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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弘庆帝怎可能没有察觉朝臣的动静, 正因为知晓,他怒气更甚,一甩袍袖, 他回头冷冷盯着雁萧关。

    雁萧关眉目果决坚定。

    弘庆帝紧盯着他毫无惧意亦毫无悔意的脸, 只觉快被气得闭过气,他狠狠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他一字字清晰而严厉的道:“将他关进昭阳殿,无朕旨意,谁也不许靠近。”

    昭阳殿就在太极殿后不远之处。

    一路走来, 郜介胄终于从弘庆帝这番安排弄清了弘庆帝意图。

    在天都, 重犯一般有两个去处,一为南狱,二为北狱, 其中关押处置高官贵族、朝堂重臣的乃是北狱。

    北狱暗地里被许多朝臣称为诏狱,直属皇帝, 里面种种刑罚手段让人胆寒。

    到了这个地步, 弘庆帝不将雁萧关押入北狱,而是看管在眼前, 显然, 他还是想保雁萧关。

    思绪纷飞间,昭阳殿已在眼前, 郜介胄毕恭毕敬将雁萧关押进殿中。

    殿中无人,郜介胄上前解开了缚在雁萧关双腕上的绳索。

    雁萧关转了转手腕:“多谢。”

    虽已猜测到弘庆帝打算,郜介胄此时却也无意与雁萧关交谈,他只淡淡道:“殿下客气。”

    随后便退出殿中,合上殿门, 使人守在殿外。

    雁萧关没有多在意他的态度,神情在昏暗的殿中看着波澜不惊,昨日他做出决定时,便预料到下场。

    他既然敢做,便就敢担。

    朝堂之上,大臣们与弘庆帝尽皆神色严肃,当朝皇子当众杀害朝堂重臣,还不是一个,莫说是大梁朝,怕是历朝历代都绝无仅有。

    皇帝是万万之上的存在,生杀大权在握,可事实上皇帝仍会受到朝臣的牵制,若非昏君,绝不会随意打杀朝臣。

    更何况雁萧关只是一个皇子,此番不灭了雁萧关这股邪气,待得日后皇室中人形成了看谁不顺眼便要打杀了谁去的风气,满朝文武谁还能安心。

    沉默良久,弘庆帝当先开口,沉声道:“诸位如何看待今日之事?”

    百官闻言连礼法都顾不得,纷纷义愤填膺,一时之间天下读书人皆向往的地方简直比晨间市场更拥吵不堪。

    弘庆帝太阳穴鼓鼓跳动,拍案斥道:“这里是议政的太极殿,不是你吵我嚷比谁嗓门大的地方。”

    百官连忙止声,跪地扣头:“陛下恕罪。”

    “一个个说。”弘庆帝神色冰冷,不怒自威。

    朝臣们个顶个的擅揣摩圣心,若是平日看到他这个模样早该闭嘴了,这会儿他们一个个跟瞎了一样,满心都是杀了同僚的五皇子。

    不过方才众人一起,倒是人人都畅所欲言,此时却谁也没有第一个站出来。

    众人视线相接,眼神的含义随着时间过去越发一致,最后,似是有了决断,一位文臣出列:“陛下,国无法不立,国法国威更不容轻视,法不阿贵,五皇子当众杀害朝堂重臣,若不严惩,天下人恐会以为朝廷律法形同虚设,朝廷威严受损,直至动摇国本。”

    他以国法国本为由,唯恐旁人看出他心中胆怯。

    弘庆帝听得面色黑沉,握在案上的手紧攥成拳。

    见他迟迟不表态,有一人出列:“陛下,五皇子今日所为属实让人不堪容忍,更令朝野震动,若不惩治,恐引发朝臣离心啊。”

    听得此言,朝臣复又跪地,齐声道:“恐引发朝臣离心,恳请陛下严惩五皇子。”

    “好,好,很好,”弘庆帝咬牙道:“法度社稷居然全系在雁萧关一人之身,看来朕若是不重罚他,明日大梁就得灭国。”

    朝臣寂静,这是打定主意要迫使皇帝做出符合他们利益的决定。

    弘庆帝心中犹豫尽去,他冷着脸道:“怎么,诸位方才所言是被又吞回了肚不成?”

    朝臣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四顾得不到答案,只得询问:“陛下之意是?”

    他冷冷一笑:“依法而定。”

    众人一愣,弘庆帝明言道:“既要依法而定,宣愿恩等人皆身犯重罪,本该受罚,雁萧关不过是充当了一次刽子手,何罪之有?”

    就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在东宫处理事务的雁萧呈匆匆赶到,方跨进殿门便听到弘庆帝此言,他脚步一顿,嘴角抽了抽。

    过去他劝说雁萧关之时,总会被雁萧关几句话噎回来,他有时忍不住会想雁萧关那幅浑不吝的脾性到底是来于谁?

    毕竟黛贵妃和已逝的赫妃,都不是这个性子。

    现在他知道了,该是源自陛下。

    朝臣一时也惊得目瞪口呆,没有注意到太子静悄悄地走到了最前。

    四下无声之时,雁萧呈扑通一下跪地,大声道:“陛下圣明。”

    朝臣们还以为出了叛徒,纷纷怒目而视,没成想居然是太子。

    一时之间,他们眼中情绪复杂纷呈。

    天家无温情,皇帝乃是众皇子的君父,君在前父在后,为了皇位的争夺,皇子之间拼杀的你死我活乃是常态。

    可大梁朝此任皇帝陛下与太子、皇子是怎么回事儿?

    皇子做出堪比谋逆的大事,皇帝不想杀他也就罢了,朝臣请命严惩皇子居然还惹得皇帝盛怒,无论如何也要保下他!

    太子呢,刚才五皇子所杀之人中,可还是有他的外祖,他不趁机将五皇子这个最大的竞争对手彻底踩死,居然与皇上狼狈为奸,欲为五皇子求情。

    一时之间,朝臣们居然不知道到底是他们出了问题,还是皇帝和太子被什么蒙了心?

    倒反天罡!

    一瞬间,不知道有多少朝臣心中出现的这个词。

    既然天家父子不讲理,他们也将心一横,跟着不讲理起来。

    “陛下若不依法处置五皇子,臣等恐无法再辅佐陛下,唯有罢朝以明志,望陛下三思。”

    “遇见事儿,别的干不好,倒是胡搅蛮缠有一套,”弘庆帝怒极反笑,“诸位,你们一个个可是九尺男儿,这幅德行怕是连家中妇孺都远远不如吧?”

    言毕,他起身甩袖,怒气冲冲离开。

    元德口中退朝二字都还没说完,他已不见踪影。

    众臣瞬间傻眼,没想到一向从谏如流的弘庆帝这次居然竟真的要与他们对着干,不禁急的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太子倒是站起身,甩了甩衣袖,回头看向朝臣,他叹了口气:“诸位大人且先回去吧,五弟之事如何处置,且待陛下气消再行商讨。”

    说完,他也不等朝臣反应,大步离了太极殿。

    一直随侍在他身边的小太监跟了过来,看着他微带怒意的脸,轻声道:“皇后娘娘已派人来催了两次,殿下现下是否要去皇后宫里坐坐?”

    太子微蹙了蹙眉,他知皇后唤他去的目的,外祖被五弟当众杀害,他初闻此事之时震惊不亚于朝臣,可来不及悲痛,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朝臣的反应,陛下的反应,以及……他该如何救下雁萧关。

    直到此时,悲痛才铺天盖地涌上心头,那是他的外祖,是他在被污蔑谋逆之时,随他一同逃亡,丝毫不顾及自身的外祖。

    虽然事后他才知道当日外祖行事,其中有五弟的安排,可那份爱护之情,他始终感恩在心。

    小太监看了看他的面色,琢磨着他的打算,提议道:“还是殿下想去昭阳殿见见五殿下?”

    他神情间有些为难,昭阳殿此时已被禁军层层围住,殿下就算去了,怕是也不能见到五皇子。

    雁萧呈摇了摇头,一时之间也是两难,不知该如何面对皇后,也不知该如何面对雁萧关。

    他转过身:“算了,回东宫吧。”

    且再让他想想。

    回到勤政殿后,弘庆帝挥退殿中内侍,唯独留下了紧随在他身后的元德。

    方才在太极殿中他还满脸怒气,此时四下无人之时,他脸上的怒气却反而隐了下去,面色甚至称得上是无悲无喜。

    坐在御座上,他看着空荡荡的勤政殿,忽而问道:“宣老大人此时如何?”

    他的声音在殿中悠悠回荡,威严的近乎阴森。

    元德打起精神,上前低声禀报道:“听太医说宣老大人上了年纪,今日又逢骤变,怕是要不好。”

    弘庆帝不动声色继续问:“问御医了吗?怎么个不好法?”

    元德顿了一下,抬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弘庆帝。

    弘庆帝的面孔隐在窗棂投下的阴影之中,半明半暗,他瞬间垂下头,回道:“怕是要中风。”

    勤政殿宽广,平日里有许多小太监候在一旁不觉有异,此时只他们二人未免显得太空旷。

    除了弘庆帝平日处理政事的御桌御案,窗前不远处,摆着一张供他短暂休憩的贵妃榻。

    今日天气阴沉,此时蓦地起了风,从窗外吹进,撞在窗棂与贵妃榻之间的屏风上,发出一阵阵轻响。

    元德连忙轻手轻脚过去,将屏风理正,再合上半扇窗。

    弘庆帝没有注意他的动作,一手撑在御案上:“既如此,去给御医说一声,中风无碍,只要保住他的性命即可。”

    看在数年君臣情义的份上,中风总比丢了命强。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元德却大气不敢喘。

    “是。”

    元德回过身,见到弘庆帝正提笔,他连忙走进御案,准备为弘庆帝侍墨。

    弘庆帝一挥手:“不必。”

    话虽如此,他手上动作却停了下来,犹豫片刻,眼中神色逐渐变得坚定:“待会儿你去禁军跑一趟,派遣禁卫中信得过之人去查查宣府最近异常。”

    元德恭顺退开,琢磨着请示道:“是与宣老大人有关之事吗?”

    弘庆帝点点头,声音冰寒刺骨:“记住,不留活口。”

    第72章

    元德只觉脊背上一阵阴寒穿过, 他垂头再次恭敬应道:“是。”

    接连数日,弘庆帝始终与朝堂大臣僵持,谁也不愿意退步。

    天都上空一直弥散着一股风雨欲来的迫切, 百姓们察觉有异, 连高声谈笑都避着人。

    这日,游骥匆匆忙忙从神武营赶回游府, 不等侍从通报,急步赶到游岑极的书房。

    方一看到游岑极的身影,他便急匆匆道:“父亲,神武营的兄弟们方打听到朝臣们的消息, 他们准备明日在太极殿前跪请陛下严惩五殿下。”

    他惯常毫无表情的脸上带着丝急切:“若是陛下不同意, 他们便静跪至死。”

    “急什么?”游岑极动作不疾不徐。

    他神态颇为平静,游骥狐疑地看着游岑极,他蓦地想到, 父亲平日里虽不显山露水,可也是朝廷官员, 国子监博士不是什么大官, 可名下学子许多来自高门贵族,他或许远比他更早得到消息。

    此时如此淡定, 怕是……游骥眼中闪过一抹惊喜:“父亲是不是已有主意了?”

    游岑极抬起手, 看着书桌上一挥而就的一行大字,满意点头:“且只等着他们呢。”

    与此同时, 陆灵珑与绮华两人正在五皇子府后院,从寺里救出来的小姑娘们这会儿还生活在此处,她二人时不时会来看望,近日倒是多了一个目的——互通有无。

    她们也得到了消息,两人躲在僻静处, 两双眼睛一灵动,一温柔,此时俱写满了担忧。

    绮华道:“若是任凭大臣们继续逼迫,怕是陛下也挡不住百官所求,朝臣人多势众,五殿下只一人,任殿下如何宠重他,也抵不过满朝文武以死相逼。”

    陆灵珑点点头,忧虑道:“可不是,且陛下坚守这么多日,朝臣们早已明里暗里放出陛下刚愎自用的传言,再这么下去,我怕陛下忧心声名受损,真如了朝臣们的意。”

    两人越说越害怕,可却始终没有什么主意。

    陆自心一贯神出鬼没,五皇子府高大的后院院墙完全拦不住他,圆滚滚的身体灵活的堪比猴子。

    他一跃而上,坐在墙头,从怀里摸出一把瓜子来,一颗颗往下扔瓜子皮:“别着急,他们能跪我们就跪不得吗?”

