必黛将军也知晓此次太子一案……”
他刚说这么一句,黛谐贤便面色大变,当即坐立不安起来,欲言又止,可宣富春没有给他说话的余地:“当然,这等大案黛将军不想蹚浑水也是情理之中,我也并不欲为难黛兄。”
不等黛谐贤松口气,他叹道:“只是太子东宫有位僚属是我故人之子,他随太子出宫逃亡,数日没有消息,也不知现下如何,他母亲实在是担心他。”
黛谐贤犹豫着道:“可我也帮不上忙,此事都由五殿下做主。”
宣富春道:“不需黛将军将他带回,只需劳烦黛将军跑一趟确定他的安危即可,当然,若是方便,黛将军能帮忙带件东西就再好不过了。”
他又从怀中掏出一枚香囊,情真意切道:“他家中老母日夜忧心他,这是他老母为他准备的香囊,是他常用的,他老母说他晚间入睡困难,此香囊可助他安睡。”
听着确实不是难事,黛谐贤当即放松下来,五殿下是他名义上的外孙,平日里待他甚为客气亲近,只是帮着带点东西,他瞄了一眼堂上的黄金,有些心动。
见状,宣富春推了一把:“听闻黛大人府中有几位孙辈到了成家年纪,正在寻人,我作为长辈,这些事帮不上忙,不过聘礼嫁妆我倒是能出些力。”
见黛谐贤更显意动,宣富春眼中笑意加深,承诺道:“但凡是他们看上的,尽管去宣家商行取,就是宣家商行没有的,我也能为他们寻来。”
他这话实实在在挠到了黛谐贤的痒处,黛谐贤家中儿孙不少,子孙繁茂,他又是个爱护家人的,自然想为家中子孙谋个好的未来。
黛家地方豪族出身,严格说来并不能归到贵族阶级,说起亲来难免会有些掣肘,毕竟大梁朝门第壁垒森严,不同门第之间甚至无法通婚。
若是硬要结亲,高门那方是会招人看不起的。
黛家有黛贵妃与雁萧关做底气,勉强摸得上高门的门槛,可若要同高门结亲仍有些难,若有丰厚的嫁妆聘礼就不同了,不说天都高门任选,却也勉强能敲开一些贵族的院门。
而宣富春所求不是什么大事,于雁萧关应不会有妨害,黛谐贤思忖再三,到底还是同意了。
送走宣富春,他立即便往神武营赶去。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神武营中,他身后跟着的宣家护卫才给宣富春回了消息。
宣富春眉眼睛的阴霾尽散,他满意地让人退下,回头就进了宣毕渊的书房。
宣毕渊正坐在书案后,见他进来,头也不抬问:“处理好了?”
在他对面,宣愿恩面上少有的笼着丝不安,跟着看了过去。
“自然。”宣富春笑了起来,他轻蔑道,“黛谐贤同宫里那位黛贵妃不愧是一脉相承,一样没有脑子,这么多年也只担着个中领军将军的名头,腹内空空,到底只是地方豪强出身,没什么眼界。”
宣毕渊笔下不停:“倒是没想到我们都看走了眼,五殿下倒是个好的,这么看来,保住太子倒对我们更为有利。”
宣愿恩也道:“等此事了了,倒是可以引太子与五殿下鹬蚌相争。”
第65章
说到朝事, 宣富春就不说话了,气定神闲地拿起一杯茶饮了起来,只是, 他屁股还没坐热, 门外就传来了喧哗声,管家脚步急切地跑进来, “老爷,不好了,神武营的将军带兵闯进了内院。”
宣毕渊手中笔顿在半空,宣愿恩也惊地站了起来, 不等他们反应, 轰轰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屋外。
神武军涌了进来,不多时便站了满院。
黛谐贤蔫头耷脑地被神武营的士兵挟着走到了最前,宣富春失手打翻手中茶盏, 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以及他脚边的那箱眼熟的……黄金。
游骥的视线在三人面上晃了一圈,掏出一个空瘪的香囊, 冷声道:“预谋杀害官太子谋逆一案的关键证人, 证据确凿,宣富春, 随我们走一趟吧。”
没想到雁萧关真能不管不顾黛谐贤, 毕竟那香囊可是黛谐贤亲手送去的,不提谋杀证人黛谐贤所起的作用, 就凭贪污受贿,黛谐贤就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
雁萧关居然心狠手辣至此。
宣富春面上镇定不在,不由自主地看向宣毕渊。
宣毕渊看着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宣富春稍稍放下了提起的心,依照他们先前的谋划, 此事若是成了,自可皆大欢喜,若是不成,其后两种可能他们也有应对。
林昆不死,有他老母在手中,林昆不敢多言,林昆死了,宣富春不过只是帮林昆老母送了点东西,至于林昆为何收到东西就死了,他推脱不知便是。
或许是林昆自知逃无可逃,畏罪自尽也不一定呢。
贿赂当朝朝臣对宣家而言并不是什么大罪,到时只要使些银子,免了刑罚即可,不论怎么设想,他都能全身而退。
而且看那空空的香囊,想必林昆已经自尽,只要宣家从太子谋逆一案中脱身,他绝不会有事。
他放心得太早了。
雁萧关走上前,眼神阴戾,他的手中抛接着一样东西——正是他从元三公子手中拿到的玉章。
看清玉章,宣愿恩浑身一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
去抓元三郎的是宣家死士,一直隐在暗处,能让他们行动的唯有他与宣毕渊的信物,就算不慎被抓,也会当即自尽?更何况元三郎不过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宣家费尽心思培养出来的死侍绝不可能失手。
可雁萧关手中的分明是他秘密送至死侍手中的玉章!
雁萧关平静看着屋内神色不定的人,淡淡道:“宣大人,你也随我们走一趟吧。”
这下,就连一直维持冷静的宣毕渊也面色大变。
无论宣愿恩此时如何震惊疑惑,神武营的士兵没给他喘息之机,直接就将他与宣富春押去一旁。
雁萧关垂眸看了看手中玉章,含笑道:“宣大人,非是我想下宣家脸面,只是陛下将太子一案交由我,重任在身,我也不能让陛下失望啊。”
雁萧关话说的客气,可眼中的冷厉却让他看起来满身杀气。
宣毕渊浸淫官场数十年,第一次被人噎得说不出话来,要知雁萧关尙不及弱冠,虽只是片刻,他的脸色也立即沉了下来。
雁萧关却不再多说,转身带着人离开。
宣毕渊走到房门口,管家焦急地道:“老爷,这可如何是好?”
宣毕渊眸中闪烁不定,望着雁萧关的身影走出院门。
宣毕渊定了定神,身形虽有些颓唐,可他到底并非寻常之辈,转瞬便冷静道:“无事,太子到底没真的如何,就算事情暴露,也可有转圜余地,明日朝后我舍下老脸去同陛下求情,能保他们性命无碍。”
“是,”方寸大乱的管家冷静下来,上前扶住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老爷在,大少爷和二老爷定能平安无事。”
未免夜长梦多,当夜雁萧关便将所有的证据和供词呈交到了弘庆帝案头。
宫里灯火燃至次日,许多朝臣一夜未眠。
翌日,大朝。
在雁萧关当朝禀明太子巫蛊与太子谋逆案的细节时,宣毕渊并没有表态,任朝臣喧声四起,议论纷纷,他自岿然不动。
弘庆帝面沉如水坐在御座上,亦一言不发。
太子雁萧呈站在雁萧关身侧半臂远处,昨夜夜半雁萧关去了一趟神武营,亲自将太子放了出来,甚至还颇好心地将他一直送回东宫。
雁萧呈在神武营没吃苦头,只是行动受限,这几日他被单独关在一间屋内,想了许久,已理清了许多事。
尤其是陆从南恶趣味地将林昆与元信安的心腹关在了一处,林昆几乎被吓破了胆,原还存了一丝他未暴露的希望,元家心腹的出现彻底打破了他心中防线。
两人之间的谈话虽隐秘,只是太子就在隔壁,或多或少也听见了一些密辛,虽不过是三言两语,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却猜的差不多了。
更让他彻底理清其中关窍的是林昆死里逃生的经历,他明白的瞬间就不禁苦笑,原来是宣家,难怪他毫无还手之力。
面对雁萧关状若平常的表现,太子感激得无以复加,口中却没有说些什么。
弘庆帝看向跪地的太子,安抚道:“太子这些时日受苦了。”
太子跪地谢道:“还得多亏五弟,不然儿臣怕是不能再见父皇。”
弘庆帝满意地看着两人:“你二人兄弟情深,甚好。”
说完他将眼神看向雁萧关:“乱臣贼子皆已就擒?”
