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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看着明几许镇定自若的神情, 雁萧关有些神思不属。

    他知晓方才明几许的种种举动都是为了迷惑海盗,并且他也配合得极好,两人之间有着奇特的默契。

    只是, 方才有人看着之时他还不觉得有什么, 此时却忽觉口干舌燥起来,他搓了搓手指, 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方才掌下柔韧纤薄的触感。

    明几许不是女子,可他的一只手都能箍住对方的腰肢,甚至还有许多空余。

    雁萧关的眼神飘忽一瞬,不由自主地看着明几许的侧脸。

    明几许正在同夜明苔吩咐事情, 以侧脸对着他, 容貌做了掩饰,比之本来的面貌要平庸许多。唯有那双眼,浓得跟化不开的墨一般, 从初见到现在,那双点漆一样的双眼, 他只需瞧一眼, 便能辨认出来。

    “……怎么样,你同意吗?”明几许倏地转过头来, 询问道。

    夜明苔和陆从南不知他二人方才是如何将窗外的海盗忽悠走的, 反正他们是经历了好一番让人脸红心热的调笑。

    两双眼,四只瞳孔, 皆好奇地看着雁萧关与明几许。

    雁萧关回过神来,立即点头:“听你的。”

    夜明苔悻悻收回眼神,不过很快又提起兴致来:“我去通知他们。”

    说完,她走到窗边,微微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了两眼, 见四下无人,身形灵巧地翻出窗去,很快便消失不见。

    雁萧关赞了一句:“身手真利落。”

    陆从南蔫头耷脑的点头表示赞同,要知道,方才他在隔壁房间被夜明苔压着时,可谓是动弹不得。

    他倒不是完全毫无反抗之力,虽然夜明苔身手过人,可一具女子的身体在他身上东摸西蹭,他不好动手。

    他是由雁萧关养大的,平日里不显,内心却有着如正人君子一般的原则,不好占女子便宜,种种因素之下,只能任由夜明苔上下其手。

    明几许笑了笑:“她是南兀部落族长的女儿,南兀部落自古是蛮族中身手最好的一脉。”

    明几许表现的若无其事,雁萧关只觉心头有蚂蚁在挠一般,越发在意起来,可想到眼前的形势,他只能强制按捺下:“我们也行动吧。”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熄了烛火,推开房门的瞬间,海风卷着咸腥气息扑面而来。

    甲板上的海盗正昏昏欲睡,无人注意到三道人影贴着舱壁,悄无声息地潜入船底。

    船底弥漫着浓重的腐木味,久在海上漂泊,处理得再好的船只都摆脱不了这股被海水日积月累侵蚀的潮湿感。

    李横和达纳早就候在船底,在他们现身的同时,夜明苔带着游骥也寻了过来:“哥哥,都已经准备好了。”

    夜明苔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在潮湿的木板上点了点,“每处大船的龙骨上有三处薄弱点,只要同时凿穿……”

    话音未落,雁萧关与明几许交换了个眼神,两人同时发力,木屑纷飞间,海水顺着缝隙汹涌灌入,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所有船同时一震,甲板上昏昏欲睡的海盗感受到脚底的震动,不明所以之下,惊慌地四处乱看。

    在同伴的喊叫声中,他们提着刀想要应战,却寻不到敌人的身影。

    雁萧关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感受着逐渐下沉的船身,唇角勾起一抹笑。

    而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最靠近雁萧关所乘船只的几艘船的船头已经燃起熊熊大火,将夜幕照得通红。

    “该收尾了。”雁萧关看向明几许,“接下来你的人随我们一起行动?”

    没想到明几许却缓缓摇了摇头:“我得先去解决几个人。”

    雁萧关等人趁乱回到甲板上时,海盗船队已乱象四起。

    木炭、硫磺和鱼油的威力着实惊人,不过片刻功夫,成片的海盗船上烈焰腾空,船帆倒下,火舌贪婪地肆虐。

    海盗的二把手宿醉还未醒,怒吼声在火海中若隐若现:“快救火!”

    他们在这片海域称王称霸日久,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有人敢对他们下手,毫无防备之下,海盗们一时之间根本阻止不起像样的反抗。

    今日海盗头子们又随雁萧关欢饮许久,还能爬起来的二把手已算是最清醒的,其他人还身在梦乡,根本没有人注意到突兀冒出来的雁萧关等人。

    才一踏上甲板,明几许不等雁萧关动作,便如一道黑色幽灵窜入火海。

    雁萧关望着那道转瞬即逝的身影,眉头紧紧皱起,胸腔里莫名涌出一股烦躁。

    他转身对游骥和陆从南下令:“你们带人去控制主舵,别让海盗驾船逃窜。”

    火焰噼啪作响,热浪裹挟着浓烟扑面而来。

    游骥和陆从南带着潜入的神武军摸向主舰,一路遇见的海盗们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便纷纷倒下。

    夜明苔也带着达纳等人混入人群,所有见到他们的海盗,无一生还。

    就在这时,海面传来咚咚作响的战鼓声。

    茫茫夜色中,远处本空无一物的海平面上猝然出现了连片的船只,主舰上飘扬的旗帜昭示了来人的身份。

    船上火把摇曳,将厉字旗照得清晰可见,船上所有人严阵以待。

    战鼓声如雷霆炸响,秦进带着船队破浪而来。

    到得近前,船队一分为三,秦进当仁不让正面攻击。

    他手一挥:“放!”

    甲板上弓箭手们早已蓄势待发,搭箭拉弦,带着火的箭矢破空而来。

    海盗们这才惊觉腹背受敌,慌乱中有人举刀抵挡,却在一片箭雨下毫无还手之力。

    箭雨才落,另一边,训练有素的流民们为弓箭手们递上第二支火箭。

    霎时间,箭雨再至,燃烧着的鱼油裹着箭头,射入海盗船。

    本还只有最外圈的海盗受火舌侵蚀,此时所有船只的帆布和桅杆都化作火海。

    海盗们在火焰中奔逃,有人跳入海中被乱箭射成筛子,有人仓促后退,一时却不知该逃往何处。

    几轮远攻射杀无数海盗的同时,两侧的船只已靠近,不顾火焰滔天,神武军踩着跳板登上海盗船,长刀过处血肉横飞。

    二把手挥舞着长刀试图反击,却被神武军一名队主一刀刺穿胸膛。

    甲板上的厮杀声响彻天空,凄厉的惨叫与兵器碰撞声混着燃烧的噼啪声,在夜色中回荡。

    雁萧关并没有跟着游骥他们前去主舰,而是一直注意着海盗的动向。

    见此时战况已定,他才有了动作,只是并不是去帮神武军砍杀海盗——战场的指挥,他已全权交给秦进。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此时他心里有另一件惦记的事情,他身形一动,再一看,他离去的方向赫然是方才明几许消失的方向。

    自夜明苔来到海盗船队之后,借着她任性妄为的名声,他们早已将海盗头头们麻痹住。

    夜明苔是买韩翼的夫人,整个海盗船队都是买韩翼的,海盗们本就不慎提防,她又是女子,终究还是放松了警惕,也因此,明几许他们早已掌握了海盗头头们所居住的仓房。

    明几许所要做的事情,自然是要铲除买韩翼的左膀右臂。

    奇怪的是,他潜入数个仓房后却并不是见人就杀,有那醉得很的,他甚至往他们嘴里放了醒酒的药丸。

    一路下来,他手中短刃血迹斑斑,身上虽未沾染血气,可滔天的杀意却再也隐藏不住。

    明几许悄无声息地靠近容三桂的仓房,腥骚气混着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他的脚步轻若无声,就要推开房门时,他耳尖一动。

    不对,里面有声音!

    他眼神一凝,瞬间将刀刃藏于袖中,迅速将身上的夜行衣脱下,散开头发。

    他动作刚落,房门便在他眼前被拉开。

    容三桂猩红的眼眸死死盯着他。

    不能打草惊蛇!明几许心中一凛,脸上立即堆起仓皇神色,他只穿一身内衫,头发披散,似乎是才从床上慌乱跑来。

    他大口喘着气,脸色煞白:“大人,今日上船来的关公子有问题。”

    他将手摊开:“夫人发现了,让我来为大人送醒酒丸。”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几间仓房门被拉开,几名吃了药丸的海盗揉着额头走了出来,见此情景,连忙跑了过来。

    “原来是你送的药丸,不然我们怕是根本来不及醒过来。”他们立即说道,“大哥,你快想想办法!”

    过道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容三桂眼中的戒备顿消,一把抢过明几许手中药丸,吞进口中。

    “胆敢算计我,我要将他碎尸万段。”话毕,容三桂抬步就欲走,不远处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夜明苔带着李横走来,一见到容三桂便怒斥道:“容三桂,你到底救了个什么人上船!”

    余光却不着痕迹地扫了明几许一眼。

    明几许表面上是惊魂未定的模样,蜷缩着身子,肩膀还在微微颤抖,可眼底却如深潭般波澜不惊。

    不着痕迹地与夜明苔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维持着惊慌无措的假象。

    容三桂恼羞成怒,大步上前,抬手就欲挥开夜明苔。

    李横却走上前来,阻拦道:“大哥,当务之急是先抵抗敌人的攻击。”

    容三桂满眼凶狠:“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阻拦我!”

    李横脸一僵,却并未后退。

    一名海盗上前,他软言相劝:“大哥,我看他说的对,先去处理敌人。”

    这人居然是今日在甲板上察觉李横动作不对的那名海盗,他后面的几名海盗也跟着嚷道:“就听他的吧,大哥,今天也是他发现了那姓关的小子不对,早知道就该让他将那小子一刀砍了!”

    他们显然是没从宿醉中完全清醒过来,更没眼色,没看到容三桂蓦地黑下来的面色。

    而一开始出口相劝的海盗也满眼赞同。

    容三桂哪里是他们能劝的,冷哼一声,一脚踹出。

    李横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被踹得倒飞出去,落在地上,一时之间居然再没有声息。

    夜明苔抱臂站在一边:“哼,只会冲自己的属下撒气算什么本事,真有能耐就去将那姓关的给砍了!”

    第132章

    容三桂胸膛剧烈起伏, 恶狠狠地瞪向夜明苔,腰间的长刀已拔出半截。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舱外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整艘船剧烈摇晃, 一个浑身是血的海盗跌跌撞撞冲进来:“不好了!神武军不知哪来的武器,轰碎了西侧大船!”

    容三桂身后的海盗们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纷纷看向容三桂。

    容三桂先是一怔,随即暴怒。

    夜明苔挑衅的神色一敛,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恐:“你必须将我安全送回元州,不然买韩翼定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明几许抬起头:“夫人, 现在只能从后侧突围, 我们不也带了一部分府中精锐来吗?”

    他垂眼看向躺在地上的李横,那人的指尖正轻轻颤动,显然是在装晕。

    夜明苔一听, 立即颔首。

    “都给我听着!”容三桂咬牙怒吼,“随我杀出去!若有人敢后退……”

    他怎么可能像条败犬一样落荒而逃?

    他话音未落, 舱门轰然碎裂, 木屑纷飞间,雁萧关持刀而立, 身后跟着赶过来的陆从南与游骥等人。

    方一露面, 他的视线就落在了明几许身上。

    虽已入秋,天气却并不寒凉, 可海上却不比其他地方,入夜后海风阵阵,吹得人只觉透心凉。

    眠山月还有一身毛护体,都已经受不住冷,又因害怕被乱刀误伤, 早早飞回了船队,寻绮华庇护。

    雁萧关的目光撞上明几许单薄的身影时,只见他只着一身雪白的内衫,喉间突然泛起一股涩意,海风掠过舱室,那人雪色内衫紧贴着脊背,发丝凌乱地缠在颈间,每一道颤抖的肌理都在冷风中若隐若现。

    他握刀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在刀柄上硌出青白的凸起,却理不清胸腔里翻涌的陌生情绪究竟代表着什么含义。

    海上船只燃起的火光在明几许苍白的面上明明灭灭,本该是脆弱的情态,眼神却依旧沉静,带着股矛盾的脆弱与坚韧,让雁萧关呼吸都滞住了。

    就在这时,明几许的眼神看向了他,在所有人身后,明几许眼里的杀意直直指向容三桂。

    两人目光相撞,那股不明来处的默契瞬间让雁萧关知晓了明几许的打算。

    他猛地别开眼,刀尖直直指向容三桂:“不愿逃,那便留下命。”

    他挥刀刺去,容三桂仓促应对,刀尖重重相撞。

    雁萧关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生疼,透过相交的刀刃,雁萧关抬眸,与明几许视线交错。

    雁萧关刀锋一转,欺身向前,寒光瞬间劈开容三桂的臂膀,鲜血四溅。

    夜明苔瞳孔骤缩,手在腰间一握,一道软鞭出现在她手中,猛地破空袭来,同时,明几许甩出袖中短刃,想要上前相助。

    容三桂哪里容许自己被两个娘们救下,当即怒喝一声:“你们都给我退下!”

    他这一喝,让身后犹犹豫豫的海盗也彻底歇了心思,纷纷往后退去。路过横躺在地的李横之时,一位海盗不知是嫌他碍事,还是不忍心,将他也拖了过去。

    这一拖便让他彻底醒了过来,只是才一抬起身,便捂着胸口又呕出一口血。

    混乱中,明几许与夜明苔落在容三桂身后半步远,而剩下的海盗则远远避去了另一边。

    他们此时正在船舱过道,虽有外面火光传来,可看的并不真切,也因此无人注意到明几许手中短刃指向的并不是雁萧关。

    “拦住他们!”雁萧关低喝一声,陆从南与游骥立时应声,两人几个腾身就落在了转身欲逃的其他海盗身前。

    海盗们挤在舱室一端,只能看到翻飞的衣角与交错的寒芒。

    容三桂却发出狞笑,面庞癫狂而扭曲:“想取我性命?先问问我手中刀答不答应!”

    容三桂能稳坐海盗头把交椅多年,靠的从不是父亲余荫,而是这双能开碑裂石的铁臂与令人胆寒的实战功夫。

    雁萧关瞳孔骤缩,横刀硬接这雷霆一击,两柄利刃相撞的刹那,巨大的冲击力顺着刀身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

    借着反震之力,雁萧关疾退三步,停下动作时,甲板上竟留下两道寸许深的靴印。

    待他再抬起头来时,容三桂已如凶神恶煞般冲到身前。

    杀得性起的容三桂,瞳孔因想象着将面前小子一刀劈得四分五裂的场景而剧烈震颤,完全没注意到明几许与夜明苔正默契地一左一右包抄上来。

    就在容三桂挥刀劈向雁萧关的刹那,明几许猛地欺身突进,袖中短刃精准刺入容三桂后心命门。

    几乎同一时刻,夜明苔的软鞭也甩向容三桂脖颈,腕间发力狠狠一扯。

    雁萧关直起身的瞬间,容三桂喉间发出破碎的嘶吼,血沫混着内脏碎片喷涌而出。

    “哐当”,容三桂手中长刀坠地,在甲板上砸出刺耳的声响。

    情势突变之余,夜明苔杏目圆睁,娇叱一声反瞪向雁萧关:“你居然敢杀了他?!”