    两人神色一变,惊喜道:“什么意思?”

    陆自心眼珠一转:“山人自有妙计。”

    他跳下墙头,三个头围在一处:“你们且听我说……”

    翌日,弘庆帝如常处理政事。

    这些时日里朝臣纷纷消极怠工,送到他这处的政事繁重许多,他眼下乌黑浓重,眉眼间却并无多余焦躁之意。

    元德候在一旁添茶倒水,伺候的精细,给茶盏中换上一杯热茶,将手中空了的茶壶递给身旁的小内侍,轻声道:“去换一壶热茶上来。”

    话音才落,他便见到一个小内侍匆忙跑进殿中。

    元德当即一喝:“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弘庆帝笔下不断。

    小内侍扑通一声跪下,磕着头语无伦次的说:“陛下,陛下,且快去看看吧。”

    弘庆帝停下笔,眉头一皱:“什么事如此惊慌?”

    小内侍抬起头,指着殿门外道:“朝臣们现今都跪在太极殿梯下,说是……说是……”

    弘庆帝将笔一扔,拍案而起。

    他起身的动作太快,身体晃了晃,这几日他看着无事,却实实在在费尽心神,此时怒急攻心,一时之间身体承受不住。

    元德连忙过去扶住他:“陛下息怒,当心身子。”

    弘庆帝来不及等眼前黑雾推进,便扶着元德的手臂从牙间挤出话来:“走,随朕去看看。”

    得到消息之时,雁萧呈正在皇后的殿中,惊的手旁茶盏砰一声摔在了地上。

    他惊慌道:“怎会如此?这不是打定主意要逼迫父皇严惩五弟吗?”

    他在殿中来回踱步,片刻后,他咬着牙,一挥衣袍就准备赶过去。

    皇后一拍桌案,起身厉喝道:“你要去做什么?”

    雁萧呈停住脚步,回过头,满脸哀痛的皇后正怒视着他,他张了张口,最后只唤了一声:“母后。”

    皇后面色憔悴苍白,丧父之痛让她满心忧愤:“五弟,你现在还唤他五弟,他可是亲手杀了你外祖。”

    他一屁股跌坐回凳上,喃喃道:“他杀了你外祖……”

    雁萧呈心头一痛,他如何不知?

    “我当然知晓,”他几步走回皇后面前,双膝跪地跪握住皇后的手,抚摸着她短短数日瘦的嶙峋的手掌,他苦笑一声,“怕是大梁朝上下百姓皆知此事。”

    “只是,母后,”他抬起头,眼神坚定,“五弟杀外祖虽有错,可最初做错的难道不是外祖吗?”

    他眼神悲切:“那可是陆家数十条人命,还有冤死的数万忠将。”

    他身为外孙,身为皇后之子,他无法说出罪有应得四字,可皇后怎么可能没听出他的意思。

    她抽出手,猛一巴掌甩在雁萧呈面上。

    这一巴掌生生打的雁萧呈唇角溢出血来,被那抹红色刺的双目生疼,皇后呆立当场。

    太子是他心尖肉,母子这么多年,她从未对太子动过手,没想到今日一出手会这般重。

    雁萧呈浑不在意,偏过脸安抚她:“母后莫担心,我无碍。”

    见皇后被这一巴掌惊地再不如方才冲动,他婉言劝说:“母后再想想,年前我为宣家陷害,若不是五弟将计就计,我此时怕早已尸骨无存。”

    他抬着眼,眼神清亮:“且在我自顾不暇时,五弟也将母后护的完好。”

    “宣家害我,元家害我,连大舅都与他们狼狈为奸,只有五弟先护母,后护外祖母,还保住了小舅,他恩怨分明,”他的话掷地有声,“母后,我身为长兄,身为太子,难道连知恩图报都做不到吗?”

    皇后瞬间泪如雨下,弯下腰一把抱住太子,失声痛哭:“我儿啊。”

    待到雁萧呈脚步匆匆消失在殿门外,常嬷嬷走到皇后身边,拿起帕子为她拭泪:“娘娘放宽心,太子方才所言奴婢也赞同的,若五殿下不管太子,此时梁家怕已不复存,娘娘与太子亦已被害,此番太子过去,就当还了五殿下相助之恩吧。”

    皇后焉不知这个道理,她只是挨不过丧父之痛罢了。

    现下太子劝他,身旁跟随多年的老人也劝他,她又不是铁石心肠之人。

    扯过常嬷嬷手中帕子,她一把拭干脸上的泪,站起身理了理身上衣冠,转眼又变回了雍容的当朝中宫。

    “去同黛贵妃通传一声,再遣人往各宫中其他嫔妃处跑一趟,让她们随本宫一同去面见陛下。”

    常嬷嬷随她日久,只是此时她态度转变太快,一时没有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娘娘这是?”

    皇后冷笑一声:“他们能求,我们亦能求!”

    常嬷嬷有些意外,却还是连忙换了人去通传。

    她有些犹豫:“宫中其他后妃能愿意吗?”

    皇后淡淡道:“经过太子之事,后宫妃子不是蠢材,能将后宫情势看明白,此次黛贵妃连我都能保住,她们敢得罪戴贵妃吗?”

    常嬷嬷明白过来,后宫惯会踩高捧低,阴谋诡计无数,后妃也怕有朝一日她们会需要黛贵妃相助,难得能送戴贵妃一个人情,她们只会高兴。

    皇后走出殿门,心中有话语未尽,经过此次午门之变之后,就算雁萧关能脱身,就算想争夺皇位,朝臣们也不会同意。

    经此后,他彻底与皇位也无缘。

    既然如此,助他一次又何妨?

    弘庆帝站在太极殿阶梯前的白玉台上,面沉如水,继任皇帝以来,他还是头一次被朝臣逼到这个地步。

    雁萧呈匆匆赶来,疾步走到朝臣面前,厉声道:“诸位大人这是要做什么?自古以来,唯有‘为人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注),今日诸位却以死逼迫君上,可对得起毕生所学?”

    百官听而不闻。

    雁萧呈又道:“诸位此举到底是为了大义,还是全因私心?”

    他惯来温文持正,难得如此疾言厉色,朝臣们却不为所动。

    一人叩头,大义凛然道:“陛下,五皇子此举已令天下人愤慨,若不严惩,恐有损陛下明德呀,民心尽失,社稷不稳。”

    他们早有准备,今日无论弘庆帝与太子如何言说他们皆要坚持。

    弘庆帝与雁萧呈面色铁青,双方在太极殿前对峙至日头高升。

    弘庆帝只觉心头一阵刺痛,这些朝臣是铁了心要他处置雁萧关。

    这么大阵仗,怕是寻常处置他们还不会满意,那要他如何?杀了雁萧关吗?

    他的眼神缓缓从朝臣身上一一划过,瞠目欲裂。

    就在这时,一位披甲禁卫跑近:“禀陛下,宫门前涌来许多百姓跪在宫门前,其中还有许多国子监的学生……”

    弘庆帝身体一晃,难道真如朝臣所说,天下皆要逼他杀子吗?

    太子面色一白,连忙向弘庆帝看去。

    弘庆帝声音干涩,问道:“他们,他们也是……”

    禁卫连忙道:“百姓们聚集乃是为了求陛下饶恕五皇子。”

    什么?

    朝臣们得意洋洋的眼神骤然僵住,一人顾不得情态难看,蹬一下起身:“怎么可能?五皇子行如叛贼,百姓怎可能还为他们求情?”

    他焦急的话连珠炮一样:“还有国子监那群学生,莫非是读书读傻了不成?”

    他是武官,话说的粗俗,可言语却直白,身旁大臣纷纷紧盯着禁卫,欲要求得一个答案。

    不等禁卫回话,又有禁卫过来,跪在方才那名禁卫身旁禀报道:“陛下,又来了许多人跪在宫门前,三方宫门都挤满了百姓,还请陛下示下。”

    第73章

    弘庆帝焦心如焚的神态一扫而空:“民意如此, 你们还不起身,莫非是想要与天下百姓们对着干?”

    大臣们呆若木鸡,面色僵硬。

    皇后一行人就在这时到来, 她与黛贵妃领头, 携着一众嫔妃走至太极殿前。

    皇后先是同弘庆帝行了一礼,在太子惊喜的眼神下, 缓缓跪地:“臣等叩请陛下饶恕五殿下,逆贼于国有害,处决逆贼,五殿下并无错。”

    朝臣面色惨白, 心知大势已去。

    与此同时, 昭阳殿雁萧关浑然不知殿外情况,他这些时日在昭阳殿待着,倒也颇为自得其乐, 每日禁卫们定时饭食伺候,数年来他难得轻松, 只是……

    未免太过无聊!

    前两日他倒是能忍, 再之后,他只觉浑身闲得慌, 抢了守门禁卫一柄长刀, 在昭阳殿耍得虎虎生风。

    不止如此,还吩咐禁卫给他送来些话本, 好打发闲暇时间。

    要知道大梁朝纸张昂贵,笔墨也不弱于纸张的稀少,话本子可是文人一字一字写出来的,数量不多,写的好的话本几乎方一送到书店便一售而空。

    他这要求属实难为禁卫, 不过他提了要求,心疼他的黛贵妃立即给黛府去了信。

    黛谐贤挨不住黛妙与苦求,而他也心疼雁萧关这个名义上的外孙,马不停蹄将家中孙辈书房一扫而空。

    所有话本一本不落,全送进了昭阳殿。

    雁萧关随手翻了翻话本,看着一水的才子佳人,他牙疼似的抽了抽嘴角,心累地回身看着黛谐贤。

    黛谐贤还有些别扭,神色躲躲闪闪,就是不敢直视雁萧关。

    雁萧关不羁地坐在凳上,他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外祖还在怨我?”

    黛谐贤一听,连连摇头,见雁萧关直盯着他,他叹了口气,道:“此事又如何怨得了殿下,是臣自己眼皮子浅,还得多亏殿下为我长教训,不然日后再犯,无殿下相护,可就不止是罚些俸禄,挨几棍就能逃过了。”

    他拱拱手,真心诚意道:“殿下用心良苦,臣日后自然不会再犯这毛病。”

    雁萧关待黛谐贤可比赫茂良亲近多了,他拍了拍撂在书案上的一摞话本,推心置腹道:“外祖明白便好,母妃膝下无子,一身恩宠全系于陛下一身,只是天家情分易变,就算母妃与陛下情深义重,可若外家顶事,有外家做后盾,母妃在宫中也能过得更舒心。”

    黛谐贤忙点头附和:“殿下说的对。”

    两人正说着闲话,门口传来一声响动,郜介胄亲手推开门,随在弘庆帝身后走了进来。

    雁萧关与黛谐贤看过去,见到来人,黛谐贤连忙跪下:“参见陛下。”

    午门之变后,弘庆帝是第一次过来昭阳殿,他看了看殿中布置,昭阳殿少有人来,除了一桌一案,唯有一方窄窄的卧榻。

    雁萧关在这里住了十来日,无下人伺候,昭阳殿却还整齐利落。

    弘庆帝自来知晓雁萧关不喜下人伺候,日常杂事都是亲自处理,原以为只是随便对付,没成想丝毫不见男子的粗糙,看着甚是井井有条。

    再一看案上的画本,他扬了扬眉,淡淡道:“你日子过得倒还不错。”

    雁萧关眉峰一跳,当即听出他语气里的暗讽,他单膝跪地:“参见陛下。”

    弘庆帝这几日被朝臣气的脑袋生疼,此时看雁萧关这个罪魁祸首当然不甚顺眼,嘴里更是不饶人:“怎么?这时知道恭敬了?”

    他冷冷一笑:“前几日还对朕大吵大闹,甚至罔顾朕的脸面当众杀害朝堂重臣,那时怎么不像现在这么乖顺?”

