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150

    第141章

    瞥见林间晃动的人影时, 雁萧关第一反应便是赢州三姓豪强动了杀心。可念头刚起,他便推翻了这个猜测,自踏入赢州, 三姓豪强始终作壁上观, 摆明了坐等他自生自灭。

    更何况他尚未触及对方利益,对方此时断然不会贸然出手。

    那么, 这群暗箭伤人之徒究竟从何而来?

    正思索间,身后的明几许收回视线,沉声道:“是常年在山中生活的蛮汉混血山民。”

    “混血?”雁萧关眉头微蹙,面露疑惑。

    明几许微微颔首:“此番勘测, 怕是误闯了他们的领地。”

    不等他多解释, 前方的人影突然从树间荡了过来。为首的山民手脚如猿猴般矫健,借着藤蔓凌空飞掠,落地时手中削尖的木矛直直指向雁萧关咽喉。

    此人肤色黝黑, 眉骨高耸,眼如鹰隼, 右耳垂着兽骨坠饰, 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怒吼:“滚,这里是我们的地方。”

    后方数人接二连三落在他身后, 身形都精瘦几了, 赤着脚踩在地面悄无声息,有的嘴凸, 有的眼凹,还有的鼻子硕大几乎占了整张脸,个个模样奇异至极。

    当雁萧关的视线落在他们面上时,山民眼中瞬间染上淬毒般的厌恶。

    就算他很快移开视线,所有人手中也都紧握着竹制弓弩和削尖的木矛, 目光警惕又愤恨,虎视眈眈地盯着雁萧关两人。

    雁萧关不欲与他们生事端,眸光微敛,护着明几许后退半步,抱拳沉声道:“不知此地乃是诸位的领地,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见对方并未放下兵器,却也没有立刻动手,便带着明几许缓步退远。

    直到他们似乎退到一条边界线外,山民们确认入侵者离开领地,才如潮水般隐入密林,可身上若隐若现的视线,让雁萧关确定他们仍在山民的监视之中。

    回到歇息处时,雁萧关面色早已恢复寻常,众人并未察觉异常。

    抬头看了看天色,暮色渐浓,雁萧关便干脆带着众人下山。

    下山途中,明几许望着天边火烧云,缓声解释:“赢州与夷州百年前本是蛮民属地,汉人则被视作奴隶,蛮汉混血既不被蛮民接纳,又遭汉人厌恶,只能遁入深山。”

    “后来,赢州汉族官员势大,为减少蛮汉争端,下令强制通婚,混血便成了两族冲突的牺牲品。”

    “再后来,明齐行平定赢州,蛮民地位骤降,混血更是在夹缝中艰难求生。”他顿了顿,唇角扯起一抹冷冰冰的笑意,“在蛮民汉人看来,混血含有外族血脉,自出生便不受待见。”

    见他说得事不关己,雁萧关却顿下脚步,看向了他。

    明几许望着远方,语气平淡:“山民生活不易,不知是否真是天也容不得他们,蛮汉混血大多生得奇形怪状,连下山采买都得避着人,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被欺压践踏是常有之事,甚至连性命……”

    话未说完,雁萧关忽然打断他,目光灼灼:“你就很好看。”

    明几许猛地转过头,眼中满是诧异。

    雁萧关直视着他,神色认真:“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子。”

    本是坦然的夸赞,可在明几许骤然漾起笑意的双眸注视下,他却无端生出几分不自在,抬手摩挲了一下鼻子,率先转头继续下山。

    明几许立在原地怔愣片刻,望着那道高大挺拔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轻笑,快步跟了上去,调侃道:“原来是因着我好看,王爷才对我处处宽容吗?”

    他语含调戏,雁萧关却回得认真:“这天下好看的人多了。”

    明几许快步转至他身前,眸光流转:“那王爷为何独独对我不同?莫非……”

    尾音拉长,眉眼间的戏谑几乎要溢出来。

    雁萧关轻咳一声,正色道:“是得你相助良多。”

    说到此处,他稍稍停顿:“先前在青城,见你喜爱天坑崖壁的野花,为谢你留下的药方,我还特意带了一株过来。”

    明几许脚步陡然一顿,眼底浮起疑惑,明明他已抵达许久,却始终未见花影。

    似是看出他的困惑,雁萧关肩头微微垮下,叹道:“都带到家门口了,却被眠山月那不争气的撞进了海里。”

    “眠山月?”明几许突然将缩在雁萧关胸前的眠山月捧到眼前。

    感受到灼灼目光,眠山月直觉不妙,急忙辩解:“我也不是故意的!是你突然知道我的秘密,还让我给宿主送信,吓到我了,才导致我慌不择路将它们撞翻的。”

    它们?

    明几许收回视线,放过了它,转而问起:“除了那束野花,还有旁的?”

    “还有从天都带来的一株芍药。”见明几许眼露好奇,雁萧关便说起缘由,“那日从宫城回小院,路过一间客栈,正撞见一株芍药从天而降,险些砸中路边幼童。”

    他没注意到在他说起往事时明几许微微变色的神态,继续道:“我便出手拦下了,之后见那株芍药还完好,就带回家养了起来。”

    他继续道:“我哪是会养植物的人?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竟真把它养活了,可惜最后还是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眠山月缩着脖子,作为罪魁祸首,它大气都不敢出。

    明几许眸中闪过异彩,他没想到,就连自己随意抛下的芍药,都被雁萧关精心养护。

    若不是因为意外,此刻是不是就能亲眼见到它们了?

    当初,他看不惯耀眼的雁萧关,也不喜娇艳的芍药,如今心境不同,竟也对那株芍药生出几分期待。

    只是老天似乎不想让他达成所愿,可上天不容,他便要就此罢手?

    明几许垂下眼皮,轻笑一声:“殿下若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待哪一日我遇见好看的,定然会采来送与殿下。”

    这话若是被绿秧听见,只怕要惊得下巴落地。她虽不是蛮民,却也知晓在蛮民习俗里,送花意味着什么。

    可惜此时此地,唯有明几许一人清楚这话语中的深意。

    话音刚落,他便迅速转开话题:“此番回去后,还需同其他人商量商量如何解决山民之事,既然那处是山民划下的地盘,勘测水源一事,怕是绕不过他们。”

    回到王府,雁萧关即刻召集王府府官和神武军驻队主商议此事。

    才将情况说明,一名队主便猛地拍案而起,嚷道:“整个赢州都是王爷的封地,山上自然也归王爷所有!那群山民私自占山,本就不合法理,咱们手握重兵,直接上山将其剿灭即可!难不成他们还能与我们神武军一战?”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瞬间紧绷。

    雁萧关眉头微蹙,官修竹率先开口:“不可。”

    与此同时,陆从南面露不忍,摆手劝阻道:“他们也是为着活下去,何必要取了他们性命?”

    见众人皆持反对意见,那队主讪讪地坐了回去。

    倒是游骥皱着眉开了口:“我们在山下定居数月,也不见山民下山与我们打交道,显然是对山下人避之不及,根本不愿沟通。”

    他看向雁萧关:“劝抚无门,强攻又不可行,难道就放任他们阻拦?”

    雁萧关摇头,语气坚决:“水流勘测势在必行。”

    尤其是今日眠山月送来了系统发布的任务后,他更不可能放弃此事。

    听闻此言,另一名队主面露赞同,急切道:“既然如此,咱们神武军向来战无不胜,对付一群山民还不是手到擒来?即便不杀,困住他们也行。”

    “不可。”官修竹连忙劝阻,“武力只会徒增仇恨,我们初到赢州,若与山民开战,不仅水流勘测受阻,还会让赢州百姓心生畏惧,更会给三姓豪强可乘之机,绝非良策。”

    众人一时无计可施,雁萧关思索片刻,将目光投向始终沉默的明几许:“明少主对此事有何见解?”

    明几许指尖摩挲着茶盏,神色从容:“山民困守山中,衣食住行皆取自山林,对领地极为敏感。不如先派人送去盐巴、器具等物示好,再让人同他们说明勘测水流只为民生,绝不侵占。”

    他瞥了眼仍不服气的队主,淡笑道:“若他们执意阻拦,届时再做计较也不迟。”

    殿内陷入短暂沉默,官修竹率先点头:“此计可行,既能彰显王爷仁厚,也留有余地。”

    雁萧关思索片刻,最终敲定:“明日起派人往山民领地送物资,并告知他们此事。”

    他停顿一瞬,语气坚决又道:“但水流勘测一事,绝不可断。”

    得了雁萧关这话,前往山上勘测水流的队伍便如往常一般,每日准时启程上山。

    此后多次都与山民正面遭遇,情形与此前派遣上山劝说的人如出一辙,勘测队尚未开口,山民便目露凶光,挥舞着兵器大声驱赶。

    好几回眼看着就要刀剑相向,好在带队的雁萧关、陆从南和游骥始终沉着冷静,一面安抚躁动的神武军士兵,一面耐心周旋退让,这才避免冲突爆发,将队伍平安带回。

    以至于到小麦丰收,坡田变梯田,山民都还是一副见着他们便喊打喊杀的模样。

    山林深处,树木枝桠交错,铺天的阳光只在地面洒落零星光点。

    若雁萧关此刻在此,便能认出围坐当中的几个汉子,正是初遇时朝眠山月射箭的山民。

    此时他们正在树枝搭成的简易窝棚下啃着野果充饥,身旁还零零散散坐着数十个山民。

    女子用树藤编织藤衣遮掩关键部位,男子仅在下身用像是树皮一样的东西遮着下半身,小孩子们光着屁股依偎在女人怀中。

    为首的汉子又拿起一个野果,刚咬一口便急忙吐出,转而将果子捧在掌心,递给旁边女子怀中的幼童,他长相可怖,说话也粗声粗气的:“大石,吃这个果子,是甜果子。”

    名叫大石的孩子伸出双手接了过来,迫不及待往嘴里塞去,尝到甜味的瞬间,他乐陶陶地笑眯了眼。

    见孩子这般高兴,一左一右护着他的夫妇都笑了起来。

    另一边,听到“甜果子”的几个孩童纷纷望了过来,年纪小些的孩子嘴边已挂上长长一条口水印。

    果子都是汉子们冒险攀树采摘而来,大多酸涩难咽,只能勉强充饥,至于甜果子,全靠运气。

    这次幸运寻得的甜果的正是为首的山民。

    这群人盘踞在此处,是这片山林中最大的山民群体,为首的山民,大山,是整片山头出了名的狠角色,打起架来不要命,硬是凭拳头打下这片立足之地,其他山民群体见了他,或多或少都要退让几分。

    山民们难得有片刻闲暇,填饱肚子后,又得为下一顿奔波。

    大山刚站起身,便有一人匆匆走来。

    “头领,那群人又来了。”阿木提着木矛,脚步匆匆,迅速走至大山身前,语气中透露出浓浓的敌意。

    大山攥紧手中粗糙的兽骨匕首,喉间发出一声冷哼。多年前,山下人也曾带着美酒与粮食笑意盈盈踏入山林。

    可当山民卸下防备,他们却露出獠牙,抢走部落几乎所有财物,还掳走十几个年轻女子。

    那场劫难让部落元气大伤,足足耗了好几年才缓过劲来。

    自那以后,但凡山下人进山,带来的皆是欺瞒与算计,就算偶有打着通商旗号的商人,也是巧舌如簧的奸徒。

    山民们在深山里辛苦一年才采得的药材山珍,总被他们用零星铜钱或是廉价物件骗走。

    而此番来人总说要勘测水源,可谁知道这是不是又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山民们靠山吃山、依水而活,若连这赖以生存的溪水都被夺走,他们这群被视作“混血异类”的人,又该何去何从?

    想到这,大山眼神愈发凶狠,骨节因用力攥紧匕首而泛白。

    第142章

    树林总是比其他地方更凉快, 山风掠过层层枝叶,卷起阵阵凉意,雁萧关与游骥等人站在山林入口静候。

    士兵们背着盐巴与铁器, 只是这些精心准备的示好物资, 至今都未能送进山民手中。

    凉意勉强胜过暑气,却压不住众人心中的焦躁, 汗水顺着脊背、额头不断渗出,却无人敢抬手擦拭。

    游骥反复摩挲着腰间佩刀,他望着前方毫无动静的山林,终究还是走到雁萧关身边, 压低声音道:“殿下, 在此僵持数月有余,再拖下去,怕是入冬前都不能将山上水脉勘测完全, 修陂定然会延误……”

    雁萧关望着林间若隐若现的光影,他何尝不知修陂紧迫?他虽不善了解水利之事, 可也知“陂塘之利, 可备旱涝”一说,修建了蓄水池, 无论穿渠、溉田, 还是涝患排水都毋需忧心。

    他身后数千士兵与流民,都眼巴巴等着陂塘落成, 方能开垦荒地播种庄稼。

    若再拖延下去,误了农时,百姓们怕是连这个年都过不安生。

    而赢州的天气诡谲多变,若贸然让百姓在未完善水利的田地里耕种,一场暴雨下来, 岂不是又要如上次一般,所有人惶惶不可终日,只能听天由命。

    想到此处,雁萧关也不免在心中暗叹,若真到山穷水尽时,即便会招来忌惮,怕也只能与山民兵戎相见了。

    只是如此一来,先前每日派人送物资、三番四次劝说的诚意,便全成了泡影。

    正思绪翻涌间,前方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

    大石手持兽骨匕首,一把拨开拦路的树枝现了身,他袒露的胸膛上有着纵横交错的伤疤,能在这猛兽环伺的山林里站稳脚跟,还护住数十山民,显见是个不会轻易改变决定的汉子。

    被雁萧关数月如一日的示好搅得不胜其烦,他双眼扫过众人:“我早说过,这片山林是我们的命根子,林子的每滴水,我都拿命守着,”

    话着,他手中寒光一闪,匕首猛地指向雁萧关:“想勘测水源?没得商量。”

    他态度强硬,看着雁萧关的眼神称得上是憎恶,这般赤裸裸的挑衅,瞬间点燃了雁萧关身后人的怒火。

    “胆敢对王爷不敬,”一名队主暴喝出声,长刀出鞘,“你们这群野人,真以为我们不敢动手?”