    雁萧关无言以对,明几许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夜明苔还没演完,说着便要挥鞭攻来,明几许眼疾手快扯住她的手腕:“夫人先走!”

    远处海盗们这才惊觉容三桂已毙命,瞬间陷入慌乱与惊惧。

    明几许护着夜明苔踉跄后退,指尖一抹将血渍抹满脸颊,装作狼狈模样,动作间隙,他飞快瞥了一眼雁萧关,只见对方杵着长刀,目光沉沉地与他对视。

    群龙无首的海盗们乱作一团,李横趁机大喝:“快护着夫人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声呼喊如定海神针,残余海盗们如梦初醒,立刻簇拥着夜明苔与明几许边战边退。

    雁萧关提着滴血的长刀,缓步跟在后方。

    他看着明几许带着众人在错综复杂的船舱间东躲西藏,狼狈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里忽明忽暗。

    不知他们从何处寻来一艘破旧的小船,残余海盗们慌不择路地跳上船,明几许最后回望了一眼,便带着众人趁着夜色,躲进大船之间的阴影,迅速消失不见。

    晨光冲破海面,硝烟已尽,甲板上横七竖八躺着海盗的尸体,因着明几许与夜明苔突然出现,里应外合之下,这次交战神武军堪称顺风顺水,伤亡极少。

    “殿下!”秦进难掩眉眼间的喜色,大步走至雁萧关身前,“海盗主力已尽数歼灭,逃散的残部不足为惧。”

    甲板上还有清理战场的士兵,雁萧关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刀柄,他收回望向初阳的视线,目光落向不远处的船队。

    流民与神武军混在一处,都带着喜悦的笑容,从船中缴获的物资被一一收拢。

    “清点神武军死伤,”雁萧关扫视着船队,声音沉稳,“全力救治,待下船再论功行赏。”

    “是!”秦进眼一亮,此战过后,想必他能在神武军彻底站稳脚跟。

    其他神武军将士也高举兵器齐声欢呼,声浪冲破云层,就连被海盗砍伤的士兵也咧嘴笑着,伤口还渗着血,却露出一口大白牙满心期待。

    欢声笑语漫过甲板,将海面残留的血腥气彻底驱散。

    与众人沸腾的喜悦不同,雁萧关望着海上翻涌的碎浪,心中无端泛起一丝惘然。

    他转身走向船舱,随意卸下长刀扔在了船舱的桌案上,长刀与木头相撞,发出一声沉闷的磕碰声,他却只是望着桌面,许久都未挪动半步,满心莫名——我他娘的到底是怎么了?

    舱门再度被推开,陆从南迈着轻快的步伐踏入,他终于褪去了那一身繁琐的女装,换回利落的劲装,尽显男儿英姿。

    在他身后,绮华抱着眠山月缓步走进,只是绮华面色略显怪异,神情似乎藏着几分忐忑。

    蜷缩在绮华胸前的眠山月更是一反常态,往常只要见到雁萧关,必定会欢脱地扑过去,此刻却只敢偷偷瞥向雁萧关,察觉到他神情有异,立马缩起脖子,耷拉着脑袋,看都不敢再看他。

    陆从南因着此次大获全胜,又终于脱下女装换回劲装,满心的喜悦让他无暇顾及眠山月与绮华的异样。

    他们是在船舱外偶然相遇,陆从南也并不清楚绮华此刻为何要来找雁萧关。

    与兴奋的众人不同,雁萧关即便神思不属,也一眼就察觉到一人一鸟的反常。

    他的目光紧锁在眠山月身上,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又闯祸了?”

    眠山月慌忙挥动双翅,将脑袋整个捂住,笨拙地演示着掩耳盗铃的滑稽模样。

    绮华连忙将眠山月护在身后,尴尬地笑了笑:“殿下此时心情可好?”

    雁萧关冷哼一声:“尚可。”

    绮华松了口气,吞吞吐吐道:“交南地大物博,这次又缴获了海盗这么多物资,想必只要是殿下想要的东西,交南都能找到吧?”

    “自然!”陆从南迫不及待地抢答道,“听说元州有大梁朝最大的码头,往来番商众多,奇珍异宝肯定数不胜数!”

    雁萧关眉头瞬间蹙起,他清楚绮华的性子,能让素来稳妥的人露出这般欲言又止、局促不安的模样,想来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在雁萧关的眼神逼视下,绮华不再犹豫,硬着头皮开口:“那殿下让我们照顾的芍药和野花,说不定也能在交南见着,到时殿下想买多少,我们都能帮殿下侍弄好。”

    察觉到手中眠山月正瑟瑟发抖,绮华竟也跟着紧张起来,声音不自觉发颤:“都、都是花,应该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吧?”

    方才还萦绕在心间的种种杂念瞬间烟消云散,雁萧关猛然上前一步:“什么意思?前两日不还好好的吗?”

    纵使陆从南一向神经大条,此刻也察觉到事态严重,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回想起抵达顺州时两株花的模样,总不至于比那时还糟糕吧?那时都能救回来,这会儿应该也没问题。

    这般想着,他试探着开口:“还能救吗?”

    绮华惨然一笑,缓缓摇头:“救不了,连尸体都找不着了。”

    此言一出,舱室内瞬间陷入死寂。

    陆从南小心翼翼地偷瞄雁萧关,只见他以僵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终于写完这一段情节了,好难!!!

    第133章

    雁萧关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中不见分毫怒意,语气无力道:“怎么回事?”

    只是他越是平静, 其他人就越慌。

    陆从南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没有出声。

    绮华张了张嘴,目光扫过缩在怀中的眠山月, 最终艰涩开口:“你们在前方应战,我带着流民里的老弱妇孺在后方安置。起初一切正常,直到听见眠山月慌乱的翅膀扑腾声”

    她顿了顿,斟酌再三替眠山月辩解道:“许是一时不慎, 它飞撞时掀翻了养花的花盆, 偏生海盗的投石机不长眼,正巧将船身击出窟窿,花盆顺着缺口坠入海里, 我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

    听完这番话,陆从南心头猛地一沉:“都没了?”

    绮华惨然点头:“都没了。”

    雁萧关坐在凳子上, 手肘撑着额头, 良久才疲惫地朝眠山月招了招手:“过来,你自己说。”

    绮华几乎以为他被气糊涂了——一只鸟怎么能开口说话?

    陆从南却二话不说走到舱门前, 重重合上了门。

    对上绮华惊愕的目光, 他嘿嘿一笑:“自家人,信得过。”

    眠山月此时也顾不上暴露秘密, “哇”地一声哭叫起来:“宿主!宿主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声音里满是惊慌失措,任谁听了都忍不住心软。

    绮华连震惊都顾不上,下意识就要上前安抚,却见雁萧关动作更快, 抬手轻轻摸了摸眠山月的头,从它带着哭腔的话语里听出了不安,低声安抚起来。

    好一会后,眠山月才抽抽噎噎地问:“宿主真的不生气吗?”

    雁萧关轻轻敲了敲它的头:“为何这么着急?你不比花重要?”

    话虽强硬,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这抹情绪被眠山月敏锐捕捉,它抽着鼻子解释:“其实……其实是因为我太害怕了。”

    雁萧关动作一顿:“为何害怕?”

    眠山月回想起刚才的惊险,虽说它很喜欢明几许,但对方今日的举动,确实吓得它魂都差点没回来。

    不过哭过一场后,它恢复了几分机灵劲,爪子在随身小兜翻找起来。

    往常这里装的都是零嘴,这次却掏出一张图纸,用嘴叼着送到雁萧关眼前。

    雁萧关满心疑惑地展开图纸,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反应瞬间吸引了陆从南和绮华的注意。

    陆从南凑上前一看,眼睛猛地睁大:“这是海道图!”

    众人见过秦进手中的海盗图,一眼便认出眼前之物。

    雁萧关盯着图纸上的字样念道:“交南海域海道图。”

    陆从南眼尖,发现图纸另有玄机:“还不止,上面还有从这片海域到封地赢州的航线。”

    原本雁萧关等人要前往赢州,原本需先在元州登陆,再长途跋涉赶路。

    一路上不仅路途遥远,还可能遭遇山匪、瘴气、毒虫等重重危险,但此刻,有了这张航道图,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们本就已习惯水上赶路,如今又将交南海域最大的海盗势力近乎一网打尽。经此一役,其他海盗团伙定会闻风丧胆,不敢轻易招惹。

    又有这张航线图在手,他们自可顺利抵达赢州。

    陆从南难掩欣喜,与雁萧关对视一眼:“哪来的?”

    两人同时将目光转向眠山月。

    见他们神色愉悦,眠山月也收起了哭意,挺直胸脯道:“是明几许给的!”

    雁萧关身形微怔:“明几许?”

    眠山月忙不迭点头,翅膀扑棱着回忆:“当时海盗船上乱成一团,人人举刀拼杀,我吓得想逃回船舱,才躲着走了没多远,就被明几许一把抓住了!”

    它眼眶泛红:“他太厉害了,我明明装得那么像,他一眼就看穿我会说话,把我翻来覆去打量半天,突然塞了这张图进我兜子,还让我给宿主带话。”

    雁萧关目光如炬,紧盯着它:“什么话?”

    眠山月清了清嗓子,模仿着明几许低沉的语气:“容三桂今日必死,之后元州会有大乱,若不想招来祸患,当直去赢州。”

    闻言,雁萧关猛地起身,大步便要往外走,又在陆从南和绮华不明所以的目光中,生生顿住脚步。

    片刻后,他扯了扯嘴角:“既如此,去把秦进他们都叫过来,咱们直接前往赢州。”

    待一切事务整顿妥当,雁萧关独自留在舱中,目光紧锁手中的海盗图,思绪纷繁复杂。

    他细细回想着,自天都相遇,明几许与他数次交锋,关系从最初的剑拔弩张,渐渐变得看似友善。

    想到这儿,雁萧关自嘲地冷哼一声,或许,这所谓的“友善”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说不定在明几许眼中,自己只是个便于利用的棋子,对方不过是在一次次的戏弄中,借他之手达成目的。

    天都的相遇如此,顺州的交集如此,这次恐怕也不例外。

    雁萧关向来桀骜不驯,与人交往更是锋芒毕露,可此刻,这些念头却像根刺,扎得他喉头发紧。

    但他骨子里就没有长自怨自艾这根筋。

    即便彻夜未眠,双眼依旧透着锐利的光,他将海盗图仔细收好,贴身藏在怀中,唇角勾起一抹不服输的弧度——他偏不信,他就一定摸不透明几许的心思。

    总有一日,他会让对方再不能随心所欲,在自己面前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元州刺史府内。

    “容三桂……死了?”买韩翼猛地站起身,满脸难以置信。

    李横与余下的几位海盗同时点头。

    买韩翼那张面白无须的脸上,面皮止不住地颤抖,下一刻,他暴怒着将桌案上的茶盏扫落在地,厉声咆哮:“怎会如此!”

    夜明苔精疲力竭地坐在一旁,见状冷嗤道:“是他有眼无珠,错把豺狼认作绵羊,引狼入室才落得这般下场。”

    买韩翼双目通红,死死盯着夜明苔。

    一名海盗连忙上前,苦笑着解围:“夫人所言极是,此番要不是夫人相助,我们兄弟几个怕是都逃不出来。”

    买韩翼胸口剧烈起伏,重重跌回凳子上:“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几名海盗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将昨夜的变故一五一十道来。

    听罢,买韩翼转头看向李横:“这么说,你一开始就察觉那人有问题?”

    李横摇头:“禀刺史,属下也被他蒙骗了,动手不过是出于谨慎,只是没想到大哥……”

    话未说完,他便住了口。

    买韩翼咬牙切齿:“狂妄莽夫,害本官损失惨重,若非他葬身海底,本该本官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夜明苔起身,骄横道:“剩下的烂摊子你自己收拾,好端端一场谋划,险些把我这条命搭进去,我得回去歇着了。”

    言罢,她跨出门扉,直奔明几许的房间,推门而入时,正见那人已换回常服,倚坐在窗边。

    夜明苔快步上前,语气带着几分得意:“买韩翼已经上钩了。”

    明几许却未转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繁花似锦的园子里,蜂蝶穿梭,花枝随风轻晃,倒像是全然没将这惊心动魄的局势放在心上。

    夜明苔瞧着明几许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莫名觉得不对劲,想起昨日见过的雁萧关,眼珠一转,挨近了些:“哥哥还惦记着那厉王呢?”

    明几许漫不经心地斜睨她一眼,语气里带着警告:“你别在他身上打主意。”

    夜明苔讪讪地撇撇嘴,在一旁落座:“知道啦,既然这么上心,干嘛不把人带回来?”

    见明几许沉默不语,她兴致勃勃的出主意:“他要是不肯,就挖了他双眼,挑断他的脚筋,到时候人跑不了,还不是任由你摆布?”

    绿秧刚一跨进门,便听见夜明苔这番狠厉的话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快步跑到明几许身后,目光警惕地盯着夜明苔。

    明几许意味深长地瞥了夜明苔一眼,她讪讪收敛神色。

    绿秧这才开口:“少主,他们没来。”

    按照明几许的吩咐,她一直在码头守着,可直到日落都没见船队的踪影:“厉王应是顺着航线往赢洲去了。”

    明几许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不等夜明苔再开口,明几许率先说道:“此番事情结束后,买韩翼想要收揽海上势力,肯定得另外选个傀儡,你去让李横这几天多加留意。”

    夜明苔突然插嘴,语气带着一丝质疑:“确定用李横了?达纳才是我们的族人,会更合适。”

    绿秧听了这话,当即面露不悦,忍不住辩驳道:“我虽不是蛮人,若论起对少主的忠心,少主身边可没一个人能比得上我。”

    夜明苔骄横惯了,当即就要反驳,却听明几许语气淡淡:“忠心从来不是靠血脉维系,李横蛰伏在海上多年,熟知海上势力分布,更利于我们行事。”

    他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漆黑的瞳孔盯着夜明苔,一股令人发怵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绿秧悄悄翘起了嘴,她太清楚少主看似平静的面孔下藏着怎样的雷霆手段。而此次,他显然是在护着自己,也在护着与她同为汉人的李横。

    夜明苔被这目光刺得心头一颤,到嘴边的反驳又咽了回去。

    明几许瞥了夜明苔一眼,并未出言安抚。

    夜明苔僵在原地,嘴唇翕动几番,终究不敢发作,只对着明几许发出一声不甘的冷哼,甩袖离去。

    待她背影消失,绿秧才探出头:“少主,那厉王那边……”

    她总能精准踩中明几许最在意的人和事。

    明几许起身走到门外,指尖轻轻拂过一朵将绽未绽的海棠:“盯着海盗动向,再传信给沿途眼线,雁萧关此去赢州,定会搅起风浪,别让他出事。”

    绿秧眼睛一亮:“少主的意思是,让咱们的人暗中相助厉王?”