雁萧关恭敬道:“禀陛下,尽在北狱,由神武军看管。”
弘庆帝点点头,道:“此番你辛苦了,接下来的事情便由闳奇新……”
他的话忽而顿住,遍寻朝臣居然没有看见闳奇新的身影,他蹙眉:“闳奇新何在?”
雁萧关淡定说道:“他也被关在北狱。”
这两日事情接二连三,他根本没来的及将闳奇新的事情禀明弘庆帝。
此言方出,朝臣纷纷将眼神落在雁萧关身上,五殿下是非要在年底最后一日将朝堂闹个天翻地覆不成?
而在所有人之中,一人视线尤其明显,闳成余目眦欲裂,昨日闳予珠与闳奇新刚被押入北狱,他便得了消息,他也知闳奇新做出的事情天理难容,可他只有一子,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事情败露,人又是落在出了名浑不吝的雁萧关手中,他根本无处求情,走投无路之下欲寻太子妃相助,可太子妃此时也自身难保,又哪里能帮上忙?
雁萧关言简意赅地将闳奇新做的事情说了。
太子瞪大眼,妻兄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他居然毫不知情,又想到由太子妃任性妄为才引出的一干祸事,不禁羞愧地闭上眼。
弘庆帝也惊地额间直跳,只是此事到底不是今日最紧要的事情,他轻飘飘地将之一句话带了过去:“既然北狱廷尉空缺,接下来的事便由……”
他拧眉想了想,片刻后才道:“便由郜介胄处置。”
闻言,宣毕渊眸子动了动,郜介胄是弘庆帝的心腹,让他去处置,怕是他们在境内军做的动作也没有瞒过。
他垂下眼,心中思量着,此番宣家怕是要做出些取舍了,不过他与弘庆帝自有默契,如昨日所想,要保住宣愿恩两人性命应该没问题,只是得多付出些代价。
想到此,他掀开眼皮,往御座上至高无上的人看去,两人视线相撞,他上前一步:“是老臣教子无方,教弟无方,请陛下治罪。”
弘庆帝沉沉看着他,良久没说话。
宣毕渊登时老泪纵横:“望陛下容禀,宣愿恩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老臣也震惊不已,悔不该放任他与元信安打交道,听信谗言。”
雁萧关瞥了他一眼,这是要将罪过推给元信安了,倒是与元信安不谋而合,若是让牢中的元信安听见,不知会作何反应。
宣毕渊自然不知他心中嘲讽,顿了顿,见弘庆帝面色缓和些许,心中稍定,就欲求情。
雁萧关睨着他,实在不耐烦看他装模作样,上前一步打断他的话:“宣大人求情求早了,还有什么话待过后再同陛下细说吧。”
视而不见宣毕渊面沉如水的老脸,绸缪多年,终于到了这一日,他神情冷静的可怕:“臣还有一事要禀明陛下。”
弘庆帝不知他又要说什么,不过见他将太子一事处理的如此漂亮,心中难免高兴,含笑道:“你说。”
朝臣们同样看向雁萧关,这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五皇子,看他还有什么惊天话要说,只觉一夜未睡的困顿都散了。
蓦地,雁萧关跪了下去,有史以来第一次这么庄重严肃:“臣求陛下彻查当年陆老将军兵败岭水,陆家灭门一案。”
朝堂霎时落针可闻,连被雁萧关堵地准备眼不见为净的宣毕渊都忍不住看了过来,满眼震惊。
十年之前的事情早已事过境迁,今日居然还有人提出来,还是要伸冤,岂不是说当年陆家一案另有隐情。
雁萧关不等朝臣有所反应,将元信安的供词、宣元来往的银子与变卖军粮的账簿、梁府里搜查出来的军令,一一呈上
抬头望向面上再无笑意的弘庆帝,雁萧关目光恳切:“求陛下复查陆家旧案。”
若说方才众臣只是惊讶,现下就是犹如惊雷劈过,浑身战栗,弘庆帝定定看着雁萧关,良久才说道:“朕知晓了,朕会让郜介胄严查。”
说完,弘庆帝便一刻不停起身退朝,自然,雁萧关手中的所有证据都被郜介胄拿了去。
看着弘庆帝的背影,雁萧关心中一跳,只觉弘庆帝的反应似乎有些不对劲。
第66章
年底最后一次大朝刺激得超乎所有人预料。
雁萧呈瘦削的面颊上有些怔忡, 他也未曾想到,不过是几大能臣栽赃嫁祸他的一个案子,居然会牵扯出十年前的一桩旧案, 他难掩感慨道:“也不知孤经这一遭是幸还是不幸, 不过若能为当年冤案翻案,苦头也不算白吃。”
雁萧关走在他身边, 闻言牵了牵唇,有些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
除夕过后第二日,大年初一,本该有正旦宴。
正旦, 也就是元旦, 当日“百官诣阙称贺,礼毕,赐宴”(注), 待得皇帝大宴群臣之后,朝臣会有七日的正旦假。
今年格外不同, 雁萧关年底的这一出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哪里还有心思欢饮休假,整个天都风声鹤唳, 天都自古高门望族林立, 盘根错节之下牵一发而动全身,没人会轻易冲高门动手。
可雁萧关这次却将宣家、梁家、元家、赫家还有闳家, 足足五家,一股脑拖下了水。
不止如此,天都许多人家这个年都过的没滋没味,禁军马不停蹄满天都查案,家家心惊胆颤, 生怕禁军上门。
雁萧关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搅的天都风声鹤唳。
雁萧关自觉要避嫌,闭门不出,谢绝所有访客。毕竟此次牵连其中的赫家是他外家,就连一时鬼迷心窍的黛谐贤也是黛贵妃的生父,都与他脱不开关系。
说到黛贵妃,雁萧关年后去了一次椒房殿,那日黛贵妃的眼泪几乎要将他活活淹了,他再三保证能将黛谐贤完璧归赵,黛贵妃才抽抽噎噎停下哭泣,埋怨地看了他好几眼,还是生气,将他与眠山月一起赶出了宫城。
眠山月遭受无妄之灾,苛责地看了又看雁萧关,它在椒房殿的日子过得可美了,它这般聪慧的小鸟哪里寻去?黛贵妃几乎将它捧上天去,满皇宫最好的东西往它嘴里喂,大过年的,它居然被赶出了福窝,它能开心才怪。
雁萧关却无事一身轻,与当年旧案有关的几乎所有证据都找到了,就算缺了一两环,罪魁祸首也逃不掉,他尙算了解弘庆帝,弘庆帝有时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在某些事情上,他眼里却容不进沙子。
陆卓雄当年堪称定国神针,事关国本,他不会容许当年冤杀陆家之人逍遥法外。
不止是他,陆从南与游骥都满心安定,只等着事情尘埃落定,以仇人鲜血告慰陆家与神武军亡灵。
郜介胄不愧是弘庆帝倚仗的肱骨之臣,连日连夜不眠不休,首先被判的是闳奇新。
得闻消息,雁萧关一边逗绵山月一边漫不经心问:“判的什么刑?”