    山民们见状,立刻举起手中的木矛,呼喝声震得树叶簌簌掉落。

    剑拔弩张之际,雁萧关猛地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伴随他的动作,林间突然炸开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尖锐的女声刺破静空。

    循声望去,只见树丛间黑影疾窜,一只体型壮硕的猿猴攀着枝干,在树间灵巧飞跃,利爪紧扣着一道小小的身影。

    那孩童被倒提着悬在数丈高的树间,如同风中摇晃的枯叶,在三只猿猴嬉闹的抛接中来回坠落又被接住。

    猿猴发出兴奋的啸叫,时而将孩子甩向半空,时而用粗糙的毛发蹭过他惊恐扭曲的脸。

    孩童早已被吓得瘫软,沾满泥污的小脸涨成青紫,破旧的蔽体短衫在撕扯中片片飞散。

    女子凄厉的哭嚎混着猿啸此起彼伏,惊得林间飞鸟四散奔逃。

    大石的瞳孔骤然紧缩,父子连心,即使这么远,他也认清了那被猿猴拎在手中的人影,是他的孩子。

    女子跌跌撞撞从林间冲出,发丝凌乱地黏在被泪水打湿的脸上,她扑到大石脚边,死死攥住他,声音几近崩溃:“大石去摘甜果子……猿猴抓走他,你去救他……”

    话语颠三倒四,却让所有人瞬间明白了来龙去脉,想来是孩子因采野果误入猿猴的领地,才落得如此险境。

    大石双眼通红,青筋暴起的双手紧紧握着短刃,一边是剑拔弩张的神武军,另一边是幼子生死一线。

    霎时,他陷入两难之境。

    雁萧关清楚看到山民首领眼底的凶恶瞬间被慌乱取代,心头猛地一紧,没有丝毫犹豫,大声喝道:“救人要紧!”

    话刚出口,他便如离弦之箭冲进密林。

    大石瞳孔骤然收缩,爱子心切终究压下敌意,抄起兽骨匕首,匆匆跟了上去。

    林间的枝叶看似柔软,此刻却如利刃划过裸露的皮肤,留下一道道血痕,脚下的枯枝腐叶层层堆积,稍不注意就会滑倒。

    猿猴察觉到有人靠近,激动的叫声在林间回荡,越发刺耳,紧接着便将孩子抛向更高的枝丫。

    孩子的哭声响起,声音带着无尽的恐惧和无助,久久回荡。

    雁萧关眼神一凝,望着在树林间藤蔓上跳动的猿猴,深知在地面上根本无法追上它们。

    他心一横,猛地蹬地,借着树干的力量跃上横伸的枝干,寒光一闪,腰间长刀出鞘,朝着抓着孩子的猿猴刺去。

    猿猴原本还在将孩子当作玩物逗弄,直到利刃袭来,动作才猛地一顿。

    就在这短暂的间隙,雁萧关刀尖已至它眼前。可猿猴动作灵巧,转瞬间灵巧躲开,将孩子往另一边的猿猴一扔,双目冒火的同时反手挥出利爪。

    雁萧关眼角余光瞧见孩子被猿猴接住,没有落向地面,才侧身躲避,猿猴的指甲擦着他的耳畔划过,带起一阵风,刮得脸颊生疼。

    就在猿猴准备再次攻击时,大石堪堪赶到,手中的匕首直直刺向猿猴的前臂。

    猿猴吃痛,发出愤怒的嘶吼,它挥动着另一只爪子,试图击退大石。

    大石咬紧牙关,匕首在他手中不断挥舞,阻挡猿猴的攻击。

    雁萧关趁机再次跃起,看准时机,伸手直接将刀掷出,刀刃眨眼间拎着孩子那只猿猴的后心。

    那只猿猴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一命呜呼。

    同时,他飞快地冲向猿猴倒下的方向,在孩子落地前,一把接住了他。

    孩子满脸泪痕,浑身颤抖,紧紧抱住雁萧关的脖子哭的声嘶力竭。

    受伤的猿猴见状,愤怒地扑了上来,大石眼疾手快,将兽骨匕首狠狠地刺进猿猴的腹部。

    猿猴惨叫一声,瘫倒在地。

    仅剩的那只猿猴见状,似乎是感受到了危险,嘴里不断发出不甘的叫声,却不敢再轻易靠近。

    雁萧关抱着孩子,与大石对视了一眼,随即他单手稳稳揽住怀中战栗的孩子,另一只手猛地抽出插在轰然坠地猿猴尸身中的长刀。

    利刃破体的瞬间,血珠迸出。

    最后一只猿猴龇着尖利的獠牙,试探着想要靠近,却在撞上雁萧关冷冽的目光时,生生顿住。

    大石踉跄着扑了过来,身上还染着另一只猿猴的血迹。

    终于,猿猴发出一声不甘的吼声,转身窜入密林深处。

    大石松了口气,颤抖着双手从雁萧关怀中接过孩子,布满老茧的掌心轻轻擦去幼子脸上的泪痕与泥污。

    当跌跌撞撞追来的妇人哭喊着扑来时,他才将孩子小心递过去。

    待妻儿退到身后,他回望雁萧关,眼神里仍有警惕,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哑声道:“一码归一码,就算你救了大石,这片林子的水,我也绝不让。”

    他攥紧手上破损的兽骨匕首,瞥了眼身后追来的山民汉子,语气不自觉放软却依然坚决:“水若被引走,我部落近百口人,都得困死在这山里。”

    游骥率领的神武军循着动静追来,队伍里赫然出现了明几许的身影。

    他是同雁萧关一起上山的,只是他不耐烦一直空等,很快便带着眠山月在林间晃悠,时而摘颗野果抛着把玩,时而陪着眠山月逗弄野雀。

    眠山月都快玩疯了,笑的眼珠子都快看不见。

    此前听到骚动,明几许迅疾寻来,他在山中树间如履平地,明明远上许多距离,竟与神武军同时到达雁萧关近前。

    见雁萧关毫发无损,神武军众人紧绷的神情才松懈下来,却在瞥见大石时,眼底又腾起凶狠。

    雁萧关望着低声哼唱哄孩子的妇人,抬手拦住蠢蠢欲动的士兵。

    林间血腥味未散,孩童的哭叫不绝于耳,他沉声道:“今日陡生变故,暂且收兵。”

    大石将妻儿护在身后,语气生硬:“你们且回吧!”

    说罢便要驱赶雁萧关等人。

    雁萧关面色微沉,明几许突然从人群中走出,目光直直盯着大石怪异的面孔:“你们守着水不让动,不过是怕活不成,可你们就不曾想过……”他顿了顿,声音在寂静的山林格外清晰,“干脆下山,做厉王的子民?”

    这话如惊雷炸响,山民们攥紧武器的手齐齐发颤,神武军士兵也目瞪口呆。

    在其他人未曾反应过来之时,雁萧关眼睛骤亮,他怎么没有想到呢?反正他治下百姓已有了许多北境流民,再来群山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咕咚。

    大石喉结滚动,兽骨匕首几乎要握不住,可他转瞬想到他与部落汉子下山采买必需用品时的遭遇:“山下人吃人不吐骨头,我们宁死也不……”

    话未说完,他身后妇人怀中孩子突然发出一声啼哭,让他的话戛然而止。

    回身看去,只见妇人激动的紧紧抱着孩子,满眼期盼的看着他,再往旁边看去,刚才还视神武军如猛兽的山民们也满眼渴切。

    一片沉默之时,游骥悄身走到雁萧关身后,用气声说道:“王爷,明少主这提议或许真是破局之道。”

    雁萧关极轻微地点了点头,随后给了明几许一个眼神。

    明几许心领神会,笑着继续说道:“厉王手下有士兵五千余,而你们部落,据我所知,怕是不足百人。若厉王真是心狠手辣之辈,只需挥兵而上,你们的部落怕是早已不复存在。”

    “由此,想必你也能看出厉王仁善,你带着族民成为他治下的百姓,日子不说能过得多富足,却定比在这山林里安定。”他将眠山月放在手心,摸了摸它颈间软羽,话也说得轻飘飘的,没有一丁点咄咄逼人的情态:“你不妨回去同族民好好商量,三日后我们会再上山,到时再告诉我们你的决定。”

    大石张了张嘴,最终却没吐出半个反驳的字。

    见状,雁萧关悬着的心稍稍落回实处,他未再多言,只是抬手示意众人收刀入鞘,率先转身往山下走去。

    下山路上,雁萧关问明几许:“你觉得他们会同意吗?”

    明几许声音淡淡:“只要不蠢笨如猪,他们该知道怎么选择。”

    他本也不在意山民,若非顾忌雁萧关,他一开始便会赞同神武军那位队主武力征服的提议,他们都已经退让到了这个份上,若山民还不识好歹,那便由不得他们了。

    第143章

    回到王府时, 太阳还挂在半空。

    雁萧关没回主院,遣散士兵后,他径直往主院旁的院子走去。今日回得早, 他打算去看看陆从南。

    这段时间为了勘测水源, 他们不得不深入深山,交南十万大山瘴气弥漫, 寻常人根本不敢轻易涉足。

    赢州豪强即便觊觎山上的山珍,也只能从山民手中收购,正是因着山民久居山中,有些应对瘴气的法子。

    可雁萧关等人却没有这样的经验, 好在明几许及时赶到赢州, 他极为靠谱,得知雁萧关要带人上山勘测水流,很快就配置出了防瘴药物。

    只是, 他只顾得上功效,却没在意药的味道。

    走到院中, 主屋院门大敞, 浓重的药香味扑面而来。

    陆从南病恹恹地窝在床榻上,平日里机灵红润的面颊, 此刻泛着不正常的青白, 好在眼神还算清亮。

    床边,赫宛宜正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碗喂他, 听见动静立刻转身:“哥哥,你来了。”

    跟在雁萧关身边久了,她的性子也变得活泼许多。

    不等雁萧关开口,赫宛宜便继续说:“从南已经退烧了。”

    她将药碗轻轻搁在案上:“今日他喝了三碗药,还吃了半碗稀粥呢。”

    雁萧关走到床边, 伸手探了探陆从南的额头,触手温热却不灼烫,紧绷的肩膀这才松了下来。

    陆从南赧然垂眸,哑着嗓子笑道:“殿下,我、我下次再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将药倒了。”

    沙哑的嗓音听得雁萧关眉头紧蹙,见他还能完整说话,精气神不算太差,这才稍作宽心。

    他屈指轻轻敲了敲陆从南的额头,道:“这么大人了还怕苦?”

    说着,他瞥向案上见底的药碗,唇角勾起抹促狭的笑:“往日为了预防瘴气入体一日只喝一次药,如今倒好,一日要将三碗苦汤灌下肚,一换三,你可真是个机灵鬼。”

    闻言,一边的赫宛宜都笑了。

    受了取笑,陆从南苦着脸挣扎起身,连忙转移话题:“殿下,今日去山上的一路可还顺利?那山民首领肯松口吗?”

    雁萧关拉过一旁的木凳坐下,将今日与大山对峙、救孩子,以及明几许提出的建议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听罢,陆从南兴奋地点点头:“山民在山上虽能勉强糊口,可常年受瘴气侵蚀,大多活不久,而且周遭毒蛇猛兽环伺……”

    说着,他皱起眉头:“换作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过这种日子,下山成为殿下治下的百姓,怎么看都是更好的出路,那山民首领为了族人和孩子,极有可能会答应这个提议。”

    雁萧关赞同地点头,正要开口,外面就传来脚步声,他转头看去,只见明几许慢悠悠地踱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包蜜饯,才跨进门便往嘴里丢了一颗,随即眼角微微眯起,显然对蜜饯十分满意。

    陆从南眼睛瞬间亮了,眼巴巴地盯着明几许手中的蜜饯,喉结不住地滚动。

    见状,明几许故意走到他床边,将蜜饯在他眼前晃了晃。

    陆从南伸长脖子,可明几许却在最后一刻将蜜饯抛进自己嘴里,还故意道:“真甜!”

    陆从南顿时垮下脸,像只看着猎物从眼前逃之夭夭的小白狐狸。

    雁萧关看着两人逗趣,忍俊不禁地摇头。

    明几许这才笑着掏出另一包蜜饯,丢到陆从南怀里:“逗你玩呢,早就给你备下了。”

    他拍了拍手,催促道:“瑞宁管家说晚膳备好了,眠山月着急得很,正满院子催人呢。”

    赫宛宜立即跟着催促:“听绮华姐姐说,今日后厨做了新花样,我们快去,不然去晚了就全被眠山月吃了。”

    因着焦灼日久的事情有了转机,王府里一派轻松。

    山上却不同,暮色逐渐漫进山洞,火把烧得噼啪作响。

    平日里,山民白天多在外面树枝搭起的窝棚里活动,到了夜间,为防野兽突袭,便会躲进山洞安睡。

    今日突发意外,众人来不及获取食物,只能拿往日的存货充饥。

    受了惊的孩子此时也已沉沉睡去,大山将大石交给妻子,转身面对围坐在火堆旁的族人们。

    跳动的火光照在众人奇形怪状的脸上,若有外人瞧见,定会吓得魂飞魄散,只当误入了精怪的老巢。

    “那山下的王爷说要带咱们下山,做他治下百姓。”大山的声音在洞穴里回荡,“你们有什么想法?”

    他话音刚落,对面一个十三、四岁的年轻族民便激动地站起身:“去,当然要去!”

    这少年身形不算高大,脸上还带着几分稚嫩,却已是族群里能担起重任的汉子。

    他垂下头,看着自己右臂狰狞的伤口:“再在这鬼地方待下去,不是被野兽吃了,就是被瘴气拖垮。”

    他身旁一位上了些岁数的汉子立刻反驳:“山下有句话说得好,天下没有白吃的馅饼,焉知他不是诓我们的?”

    “就是,说不定就等着咱们同意后,他们上山摸清水源,趁我们不备把水流引走,到时候再将咱们弃之不顾。”

    不少人眼含警惕,纷纷点头附和:“对,山下的人就是这般狡诈!”

    但年轻族人们压不住想要下山的渴望,他们曾见过山下人的生活,哪怕是最贫苦的百姓,日子也比他们朝不保夕的处境强上许多。

    此刻,他们顾不上长幼尊卑,七嘴八舌地开口,字字句句都盼着族人们能答应下山。

    年长的汉子却不为所动,两方争执不下,山洞里的争论声愈发激烈。

    角落里,几个妇人抱紧怀中的孩子,紧紧盯着他们,眼里带着期盼。

    男子在山里不好过,女子更甚,她们自然也是想要下山的。

    大山眉眼沉沉地盯着对峙的两拨人,眼底满是挣扎,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最后,他的目光投向山洞最深处几位躺在地上的老者,他们正静静地望着这边。

    察觉到他的视线,最靠外的老者勉强撑起身子。说是老者,细看不过三十出头,只是被苦难磋磨得形容枯槁。

    “咳咳……”他还未说话,先剧烈咳嗽了两声。

    察觉动静,众人看了过来,喧闹的山洞渐渐安静下来。

    “听我说,”他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咱们被瘴气折磨得生不如死,山下再难,还能比在这儿等死更糟?那王爷肯冒险救大山的孩子,看他这些日子的行迹,也不像是个恶人。”

    他身后躺着的另一人挣扎着开口,声音微弱却字字沉重:“难道你们也想几年后变成我们这副模样?我们没盼头了,可你们还有希望!”