    明几许点头。

    待绿秧兴冲冲跑开后,他收回手,回想起昨夜自己对雁萧关做出的违背本心的举动,以及对方的反应,明几许唇角微动。

    明几许见到雁萧关的第一眼,就觉得此人太耀眼了。

    明几许从来坚信人性本恶,从一开始便是带着逗弄戏谑的目的出现在雁萧关面前,一次次坑害他,将他置于凶恶之地。

    谁知雁萧关非但没如他预想般坠落深渊,身上耀眼的温暖反而愈发明亮。

    无论是厮杀,还是阴谋,哪怕是明晃晃的恶意算计,都没能动摇雁萧关对他的信任。

    直至昨日,再重逢时,面对雁萧关的坦荡目光,他心底居然悄然泛起几缕心虚,以至于做出了那等举动。

    “荒谬。”明几许唇间勾起一丝笑意,极轻,恍然让人以为只是错觉——

    作者有话说:感情戏咋这么难?????????,明天进入第三卷

    第134章

    九月底, 船队终于抵达赢州海域。

    半年来历经太多事,当望见海平面尽头的陆地时,众人纷纷长舒一口气。

    与往常不同, 按照明几许所给海道图的指引, 航线尽头并非码头,而是一片开阔的海滩, 看来这条航线并非广为人知。

    雁萧关立于船头,任凭海风呼啸而过,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数月的海上奔波,让他肤色晒黑了不少, 却也衬得五官愈发深刻英挺, 更添几分凌厉之气。

    此前每到一处落脚地,无论城镇规模大小,总有官员迎接, 城内百姓也热闹非凡。可眼前这片海滩荒芜寂静,与往昔形成鲜明对比, 堂堂王爷抵达封地的场面, 竟显得有些冷清寥落。

    但雁萧关并不在意,他身后跟着数千神武军与流民, 近万人浩浩荡荡, 哪里算得上孤寂?

    船夫驾轻就熟地将大船停靠在靠近海岸的位置,随后上前禀道:“殿下, 不能再往前了,再走船会搁浅。”

    这时,陆从南爷快步走来,脸上难掩喜悦:“运货的小船都备好了,殿下先上岸吧。”

    双脚踏上赢州土地的刹那, 雁萧关与众人心中皆松了口气。

    尽管眼前只有大片荒芜贫瘠的碎石,只有零星几点绿意,海风裹挟着砂砾打在脸上生疼,可压抑在胸腔里的喜悦却怎么也藏不住,每个人眼底都泛着光——历经千难万险,他们总算到了。

    此地荒僻,自然是没有客栈可供落脚。

    来之前,雁萧关便研究过赢州舆图,偌大赢州,仅有一座稍具规模的县城,其余皆是零散村落,更别提王府府邸。况且他麾下人马众多,数千神武军加上流民近万人,即便前往县城,也无处安置。

    因此,雁萧关打算干脆自寻一处地方建造府邸。

    官修竹显然明白他的心思,不等开口,便捧着舆图匆匆赶来:“想必殿下手中也有赢州舆图,不过那些都是呈给陛下御览的,并不详尽。”

    他将舆图铺展在桌上:“这是父亲得知我们要来赢州后交给属下的,殿下可对照查看,选一处适合建府的地方。”

    雁萧关并未打击他的积极性,虽说论起舆图详细程度,官修竹的这份远不及眠山月扫描出的地形图,但不过是选地建府,倒也无需拿出那份特殊地图,毕竟难以解释来历。

    于是,众人围拢在官修竹的舆图旁仔细端详。

    赢州地势复杂,多山石也就罢了,三面环海,遍布无法耕种的沙滩荒地,唯一靠山的一面,恰是十万大山外围,山里到处都是烟瘴毒虫,外围虽好些,但危险想必也少不了。

    这般环境,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着实寥寥无几,这也是整个赢州仅有一个县城的缘由。

    适合建府的地点屈指可数,众人很快便将目光锁定在一处。

    雁萧关伸手点了点舆图上的位置,官修竹当即点头赞同:“我也觉着此处最佳,周边皆是空地,既不紧邻大海,也与十万大山有一定距离,离县城也不算远。“

    “最要紧的是,这片地足够开阔,能容下万人落脚。”他显然早就研究过。

    不料官修竹话音刚落,雁萧关原本满意的神情瞬间变了,他望向不远处正兴奋收拾行囊的流民,眉头微蹙:“换个地方。”

    众人皆是一愣,官修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很快便明白了缘由:“也是,流民总不能一直依靠殿下供养,想要自给自足,必须要有可供耕种的土地。”

    雁萧关点头:“虽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可粮食才是立身之本。咱们一路行来,见过不少渔民,深知他们的艰辛,都说‘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依我看,这话不假,渔民风里来浪里去,日子实在太难。”

    陆从南闻言一愣,与游骥对视一眼。

    游骥率先开口:“赢州能耕种的土地本就稀缺,恐怕早就被当地豪族、百姓占完了,咱们想弄到够近万人耕种的土地,实在不切实际。”

    雁萧关自然清楚这一点,即便赢州贫瘠,可有人的地方就有阶层之分,城里的官员、乡绅、世家大族,怕是早已把土地瓜分干净。

    他抱臂沉思良久,目光紧锁舆图,突然指尖重重落在靠近十万大山的一处:“就选这里建府。”

    陆从南面露惊愕:“可这儿也没有耕地啊!”

    游骥陷入沉思,须臾间神情一变:“山地也能开垦出田地。”

    雁萧关赞许地点头。

    官修竹皱起眉头:“山里真能种出庄稼?”

    游骥看了眼雁萧关,见他未置可否,斟酌着解释:“当初在天都时,殿下教我们用鸟粪和沼泽泥制作肥料,带着我们跑遍天都周边山林,你想,若把山上草木清理干净,不就能开垦出良田了?”

    陆从南仍有些半信半疑,但想到山林间那些枝繁叶茂的草木,心中一动:草木和粮食都是从土里生长,既然草木能如此茁壮,粮食想必也有生长的可能。

    这么一想,他神色坚定起来:“我听殿下的!”

    见官修竹还是满脸狐疑,陆从南劝道:“你还不知道吧?殿下在天都时研制出一种肥料,能让粮食增产,林里就算地力不足,多施肥便是,而且建府少不了木材,总不能大费周章开船去别处采买,直接在山林取材,不是一举两得?”

    众人都这般表态,官修竹虽心存疑虑,也只能将信将疑地点头。

    不过这法子究竟行不行,还得实地考察才行。他们本就是雷厉风行之人,商议过后,雁萧关当即带着几个得力手下,直奔选定的荒地。

    那地方荒僻至极,几乎不见人烟,紧挨着十万大山,脚下是大片野滩,一眼望去,确实不是适合人居的地方。

    然而,他们翻遍舆图、踏遍周遭,确实找不出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

    众人环顾四周,雁萧关目光敏锐,率先开口:“这地儿够宽敞,建完王府后,还能在东南方向再修一座军营,容纳近六千人操练不成问题。“

    游骥赞同道:“而且这里地势平坦,把碎石清理一下,就是个天然的大校场,能省不少功夫,已经入冬,再不能耽误时间。”

    官修竹再没有其他意见,毕竟这么看下来,这儿还真是最佳之选。

    接下来,建府、建军营等事宜便紧锣密鼓地展开。

    原本,雁萧关需要张贴告示,招揽赢州当地百姓帮忙建造府邸和军营,不过他可是带着数千流民一起来的,流民最是能吃苦,开垦荒地、搭建建筑于他们而言并非难事。

    一时间,众人各司其职,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近万人的队伍出现在赢州,本就无法低调,加之开荒建府动静极大,他们很快就在赢州掀起轩然大波。

    无论是县城里的官员,还是乡间的势力,都将目光投向了这片突然热闹起来的荒地。

    雁萧关等人并未刻意隐瞒行踪,很快,赢州上下皆知,那位从天都远道而来的王爷已抵达封地。

    不过,赢州的官员以及豪族,却无人前来请安拜见,对此雁萧关并不在意,眼下建府之事才是重中之重。

    瑞宁出身宫廷,手下能人众多,尤其不缺能在此时派上大用场的能工巧匠。

    厉王府作为王府,自然不能随意搭建几间院子了事,匠师们回忆着天都五皇子府的构造,依据王府规制,结合此地的环境,经过多日努力,终于绘制出一份王府图纸呈了上来。

    若是在天都,弘庆帝必定会为他选用最好的材料建府,但在此地只能因地制宜,不过他们清楚雁萧关并非挑剔之人,在事先探过雁萧关的口风后,他们将王府的规模缩减了一半,最终呈上来的图纸上画着的是一座四进的院子。

    图纸摆在雁萧关面前,他只扫了一眼便点头同意,只是又额外指出,王府的府官官邸无需另外选址建造,可一并规划在王府范围内。

    十月中旬,一切准备工作就绪。

    王府的修建、军营的营造,以及砍木垦地的工作同步展开。

    瑞宁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带着王府里的匠师和部分士兵,负责王府与军营的营建事务,另外部分士兵则负责护卫、制肥。

    马三本是流民出身,熟悉劳作事宜,便领着流民们砍树垦地。

    官修竹心思细腻、做事周全,承担起统观全局的重任,协调各方工作。

    秦进则成为了运输队的队主,负责物资的运输调配,确保各项工作所需的材料及时供应。

    至于雁萧关,他则带着陆从南几人,打算走遍营地附近的各个村落,探寻适合在赢州种植的作物。

    按理说,流民中不乏擅长耕种之人,但他们多来自北境,不熟悉大梁朝作物,即使神武军里也有人熟悉农事,也仅了解天都周边的耕种情况。

    如今他们身处天都最南端的交南,以往的经验在此地并不适用。

    半月时间过去,雁萧关已基本摸清了营地周边人群聚集的地方,出了营地后,他们几人径直前往最近的村落。

    路上亦有收获,雁萧关在一处树丛前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上面的枝叶,面露犹豫之色:“这似乎是果树。”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三人,问道:“你们可识得这树?”

    摇头一片,只有赫宛宜迟疑着上前一步:“像是荔枝树。”

    闻言,雁萧关一惊:“这便是荔枝树?”

    他曾在天都吃过荔枝,只是要将荔枝从交南运往天都,千里迢迢,不仅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送到时还能保持新鲜的少之又少,送到他们面前的都是荔枝果实,可不见枝叶。

    他还真不知道荔枝树是什么模样。

    倒是赫宛宜幼时曾在顺州住了十来年,顺州离交南相对较近,而且又是港口汇集之地,曾见过带枝叶的荔枝,不过她印象不深,并不确定。

    见她犹豫,雁萧关并不强求,他上前随手折下一截树枝,将其插在马鞍上,说道:“无妨,到时候去问问这里的百姓便知道了。”

    一行人继续前行,一路上遇见的人寥寥无几。

    赢州本就荒芜,山峦遍布,荒滩广袤,这样的情景倒也在雁萧关的意料之中。

    一行人又往前走了好一阵,终于看到了村落的踪影,村落规模不大,近午时也不见炊烟。

    村落外分布着大小不一的田地,奇异的是,一些田地里竟还长着水稻。

    雁萧关勒住缰绳,面露疑惑:“我记得这个时候水稻早该收获了?”

    按理说,赢州比天都更温暖,水稻更该收割完了才对。

    然而,他的问题落了个空。

    他转过头一看,名为侍卫,实为陆家大少爷,平日里总是傻乐的陆从南;现为武将,实则是游家长子,弃文从武的游骥;幼时生活在贫民窟,后来沦落青楼,虽不能说五谷不分,但起码对农时不甚了解的绮华;至于赫宛宜,自幼长于后院,精通诗词歌赋、音律绘画,却绝不可能知道平日里所吃的食物长在地里是什么模样。

    四张脸上皆是一脸茫然与无知。

    雁萧关抽了抽嘴角,得,他就白问这一嘴。

    田里有人在劳作,雁萧关回头扫视一圈,很快朝着一处而去。

    他们五人并未刻意压低动静,且还骑着此地罕见的高头大马,早惹来田间农人侧目,眼神中既有警惕,更多的却是麻木。

    沿着小道前行了几丈远,雁萧关下马,也就在这时,雁萧关的目标从田里走上旁边的小道。

    只见那人弯下腰从田坎上扯了一把野草,随意地将腿上的泥土往下擦。

    雁萧关等人便静静地等候着,直到那农人直起身,雁萧关这才发现,此人并非自己一开始以为的老者。

    他是位壮年男子,只是身形太过瘦弱,过早地被生活压弯了脊背,才让人产生一种行将枯木的错觉。

    那农人显然也注意到了正等着他的雁萧关等人。

    雁萧关向他靠近一步,笑着招呼:“这位大哥……”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瞧雁萧关等人的衣着打扮,以及他们身旁的马匹,一眼便知是他们得罪不起的富贵人家。

    农人停下了脚步,眼神中透着一丝戒备:“有事吗?”

    那农人的声音嘶哑,显然是劳作半日后焦渴难耐。

    雁萧关见状,解下水囊递了过去:“大哥,先喝点水。”

    雁萧关向来擅长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不然也无法与天都外城里坊的百姓们打成一片。

    当他真心想要释放善意时,对方很难不察觉到。

    农人眼中的戒备之意消去了大半,但还是没敢伸手接过水囊,只摆了摆手。

    随后,他走到一旁的田垄间,捧起田里的水喝了几口。

    雁萧关走上前去,蹲在他的身边。他那动作娴熟自然,蹲下的姿态哪里能让人看出他是皇家出身,换身衣服就能毫无破绽的混入田间地头,一点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让人倍感亲切。

    见农人停下动作,雁萧关才开口问道:“怎么这个时候田里还有稻子?眼瞅着都入冬了,我瞧着稻子似乎还没灌浆。”

    农人听他问的竟是赢州众人皆知的常识,心里顿时放松了些,开口说道:“这是晚稻,再过几日就能灌浆了,只要在天气彻底变冷前完成灌浆,就能有收成。”

    雁萧关闻言笑了笑,接着问:“晚稻?难道还有早稻?”

    农人不禁哑然,心里确认眼前这几个人肯定是哪家大户人家出来游玩踏青的,见到不认识的事物,心里好奇罢了。

    第135章

    他也不做隐瞒:“自然是有早稻的, 还有中稻呢,赢州一年可种三季水稻。”

    听到这话,饶是雁萧关平日里再怎么镇定, 此时也忍不住面露惊讶:“这样每年岂不是能收获很多粮食?”

    农人苦笑着说:“收这么多粮食又有什么用?每年要上交七成的收成, 剩下的三成要养活一大家子人,日子难呐。”

    游骥蹙眉, 忍不住插嘴道:“上交七成?这般高?”