瑞宁回道:“流刑。”
雁萧关一怔:“便宜他了。”
瑞宁笑呵呵没说话,心里倒是颇为赞同,不过大梁朝高门贵族身份尊贵,不止在为官时官途通畅,甚至犯罪后也能通过家族权势减轻甚至免除刑法,大梁朝律规定,高门贵族若非罪无可恕,皆能以银子赎刑。
此次还是因为有更紧要的事情亟待处理,郜介胄并没有与闳成余来回拉扯,这才干脆利落判了闳奇新流刑。
见雁萧关像是不甚满意的模样,瑞宁道:“听说是要流放到千里之外的交南。”
雁萧关挑了挑眉,这才笑了。
交南亦称南疆,明几许所在的夷州正位于交南之西。
南疆毒障丛生,就是本地人一招不慎也会中招,更何况是从天都这繁华处去那蛮荒之地,路上艰苦,能不能平安抵达都不一定,就算运气好,到了南疆怕也适应不了当地环境,很快就会殒命。
雁萧关松了口气,此番也算没有辜负他对明几许的承诺。
“对了,”他想起什么,“那些小姑娘如何了?”
瑞宁乐呵呵的:“都在内院住得好好的呢,府里婆子们看顾得仔细,绮华姑娘与玲珑姑娘也不时登门宽慰,刚来府里连眼都不敢闭,现下我听说有些姑娘都能和府里的婆子们说笑了。”
雁萧关点头,不过他这时更关注的还是宣家,让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宣毕渊居然没有行动,莫非是要放任宣愿恩和宣富春自生自灭?
不可能。
雁萧关觉得宣毕渊绝不会这么善罢甘休,陆自心被他派去了宣府,一直到初六,宣家都风平浪静。
直至正旦假的最后一日,雁萧关都要怀疑是自己太过严阵以待之时,宣家终于有了动静。
看到陆自心传来的消息,雁萧关几乎以为自己是没睡醒才会看到这么离谱的消息,陆从南过来跟着看,震惊道:“狸奴?”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宣毕渊为何会送一只狸奴献给弘庆帝呢?
宣府,宣毕渊枯坐在书房中多日未曾进食水,老管家焦急地候在他身侧,无计可施。
直到入夜,老管家诧异地发现数日紧绷眉眼的宣毕渊忽然露出一个笑来,他心中骇然地以为宣毕渊这是急得要疯魔了,脚步踉跄就想要去寻太医。
没成想宣毕渊却像是彻底放下心头大石一般,先是笑了一声,接着撑着桌案站起身,摇晃着整个身体哈哈大笑:“居然是真的,哈哈哈,居然是真的……”
看着老管家进退不得的模样,他收敛笑容,面上充满着一丝癫狂他撑着书桌,神色复杂难辨道:“不用着急,我无事。”
管家仍有些不放心,看了他好几眼,见他神情间的癫狂逐渐消失,才试探着问:“那大少爷和二老爷?”
宣毕渊抬起头,看着外间朦胧的暮色:“放心,他们定能平安无事。”
入夜,为了审案已快精疲力竭的郜介胄坐在堂案后,手下送了一壶热茶来,他按了按眉心,伸手过去端起浓茶往嘴里送。
才一口,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抬眼看去,意外地站起身:“元德公公怎么来了?”
元德的神色笼在夜色中,看着有些模糊不清,他笑道:“郜大人辛苦了。”
元德是弘庆帝身边得宠的太监,备受信任,同为弘庆帝的心腹,两人之间十分客气。
待客气话说完,元德收敛神色,往房间中的其他人身上使了个眼色。
郜介胄当即道:“你们先下去。”
元德岿然不动,直到房间中只剩他二人时,他才凑近郜介胄耳边,声音极轻地道:“陛下吩咐……”
听清耳边的声音,郜介胄神情抑制不住变得讶然,只是一瞬,他克制着点点头。
翌日,天边晨光微亮,天都却笼罩着层层黑沉阴云,去年年底的好天气似乎只是昙花一现。
雁萧关今日出门得早,到大殿前时,朝臣们才陆续过来进宫,他隐在人群中,众臣却再忽视他不得,人人到他眼前见礼。
他虽不耐烦应付这些,想到一会儿会发生的事情,还是耐着性子点头。
宣毕渊姗姗来迟,驻足片刻后也往这边走来,见状,其他朝臣对视一眼,纷纷避开。
“殿下近日心情好着吧,”宣毕渊看了一眼雁萧关,只见他身上穿着朱衣降纱袍,领口袖缘的织锦红的耀目,头上没戴冠,仍如往日那般随意束在脑后,却自带一股英气,“今日瞧着甚是精神。”
雁萧关微蹙眉,他欲要置宣愿恩和宣富春于死地,他二人现在不说剑拔弩张,宣毕渊怎么也不该有闲情夸他。
心中念头没有表现在面上,雁萧关笑道:“年节喜庆,我身上也难免沾了些喜气。”
宣毕渊牵起嘴角,意味深长地露出一个笑来,随即不再多言,进了大殿。
雁萧关收敛脸上笑意,看向宣毕渊老态龙钟的背影。
天边日光随着时间流逝反而越来越暗,开年后的第一次大朝,百臣在列,雁萧关站在太子身侧,微垂着眸,对众臣禀明朝政的声音充耳不闻。
宣毕渊八峰不动站在文臣最前,他今日未免太过镇定,雁萧关心中冷不丁生气一丝不安。
募地,宣毕渊回首正看了过来,见雁萧关神情沉凝,他勾起唇角,浑浊的眼神就在雁萧关眼前渐渐亮起。
雁萧关心中一凛。
不等他多想,站在朝臣之列的郜介胄大步出列,拱手一拜:“陛下,太子案与陆家旧案已复核完毕,供词在此,请陛下查看。”
雁萧关猝然回神。
弘庆帝不知为何并没有立即回话,而是先看了雁萧关一眼,见他直勾勾盯着郜介胄手中供词,他闭了闭眼,再也不看他,对着元德点了点头。
元德恭谨地将供词转呈给弘庆帝。
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弘庆帝一张张将供词翻看完,面上不动声色。
直到看完最后一张他都没有露出什么异状,将供纸递给元德:“拿下去让他们也瞧瞧吧。”
元德低眉敛目从雁萧关身侧走过,首先将东西递给了宣毕渊。
宣毕渊此时才露出一丝急切,待翻看过后,他心中最后一丝忐忑也彻底放下,他舒了口气,将供词递给旁侧之人时,他气定神闲地看了一眼雁萧关。
朝臣轻语声乍起,众多或沉思或惊疑的眼神在宣毕渊和雁萧关身上游移。
若到此时雁萧关还察觉不到事情有变,他便真就是个酒肉纨绔了。
雁萧关收紧双拳,沉沉垂下眼。
所有不安在供词最后递到他手中之时,轰然落地。
雁萧关顶着越来越大的窃窃私语声,手中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他将供词攥紧,猝然转向郜介胄,神色阴沉:“郜大人能解释下,何为账簿是假造的?何为军令上日期不清,无法证明当年陆老将军不是贸然出兵?”
第67章
郜介胄站在殿中, 面对雁萧关的咄咄逼人,他哑然道:“殿下,事实就是如此。”
雁萧关怒气勃然, 他铁青着脸, 看着他的眼神冷的刮骨。
宣毕渊冷笑着看他:“郜大人乃是秉公办事,殿下万莫为难郜大人。”
雁萧关不为所动, 愤然转身看向上面御座的弘庆帝,可方一碰上弘庆帝的眼神,他便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一个事实突然清晰的摆在他眼前,郜介胄是弘庆帝的心腹, 他所做之事不可能没有弘庆帝的授意。
郜介胄所作所为, 弘庆帝当真一无所知吗?