    这话如重锤砸在众人心上,洞穴陷入死寂。

    大山回想起白天雁萧关护住儿子的模样,心头猛地一动,与他相同,刚才还满口反对的人神情也渐渐动摇。

    这一夜,大山辗转难眠,直到次日清晨,他终于做出决定。

    当围拢的族人用期盼的目光望着他时,他沉声道:“试一次吧。”

    不到百人的族群,昨夜几乎无人合眼。此刻见首领拍板,众人悬着的心轰然落地,后知后觉的兴奋如潮水般漫开。

    破家值万贯,山中积攒的家什物件要搬下山绝非易事,但年轻女子和孩子们眉眼间已藏不住笑意,走路时脚步轻快地一颠一颠,满心都是对新生活的期待。

    只是雁萧关临走时说过三日后再来听答复,这意味着还需熬过两日多。尽管如此,山上的气氛已明显轻松许多。

    转眼三日过去,第四日清晨,天方亮,洞里洞外不少人已经开始热火朝天地收拾行囊,没过多久,山洞不远处便传来动静。

    大山以为是族民带着雁萧关等人提前来了,神色一喜,抬脚便要迎上去。

    可等看清来人模样,他脸上的喜色瞬间一滞。

    潘家管事骑在毛驴上,带着五六个护卫施施然走来。

    护卫们背着的背篓里,装着白花花的盐巴和零星陶器,都是山中最稀缺的东西。

    潘管事翻身下驴,神情倨傲:“你前次让人带话到潘府,说你这里有上好的虎骨和灵芝。”

    大山脸上的笑意瞬间变得僵硬,在对方精明的目光下,犹豫片刻后,终于点了点头:“是。”

    潘管事站在一丈开外,仿佛靠近一步都会污了自己的眼,他背着手瞥向别处,颐指气使地吩咐:“去,把虎骨和灵芝拿来瞧瞧。”

    大山偏头示意身后族人,很快便有人从山洞里抱出两筐东西。

    潘管事皱着眉凑近,从筐里拎起一块成色极佳的虎骨,嗤笑出声:“这骨头品相一般,最多换三斤盐。”

    大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虎骨在山下至少能换整车粮食!可他瞧着族人们期盼的眼神,最终只能咬牙点头。

    山里缺盐,若没这些交易,他们又哪里去寻来盐。

    见大山表现,潘管事眼中闪过不屑,又盯上另一筐中的灵芝。

    他随意瞟了一眼,鼻腔里哼出冷笑:“个头倒是凑合,不过山那边几个部落前些日子刚送了批更好的来,东西一多,就不值钱了。”

    他顿了顿,假惺惺道:“算了,看在你们辛苦的份上,再加三斤盐、两口陶锅。”

    说罢,不等大山回应,便挥手示意护卫将虎骨灵芝捆上驴背,又从背篓里抓出盐巴和陶器丢出,动作像是在打发乞丐。

    大山与身旁几个族人慌忙抢步上前,手忙脚乱地接住抛来的盐巴和陶器。

    潘管事早没了耐心,转身便要离去。

    就在这时,山洞里跌跌撞撞冲出个小小的身影,是大石。

    这孩子前几日受惊过重,接连病了两天,此刻好不容易有了精神,一眼望见父亲怀中的陶锅,山里陶器稀罕,他眼睛瞬间发亮。

    他脆生生地喊道:“阿爹,这些也是我们要带下山的东西吗?”

    正跨上毛驴的潘管事动作猛然僵住,猝然转身,目光剜向大山。

    他眯起眼睛,在孩子和大山之间来回打量,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潘管事能被潘大洪派来与山民交易,自然不是蠢人,这些年他靠着压价可是赚得盆满钵满。

    仅凭大石的只言片语,他便猜出了山民们的盘算。

    “你们是在山上待傻了不成?”潘管事嗤笑着,目光扫过众人狰狞的面容,“就你们这副模样,下山都能把赢州百姓吓得三魂出窍!”

    他说得信誓旦旦:“那王爷可是天都来的,天都贵族最看重形貌,见了你们不把你们当妖怪烧死才怪!”

    他故意压低声音,语气阴森:“实话告诉你们,那王爷表面仁义,实则一肚子坏水,八成是想把你们骗下山去生祭。”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大山望着潘管事离去的背影,又转头看向身后族人们的脸,脸上再不见了笑容。

    第144章

    在大梁朝, 尽管中原附近地区受礼制影响,以活人为祭的行为已逐渐被视作恶俗。但在诸如交南地这样的地方,人祭依旧存在。

    尤其盛行于十万大山之中。

    为争夺领地, 两族交战过后, 甚至会将战俘的面皮生生剥下,制成鬼面, 用于击鼓祭祀,妄图以此求得福祉。

    更有“人祭虎兽”的可怖习俗,山民会直接将活人投喂给老虎,希望借此消灾避难。

    与大山一同变了脸色的山民不在少数, 他们栖居于这片山头, 山下的情况瞒不过他们,他们自然还记得数月前风暴肆虐,雁萧关治下的土地险些被洪水冲毁的惨状。

    潘管事那句“人祭”言犹在耳, 许多人不寒而栗。

    大山死死攥着手中陶罐,指节泛白, 作为部落首领, 他不仅武艺高强,更比寻常族人多几分心思。

    他越琢磨潘管事的话, 越觉得有道理, 顿时,先前对山下生活的向往, 已化作满心警惕。

    他怎能拿全族性命冒险,带着大家往黄泉路上走?

    当初他们之所以敢与雁萧关对峙,是仰仗着对山林的熟悉,即便对方人多势众,也能借地形周旋, 甚至用瘴气设伏。

    可一旦下了山,没了山林庇护,部落这点人手如何敌得过雁萧关的精兵?想到这,他几乎要彻底打消下山的念头。

    山民里却仍有不少族人犹豫不决。

    有人涨红了眼嚷道:“潘家那管事没少欺压咱们,仗着咱们不能下山同山下人做买卖,满嘴谎话骗走多少山珍?这次八成也是诓人的。”

    然而这话非但没动摇大山,反而让他更加坚定。

    山下人向来视他们如鬼怪,避之不及,雁萧关又怎么会是例外?

    想到此,大山猛地握紧腰间骨刀,厉声喝道:“我们不下山!”

    腿边懵懂的大石被这声吼吓得一哆嗦,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大山转头看向妻子,沉声道:“把孩子抱回去,先辈在这山里活了几代人,先辈能活,我们难道就不能活?”

    “可是”话未说完,一边有人试图反驳。

    大山一记严肃的目光扫过去,那人当即噤声,不敢再多言。

    转瞬间,山民们一片沉默。

    就在气氛压抑到极点时,放哨的族人冲进来,满脸喜色大喊:“山下的王爷带人来了。”

    大山又惊又怒,抄起骨刀便要带人阻拦:“来人,跟我去将他们撵下山。”

    可转身的刹那,他撞上妻子眼底闪烁的泪光,还有大石怯生生的模样。

    另一边,拄着藤杖的老人们颤巍巍站在破破烂烂的窝棚下,平日里骁勇的青壮们虽未开口,眼中熄灭的光却比任何劝阻都刺眼。

    方才还因盼着下山而鲜活的神色,此刻已变得绝望惨寂。

    大山张了张口,一时也没了动作。

    “就在这边,”山径传来说话声,不知情的守山山民满脸兴奋地引着雁萧关等人走来,乐呵呵道,“首领早就同意了,一直等着你们呢。”

    在他身后,雁萧关等人走了过来。

    雁萧关与明几许并肩而行,身后跟着士兵,队伍中,赫宛宜和绮华两名女子的身影格外显眼。

    在山下待得久了,赫宛宜只觉百般无趣,便缠着雁萧关非要上山瞧瞧新鲜,绮华也跟着凑趣。

    两人为了上山,甚至还主动喝了防瘴气的苦药汁。

    此前因怕引发冲突,雁萧关从未带她们上山,这次事情眼看有了转机,便没有拒绝。

    一路上,两个姑娘说说笑笑,时而摘摘路边的野花,时而对着林间跳跃的松鼠嬉笑指点,清脆的笑声惊起群鸟,在山林间回荡,好不快活。

    可踏入山洞前空地的瞬间,他们的笑容便僵在脸上,入眼可见是满地狼藉。

    更何况,分明有一些山民们看着他们如临大敌,大山手中还提着寒光凛凛的骨刀。

    雁萧关与明几许对视一眼,心里腾起不妙的预感。

    守山山民引路时明明说族人们已收拾好行囊,满心期待下山,可眼前的场景却与他的话大相径庭。

    雁萧关强压下疑惑,面上仍带着笑意:“听说大家已备好了行囊,不如这就随我下山?”

    大山嚯地踏出一步,骨刀直指雁萧关咽喉:“休得再诓骗我们,你说,你是不是想拿我们做人祭?”

    这话惊得赫宛宜捂住嘴,绮华也变了脸色。

    雁萧关愣在原地,大山的话让他一时摸不着头脑:“荒唐,我从未听闻”

    “你还敢狡辩!”大山青筋暴起,“我们这副模样,山下人躲都躲不及,不是拿去祭天,还能图什么?”

    见雁萧关一时语塞,他更认定对方被说中心事,挥刀便砍。

    神武军瞬间便要拔刀护主,却被雁萧关伸手拦住。

    他赤手空拳迎上大山的攻势,只守不攻,边闪躲边喊:“人祭一事完全是子虚乌有,我从不曾有这个打算。”

    可大山气红了眼,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明几许露出若有所思的事情,人祭一事他却是熟悉的。

    只是雁萧关有没有这个打算他难道还能不知道,这山民也不知是从何处听到了流言,居然产生了这般离谱的误会。

    游骥比其他玄武军更冷静,抓住一旁的一位山民问道:“是谁同你们说王爷是要将你们做人祭的?”

    好在他抓住的是一位还犹豫不决的山民,尚还抱着希望,便将潘管事的话说了。

    听了潘管事的挑拨之言,再望向山民们奇异的脸,他张了张嘴,竟不知如何辩驳。

    若换作旁人,见了这般形貌,又怎会不嫌恶?也就雁萧关不在乎形貌,待他们与寻常人无异。

    雁萧关也听到了。

    大山喊杀声震天,混着绮华的惊呼,他望着大山通红的双眼,第一次意识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只是一场误会,更是山下与山上难以跨越的偏见与猜忌。

    上百年的隔阂,又岂是他几句解释就能消弭?

    雁萧关一味防守的姿态,在大山眼中成了轻蔑的挑衅,攻势愈发狠辣。

    明几许垂在身侧的手掌微微动了动。

    绮华听着山民的话,也蹙紧了眉。

    众人的慌乱中,唯有赫宛宜反常地安静,她垂眸盯着自己交握的手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

    久攻不下,大山没了耐心,寻机示意族人们抄起武器。

    为了护住身后的神武军,雁萧关的动作也渐渐凌厉起来。

    就在双方快要见血的刹那,一道清亮女声刺破凝滞的空气:“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赫宛宜缓缓走出神武军的保护圈。

    往日在天都,她连见陌生人都要躲在旁人身后,此刻却脚步坚定地越过绮华,走过游骥,径直掠过最前的明几许。

    雁萧关方才同大山动手都没有变色,此时眉梢却瞬间爬上惊怒之色,招式一变,一脚将大山踹翻在地,便要冲过去阻拦。

    紧差一步之遥,可到底还是晚了这一步。

    赫宛宜抬手的动作从没这般快过,头上那顶自小佩戴,除了睡觉从未离身的冪离顷刻之间从她手中落地。

    霎时间,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面具坠地的刹那,林间斑驳的光影落在她脸上,光斑映在她的颧骨处,将畸形的下颌衬得愈发尖锐,整张脸扭曲成骇人的倒三角,仿佛被无形巨手生生挤压变形。

    本该圆润的下眼睑残缺不全,显得眼睛异常的大。,眼尾歪斜耷拉着,像是被雨水泡胀后随意扯开的残破木偶面具。

    耳朵位置一小团肉色凸起,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发颤,鼻梁突兀隆起,在扁平的眉骨下弯成锋利的鹰钩,与歪斜的下唇勾出诡异弧度,狰狞模样竟比山民更甚。

    那张脸看去浑不是人脸,倒像是一张鸟面。

    “赫宛宜,你……”雁萧关惊怒交加,这个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妹妹,此刻却这般无畏。

    赫宛宜露出一抹浅笑,尽管那张脸形貌可怖,可眼底流转的温柔却分毫未减,她轻声开口:“兄长,没事的。”

    说着,她轻轻偏过头,发丝滑落间,仿佛将所有不安都悄然藏起。

    雁萧关收住手,瞬间读懂了她眼底的决意,闭眼深吸一口气,他默默退到一旁。

    赫宛宜踩着满地枯叶,缓步走向才从地上爬起,仍大口喘着粗气的大山。

    站定后,她仰头直视对方惊愕的双眼,忽然张开双臂,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转了一圈。

    所有人都再一次清清楚楚看清了她的脸。

    “你说山下人容不下长相怪异者?”她的声音清亮,在死寂的空地传开,“可我哥哥能容。”

    她缓声道:“我这张脸哪一处还像人?除了四肢勉强完整,分明是个怪物,但兄长自小疼我护我,从未因这张脸”她的喉间泛起哽咽,却仍倔强地抬高下颌,“将我视作累赘。”

    赫宛宜抬手轻轻抚过自己的面庞,目光直直地落在大山脸上,声音虽轻柔,却字字清晰:“我这张脸,自出生便将生父母吓得大喊‘怪物’,对我避之不及。可兄长第一次见我,就把暗地里嘲笑我的仆从打得满地找牙。”

    “你们仔细瞧瞧,你们的脸虽怪异,到底还有个人样。”回忆起往事,她的脸上闪过一抹微笑,眼底却渐渐泛起泪光,“兄长连我都不曾惧怕,又怎会嫌弃你们?所谓‘人祭’,不过是无稽之谈。”

    她的面容是最有力的佐证。

    山民们望着她,心中再无一丝怀疑。

    大山羞愧地垂下头,将骨刀重重砸在地上:“对不住,是我太过草木皆兵。”

    身后与他想法一致的山民们也纷纷低头,愧疚的道歉声此起彼伏。

    雁萧关摆了摆手,没有辜负赫宛宜的牺牲,只催促道:“快去收拾行囊吧。”

    山民们犹豫着散去,雁萧关带来的众人却陷入一片静默。

    大家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赫宛宜,看得她满是局促不安。先前的勇气如潮水般退去,她快步走到冪离旁,弯腰欲拾。

    雁萧关先她一步捡起,拍净上面的灰土,递了过去。

    就在赫宛宜伸手要接时,明几许突然伸手截住冪离,反手扣在雁萧关头上:“这东西,王爷自己戴着玩吧。”

    说着,他将手中鲜艳的野花轻轻插在赫宛宜发间,也不知他何时从绮华手中的野花束中抽出来的。

    插完后,他又调整了一下位置,随后才将双手背在身后,上下打量着她,嘴角噙着笑意:“宛宜妹妹真可爱。”

    赫宛宜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重复:“可爱?”