    不怪他心生疑惑。

    大梁朝公田有着民田与军田之分。

    军田暂且不说,单说民田,持有民田的人倘若使用官府的耕牛来耕种,那便需将收成的六成上交给官府, 也就是民间常说的“官六民四”, 要是使用自家的私牛耕种,收成则是对半分。

    至于豪族门阀家的佃户,多数情况下也只是上缴五到六成的收成, 即使如此,百姓生活也苦不堪言, 若是征收七成, 简直就是在逼迫百姓成为流民。

    雁萧关神情微沉,他深知自己的身份, 除了与陆家相关的事务, 对朝廷政务向来不怎么上心,但大梁朝最基本的土地制度, 他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在大梁朝,绝大多数土地都掌控在门阀豪族手中,门阀凭借身份地位大肆兼并土地,而门阀之中不乏高官显贵,名下土地还不用缴税, 个个富贵。

    至于皇家,作为天下最大的门阀,拥有的土地更是不在少数。

    不过,朝廷倒也不是要将百姓逼上绝路,在门阀的土地之外,仍留存着部分公田。

    公田会交由百姓耕种,只是百姓需要将收获的五到六成上交给官府。

    一年辛劳下来,百姓所剩收成虽不多,但好歹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只要不碰上天灾人祸,基本的温饱还是能保障的。况且大梁朝不抑商,若再能做点小买卖,运气好的人家甚至能过上富足日子,存下些钱财以备不时之需。

    能让农夫上缴七成赋税的,想来不会是官府,那自然便是……他刚想到这儿,农夫便开口道:“我们都是潘家的佃户,潘家让上交多少,就得交多少。”

    陆从南上前一步,问道:“那就不种他家的地,别家难道就无地佃出来?”

    农夫看着他,无奈摇头,语气满是认命:“赢州有潘、林、王三大豪族,他们把持着赢州除官田外的所有土地,早商量好了——不管种哪家的地,都得上交七成收成。”

    陆从南闻言,面色瞬间僵住。

    农夫继续说道:“我们这些留在赢州生活的百姓,大多是汉族与蛮民结合生下的后代,能有片瓦遮身、有地可种就不错了,不然就只能去十万大山讨生活……”

    说到这儿,他又摇摇头,声音里满是悲凉:“可去了山里,最后只能成为野兽腹中食。”

    这话一出,其他几人神色都变了。

    唯有雁萧关暗吸一口气,语气平静地转移了话题:“那你家地里除了水稻,还能种些什么?”

    农夫也不再纠结方才的话,顺着他的话接道:“当然还有些从北方传来的豆麦,像蚕豆、胡豆这些,三月就播种了,每年也能多收些粮食。”

    说到麦子,他转身指向北方:“那边有几块地就种着麦子。”

    几人顺着看过去,便见不远处的地里长着些稀稀疏疏,看着像野草似的植物。

    麦子是神武军离开天都前刚收获过的粮食,雁萧关自然认得,他挑眉,语带揶揄道:“大哥,你这麦子种得好像不怎么样啊。”

    农夫却因这话来了精神,赶忙辩驳:“你别看我这小麦长得不好,可我种庄稼的本事在本村那是最好的,不信你去看看别家的,还没我家麦子长得好呢!”

    他解释道:“主要是这麦子才从外地传来,本身产量就低。”

    雁萧关手搭在马鞍上,又打量了一番,说:“照这长势,收成怕是不高。”

    农夫脸上露出些得意的笑:“没错!所以主家看不上这些粮食,收的麦子他们也检查过,嫌太干瘪,全留给我们了!”

    农夫接着说道:“因着这些麦子,每年冬天我家中人都能少饿些肚子,不至于过得太艰难。”

    雁萧关顺着他的话道:“这么说来,大哥在村里算是日子过得不错的人家了。”

    农夫眼角笑出深深的皱纹:“那可不!我家里还养着五个儿女,村里就没谁比我更有本事。”

    众人都听出了话里的骄傲,在这世道,子嗣固然重要,可连自己都难以为继时,生下孩子也只能送人或是无奈遗弃。

    这农人能养活五个子女,确实值得骄傲。

    正说着话,不远处一个小女孩顺着田坎跌跌撞撞跑过来,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个头矮了大半截的孩子,远远望去,一时也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

    跑到近前,三个孩子好奇地打量着雁萧关等人,很快又露出畏惧神色,躲到了农夫身后。

    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其中的小男孩只披着件破褂子,下身光着,两只小脚直接踩在地上,也不怕碎石硌着疼。

    另外两个女孩,身上除了褂子,下半身还穿着半截裤子,和褂子一起用一根草绳胡乱系在腰间,堪堪遮住皮肉。

    见雁萧关等人没什么动作,小女孩才一边偷偷瞄着他们,一边将手中举着的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举到农夫眼前,说道:“爹,娘让我给你送块虾壳饼过来,让你先垫垫肚子再忙。”

    女孩口中的虾壳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又黑又硬,隔着老远就传来一股腥气。

    陆从南实在不忍心看,农夫却满心欢喜,兴奋地说道:“今日居然能吃到虾壳饼啊!你们吃了没?”

    小女孩咽了咽口水,说道:“娘说今天晚上就能吃了,这块是因为爹要在地里忙,才让吃的。”

    农夫一屁股坐在地上,费力地把虾壳饼掰成几小块,依次喂给几个孩子。

    孩子们立刻兴高采烈,吃得有滋有味,他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往嘴里塞了小半块。

    绮华好奇地问道:“这虾壳饼是怎么做的呀?”

    她也是过过苦日子的,却也不知虾壳也能弄成饼吃。

    小女孩艰难地咀嚼着,咽下口中的食物,见父亲没有阻止,便鼓起勇气说:“就是海里的虾,捞上来后用虾壳做成的。”

    赫宛宜性子单纯,没有多想便问道:“那虾肉呢?”

    小女孩解释:“虾肉当然是要交给主家了,他们不要虾壳,我们就把虾壳收回来,晒干后捣碎。我娘挖野菜最厉害,再把野菜切碎掺进去,烤干后可香了,能放很久。”

    不等他们再说,雁萧关开口:“大哥家中有贤妻呀。”

    农夫听了笑得合不拢嘴,他手中的虾壳饼原本就散发着浓烈的腥味,随着他的咀嚼,那股腥味愈发刺鼻。

    雁萧关面不改色,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继续打听:“那官府呢?官府不是有公田分给百姓耕种吗?”

    农夫吃了东西垫了垫肚子,心情明显好了许多,说道:“那些地哪是咱们能惦记的呀,早就被潘姓几家瓜分殆尽。”

    陆从南皱起眉头,疑惑地问:“他们能种得下这么多地吗?”

    农夫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说:“他们又不用自己去种,十万大山里头有那么多活不下去的人,三家只要放话要招佃户,数不清的人打破头争抢。”

    赫宛宜疑惑:“可他们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不都得给官府交税吗?”

    游骥和赫宛宜曾一同去过顺州,交情算不错,便解释说:“他们家里定然有耕牛,用自家的牛耕种土地,官府最多也就收五成粮食,而他们把土地租出去,却能收佃户七成的收成,中间这两成全是他们赚的。”

    赫宛宜恍然大悟,垂在两侧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满心纠结地看向雁萧关:“哥哥……”

    她一直被养得精细,不管赫茂良为人怎样,在长子兼独子赫洽云去世后,赫茂良着实把她当眼珠子一样宠爱。

    赫茂良去世后,赫管家也将她保护得很好,离开天都后又有雁萧关护着她,她从不知道这世上竟有如此霸道的人,把所有好处都占尽,丝毫不顾底下农夫生活得多么艰难。

    雁萧关站起身来,笑着摁了摁小女孩的脑袋:“小姑娘挺机灵,同我做个买卖怎么样?”

    小女孩犹豫着看了一眼农夫,见农夫点了点头,便露出笑容问道:“什么买卖呀?”

    雁萧关从马鞍上取下路上掐的那截树枝,递到她跟前,说道:“你帮我认认,这是不是荔枝树?要是你能认出来,我就把我们带的干粮给你。”

    小女孩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连忙点头,肯定地说:“这就是荔枝树的树枝。”

    她歪了歪头,好奇地看着雁萧关,说道,“很多地方都有荔枝树的,哥哥家里没有吗?”

    雁萧关把树枝重新插回原处,在他身边,陆从南等人听了他的话后,早已手忙脚乱地把马上挂着的干粮取了下来,递到雁萧关手中。

    雁萧关接过干粮,递给了小女孩。

    农夫原本以为这几人出游所带的干粮不会很多,可没想到合起来竟有足足大半布袋,足够他们一家七口吃上好几天。

    他忙站起身来,连连摆手道:“这、这,用不着这么多。”

    雁萧关按住农夫想要把布袋还回来的动作,说道:“我们这次出来本就是随意走走,如今日头正烈,也该回去了。这些干粮我们用不着,今日耽误大哥你这么长时间,就当是谢礼。”

    农夫哪能抵抗雁萧关的力气,只能涨红着脸,一个劲地说着感谢的话。

    回去的路上,陆从南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跑到雁萧关身边,语气急切地问道:“殿下,就任由那几家胡作非为吗?他们把赢州土地全霸占在手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雁萧关哼笑一声:“这里天高皇帝远的,你觉得律法在这里能有用?”

    游骥满脸担忧地说道:“怕是连官府都受他们的控制,要不然殿下您都来了这么久,官府早就该派人来拜见。”

    雁萧关没有回应,这些他早就想到了。

    这时,游骥又想到了另一件事,眼含忧心:“王爷,咱们还能收上赢州的税吗?”

    他们总不能一直坐吃山空,带来的银子总有花完的一天,王爷可没有俸禄,全靠封地的赋税养活,要是收不上税,雁萧关带来的近万人可如何是好?

    游骥这么一说,其他几人脸上也都露出了忧虑之色。

    雁萧关扬起马鞭轻轻一挥,语气沉稳地说道:“别急,他们就等着咱们先低头,且看谁先沉不住气。”

    雁萧关并非是想对潘姓三家的所作所为听之任之、放任不管。只是他虽为王爷,赢州是他的封地,但土地问题向来盘根错节,其间问题根深蒂固,他们初来乍到,就算他手里有兵,可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潘姓三家想必早就达成了某种默契,不是他能随意对付的。

    且那些土地名义上属于他们,哪怕是官府的公田,早已交给他们耕种,倘若潘姓商家早有防备,就算之前上交官府的那五成粮食另有猫腻,此时想必也扫干净尾巴了,让他没有理由收回官田。

    他总不能凭借权势,强行让这几家把公田交出来,这样只会平白给潘姓三家反抗他的借口。

    至于买卖田地,更要双方自愿。

    如今,他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更何况,他手头还有一大堆事务亟待处理。

    很多时候,一着急就容易乱了分寸,事前便输三分。

    不过,光明白这个道理还不够,打铁还需自身硬,只有自己实力足够强大,才能更好地应对各种状况。

    回到营地后,雁萧关没有丝毫耽搁,立刻把几个负责人召集了过来,问起了各自负责事务的进展情况。

    各方事务都依照计划稳步推进,井然有序,并未出现延误的状况。

    不过出行归来后,绮华却再次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钱。

    神武军士兵将近六千,作为主动投军的贱户,神武军在天都时,尚有军田作支撑,彼时朝廷发给兵丁的军饷并不丰厚,每月不过三百钱左右。

    更何况此地尚未建立军田,三百钱便远远不足,毕竟天都随随便便一个劳工,每日都可挣得五十到一百钱。

    若是将军饷翻一番,增至每人六百钱,每月军饷支出便高达四千二百贯,一年下来,仅是军饷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除此之外,流民们才刚在此地落脚,日常吃喝都需要妥善安排,近万人一日所需粮食,起码需要近两百石,也就是两万斤。

    丰年时,大粮朝米价约三十到一百钱每斗,一旦遭遇灾年或战乱,米价甚至能飙升至数千钱每斗。

    而在一般年份,各地因产量不同,米价在一百到三百钱每斗浮动,单看赢州目前的情况,米价想必不会低。

    绮华边说边拨弄着算盘:“麦子的价格也不会便宜,物以稀为贵,此地的麦价恐怕不会低于米价,且士兵们不可能只吃米面,加上蔬菜、肉食,所需银钱会比粮食开销更多。”

    听到这番话,赫宛宜已经头疼不已,与陆从南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写着同一个字——“逃”。

    唯有游骥还勉强能耐着性子听下去。

    绮华继续说道:“衣食住行,住的问题先暂且不提,除了吃的,还有穿和行,衣裳是必不可少的。神武军每日操练,浑身大汗,衣服磨损严重,年年都得更换,还不能只有一身,得有换洗的……”

    第136章

    至于行, 指的是神武军现有的马匹,在大梁朝,马昂贵稀少, 即便雁萧关手中的大多是老弱马匹, 壮马少之又少,也得精心照料。

    雁萧关听得两眼发花, 绮华说的一串数字,他左耳进右耳出。

    直到最后,绮华道:“……林林总总算下来,仅是最基本的开销, 每年就需要近二十万贯。”

    陆从南惊得目瞪口呆, 声音都不自觉拔高:“多、多少?”

    二十万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当然,这也是因着他受雁萧关影响,平日并不多在乎钱。

    以往雁萧关花钱大手大脚, 从不把钱财放在心上,可如今绮华一口一个钱, 还抛出这么个庞大的数字, 连他也忍不住心慌起来。

    虽说赫宛宜将赫家数代人积累的银财全部带了来,但雁萧关总不能真去用一个小姑娘的傍身钱。

    至于他从天都带来的银钱, 确实还剩不少, 可坐吃山空总不是长远之计,还是得有来钱的法子。

    绮华补了句:“这些还没算上王府的开销。”

    即便雁萧关平日大大咧咧, 不在乎王爷排场,可也不能太过随意,免得被人看低了去。

    可任雁萧关再怎么着急,他终究不是做生意的料,即便绞尽脑汁, 也没想出什么赚钱的好法子,只能暂时按下。

    不过,其他方面倒是进展得异常顺利。

    且不说神武军,流民们干活时简直是拼上了性命。

    他们远离故土,从家乡流亡到大梁,一路漂泊,居无定所如无根浮萍,不知哪天就没了命。如今却不一样了,在这里,他们就要重新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又怎会不拼命?