雁萧关竭力冷静,弘庆帝波澜不惊的眼神明晃晃是在让他接受现实,他冷嗤一声, 笑他几日前的天真。
所有人都看着他,半晌, 他怒极反笑:“郜大人是当我是聋子还是瞎子?账簿和军令都是我亲手查出来的, 供词亦是我亲耳听见,督促书吏一字不落写出来的, 怎么到了郜大人手中就全变了呢?”
他身上滔天的怒气几乎是倾泻着奔向郜介胄, 郜介胄躲闪着他阴戾的眼神,扑通一声跪下, 将头扣在地上:“望陛下明查,臣不敢妄言。”
弘庆帝一掌拍下,龙椅被震地发出轰一声巨响,满朝静寂。
他不怒自威道:“雁萧关,难道你还要当朝威逼朝廷重臣改口不成。”
雁萧关双眼通红, 看着弘庆帝的眼神几欲滴血,嗓音干涩:“陛下,那可是近七万将士的性命和陆家满门冤魂啊。”
弘庆帝看着他悲痛愤怒的模样,晃了一下神,久远的记忆蓦然浮现,记忆中高大伟岸的兄长似乎与雁萧关的身形重合在一起:“任凭忠将蒙冤,数万士兵惨死,陛下就不怕日后贼人有样学样,终至动摇国本吗?”
弘庆帝猛然瞪大眼,声音响彻太极殿:“混账东西,朕平日里是太宠你了,才让你什么话都敢说出口。”
“郜介胄既然已将旧案查清,证据确凿,你莫继续胡言乱语,你给朕……退下。”
雁萧关定定站在殿中,像是第一次真正认清龙椅上坐着的皇帝,心渐渐沉了下去。
弘庆帝躲闪着他失望的眼神,仓促断了太子巫蛊与太子谋利案后,便退朝大步离去。
百官一一从雁萧关身边走过,碍于他周身冷凝的气势,眼都不敢往他那边看。
宣毕渊一步步走至他身边,含笑对着他身边的雁萧呈行了一礼,歉疚道:“此番宣愿恩这个逆子受元信安蛊惑险些害了太子殿下,他被革职实在是活该。“
他长叹一口气,语气悲切:“不过臣年老体衰,实在不忍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拉下脸同陛下求情留了他一命,还请太子体谅。”
雁萧呈只觉毛骨悚然,他两人皆心知肚明欲要冤杀他的主谋是谁,可才不过几日,宣毕渊居然就能当着雁萧关的面对他示好,真不愧是两朝老臣。
宣毕渊还在道:“……让他流放到东越,吃吃苦头也能好好反省。”
碍于脸面,雁萧呈点了点头。
宣毕渊也不在乎他的态度,转身笑看眼沉如水的雁萧关,他笑道:“殿下还是太年轻了,才会被贼人胡言诓骗,轻信贼人,以致闹出如此大的笑话。”
他叹息着摇摇头,大模大样地离开了太极殿。
雁萧呈伸手拍了拍雁萧关的肩:“五弟,你也别太在意,若你真在乎陆老将军当年的案子,我会同你一起慢慢查,天理昭昭,终有一日能将当年种种查个一清二楚。”
雁萧关清楚雁萧呈是在安慰他,他费了十年好不容易才将旧案翻出,就差临门一脚就能为陆家翻案,此次若是不成,在敌人已有准备的情况下,再要为陆家翻案绝无可能。
更何况,他原本以为会为陆家做主的弘庆帝居然站到了宣家那边,这几乎是当头一棒,将他十年的努力打的功亏一篑。
雁萧关猝然转身,恍若未闻雁萧呈对他的呼唤,走到殿外。
殿外黑沉,乌云沉甸甸的压在宫城上方,风雨欲来。
勤政殿是弘庆帝平日处理寻常政事的地方,雁萧关才走近,值守的禁军就将他拦在了殿外。
元德过来传话,他陪着笑:“殿下今日且先回去吧,陛下在同朝臣们议事,今日怕是腾不出功夫见殿下。”
雁萧关知道这是弘庆帝不想见他的意思,他不愿放弃:“请公公再帮我通报一声。”
元德满眼为难,看雁萧关打定主意不离开,到底没有拒绝。
殿内内侍大气不敢出一声,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
元德轻手轻脚走至御案旁,轻声禀报:“陛下,五殿下在殿外求见。”
弘庆帝将手中折子扔在桌案上,眸色闪烁。
同雁萧关了解他一般,他也很了解自己这个儿子,性子好时尚能好声好气,一旦混起来那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站起身,负手走至窗边,看着阶梯下站的笔直的雁萧关。
两侧阶梯绵延,石廊宫殿宏伟耸立,尽显皇家威严,任谁站立其间,都该宛如一只蚂蚁般微不足道,隔着这么远,雁萧关身上冲天的磅礴气势却如此瞩目。
雁萧关察觉到他的视线,眼中愤怒铺天盖地涌来,两人视线相触,谁也没有退让。
缓缓收紧手掌,弘庆帝叹了口气:“去叫他进来吧。”
元德欢天喜地:“是。”
勤政殿中气氛沉寂,雁萧关跪下行礼:“陛下万安。”
“起身吧。”弘庆帝眸色复杂地看着雁萧关。
他二人皆知雁萧关此行的目的。
雁萧关没有起身,额头触地:“陛下当真要就此揭过陆家旧案吗?”
弘庆帝沉声道:“事实如此,非朕执意不愿,而是不能。”
两人之间因弘庆帝勉强软和的语气而稍微松弛的气氛顷刻间紧绷起来,雁萧关直起身,眸色沉沉:“陛下,臣过去是不是想错了?”
弘庆帝一怔,条件反射发出疑问:“什么?”
雁萧关面无表情,口中说的话却如利剑刺向弘庆帝:“当年之事陛下是不是也是幕后推手之一?”
弘庆帝瞪大眼,震惊的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雁萧关既然已经说了,便没有退缩的打算:“功高盖主,鸟尽弓藏自古有之,臣本以为陛下是个明君,绝不会做出这等昏聩之事,现在看来,是臣先前将陛下想的太好了。”
殿中内侍瞬间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弘庆帝身体一震,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碰到御案一角才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抬起手指着雁萧关,满脸涨红:“你,你就是这般想朕的?”
他颤抖的手指指着雁萧关的眉间,雁萧关眼也不眨,针锋相对:“既然不是,又该如何解释陛下要将陆家旧案压下去,还要放过当年的罪魁祸首?”
“还是,”雁萧关没有错过他神情变化,试探道:“宣家宣毕渊握住了陛下什么把柄,威胁陛下不成?”
弘庆帝瞳孔骤缩。
雁萧关缓缓眯起眼:“陛下乃是一国之君,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威胁陛下?”
弘庆帝收回手,盖在龙袍下的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撑着的桌案被他带的晃动不已。
元德从震惊中回神,连忙过来扶住他:“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
又转而恳求道:“五殿下,您别说了,要是陛下气出个好歹,到时可如何是好?”
雁萧关分毫不退,殿中的气氛剑拔弩张。
喵~
就在这时,一只全身虎斑纹的狸奴从窗边跳了进来,众人纷纷看去,雁萧关蹙了蹙眉,他没注意到弘庆帝看着狸奴时瞬间目眦欲裂的神情。
弘庆帝跌坐在御座上,昨日送进宫的不止是狸奴,那狸奴脖子上还挂着一枚他至死也忘不掉的半枚玉坠。他惊怒不已,喊道:“将它打出去。”
内侍们纷纷起身,狸奴左蹿右跳扑到了雁萧关身上。
雁萧关一把抱住它,轻轻将它递到了一位内侍手中,再回过神时,他便看到了弘庆帝苍白的面色,他有些担心:“陛下可还好?”