    第145章

    明几许点头, 思索片刻后笑道:“嗯,跟眠山月一样可爱。”

    他说的再认真不过,而眠山月的可爱也深入人心, 这让他的话极其让人信服。

    赫宛宜惊愕地看向雁萧关, 眼中满是疑惑与震惊。

    雁萧关手忙脚乱地摘下扣在头上的冪离,在明几许揶揄的注视与赫宛宜忐忑的目光下, 他慌忙点头:“对,明少主说得对,是可爱!”

    话音未落,赫宛宜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再也控制不住的簌簌滚落。

    泪眼朦胧间, 她望见绮华和游骥也在点头, 身旁的神武军们也跟着憨厚地附和。

    此起彼伏的“可爱”声里,她含着泪,破涕为笑。

    见她落泪, 雁萧关眉心紧蹙,在身上摸索半天, 却没找出半块能擦泪的帕子。

    明几许见状, 含笑瞥了他一眼,随即掏出自己的帕子, 轻轻为赫宛宜擦拭脸颊。

    而后又从雁萧关手中接过冪离, 指尖摩挲着边缘,片刻后, 将冪离递回她手中,语气难得温和:“以后想戴便戴着,若是不愿再被这劳什子束缚……”

    他挑眉看向一旁雁萧关:“有你兄长在,谁敢多说半句?”

    这话如春日暖阳,瞬间驱散了赫宛宜眼底最后一丝不安。

    她望着明几许含笑的眉眼, 又低头凝视手中的冪离,忽觉这曾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冪离,似乎真的可以放下了。

    是啊,正如明几许所说,兄长身为王爷,即便有人嫌弃她的容貌,又有谁敢当面置喙?儿时兄长便能将嚼舌根之人打得再不敢造次,如今位高权重,护她周全又有何难?

    绮华快步走上前,将一路精心采撷的娇艳花束轻轻放进赫宛宜怀中,又温柔地把她额边凌乱的发丝抚到耳后,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放心,要是有人敢在背后胡说八道,咱们姐妹一起去扯烂他们的嘴。”

    她出身楚馆,最懂人言可畏的道理,可她更知:“只要自己强大起来,旁人自然不敢轻看你。”

    赫宛宜重重地点头,咬了咬唇,用力将冪离抛向一旁,露出释然的笑容:“我再也不戴它了。”

    雁萧关望着她,眼底满是欣慰,随即把目光转向一旁笑意吟吟的明几许。

    他走到明几许身边,压低声音道:“多谢。”

    明几许故意挑眉,佯装困惑:“有什么好谢的?”

    雁萧关只是笑笑,不再多言。

    此时,山洞里的山民们也收拾好了行装,说是收拾,他们本就没多少家当,不过是将他们觉得得用的东西捆在一起,行囊简陋得可怜。

    山上物资匮乏,潘管事先前送来的几袋盐和两个陶锅,已是他们最贵重的家当。

    不少山民怀里还抱着裂口的陶碗,甚至是粗糙的石碗、木碗,在他们眼中,这些都是赖以生存的物件,轻易舍不得丢弃。

    尽管中间生出波折,但事情终归圆满解决。

    雁萧关按计划将几十名山民带下山,因着勘测水源,他们常走这条道,脚程竟不比惯于山中穿梭的山民慢。

    刚过午时,众人已到山腰。

    虽说一路没耽搁,但上山下山极耗体力,尤其是鲜少出门的赫宛宜和绮华,早已累得香汗淋漓。

    “咕噜——”一声响亮的肠鸣突然响起,惊得众人停下脚步。

    赫宛宜红着脸捂住肚子,窘迫地僵在原地。

    身旁的绮华同样狼狈,却满眼笑意地看着她,经方才一事,再瞧赫宛宜的面容,只觉明几许说得没错,越看越透着股天真可爱,连说话的语气都不自觉柔软下来:“可是饿了?”

    赫宛宜赶忙点头。

    雁萧关听见她们的话,顺着山道往下望去,虽说王府和村落看似近,可“望山跑死马”的道理他再清楚不过,真要走到山下还得费些功夫。

    于是抬手示意众人:“先歇脚吧!”

    此时他们正穿行在新垦的梯田小道间,层层叠叠的田垄规整有序,虽还未播种庄稼,田坎也裸露着黄土,倒比先前的荒坡顺眼许多。

    他想起曾吩咐农官在田坎边植树固土,也不知是否寻到了合适的树种,不过眼下并非思虑这些的时候,只要蓄水池的难题一解,后续诸事自可徐徐图之。

    众人寻到一处农人平日歇脚的地方,雁萧关率先席地而坐,游骥则去招呼拘谨的山民们,宽慰道只是稍作休整。

    这边厢,绮华从士兵手中接过竹篮,所幸她早有准备,出门时特意备上了干粮。

    掀开覆着的帕子,因着知道今日能当日往返,她备的都是轻便耐放的吃食。

    大梁朝的蜜饯几乎都是用蜂蜜腌制的,此时此刻油纸里裹着的蜜饯颗颗裹着透亮的蜂蜜,在日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一边方方正正的甜糕堆叠整齐,米粒清香混着隐约的甜味飘散开来,糕点圆滚滚的,模样煞是可爱,里面还包裹着枣泥,是大梁朝贵女们出门游玩时必备的糕点。

    竹篮一侧还放着个小陶罐,揭开陶盖,满满当当的枣干,这可是天都城里男女老少最喜爱的零嘴。

    恰逢一阵山风掠过,甜香霎时飘散满山。

    一边的山民们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几个孩子更是直勾勾地盯着竹篮,眼神里满是渴望。

    在这山里,一日只吃一顿是常事,有时食物短缺,为了熬过寒冬,大家宁可摘野果充饥也不会动山洞里的存货,甜味更是难得。

    就说大石,不就因为尝过甜果子,惦记的到处寻觅,最后才被猿猴捉弄。

    至于蜂蜜,即便在山林里偶然寻到蜂巢,山民们也舍不得吃,都是要留着同山下人换些要紧东西的。

    山民中的大人们虽不懂文礼,尊卑有别却还是晓得的,喉结还在不住地上下滚动,已强忍着将黏蜜饯、甜糕的目光移开了。

    孩子们馋得直吸溜口水,却也懂事地蜷在父母怀中,不敢开口讨要。

    赫宛宜见状,心软了下来,转头对绮华说道:“姐姐,我们把东西分些给他们吧。”

    绮华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就你心善。”

    话虽如此,她却还是从竹篮里拿出一半吃食,将剩下的递给离得最近的老妪:“就这些了,你们也尝尝鲜。”

    老妪慌忙摆手,连连推辞。

    大山快步走来,脸涨得通红,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只嗫嚅道:“你们吃便是,我们也带了东西的。”

    听了他的话,抱着孩子的父母们便从行囊里掏出一块黑灰色的团状物,笑着哄孩子:“饿了吧?吃这个。”

    孩子听话的抱着啃,看着他们的神情,显然是吃习惯的东西。

    雁萧关看着孩子手中的东西,眉峰不自觉地拢起。

    明几许却神色如常,解释道:“那是山里挖的树根磨成粉,和着蒟蒻做成的,看着不起眼,却是顶饱的好东西,山里人过冬全靠它,我小时候可没少吃。”

    “蒟蒻不是有毒吗?”雁萧关盯着那些乌黑团状物,眉间皱得更紧。

    眼底笑意一闪而过,明几许耐着性子解释:“是有毒,可山里人哪顾得上这些?掺些草木灰煮上几遍解了毒性,再混着数根一蒸,便能充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山民们瘦骨嶙峋的身体:“对他们来说,能熬过寒冬的,就是金贵物。”

    这边几人正说着话,绮华却突然一把将篮子塞进大山怀中。

    大山先前对雁萧关动手,绮华对他可没好脸色,塞完后立刻甩手退回赫宛宜身旁。

    大山抱着装满香甜食物的篮子,一时手足无措。犹豫片刻,也不知是不敢再还,还是实在心疼族里的孩子,终究是把篮子了一旁的老妪,示意她将吃食分给孩子们。

    孩子们得了食物,立刻狼吞虎咽往嘴里塞。

    香甜的滋味是他们生平头一回尝到,个个都眯起了眼,一个半大少年吃得满脸餍足,特意将蜜饯含在舌根细细品味,许久才夹着口水感叹:“这味儿比我小时候吃的甘蔗还香!”

    “你小子还吃过甘蔗?”一旁汉子瞪圆眼睛,“那金贵玩意儿,挖到了不得赶紧给潘管事送去?”

    少年挠了挠头:“是我爹挖甘蔗时不小心弄断的小半截,那时我生着病,他以为我要被山神收走了,想让我死前尝口好的,才偷偷带回来给我的。”

    这话一出,雁萧关等人纷纷侧目。

    别的先不说,雁萧关立刻追问道:“甘蔗?这山里竟然还有甘蔗?”

    雁萧关当然知晓甘蔗,只是这偏僻山野竟藏着此等稀罕物,实在令人惊愕。

    在天都,甘蔗向来是进贡皇室的珍品,寻常百姓少能尝到味道。

    门阀贵族们用蔗汁调饮解酒,制成的石蜜更是宴会上的矜贵点心。

    便是民间豪族祭祀,也要摆上几节甘蔗充作祭品,足见其金贵非常。

    如今竟从山民口中得知这深山之中也有此物,怎能不让人又惊又疑?

    大山见他们神情,以为他们不信,连忙解释道:“赢州的地确实古怪,大半地方种不得甘蔗,就算有些地能长出甘蔗,也早被潘姓三家占尽,唯独这十万大山邪门,许是土脉生得特别,许多地方都能寻见甘蔗的踪迹。”

    他语气一变:“可惜林子太密,甘蔗抢不过那些百年老树,长得又瘦又小,可大伙都知道这是金贵物,但凡见着,都会连夜挖出来,巴巴守着等山下的的人来收。”

    说到兴起,大山眼睛发亮,一拍大腿又提起了另一样稀罕东西:“还有荔枝,赢州虽说不少地方都有荔枝树,可山下长出来的又小又稀,但大山里的却不一样。”

    他伸出双手比划:“树上结的荔枝又大又甜,一筐就能换一斤盐,就是荔枝树苗太难寻,漫山遍野也就那么几棵,不然我们也不至于年年缺盐,顿顿吃得寡淡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雁萧关神情动了动,明几许一见他眼里冒出的光,便知他打上了这两者的主意。

    转念一想,这两样确实是好东西,便道:“既然是这山上的土地与其他地方不同,想必山下山上都一样。”

    他看向山头茂密的树林:“山上种得,这山腰山下的地想必也成,既然殿下本就准备在这田坎上种植树木,也不必再寻其他了,我看这甘蔗和荔枝就挺不错。”

    这话可是说在了雁萧关的心坎上,他一点头:“回去便同他们商量。”

    话毕,雁萧关不再耽搁,烈日下,他领着山民加快脚步往山下赶。

    早在得知山民可能下山时,官修竹便带着人手在村落附近圈出一片空地,作为山民的安置点。

    虽说房屋需他们自行搭建,但此前垦山伐树还留有一些树干,正好成了现成的建屋材料。

    对于擅长与山林打交道的山民来说,用这些材料搭建几间木屋,并非难事。

    大山看到雁萧关居然早就为他们准备好了安置之处,只有满心欢喜的份。他当即连夜带着部落里的汉子们动手,很快便搭起两间宽敞的大木屋,让族人有了暂时落脚的地方。

    村落里的其他流民,起初也对山民们奇异的面貌心存忌惮,可日子一久,见他们同样生火做饭、劳作言谈,与常人无异,便渐渐放下戒心。

    不少人在闲暇时还会主动前去帮忙,递木料、扶梁柱。

    随着时间推移,山民们也逐渐安下心来,开始适应了山下的新生活。

    ~

    张河之所以坚持让神武军先完成水流勘测,再动工修建蓄水池,是因为赢州气候诡谲,旱涝无常。唯有依循水脉走向,构建一套完整的水利工程,方能实现旱时蓄水、涝时排水的目的。

    否则,任由水流在山头肆意奔涌,即便修好了蓄水池也是徒劳。

    历经多日跋涉勘测,神武军终于摸清了整片山头的水流脉络。

    张河又耗费三日时间,反复比对地势,最终选定五处天然凹陷的山坳作为蓄水点。

    他计划开凿沟渠,将分散的山间溪流逐一引入池中,如此一来,旱季时便可按需开闸,润泽干涸的土地,雨季来临时,又能拦截肆虐的山洪,通过泄洪渠将多余水量有序排出,真正让这片土地摆脱天灾的桎梏。

    计划确定后,神武军全体出动,山下百姓也都拿着家里的工具上山帮忙。

    一时间,往日寂静的山林变得喧闹起来。

    众人齐心协力,凿石夯土,筑坝建渠,最终,年前,他们终于将蓄水池修建好。

    站在蓄水池旁,雁萧关直起腰板,即便体力充沛,此时也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终于弄好了。”

    身旁的明几许明显消瘦不少,这么多人上山劳作,即便备了防瘴气的药,仍有人病倒。

    一直诊治病患,可是耗费了他不少心力。

    第146章

    雁萧关盯着明几许眼下的青黑, 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明几许敏锐地捕捉到这抹变化,唇角勾起一抹笑:“怎么?瞧出我瘦了?”