    况且雁萧关也没让他们白辛苦,不仅每日提供充足的饮食,还许下承诺:开垦出来的土地,流民可分得一半,前三年免税,三年之后也只需上缴三成赋税。

    流民们此前从未听过如此低的税额,一个个都乐开了花。

    一想到开垦出来的土地有一半都归自己,就连走路还不利索的小娃娃,干起活来都劲头十足。

    紧赶慢赶之下,靠近营地的山上,树林变成了一片片土地。

    尽管已入冬,开垦出的土地却没有闲置。天都时,神武军军田收获的麦子被雁萧关一路带来了赢州。原本他是想着能将这些麦子充作行路的干粮,没想到一路走来,每到一处城镇都能购置到所需物资,这些麦子便一直留存着,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神武军收获的麦子,颗粒比其他普通小麦更为饱满,握在手中,单看一眼就让人满心欢喜,这般优质的粮种在别处可不好寻。

    交南地处大梁朝最南端,气候比其他地方更为温暖,即便在此时种下麦粒,勉强也能赶上农时。

    神武军又连日连夜赶制好了肥料。

    新开垦出的田地,即便已将树根清理运走,可山地本就地势崎岖,碎石遍布,看着实在不像是能高产的良田。

    但有了肥料就不同了,只要施足底肥,大家一起顶着高难度开垦出半边山地的辛苦,也算没有白费。

    就这样,在赢州本地官员和豪族没有上门干涉,雁萧关也并未主动理会他们的情况下,土地顺利开垦完毕,王府宅邸与流民的简舍也已落成,就连地里种下的小麦,也不疾不徐地冒出了新芽。

    时光流转,转眼便到了年底,而后又翻过了一个年头。

    为了不耽误各项事务进度,这年的年节没有大操大办,但也没有敷衍了事,近万人齐聚,无论做什么都热热闹闹。

    瑞宁还联合了一众能掐会算的人,选出了一个吉日——一月二十三日,定为雁萧关搬进王府的日子。

    也不知是不是运气使然,到了这天,竟是万里无云,太阳早早便升了起来,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天还未大亮,瑞宁便进房,小心翼翼地服侍着雁萧关穿好了王爷的冕服。

    大梁王爷冕服为玄衣纁裳,玄为天色,纁是地色,象征天地之色。上面精心绣制着九章纹样,日月星辰高悬,山龙华虫栩栩如生,宗彝藻火各有其韵,搭配着三色交织的三彩绶带,庄重华贵之气尽显。[注]

    佩玉垂坠在袍角,随着步伐轻晃。

    雁萧关平日极少作如此庄重打扮,四季常着一身劲衣,性格随和,常与手下们打成一片。此刻这般郑重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竟让大家下意识屏住呼吸,一时鸦雀无声。

    不过,这肃穆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

    主要是雁萧关没了耐心,起初还听着瑞宁的安排,可转念一想,连搬家日子都不是按规矩选出来的,何必搞得这么紧张。

    这么想着,他随手一拎袍角,大踏步便朝着不远处朱墙红瓦的王府走去。

    王府门口两根大立柱左右矗立,虽说时间仓促,雕梁画栋却一样不少。

    此时,门口数口大锅正热气腾腾,雁萧关径直上前,伸手抄起长柄勺子,重重磕了磕锅沿。

    深底陶锅发出“砰砰”声响,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雁萧关笑道:“搬家是大喜事儿,我也不跟你们说那些虚头巴脑的,眼下日子是苦了些,但就像我跟大伙说过的——往后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他这番话直白朴素,却让众人心里暖烘烘的,说不出的熨帖。

    更何况,接下来雁萧关亲自上手,带着身边亲近的人,给神武军的将士和流民们,每人都分了一个甜滋滋的汤圆。

    大家吃着汤圆,心里更是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老天爷也很给面子,一整天都是好天气,第二日却变了天。

    海边的天气变化无常,已到达赢州几月,经历过的人对此都印象深刻。

    只要天边一飘来乌云,狂风一起,立刻就有人大声招呼着赶紧收衣裳、压房顶。

    天气虽恶劣,众人脸上却都洋溢着笑容,那热闹的景象,连呜呜作响的风声都被压了下去。

    流民们住的屋舍都是在神武军的帮助下亲手盖起来的,虽说算不上多好,屋顶只有一层草皮子盖着,连一片瓦都没有,却丝毫不影响流民们心中的欢喜。

    大家一起经历过生死,即便原本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此刻也胜似一家人。因此,流民们的屋舍离的都不远,屋舍连着屋舍,一眼看去俨然已有了城镇的雏形。

    这段时间,因为采买物资,不少人还去赢州的县城逛过,县城规模还比不上流民们围起来的聚落大。

    更何况不远处就是王府,所有人都坚信,他们所处的这个地方,总有一天会比赢州唯一的县城——嵩县,发展得更加繁华。

    大家对眼前的一切都无比珍惜,一心想着要把日子过得更好。

    正因如此,即便大雨倾盆,还是有不少人相邀着来到王府。

    他们没走正门,而是来到一旁的角门,小心翼翼地朝着门房喊了一声。

    因着他们曾与雁萧关一同赶了数月的路,又齐心协力将此地从无到有建了起来,才有这般胆量。要是王府的主人不是雁萧关,只怕他们早就吓得远远躲开了。

    门房是雁萧关从天都带来的内侍,原本就负责看门。他坐在边门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可一站起身走路,便能发现他一条腿行动不便,一瘸一拐的。

    他走到门口,瞧着身上大半都被雨水淋湿的人,开口问道:“你们是来寻王爷的?什么事这般着急?”

    见门房没有直接把他们赶走,还语气和善地同他们问话,来人心里更踏实了些。

    其中一人走上前,说道:“是地里的事儿,想同王府的大人商量商量。”

    这话一问,门房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

    那男人以为会被拒绝,心里不由得又紧张忐忑起来。

    没想到门房犹豫了一会儿后,告诉他们:“王爷和几位大人都不在府里,一大早就去了军营。这样吧,你们要是不着急,就先进来等着,等王爷回来了,我去通报一声。”

    神武军的军营是除王府外最先建成的,校场开阔得足以跑马。今日,雁萧关来军营并非是为了带领神武军操练,操练事务如今已由陆从南、游骥和秦进负责。

    到了赢州后,神武军的操练从未懈怠,陆地、水上训练都在进行,毕竟,万一哪日又有海盗想不开跑来招惹他们,他们还是得在水上迎战。

    今日下雨,神武军难道可以休整一日。

    雁萧关今日过来只是例行查看,顺便检查军营军械库是否漏水。

    说起来,神武军手中这批军备还多亏了明几许。若想再置办这样一批军备,且不说赢州能否买到,就算能买到,雁萧关日渐空瘪的荷包又得大出血,容不得他有丝毫疏忽。

    好在军营虽是赶工建成,却并没有疏漏细节,任凭外面狂风暴雨肆虐,军械库内却连半点水渍都寻不见。

    雁萧关放下心,出了军械库,他一边走着,一边琢磨着该如何打发这不宜出门的日子。看到因暴雨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休息的神武军,心里不由得冒出个念头:要不拉着这些士兵对练几场?

    还没等他拿定主意,就见有人朝这边走来,是吴老,他身后还跟着先前前往王府的流民,此刻正由陆从南领着寻到了这里。

    按理说,军营重地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进出的。但这座军营本就是神武军同流民们齐心协力建造起来的,里头的格局他们再熟悉不过。况且今日大雨倾盆,神武军无法正常操练,不会泄露神武军操练事宜,陆从南这才将他们带了进来。

    至于吴老,他的身份早在天都时就已暴露。

    陆从南得知他是曾侍奉在自己爹娘身边的老人,本就多了几分亲近。且吴老年岁已高,当初待在神武军里,不过是为了隐瞒身份伺机为陆家申冤,如今目的达成,自然不必再留在军中。

    到了赢州后,吴老便被陆从南劝着进了王府。

    他与瑞宁年纪相仿,二人投机,进王府后还能顺便照料陆从南,此外,王府名下那么多土地,总得有人负责打理。

    瑞宁带来的人里,内侍宫女来自各个宫,唯独没有擅长种地的。于是,种了数年神武军军田的吴老便补上了这个空缺。

    此番他们一同前来,正是因为吴老也早早发现了地里的问题。

    今日又逢大雨,他去田里查看一番后,便急匆匆带着人赶了过来。

    “你们是说,山上开垦出来的土地经暴雨冲刷后,泥沙随水下泄?“雁萧关面色不仅严肃下来。

    第137章

    吴老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先前是我们考虑欠妥了, 没料到山上树木根系有固土之效,砍伐之后土地裸露,经大雨冲刷, 表层土壤便顺着水流往下倾泻。

    若再不处理, 多下几场暴雨,小麦根系都会暴露出来, 到那时,别说是收成,就连我们辛苦开垦的土地都会不复存在。”

    众人面面相觑,深知事态严重, 顾不上暴雨倾盆, 雁萧关当即带着吴老等人往山上赶,还未上山,便见山下涌下一股股泥沙水, 浑浊不堪。

    伸手探入水中,不过片刻, 掌心便沾满泥浆。这些可都是地里粮食生长的根基, 泥土流失,即便施再多肥也是徒劳。

    官修竹得知消息后, 冒雨匆匆赶来。看到眼前景象, 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急忙跑到雁萧关身前, 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大喊:“殿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望着眼前大片裸露的地表,那是他们砍伐树木后留下的痕迹,想起幼时听闻的往事,声音不自觉地带着紧张:“还在青城时, 父亲曾处理过一桩山洪灾害……”

    在哗哗的雨声中,众人都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焦灼。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官修竹,他顿了顿,理清思绪后继续说道:“青城很少遭遇山洪、泥流,便也缺少应对措施,正因如此,那次伤亡格外惨重,后来父亲调查后发现……”

    原来是村民们因土地稀缺,便在山头大肆开垦,几乎将整座山的树木砍伐殆尽。起初确实过了两年丰收的好日子,谁料某一年暴雨接连下了十几天,没了树木固土,整座山瞬间引发泥石流,裹挟着山洪倾泻而下,山下整片农田和村落都被彻底摧毁,无数百姓葬身其中,连尸骨都难以找寻。

    陆从南大惊失色:“那你怎么不早说?我们现在已经快把这片山的树砍光了!”

    官修竹苦笑着摇头:“这事儿过去太久了,那时我年纪还小,一时没想起来,直到看见眼前这情形,才回忆起来。”

    众人听闻此言,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山下不远处的流民聚落,还有才建成不久的王府与军营。

    若是像青城那次一样,暴雨引发泥石流,他们怕是也难以幸免于难。

    吴老方才一心担忧土地和粮食,竟忽略了这般严重的隐患,经官修竹提醒,他面色瞬间变得凝重。

    吴老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自然见过山洪与泥石流肆虐后的惨烈景象,他的目光在山上山下反复扫视,最终落在不远处蜿蜒的河道上。

    当初他们选择在此建造王府与村落,正是因为不远处有一条不算宽阔的河流,定居后生活和农田灌溉都离不开水源。

    如今,原本澄澈的河水已被泥沙染成浑浊的土黄色,肉眼可见河道里堆积了不少淤泥。

    吴老的动作太过明显,雁萧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亦注意到河道的异常。

    他眉头紧紧蹙起,河道淤塞,不仅会影响日常用水,农田灌溉也必然会受到牵连。

    “得赶紧疏通河道!”雁萧关沉声道,目光扫过众人凝重的面庞,“先组织人手清理淤泥,至于山上……”

    他望着被砍伐得七零八落的树林,喉间发紧:“从今日起,严禁再砍一棵树,还要想法子补种。”

    话音未落,吴老颤巍巍地以衣袖擦了擦额角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的水珠:“我方才瞧着,山脚下那片洼地淤泥堆积得最厚,若不及时清理,只怕河道堵得更厉害。”

    陆从南握紧腰间佩刀,雨水顺着刀鞘往下淌:“我带神武军去!”

    说罢就要转身,却被游骥一把拽住。

    游骥指着愈发阴沉的天空,声音里带着焦急:“且慢!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贸然动工,只怕会有落石滑坡的危险!”

    众人正僵持间,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闷雷,震得地面微微发颤,豆大的雨点砸在众人身上,众人脸上担忧更甚,春日打雷,可谓是少之又少。

    这般危急情形下,就连忧心自家土地的流民也明白,此刻绝非照看田地的时候。

    暴雨越下越急,河道水位不断上涨,泥沙持续淤积,堵塞一旦加剧,河水必将漫溢,威胁到他们刚建成的家园。可若是即刻疏散清理河道,随时可能滚落的山石又会危及人员性命。

    家宅与性命,究竟何者更为重要?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雁萧关,毕竟这满山之中,论财产多寡,雁萧关当属首位。

    雁萧关阔步走到河岸边,望着不断堆积的泥沙,又看向沿河而建的崭新屋舍,眉头紧紧皱起。

    他并未犹豫太久,站起身时已然有了决断:“将所有人迁至王府和军营安置,待雨停后再着手疏通河道。”

    雁萧关话音刚落,陆从南便立即应道:\"我这就去带人通知百姓转移。"

    说完他转身便要往流民聚落跑去,却又被吴老一把拦住:“且慢,我随你一起,转移时,众人需有序进行,别因慌乱生祸。”

    游骥也迅速跟上:“我带神武军在山路险要处设警示,防止山石滑落伤人。只是”

    他看向越发汹涌的河水:“若雨势不停,就算迁至王府,地势较低处也可能进水。”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又是一变。

    雁萧关沉静片刻:“先转移,王府与军营地势较村落高上不少,再抽调人手加固营墙,另派人去附近未砍树的山头寻一高地,若河水蔓延,再另行转移。”

    说完他目光扫过众人:“只要人在,家宅田地都能重建。”

    随着他一声令下,雨声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奔走呼喝,神武军与流民们顶着暴雨开始了这场争分夺秒的转移。

    好在从青城到赢州,又在海面上与海盗作战,军民一心,流民们虽不是士兵,却也养成了听令行事的习惯。

    即使心中再不舍,也纷纷抱幼扶老,转移到了王府和军营。

    与此同时,嵩县,县衙内的气氛与雁萧关那边的焦灼截然不同,处处透着悠然闲适,衙役们佩着刀,百无聊赖地望着雨幕,不时打着呵欠。

    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们笃定不会有人前来府衙,因着往日即便天气晴好,城内百姓见了县衙都恨不得绕路三尺。

    可今日他却想错了,他半眯着眼盯着黑沉沉的雨幕,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远处竟隐约有一群人马冒雨而来。

    直到队伍行至近前,他才猛地打了个激灵,彻底从睡眼惺忪中清醒过来,慌忙整了整衣衫上前迎接。

    马车缓缓停下,先后走下三个人:一高壮汉子、一长须老者,还有一位岁至中年依旧美貌丰腴的女子——赫然正是嵩县三家豪族的家主。

    老者是个笑面的,才下车变同衙役颔首:“有劳。”

    衙役弓着腰,慌忙将几人迎进县衙。

    此刻县令正倚在屋内软榻上,一手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品茶,一边望着窗外雨幕,身旁娇娘捏肩斟茶,好一派泰然悠闲的模样。

    然而,他轻松闲适的姿态在三人踏进门的瞬间便消失无踪。

    县令猛地起身,快步上前躬身拜见:“潘家主、王家主、林家主,三位怎会冒雨前来?若有吩咐,派个侍从知会一声便是,该是我前去拜会几位才对!”