弘庆帝接过元德捧过来的热茶,一口饮尽后冷静下来:“怎么?朕不是你口中的昏君吗?还担心朕?朕看你方才模样,像是朕是你仇人才是。”
雁萧关语气稍软:“臣不敢。”
他重重将头磕在地上:“只是陆家旧案绝不能糊涂结案。”
弘庆帝偏过脸,眼眸深处冷酷至极:“此事无需多说,你若还要纠缠,便别怪朕罚你。”
雁萧关眸色一沉。
弘庆帝挥挥手,不欲再说:“你回去吧,回去冷静冷静,此事已尘埃落定,朕不可能因为你冤杀朝臣。”
他显然是打定了主意,之后再不理会雁萧关,径自拿过奏折处理政事。
雁萧关在御案前跪了两个时辰,弘庆帝批奏折的动作越来越急促,好几次气急败坏拿眼角余光看雁萧关。
元德焦急不已,眼前哪个他都得罪不起,可弘庆帝冬日处理政事时偏偏是不烧地龙的,就怕太暖和犯困,勤政殿里寒凉彻骨,若是他不管,雁萧关跪出了毛病,他可怎么担待得起。
无法,只能去搬救兵,趁着换茶的功夫,元德同门口的内侍低声说了几句,随后才回到弘庆帝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一刻钟,一道身影步伐急促地走了进来。
看见跪在地上的雁萧关,黛妙与花容失色,恨恨瞪了弘庆帝一眼,连忙走过去软声劝:“五郎起来吧。”
她看着雁萧关的双膝,心疼不已,这冰冷冷的石板鞋底稍微薄一些脚都能冻僵,这样跪着得多难受。
第68章
雁萧关一动不动与弘庆帝对峙。
黛妙与咬唇向前, 想要直接拉起雁萧关,可她的那点力气怎么可能拉的起来?
她以为是弘庆帝罚了雁萧关,都不想同弘庆帝说话, 偏偏雁萧关还这么固执, 硬要跪着,她眸子转了转, 干脆在雁萧关身旁跟着跪下:“你要是不起来,母妃只能同你一起跪了。”
雁萧关终于转过眼看向梗着脖子的黛妙与,御桌前,弘庆帝放下奏折, 眉目阴沉地看着他。
两个时辰的沉默, 雁萧关心知弘庆帝已打定主意,任他如何恳求怕也无用,何必再让黛妙与跟他跪着。
他扶着黛妙与站起身, 膝盖僵直,随即像是万千蚂蚁撕咬一般传来密密麻麻的痒意刺痛, 开始只是膝弯, 渐渐地,如洪流顷刻蔓延全身, 让他面目僵板冷硬。
他再也没有看一眼身前大梁朝最尊贵的男人, 背过身,离开了勤政殿。
黛妙与追在他身边:“五郎同我去椒房殿, 让太医给你瞧瞧,跪了这么久,可别落下什么病根。”
雁萧关扯起唇角,宽慰道:“又没动刀动枪,无甚大碍。”
他拍了拍黛贵妃的手, 给她身旁跟着的嬷嬷使了个眼色:“时辰晚了,母妃先回宫去,儿臣先回去收拾收拾,日后再进宫陪母妃玩。”
黛贵妃面露赧然:“我都多大年纪了,哪里还需要你陪着我玩?”
“是,”雁萧关将人送走,“是儿臣胡言。”
将黛妙与哄走,雁萧关一步一步走出宫城,天上黑云压城风雨欲来,直让他透骨生寒。
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步下台阶的男人,明几许被内侍引着走进勤政殿。
弘庆帝显然没有精力应付他,知晓他来意,干脆地将封他为夷州刺史的圣旨交到他手中,又提起精神赏了一些金银玉石,便挥手让他离开。
明几许表现的与寻常小地方前来都城见世面的无知公子一般无二,面上诚惶诚恐地接过赏赐,紧接着又被内侍引着出了宫门。
侍从赶着马车候在宫门外,见他出来,连忙上前接过内侍手中的赏赐,又掏出早准备好的荷包塞了过去。
待内侍客气地笑着离开,侍从掀开车帘,明几许坐上去后,问道:“方才可见着五殿下了?”
侍从驾着马车:“见着了,才走不久。”
“跟上去。”
明几许很快看到了他想找的人,雁萧关正孤身一人走在街边,周身气势沉滞。
马车停下,明几许挥手让手下离开,无声走到雁萧关身边,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走了许久,直到行至临渊桥上,明几许当先停住脚步。
他笑着开口:“此次多谢殿下相助,陛下才没有多加为难,直接赐下了封我为夷州刺史的圣旨。”
“不止如此,听闻闳奇新被判流刑,恶人伏法真是大快人心,我族中人皆会感念殿下大恩。”
雁萧关离他一臂之隔,淡淡道:“我没有帮上什么忙,不必言谢。”
明几许微微一笑:“可若不是殿下让朝臣与陛下没有精力理会我这无关人等,我此行绝不会这么顺利。”
听得此言,雁萧关心中滔天巨浪复又翻腾起来。
“殿下今日心情似乎有些不佳?”见他眉眼阴戾,明几许明知故问。
雁萧关蓦然驻足,沉默良久,忽然问:“若无我相助,你会如何?不顾己身也要以卵击石?”
明几许散漫地靠着桥上栏杆,姿态慵懒,惹地周遭一众女子皆失了神,不过他故作姿态的模样落在雁萧关眼中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他指了指明几许袖袍:“沾灰了。”
明几许的笑一时僵在了脸上,站直身似笑非笑看了雁萧关一眼,沉思片刻后道:“这就要看值不值得了,若是值得,拼了命去又何妨。”
雁萧关目光如炬,片刻后肆意笑出声,待笑声落下,他直直看着明几许道:“恭喜你得偿所愿,我也不问你接下来要如何,只劝一句,早些离开天都。”
说完,不等明几许反应,他干脆离开。
身后明几许挑起眉,意味不明地笑道:“明知有乐子看,我可不愿就此错过。”
方一进府,陆从南便迎了上来,他显是早得了消息,眼眶还红着,勉强挂着笑想要安慰他。
雁萧关手一挥:“不必多说,去将神武军各队主聚在一处,我有事吩咐。”
陆从南一怔,反应过来后立即应道:“是。”
瑞宁担忧地叹了口气,见雁萧关满脸风雨欲来,他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多说什么,走去一边时还将跟个鹌鹑似的缩在一边的眠山月也带走了。
这日,五皇子府彻夜灯火未熄。
同时,神武营中,士兵披甲持枪,整装待发。
神武军今夕不同往日,命令一下达,就是在熟睡中,闭着眼都能列好队。
吴老被士兵的动静惊醒,起身披好衣服,走至窗前往外看,心里止不住的猜测神武军这是要做什么?