    雁萧关没有顶嘴,他心里有计较,知晓他的做法自己是爽快了,可也属实为弘庆帝引来许多麻烦,这会儿自然任由弘庆帝撒气。

    弘庆帝看他难得既不辩驳更不顶嘴,心中气泄了些,见黛谐贤还跪在地上,他淡声吩咐道:“爱卿平身。”

    随即又道:“都出去。”

    黛谐贤连忙跟郜介胄一起出了殿,合上殿门。

    雁萧关不喜殿中昏暗,日日将殿中三面窗户全敞开,殿中四角烛火烧的正旺,整个昭阳殿都亮堂堂的。

    父子二人脸上神情无处隐藏。

    身旁没有他人在,父子俩一时之间居然无话可说,方才因弘庆帝几句话而缓和的气氛又变得僵硬。

    弘庆帝看着雁萧关,良久,低声道:“怎么又叫回陛下了?这么多年,也就那日从你这处听到了一声父皇。”

    雁萧关猛地闭目,再睁开时半曲的那只脚也跪倒在地:“臣没资格唤陛下父皇。”

    弘庆帝皱眉轻斥:“谁同你说的没资格,只要朕认你是儿子,便不容天下人置喙。”

    雁萧关抬起头,望着脸上写满愤怒的当朝最尊贵的男人,勾唇笑了笑:“陛下心胸宽广,不追究赫妃败坏纲常,亦不怪罪我血脉来历不明,已非易事。”

    “可我不能得寸进尺。”

    雁萧关神情坚定,弘庆帝看着他,神情恍惚了一瞬。

    七年前,他方知晓雁萧关非他血脉之时,自然也曾恨不得将赫妃与雁萧关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恨。

    可雁萧关在宫中虽是个不起眼甚至完全让人忽视的皇子,可他却阴差阳错同黛妙与极为投缘,有黛妙与护着,他甚至还得压着脾气唤来太医为雁萧关诊治。

    当年满口污血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雁萧关让他恨极却又无法杀之而后快,他的满腔怒气都落在了赫画歌身上,甚至不惜亲自审问她。

    没想到……弘庆帝胸口一阵紧缩,看着雁萧关的眼神溢出一丝心疼。

    后宫嫔妃良多,皆为平衡朝廷内外势力,他是帝王,权衡之术炉火纯青,就算赫画歌飞扬跋扈,纳入宫中养着也无妨。

    只是他没想到,赫画歌居然丧心病狂到给亲子下毒。

    生母为何要毒杀独子,弘庆帝当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赫画歌要杀人灭口,没成想……赫画歌比他预料的更要禽兽不如。

    至于雁萧关到底是谁的血脉,弘庆帝回神,沉默片刻后轻声问:“我虽行事乖张,做事尙算光明利落,此次绸缪数年,不顾自身非杀了当年与陆家旧案有关之人,当真只是为了全一份师生情谊?”

    雁萧关闻言,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这个数年来一直横在他与弘庆帝之间,从未宣之于口的秘密,终于由弘庆帝亲口问了出来。

    他缓缓道:“不瞒陛下,我与陆少将军师徒情分只是其一,至于其二……”

    他与弘庆帝对视良久,嘴唇开合,声音不高,却让两人都觉振聋发聩:“其二在于陆老将军。”

    弘庆帝握在身后的双拳紧握:“果然,你清楚你的生父是他。”

    雁萧关没有丝毫犹豫:“当初赫妃下毒之时,以为我必死无疑,同我说了此事。”

    弘庆帝冷笑一声:“果然是亲生血脉,即使他不知你的存在,你也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雁萧关蓦然抬起头,喉头的话到了嘴边却拐了个弯:“那陛下待我这般好,除了顾及母妃,又有几分是因为对陆老将军的歉疚?”

    两人针锋相对,方才沉寂的气氛转而变得沸腾,弘庆帝眼中划过一抹晦涩:“你还认为当初朕也对陆家下过手?”

    雁萧关丝毫不退:“如若不是,陛下可否同我解释?”

    弘庆帝无声看着他,良久,感慨一声:“你不愧是他的儿子,眼中容不得沙子,在意之事无论如何都要追根究底。”

    他叹息道:“先前宣愿恩所言并不是狡辩,当年修改军令一事确实非宣家所为。”

    雁萧关眼神一暗。

    弘庆帝不等他问,又说:“亦不是朕,是你生母——赫画歌。”

    雁萧关瞳孔紧缩。

    “至于她为何非要致义兄于死地,朕亦不知,当日事败后,不等朕细问,她便畏罪自尽。”

    雁萧关却苦笑一声,弘庆帝不知,他现下却知晓原因,他多年后方从元信安处知晓赫洽云死因,赫画歌怕是一开始就知晓此事。

    难怪自赫洽云身亡消息传入宫里,赫画歌看他的眼神便更多一份狠意,对他都如此,作为罪魁祸首的陆卓雄,她自然更是恨不得杀之后快。

    弘庆帝见他不语,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就不信朕对你真有父子情分在?”

    雁萧关垂下眼:“陛下说笑,我又非铁石心肠,陛下待我如何?我铭感五内。”

    他仓促笑了笑,偏了偏眼,难得显出一分不自在:“陆老将军乃是大梁朝英雄,我待他并无父子情分,唯有一份对英雄的崇敬与惋惜,与他之间的仅有的一点联系只在身上血脉,远不及我与陆少将军之间的师生情分。”

    他咽了口唾沫:“更远远不及陛下待我满腔真心。”

    闻言,弘庆帝只觉胸口一松,他是皇帝,对儿子有父子情谊,更多却是帝王威严,就算是对表现最好的太子,也是威严有余,亲近不足。

    知晓雁萧关乃是已逝结义兄长的血脉后,他犹豫过,愤怒过,或许是因为知晓雁萧关不会对皇位形成威胁,最后他居然将满腔无处使的父爱通通放在了雁萧关身上。

    不论他的初衷如何,他二人之间的父子情却委实做不得假。

    他嘴唇哆嗦片刻,弯下腰,将雁萧关扶起来,奋力拍了拍他的肩。

    雁萧关已比他高了快一头,仰视着他,弘庆帝喜形于色:“听你此言,朕已满足,你是朕的儿子,无论你做出什么事,朕都能护住你,更何况此事也不全是你之过。”

    雁萧关笑了笑,方才同弘庆帝剖析一番,已是他少人做出之事,此时更不可能做出小儿女姿态。

    第74章

    父子俩终于敞开心扉, 弘庆帝颇为激动,携着雁萧关一同出去。

    雁萧关扶着他,听着他讲述着近几日的事情, 在听到百官的举动及天都百姓的做法时, 他脚步蓦地顿住。

    弘庆帝回头看他:“怎么?”

    雁萧关的目光缓缓望向前方,像是要穿透宫墙看尽百官心里, 他松开手:“陛下,臣擅杀朝臣堪称大逆不道,本该受罚。”

    弘庆帝欣喜的神情僵在脸上。

    雁萧关跪倒在他身前,抬头望着他:“陛下, 朝臣今日会退让, 是无可奈何之举,非惧天威,而是忌惮民心。若真就此揭过, 朝臣定会与陛下离心。”

    他暗暗吐出一口气,道:“陛下, 臣虽是个纨绔, 可也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民如此, 官员亦如此。”

    弘庆帝只觉心头巨震,一时之间开不了口, 良久,他才轻声道:“你是要牺牲自己,成全我于朝臣君臣情义。”

    雁萧关抬眼,神色轻松:“陛下可别把臣说的这么通情达理,臣只是在天都待烦了, 前几年困在宫城,之后数年又被困在都城,大梁朝疆域广阔,臣也想出去见见世面。”

    弘庆帝一顿:“你还想让朕将你放出天都?”

    雁萧关缓缓点头:“是流放出天都,唯有如此,百官方会满意,且不会对陛下产生怨言。”

    弘庆帝眼眸闪烁起来,雁萧关见他眼里溢出一层水光,低下头没再看。

    弘庆帝方才是被终于赢了朝臣惊喜地冲昏了头,这会儿冷静下来,也知确如雁萧关所言,朝臣不配合的状态他也体验过数日,只他一人,他是皇帝又如何,若底下朝臣一起给他使绊子,他也奈何不得。

    雁萧关的建议倒算是一举两得。

    “说什么流放,这话让你母妃听去不知得有多忧心。”话虽这么说,可听他的语气,显然已松了口。

    “不成,朕若是如此轻易退让,朝臣们还不得蹬鼻子上脸。”沉思片刻后,弘庆帝又道,“流放不可,可若是封王再赐你一处封地,你就能顺理成章离开天都,如此,也勉强能让朝臣安心。”

    雁萧关想了想,也觉得这个处置更好,既顾及朝臣脸面,亦不显得弘庆帝是因朝臣逼迫才退让。

    不过皇子封王算是恩宠,弘庆帝赐予他的封地就得差些,雁萧关并不在在意封地富饶与否,反正无论如何他都能养得起自己。

    刚想到此,他神色便是一僵,他要养的可不只是自己一人,五皇子府还有老弱病残百来号人呢,对了,神武军六千多号人也是他的责任,甚至还有眠山月嗷嗷待哺。

    他闭了闭眼,一时只觉他的未来惨不忍睹。

    那边弘庆帝已经在兴致勃勃地开始打算:“你想选哪里作为封地,最好是近点,能时常回天都看望朕与母妃。”

    话音刚落,他又犹豫起来:“不如就赐块封地,封上个名号,你仍在天都待着。”

    雁萧关无奈打断他的话:“陛下,这么做就有违初衷了。”

    封王,赐封地,还留在天都碍眼,这哪里是要平息朝臣的怨气,怕不是火上浇油?

    至于选哪里作为封地,雁萧关脑中蓦然闪过一处地方——交南。

    只是,他为何会想到交南这么偏远的地方?现下流放到交南的闳奇新怕是已经死在半路,他是哪里想不开,非要往那里去找死。

    理智这般想着,可脑中却止不住的浮现出一道身影,耳边又一次响起弘庆帝的话。

    “你想选哪处,我便赐你哪处作为封地。”

    雁萧关无意识回答道:“那便交南吧,陛下想想交南哪处州府还没有刺史,封臣个刺史做做。”

    这话完全是脱口而出,可说出后,雁萧关居然没有丝毫后悔。

    弘庆帝却听愣了:“你说哪里?交南?”

    他诧异至极,随即担忧地看着雁萧关,也不知是不是被关傻了。

    雁萧关却点头:“正是交南。”

    “不成。”让雁萧关去交南,这哪里是封王赐封地,若是真颁下圣旨,不是流放胜似流放。

    弘庆帝年年都会有天都官员下地方巡视,这是个好差事,素衣去锦衣回,唯有一处地方众人避如蛇蝎——交南。

    若是被安排去交南,朝臣甚至会提前让家里准备丧事。

    雁萧关居然还想往那里跑,只一想,弘庆帝脑袋便刺痛起来,到时黛贵妃的眼泪怕是要将他活活淹了。

    雁萧关却越想越合适,以交南作他的封地,即使是要给他封王,朝臣也不会反对,甚至为了让他早点离开天都,朝臣甚至会推波助澜,怕是还会在心头祈祷他死在去交南的路上。

    他没去过交南,可他并不觉交南真如朝臣所想可怖,明几许一行人就是从交南来天都,他看交南人也没多出三头六臂,蛮人能活,他自然也能。

    且他曾经听陆少将军提过交南偏僻,其间更有十万大山荒物人烟,可事有两面,十万大山之中有不少好东西,蛇虫虎豹不提,里间各种野物应有尽有,且若是得遇良机,还能在山间寻到些救命的好东西。

    弘庆帝虽才五十出头,可身为一个勤政爱民的皇帝,日日夙夜在公,消耗的精气神隐在他看似精干的身体里,总有一日身体扛不住,一朝爆发,到时少不得一场大病。

    尽管宫里太医一直看顾着他的身体,只是先帝离世前将宫里的老药材用了个一干二净,这些年下面虽上供了些,可宫中嫔妃老宫妃多,上了年纪的老臣也不少,弘庆帝又是个大方的,每逢有人需要,他丝毫也不吝啬私库里的好东西。

    到交南后,他去十万大山里转转,总得弄到些能保命的好东西,到时候进献上来,他这做儿子为表孝心送给弘庆帝的东西,弘庆帝总不会再赐给别人。

    且陆自秋的妻子陶凌萱娘家在陇西,陇西毗邻交南,他曾说故事一般提起过,他与陶凌萱回去探望岳家时曾去过交南。

    交南三面环海,海上辽阔无垠,风浪动辄掀翻大船,海里有各种神奇怪异的海兽,有的海兽一眼望不到边,一口能吃百十口人……

    雁萧关越想心中越是痒痒,他凑过去讨好道:“陛下,就臣封地选在交南,别换了。”

    弘庆帝看他打定了主意,想立即拒绝,又不忍让好不容易同他交心的儿子失望,只能憋着气道:“你自己去同你母妃说,她要是哭,朕可不饶你。”

    雁萧关连忙道:“成交!”