    县令名叫周化,说话间,脸上已满是诚惶诚恐之色。

    进来的三人中,那位老者是潘家家主,名潘大洪,高壮汉子是王家的王青健,最后那位女子,名林莲心,正是林家之主,别看她身为女流,却将林家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她接任家主之前,林家还稍弱于另外两家,现在却是并驾齐驱,分不出高下了。

    整个嵩县都在他三家的把控之中,三足鼎立,倒是少了些纷争。

    本以为三家能一直相安无事下去,波澜却骤起,赢州居然成了厉王的封地。

    在打听到厉王不过是个未满二十的毛头小子时,三人悬着的心便落了地。

    正如雁萧关所想,此地天高皇帝远,三家势力盘根错节遍布赢州,就算来人是皇家贵子,也未必能撼动他们分毫。

    而当听闻雁萧关无意在嵩县争权夺利,他们更笃定厉王不足为惧,此后只随意打发家中下人,隔几日去通报一次厉王那边的消息便罢。

    直到得知厉王选在山下建造王府,还大肆砍伐山上树木、开垦田地,潘大洪在家中笑了好一阵,连着几日宴请王青健和林莲心,将此事当作笑柄反复打趣。

    他们三家在赢州扎根近百年,但凡能耕种的土地早已落入囊中。旁人或许不解,为何他们从未动过在山上开垦的念头,难道真是畏惧朝廷的占山法令吗?

    在大梁,山林川泽尽归朝廷所有,但各地门阀豪强势力庞大,常常私占山林。

    前朝时,为了限制这一乱象,朝廷专门出台占山法令,对豪强大族过度圈占山林的行为加以约束。

    到了大梁朝,占山法令愈发细致完备。

    法令明确规定,官员占山规模要依据品级而定,就算是最高品级的官员,占山也不得超过三顷,品级越低,所能占有的山林面积便相应递减。

    这样一来,朝廷便能遏制士族疯狂侵占山林的行径。

    而对于百姓,朝廷则宽容许多,甚至还鼓励百姓开垦山林荒地,前提是要向朝廷缴纳赋税。百姓辛勤劳作,将荒地变为良田,朝廷则从中收取田租充实国库,两厢得好。

    然而在天高皇帝远的赢州,占山法令早已成了一纸空文。

    因此莫说田地,就连山林也被三家豪族瓜分殆尽,山中山产带来的丰厚收益,本应按律上缴,可朝廷从未收到赢州送来的半分银钱。每次问责,地方官吏便哭穷推诿,总以“山林凶险,无人敢入,有去无回”为由搪塞。

    久而久之,朝廷鞭长莫及,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追究。

    自此三家行事愈发肆无忌惮,可他们为何从不轻易上山开垦田地?自然是三家经过教训。

    数百年间,他们早已摸透山脉脾性,采伐木材、挖掘矿产、采撷药材皆有章法,却从不敢轻易砍树垦荒,百年前有人行过此举,无论哪家,都招来了山神震怒。

    雁萧关开垦土地的那片山林,本是划归潘家名下,按国家律令,山地归属朝廷,如今赢州成了雁萧关的封地,山林自然也归其所有。

    潘家纵使心中不满,也找不到理由阻拦雁萧关在山上动土,只能暗自憋屈。

    得知雁萧关竟敢“冒犯山神”,他们只等着看笑话,而这场暴雨,也终于被盼来了。

    三人在县衙里仿若主人,比县令还更显自在,周化鞍前马后地殷勤伺候着。

    林莲心轻抿一口茶,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潘家主可算是等来了这场雨啊。”

    “此前数月,赢州风雨来去匆匆,这次却截然不同,据族中擅长观测天气的族人所言,这场雨恐怕得持续三五日之久。”潘大洪哈哈一笑——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不好意思,好不容易写好的,结果忘记发,我可能是被回来时的小意外吓傻了[笑哭][笑哭][笑哭]

    第138章

    潘大洪抚着长须, 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慢悠悠继续道:“这雨下得妙啊,那厉王年纪轻轻, 偏要坏了山里的规矩, 如今遭了报应,也怨不得旁人。”

    一旁的王青健猛地把茶盏重重搁在桌上, 长声笑道:“我倒要看看,他那刚建好的王府,还有那些流民的破屋子,能不能经得起山洪折腾!”

    周化心里直发怵, 小心翼翼问道:“三位家主的意思是?”

    林莲心指尖绕着鬓边发丝, 眼波流转:“周大人不必多问,只管瞧好戏便是。等这场雨过了,赢州该是谁的天下, 可就见分晓了。”

    话音落下,屋内响起一阵笑, 混着窗外渐急的雨声, 显得格外阴森。

    周化陪着笑脸,见他们笑的意味深长, 也不敢再多说话, 潘大洪却将视线又移向了他:“此番来此,是要提醒周大人一声。”

    周化连连点头:“是是。”

    潘大洪浑浊的目光紧紧盯着周化许久, 半响才开口:“周大人在嵩县做父母官也有些年头了,该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话音刚落,王青健也放下手中茶盏,在桌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如今厉王那边自顾不暇, 你这县衙可别闹出什么乱子。”

    林莲心转动着手中的翡翠指环,似笑非笑地补充道:“若是有人不懂规矩,坏了三家的事”

    她刻意顿住话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周化脸色瞬间煞白,连连作揖:“三位家主放心,卑职定当守好本分,绝不让外人乱了赢州的安稳。”

    做小伏低地将三人送走后,周化一回到屋内,便一屁股瘫坐在凭几旁,像是浑身骨头都被抽走了一般。

    方才强撑的笑意彻底消失,脸上只剩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惶恐,一旁伺候的美貌女子过来给他擦汗奉茶,周化瞥了她一眼,很快垂下眼皮,笑着接了。

    雨帘一刻不停息,似是天上破了个大洞,暴雨倾盆直泻而下,王府与军营皆被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灰蒙蒙的雨幕。

    这两日,雁萧关几乎未曾合眼,身上衣服早已湿透,又被他的体温焐干,反复数次后皱巴巴地裹在身上。

    他在流民安置的各个角落来回巡视,所到之处,流民们原本惶惶不安的眼神里总算多了几分踏实。

    虽说众人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但好在并未生出乱子。

    他走过最后一间草棚,只见流民们蜷缩在临时搭建的草皮子下,怀中的孩童似是被大人们的恐慌情绪感染,小嘴瘪着,眼眶泛红,一副欲哭未哭的模样。

    见他到来,草棚里负责照看流民的士兵立即大步迎上前:“王爷。”

    雁萧关目光扫过棚内,开口问道:“可还好?”

    士兵挺直腰板点头:“一切如常,吃喝皆有,晚间虽冷,众人挤在一处,倒也能撑得过去。”

    雁萧关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低沉:“若是衣物不够,去同瑞宁说,让他再找找府里有没有未用的避寒之物。”

    “是!”士兵领命退下。

    转过院子,雁萧关踏入被火把照亮的围墙边,大雨滂沱,火把的火苗在风雨中挣扎摇曳,光晕在雨水中忽明忽暗地跳动,将他的面容映得愈发冷峻。

    他还未及回到主院,一名士兵突然跌跌撞撞地冲进视线。

    来人浑身湿透,蓑衣上的雨水顺着衣角不断滴落,脚上的皮靴裹满泥浆,却止不住他脚步的急切。

    雁萧关见此情形,脚步猛地顿住,心瞬间悬起,莫非是山上出了问题?

    “王爷!山下……山下有动静。”士兵的声音混在蓑衣哗啦啦的滴水声里,带着难掩的急促。

    雨声嘈杂,旁人紧张之下一时都听错了,将“山下”听成了“山上”二字。

    “山上有动静。”有人重复,语带惊恐。

    这一声喊如惊雷炸响,连前院正在分发干粮的流民们都瞬间僵住。

    手中的粗陶碗“啪嗒”坠地,几名白发苍苍的老人慌乱地攥紧身边人的胳膊,牙齿止不住地打颤:“莫不是山洪要来了?”

    这一问,如火星坠入干柴堆,恐慌瞬间炸开,人群纷纷起立,营地陷入一片混乱。

    雁萧关双手死死攥紧,指节泛白,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下令转移。

    就在他刚要开口时,士兵却连连摇头:“不、不是!”

    他悬着的心刚落下半分,又被高高提起,厉声质问:“到底怎么回事?”

    “是有人往王府来了!”话音未落,雁萧关已大步冲向门口。

    雨幕浓稠如墨,远远望去,一行人马正顶着风雨艰难前行,暴雨之中火把无用,众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在黑夜里沉默前行,身影在雨帘中若隐若现,宛如一支静默的送葬队伍。

    雁萧关心想:“莫非是来给我们送葬?倒是来早了。”

    不怪他这么想,此地偏僻,除了那些盼着他倒霉的赢州豪强,还能有谁冒雨前来?

    就在他思绪翻涌时,身后的火把突骤然腾起,一道火光穿透雨幕。

    刹那间,来人最前一人的面容被照亮。

    只见那人披着鲜艳的大红色斗篷,斗笠下露出的半张脸莹白如玉,透着冷冽的光。

    紧接着,那人缓缓抬头,隔着雨帘与他对视,竟是明几许。

    雁萧关喉头滚动,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明几许牵着马,马匹鬃毛紧贴着皮肉,每一根毛发都在往下淌水,马蹄深深陷进泥浆里,每挪动一步都极难。

    这种状态是绝无法驮人的,明几许徒步而来,下半身的衣裤早已裹满厚重的泥浆。

    待行至近前,明几许一把扯下斗篷,内里的衣衫早被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轮廓,发丝湿漉漉地黏在苍白的额头上,却遮不住那双眼中狡黠的笑意:“我连夜远道而来,王爷不请我进去坐坐?”

    他明明站得笔直,可落在雁萧关眼中,单薄的身影却仿佛随时会被狂风卷走。

    雁萧关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指尖刚触到对方冰凉的手腕,一股寒意顺着窜上来,惊得他心口猛地一缩,这人竟还笑得出来!

    他来不及问询,立刻转头对匆匆赶来的绮华沉声道:“你带着他们去安置。”

    话音未落,又收紧了扶着明几许的力道,生怕稍一松手,这人就会瘫倒。

    雁萧关攥着明几许冰凉的手腕,几乎是半拖着人往内室走去。

    内室里,因他巡视归来总会湿透,瑞宁每次都会在他出门后准备好洗浴的热水,此时浴池亦是装着满满一池热水,正腾起寥寥白雾,氤氲水汽弥漫四周。

    雁萧关不由分说将明几许塞进池子里。

    明几许还没来得及开口调侃,便被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睫毛,望着雁萧关紧绷的下颌线,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老实待着。”雁萧关嗓音沙哑,扯过一旁干净的棉布扔在他身上,转身取来早已备好的干爽中衣。

    等他再回头时,明几许正懒洋洋地倚在池壁笑看着他,发梢滴落的水珠顺着脖颈滑进水里,溅起一圈圈涟漪。

    “还笑?”雁萧关皱眉,将衣物甩在屏风上,“若明日你发起高热,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明几许转身趴在池边,笑问:“如何不留情?”

    雁萧关一顿,沉声道:“当然是将你捆在床榻上,什么时候好,什么时候才准出门。”

    说罢,不等明几许再挑衅,他竟转身离开了房间。

    明几许轻笑一声,抬手抚向自己的面颊,喃喃自语:“莫非是这段时间赶路,让我憔悴得很?往日见着我就挪不开眼的莽夫,居然开始对我视而不见?”

    雁萧关却不知他在房里暗自揣测,径直走进主院的小厨房,匆匆让人送来了姜片与红糖。

    他守在灶台边,利落地煮起了姜汤,火苗舔舐陶锅,水汽蒸腾将屋外雨夜寒冷熏的一点不剩。

    直到熬出满满一大碗浓浓的姜水,雁萧关才端着碗快步返回。

    推门而入时,明几许正裹着新换的中衣坐在榻边,发尾还滴着水,见他进来,明几许勾起唇角又要开口,却被雁萧关径直将碗递到嘴边:“趁热喝。”

    明几许嘴里调笑的话被堵在了嘴里,滚烫的姜水蒸腾着热气扑面而来,他睫毛轻颤,仰头望着雁萧关垂眸时落下的阴影,忽然觉得对方紧绷的眉眼甚是俊朗。

    “烫”他含混地偏头。

    雁萧关蹙眉:“你怎么比小时候的陆从南还娇气?”

    好在他早有准备,拿起碗里的勺子,舀起一勺姜水送到嘴边猛力吹了吹。

    他的动作落在了三人眼中,陆从南知晓王府来人,匆匆从军营赶了回来,正好与将来人安置好的绮华撞上,两人便结伴来寻雁萧关。

    见到此般场景,陆从南唇角抽了抽:“这是将明少主当成了小孩子哄吧?当年我风寒,他就是这么照顾我的。”

    绮华神情却是一滞,待听到他的话才向他看过去,眼神一言难尽。

    看他居然还要进去,绮华一把拉住了他,将人匆匆扯走了。

    屋里两人丝毫不觉外面的动静,姜水下肚的瞬间,辛辣的滋味顺着喉咙烧进胃里,明几许呛得眼眶发红。

    他正要开口抱怨,却瞥见雁萧关袖口沾着的泥浆,那是方才拽他时蹭上的。

    “发什么呆。”雁萧关抽回手又送来一勺姜水,不给明几许说话的机会,一口气将一大碗姜水全灌给了他。

    将碗重重搁在矮几上,他又拉过床上棉被,将人裹紧:“喝了姜汤要发汗,才不会伤寒。”

    说完,他转身拿起姜碗,迈步离去。

    门扉合拢的瞬间,明几许望着摇曳的烛火,低低笑出了声,他早已习惯寒冷浸骨的滋味,此刻窝在暖烘烘的棉被里,却并不觉得难受。

    甚至,他眷恋地将面颊在柔软的锦被上蹭了蹭,或许自己出现在雁萧关面前时,模样狼狈至极,可现下,他舒服极了。

    心中多番谋算在暖意里没了影踪,明几许渐渐放松紧绷的脊背,将脸更深地埋进带着皂角香的锦被中。

    烛火将熄未熄时,他嘴角噙着笑,在温暖中沉沉睡去。

    檐角雨珠坠落,砸出清脆声响,却扰不散他舒展的眉梢。

    雁萧关回来时,他早已睡熟,看见他湿着的发,无法,他又只得任劳任怨的拿起帕子,细细为他擦干。

    一番动作下来,明几许居然都未曾醒来,看来是一路累坏了。

    雁萧关看着他好梦正酣的模样,几日的疲累也跟着涌上来,他将人往里搬了搬,自个大喇喇往他旁边一躺,也睡了。

    第二日,晨光初露,其他人便匆匆赶来。

    于是,众人干脆齐聚议事厅。

    明几许倚坐在凭几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慢悠悠地开口说起此番前来的缘由:“还在元州时,因王爷将买韩翼手下的海盗势力连根拔起,他恨王爷可是恨得牙痒痒,就等着你去元州好寻机报复呢!”

