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众人虽不及官修竹想得深远, 却也瞬间反应过来,若真能造出千亩良田,往后王府上下乃至治下百姓再也不会缺粮了, 想到这, 众人眼中皆泛起光亮。
紧接着,便是紧锣密鼓的商讨。
雁萧关取出早已整理好的积沙成田详细方案, 铺展在桌案上。
张河凑近细看,指尖顺着文字标注的水流、闸口走向反复比划,陆从南、游骥虽不通农事,却也将河口潮汐规律、练兵场周边地形等细节一一叙述出来。
整整两日, 议事厅内就没有空着的时候。最终, 一份涵盖筑坝围垦、植被种植、水利疏通的完整计划终于敲定。
积沙成良田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可如今方向既定,众人心中便有了昂扬的干劲。
清晨, 赢州的天才泛起鱼肚白,王府、军营、村落早已动静频起, 所有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
河口处, 往日空旷的河道已换了模样,沿岸立起密密麻麻的木桩, 裹着藤蔓编织的围篱, 沟渠才开挖几日,却已显露出蜿蜒交错的雏形。
张河手下的匠人正带着人将滩涂分割成规整的网格, 忽然听见某处传来急促的吆喝:“这边还差人,再来两个。”
话音未落,便有人快步跑过去,沿着张河早先画出的分割线开挖新沟渠。
善农事的老者们弓着背,蹲在刚筑起的基围旁, 捧起滩涂的黑泥反复揉搓,有人甚至捻起沙砾对着天光细看:“这沙砾粗粝,混着黏性足的河泥,正是淤田的好料子。”
王府的匠人举着竹竿测量沟渠深度,时不时在木板上刻下记号,年轻力壮的汉子光着膀子,踩着齐膝深的泥水,将芦苇苗一株株插进滩涂。
吴老也得了事情干,精神矍铄的站在河岸上指挥众人,眼角忽然扫到某处,当即高声喝止:“那边水流太急,再加两排木桩。”
打桩的匠人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赶忙调整位置。
河口最前端,雁萧关带着神武军中最身强体壮的士兵,在张河的指引下,将装满碎石的竹笼沉入水底。浑浊的水花翻涌间,新筑的拦沙坝逐渐成型,湍急的水流撞上坝体,裹挟着泥沙沉降而下。
半月时光匆匆而过,河口的积沙成田工程已初渐渐步入正轨,一切进展超乎预期地顺利,雁萧关总算能稍稍松一口气。与此同时,王府窑坊烧制的瓷器越堆越高,无论哪一桩大事大事,早有风言风语传至嵩县,奇怪的是却始终无人来窥探,更别说捣乱了。
河口事务已步入正轨,雁萧关不必再日日紧盯,却也没闲着。这日天色未明,瑞宁便带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踏入王府。
烛火摇曳间,那人掀开兜帽,是周化。
雁萧关目光一凛,沉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周大人当真考虑清楚了?”
周化当即拜倒在地,声音发颤:“恳请王爷相助。”
雁萧关的脸在烛火下显得凌厉异常:“既如此,本王便祝周大人旗开得胜,彻底铲除豪族三姓。”
“豪强家中家兵数量可已探明白?”话锋一转,他看向官修竹。
官修竹立刻上前禀道:“经查,潘家私兵总计五百余人,其余两家兵力也相差无几。”
当然,这之中还包括了家兵中的老弱病残,尽管是在赢州扎根数百年的豪强,也没有那许多财力能养活太多家兵。
雁萧关大手一挥:“许你两千兵。”
周化大喜过望,叩首谢恩。
接到调兵令时,一位队主却面露疑惑:“对付千把人,何须出动两千兵力?”