    两父子虽然就这么私下将事情决定好了,面子功夫还是得做。

    弘庆帝不愧是与朝臣打了这么多年太极的人,刚才来见雁萧关时还是满眼抑制不住的喜悦,现在出门却带着微怒,变脸的功夫没有几十年的修炼绝做不到如此精深。

    不过也或许真被雁萧关气到了。

    雁萧关摸了摸鼻尖,跪在殿中听朝臣们窃窃私语,朝臣落在他的身上的眼神从满眼忌惮到幸灾乐祸只需弘庆帝几句话。

    雁萧呈满脸诧异,立即就想跪地求情。

    雁萧关随手扯过身上一枚玉扣,暗中击了过去。

    雁萧呈猝不及防被打中,神情一顿,顺着方向看来就见雁萧关冲他摇头,他满眼担忧不解,却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黛贵妃得知消息后,正如弘庆帝所料眼看就要落泪,雁萧关好一阵讨好卖乖才将人哄住。

    就是这样,出门时还被黛贵妃扔了个香囊砸在后背。

    雁萧关捡起香囊,嬉皮笑脸道:“儿臣谢母妃的赏。”

    黛贵妃方才东看西摸好一会儿,眼睛从桌上的盘盏到博古架上玉器古玩,最终才选了这个最轻巧不会伤人的。

    看他这般少年情态,她苦着的脸一直憋到雁萧关消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出了宫,雁萧关马不停蹄赶回府,面对瑞宁、陆从南等人的关切,雁萧关这会再没有耐心解释,只丢下一句话:“去交南乃是我亲自请旨,你们别忧心,也别劝说,各自去忙。”

    瑞宁松口气,退下了。

    陆从南尙有记挂,陆灵珑三人还等着他的消息,这会儿见雁萧关一脸轻松,他心中大石落下,赶着出门同他们通气,关键是,雁萧关将要去千里外的交南,他们该怎么办?

    临出门前,雁萧关叫住了他:“你好好打算打算,若是要同我一起去交南,未免节外生枝我便暂时瞒下你的身份,若是你想留在天都,我自会求陛下护着你。”

    宣家到底没有被连根拔起,且此次他得罪了满天都的高门贵族,归根结底都是为了陆家,在高门眼中,雁萧关可恨,陆家怕也是他们的眼中钉,若是陆从南恢复身份,能护住他的满天都也唯有弘庆帝了。

    方才在宫里之时,雁萧关也曾想到过是否要同弘庆帝提及陆家血脉,可话到嘴边,他到底还是瞒了下来。

    他亦不知陆从南愿不愿又能不能担起陆家门楣。

    陆从南脚步微顿,点点头离开。

    眠山月绕着雁萧关扑腾着翅膀,碍于外人在,它一直不敢说话,等进了房,它再也憋不住了:“宿主,去交南真的这么惨吗,我悄悄去外面玩时,听见外面的百姓们都在讨论,说去交南就是送死。”

    “没这么严重,交南百姓自古生活在那处,也没见他们灭种。”雁萧关应付道,他这时更在乎的是系统奖励。

    前次他不过是得了神武军和神武营军田,就有了肥料这样的好东西,这会儿他眼看就要有一处封地,封地百姓总不可能比神武军还少,一个封地的人和土地,系统总会拿出点好东西才是。

    第75章

    他揉着眠山月的脑袋, 催促道:“快将你那什么面板放出来看看。”

    眠山月这段时日被瑞宁和黛贵妃宠地不知今夕何夕,众人忧心,它倒是心大, 明面上看来雁萧关处境悲观, 可它与雁萧关绑定,能能感知到雁萧关没有出事, 便自得其乐日日吃好喝好。

    毕竟就算雁萧关出事,它一只翅膀都快要扇不起身体的小鸟又能做什么呢?虽这么想,它却悄悄往昭阳殿外飞了许多次,昭阳殿外禁卫里三层外三层, 莫说是一只圆滚滚的鸟, 就是一只蚂蚁都爬不进去。

    好在雁萧关将三面窗都开着,它能远远看见雁萧关的身影,心宽体胖, 就算它日日要在五皇子府和昭阳殿间来回数次,它愈发圆滚滚的身材仍一点不见瘦。

    雁萧关察觉到了它的变化, 揉着它鼓鼓囊囊的肚子:“你是不是又胖了?”

    眠山月努力收了收毛茸茸的腹部, 仰着小脖子嘴硬道:“没有胖,是羽毛变厚了!”

    雁萧关失笑, 没有拆穿他:“是吗?那恭喜你了。”

    眠山月一听, 喜滋滋地帮雁萧关划开面板。

    宿主面板和系统自带面板它都看了又看,上面却什么都没有。

    它疑惑道:“难道是面板出问题了?”它焦急的两只爪子乱翻。

    雁萧关看它动作想了想道:“许是因为圣旨还未下, 待明日元德公公将圣旨送来,或许便有了。”

    确实是有了,只是……

    睡了一个好觉,雁萧关精神焕发,两眼炯炯有神盯着面板, 眼神从惊喜逐渐迷茫——《大梁朝防疫手册》。

    他满脸黑沉:“我怎么点不出来它?”

    上次的肥料他随手一点,不就轻轻松松点开了?这次怎么死活点不动。

    他动作有丝急切,这次虽也是他未曾听说过的东西,可光是“防疫手册”四个字,便知确确实实是好东西。

    大梁朝疆域辽阔,前些年风调雨顺,物产丰饶,百姓却一直算不上多,原因便在于大梁朝疫病多生,尤其是风邪,百姓稍不注意便会因风邪而丧命,连天都的高门贵族也逃不过疫病的浸染。

    不说其他人,元信安的三个孩子便全是因风邪而夭折。

    世人皆知风邪疫病害处,为此,天都高门家中时时备着一样事物——寒食散。

    寒食散可以抵御风邪,也就是伤寒,前朝曾风靡多年,高门尤其喜爱,雁萧关虽没吃过,却也知晓这个东西便在于此。

    寒食散虽是能治疗风邪的一方良药,只是风邪种类不同,寒食散也并不是时时都有效果。

    尽管如此,时人畏风邪入骨,寒食散几乎被他们当做了救命神物,高门豪族皆常常服用,天长日久,寒食散救人数量不明,吃死的人却数不胜数。

    就是前朝灭国也有寒食散的一份功劳。

    尽管有教训在前,现下大梁朝连家底稍殷实的百姓家中都会备上些寒食散,这足以表明对风邪的畏惧。

    刚看到《大梁朝防疫手册》七字时,雁萧关大脑空白,随即是止不住的欣喜若狂。

    若是现在告诉他《大梁朝防疫手册》弄不开,他是绝不可能同意的。

    他提起眠山月,微眯着眼:“莫不是你在搞鬼?”

    眠山月被晃的脑袋转了两圈,它眼睛一亮,连忙道:“我知道了,定是大梁朝时疫繁多,系统要弄清楚还需先扫描分析,之后才能制定科学有效的防疫手册呀。”

    它理直气壮地叫嚷:“若是随便给你一本烂大街的防疫手册,不起作用怎么办?”

    雁萧关将信将疑放开他,没事,他能等。

    不过,眠山月这幅找尽理由解释的模样倒是让他反应过来一件事儿。

    他将眠山月捧在眼前,逼视着它,突然问道:“你是不是也无法控制系统奖励。”

    不然怎么会出现出了系统奖赏系统自己都打不开的情况。

    眠山月眼咕溜溜转动,里头全是心虚。

    雁萧关身上传来的威势越来越重,它猛地一声大哭出来:“哇,我,我就是被罚掉级了,我也不想的。”

    它越说越难受:“我就是有史以来最没用的系统,别人初始等级都有10级,我却掉到了0级,还被关闭了奖励功能,所有的奖赏都是随机,我根本控制不了,我知道我很没用。”

    它偷偷掀开左眼眼缝,慌张看雁萧关的反应,见他面无表情,它心里七上八下,难受极了,扇起翅膀扑进雁萧关颈窝:“宿主、爹,你不能抛弃我。”

    这些时日,它日子过得太好了,好到丝毫不懂得居安思危,就这么曝光了它极力隐瞒的事情。

    它这次遇到的宿主太好了,身边的人也好,它乐不思蜀,若是雁萧关不要它了,它只是想想就觉得好惨。

    嚎哭的声音更大了,震的雁萧关掏了掏耳朵,没好气的一把捏住它拿开:“行了,本也没指望你有多大用处。”

    眠山月睁着泪蒙蒙的眼看他,求证道:“真的,宿主不嫌弃我没用?”

    “不嫌弃。”当看到它的形态是一只小鸡的时候,雁萧关就已经嫌弃过了,此时不过是再一次印证系统无用,他早有心理准备。

    既然大梁防疫手册暂时不能用,他又要去人人避之不及的交南,总得做点打算,首先便是……

    他可以卖肥料了。

    神武营军田里施了肥料的麦苗长得茁壮极了,杆粗叶绿,果实壮硕,这几日有来偏远山头砍柴寻山货的老农无意见到,好一番啧啧称奇,明里暗里同神武营负责种地的士兵们打听了许多次。

    可神武营这段时间变故太多,哪里顾得上应付他们。

    不过,天都百姓也不都是愚蠢的,神武营施肥的动作又没有避着人,他们自然瞧见神武营种时的异常举动,神武营地里麦苗长得比别处好就是因为那从地里挖出的腌臜东西。

    神武营捡鸟粪、挖沼泽泥曾闹得天都满城议论,早不是秘密,以往有多嘲笑雁萧关不务正业,现在就有多后悔,个个恨不得回到从前,好好看一看那使庄稼长得那么好的神物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在雁萧关忙碌着为前往交南准备时,麦苗一日比一日高,长出的麦穗更是个顶个的饱满。

    皇子远赴封地,要做的准备不少,时日也不短,不知不觉便到了三月底,天都小麦收货普遍是在四、五月,而神武营军田的小麦因为施过肥,连收获时间都提前了。

    到了这时,不止天都百姓知晓神武营得了一样能使粮食增产的东西,就是天都里恨不得雁萧关早点滚出天都的高门显贵也得了消息,他们不屑雁萧关,可身为朝廷命官,他们也知晓能使粮食增产的东西有多重要。

    一个两个不愿亲自同雁萧关打交道,暗地里不知派了多少人到神武营和五皇子府打探消息,没有雁萧关下令,下属自然一问三不知,让许多人铩羽而归。

    生生让许多朝臣愁地揪掉了不知多少根胡子。

    在他们想尽办法打探消息时,神武营军田中的麦子成熟了!

    满天都得百姓都在讨论,雁萧关准备收麦这日,他是被百姓簇拥着到神武营的军田的。

    不用神武营的士兵忙活,迫不及待的百姓们扛着从自家家中带来的农具纷纷下地,仔细收割,看着那一颗能顶自家田里麦粒两颗的麦穗,他们简直舍不得放手。

    陆从南站在最前,时时记录着他们送来的麦穗数量,不到半日,所有麦穗都被收割干净。

    陆从南面色空白看着册上的亩产量,仿似做梦一样道:“殿下,一亩有一石六斗。”

    雁萧关撂在凳子上的腿猛地收起,他跨到陆从南身前,一把抢过他手中记录用的纸:“当真有一石六斗。”

    他惊得满脑空白。

    天都地处南方,北境小麦亩产量最高也才一石,天都多种水稻,麦子产量远不如北境,一亩能得七八斗就得夸句老农种地的功夫深,可神武营的军田,最差的都有一石六斗,这还是因为那田实在太薄,就算神武营的士兵们伺候的精细,石滩上薄薄一层沙土能种出这么多小麦已是惊天的产量。

    游骥本站在一旁,此时也忍不住几步过来,等看清册上每亩产量,他呼吸一滞,喃喃说道:“最高一亩两石三斗……”

    他的声音太低,身旁人根本听不清,大柱不认字,急地抓耳挠腮,连忙凑近细听,一听之下,大柱当急叫出声:“哈哈哈……一亩两石三斗!哈哈哈……”

    他笑的仿若疯癫,其他人却顾不上了,纷纷涌上来看。

    待看清后,一时之间看着雁萧关的眼神恨不得要将他烧化。

    要知道神武营的田可是薄田,薄田亩产量都能有这么多,若是放到他们的田中,光是想想,许多人的呼吸便不可抑制变得急促。

    天都虽有不少人以做生意为生,小买卖红火,吃喝自然不愁,更多的百姓还是靠种地过活,这能让地里粮食产量翻倍的好东西,他们怎可能不眼热?