    他轻抿一口热茶,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谁能料到,王爷没去元州,反倒是直接来了赢洲。”

    说到此处,他话音顿了顿。

    官修竹看了一眼雁萧关,率先笑道:“还得多谢明少主的海盗图。”

    明几许的目光从雁萧关舒展的眉眼上一扫而过,放下茶盏,指尖叩了叩桌面:“买韩翼气不过,无论如何都想要报复,却被琐事缠身脱不开身。”

    “他手下那些狗头军师又忌惮王爷的威名和神武军的战力,竟想出了个馊主意——想用美人计迷惑王爷,再伺机杀了王爷,以报心中之恨。”

    他挑眉扫向众人,眼底泛出笑意:“他们的消息倒是灵通,还打听到王爷在天都虽顶着个风流名声,实则片叶不沾身。”

    说到这里,他一手撑住下颌,歪头瞧着雁萧关说道:“与天都不同,交南可是有结契兄弟的习俗。那些人猜来想去,居然得出了个王爷好男风的结论,硬是将这美人计的差事塞到了我头上。”

    闻言,议事厅内响起高高低低的惊呼声。

    在场神武军的队主,不约而同想起了那时在顺州水军军营外的猜测,眼底顿时泛起惊悚之色。

    再一看明几许那比女子还动人几分的面孔,一时之间居然觉得若雁萧关是以这样的男子结契,倒也……还好吧……

    雁萧关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差点将口中茶水喷出来,好容易强行咽下去,却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他抬眼瞪向明几许,正对上对方眼底肆意的调笑,想要开口反驳,喉间却只溢出几声闷咳。

    明几许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收回视线时指尖还转了转空茶盏,语气散漫道:“这不,军令难违,我不得不来。”

    说罢还摊开双手,一脸无奈的模样。

    众人瞧着他眉眼间藏不住的笑意,再想想还在元州等着“美人计”奏效的买韩翼,只觉那些人当真是些糊涂蛋,不知眼前人正是与雁萧关合谋捣毁交南最大海盗团伙的关键人物不说,竟还妄图借他之手杀雁萧关,实在荒唐至极。

    好不容易平复下呛咳,雁萧关却发现早已错过了反驳的时机,心底憋着股气,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就这么乖乖来了?”

    明几许唇角笑意更深,眼尾微扬:“知我者,王爷也。”

    他端起茶盏,垂眸轻抿一口,再抬眼时神色已归于平淡:“我的……”

    他的话不易察觉的顿了顿:“我的妹妹还在买韩翼手中,不能明目张胆反抗他的决定,可那出这馊主意的人,我当场便杀了。”

    他哼笑一声:“总不能我来受苦,他却凭几句话捞尽好处。”

    话音落下,厅内众人悚然一惊。

    雁萧关眉头紧锁:“那买韩翼就不怀疑你?”

    明几许低笑一声:“恰恰相反,他反倒觉得我这般不藏着掖着、当面报复的性子,深得他心,如今对我更信任了。”

    他语气平淡如常,可厅内众人望向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带上了几分畏惧,能当机立断手刃献策之人,这份果决狠辣令人心惊。

    明几许恍若未觉周遭异样,随意把玩着手中茶盏,至于雁萧关却是早习惯了他这般雷厉风行的性子,神色未改,只抬手轻敲桌面示意众人回神。

    雁萧关目光扫过议事厅外隐约晃动的人影,转头看向明几许:“我看你带了不少人来。”

    明几许闻言扬起眉梢,眼底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过了一夜,王爷难道还没将人……”

    话音戛然而止,指尖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杯沿,故意吊人胃口。

    这人是逼不得的,雁萧关不知从哪生出的笃定,竟坦然点头:“是还未清查他们,请明少主详细说说?”

    明几许却故意不接话,扬声朝门外喊道:“绿秧!”

    门外原本百无聊赖晃悠着的绿秧闻声探出头,清脆应道:“哎,少主。”

    明几许抬了抬下巴:“将人带上来。”

    绿秧脆生生应了句“好嘞”,转身小跑着去了,脚步声在回廊上渐渐远去。

    不多时,脚步声由远及近,绿秧领着几人踏入议事厅。

    明几许倚在凭几上,指尖敲了敲案几,漫不经心道:“王爷可知夷州与赢州接壤,我来赢州前,特意回了趟夷州。”

    他扫过被绿秧领过来之人略显拘谨的神色,轻笑一声:“这些人原是朝廷官员,犯了事被流放到交南,运气好,活下来了,倒个个有些真本事。有擅农业的,有精于治水的,还有几个能工巧匠。”

    厅内众人露出惊讶之色,雁萧关眸光微动,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

    明几许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继续道:“他们嫌夷州蛮荒,我是蛮人血脉,不愿为我做事,换作旁人,怕是早动了杀心,可我懒得动手,此次想起他们,觉得这些人留在夷州也是埋没。”

    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雁萧关身上:“治水那位,我专程跑了一趟夷州偏远村落,同他说了赢州之事,他们不愿帮我,却未必不肯帮朝廷册封的王爷。”

    说罢,冲雁萧关挑眉一笑:“王爷这赢州,往后怕是要热闹了。”

    雁萧关望着明几许眼底若隐若现的狡黠,喉头滚动,片刻后溢出一声低笑:“多谢你这份心思。”

    他的目光扫过厅内局促而立、满面沧桑的旧朝廷官员,又落在明几许随意搭在凭几上的手:“无功不受禄,你想要什么?”

    明几许闻言挑眉,身体前倾逼近雁萧关,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调侃:“王爷这话可就生分了。”

    话音未落,他忽地伸手拍向雁萧关的肩,掌心大剌剌地搭在对方肩头没收回。

    周遭神武军队主齐刷刷投来目光。

    “我不过借花献佛送个人情罢了。”明几许的眼神似笑非笑地将雁萧关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在众人屏息间故意停顿。

    一旁的队主们面面相觑,突然纷纷露出了然的神色,几个胆大的你给我递个眼色,我还你一个表情,挤眉弄眼间仿佛已参透了什么隐秘。

    明几许慢悠悠开口:“我暂时还未想到,待得我有需要,自会同王爷交代。”

    雁萧关微微一怔,旋即颔首承诺:“成。”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雁萧关将目光转向人群中那位治水之人:“听闻先生在水利之道上造诣颇深,不知对此次山上、河道水患,可有见解?”

    被点到之人微微躬身,沉声道:“王爷,草民在来的路上已见得河道淤塞严重,且此段河道未修建堤坝,若不及时整治,再过两日,雨势不歇,怕是……”

    “光说不练假把式,不如现在就去河边看看。”明几许单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插话,不等人回应,便已起身朝门外走去,“正好让各位开开眼,瞧瞧咱们这位治水先生的真本事。”

    众人心急如焚来到河岸。

    浑浊的河水裹挟枯枝败叶奔涌而过,水面几乎漫过堤岸,那位名为张江的治水先生蹲下身,仔细查看土质与水流走向。

    片刻后,他起身道:“王爷,此时贸然建堤并非良策,但河道需深挖拓宽缓解此次水患,待雨歇后再修建几座水闸调节水量。”

    他躬身请示道:“草民在朝为官时,曾主持修建过类似工程,若能调用足够人手和材料,三个月内可初见成效。”

    雁萧关神色一喜:“建好后,日后我们是否便可不受水患所扰?”

    张河显然对自己的本事很有底气,片刻不犹豫:“是。”

    第139章

    接着, 张河站起身,仰头望了望翻涌的云层,他不仅善治水, 也擅长观测天气变化。

    片刻后, 他神色笃定道:“再过一日雨势便能停歇,之后可立即动工。”

    众人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 当即决定趁此间隙观察山间水势,反正全身早已湿透,也不在乎再多淋片刻雨。

    一行人登上山头,负责注意山势的神武军浑身湿透, 早成了落汤鸡。

    雁萧关挨个拍了拍他们的肩头以示鼓励, 随后便由张河领着众人探查各处水流方向。

    张河显然是此道老手,每到一处,他便蹲下身子丈量地势、标记走向, 而其他人只能在旁看着。

    整整一日,他们才将这片山头走遍。

    末了, 张河走到雁萧关面前禀明:“河道拓宽挖深不难, 只是这山上……”他指向眼前一片光秃的陡坡,“每逢降雨, 泥沙俱下, 即便清理了河道,仍会反复淤塞, 更易引发山体滑坡,想要根治水患,这土地问题着实棘手。”

    众人一时都立在山头,皱眉沉思。

    忽然,一道声音响起, 也不知是谁的肚子跟着"咕噜"叫了一声。

    雁萧关按住饥饿的腹部,当机立断道:“先回府,再从长计议。”

    回到王府后,众人纷纷洗刷换衣。

    瑞宁端上热气腾腾的面条,待呼噜几口下肚,暖意才总算从胃里漫到四肢,紧接着每人手边又送上来了一碗姜汤。

    姜汤驱寒暖胃,是应对湿冷的良方。

    明几许盯着手中的姜汤碗,神色阴晴不定。

    反观雁萧关,他仰头一饮而尽,比喝酒还痛快,喝完后他抹了把嘴,转头瞧见明几许满脸嫌弃,不由侧过身催促:“快喝,府里厨子的手艺可比我强多了,昨晚我煮的你都喝了,还怕这碗?”

    “昨晚的姜汤是你煮的?”明几许挑眉。

    雁萧关连忙点头,又探手摸了摸碗壁:“凉了就没效果了,赶紧的。”

    见对方仍在犹豫,他忽然瞥向一旁喝完姜汤正龇牙咧嘴的陆从南,扬声唤来瑞宁,让他取来些蜜饯。

    “这蜜饯用蜂蜜腌制,好吃着呢,最能压怪味。”雁萧关将蜜饯碟子推到明几许面前,哄小孩似的说道,“喝完含一颗,保准不难受。”

    他浑然未觉自己语气亲昵,更没留意明几许望着他时,眼底忽明忽暗的神色。

    旁边还有陆从南这个愣头青,他打从一开始就对明几许毫无戒心,几番相处下来更是亲近,这会儿他眼巴巴凑过来,笑着讨要蜜饯:“明少主,我也想吃。”

    明几许抬手将蜜饯盒拢到自己身前,眼尾含笑瞥了他一眼,掀开盒盖,在蜜饯堆里挑出一枚最大的递过去。

    陆从南喜不自胜接过:“谢谢明少主!”

    他赶忙将蜜饯含进嘴里,还高兴地看了雁萧关一眼。

    雁萧关瞧着他没出息的模样,没有多说,只转头盯着明几许,眼神里满是催促。

    明几许这才端起碗,仰头将姜汤喝了,又捏起枚蜜饯含住,神情舒展。

    果然如张河所言,雨势渐渐停歇,虽说云层未散,但看天色确实不似要再落雨的样子,众人奔波整日,见事情不急在一时,又已入夜,便准备各自散去歇息。

    收拾完残局,瑞宁犹豫着上前禀道:“王爷,府中院子都安置了百姓,剩下的地方也腾出来给明少主的随从住下了……”

    他面露难色:“实在腾不出空房给明少主。”

    陆从南接话:“既如此,昨夜明少主睡哪儿,便还安置在哪儿呗!”

    瑞宁尴尬地看了眼雁萧关,低声道:“可昨夜……明少主是睡在王爷院子里的……”

    这话一出,本要离去的众人脚步齐齐一顿,脚下不自觉放慢,个个竖起耳朵。

    雁萧关向来醒得早,今日一早,他在明几许睁眼之前就已起身,酣睡了一整晚的明几许醒来之时只觉神清气爽,全然没意识到昨夜竟与雁萧关同卧一榻,此刻见众人神色微妙,饶有兴致地回望过去。

    雁萧关神色如常,干脆利落地应道:“成,那就让他与我睡一处。”

    瑞宁皱着眉提醒:“可王爷房里只有一张榻……”

    “无碍。”雁萧关随意挥了挥手,语气自然,“昨夜我便是与明少主睡在一起的。”

    话音落下,他又补充道:“再给我房里多备一套洗漱用具便是。”

    瑞宁见他主意已定,只得应声退下。

    雁萧关浑然未觉这番话已震得在场众人僵在原地,就连明几许也微微一怔,目光幽深地盯着他:“王爷是说,昨夜我与王爷睡在一起?”

    “是,怎么?”雁萧关眉峰轻蹙,“明少主不许与人同卧?”

    明几许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确实不喜,不过若是王爷,却也无碍。”

    闻言,雁萧关这才舒展了眉头,神色重新恢复平静。

    夜幕低垂,烛火在寝房内摇曳出细碎的光影,雁萧关躺在榻边,明几许则卧于内侧,两人皆是腰背挺直地躺着。

    明几许身上裹着厚实的锦被,而雁萧关仅半搭着一方薄薄的锦缎。

    府里能御寒的物件,早都送去给百姓,不然百姓若靠硬撑冻雨,等水患过去,怕也要染上风寒。

    暖意从被中漫上来,明几许侧头看向身旁人身上薄薄的锦缎,询问道:“你这样受得住?不如与我同盖这床锦被,足够大,装得下我们两人。”

    明几许的手刚要掀开被角,便被雁萧关牢牢握住。

    雁萧关摇头:“不冷,我盖锦被反觉燥热。”

    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明几许在交南原住民之中算高挑身形,可在雁萧关面前却矮了不少,连手掌都小巧许多,轻易便被雁萧关整个包裹住。

    手背传来的温度滚烫,明几许指尖无意识地轻动,雁萧关只觉掌心泛起一阵酥痒,触电般抽回手。

    他猛地掀开锦缎,只着中衣坐起身,喉间溢出一声咳嗽:“我去喝杯水。”

    明几许懒洋洋侧头,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匆匆起身的背影,唇角笑意愈发明显。

    待雁萧关喝完半盏茶回来,喉间的燥意方才消退几分,却没再躺回榻上,只坐在床边,目光瞥向明几许。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烛火噼啪作响的寂静。

    雁萧关被这沉默压得不自在,率先打破僵局:“今日看那秃坡,实在头疼。”

    他显然还在愁山上的土地怎么整治。

    明几许唇角勾起一抹轻笑:“早在元洲,我便听闻王爷在开垦荒山,巧了,我们蛮族的土地都在山上,倒有些法子。”

    “什么办法?”雁萧关瞬间来了精神。

    “泥土流失,不过是因为树被砍光了。”明几许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虚画几道,“在山上种树,以根固土便是。”

    “可种了树,哪儿还有地用来耕种?”雁萧关闻言垮下脸。

    “谁让你满山都种?”明几许无奈地摇摇头,“我们山里开垦土地,可不是顺着山势斜着挖。”

    “不这样,那该如何开垦?”

    明几许挑眉,眼中闪过狡黠:“自然是以重梯作垄,减缓坡度,再在垄间挖出沟渠,让流水顺着渠道走,便冲不走土地。”

    他又道:“田垄间种上作物,修成的梯田一层叠一层,像阶梯似的,田垄边则种树,既能固土,又能把地分成小块,打理起来方便得很。”

    说罢,他盯着雁萧关发亮的眼睛,忍不住又补了一句:“怎么样?信不信我?”