    他调侃地挑眉:“心疼?”

    雁萧关别开脸,伸手揉了揉脸, 他已经习惯明几许时不时来这样两句意味不明的话, 他琢磨不清对方的心思,便也干脆不琢磨了。

    他没接话茬, 只道:“快过年了,往后你且好生歇着吧。”

    明几许颔首应下,蓄水池既已修建好,神武军等人便不必再往山里跑, 他自然也能松快些。

    然而雁萧关却无法就此歇下。

    早在修建蓄水池时, 山民中熟悉山头的大山等人便撂下了建屋事宜,日日带着数位身手利落的神武军组成小队,穿梭在山林间, 陆续寻到了不少野生甘蔗与荔枝树,都连根挖了回来。

    现下可都还在摆在王府中呢。

    这一日, 雁萧关方一回到府里, 瑞宁和绮华便寻了过来。

    瑞宁愁眉苦脸道:“为了让挖下山的荔枝和甘蔗活着,可是费了大心思, 此时都还摆在暖阁里, 几日倒还好,可若是继续下去, 没有土壤供它们扎根,早晚得死。”

    雁萧关神情一顿,还未开口,便见明几许从夷州带来的农官也匆匆赶来。

    他双手沾着泥土,身上还挂着些枯枝落叶, 显然才从山上下来,一见面便禀报道:“王爷,山上能寻见的甘蔗和荔枝树都已弄下山了。”

    他性情耿介,不邀功、不叫苦,只顾着说眼下的难题:“甘蔗喜暖畏寒,眼下这天气,根茎极易冻伤,荔枝树更甚,根系在冻土中难以扎根,稍有不慎便会整株枯死。”

    所有人都清楚,眼下正值冬季,虽说赢州冬季不如天都寒冷,可也压根不是移栽甘蔗和荔枝树的好天气。

    而他们之所以必须现在就去寻找甘蔗和荔枝树,并移栽在地头,实在是形势所迫。

    其一,若是等到开春,山间草木疯长,那些藏在密林深处的野生甘蔗和荔枝树便会被更茂密的植被遮掩,届时再想寻觅无异于大海捞针。

    况且此时山上,动物们大多都在洞穴里过冬,进山要安全许多。

    再便是,开春后百姓和神武军都要全身心投入春耕,每日都会被农事排得满满当当,根本抽不出人手。

    还有一点,雁萧关曾只同明几许提起过只言片语,却未告知其他人。他还顾及着潘姓三家,三家在赢州经营多年,垄断着甘蔗交易,想来荔枝也是如此。

    他们若能赶在开春前完成移栽,待收获时节,说不定能抢在三家前头,让山民和王府都能从这金贵作物上获取收益,也好能彻底在赢州扎下根来。

    雁萧关连忙请农官在一旁坐下,绮华很快从一旁倒了杯热茶捧给农官。

    农官上了年纪,皮肤黝黑,双手粗粝,面上虽显得不苟言笑,可只看那双眼睛便知他是个极为温和的人,且他还认真。

    等农官喝完热茶暖和了身子,雁萧关才开口问道:“想必农牧先生已有打算?”

    农牧正是农官的姓名。

    农官点了点头:“这些时日,我同其他人商量过许多次,每次上山后也在地头做过尝试,发现若是在地里深挖土坑,填入掺着草木灰与腐叶的暖土,再用稻草与麻布层层包裹树苗根部,施足肥,便能让它们存活下来。”

    雁萧关思索片刻,说道:“就像是给它们穿棉衣一样。”

    农牧听了这话,愣了愣,随即点头:“正如王爷所说,人过冬要穿厚些,树过冬想必也是这个理。”

    雁萧关道:“我不过随口一说,还得靠你们才能想出这法子。”

    得了夸赞,农牧神情愈发认真:“不过移栽之后,也不能放任它们自生自灭,还得再从其他方面下些功夫。”

    “最好能用竹篾给树和甘蔗搭个棚架,覆上油纸挡风,若是能在棚内生起小火炉增温就更好了。”

    说到这里,他却突然愁眉道:“只是有了火炉增温,土壤干得快,荔枝和甘蔗移栽又绝少不得水,这可难住大家了。”

    雁萧关没想太多,直接说道:“让人日日给它们浇水便是。”

    农牧急忙摆手:“使不得,刚移栽的树苗,根还没长好,大量浇水说不定会让根系腐烂,那就回天乏术了,最好慢慢浇灌,让水缓缓渗下去才行。”

    这个问题顿时让厅里的人后皱起了眉,雁萧关凝眉沉思良久,却始终想不出办法,一时间厅内寂静无声。

    就在这时,闲来无事听说雁萧关回来的明几许走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官修竹。

    官修竹本是个文人,这段时日除了处理王府杂事、调解百姓矛盾,还跟着众人在山上山下奔波。

    比起往日大家公子的羸弱书生模样,如今倒多了几分男子气概。只是他抗寒能力远不及旁人,恰巧今日外面大风,被吹得两颊通红。

    绮华见状,连忙又倒了杯热茶,先递给明几许,明几许却摆摆手,指了指官修竹。

    绮华便将热茶端给官修竹,他接过后感激一笑,赶忙饮下热茶暖身。

    这边明几许看着雁萧关等人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禁来了兴致:“这是又遇上什么难事了?”

    众人拾柴火焰高,说不定大家一起能想出法子,雁萧关便将农牧提出的问题如实相告,与此同时,绮华又准备去给明几许倒茶。

    伴随着他的声音的是一边茶水倒入杯中的淅淅沥沥声。

    突然,所有人都看向绮华。

    绮华一愣,回头纳闷:“怎么都看着我?”

    再一看,大家的目光竟都集中在她手中的茶壶和茶杯上。

    雁萧关眼中闪过一丝将悟未悟的光芒,明几许却已是笑了,招手让绮华过去。

    他接过热茶,笑着感叹:“王爷倒真是好运道,解决难题的法子不就摆在眼前?”

    闻言,绮华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向手中的茶壶,眼中也有了些明悟,只是还没彻底抓住脑中闪过的那丝灵光,其他人亦是如此。

    明几许晃着手中茶杯,指尖轻轻叩了叩杯沿:“水要慢渗,何不仿茶壶储水之法?用陶壶储水,扎些细孔埋在树根旁,潮气便能一点点润进土里。”

    话音刚落,众人目光齐刷刷又一次落在绮华手中的茶壶上。

    官修竹握着茶盏,借着茶盏中剩余的热水,暖着手,脸露喜色:“好主意。”

    雁萧关面上的愁色也一扫而空。

    只是,瑞宁仍蹙着眉:“府里寻常茶壶孔径都不小,照这样渗水,怕是速度仍然太快。”

    一旁的农牧敛去喜色,赞同地点了点头。

    一波刚平,一难又起,可这次众人并未犯难太久。

    明几许将茶盏往桌案上一放,起身道:“让陶坊制一批孔径更细的陶壶便是。”

    这话如醍醐灌顶,一行人不再空谈,当即起身直奔王府陶坊。

    还未踏入,便听见里头叮当敲击声传来,窑火噼啪声混着匠人们的吆喝此起彼伏。

    数座陶窑并排而立,青烟袅袅升腾,陶坊里,匠人、学徒忙活不停,泥坯在他们手中或盘或拉,转眼就变成碗碟罐瓮的模样。

    角落里,几个行动不便的侍卫、内监蹲在地上分拣新出窑的粗陶,破损的直接扔到一旁,另有身强体壮的汉子负责将其摔碎,细细捶成粉末,留着下次制陶再用。

    完好的陶器被分类整齐码放。

    自众人在此定居后,陶坊日日忙碌,毕竟无论是跟随而来的流民,还是新下山的山民,日常都离不开陶器,陶坊烧出的陶盆陶罐几乎供不应求。

    有些带缺口的陶器,王府瞧不上,在百姓眼中也是抢手货,家家都会存着东西来换。

    陶坊大匠见众人过来,赶忙迎上前,听闻来意,他挠了挠头:“细孔陶壶倒不难,只是烧制时孔洞容易变形……”

    话刚说完,他瞥见架子上几件开片不均的次品,语气一转,“或许能试试在泥胚半干时钻孔,再用草木灰封填,烧出来的孔道说不定能更细密。”

    陶坊大匠手艺精湛,他既说有办法,众人自然不再怀疑。

    自提出渗水陶壶的法子后,明几许便没再将心思放在上面,此时也并未参与众人与匠人的交谈。

    他饶有兴致地走到一旁,站在忙碌的学徒身边,看着对方手中动作。

    学徒一见是王府座上宾,连忙停下手中活计解释:“这是在制陶罐。”

    明几许点点头,又踱步到另一边负责挑拣分类的匠人身旁,目光落在一旁摆放的陶器上,眼中满是好奇:“我曾在天都和元州见过瓷白如玉的瓷器,陶坊里可有?”

    匠人手中动作不停,笑着解释:“制陶时窑温极难把控,明少主见到的瓷器,想必都是烧陶时偶然所得的珍品。平日里即便运气好烧出瓷器,也大多带着瑕疵,稀罕得很。”

    他一边说,一边惋惜地摇头,却又颇为自豪地指着墙边木架上的锦盒:“不过那里倒有几件釉色上乘的瓷器,都是难得的好货,到这里年余便得了这几件,换作其他陶匠,可没这本事。”

    明几许走上前,将锦盒取来掀开盒盖,里头静静躺着三件釉色莹润的器物,在略显昏暗的陶坊里泛着柔和的微光。

    在大梁朝,这般珍品珍贵异常,便是在王府之中,也只有身为王爷的雁萧关能用,轻易不肯拿出来示人。

    见明几许盯着锦盒打量,雁萧关踱步上前,瞧着他神情笑道:“喜欢便拿去用。”

    明几许唇角迅速勾起一抹笑:“王爷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不过几件瓷器,日后有机缘还能再得。”

    话音刚落,明几许利落地合上盒盖,将锦盒抱在怀中:“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一旁的瑞宁看得直抽嘴角,心疼得眼神发颤。

    雁萧关对日常用度向来随意,陶器也照样用得欢,因此这些瓷器才一直留在陶坊,陶坊日夜有人看守,无人敢私自取用。

    瑞宁本还盘算着等攒多些,高价卖到外头,好贴补王府用度。

    自王府迁至赢州,银钱只出不进,身为总管的瑞宁与掌管财务的绮华为此殚精竭虑,偏偏雁萧关大手一挥,一半珍品说送就送,他又不能多说什么,只能背身来个眼不见为净。

    倒不是瑞宁吝啬,若在天都,雁萧关想送明几许什么贵重东西他都不会觉得不妥。可如今王府在赢州立足未稳,自然要精打细算,他恨不得连路过的燕子都能拔下几根毛来贴补用度。

    从陶坊出来后,将雁萧关、明几许送回院子,瑞宁与绮华便也准备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

    看出瑞宁心疼,绮华连忙劝慰:“瑞宁不必将那些瓷器放在心上,王爷说的对,日后总能再得瓷器的。”

    瑞宁笑着摇头:“送给明少主,我自然无怨言,他这些时日不知帮了多少忙,那些瓷器哪能抵得了他的辛劳,唉,我就是愁王府日渐减少的银钱。”

    两人说着转过拐角,差点与一人撞个满怀。

    “绮华姐姐,瑞宁爷爷。”赫宛宜急忙稳住脚步,肩头还立着眠山月。

    自打瑞宁露出真面目,最欢喜的便是眠山月,几乎整日都跟在赫宛宜身边,只觉她是世上最好看的人类。

    见瑞宁面露愁容,赫宛宜好奇问道:“瑞宁爷爷怎么了?”

    绮华笑道:“无甚,正念叨王府银钱只出不进,不是个法子。”

    赫宛宜眨了眨眼睛:“可以用我从赫府带来的银钱啊。”

    绮华嗔怪地瞥她一眼:“王爷那是说笑呢,这是你的傍身钱,王爷绝不会轻易挪用。”

    瑞宁也跟着劝:“正是,赫小姐,这些银子可得收好了,日后寻得如意郎君,能做体面嫁妆,便是想自立门户,也有立身之本。”

    说着说着,他又想起瓷器的事,忍不住叹气:“若是陶坊能多烧出几件瓷器就好了,王府一年吃穿用度都有着落,说不定日后姑娘们出嫁还能得几件压箱底呢。”

    出嫁一事太过遥远,赫宛宜和绮华甚至根本没有出嫁的打算,直接忽略了瑞宁关于出嫁的话。

    赫宛宜只疑惑瑞宁话中的关键:“瓷器?”

    绮华解释道:“陶坊偶然烧出几件瓷器,这东西难得,拢共就那么几件,瑞宁总管只恨不能催着陶匠连夜琢磨,再多烧些出来。”

    赫宛宜知晓瓷器珍贵,笑着接话:“那陶匠们可有的忙了。”

    三人说笑着准备离开,谁都没注意到,立在赫宛宜肩头的眠山月突然偏了偏头,黑亮的眼睛鬼机灵一样连连转动。

    第147章

    走到院门前, 雁萧关主动将明几许送回屋中。

    屋内寒凉,见左近没有绿秧的身影,他便托起炭盆添了几块炭, 又引了火, 很快,火苗“噼啪”窜起, 暖意渐渐散开。

    明几许斜倚在榻上,瞧着他道:“今日我跟着绿秧去村里转了转,瞧着百姓家家灶上都有热气,日子过得尚算安稳。”

    雁萧关凝神细听, 他还未曾去过村庄。

    见他感兴趣, 明几许又接着说:“往日灰头土脸的汉子,如今见人都笑着打招呼。”

    “绿秧和他们走得近,言道村民们都说之前收的麦子足够撑到明年收成, 又新盖了茅草屋,日子是一日比一日有盼头了。”想起什么, 他忽而一笑, “绿秧可受欢迎了,今日回来时路过一户人家, 那家小孩子还拽着她衣角不肯放, 说是自己过生辰,硬要拉着绿秧去家里玩。”

    雁萧关失笑, 接了一句:“到底是个活泼性子。”

    笑意还未消散,明几许忽而看向雁萧关:“说起来,我来这儿快一年,竟不知王爷生辰是何时?”