    立即就有小院附近同雁萧关打过交道的百姓当先醒过神,迫不及待从神武营士兵间钻了过来,连滚带爬跪在雁萧关面前:“殿下,我再也不说你在小院里装的东西臭了,是我眼瞎,识不得好东西。”

    他反手耍自己一嘴巴,讨好笑道:“殿下,我家院子大,殿下的小院若是挪不开,可以放到我院子里去做。”

    他拍拍胸口:“放心,我老马定给殿下看着,不让任何人动。”

    第76章

    雁萧关笑道:“还有这等好事?”

    马姓汉子腼腆地道:“到时殿下只需要分我一点肥料, 让我田里的庄稼也能尝尝这东西的好处……”

    他话音未落,边上一道女声打断了他的话:“呸,当时就你骂的欢。”

    牛婶子笑道:“殿下别听他的, 我家的院子更大。”

    “你这么说, 哪里的院子比得上这神武营的军田附近宽,想弄多少就弄多少。”

    一时间众人纷纷嚷嚷, 却喜气洋洋。

    太子方一过来,便看到这般热闹的情景,不由却步。

    雁萧关早看见他过来,当即招呼士兵将人引过来, 将记录的册子往他手中一放:“来, 太子殿下,给你瞧样好东西。”

    太子拿过来,只看一眼便明了上面记录的含义, 他就算五谷不分,可作为太子必得要处理政务, 自然了解小麦应有的亩产量。

    他深吸口气, 惊疑不定地看向雁萧关:“这是……”

    雁萧关一把揽过他的肩,指着框里沉甸甸的麦穗:“这些都是经肥料浇灌长出的麦粒。

    他转头看去:“吴老, 你来同太子殿下说说, 原来这军田收成是个什么光景。”

    吴老领命,边说边见太子眼睛亮得灼目。

    雁萧关任他激动, 见他都将手中册子捏破,才一把将册子接过来,好心情地问道:“怎么样?别说做弟弟的不想着你,肥料,能让粮食亩产量翻倍的肥料, 十两银子一担,你要是不要?”

    太子费力平复剧烈跳动的心脏,看着雁萧关的眼神无奈又哭笑不得,这等于国于民皆有大利的东西,他不拿上去交给弘庆帝换些好处,却偏偏钻进钱眼里。

    “要,我自然要。”

    旁边百姓也听见了,十两一担,咬咬牙怎么也要给家中田地浇上肥,纷纷喊道:“殿下,我也要一担。”

    “我也要……”

    他们是被军田麦子收获晃花了眼,都没思考过,十两一担的肥料,就算收成翻倍,成本也太高了。

    一时之间,场面热闹的神武营都快挡不住百姓昏头的热情。

    当然,十两一担只是专供对太子的价格,毕竟那里面还包含着肥料方子钱。

    待太子宫人将肥料拉走后,雁萧关一把将方子拍在太子怀里,挥挥手道:“我就不送太子殿下了,这方子送给你了,如何处理你自己看着办。“

    之后,他便急匆匆走了,独留太子站在原地,只觉手中捏着的一张纸重若千钧。

    卖给百姓只需百文一担,剩下的全卖了,等高门仆役得到消息赶过来,百姓们已将神武营堆肥深坑坑底的土都给薅走两层,他们连个味儿都没闻到。

    不论他们怎么拍着大腿追悔莫及,雁萧关只两手一摊,说没有便是没有了,可不是他记仇,那是真没有了。

    待将神武营外的肥料全部卖出后,又准备了大半月,终于一切收拾妥当,雁萧关在太极殿外拜谢弘庆帝后,被雁萧呈一直送到了宫门外。

    身后黛妙与早已哭成泪人,可该嘱咐的都已经嘱咐了,雁萧关狠心没有回头。

    待到他骑马走出南城门,整军待发的神武营已候在御道旁,神武营被弘庆帝赐给他作私军,随他一同赶往封地。

    陆从南、游骥威风凛凛骑在马上,陆从南前几日便做好决定,私下里悄悄同雁萧关说他还不成器,待日后他闯出名堂后再恢复陆家血脉的身份,到时也不算给陆老将军父子丢脸。

    雁萧关自然尊重他的决定。

    一行车马渐渐离开天都。

    雨雾初歇,远赴封地的雁萧关再也看不见踪影后,一封画着陆自秋夫妇的画像到了陆自心手里,他未曾打开,按照雁萧关临走前的吩咐派人将画偷偷送进黛家二房后院。

    一个随处可见的婆子抱着画像走进内院一个小院,小院房里有一十岁女童,正倚着贵妃榻看画册。

    远远看去,她眉眼舒淡,垂着眼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冷清。

    对着门的是侧脸,眉骨流畅,底下鼻骨微微凸起,又顺畅的往下延伸,是女子少有的一幅棱角分明的五官,却极是好看,小小年纪便能看出日后艳冠群芳的美貌。

    照顾她的婆子轻手轻脚走过来,将画托举到她身前:“小姐,这是陆公子和五殿下遣人送来的。”

    闻言,小女孩一顿,立即将画册放在一旁案上,坐直身,接过画册,她小小年纪便一幅极为冷静淡漠的模样,可在看到画像中的夫妇时,眼眸却颤动起来。

    她极仔细极仔细地看了许久,才慢慢合上画,起身珍之重之藏了起来。

    此时已过去许久,她没再看一旁的画册,走到院中,伺候她的婆子已经离开,抬头望向被宅院圈起来的四方天,五殿下离开了天都,将哥哥也带走了,她知道不是不想带他,是因为她太小不适合赶路。

    只是她虽小,却也知道五殿下与长兄为何会离开天都。

    她缓缓握紧手掌,总有一日,她会冲破这窄窄的天。

    出了天都,雁萧关骑在萌萌背上,看着甚为英姿勃发,他身后跟着十来辆车马,再之后便是军备焕然一新的神武军。

    好在现下他身家够养活这么多人。

    雁萧关依靠卖肥料大挣了一笔,其中大头是太子出的,不愧是当朝太子,一出手便是近万两,在他将方子送给太子后,太子还偷偷摸摸送来一个匣子,那里面可有进五万两的银票。

    雁萧关却之不恭,这怕已是太子能拿出的所有,他领情。

    除此之外,百姓购买肥料也给雁萧关挣了近千两,虽然听着不多,可若是省着点,也供得起五皇子府百十来口人一年的生活开销。

    以瑞宁为首,五皇子府除了实在行动不便,不想拖后腿的几个老太监、宫女留在天都看顾五皇子府之外,其他自觉还能帮得上忙的,一个不落,全都要同雁萧关一起赶往封地。

    明明雁萧关并无妻儿,可论拖家带口,怕是没人能比得上他了。

    看着身后延伸出去长长的队伍,雁萧关叹了一口气,能怎么办呢?只能养着。

    好在陆自心、陆灵珑算是懂事,留在天都帮他看顾天都事务,虽然敲了他一大笔银子,不过一锤子买卖和天长日久往外掏钱,雁萧关还是分得清哪个更划算的。

    一行人没走多远,往前探路的一名神武军骑着马赶了回来:“厉王殿下,前面有一辆马车候着,说是要随殿下一同前往交南。”

    厉王是雁萧关的封号,为了亲王封号,弘庆帝与朝臣你来我往好几日,许久都没定下,雁萧关不耐烦,干脆直接选了一个他看着顺眼的。

    他也知厉王这个封号不大好,可他见不得朝臣拖拖拉拉,他的未来好与不好难道真就由一个封号决定了吗?

    笑话!他从不信天命。

    弘庆帝看他打定主意,无奈却也只能纵容他到底。

    至于前面来人是谁,雁萧关骑马赶过去,便见到绮华一身布衣,往日妆容精致的脸上素面朝天,看着愈发楚楚动人。

    车夫已被她打发走,车架上只她一人。

    一见他,绮华跳下马车,走到萌萌前,她落落大方朝雁萧关福了福身子,仰起头笑道:“殿下,我同院中嬷嬷赎了身,现下无处可去,不知殿下能否收留我?”

    雁萧关定定看她片刻,道:“决定了吗?”

    绮华点点头,眼神坚定。

    雁萧关没有多言:“成。”

    他说完没有离开,视线缓缓从绮华身上移开,落在挂着车帘的马车里。

    他骑马上前,用马鞭挑开车帘,看着里面屏气静声的身影,叹了口气:“你怎么跟来了?赫府的人就这么由着你胡来。”

    赫宛宜被他逮住,知道不能偷偷跟着,怯怯地从马车中出来,站在绮华身后,低着头没有回话,抓着绮华后腰衣服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绮华察觉她的忐忑,叹了口气,见神武军的士兵和其他侍从还远远落在后面,斥候也没有上前打搅,她才上前一步,轻声道:“自赫老爷去世后,赫姑娘便常常来寻我,同我谈心。”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时日长了,她总算愿同我交心,我这才知晓她已被闳予珠纠缠了许久。”

    听到此处,雁萧关皱了皱眉问:“闳予珠不是还在北狱监牢中吗?”

    绮华叹了口气道:“闳奇新所犯罪过,她并无直接参与,知情不报并不是什么大罪,她又是高门出身,闳老爷使银子给她赎了刑,只是……”

    她的神情有些淡漠:“她不知缘由变得有些疯疯癫癫的,成日纠缠赫姑娘。”

    “有一日我无意撞见她欲拉赫姑娘一起跳河,我看赫姑娘都吓坏了,忙使人将闳予珠赶走。”

    雁萧关大为不解,看向一直不曾出声的赫宛宜,蹙眉道:“出来,躲在别人身后像什么样子?”

    “你同我好好解释,闳予珠同你有什么牵扯?”

    赫宛宜往旁边走了两步,有些局促的道:“我也不知,只是曾听她颠三倒四提起过,说是她大哥才出天都几日便被歹人杀了,死状凄惨。”

    “那之后她父亲身体便有些不好,太子妃又被废,或许是承受不住打击,她的神志便有些癫狂。”

    雁萧关沉默片刻,歹人,怕就是早已离开天都的明几许,只是他没有多说,又问:“那她为何要拉你跳河?”

    赫宛宜搅动着手指,良久,才轻声道:“我……她说要拉我……殉情。”

    她也满是不解,疑惑道:“可我们都是女子,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第77章

    她声音虽小, 可这处仅有他三人,雁萧关当真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瞪大眼,几乎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转而看向绮华。

    绮华对他点点头, 示意他未曾听错,雁萧关倒抽一口凉气, 这世上居然还有女子恋慕女子!

    他只觉得惊雷劈过,可不等他多想,赫宛宜已大着胆子走了过来,牵着他袖子不松手:“我不要在赫府待着, 自从外祖走了之后, 赫府来了许多旁支长辈,吵吵嚷嚷的,我应付不了。”

    雁萧关脑中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却被她话声打断,他回神:“交南天高路远, 你受得了这苦头?”