想到近日传闻,他扶着窗棂的手青筋暴起,一直到神武军离开,他亦久久未动。
这一夜,一场骤然掀起的风暴毫无预兆地降临天都。
北狱守着犯人的禁卫猝不及防被逼近的神武军全部拿下,牢狱深处的犯人沉默地看着满身杀气的神武军将几间牢房的犯人拖了出去。
赫府,赫茂良最后看了一眼赫宛宜,在晨曦中跟着陆从南走了。
只余数个伙头兵的神武营苍凉肃穆,吴老避着人从酱菜坛子底下的洞中掏出了一张薄薄的东西,仔细藏进怀中,迎着晨曦往天都而去。
雁萧关枯坐一夜,待外面天光大亮,他方站起身。
陆家旧案才起波澜就平息下去的消息不胫而走,百姓交口议论,早年旧事跟着被提起,当年英勇的陆老将军和神武军再一次在天都口口相传。
今日不是大朝,不过朝臣仍然需要在各自的办事房里处理各部事务。
尚书令宣毕渊眉眼放松,坐在办事房里喝着热茶出神,他预备着再打点一番押送宣愿恩和宣富春前往东越的衙役。
流放犯人须得用双脚走完流放路,此乃大梁朝律法规定,他无能为力,东越距离天都虽不远,可行路难,路上总得让他们少吃些苦,夜间住宿尤其不能马虎……
这么想着,他又饮了口热茶。
“不好了,宣大人。”有人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
宣毕渊重重放下茶盏。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什么叫不好了,听着忒不吉利。”他手下人立即呵斥道。
宣毕渊一扬手止住他的话,看向来人,男人满目仓皇,像是被吓破了胆一般,嘴唇开合数下才哑声道:“五殿下,五殿下发疯了!”
他越说越流畅,语速越来越快:“五殿下带着神武营将午门围了。”
“什么?”宣毕渊倏然起身。
与此同时,午门值守的一名禁卫脚步急切地跑向勤政殿。
午门外,神武营士兵身披铁甲,手握长枪横挡在身前,以身为墙将百姓挡在外面。
一处空地被神武军圈了出来,闻声而来的百姓们纷纷将视线落在那空地上。
雁萧关持枪站着中间,在他脚边不远,本该在北狱的宣毕渊、宣富春以及梁章雅、元信安皆被神武军压在地上。
梁章雅和元信安浑身颤抖,宣愿恩竭力仰起头,看着面前犹如杀神的雁萧关,高声质问:“五殿下,你这是要做什么?谋反吗?”
虽已开年,气温还未回暖,冰寒的地面跪一会儿膝盖就冷透了,宣愿恩额头上却渗出一层薄汗。
雁萧关看都没看他一眼,他记性不错,当日元信安与梁章雅同他所说的一字一句皆牢记在心。
供词改了,他再写便是,不是一份,而是数百份。
午门处守门的禁卫与神武军兵甲相对,百姓们看着雁萧关,面上有些惊惧,更多的是好奇。
雁萧关偏了偏头,示意游骥便将手中捏着的纸张散进人群中,手中还剩了几张,被他一掌拍在元信安几人身前。
即使是在天都,百姓之中识字的人也不多,可总有那么一两个,只要一人看懂,你问我答,围拢的百姓很快便明白了来龙去脉。
雁萧关垂首:“你们可认罪?”
元信安和梁章雅眸色闪烁,均闭口不言。
拼尽全力从人群中挤进来的赫宛宜衣衫凌乱,忧心急切的眼神落在对雁萧关身上,见他浑不在意笑了一声,可不待众人放松,他却蓦地抬手挥枪,枪尖生生扎进青石砖里,碎石四溅。
一枚尖锐的石粒从梁施琅眼角擦过,觉出一抹温热顺着眼角滑下,他尖叫一声,瘫倒在地:“我说,我说,当年军令……”
他的话说的颠三倒四,可有方才纸张上所写佐证,四周百姓都听懂了,纷纷义愤填膺。
宣愿恩虽在狱中却也知晓外界消息,闻言面色巨变,厉喝道:“梁施琅你莫被威胁着胡言乱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只是在虚张声势,不敢真杀了我们。”
远处,明几许倚在阁楼廊柱上,闻言似笑非笑道:“倒是生的一张巧嘴,只这么一句话就将梁施琅所言归为胡言乱语,这下五殿下怕是难做了。”
雁萧关根本就没想着今日能善了,他听了宣愿恩的话,一丝愤怒也无,轻飘飘道:“是吗?”
见他手臂又抬了起来,冰冷冷的枪尖正对着眉心,宣富春拼了命地往后缩,双肩被神武军死死压制在地上,任他使尽浑身气力都动弹不得,刺骨的杀气近在咫尺,他恐惧叫出声:“我认罪……”
第69章
枪尖悬在他眉心, 宣富春咽了口唾沫,不敢拖延:“当年确实是我伙同赫茂良与元信安换了军粮。”
雁萧关一言不发,枪尖分毫未动。
宣富春夹着腿, 惊惧失声:“可我真的没有对军令动手脚, 那时我只想多赚些银子,没有胆子再朝军令下手, 且我也没那通天手段啊。”
他为保命胡乱攀咬:“定是元信安,他为保事情不败露,威胁他前程性命,才串通梁施琅做出乱改军令的事。”
“绝无此事。”梁施琅慌乱摇头, 为了证明话中真实性, 他忙道,“那日殿下从梁府搜出的军令能证明我所言非虚,若真是我乱改军令, 我为何又要私藏罪证?该要毁尸灭迹才对。”
雁萧关将视线移到元信安身上,元信安叹了口气:“殿下不必威逼我, 就是看在我儿的份上, 我也不会隐瞒,换粮我认, 与宣富春同流合污我亦认, 只是军令一事,我委实不知原委。”
此时不止围着的百姓, 不明原因只听命行事的神武军也明白了雁萧关想要做什么,陆卓雄擅自出兵以致神武军全军覆没的事情曾经一度是神武军的痛处,正是因为此事,神武营才沦落成谁都能踢一脚的落水狗,现在知晓致使同袍冤死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 恨不得生吞了他们。
宣愿恩眼见事情急转直下,咬牙不退:“殿下这是要当众威逼我们认罪吗?陆家旧案陛下已亲口御定并无冤假,难不成陛下还会出错不成?“
他剧烈地喘气:“这天下还不是五殿下的天下,是否有罪得看证据,而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去同弘庆帝禀告的禁卫在见到神武营大军压来之时就觉出大事不妙,还未同神武军短兵相接,当机立断就跑了,此时他跟在连御辇都来不及坐的弘庆帝身后,刚到午门,便听到了这句话。
弘庆帝眼沉如水,就欲呵斥。
一道声音比他更快:“草民手中有证据,足以证明陆老将军当年并非私自出兵!”
脚步急促的宣毕渊和弘庆帝同时停下脚步。
游骥猛然转过头看向来人,熟悉的老态龙钟的身影,他哑声道:“吴老,您这是?”
吴老顺着人群让开的通道走到最前,惊讶的神武军慌忙让开,让他走了进去。
宣愿恩心慌地抑制不住手指发抖:“你……你一定是五殿下安排好的人,对,你定是他安排好的来冤枉我们的人。”
“你住口。”陆从南猛喝一声,捂着他的嘴,颤抖着看向吴老,“你……你是什么人?你有证据,什么证据?”
吴老眼神从他身上一晃而过,最后落在雁萧关身上,他直直跪下,眼中的痛苦恨意化作眼泪滚滚落下:“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因受冤枉被主家打断腿扔到破庙自生自灭的将死之人,是陆少夫人心善,来破庙施粥时将我送去了医馆,后来还将我收做陆家仆从。”
“好在我有一手好厨艺得了陆少将军喜爱,也算能勉强报得些许恩德,当年北疆领兵来犯之时,正值陆少将军风寒在身,吃睡不得,又不得不与玄武营一同赶往岭水。”
“见陆少夫人实在不放心,我便自告奋勇入了神武营的伙头营,想着也能寻着功夫单独做些饭食给陆少将军,也不至于让陆少将军米粒不进,我虽只是一个奴仆,也知此举会影响陆少将军军中声誉,一直遮着藏着,没成想因此保全了一条残命。”
他哆嗦着从紧贴皮肤的内衫里掏出一样东西:“也能拼得一条惨命从烧毁的将帐里寻出这份军令。”
宣毕渊整个身体都抖了起来,立即吩咐道:“快去,快去将他手里的东西抢来。”
他一把抓住弘庆帝的手臂,颤抖着轻声道:“陛下,别忘了你答应老臣的事,不然,狸猫换太子一事臣就不一定能守口如瓶了。”
弘庆帝紧握双拳,咬牙道:“郜介胄,去将东西拿来给朕过目。”
郜介胄立即领着禁军精锐冲了过去:“五殿下,陛下在此,还不让神武军退开?”