    雁萧关哪里有不信的道理?他立刻翻身下床,摸出纸笔铺在案几上,催促明几许细细说。

    烛火昏黄,映着两人凑在一处的身影,明几许边说,雁萧关边将梯田的层叠结构、沟渠的蜿蜒走向一一勾勒在纸上。

    夜色渐深,案头堆满揉皱的草稿,烛泪滴了又凝,直到更鼓敲过三更,明几许早已困得眼皮打架,迷迷糊糊间只觉身侧下陷,雁萧关轻手轻脚地挨着自己躺下,下一秒便坠入沉沉梦乡。

    而在另一边,明几许带来的几个手艺人都被安置在一座院子里,瑞宁抱着府里绣娘赶制的衣衫,快步踏进院落。

    张河最先注意到他的身影,下意识便要行礼,昔日他身为朝廷官员,却因罪流放,在夷州不过是朝不保夕的戴罪之身,如今凭着一身本事为雁萧关效力,虽勉强算王府门客,却仍带着几分拘谨。

    瑞宁眼疾手快拦住他,将叠得齐整的衣衫递过去:“王爷特意吩咐为诸位先生备下新衣,还望莫嫌简陋。”

    张河枯瘦的手指触到布料的刹那,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自流放到交南,他早已记不清上次穿这般柔软齐整的衣裳是何时。

    他身后几人也红了眼眶,有人别过脸偷偷抹泪。

    待众人换好衣裳从屋内走出,瑞宁笑了笑,褪去沾满泥污的旧袍,束起散乱的长发,眉眼都被衬得带上了丝从容气度,倒真有了几分能人的风范。

    “先生这一身,与先前判若两人。”瑞宁语气里满是赞赏,“往后在王府,王爷宽厚,不必拘着礼数。”

    话音未落,张河突然转身对着主院跪了下去,额头重重触地:“王爷不弃罪臣,张某愿以余生所学,为赢州倾尽一身绵薄之力。”

    身后几人齐声应和,字字铿锵。

    瑞宁满意的笑了。

    次日天还未亮,雁萧关便攥着卷好的图纸匆匆出了房门,议事厅里,众人围在长案前展开图纸,层层叠叠的线条间,梯田如天梯蜿蜒而上。

    张河两眼放光地看着图纸:“妙!妙啊!若按此图施工,还可在山上低洼处修筑堤坝,既能利用洼地蓄水,缓解汛期压力,又能灌溉农田,当真两全其美!”

    他激动得来回踱步,袖口扫过案几上的茶杯,险些将茶水泼洒出来。

    激动的何止是他,雨一停歇,海风便将残余的乌云吹散,阳光迫不及待地洒向地面,百姓们纷纷回到村落,着手收拾被暴雨肆虐过的房屋。

    掀翻的草皮子屋顶、浸湿的被褥,面对满是狼藉的家园,众人并未气馁,邻里间相互帮衬,抬木头、清淤泥,干得热火朝天。

    与此同时,在明几许的帮助下,游骥带领众人依照他的想法重新规划土地。

    明几许带来的善农能人也派上了用场,指挥着人用绳索、木桩划分区域,自己则亲自标记坡度走向,整个山头一派忙碌景象。

    百姓们收拾好房屋后也没歇下,几日暴雨过后,田间小麦虽勉强扎根,却已奄奄一息,吴老独木难支,便领着神他们挨个为麦苗培土固根。

    作为出谋划策的关键人物,明几许虽给人高不可攀之感,仍有不少人壮着胆子拉着他问东问西。

    他居然也没将人撵走,带着绿秧穿梭在人群中,不时停下脚步指点一二。

    雁萧关也没闲着,亲自带着一群精壮汉子,在张河的指导下清理河道。众人手持锄头、木锹,一锹锹挖出淤积的泥沙,再用独轮车运至远处,汗水浸透衣衫,泥水溅满全身,却无一人喊累,毕竟雁萧关始终身先士卒,与众人并肩劳作。

    河道清理的同时,张河已在山上挑选出几处低洼且地势稳固的地方,着手筹备建造蓄水池。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在众人齐心协力下,河道很快便清理完毕。

    随着河道疏浚、水源得到妥善引流,山里的小麦渐渐复归生机勃勃,只是将坡田改造成梯田,还需等小麦收获后才能动工。

    不过也快了。

    最难的问题已然解决,众人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不再心急火燎,待手头能忙活的杂事全部收尾,整个王府都沉浸在难得的休憩氛围里。

    王府中,因连日操劳,众人身上的衣衫或多或少都添了磨损。

    绮华与赫宛宜被雁萧关拦着不许去干重活,便安心留在府中操持后勤,闲暇时,她们就带着一众女眷,坐在廊下飞针走线,为众人缝制新衣、修补旧衫。

    院中穿堂风掠过竹帘,伴着布料窸窣声,倒也一派祥和。

    正窝在绮华膝头打盹的眠山月,脑袋猛地往下一沉,险些栽倒。

    绮华眼疾手快将它捧起,嗔笑道:“小心些,又犯困啦?”

    自从发现眠山月能说人话,绮华更把它当幼童般宠爱,而眠山月本就心性单纯,两人愈发亲昵。

    往常得了这般温柔哄劝,眠山月早该扭着身子撒娇了,可此刻它乌溜溜的眼睛却瞪得浑圆,眼底先是诧异,转瞬又化作怯意,犹豫片刻后,仓促展翅一飞,寻了个方向很快消失不见。

    第140章

    绮华也没多在意, 自来到赢州后,眠山月成日憨吃傻玩,这次它肯定又是想去哪处玩了, 周围都是自己的人, 也都不会伤着它,她不必过多忧心。

    殊不知, 这次眠山月根本不是去玩,而是满头大汗、欲哭无泪地去寻雁萧关。

    这段时日实在太过安逸,自从来了瀛州,雁萧关整日忙于杂事, 渐渐疏忽了对它的管束。

    平日里王府上下好吃好喝地供着, 谁都知道它是雁萧关养的宝贝雀儿,连厨房的厨子见到它,都要偷偷塞块糕点。

    眠山月也真就当自己是只无拘无束的小鸟, 连系统界面都许久未曾打开过。

    系统曾提示过它,只是提示响起时, 它或许正在打盹, 又或许正与人疯玩,根本没留意。

    直到今天, 在气氛正好, 正适合它昏昏欲睡时,耳边冷不丁响起了倒计时, 还是只有它一鸟能听见的刺耳声音。

    突如其来的声响,差点把它的魂都惊飞了,拉开噪音源一看,登时如遭雷击。转眼间,它便扑棱着翅膀, 堪称连滚带爬地到处寻找雁萧关。

    眠山月在王府里上蹿下跳,找遍了书房、膳房,甚至马厩,都不见雁萧关的踪影。

    平日里知晓雁萧关行踪的陆从南恰巧也不在府中,它急得像只无头苍蝇,索性振翅冲向府外。

    没飞多远,便瞧见明几许正倚着一棵粗壮的古树喝水,绿秧不知被派去何处办事,只剩他孤身一人,慢条斯理地望着不远处忙碌的人群。

    见眠山月羽毛凌乱、眼神惊恐,明几许抬手拦住这只慌不择路的雀儿:“跑这么急?”

    他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聪明的鸟儿,还会说人话,他当然有兴趣。

    眠山月知道自己能言的秘密瞒不过此人,当即带着哭腔扑过去:“我惹大祸了!必须立刻找到宿主!”

    它急得直跺脚,尾羽跟着乱颤。

    听到“宿主”二字,明几许眸色微暗,瞬间知晓它说的是何人,却并未追问,反而温声安抚:“别急,我带你去寻他。”

    说罢整了整衣袍,朝着后山走去。

    此时的雁萧关正带着神武军在山头勘测水流。尽管蓄水池的选址已确定,但山上的水脉走向错综复杂,勘测工作远比想象中艰难。

    一行人累得瘫坐在林间空地上,即便在凉快的老林,汗水也早已浸透衣袍,紧紧贴在脊背上。众人沉默着喝水、啃干粮,抓紧每分每秒休息,连说话的力气都不愿多费。

    突然,雁萧关耳尖微动,望向不远处传来稀稀疏疏脚步声的方向。

    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他警惕起身,便见明几许拨开灌木丛走来。

    还未等他开口询问,明几许已不着痕迹地拉住他的衣袖,将他往旁侧带。

    雁萧关满脸困惑,却也没挣扎,任由对方领着自己走到四下无人处。

    殊不知,在他们身后,方才还没了力气的众多神武军纷纷提起了精神,朝他们看了过来,见他们行到无人之处,再看不见身影,纷纷露出个奇异的神情。

    明几许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抬起手。

    这时,一直躲在他袖中的眠山月“扑棱”探出头,哭唧唧地扑到雁萧关肩头:“宿主快看看,系统又发任务了!”

    “系统?”雁萧关先是一愣,下意识盯着眼前的小雀——这小家伙不就是系统本体吗?下一秒他才反应过来,急忙打开系统面板。

    界面上,刺眼的倒计时正飞速跳动。

    而早在十日前便发布的新任务,此刻正静静躺在消息栏里:【入秋前将山上土地水利修建好,完成奖励“围沙成田”手册一份】。

    雁萧关瞳孔骤然收缩,这才惊觉,连日奔波竟让他彻底忘了自己身负系统一事。

    他直勾勾盯着“围沙成田”四个字——这不正是眼下最急需的东西吗?

    再看倒计时已逼近尽头,几乎来不及多想,他指尖按向“接受”那处。

    就在倒计时归零的最后一刻,界面终于弹出确认提示。直到这时,雁萧关紧绷的脊背才骤然放松,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神经松懈下来,他这才想起明几许还站在一旁,回身便撞进对方饶有兴致的目光里。

    明几许正抱臂斜倚在树干上,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漆黑的眼眸像淬了墨的钩子,直勾勾盯着他方才触碰虚空的指尖。

    系统升级后,系统面板只有身为宿主的雁萧关和系统本体的眠山月能见到。

    可他方才对着空气凝神,指尖在空中虚点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生疑。更别提眠山月方才慌乱间脱口而出的“宿主”“系统”“任务”,字字句句都透着玄机。

    明几许缓而又缓地挑高眉尾,忽然轻笑出声:“王爷方才可是在与哪方神仙对话?”

    说着,他慢慢走到雁萧关身边,屈指弹了弹眠山月因他的话而炸起的尾羽上:“还是说,秘密都藏在这小家伙的肚子里?”

    雁萧关身体僵在原地,紧闭着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肩头的眠山月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满心懊恼自己的莽撞。

    可很快,它又提起精神,反正这人已经知道自己会说话的秘密,再多透露些也无妨。

    更何况,它小小的脑袋里总有种敏锐的直觉,上一个世界宿主对它的警惕与戒备,这一世雁萧关对它的纵容都证明它的直觉总是对的。

    明几许莫测神情下始终无害的本心,让它笃定眼前人无害。

    它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水润润地望着明几许:“我、我就是系统!”

    雁萧关没有阻拦。

    见状,明几许垂下的眼睫间闪过一丝笑意,抬手轻轻捧起眠山月:“系统是何物?很厉害吗?”

    这一问,瞬间让眠山月得意起来:“当然厉害了!当初风靡天都的肥料法子,就是系统奖励给宿主的,还有那能治天下疫病的大梁朝防疫手册,也是我给的。”

    它挥着翅膀拍了拍胸脯。

    明几许唇角勾起:“这么厉害?”

    “当然!刚刚任务的奖励是‘围沙成田’之法,要是宿主完成了,赢州满地的沙都能变成良田!”眠山月说得有模有样,虽然自己也似懂非懂。

    看着眼前对自己毫无戒心的一人一鸟,明几许唇角噙着笑,心底却暗自思忖:太没心眼,竟大大咧咧地把秘密和盘托出,也不怕自己心怀不轨。

    好在,他确实无意加害,只是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如他这般随性洒脱,对旁人梦寐以求、趋之若鹜的东西,也能视若敝履。

    他的诞生自始至终都裹挟着层层算计,尚不知温情为何物时,便已在山间为活命拼尽一切,摸爬滚打数载,才知晓每月前来取血饲养灵蛇的女子竟是自己的师傅。

    而师傅的所作所为,皆源于生母下达的命令。

    得知真相那日恰逢年节,蛮人虽生活困苦,却比汉人更重视节庆,山间处处热闹非凡。

    他独自枯坐在圣地最高的山头,垂眸望着山下的欢腾景象,既未失态崩溃,亦未显露出半分痛苦。

    那些情绪仿佛早已被山头的冰雪尽数封印,他异常清醒地回顾着短暂的一生,而后以一种近乎冷漠的姿态,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弑父、掌控赢州、撑起族民的未来,他严丝合缝地执行着那个女人的计划,将每一步都走得滴水不漏。

    阴谋算计贯穿始终,就像他的母亲,也像他自己。

    初入天都,当他第一次见到雁萧关时,对方身上耀眼的光芒几乎将他灼伤。

    那一刻,他的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可在他满是黑暗的人生里,从未体会过爱意为何物。

    面对这份炽热,心底滋生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如此热烈的人,定然是因为没有见识过黑暗。

    若是跌下深渊,他还能做到那么耀眼吗?

    此后,他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却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每一次交锋都在他心底掀起他的惊涛骇浪,无数阴暗的念头在其中翻涌不息。

    最后,他承认自己失败了,眼前这个人不会沉沦在黑暗与自己为伴。

    既如此,他只能爬上去,迎接对方炙热的光芒。

    他也会护着这份让他满是冰雪的世界重见天日的曙光。

    雁萧关并不清楚眼前这人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看着对方眸底情绪翻涌,心里直觉不太喜欢。

    他走过去,一把抓起眠山月,点了点它的额头,说道:“这次就暂且算了,下次可别耽误了正事。”

    眠山月自知理亏,蔫蔫地点了点头。

    雁萧关到底还是宠着它,只是随口批评了一句,便将它放开,说道:“去吧,回去玩。”

    眠山月高兴极了,在雁萧关身边挨挨蹭蹭了好一会儿,又在两人头顶盘旋了几圈,才朝着山下飞去。

    它刚飞出去不过几丈远,“咻”的一声,雁萧关和明几许两人同时抬头,只见一支箭矢直直地朝着眠山月射去。

    两人几乎同时出手,雁萧关腰间的刀鞘飞了出去,明几许掌心的短刃也如闪电般袭去。

    就在那箭矢即将射进眠山月身体的瞬间,刀鞘和短刃及时赶到,准确地将箭矢击飞了出去。

    眠山月这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吓得浑身发颤,扑腾着翅膀在空中慌乱打转,它惊魂未定,哪还敢继续往下飞,猛地一个转身,径直撞进离它更近的明几许怀里,抖如筛糠地哭唧唧起来。

    雁萧关神色骤冷,下意识侧身挡在明几许身前,目光如刃般刺向远处,林间树影晃动,几道身影若隐若现——

    作者有话说:我知道短小,尽力了[亲亲][亲亲][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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