    赫宛宜连连点头:“我可以的。”

    绮华过来牵起她的手道:“自心和灵珑留在了天都, 殿下身边得用的人除了宫里出来的,就只剩下从南, 他是男子, 许多事情考虑不够周到,有我们在身边总归要好些。”

    两人都眼巴巴的看着他, 雁萧关无奈颔首。

    携家带口的一行人不可能急行军一般赶路,经过近两月的慢行,他们距离昌州只剩不到一日路程。

    从天都到交南,可行陆路,也可先经陆路再行水路。

    水路能节省近半月的时间, 他们自然选择第二种方式。

    只有庆州码头有直达交南的大船,要去庆州,可以经官道途径顺州直达庆州码头,也可先转去昌州小码头包一艘船,将他们送去庆州。

    两月行路,精力旺盛的神武营士兵也露了疲态,乘船赶路虽有波涛,比一路颠簸到底还是要轻松些。

    半月前,在通往顺州和昌州的岔路口上,骑马绕着长长的队伍跑了一圈,见他们神情委顿,雁萧关当即改变行路方向,先去昌州。

    前方探路的士兵回来,高声道再有一个时辰便能赶到昌州青城郡城,瑞宁听见,松了口气,随即喜笑颜开往后吆喝:“再有一个时辰我们便能好好休整,大家再坚持会儿,加把劲,快些到也能早些歇息。”

    士兵闻言皆露出一个笑来,大柱扬声回答:“得,听您的。”

    瑞宁曾是冷宫总管,没什么油水,可他心地好,将冷宫的弃妃照顾的极为妥帖。不止如此,宫里许多得罪贵人被罚的太监宫女,他也是能照顾便照顾,只是,他一人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雁萧关便是趁他不注意悄悄摸进冷宫,在冷宫里呆了大半月,他才发现冷宫不知何时多了个孩子。

    瑞宁见他行为怪异,胆战心惊的同雁萧关说了大半日,雁萧关却迅雷不及掩耳抢了他手中早已冷透的馒头。

    从那之后,只要饿了,雁萧关常会去同瑞宁要东西吃,冷宫孤寂,有个孩子陪着,瑞宁觉得日子好过了不少,他从未打听孩子身份,往来他这处的太监宫女也有志一同保守着这个秘密。

    在冰冷的深宫中,他们成了一家人。

    日子好过后,便轮到雁萧关照顾年龄大的瑞宁和其他没有生活能力的太监和宫女,他出宫建府后,更是直接将瑞宁等人带进了五皇子府安置。

    瑞宁照顾人习惯了,什么都考虑的妥帖,赶路时神武军从他这里得了不少好处,同他甚是亲近。

    快马加鞭往前赶了半个时辰路,顺着辽阔的原野望去,已能远远看见一座城池坐落在原野上。

    围着城池十里远处散落着几个村落,雁萧关勒住马,将手挡在额上,没有太阳刺目后,他看得更清楚,村落间居然没有一丝炊烟。

    此时可正是该做饭的时辰,他心中升起一抹怪异。

    正在此时,马蹄疾驰的声音越来越近:“厉王殿下,前面有匪徒在追杀一对男女,还请殿下示下。”

    听见这话,雁萧关愣了愣,他们自天都出发,队伍里的车马足足三十多辆,其中绝大多数装的都是金银珠宝等贵重之物,这还是雁萧关费心精简之后才减到这个数目。

    弘庆帝与母妃送给他的贵重之物都在车里装着,五皇子府里一些不好携带的家当绝大多数都被他换成了银票随身携带。

    如果不需要养身后跟着的这么多人,只雁萧关一人花用,够他做几辈子的富贵人。

    其他马车除了供瑞宁、绮华等人乘坐之外,装的都是不太紧要的东西。

    几十辆马车一眼便能看出车辆沉重,车辙深深压入官道,莫说是有眼力见的土匪,就是寻常百姓也知马车里装了不少好东西,他们一路行来,却没人敢对此动心思,全在于身后跟着的足足六千披甲持刀的神武军。

    除了赶路辛苦,此行颇为顺利,莫说是歹徒,就是赶路的行人撞见他们都得绕远些。

    愣过之后便来了精神,为了队伍里瑞宁一众老人和几个妇孺,他们这行冗长的队伍行路颇慢,一天能走个三四十里都是算快的。

    雁萧关几乎要闲出病来,黛谐贤特意为他准备的马车成了摆设,为了打发松散的筋骨,日日骑马近身打猎,野兔野鸡都是小的,野猪也时不时来上几头。

    走了两月,神武营许多士兵反倒胖了些,倒是坐在马车上一路颠簸的瑞宁等人看着颇为憔悴。

    雁萧关扬手,冗长的队伍转眼停了下来。

    他扯着马唤来陆从南:“你在此护着大家。”

    随后便点了几个人,骑马往斥候来的方向扬长而去。

    雁萧关并没有直直撞上去,他们过来的官道往前不到半里路便有一处拐角,拐角往上是一处斜往里的山坡。

    他们从天都一路走来,山间越来越绿,除了松柏,许多草木花枝招展,若非是为了赶去交南,此行与郊游无异。

    枝繁叶茂的树林方便了雁萧关等人隐蔽身形,站在一处灌木丛后,雁萧关从枝叶间往下看去,只见一行约三十来人的大汉挎刀骑马,边吆喝着边挥着刀向前追逐。

    距离他们不到十丈远处,一对男女脚步踉跄奋力奔驰,边跑边往回头看,那对男女体力显然已快用尽,说是跑,连平常人快步走的速度也及不上。

    这么点距离,莫说是骑马,只凭双脚,多几步就能撵上前,那群歹人显然是在逗弄他们。

    好一幅瓮中捉鳖的场景。

    猖狂的笑声遥遥传来,雁萧关挑了挑眉,还在天都时,他曾听说庆州繁荣,尤以郡城青城为最,青城郡守是个干实事的人,将治下治理的欣欣向荣,百姓日子过得不说及得上天都,也是大梁朝百姓中数得上号的好过。

    看来传言怕是有误,不然在离郡城这么近的地方,怎会存在如此猖狂的歹徒,胆敢光天化日猎杀百姓,绝非一朝一夕的事。

    游骥站在他身后半步,压下挡住视线的树枝,眉头紧皱:“我曾听父亲说起过,庆州郡守官相旬世代居于庆州,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每逢天灾立即便会开仓放粮,若是不够供给百姓,他就算开自家粮仓,去豪强家中要粮,也得将百姓护着,为官勤勤恳恳,若非他不愿远离故土,早该升官了。”

    “这么看来,此地怕是有异。”后面的士兵之中也有人曾听说过官相旬的贤名。

    游骥微微颔首,面上疑虑横生:“若是官相旬仍为青城郡守,底下横行的匪盗应不敢靠近郡城才对。”

    前面的雁萧关不可置否,他们站在山间静观其变,底下骤变突生。

    那一直被女子搀扶着的男子捂着胸口,或许是彻底跑不动了,他一把甩开女子扶着他手臂的手,将女子往前一推,张口喊道:“你快跑。”

    随后,他弯腰从路旁捡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回身横在胸前,死死瞪着身后赶来的一众匪盗。

    女子被他推的疾步而去,没几步她停了下来,回身犹豫着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

    男子不用回头看也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举动,严厉急切道:“你快去叫人来救我,若是你也留下,我二人今日都逃不掉。”

    闻言,女子咬唇往后退了两步,随即一转身,拼命向前跑去。

    显然方才她是被男子拖慢了速度,此时只她一人,跑起来时翻飞的裙摆高高扬起。

    动如脱兔,不外如此。

    那群匪盗吆喝着骑马上前,绕着男子转圈,嘴里不干不净道:“官小少爷,都到这个时候了,居然还能怜香惜玉,不愧是闻名庆州的谦谦君子。”

    匪徒大笑,一人笑着道:“官小公子这是想牺牲自己,好让小情人逃跑呢,不过,官小公子怕是如不了意。”

    “先让那小娘们跑一会儿,带我们收拾了你,她也没气力挣扎了,到时就乖乖回去给我们当婆娘。”

    “哈哈哈……”

    污言秽语声声入耳,官修竹咬紧后槽牙,又一次深恨自己为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若是他懂些拳脚,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仍毫无反手之力,不仅不能救下家人,还要连累种姑娘。

    为首的歹徒笑着骑马上前,他颊上一道疤痕横穿至耳际,疤痕深刻,再入内分寸便会将脸颊刺穿。

    他笑得猖狂,伤痕像是爬他面上的蜈蚣渐渐扭动起来,看起来丑恶又让人恐惧。

    官修竹是个文弱公子,平日里出门游玩离不了牛车,马车对他来说都太快了,此时跑了这么久,他面色煞白,急促起伏的胸膛半晌也平缓不了,可他握着木棍的手指却坚定有力,丝毫不惧歹徒的恐吓,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歹徒的动向,唯恐他们穿过自己去追已经跑远的种略红。

    他知道,今日他是保不下住这条残命了,这批歹徒的目的是他。

    第78章

    官修竹乃是青城郡守官相旬的幼子, 官家其他人都已落入匪盗手中,唯有他一人逃脱虎口,若是他也落入敌手, 官家最后一个知情人被灭口, 青城近日发生种种便会彻底被掩埋。

    一个半月前,青城还如常, 繁华热闹,百姓亦如城外草木生机勃勃,没想到忽然起了疫病,乃是伤寒, 众人闻之色变。

    官相旬处理及时, 立即召集城内医馆大夫,全力以赴救治身患伤寒的百姓,夙心夜寐之下, 没过多久他也病倒了。

    他在青城经营日久,根基深厚, 城内许多豪强不满他将百姓看的太重, 甚至不惜牺牲豪强利益,早想将他拉下郡守之位。

    此次疫病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城中豪强自然不会错过。

    趁着官相旬无暇他顾之时, 豪强勾结城外匪盗入城欲干脆杀了官相旬,到时只说歹徒趁乱杀了他们。

    好在官相旬为人清正, 这些年来深受百姓爱戴,有百姓察觉匪盗动静,悄悄入城报了信,可已太晚了。

    官相旬只来得及匆匆藏下官修竹。

    官修竹在城中东躲西藏了大半个月,城内疫情越来越严重, 助他躲避匪盗追杀的百姓病倒的越来越多。

    走投无路之际,他遇到了种略红。

    种略红自小随父亲满青城出诊,没人比她对青城地头更熟,钻狗洞爬院墙,终于在今日带着官修竹从城内逃出,欲往临近的顺州求救。

    没成想他们仍惊动了歹徒,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最终他还是躲不掉被灭口的命运。

    只盼他能阻拦歹徒片刻,让种略红能逃出生天。

    种略红拎着裙摆,脚步飞快往前跑,舌尖的血气蔓延至喉口,呛得她几欲呕吐,她死死咬着嘴唇,憋的一双眼通红,拼尽全力才没有哭出来。

    她跑动的路线就在山坡下,眼看着就要拐过弯道,忽然,她眼角余光察觉到异常,有几处新鲜痕迹沿着山坡往上延伸。

    她脚步未停,心中升起一抹希望,转头就往山坡看去。

    雁萧关弯了弯唇,吹了声口哨:“这小姑娘挺敏锐。”

    种略红猛地停住脚步,她跑得太快,停下的动作太急切,一时刹不住脚,整个人砰一声摔在地上。

    砸起的灰土扑的她满头满眼,顾不得身体传来的疼痛,她手脚并用爬起身,凄厉的声音从喉间传出:“求求你们,救救他……”她边往上爬,边往下面的官修竹指去。

    雁萧关吩咐身后一名士兵:“去将人救上来。”

    他勾起唇:“闲了这么久,也该练练了。”随后他一马当先,提刀冲了下去。

    游骥匆忙跟上:“殿下。”

    雁萧关作为一军都统,真是哪儿哪儿都好,身先士卒,勇猛刚强,可他偏不止是一军首领,还是当朝五皇子,当朝第一个封王的厉王殿下,金尊玉贵,若是伤了,等消息传回天都,弘庆帝怕不是要立即下旨命他们将雁萧关压回去。

    走前,他可是在父亲面前信誓旦旦要随雁萧关干出一番功绩,从此彻底放下文人身份成为一名神武营的武将,若是不出三月就灰溜溜回天都,他丢不起这人。

    身后十来个士兵跟着他,奔向前方待宰的匪盗,满脸兴奋。

    官修竹闻声忍不住想要回头,他克制住了,抬头看向对面,方才还一脸猫抓耗子尽在掌握的歹徒此时纷纷面露紧张,围着他的马也开始焦躁的踢踏。

    歹徒首领不是个没有脑子的,见这无人之地居然突兀冒出一群人赶来救人,他几乎瞬间喊道:“快,先杀了他。”

    刚刚升起的希望转眼就破灭,官修竹闭上眼,感觉到利刃带起的寒风迎面扑来。

    铛!

    刺耳的铁器撞击声响在耳边,一缕许久没曾打理的发丝落入衣领,他骤然睁眼,只见方才当头劈来的刀刃被一柄长刀撞落,长刀去势不减,深扎入地下,刀柄微微颤抖,发出震耳的嗡鸣声。

    雁萧关一跃向前,拎起官修竹后领,往后一扔:“当着我的面杀人,我同意了吗?”