    话音落下,他敏锐捕捉到雁萧关的神色微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只见雁萧关垂眸, 将炭盆里的火挑得更旺:“我从不过生辰。”

    明几许盯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眼眸微动,没再多问,只轻笑出声:“巧了,我也没那讲究。”

    夜风扑进窗棂,屋内暖意融融,两人都未觉寒意。

    直到梆子声敲过三更,雁萧关见明几许睫毛轻颤,知道他困了,这才起身道:“夜深了,你歇着吧。”

    自上次水患过后,流民们搬回村里,明几许便搬离了主院,不过两处院子离得不远,他现下住的正是该给王妃住的院子。

    雁萧关并未多想,在他看来,明几许是座上宾,自然该安置在最好的地方,而整个王府之中,除了主院,便数这间院子最宽敞。

    再者,明几许向来主意多,王府上下许多事务,雁萧关需与他商议。将他安置在隔壁,彼此往来方便,遇上急事也能及时通气,不至于误了要紧事。

    明几许望着雁萧关踩着满地清辉往隔壁院子走去,直至那抹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才敛去面上笑意,神色变得捉摸不定。

    也不知沉思了多久,他终是躺上床榻,一夜无梦。

    第二日天还未亮,雁萧关结束晨练,尚未进屋洗漱,头顶突然传来熟悉的扑棱声。

    王府中能发出这般动静的,唯有眠山月。

    眠山月扑扇着翅膀落在他肩头,小爪子不安分地扒拉着他的衣襟。

    “宿主!”清脆的叫声响起。

    雁萧关挑眉,语气带着几分调侃:“你今日怎么醒得这么早?昨夜又去做贼了?还是说,是去哪个山头打劫了松鼠的过冬粮食?”

    “才不是!”眠山月气鼓鼓地扬起脑袋,尾羽骄傲地翘起,“我这是来给宿主送好东西的!”

    说罢,它从胸前的兜兜里掏出一张纸,叼到到雁萧关面前。

    雁萧关接过纸张展开,原本平静的神色渐渐转为疑惑。

    许久,他捏着这团皱巴巴,不知画了些什么的纸,举到眠山月眼前:“你好好瞧瞧,这上面的东西,是人能看懂的?”

    门轴轻响,明几许听见动静推门而入,正撞见雁萧关捏着张皱纸,院里烛光彻夜未熄,将纸上歪歪扭扭的线条映得影影绰绰,倒像是孩童胡乱涂鸦的墨团。

    “什么东西?”明几许抬手拢了拢衣襟,目光落在那张纸上。

    雁萧关随手递了过去,纸边还沾着几根细碎的鸟羽。

    明几许拿近细看,只见纸上交错着看不分明的线条和几道莫名其妙的箭头,墨迹深浅不一,有的地方还晕开大片墨团,饶是他心思深沉,此时也不禁蹙起眉头。

    眠山月原本亮晶晶的眼睛瞬间黯淡下去,尾羽无力地耷拉着,小爪子在雁萧关肩头抓了抓:“昨儿夜里,我听瑞宁爷爷和绮华姐姐说陶坊烧瓷器难……”

    它顿了顿,胸脯却又微微挺起:“我就想起,跟着上个宿主时,他府上工坊烧的瓷器可好了。

    在那个世界,平民才用陶器,富贵人家屋里摆的、手里用的全是瓷器,压根不算稀罕物件儿。”

    “所以这是……”明几许晃了晃手中的纸,眼角余光瞥见眠山月蔫头耷脑的模样,语气不自觉放软。

    “是我画的制瓷图纸。”眠山月突然拔高声音,绒毛炸成蓬松的一团,“我熬了半宿,把记得的全画出来了,可你们……”

    雁萧关正要转身的动作猛地僵住,与明几许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同时燃起亮光。

    雁萧关一把将眠山月捧到面前,连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你是说,你知道怎么烧瓷器?”

    “大概……有谱?”眠山月挠着脑袋,绒毛都炸了起来,“我等他们睡下后,捣鼓半宿才画出图纸,谁知道你们都看不明白……”

    明几许不知何时靠得更近,目光死死盯着手上那张皱巴巴的纸。

    雁萧关二话不说,拽着他们就往屋里冲。

    刚抓起笔,他忽然想起自己画技拙劣,反手将纸笔塞进明几许手里。

    “这么信任我?”明几许指尖摩挲着笔杆,墨色眼眸深深望进雁萧关眼底。

    “自然。”雁萧关答得干脆,压根没任何犹豫。

    明几许唇角缓缓勾起,不再多言。

    随着眠山月手舞足蹈的讲述,笔尖在宣纸上沙沙游走:先得去后山挖高岭土,碾碎筛出最细的泥,拉坯时手劲儿要稳,不然烧出来就歪歪扭扭,上釉得用浸釉法,可釉水浓淡全凭经验,它是不知道的,不过府里的陶匠想必有主意……

    最要紧的是窑温,火候不到就是陶器,烧过了又会变形开裂……

    烛火摇曳间,纸上渐渐勾勒出密密麻麻的步骤。

    眠山月说到激动处,直接扑到纸上用爪子比划,明几许却不恼,耐心将它歪歪扭扭的指示化作工整的图示。

    而雁萧关始终盯着那张图纸,眼中跳动的火焰,比屋外渐渐亮起的晨光还要炽热。

    他怎会不知瑞宁与绮华日日为府里的银钱发愁,可他也没有办法。

    谁能料到平日里只知憨吃傻玩的眠山月,竟藏着这般生财的法子。

    在大梁朝,瓷器向来价比金玉,达官显贵为求一件精品,不惜一掷千金,皇室贵族设宴,成套的莹润瓷具都会惹来成片赞叹。

    若王府能掌握制瓷之法,源源不断产出瓷器,哪里还用得着为银钱发愁?

    天光彻底大亮时,明几许、雁萧关与眠山月围坐桌边,两人一鸟同时舒出一口长气。

    原本眠山月捣鼓出的那张歪歪扭扭的草图,此刻已化作整整五张字迹工整的纸。

    明几许将叠好的纸张递给雁萧关,后者按捺住心底翻涌的激动,逐字逐句反复端详。虽说他不通制陶制瓷之术,可看着眠山月口述的法子,竟觉得真有成功的可能。

    折腾了一整晚的眠山月早已昏昏欲睡,歪着脑袋窝在桌案上,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雁萧关笑着揉了揉它蓬松的脑袋:“睡吧,我让瑞宁多给你备些好吃的。”

    诱人的吃食也唤不醒困极的眠山月,话音未落,它便已陷入沉沉梦乡。

    两人轻手轻脚退出屋子。

    门外,明几许看向雁萧关:“殿下当下如何打算?”

    雁萧关蹙起眉,沉思片刻后道:“最要紧的还是山上的土地,我惦记着系统的‘聚沙成田’奖励,无论如何都要拿到。

    而眼下陶坊要正连夜烧制渗水陶壶,瓷器这边也不能耽搁……”

    明几许见他为难,主动道:“制瓷需筹备的事务繁多,不如让陶坊继续手头的活计,我先带些人手去山上找找眠山月说的高岭土?”

    雁萧关当即看向他,笑道:“既如此,日后瓷器若能成,所得利润分你一成。”

    明几许黑眸微颤,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并未开口回应,他心中所图可不是这一成利。

    陶房制渗水陶壶进展出奇顺利,不出十日,首批陶壶便烧制出炉。

    众人合力将陶壶运往地头,一试之下竟十分趁手。消息传开,王府上下和村落百姓个个干劲十足,紧锣密鼓地将甘蔗苗、荔枝树往山间移栽。

    枯黄的土地上,一株株新苗扎根生长,随着陶壶渗出水滴的滋养,借着棚子里炭盆的热意,日间蔫萎的枝叶渐渐染上成片绿意。

    而县城中,潘姓三家却是另一番光景。

    潘大洪阴沉着脸,将另外两家家主又请到了县衙,这些年来,他们互为掣肘,商量事情时去哪家都不放心,唯有县衙,尽在他三家掌控之中,谁也占不得好去。

    这日潘大洪没再摆出往日慈眉善目的模样,面色阴沉:“厉王如今漫山遍野栽甘蔗、种荔枝,竟真让他种活了,再这么下去,原本全掌控在咱们手里的山货买卖,可就要被他硬生生撕咬掉一块。”

    王青健摩挲着扳指,神色同样难看。

    反观林莲心,脸上还挂着笑:“两位哥哥这般生气又有何用?难道真打算带着府里的人打上门去?”

    潘大洪神色一滞,浑浊的眼神动了动,片刻后摇头叹道:“难啊,厉王手下有正规军,你们难道没听说?那容三桂在海上称霸多年,远如我们都听过他赫赫威名,可他带领的海盗却一夜之间就被神武军铲除殆尽。”

    他掀起眼皮:“咱们府里的私兵虽说也不少,可就算三家加起来,真对上神武军这等正规军,也不过是送羊入虎口。”

    “难道你们就愿意眼睁睁看着他断了咱们的财路?”王青健眼底闪过狠厉,猛地一拍桌子,“我们三家在赢州扎根数百年,难道还怕他一个黄口小儿不成?大不了鱼死网破!”

    “鱼死网破?”林莲心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宣州那边还盯着赢州呢,咱们拼得两败俱伤,最后便宜了外人?”

    一句话呛得王青健面色铁青,张了张嘴却再没说出话。

    屋内陷入死寂,唯有炭盆偶尔爆出火星。

    门外,周化缩着脖子,冻得手指发麻,却连跺脚取暖都不敢,生怕惊扰了屋里的三人。

    林莲心不耐烦地起身:“厉王不就是想盘活他手下的百姓吗?又没动咱们的根基,咱们先按兵不动。他想成事,总要拓宽商路,必得和宣州那边的人打交道。”

    “若是他能将宣州那边压下去,”它意味深长地扫过另外两人,“我们也能跟着得不少好处,喝汤总比最后连骨头都不剩强。”

    潘大洪沉默良久,终于缓缓起身:“那就先这样吧。”

    第148章

    这会儿, 潘大洪等人盘算着任由雁萧关发展,他们只等着跟在后面捡便宜。却不想没过几日,雁萧关一大早便带着神武军出了门, 径直往县城而来。

    说起来, 先前到县城采买的都是定居后需要为家中添置东西的百姓,再来便是瑞宁派来购置每日食材的王府仆从, 雁萧关却是头一次来嵩县。

    尽管嵩县地处赢州腹地,由赢州所有百姓供养,可四方围墙不过是粗砾石块混着黄土堆砌而成,城门低矮逼仄, 夯土墙上爬满青苔, 几面褪色的旌旗在风中无力地悬着。城门外,几个蔫头耷脑的士兵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见雁萧关等人过来, 只随意瞄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走进城门,入目便是低矮的民居, 挨挨挤挤在一起, 黄泥铺就的街道坑洼不平。

    街道两侧,摊贩的吆喝声与牲畜粪便的腥臊味混杂着扑面而来, 雁萧关侧身避开一名赤脚挑夫, 只见那人赤脚踩着水洼,吆喝着往远处走去。

    目力所及之处, 最气派的建筑竟是一间单层酒楼,风掀起门口布帘一角,里头数名汉子正热闹地划拳吃酒,旁边还趴着几个睡眼朦胧的醉汉,天色才亮不久, 这些人显然是彻夜未归。

    神武军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这破败的街巷中格外清晰,他们紧随在雁萧关身后,径直穿过唯一一条主街,发出的动静惊得路人纷纷驻足。

    县衙门前,两名衙役站在朱漆门柱前,见有人靠近,才懒洋洋地挺直腰杆。为首的衙役腰刀抵向前,还没看清来人,先恶声恶气地喝问:“此乃县衙重地,擅闯者……”

    话未说完,雁萧关唇角勾起,脚下由绮华和赫宛宜联手缝制的靴底已狠狠踹在对方胸口。

    衙役惨叫着倒飞出去,撞的衙门大门“轰”的敞开。

    其余衙役见状,慌忙抄起兵刃围上来,却在神武军如鹰隼般冷厉的目光下僵住脚步,直到此刻,他们才惊觉眼前这群人绝非寻常百姓,而是真正的军队。

    且比他们曾经见过的所有军队更凶悍!

    “大人有、有什么事,小的这便立即去通报县令……”一名衙役哆嗦着站出来,脸上讨好的笑意比哭还难看。

    雁萧关跨步进门,冷冷抛下一句:“不必了。”

    话音落下,神武军顷刻向前,在其他人完全反应不及的情况下,将所有衙役制在原地,动弹不得。

    片刻后,衙门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雁萧关在正堂站定,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官袍的中年人匆匆奔出。

    那人脸上的怒色尚未褪去,看清雁萧关的瞬间,神色骤变:“不知厉王殿下驾临,下官失迎。”

    接着,他冲衙役喊道:“还不快备茶。”

    再转回身时,他用宽大的袖口慌乱擦拭额角瞬间渗出的冷汗。身为一县县令,他虽未主动拜谒厉王,可关于厉王的长相,以及那支威名赫赫的神武军,他早已心中有数。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便确定了眼前人的身份。

    雁萧关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声音虽轻,却带着令人不容忽视的威压:“县令大人挺大的脸面啊。”

    瞬间,县衙正堂内鸦雀无声,唯有周化的官袍在穿堂风中簌簌作响,他僵在原地,额头上的冷汗再次涔涔而下。

    雁萧关负手立于周化身前,话语直切要害:“本王来赢州一年,你不曾前来拜见,本王权当你公务繁忙,不予计较。”

    “只是,”他话锋陡然一转,“赢州本该上缴王府的税银,本王至今分文未见,这又是何道理?”