雁萧关看都没看他一眼,接过吴老手中军令,拿在眼前细细地看,十年前的旧物,纸张残破,素色的麻纸早已不见本色,灰黑色的炭迹被细致擦拭过,虽仍留下挥之不去的痕迹,其上字字宛如初写。
岁月日久,还能保持字迹清晰殊为不易,像是害怕将字吹散,雁萧关的声音很轻:“是真的。”
陆从南捂着宣毕渊的手骤然紧缩,眼眶顷刻间就红了,他看着吴老,嘶声问道:“你手中既然有证据,当年为何不将证据交给朝廷,为何要眼睁睁看着陆家满门被一把火屠尽?”
吴老老泪纵横,看着他的眼神满是疼惜:“晚了,待我回到天都,陆家已是一片废墟,陆老将军已满身骂名,朝堂之上是人是鬼我不清楚,我谁都不敢信,更不敢将这能证明陆老将军清白的证据轻易交出去。”
“若我错信了人,让证据被毁,我该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陆家人。”
雁萧关捏着军令,哑声道:“你是对的,我就是前车之鉴,年前,只因我轻易地将军令供词交出去,再之后便只能任凭他人浑说,险些让贼人逍遥法外。”
他谨慎地将军令放在陆从南手里,吩咐道:“拿去给百姓们看看,我们没说谎。”
陆从南哽咽着点头,松开宣愿恩,拿着军令隔着神武军让百姓看。
宣愿恩瘫在地上,虽只是一晃而过,军令上的字字句句他尽收眼底,心知任他巧舌如簧也抵不过历经岁月不改本色的真实。
“郜介胄,”宣毕渊高声怒喝,“你还在等什么?”
郜介胄满色僵硬,带头拔出刀指着神武营将士。
雁萧关冷声吩咐:“但有人靠近,杀!”
神武营将士遵令而行,齐刷刷持枪指向禁军,枪尖冷光刺目,垂下的一缕红缨等着饱饮热血。
弘庆帝脸色铁青,脖间青筋鼓起:“雁萧关,你是要造反吗?”
雁萧关身形一顿,转身看着他,隔着对峙的两军,过往恩宠如隔着楚河汉界,不复如初。
在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俩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周遭鸦雀无声,宣愿恩、宣富春、元信安、梁施琅似乎都成了局外人。
“父皇。”雁萧关的语气难得一见的僵硬,就像是很不熟悉这个称呼一般,“我不欲谋反,毕生所愿更不是那会让人生生变了模样的皇位,待了结往昔恩怨,我会任由陛下处置。”
“这一次,我不信律法,不信皇帝,我只信我手中长枪。”枪刃如闪电刺破寒风,带起冲天的血气。
弘庆帝如遭雷击定在原地。
宣毕渊目眦欲裂,咆哮道:“二弟!”
“嗬……嗬嗬……”宣富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声音,血沫从他口鼻间呛出,喉间血流如注,不消片刻,他瞪着双眼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在梁施琅回过神前,惊叫声戛然而止,他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
元信安紧闭双眼,引颈受戮,没有感觉到痛楚,只余一片麻木,他抓住雁萧关的衣角,费力吐出最后两个字:“三郎……”
随即再无声息。
雁萧关脚步走至宣愿恩身前,在他瑟瑟发抖的身体旁站定。
见他浑身血气冲天,宛如罗刹,宣愿恩颤声道:“当年军令不是宣家所为,二叔……只有二叔参与了换粮,我与爹也是事后才知,那时早已是半年后了。”
见雁萧关的枪定在半空,他稳住心神:“二叔已偿命,殿下既然只是为了陆老将军伸冤,就不该牵连无辜,不然,就是陆老将军在天有灵,知晓后也不会安宁的。”
陆从南疯狂地跑了过来,游骥见状,连忙伸臂拦着他。
陆从南被他挡着,一时之间连拳脚功夫都忘了,只手脚并用挣扎着想要冲过去手刃仇人:“放你娘的屁,你无辜,陆家满门就不无辜,数万神武军就不无辜,你就该下地狱同他们负荆请罪……”
陆自心将圆润的身体更往人群里藏去,这脏话怎么听怎么有自己的责任。
即使这时游骥亦是满腔愤怒,也吃了一惊,这孩子以前不还斯文有礼吗?怎么这会儿满口污言秽语。
“年前我万事讲究证据,你们却不讲规矩,现在,”雁萧关不欲继续听宣愿恩满口狡辩之言,“既然是你们先破坏规则,那就别怪我亦由着性子行事。”
“我是个什么混账东西,宣大人合该深有体会才是。”雁萧关目光逼人,字字句句落地有声。
“住手!”宣毕渊不顾年迈的身体,费力朝着宣愿恩跑去。
噗呲!
利刃刺入人体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宣愿恩的脚在地上挣动两下,就如一只猝然落入沼泽深处的青蛙,无论他怎么挣扎着渴望活命,最终还是被死亡拖下深渊。
“还得多亏宣老大人顾及周全,若是在年前,无切实证据的情况下我确实拿宣大人无能为力,至于现在……”雁萧关抬手,在脸上沾染的温热上抹了一把,血迹在他散开,让他看上去简直与煞神无异。
他神态狠厉嚣张:“我能亲手杀仇多亏宣大人所作所为,我甚是领情,这不,特地为宣大人留了两具全尸,不知这个结果宣老大人可否满意?”
说完,他偏了偏头:“兄弟们,将这两具尸体仔细着送还给宣老大人,以谢他相助之恩。”
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第70章
宣毕渊哇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他满目尽是漫天血色,那是他兄弟、他儿子的血啊,若是早知如此, 悔不该……
下一刻, 他又生生呕出一口鲜血,一个字未出口, 他倒了下去。
弘庆帝心一紧,可很快他眼中一抹寒芒闪过,急声道:“来人,快将宣大人带下去让御医诊治。”
内侍们手忙脚乱上前将人抬了下去。
见状, 弘庆帝给了身旁元德一个眼神, 元德悄无声息从弘庆帝身边退开,跟了过去。
另一边,雁萧关已走至赫茂良身前。
赫茂良从始至终不发一语, 他须发皆白,满目苍凉死寂, 他抬目看着眼前同在天都, 却许久未见的孙子,从干涸的嗓子里挤出声音:“接下来你是要手刃你的亲外祖吗?”
“血脉亲缘还及不上几年师生情谊?”
闻言, 雁萧关握着长枪的手指缩紧, 他喉头微动,过往种种一一从他眼前闪过, 万千线头揉成一团,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血脉亲缘,一边不知他的存在,一边恨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的血脉亲缘吗?