游骥瞥了他一眼,沉声道:“王爷要的是一网打尽,既要围困厮杀,又要护住无辜百姓。”
队主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王爷是既要雷霆手段拿下嵩县,也要万无一失保百姓周全。
领会意图后,队主当即挺直腰杆领命而去。
另一边,雁萧关送走周化时叮嘱道:“周大人,此战关键不仅在武力,更在人心。”
官修竹亦提醒道:“周大人手中有受迫害的证人,若能联合百姓,甚至策反豪族内备受欺压的佃户,里应外合,定能事半功倍。”
周化连连称是,眼底满是敬佩。
与此同时,县城外不远处的山坳中,一名高壮男子和一名妇人居于正中。
二人在一块平整的石板上铺开嵩县舆图,用朱砂在豪族府邸、粮仓等关键位置重重标记,这舆图还是周化专程提前送来的。
女子抬起头,前额一整块烧伤让她面目显得有些可怖,剩下大半张脸却能隐约瞧出往日的清秀模样。
她的手指指向舆图西北角,声音发狠:“潘家,你们别跟我抢,我等这日等了这么多年,无论如何,我要手刃潘家老贼,以慰我全家在天之灵。”
她是朱艳,是嵩县米行东家朱小伟的亲妹,朱家唯一的幸存者。
她旁边的汉子沉声道:“朱姑娘自去便可。”
说着,他的手指滑向舆图对面,点了点东南方:“那王家便由我去。”
话落,二人同时将目光投向角落,一名身形佝偻、身体残缺的汉子正蜷缩在阴影里,他是医馆的少东家,吴文元,他枯瘦的面容毫无血色,扯出一抹苍凉的笑:“林家那毒妇,便由我来处置。”
众人沉默片刻,纷纷点头。
嵩县谁人不知,潘、王、林三家豪强手段狠辣,尤其是林莲心,面美心毒,最爱施刑取乐。
吴文元便是亲历者,当年,他生生一根根砍下自己的脚指,最后剁掉整条右腿,却仍没能阻止妻子,双亲被林莲心折磨致死。
如今,这份血债,他当然要亲手讨回来。
曾以为大仇再无得报之日,他们这里遭受迫害家破人亡共有数十人,一起栖身荒山野岭,落草为寇,心如死灰却苟延残喘,都是为了心头那口气。
好不容易等来雁萧关,这等良机若错过,他们就算到了黄泉,也死不瞑目。
潘大洪等人做惯了嵩县的土皇帝,自恃私兵在侧,连县令都要仰其鼻息,浑然不觉城内已悄然生变。
朱艳带着同伴扮作流民、商贩潜入县城,朱家米行本就是嵩县数一数二的米行,往来之人不知凡几,借着旧日人脉,她一面联络豪强家中忍饥受虐的佃户,一面串联起被欺压多年的百姓。
三日后,晴空万里。
朱艳等人兵分三路,毫无遮掩地直扑潘、王、林三家府邸,神武军披甲持刀紧随其后,另有一队士兵在游骥的命令下分散至县城各处,封锁要道,保护百姓,严防豪强反扑。
此时的王家府邸内,王青健正搂着歌姬饮酒作乐,忽听管家跌跌撞撞冲进来:“老爷,家门外来了反贼。”
王青健睡眼惺忪,随手砸了酒盏:“放屁,哪个不长眼的敢……”
话未说完,“轰隆”一声巨响,神武军的撞木撞破大门,整齐的脚步声震得青石板嗡嗡作响。
王青健顿时惊醒,慌忙唤来家兵,抓起佩刀迎战。
然而豪强私兵在神武军面前不堪一击,数位冲上前的家兵,刚近身就被最前排的神武军一刀挑飞武器,砍倒在地。
另一边,潘家高墙下,朱艳以女子之身立于最前,高举短刀怒吼:“潘家老贼,我让你血债血偿。”
随即,她身旁同伴将白日里仍烧得通红的火把掷向院内。
柴房瞬间燃起冲天大火,火势瞬间吞没半边院墙,浓烟翻涌间,潘大洪被家兵护着逃了出来。
朱艳不退反进,迎着寒光而上,刀刃擦过她另一侧完好的脸颊,顿时划出一道血痕。她却仰头大笑,反手一刀狠狠捅进一位家兵的小腹,又疯狂搅动刀柄:“当年你下令烧死我全家时,我就等着这一天。”
与此同时,林家宅院里,吴文元佝偻着身子,却如疯狼般直扑林莲心。
林莲心尖叫着躲在护卫身后,挥舞软鞭嘶吼:“给我杀了他。”
往日精致的妆容早已花乱,只剩狰狞。
护卫们刚要上前,三支利箭破空而至穿透胸膛。
吴文元趁机暴起,手臂如铁钳般掐住林莲心脖颈:“你不是最爱听骨头碎裂的声音?今天我让你听个够。”