    不顾士兵阻拦硬跟过来的种略红刚到近处,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当头一道人影砸来,忙伸出手左右移动想要接住人。

    她身形小巧玲珑,官修竹虽文弱,却也比她高了一头有余,这些时日消瘦许多,可男子骨肉硬实,又是凌空砸来,一个女子怎么可能接得住他?

    跟着种略红的士兵连忙上前想要帮忙,没想到种略红太过忧心,速度比他快上数筹,转眼两人便撞在了一起。

    士兵忍不住闭眼,却没听到意想中的身体落地的声音,他睁开眼,诧异发现种略红不止生生接住了官修竹,甚至还一手揽着他的肩头,一手穿着他的膝弯,横抱着官修竹在空中转了一圈,卸下他的冲势。

    待稳住脚步,种略红也没将他放下,抬着脸担忧的问:“你还好吗?”

    官修竹两手搭在种略红的肩头,面上有些尴尬,他咳嗽一声,拍了拍少女的肩:“你且先放我下来。”

    “哦,好。”种略红眨眼,慌忙将他放下。

    这一幕说来长,实际上只是眨眼的功夫。

    雁萧关本还准备速战速决,手起刀落一举将这群歹徒拿下,却深深被眼前一幕惊地刹住脚,满眼惊叹——这女子好生臂力。

    难怪方才那男子已快没有气力的情况下,她还能架着男子跑。

    待将这群歹徒拿下之后,他可得和这女子比比,他生来力气大,少有敌手,在他瞧来,这女子怕也是个中好手,谁胜谁负还不一定。

    马上匪盗牵着马缰,看着披甲持刀的游骥一行人,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大变,眼神不由自主落在雁萧关身上。

    他一身墨色劲装,堪称简朴的衣着,头上没戴冠,满头黑发只一根布条随意绑着,若不看那张英俊得近乎邪气的脸,他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副乡野村夫的模样。

    可会在这时出现在青城,身后还跟随一众士兵的人,唯有一人,那就是远赴封地的厉王。

    雁萧关从天都出发之时,消息就经来往天都做生意的商人传了出去,早在一个月前,青城就得了消息。

    官相旬曾在一场宴席上醉酒提起,厉王真乃豪杰,能不顾自身荣宠为仅有微末师生之谊的陆家满门伸冤复仇,他甚为佩服。

    本还期盼雁萧关去交南能途经青城,他能好好招待一番,可又过了一月,雁萧关一行人一直没传来动静,想来怕是从顺州走了,官相旬还好生失望了一番,数次感叹无缘结交雁萧关。

    城中豪杰也都这么以为,没想到一月后,雁萧关居然就这么从天而降落在了青城城外。

    歹徒首领想通雁萧关的身份后,便立即意识到,或许是青城疫情的消息传开,商人不再往这处来,他们因此才没有得到雁萧关往青城来的消息。

    偏偏还这么巧合让他撞上,想到此处,他脸色铁青,若是让雁萧关知晓他们在城中干的勾当,以雁萧关在天都闹的那一出,他们怕是会被五马分尸。

    雁萧关提起刀,将上面粘着的薄薄灰土擦净,提刀指着歹徒首领:“你是自己束手就擒,还是让我亲自动手?”

    歹徒首领脸色剧烈变化,眼睛扫向近在眼前的雁萧关以及随在他身后的十来个士兵,再想想自己这边可是带了三十来个兄弟,恶从胆边生,他咬牙:“兄弟们,上!”

    他率先挥刀,厉声道:“他们人少,将他们一起杀了,谁也不知是我们动的手。”

    他话音刚落,雁萧关已闪身站在他面前,在他募地瞪大的眼神中,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破他的喉咙。

    歹徒们口中将要高喊而出的“是”生生又被他们吞回腹中,歹徒首领身首分离,血液四溅,感觉到脸上身上的温热,他们这才惊慌回神。

    狰狞的神情转眼变得慌乱,歹徒腿脚发软,若不是还坐在马上,怕是转身就想逃跑。

    雁萧关收回刀,回身看向游骥等人:“还有三十来个,给你们个机会,我一人同你们一群人比试,看看最后谁拿下的匪徒多。”

    说完,他身形如电,转眼杀入歹徒群中。

    游骥立即挥刀跟上。

    新到手的兵刃还未见过血,一刀砍在歹徒身上,才知锋利至极。

    匪徒身上没有披甲,亦没有戴盔,处处都是弱点,砍杀他们跟砍瓜切菜一般轻松。

    雁萧关脚步未停,悍然抬步冲向一个又一个歹徒,他气力大,宽肩猿臂,身体高挺却不显笨拙,每一刀都干净利落,一刀毙命,长刀在他手中虎虎生风。

    有他做表率,游骥等人战意盎然,不多时,歹徒便倒了一片。

    本就没有迎战意志的歹徒愈发骚动,眼见眼前刀光闪成一片,众匪徒眼中惊惶之色愈发浓重,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快逃!

    随即连扯带拉将马匹掉过头,头也不回,四散而逃。

    雁萧关砍下眼前最近一道身影,停住脚步,望着渐渐远离的四个歹徒。

    他们太过惊慌,马蹄乱窜,方向时左时右。

    游骥一抹下巴血渍,转向雁萧关请命道:“殿下,追吗?”

    两条腿是追不上四条腿的。

    雁萧关笑道:“追什么追,你跑得过吗?”

    种略红立即就道:“不可放过他们,他们定会回去报信。”

    话音还未落下,便见雁萧关一把甩开长刀,从身旁一名士兵身上抢过弓箭,弯弓搭箭,几乎是在眨眼间完成,转瞬间箭已破空飞出。

    直到这时,箭矢划过空气的锐鸣声才传至众人耳际。

    第79章

    如闪电划过夜空, 眨眼插在逃得最远的歹徒胸膛上。

    歹徒身体仍在马上,随着马向前,垂头看着破胸而出的箭尖, 吐出两口鲜血, 一头栽下马。

    游骥见状,立即将一旁士兵身上的箭筒递了过去。

    雁萧关单手夹起三支箭矢, 箭镞瞄准分散的匪徒后心,游骥瞪大眼,再一转头,剩下几个歹徒刹那间同时毙命。

    种略红目瞪口呆。

    雁萧关嫌弃的看了一眼手上的弓箭, 随手扔去了一边。

    游骥往那边看了一眼, 弓箭已断,已不能再用。

    立即有士兵过去检查歹徒,顺便补刀, 雁萧关走到种略红身边,看见她几乎快要发光的眼神, 无奈:“姑娘, 回神。”

    种略红愣愣回了一声:“你好厉害。”

    雁萧关何曾听过这么直白的夸赞,一时之间倒有些怔愣, 不等他有所反应, 就见种略红身边的男子抬手费力捂住胸口,急喘着气, 转眼间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种略红慌忙转身将人抱在怀里:“官修竹,官修竹,你怎么了?”

    她面色担忧严肃,一把抓起官修竹的手,右手搭住他的手腕。

    她作出的分明是号脉的姿势。

    雁萧关有些惊讶, 这大力女子原来还是名大夫,看她诊治病人,他不好打搅,便站在一边等着游骥过来禀报。

    游骥匆匆赶回:“歹徒皆已毙命。”

    雁萧关吩咐道:“寻个深坑埋了。”

    士兵领命而去,现下天气回温,若任凭歹徒暴尸荒野,许会惹来疫病。

    随后雁萧关又令一名士兵去给后面歇着的随行队伍报信。

    这边种略红担忧的眉头就没松下过,雁萧关要来一名士兵的水囊递过去,指了指官修竹干涸的嘴唇:“先喂他喝点水吧。”

    种略红慌忙接过,连声感谢,扶着官修竹的头,温柔细致的一点一点喂他水。

    雁萧关无所事事,待绮华和瑞宁赶来,这处便由他二人照顾。

    前去查看前路的探子纷纷打马归来。

    “前面村庄一个人都没有?”雁萧关惊道。

    “是。”

    雁萧关把玩着缠在手腕上的马鞭,垂眼沉思。

    不应该,昌州虽不如顺、庆两州富饶,却也是中江地界,田野一马平川,土壤肥沃,又有好几处码头,不论是行商还是赶路都极为方便,日子不说比顺州好过,却也不该差到哪里去。

    尤其是青城郡守官相旬勤政爱民,百姓们几可称得上丰衣足食。

    日子既然过得好,怎么也不可能短短时间携家带口搬离故土,现下无人,唯有一个解释,雁萧关脸色变了变。

    “是疫病。”种略红将官修竹安顿好后,才走到雁萧关不远处便听到士兵的禀报,见众人疑惑,她低低吐出几个字。

    众人面色大变:“疫病!”

    霎时间,距离种略红稍近的士兵纷纷往后退了三步。

    雁萧关扫了他们一眼:“若这姑娘身上有疫病,你们这会儿退还来得及吗?”

    话毕,他朝种略红走去,问道:“什么疫病?怎么天都未曾听说过消息?”

    方才已在士兵和瑞宁等人口中知晓雁萧关身份,种略红此时有些局促,可还是大着胆子看着雁萧关,没有回话,扑通一声跪下,砰砰砰磕起头来:“厉王殿下,求你救救青城百姓和青城的郡守大人吧,他们,他们都被苏六奇关起来自生自灭了。”

    雁萧关神情一肃,道:“你先起来说话,青城现下是个什么情况?你且先同我说清楚。”

    种略红头一次见这么大的官,眼前可是当朝厉王殿下,不由自主地有些拘谨,双手紧紧握着,有些语无伦次:“民女是青城走方郎中的孙女,自小在青城长大,一月来前,青城突然爆发疫情,我爷爷当即便察觉不对,可疫情蔓延速度太快,许多百姓感染伤寒,病倒无数,就算郡守大人当即便调集药材、郎中集中诊治,可也是杯水车薪。”

    她咽了咽喉头:“苏六奇趁此机会勾结城内外一直对郡守大人心存不满的家族,又招揽城外歹徒,趁乱杀进郡守府。”

    说到此处,她眼中含泪:“官大人一家现下还了无音讯,这之后,苏六奇把持青城,将患病百姓以及家中亲人皆不知转移到何处去了,任其自生自灭,青城及附近村落,现下几乎已是十室九空。”

    游骥听的眼含怒意:“他们就丝毫不顾及百姓,百姓死光了,留下一个空城又有何用?”

    种略红摇了摇头:“大人有所不知,世人皆知青城码头乃是为了方便行商、赶路,殊不知沿着青城外码头河流,有许多从北境逃来的饥民沿着河岸讨生活。”

    她苦笑一声:“就算青城百姓死绝,豪强只要许下微末好处,也会有许多流民上赶着为他们做事。”

    几个神武营士兵闻言赞同点头,他们也是从北地流亡而来的流民,当初不也正是为了活下来而沦为军户吗?

    此地流民为了在青城立足,就算是沦为豪强佃户,怕也会争着抢着同意。

    雁萧关紧紧拽着手中刀柄:“他们这般猖狂就不怕百姓到天都告御状。”

    种略红愤怒道:“城中胆敢对他们不满的百姓,无论患病与否,都被他们抓了去,留下的皆是些胆小或是早已与他们狼狈为奸之辈。”

    闻言,雁萧关的脸色说不出的难看,一州郡城,豪强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将一城百姓性命皆视若蝼蚁,简直是骇人听闻。

    雁萧关自忖自己是个遇事冷静的,此时也耐不住心头愤怒,很是平静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可知晓城中百姓与官大人被关在何处?”