于他而言,亲缘不过是一场荒谬至极的笑话, 在赫画歌死后,两人恩仇尽消,再无瓜葛。
至于赫家,亦是无恩亦无怨。
“殿下!”赫宛宜伸手过来,也不知是不是想要拦住雁萧关。
这一声打断了雁萧关的思绪,眼中闪过一抹暗芒,他对赫家最后一分情谊只落在赫宛宜身上,缘由为何,他单膝落地,屈身附到赫茂良耳边:“赫宛宜是谁的女儿,你知,我亦知。”
赫茂良身体猛地挣上前,又生生顿在半空,脸皮僵硬着抽搐起来。
弘庆帝处理了宣毕渊,心头大定,可当他回头看见两人私语,他心中蓦然腾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耳边的声音像是魔鬼低语:“你女儿既然敢与一母同胞的兄长苟且,还生出孩子,我身上血脉又怎么可能干净。”
赫茂良眼眶凸出,许久才明白他方才所言含义:“你……你……”
他忽然撕心裂肺地笑出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陛下最为宠爱的儿子,既然……”
“赫茂良,”弘庆帝几步上前,一把推开护着他的郜介胄,语气急促道,“你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赫茂良话音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看着雁萧关:“陛下居然知道。”
雁萧关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淡淡道:“是。”
“哈哈……”赫茂良疯狂笑出声,“真是‘父子情深’啊。”
他笑得撕心裂肺,边笑边咳,良久,他浑身瘫软在地:“无论你愿还是不愿,你身上终究流着赫家的血,你必须要护着宛宜,护着赫家血脉,她是你妹妹啊。”
雁萧关眼眸微动:“毋需你多言,她不似赫家人,我自然会护她。”
“那就好。”下一刻他口中鲜血汩汩溢出。
赫茂良咬舌自尽了。
还未完全涣散的眼神从雁萧关面上移到赫宛宜身上:“宛……宜……”
赫宛宜拼命撕扯着拦着她的神武军,嘴里发出嘶哑的尖叫声。
“放她进来。”
雁萧关背转身,无暇思考赫茂良为何要自绝,他拼着一腔悲愤作出堪比谋逆之举,他不后悔,因此,他亦坦然接受即将到来的后果。
“神武营全体都有,半刻钟内退出午门一里开外。”
陆从南情绪大怒大悲,几乎耗尽了他一生气力,若不是游骥半扶半抱着他,他此时早站立不稳,听闻此言,他往前迈出一步:“殿下!”
游骥一把将他拉回来:“尊令。”
陆从南撕拉着他的手:“不行,我们不能留下殿下一人。”
“我们就算留下也无用,反会拖后腿,”游骥知晓他不是陆从南的对手,没想到陆从南挣扎起来,他双手都拦不住,只能苦劝,“你也知道他是当朝五殿下,陛下爱重他,不会重罚,可若是我们留在这里添乱,让陛下下不来台,后事可就难说了。”
陆从南渐渐停下动作:“真的?”
大柱终于能靠近他两人,连忙一起道:“可不是,殿下自有主意,我们只管听殿下的就是,游兄的话你不敢轻信,殿下之言你还不放心吗?”
好说歹说终于将将信将疑的陆从南哄走。
雁萧关一把丢开长枪,双手就缚走到弘庆帝身前。
文武百官被他满身鲜血惊得看也不敢看他,有人只觉胸口似乎也被捅出一个洞,浑身发寒跪在地上,厉声道:“恳请陛下重罚逆贼!”
“恳请陛下重罚逆贼!”
文臣武将一圈圈跪倒在地。
弘庆帝孤身一人站在百官中间,隔着乌压压的头顶与雁萧关对视,他被架了上去,所有人都想要他处死他的儿子,所有人都害怕事情重演,下一个会是自己。
他呢?他害怕吗?
一刻钟后,神武营退得干干净净,连同周围看了一出大戏的百姓们尽皆散去,唯有午门前血渍未干。
明几许将手中芍药一扬,顷刻间,花盆中开得最艳的一朵芍药落了个瓣残枝碎的下场,他冷嗤一声,转身走下阶梯。
他的脚步没有发出动静,山林间练出的足落无声的功夫藏起了他的存在……
“你看,我们两把老骨头查了这么多年,努力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没一个小年轻顶事儿。”
是一道女声,听着四十来岁的模样:“果然,还是年轻人有魄力,若是我再年轻个二十岁,也能同他一样,寻个无人的功夫提刀砍了这些人。”
“他能,我们却做不到。”
背着女人的是一个身穿长袖宽袍的文士,头发花白,他转过身,整张面容都暴露在明几许面前,他挑了挑眉,这人眉眼居然与游骥像了七成。
他对面的女子斜了他一眼:“你这读书人忒麻烦,整日窝在国子监,怕是早消磨干净了一腔志气。若非你一直拦着我,我琦漪房客似云来,寻机弄死一两个人可不难。”
游岑极是国子监的国子博士,亦是游骥的父亲,他没有反驳,而是淡淡道:“弄死之后呢,琦漪房你可以不要,里头的孩子们呢?”
赢间琼哽住,琦漪房的女孩男孩都是些无处可去之人,琦漪房就是他们的家,若是因复仇害得这些孩子无家可归,她狠不下心。
一时之间,沉默逐渐蔓延开来,明几许的身影隐在楼梯转角处,颇觉有趣地笑了笑。
这陆卓雄可真是个能人,离世十年,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惦记着他,愿意奋不顾身为他复仇,这其中有琦漪房的妈妈,国子监博士,隐姓埋名的仆从,还有……身居高位,要什么有什么的皇子。
有人多有顾忌,直到事情尘埃落定也没出头,有人凭借一腔孤勇,将整个天都搅的天翻地覆。
自然,近况天翻地覆的也包括他自己,他会有什么下场呢?明几许心中忍不住想。
与此同时,赢间琼也问出了他心中所想:“我看方才朝臣们恨不得逼迫弘庆帝立即处死五殿下,此次他怕是要付出代价,为陆将军复仇我们帮不上忙,总不能还眼睁睁看着他落难。”
游岑极叹了口气,眉间刻痕皱得更深:“且等着看陛下反应吧,天下皆知他最为宠爱五殿下,就看此次陛下能不能护住五殿下了。”
“等等等,你就只知道等,焉知是不是又等来一场空,”赢间琼摔袖而去,怒斥声闷闷回响在这间天都最为有名的观景阁,“这次我不听你的了,我自己想法去。”
听着这话,游岑极缓缓摇头:“还是这么风风火火,唉,老头子我也该回去给国子监的学生们上一堂课了。”
等再也看不见两人身影,明几许走下阶梯,走至方才两人站立的窗边,放眼望去能将小半个宫城尽收眼底。
远处,弘庆帝带着朝臣正往太极殿而去。
明几许忽然笑了,隔得这么远,乌压压的人群跟一群蚂蚁一样,本该看不分明,可他却精准地看见了雁萧关,他玩味道:“本以为你此番总能吃吃苦头,没想到啊,有人居然不想我如意呢……”
话声渐渐轻不可闻。
宫内,郜介胄一路押送着,不,应该是看顾着雁萧关走至太极殿外。
他是弘庆帝身边的近臣,伴君如伴虎,能走到这处位置,按理来说他怎么也能琢磨出几分弘庆帝的想法,就算有偏差也无甚大碍,毕竟弘庆帝不是严苛的君主,并不会如何了他。
可是此时,眼前这人却容不得他出错。
轻不得,亦重不得。
不能如往常一般恭敬,不然身边的朝臣定想要生吞了他,可更不能真将他当犯人一般对待,不然,若弘庆帝最终还是不忍伤了宝贝儿子,之后怕是会十倍百倍罚他。
不过,也许他是多余担心了,雁萧关一路过来极为安分,仿似方才犹如杀神降世,大开杀戒的人不是他。
郜介胄忍不住皱了皱眉,既然想不明白,不如放下所有猜测,亦如前日他不清楚弘庆帝为何会突然下旨让他毁去证据之时,他不需要揣测弘庆帝的心思,只管遵照命令行事即可。
午门到太极殿这一路,没人敢接近雁萧关,走在最前的弘庆帝更是一次都没回头。
等到太极殿门口,弘庆帝停住脚步,身着龙袍的背影看上去愤怒至极,龙威从他身上压来,朝臣紧闭着嘴,没有再多言。
事情却绝不可能简单了了,近处的官员你来我往,眼神一个接一个飞来飞去,有史以来第一次完全达成共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