    周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喊道:“王爷明察,嵩县年年遭灾,去岁山洪,殿下也知其厉害,赢州半数良田遭其冲毁,城内流民激增,下官每日煮粥施药,早已掏空府库,如今县衙连衙役的月钱都发不出,实在拿不出税银啊。”

    说罢,他死死拉住雁萧关的衣摆:“殿下若不信,大可派人彻查账本。”

    “你倒是挺会哭穷的。”雁萧关垂眸看着他狼狈模样,突然轻笑出声,“巧了,我手里倒还真有几份账本。”

    他神情似笑非笑,眼中不见丝毫怒气,反而带着几分看耍猴般的玩味。

    撞上这道目光,周化只觉心脏猛地悬到了半空。

    就在这时,一名文弱书生模样的男子从神武军行列中走出,手中抱着几本账簿。

    雁萧关接过账簿,径直递到周化面前:“看看吧,周大人。”

    周化颤抖着双手接过,才翻开第一页,面色瞬间变得惨白,随后翻页的动作愈发急促慌乱。

    他的手指死死抠住账簿边缘,泛黄的纸张几乎要被他揉碎,全因账簿上密密麻麻记着数十个名字,只消一眼,他便能想起每个名字背后的过往。

    官修竹在他身边蹲下,指着第一个名字道:“此乃迎阳村的吴山禾,她家数代都是村里有名的富户,为人乐善好施,三阳村大半土地皆归其名下。

    因她将田地租给村民时,除上交官府的赋税,只收半租,故而深受佃户爱戴。可如今,三阳村整村土地尽归林家所有。”

    说罢,他的手指又缓缓下移:“再看这位,魏河村的朱小伟,他虽居于村中,却在镇子上开着当地最大的米行。

    每年,他都会以最高的价格买下村民售卖的米粮,后稍加抬价售出,每逢灾年,更是会开仓放粮赈济百姓。然而数年前,米行突遭人纵火,朱家家眷离奇暴毙,如今只剩一座空荡荡的宅院。”

    他的声音愈发沉重:“还有这林河街的吴少东家,虽还未及弱冠,却已用祖传医术救治无数穷苦百姓。同样是数年前,他的医馆被人强占,还被冠上‘私通匪类’的罪名。自那以后,他被关进大牢,至今生死未卜。”

    “最惨的当属陈幺娘。”官修竹的眼神直直落在周化的面上,“她家四代跑船,家传生意经营得风生水起,百姓在她那儿买东西,向来都是最低的价格,不知多少人家,年年存着钱,就盼着她往来村落,捎带家中所需之物。可三年前,陈幺娘的船莫名沉没,全家十数口人无一生还。”

    “剩下的人,想必周大人不需我提醒了吧?”

    周化嘴唇止不住地颤抖,望着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书生,眼神里的恐惧愈发浓烈。

    待他将视线移到身姿挺拔的雁萧关身上时,整个人猛地一颤,没再多言,而是深深俯首叩拜:“王爷……”

    雁萧关却先打断了他:“你先慢着。”

    周化一愣,缓缓抬头,面上满是不解。

    只见雁萧关抬手指向堂外被扣押的一众衙役,甚至还有些县官:“这些想必也是你的帮凶?来人,拉下去,分开审问。”

    神武军得令,二话不说便将众人押走,霎时,震天的哭叫声远远传来。

    此刻,正堂之中除了周化,皆是雁萧关带来的人。

    雁萧关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周化,沉声道:“周大人,何不继续往后看?”

    周化心下一紧,颤抖着将账簿最后几页翻开,很快,夹在末尾的一张纸页随着翻动飘落在地。

    其上“赌坊”二字刺得周化瞳孔骤缩。

    下面是笔笔详细的账目,密密麻麻记录着他数年间在各大赌坊输掉的巨额银钱。

    纸上触目惊心的数字,于他这个小小县令而言,本是绝无可能承受的数目。

    官修竹适时递来几张字据:“这是你向潘姓三家借银的凭据,借银数额与赌坊输钱数目分毫不差。”

    周化面色瞬间惨白如纸,喉结不住滚动,冷汗顺着脊背涔涔而下。

    他绞尽脑汁揣度着雁萧关究竟掌握了多少内情?牙关却死死咬住,再不敢轻易吐露半字。

    雁萧关看着他如惊弓之鸟的模样,抬手示意官修竹继续。

    官修竹目光复杂,似有不忍,却仍开口道:“我们的人查明,你输掉的钱,一部分被潘姓三家假借赌坊之手收归囊中,另一部分……”

    他顿了顿:“则被在赌坊玩乐的人赢去,巧的是,赢钱的人出了县城,竟都去了同一个地方—林盘山。”

    “林盘山。”雁萧关缓缓吐出这三个字,“山上盘踞着一伙山匪,而这些山匪……”

    “这、这都是下官的失职。”周化突然将账簿死死护在胸前,脖颈青筋暴起,额头因用力而涨得通红。

    他猛地叩首,官帽滚落一旁,声嘶力竭道:“但殿下若要治罪,恳请先放过那些无辜百姓!他们是被豪强逼得走投无路,这才落草为寇的啊。”

    他面上再不见往日沉溺享乐,麻木不仁的模样,浑浊的泪水混着血渍从撞破的额角淌下,心里再不见一丝侥幸。

    看着他狼狈的模样,雁萧关语调波澜不惊:“我还道周大人要顽抗到底,能在潘姓三家眼皮子底下周旋数年,本王以为你该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

    周化缓缓抬起头,脸上挂着一抹苦笑,声音沙哑:“殿下明察秋毫,只是王爷既已查到这些,我再做困兽之斗也是徒劳。”

    他重重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疲惫与苍凉:“这么多年,潘大洪他们只当我心甘情愿做了他们的傀儡,认定我沉溺酒色财气不可救药。没想到王爷才来瀛州不过一年,竟连这些藏在暗处的秘辛都已查到。”

    雁萧关转而看向一旁垂手而立的官修竹,目带赞许:“要查清这些盘根错节的勾当,也不容易,修竹可是带着神武军里最擅打探消息的精锐,足足查访了近一年,才将周大人的黑账和山匪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

    官修竹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淡笑,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垦田挖渠帮不上忙,勘测水源、移植果木更是外行。可他不愿在王府里吃闲饭,又知陆从南、游骥要负责神武军操练,便主动揽下查探消息的差事。

    事实证明,他探到的消息让雁萧关很满意。

    听着雁萧关语气中毫不掩饰的满意与从容,周化原本慌乱如擂鼓的心竟缓缓平息。

    半晌后,他终于镇静下来,抬起头,迎着雁萧关笃定的目光,沉声道:“王爷想如何处置罪臣?”

    雁萧关抱臂而立,目光如炬地凝视着周化,朗声道:“周大人忍辱负重数年,难道就只为了等着我来处置你?”

    周化缓缓挺直脊背,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王爷的意思是?”

    雁萧关忽而勾起唇角,方才踏入县衙时那冷酷阴沉的神色,转瞬变得漫不经心:“周大人既有本事与潘大洪他们虚与委蛇,难道就没本事与我携手除去赢州硕鼠?”——

    作者有话说:这几天天天忙,请假欠的更新周末补[可怜][可怜][可怜]

    第149章

    周化瞪大双眼, 喉间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勒住,震惊、期待与恐惧在他眼中翻涌成一团。他何尝不想扳倒豪强?只是他曾经怀揣满心的壮志,早已被潘大洪那等人用种种手段碾碎。

    过往十数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潘大洪正大光明地构陷于他, 王青健明枪暗箭的威胁,林莲心笑里藏针的拉拢。

    他无力抵抗, 更无法逃脱,渐渐沦为了任人摆布的傀儡,任由那些想要救下的性命,转瞬倒在血泊之中, 刽子手却始终逍遥法外。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 他一次次体会到潘、王、林三家在赢州盘根错节的势力的恐怖之处。相较于刚来赢州一年的雁萧关,他在这里待了近二十年,深知撼动三族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雁萧关看着他变幻不定的脸色, 忽而轻笑出声:“周大人莫不是想的太多了?”

    “这世上,有时只要拳头够硬, 便能扫平一切阻碍。”他负手而立, 饶有兴致地缓缓道,“当日我在天都午门当众杀人是如此, 如今亦是如此。”

    周化直直地望着他, 声音发颤:“可王爷先前为何未动手?”

    当初听闻厉王成为赢州之主时,他也曾心生期盼, 可他等了一年有余,雁萧关自来到赢州后的种种作为他一桩一件都没忽视,而这些也让他的希望渐渐熄灭。

    雁萧关垂目看向他,目光幽深:“周大人难道是想本王一到赢州便贸然与潘姓三家动手,搅得赢州天翻地覆不成?”

    “周大人比我更清楚, 三族豢养的私兵数量可观,若我仓促行事,可谓是正中他们下怀。”雁萧关目光如炬,“让他们能抓住我的把柄,借此煽动全赢州百姓敌视我,即便我能以神武军强行镇压,他们一声令下,佃户们为求活路必定拼死相抗。届时,我杀还是不杀?”

    “无论我怎么做?都必将使赢州陷入生灵涂炭的绝境。”

    周化瞳孔剧烈震颤起来。

    雁萧关鹰隼般的目光直刺周化眼底:“但若手握铁证,以律法之名行惩戒之事……周大人觉得,百姓会作何反应?”

    周化浑身剧烈震颤,喉结艰难滚动,那些浸着血泪的账簿,深山里忍辱偷生的幸存者,不正是能将潘家钉死的铁证?

    就在他几乎要将一切和盘托出时,雁萧关却从容起身整了整衣袍:“周大人不妨仔细思量,今日本王过来不过是与你透个底。”

    说罢,他抬脚往门口走去,临出门时又回身补充:“对了,差点忘了——周大人才是这嵩县的父母官,到时若真要动手,本王可不参与。”

    见周化面色骤白,雁萧关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不过,本王手下的神武军来赢州一年,还从未开过刃,再这么下去,怕是真要成农夫了。周大人若是愿意,倒是可以帮本王带他们实战一番。”

    随即不再理会周化的反应,大步离去。

    周化瘫趴在地上,满心疑惑,雁萧关这般做派,究竟意欲何为?

    身旁的官修竹见状,低声解释道:“周大人,王爷无意插手嵩县县务,你才是这一方百姓的父母官。”

    “作为傀儡数年,一身抱负无法施展,周大人总不想才摆脱潘姓三家,转眼又成了王爷手中的傀儡吧?”官修竹目光灼灼,“王爷这是要放权于你,可莫要辜负这番心意。”

    话音落下,他没再看周化怔愣的神情,大步追向雁萧关离去的方向。

    另一边,雁萧关已立在县衙仓库外。

    神武军粗暴推开瘫在地上哭嚎求饶的衙役与县官,如狼似虎地围聚过来。

    雁萧关居高临下扫视着库里堆积如山的物资,冷笑一声:“既交不出税银,便拿这些抵债,赢州是本王的封地,取用封地税银供养王府乃天经地义。”

    他瞥了眼惊呆的众人,随手一挥。

    神武军训练有素地涌入仓库,搬箱抬柜、捆扎包裹,动作之麻利,比之抢劫的山匪也不差。

    不过半个时辰,偌大的仓库便被搬得一干二净。

    雁萧关甩袖转身,带着队伍扬长而去。

    空荡荡的县衙内,众人呆立原地,连被神武军拳脚相加的伤痛都浑然不觉。

    周化踉跄着冲进库房,望着满地狼藉,一时手足无措。

    所有人望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亦满心迷茫,厉王先是审讯众人,又堂而皇之地搬空县库,为何最后却轻易放过他们?

    这场雷霆手段,究竟是立威震慑,还是另有筹谋?

    潘大洪等人听闻消息匆匆赶来,将周化唤至跟前盘问,面上亦是困惑不解。

    见周化黯然失魂的模样,他们并未起疑,只道他是被雁萧关这番雷霆手段震慑得六神无主。身为女子的林莲心瞧着他呆滞的神情,一时兴起还温言软语安慰了几句。

    众人思来想去毫无头绪,最终只能全当雁萧关此番真是为税银而来。

    那些从府库搬走的东西,于他们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府库少了这些物件也无伤大雅。

    而当周化期期艾艾地问起县府仓库东西没了该如何是好之时,潘王青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皮笑肉不笑道:“不过是些破烂玩意儿,丢了便丢了,何必上心?”

    一旁的林莲心娇嗔道:“周大人何必自寻烦恼,没了那些东西,县衙还能塌了不成?”

    王青健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周化不自然的神色,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周化敏锐察觉到王青健目光变化,慌忙垂下眼,搓着手赔笑道:“可县府里的县官和衙役,还有赢州的穷苦百姓都指着这些物件过活呢……”

    闻言,王青健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眼中满是不屑:“县官和衙役?依我看,怕是周大人才最惦记那些东西吧?”

    潘大洪拍了拍桌案,道:“赢州那些贱民,能活便苟延残喘着,活不成会自个寻个荒郊野岭埋骨,县衙府库的东西,本就不是为他们准备的。”

    随即,他看向周化:“周大人若是手头不便,尽管开口。放心,以我们三家的财力,供养个县令不是什么难事。”

    周化眼底瞬间泛起光亮,脸上堆起谄媚的笑意,忙不迭连连点头,腰弯得愈发低了:“那便多谢几位老爷照拂,下官日后定当尽心竭力。”

    县城外,雁萧关带着人马奔驰如风,全然不在乎潘大洪等人会如何猜测他的目的,毕竟此次来县衙,他确实只是为了仓库里的东西,拉拢周化不过是顺手为之。

    翻过年关,村落百姓过了个冬后,家中存粮越发少了,下山的山民更亟待帮扶。

    年前,山民一开始忙着搭建新居,青壮劳力还要在山上寻找甘蔗和荔枝树,冬末根本无暇储备冬粮。

    所幸,村民凭借神武军研制的肥料,让新开垦土地种植的小麦亩产达到百来斤。

    要知道,在赢州,即便是良田种植的水稻,亩产也仅百斤出头,当地小麦种植稀少,产量更低。如今,山上荒地的小麦产量竟远超水稻,即便流民初来乍到几乎一无所有,家中存粮也还算充足,将粮食借了些给山民,又有王府帮扶,好险让所有人都勉强熬过了冬季。

    在会有无数人在寒冬失去生命的大梁朝,这简直就是奇迹,无论是原本的流民还是山民,不知多少次在心中感激当时决心跟随雁萧关的自己。

    雁萧关没在意这些微末小事,开春后,百姓存粮早已见底,这批从县衙仓库得来的物资,恰好能解燃眉之急。

    更关键的是,县衙仓库里还有一件对王府至关重要的东西。

    此时,王府陶窑内,眠山月与明几许都眼巴巴等着雁萧关的归来。

    此前,他们已进行了数次瓷器烧制试验,虽然产出瓷器数量有所增加,让王府众人一度欣喜不已,但完好瓷器的成品率依旧没有达到眠山月的预想。

    陶匠们集思广益,却始终无计可施。

    直到半月前,被雁萧关寄予厚望的眠山月,脑子终于灵光起来。

    它突然想起,在上个世界因遭宿主猜忌嫌弃,它日日四处游荡,期间在陶窑待过不少时日,曾听老匠人说过,瓷器成品率低,根源在于火候温度不够。

    众人急忙追问解决办法,眠山月在众人犹如实质的目光下,绞尽脑汁思索着:“好像他们在窑外会安置一种风箱,能鼓风助燃。”

    于是,绮华赶忙向陶匠打听风箱的事。

    老陶匠听得一头雾水,连连摇头:“我们陶房从没用过这东西,甚至闻所未闻。”

    直到弄清风箱是用来鼓风助燃,他才恍然大悟,道:“就是橐龠嘛,这物件儿陶房用不着,倒是那些个粗手粗脚的铁匠,兴许会用到橐龠。”

    众人以为寻到了转机,可等陆从南匆匆找来橐龠,眠山月却皱眉否决:“不是这个。”

    无奈之下,眠山月只能凭借记忆,借明几许的手勉强画出风箱的大致模样。

    但这古怪玩意儿谁都没见过,况且他只记得外观,内里构造一概不知,众人急得团团转,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摸索。

    好在王府匠人众多,他们拿着图纸,对照借来的橐龠,一头扎进研究中,可这新奇物件哪是一时半会儿能造出来的。

    眼瞅着烧瓷大业即将大功告成,却偏偏卡在了风箱这一步。陶房匠人整日愁眉苦脸,雁萧关等人也时刻牵挂,就连眠山月的羽毛都因焦虑褪去了光泽。

    直到昨日下午,眠山月飞去村子里玩,归途中瞧见两个孩子正用漆黑的石头互相投掷。

    那石头起初坚硬,反复撞击后竟碎成了粉末。

    见此情景,眠山月连翅膀都险些忘了扇动,脑中灵光乍现,他急忙振翅飞回王府,激动地朝雁萧关和明几许喊道:“有办法了,用黑炭!黑炭能提高瓷窑温度。”

    此前在上个世界,黑炭太过常见,反倒成了被它遗忘的关键,若不是撞见这形似黑炭的石块,他险些将其彻底抛诸脑后。

    可新的难题接踵而至:去哪里找黑炭?