    种略红摇摇头:“疫病初起之时,爷爷担忧我感染伤寒将我关在了家中,他独自一人去官大人处为百姓诊治,那之后,我便不知晓他们消息了。”

    莫说是百姓,她连相依为命的爷爷现在是死是活都不清楚,怕是也被关了起来。

    想到生死未卜的爷爷,种略红神情低落,却还是打起精神道:“遇到官小公子是个意外,因久久未等到爷爷归来,我悄悄出门打探爷爷消息,无意间发现他被歹徒盯上,又寻机救下他,才逃出城便遇到了王爷。”

    说完,她悄悄抬眼看了雁萧关好几次,眼神中满是忐忑不安,性命攸关之时被雁萧关救下,已是老天开眼,还要雁萧关帮助他们,简直是那什么……

    回想起她曾悄悄跟在官修竹身后,听他同同窗们曾提起过的一个词——得寸思尺。

    她也知太贪心,可比之去顺州前途不明甚至极可能被拒绝的未来,寻求雁萧关相助显然更可靠。

    雁萧关身为皇家人,但凡有一颗为民之心,定会帮助他们。

    可是,尽管种略红只是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小女子,也知只凭雁萧关王爷身份和神武营几千士兵,要对抗在青城扎根数百年的数家豪强家兵,还有临近数个山上的土匪,就算雁萧关能以一挡百,神武军的士兵也个个以一当十,也不好办。

    不提其他,她曾听闻单是苏六奇家中家兵就上千,这还只是明面上的,自北境流民流落到青城,他不知又招揽了多少人。

    林林总总算下来,青城之中受苏六奇指挥的家兵怕是有数万。

    想着想着,她愈发忐忑,种略红生恨自己不会说话,若官修竹还醒着,定能说动雁萧关。

    她的心越提越高,没想到雁萧关丝毫没有犹豫:“放心,这事儿既然被我撞上,我自然不会不管,只是如何行事还需细细打算。”

    种略红心上大起大落,根本没听见他后面几句话,只头两个字就让她激动的跳了起来:“民女多谢殿下,也替官家人和城中百姓多谢殿下。”

    说完,她一蹦三尺高,风风火火往来处跑了回去,她要快些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官修竹。

    她方离开,不等雁萧关思考如何行事,就有一个士兵上前,脸色看着有些古怪:“都统,有人欲要求见。”

    雁萧关脸上浮起疑惑,若是他随行的人求见,士兵不该是这副模样,此时已在天都千里之外,又有何人能识得他,还恰巧与他同时出现在青州城外?

    蓦地,脑中浮现一道人影——明几许。

    立即又被他按了下去,明几许比他早月余离开天都,离开时他正忙碌,甚至都没来得及同明几许打照面。

    不过,他也没理由定要去见他。

    明几许一行人轻装简从,不像他有这么多人拖累,怕是早已回交南了。

    短短时间,他脑中思绪纷呈,等见到突兀出现在他眼前的人,他心脏不可避免的剧烈颤动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明几许笑吟吟看着他:“殿下似乎不太想见到我?”

    雁萧关下意识摇摇头:“你……我是觉得你不该还在此处。”

    明几许长腿悠悠闲闲的从士兵们让出的地方通过,顺带还侧脸朝陆从南点了点头,他那张脸简直就是人间利器,才遭遇一波歹徒,现下又出现一波来历不明的人,士兵们居然没有阻碍他,让他一路畅通靠近了雁萧关。

    距离雁萧关一臂远处,明几许上下看他与过去一般无二的模样,那日他无意听见那两人对话时,就知雁萧关定能顺利脱身。

    事情的走向不出他预料,却中途拐了个弯,雁萧关因祸得福得了个亲王封号,同时也被发配到了交南。

    他虽为交南人,却也知晓交南在大梁朝其他人眼中是个什么光景,在他人看来,封地在交南属实与流放无异。

    事情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第80章

    更何况在此时此地, 他们两方人机缘巧合相遇,明几许不露痕迹的微挑了挑眉,送上门来的人, 给他帮点忙也是应该。

    这样想着,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

    见他二人乃是熟识,神武营的士兵们放下戒备神态。

    另一边, 赫宛宜和绮华陪着瑞宁忙活,赫宛宜尤其卖力。

    她是死缠烂打着要随雁萧关远赴封地,若没有一点用处,她怕雁萧关会嫌弃她, 尽管她知道雁萧关既然松口让她跟着, 便不会不管她,可就算有一丝可能,她也不愿意。

    只是她是大家小姐, 尽管少时在后院里为人所忽视,可毕竟是赫家嫡脉唯一的小姐, 无论如何总是衣食无忧的, 做起事来笨手笨脚,好在身边有绮华帮着她, 倒也磕磕绊绊能帮上些忙。

    绮华农家女出身, 少时在家伺候母亲继父,有一手好厨艺, 后虽在青楼楚馆待了数年,手艺也没落下。

    两人徐徐低语,倒也自得其乐。

    远远看见两人的动作,明几许有些意外:“厉王殿下居然将赫小姐也带上了?”

    雁萧关才吩咐完几名士兵前去青城外刺探消息便听见他的话,往那边看了一眼, 他是个什么活都能做的,见赫宛宜笨拙的模样,目不忍视撇开眼:“她自己要跟来,我也不能将她撵回去。”

    明几许笑了笑:“王爷倒是生的一副软心肠,只是远赴封地,居然还将绮华姑娘也带着,殿下待绮华姑娘当真是情深义重。”

    雁萧关脊背窜起一股痒意,几乎是下意识道:“你可千万莫胡乱猜测,提不上什么情深义重,绮华算是我的属下,莫看她只是一女子,行事可比许多男子还果决坚毅。”

    见明几许面上笑容别有意味,他警惕道:“不要将男欢女爱那一套用在我与她身上,这不只是污蔑了我二人的名声,更是对她的轻视。”

    “是我着相了。”明几许转回视线,眼神落在雁萧关身上,只见他听了这话后,几乎是立即送了口气。

    雁萧关未曾察觉,他这一番急促的回答配上他方才松懈下来的模样,看起来俨然是在迫不及待的解释。

    明几许不动声色的笑了笑,看着神情恢复平静的雁萧关。

    他眉目深刻,下颌锋利,或许大梁朝许多文人、官员都不喜这副太过坚毅英俊的样貌,可是在身为蛮族的他看来,可真真是一幅绝佳的好模样,俊美刚毅,不带丝毫女气。

    明几许眼中光彩流转,直直盯着他,雁萧关觉得有些不自在般转开眼,殊不知在他移开视线后,明几许的眼神更不含蓄了。

    明几许心中暗叹,若是雁萧关去南山走一遭,不知要勾了多少蛮族姑娘的心。

    蛮人可不像汉人般含蓄,女子要看上哪位男子了?山歌一唱,再吆喝着自家兄弟姐妹燃起篝火,摆上山里得来的瓜果,自家种的藜麦,请亲的宴席便准备妥当了。

    宴席在汉人看来无比简易,可在蛮人部落已称得上是盛大,女子再身着盛装亲自邀请心仪男子,心仪男子若是愿意,自会同她围着篝火翩翩起舞。

    这之后,两人便自然而然组成一个家庭,也不用举行汉人那般礼俗繁杂的婚礼,大家吃吃喝喝住在一起便是。

    之后两人要是觉得对方不如意了,自个搬离住处,即可与他人再结良缘,若是有多个女孩看上同一个男子,或是多个男子看上同一个女孩,还会进行比斗,得胜者才有资格去邀约心仪之人。

    就雁萧关这幅品貌的,或许半夜还有女子爬上他的窗,邀他半夜入山。

    至于入山做什么,明几许勾起嘴角,笑的玩味。

    雁萧关虽未直接看他,眼角余光却瞧见了他这幅笑的古里古怪的模样,忍不住一激灵,愈发不自在起来,蹙眉转头看他,转移话题:“还没有问明少主怎么还在此处?”

    明几许收回飘远的思绪:“王爷不用唤我明少主,算起来我们已有数面之缘,若是王爷不介意,可以直唤我名。”

    蛮族本就没有汉人这么多繁文缛节,直呼其名才是正常。

    雁萧关没有推拒,随意看向远处翠绿的山顶,道:“既然如此,你也别一口一个厉王殿下、王爷,个个都这么叫我,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我的姓名又不是什么忌讳。”

    明几许定定看着他,良久口中轻柔吐出三个字:“雁萧关。”

    雁萧关转过头看向他,从鼻尖哼出一个字:“嗯?”

    明几许扬起一抹笑,雁萧关自来知晓他长得惊人的好看,不似女子阴柔美色,也不似男子刚毅俊容,而是一副恰到好处的漂亮精致,无论男女都拒绝不了的美丽。

    他不止一次见过明几许的笑容,揶揄的,嘲讽的,算计的,此时却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笑——那就只是一个单纯的笑容,轻浅、淡然,不带任何情绪的干净的笑容。

    饶是他自觉意志坚定,也忍不住愣了一瞬。

    明几许那一抹笑像是昙花一线,很快收敛:“唤名未免太不客气,我还是唤殿下吧。”

    不等雁萧关反驳,他便道:“殿下就不问我为何会现身此地?”

    雁萧关蹙了蹙眉,他方才想到明几许时,就觉他不该出现在此地,没想等明几许真出现在他眼前,他却像是完全忘了方才的想法,不过此时被提起,他自然不会表现出来,而是道:“我也有此一问。”

    明几许背过身,向他的来处看去,那边,与他同行的属下也正在歇息,只有几个侍从警惕的看着神武营的方向,其中之一便是思娜。

    他往思娜处扬了扬下巴:“殿下可还记得她?”

    雁萧关顺着他的眼神看去,眼中疑惑一闪而过,等看清女子面容,他才恍然:“乃是你在寺里救出的蛮族女子。”

    思娜第一次出现在雁萧关眼前时,身上衣衫委实过于单薄,碍于礼节,雁萧关没有多看她,之后将人救出来,待她换好衣衫后,她又混迹在蛮族男人之中,雁萧关本也并没有将心思放在思娜身上,自然对她印象不深。

    若非明几许提起,他早将此人抛去了九霄云外,此时真是极为勉强地从脑中挖出这人来。

    明几许眼中划过一抹笑:“思娜在我族中可是难得的美人,我看那闳奇新单独将她关在一间地牢,显然也是极其重视喜爱她的,在殿下眼中她倒像是个无关紧要之人,甚至都不值得殿下记住她,怎么,难道她不够貌美吗?”

    雁萧关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思娜,点点头:“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同艳冠天都的闳予珠比也毫不逊色。”

    他话里虽赞同思娜的美,可眼神却无比淡然沉静,就像他口中说的只是一个单纯的事实,而这个事实中的美色丝毫未在他心中激起波澜。

    明几许眸色古怪的看了他两眼,转移话题道:“我为何会在此,便同她有关。”

    雁萧关未打断他的话,凝神细听,明几许继续道:“思娜有一双生妹妹,当初汉人是将她二人一同带出交南的。”

    他话中不带情绪:“思娜直接入了天都,而她的妹妹思雅,据思娜所言,当初在半途就被卖入庆州一豪强府中。”

    听他说到此处,雁萧关已有预感。

    果然,只听明几许继续道:“我们离开天都后,便直接前往庆州探寻思雅的踪迹,辗转得知当初买下思雅的豪强早将她卖来了青城。”

    时下大梁朝风气开放,府中妻妾常有人带出炫耀,若是貌美,更是将其随身携带,像是一精美物件,时时展于人前,若是有好友或生意伙伴看上,许三两好处,便能一亲芳泽。

    相互赠送姬妾更是常有。

    不过也有心性好的主子,事前会问询姬妾的意思,若是姬妾不愿,也不会违背她的意愿。

    还在天都之时,雁萧关与一众狐朋狗友玩乐之时,就有不少人曾要送几房姬妾予雁萧关,只不过都被雁萧关拒了。

    后来传出他与绮华的艳闻,许多人自觉自家姬妾比不上绮华貌美,更及不上绮华的才情,不好将鱼目呈于雁萧关眼前,他才少了这方面的烦恼。

    可那也只是他,其他人互送姬妾可从没背着他。

    正因为知晓,待明几许话音一落,他没有多问,肯定道:“你此行是来救你族中子民的。”

    明几许淡淡点头:“凡我族中子民,我不会让他们流落在外。”

    雁萧关深以为然地点头,连蛮人少主都有如此觉悟,他身为大梁朝的亲王,自然不会放任一城百姓丧命于豪强之手。

    见明几许说完便定定看着他,雁萧关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明几许:“自然是要进城探听虚实,首先得知晓思娜所在何处,再决定接下来的行动。”

    雁萧关摇了摇头:“现下不便直接入城。”

    见明几许疑惑凝眉,他解释道:“你方才来,还不清楚城中详情。”

    明几许确实不知,他们在庆州多方打听,才知思雅的踪迹,之后便径直赶来,不过倒是有一处异常,他松开眉心:“听庆州百姓谈起过,庆州许多药商、医馆的药材都被青城买了来,青城似乎是在闹疫病?”

    明几许先前并没在意,蛮族子民向来与疫病共生,区区疫病他并没放在眼里。

    见他不在意,雁萧关将方才他从种略红处知晓的前情告知于他,听完明几许神色依然淡漠。

    见他表现,雁萧关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看向他:“听闻交南年年都会闹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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