    好在雁萧关记起眠山月初至赢州时扫描的地形图,果然发现了黑炭矿脉。但春日要忙着地里的活计,翻地、除草、施肥一个都不能落下,哪里腾得出人手去挖炭?

    无奈之下,雁萧关只好下令,让王府中人用上好木炭去换取村民手中的黑炭。

    说来也巧,孩子们玩耍的黑石,正是黑炭。

    虽说黑炭烟大,使用不当还会令人头晕胸闷,却是冬日绝佳的取暖材料,村民们买不起木炭,只能去县城购置这些便宜的黑炭过冬,如今能用黑炭换到王府的优质木炭,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纷纷将家里的黑炭搜罗出来交换。

    第150章

    可惜他们手头拮据, 购入的黑炭本就不多,又经过一个冬日的小号,余下全换来也只够烧制一窑瓷器。

    这一次, 烧制出的瓷器数量大幅提升, 可烧完后黑炭再度告罄。

    关键时刻,陆从南突然提起:“百姓既然能在县城买到黑炭, 说不定城内定有存货。”

    要去县城的家家户户搜罗是不现实的,可县衙的仓库就不同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雁萧关亲自带人来到县衙, 将仓库一扫而空, 而这其中,确实藏着他需要的东西。

    雁萧关一行人浩浩荡荡返回王府,瑞宁和绮华早已在门口翘首以盼。见队伍归来, 二人快步迎上前,带着府里的侍从手脚麻利地将物资规整入库, 随即便捧着黑炭匆匆赶往陶房。

    此时的陶房内, 陶匠们早已围在窑炉旁,眼中满是期待, 毕竟他们身为王府陶匠, 一生荣辱皆系于此。雁萧关又是个大方的主子,若能烧出更多瓷器, 不仅重赏可期,技艺也能得到更好的提升。

    随着黑炭不断投入窑中,火势瞬间旺了起来,赤红的火苗渐渐转为白炽,不顾扑面而来的热浪, 陶匠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窑炉内的火焰,连眨眼都不敢,生怕错过一丝变化。

    五日后,终于到了开窑的时辰。

    陶匠们小心翼翼掀开窑门,待温度降下,头一个踏入窑内的陶匠发出了惊呼。

    这次烧制出的瓷器,数量竟比上次还足足提升近半成,其上釉色温润透亮,裂纹与瑕疵更是大幅减少。

    多日悬着的心,此刻总算落回原处,陶匠赶忙将最完美的一整套瓷器放入锦盒,小心翼翼捧到雁萧关跟前。

    雁萧关见状露出笑意,唤来瑞宁:“赏!”

    瑞宁满脸喜色,高声应道:“遵令。”

    陶窑紧锣密鼓地日夜赶工,匠人们都盼着能尽快烧制出更多瓷器,王府得了财路,雁萧关如释重负,只觉日子都过得快了许多。

    时光悄然流逝,山上蓄水库的作用愈发显著。

    在它的灌溉下,绝大多数梯田都种上了水稻,嫩绿的稻苗在水中舒展,长势格外喜人,田间地头的甘蔗、荔枝也愈发茂盛。

    三月底的一天,雁萧关突然神色微动,似有所感地望向某个方向。只见明几许带着眠山月缓步走来,待二人走近,眠山月胸脯一挺,眼中满是得意,故意凑到他跟前晃悠:“宿主,你猜猜我们为什么要来寻你?”

    这段时间,因成功改进烧瓷工艺,眠山月成了王府的大功臣,整日被众人追捧,王府里都是自己人,眠山月得意忘形,会说人话也渐渐不再是秘密。

    它浑然不觉,倒是雁萧关观察多日府里的动静,也不知绮华跟瑞宁说了些什么,两人在其他人面前统一说辞:“王爷受上天庇佑,身边有些神异之物再正常不过,这也是王爷得天命眷顾的象征。”

    听了此言,原本心里还有些嘀咕的人变得兴奋不已,看眠山月的眼神都发着光。

    这段时间无甚大事,明几许彻底闲了下来,便整日带着绿秧往山上跑,好奇心旺盛的眠山月也跟着四处撒欢,几乎踏遍了整片山头,已经许久没在雁萧关面前露面。

    “系统奖励到账了?”雁萧关挑眉,直接戳破它卖关子的心思。

    明几许闻言,笑着伸手摊在眠山月眼前:“我就说这点事瞒不过王爷。”

    眠山月瞬间蔫了下去,叼着胸前装满松子的小布包,不情不愿地递给明几许:“愿赌服输。”

    明几许惬意地嗑着松子,还不忘时不时给雁萧关递上几颗。

    而雁萧关趁着眠山月垂头丧气的间隙,迅速打开系统面板,目光灼灼地盯着“奖励”二字,深吸一口气后,果断点开了“积沙成田”的奖励选项。

    系统奖励界面展开,行行文字缓缓浮现眼前:“积沙成田之法,需借江河之力,使其裹挟泥沙自然沉积,历经岁月方可形成滩涂。若欲加快成田进程,可取石块、木桩筑坝,围起滩涂形成基围,以护沙田雏形,其后种植芦苇、草类,凭借根系固沙,加速滩涂淤高,终能化荒滩为沃土。”(注)

    在这之后,便是积沙成田所需的种种条件和注意事项。

    雁萧关匆匆扫过,看到其中关于闸门与沟渠的描述时,眼中染上了疑惑,很快,他将不解抛于脑后,想着等要施行积沙成田之法时,再让张河来主持水利一事。

    通过此前蓄水池的修建,雁萧关已见识过张河的能力,这些工程想来难不倒他。

    奖励说明的最后写道:“半年淤沙,半年种苇。第二年成田,若条件适宜,两年可获千亩田地。”

    目光落在“千亩”二字上,雁萧关瞳孔骤然收缩,这是何等广袤的良田,若能成真,又能养活多少百姓!

    惊喜过后,他的视线移向了上方,也就是积沙成田所需要的条件。

    再次盯着这行字,雁萧关不自觉拧紧眉头。

    明几许敏锐察觉到他神色有异,问:“可是又遇到难题了?”

    雁萧关沉声道:“这积沙成田之法确实厉害,只是对地理条件要求苛刻,也不知赢州有没有地方能满足条件。”

    明几许追问道:“需何种条件?”

    雁萧关解释:“需临近水量丰沛之处,且是含沙量大的江河,河岸地势平缓开阔,才便于借潮涨潮落助泥沙堆积。”

    听闻此言,明几许陷入沉思。

    这段时日他踏遍赢州各地,绝非漫无目的,来到此地,他需要彻底摸清赢州,他自由养成了习惯,唯有对一切信息了然于胸,方能在变故突生时迅速应对。

    至于频繁上山,则是出于他医毒双修的习惯,这片山林生长着诸多珍稀药材,他见猎心喜罢了。

    明几许摩挲着下巴,脑海中快速复盘他所经之地,还无意识伸手挠了挠眠山月的下巴:“小山月,你也仔细想想,咱们这段时间去过的地方,可有符合条件的?”

    眠山月晃了晃脑袋,笃定道:“没见过这样的地方。”

    明几许对自己的记忆力颇有自信,此刻翻遍脑海,也实在想不起赢州何处有符合条件的区域。

    雁萧关眼底的失望一闪而过,心中不禁泛起疑虑,莫非赢州根本不存在这般得天独厚的地段?

    见他神情,明几许提议:“要不问问陆从南和游骥?”

    为了避嫌,有些地方明几许是未曾踏足过的,其中便有神武军操练的区域。

    明几许终究不算王府自己人,虽说雁萧关未必介意,但即使是面子功夫,有些规矩他暂时还是得守。

    小不忍则乱大谋的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

    雁萧关点点头,权当死马当活马医,即刻派人去传唤陆从南和游骥。

    此时,陆从南与游骥正带着神武军在外操练。

    操练场选在海边一处河流汇聚口,水上训练在海面、河面择其一都可,但若下海训练,士兵每日上岸浑身都要沾满盐粒,难受的紧。

    游骥几人并未刻意为难将士,便特意寻了这片宽阔的河口作为练兵之地。

    得知消息后,雁萧关与明几许策马疾驰而来。

    恰值操练告一段落,一位队主眼尖,率先望见雁萧关的身影,当即高声喊道:“军主,王爷来了。”

    如今王府诸事步入正轨,神武军也随之调整。

    陆从南、游骥与秦进皆升任军主,各自统领两千人马,陆从南和游骥再不是昔日带领百人小队的小头目。

    其中诸多士兵也或多或少获得了奖励,都是在与海盗交战中立下功劳的人。

    一到此处,雁萧关无需开口询问,双目瞬间发亮。

    他猛地勒停马匹,居高临下盯着神武军操练的场地,地势低洼平坦,河网交错纵横,大片滩涂延展开去,可不正是围沙造田的绝佳之地。

    再望向江河汇聚之处,水面翻涌激荡,足见流量丰沛、水势湍急,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泥沙奔涌而来,正是积沙成田最需要的天然条件。

    越看,雁萧关眼底的兴奋愈难压制。

    等陆从南和游骥迎上前来,他迫不及待追问:“你们在此驻扎许久,可见过这里涨潮落潮?”

    二人对视一眼,虽不明所以,仍如实答道:“每日两次潮汐。”

    “因靠近入海口,涨潮时咸淡水在河口自然分层,上层淡水,下层咸水,很是奇特。”陆从南兴致勃勃补充着见闻。

    话音未落,却见雁萧关神色大喜。

    雁萧关虽不通农事,却记得系统奖励中积沙成”的关键,河口咸淡水分层,正利于退潮时利用水流冲刷盐分,实现“潮排潮灌”。

    这般得天独厚的天然条件,不仅能将滩涂快速改造成适宜耕种的良田,还无需担忧土壤盐碱化的难题。

    雁萧关与明几许对视一眼,眼底皆是藏不住的欣喜,悬着的心总算彻底落下。

    陆从南虽满心疑惑,仍跟着两人绕着滩涂转了好几圈。

    期间,雁萧关夸赞道:“你们这地寻得不错。”

    莫名其妙被表扬,陆从南却还是满脸喜色地领下这份赞扬。

    可这份喜悦尚未维持多久,雁萧关便突然开口:“此地日后另有大用,你们另寻操练场地。”

    陆从南闻言一愣,急得涨红了脸:“可整个赢州就这里最适合操练,水面开阔、地势平坦,能同时兼顾水上水下训练……”

    没等他说完,雁萧关大手一挥打断道:“赢州这般大,还怕寻不到新的练兵场?实在不行,整片海面哪里去不得?”

    笑容僵在了面上,一想到在海面上训练时浑身裹着咸涩盐粒、被海风刮得睁不开眼的日子,陆从南顿时如遭雷击。

    可看着雁萧关不容置疑的眼神,纵使满心不愿,他也只能咽下所有反驳,平日里一些微末小事他还可以背着人同雁萧关装模作样苦着脸求求情,只是以今日雁萧关的表现,显然没有他讨价还价的余地。

    接受了现实,好奇心却疯长,究竟是什么事,能让雁萧关如此慎重?

    将神武军带回军营安置妥当后,他一刻也没耽搁,快马加鞭赶回王府。

    此时的王府议事厅内,张河、官修竹等人早已等候多时。

    待陆从南三人匆匆赶到,雁萧关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今日叫你们来,是为了一事,围沙成田。”

    话音落下,厅内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疑惑。紧接着交头接耳的议论声此起彼伏,震惊、喜悦与怀疑交织在一起。

    片刻后,官修竹直接站了出来,急声道:“王爷,我在青城生活十数年,翻阅无数典籍,从未见过将滩涂变为良田的记载,这……这实在太过不可置信。”

    被质疑,雁萧关并未动怒,若不是系统奖励,他也觉得这近乎天方夜谭。

    这时,张河抚着下巴,目光灼灼:“我倒觉得未必不可行。水流裹挟沙粒,涨潮退潮间循环往复,若能设法截住泥沙,积少成多,久而久之,未必不能成田。”

    正说着,眠山月扑棱着翅膀飞了进来。没了明几许带着四处玩耍,它索性也来凑个热闹。

    见它突然出现,本还心存疑虑的官修竹顿时住了口,他亦隐约听闻过眠山月的奇异之处,再想到雁萧关一路走来创造的种种奇迹,心中不由得动摇:说不定,这次真能成?

    千亩良田,不止能福泽万千百姓,更是足以名传千古的不朽壮举功绩。

    一念至此,官修竹呼吸都急促起来——

    作者有话说:围沙成田没这么快,最起码需要 3 年,文里夸张了哈[猫头]
图片
新书推荐: 被偏执年下娇养了 被爱慕的冷淡虫母 雌虫穿越成omega 炮灰爆改恶女后成万人迷了 替嫁美人驯夫记(重生) 嫁春光 带球上位后病美人摆烂了 仙尊怀了魔头的崽 重生之福气绵绵 帝国第一药剂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