随着“咔嚓”几声脆响,林莲心的四肢被生生拧断。
他仍未泄愤,单腿跳着就要去碾碎林莲心抽搐的手指,眼中尽是癫狂。
游骥恰在此处,瞥见这一幕,眉头紧蹙,看着林莲心在地上扭曲挣扎的模样,听着男子嘶哑的怒吼,他默默转过了身,权当未见。
此人犯下累累血债,这般下场,不过是报应罢了。
青天白日下,喊杀声震耳欲聋,嵩县百姓吓得手足无措,好在各个地方都有人站出来安抚:“别怕,外面有王府的士兵守着,都是来保护咱们的。”
听闻此言,众人这才稍稍安心,躲在家中屏息等待。
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豪族家兵,在神武军的攻势下很快溃不成军。
朱艳一脚踹翻潘大洪,短刀如雨点般捅进对方心口,每刺一刀,就凄厉地喊出一个逝去亲人的名字。
吴文元将林莲心的残躯狠狠摔在地上,又抄起石块,一下又一下砸向那张扭曲的脸,直到血肉模糊,再也看不出人形。
垂目瞧着林莲心血肉模糊的尸首,记忆如汹涌的潮水般袭来。
当年,他的家人也是在他眼前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后被随意抛进乱葬岗,任由野狗啃食。那时的他血流如注,奄奄一息,被林莲心弃如敝履地丢进坟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野狗撕咬亲人的尸骨,却连抬手驱赶的力气都没有。
他救了那么多人,却救不了他的家人,若不是周化及时赶来,为家人收殓尸骨,又拼死救下他这条残命,他早就追随家人而去了。
“如今大仇得报,我也该去见他们了。”他喃喃自语,扬起短刃就要刺向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游骥眼疾手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瞬间让他动弹不得。
“你若寻死,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周大人?当年他冒死救你,可不是为了让你现在寻短见的。”
游骥没松开手,警惕地盯着他手中的短刃,厉声道:“嵩县刚除祸患,百姓还需有人帮助恢复正常生活,你若死了,对得起那些被豪族欺压而死之人的亡魂吗?”
与此同时,县城各处已渐渐平息了厮杀声,紧闭的房门一扇扇打开,百姓们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
当确认那些作恶多端的豪强真的倒在血泊中时,先是一阵死寂,紧接着,有人跪地痛哭,有人高举农具呐喊,还有人捧着祭品冲向祠堂,告慰祖先在天之灵。
压抑多年的恐惧化作震天动地的欢呼,久久回荡在嵩县上空。
游骥带着周化和几位领头人回王府禀报嵩县之事时,雁萧关正翻阅着河口积沙成田的进度图,闻言只微微颔首,神色波澜不惊。
明几许忍不住开口:“拿下了嵩县,王爷似乎并未想着要入驻其中?”
众人的目光顿时都看了过来,连被游骥拦下,又经他人劝说才勉强平复心绪的吴文元,也抬起头静静注视着雁萧关。
雁萧关将图纸往旁一放,沉声道:“嵩县自有县令主政,官吏各司其职,若事事插手,反生乱象,王府要做的是立威平患,而非越俎代庖。”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雁萧关从始至终都意在铲除豪强、震慑恶匪,从未想过直接掌控地方政务。
这般豁达胸襟,着实难得。
也正因如此,周化倒是一遇着事都要来问询他的意见。
此后,诸事渐入正轨。
河口围垦热火朝天,嵩县善后有条不紊。
待周化再次前来禀报政事时,雁萧关原以为又是寻常事务,不料对方问起:“豪强手中收回的土地该如何处置?”
雁萧关诧异地看他一眼:“让百姓种着便是,该如何便如何。”
官修竹面露无奈,明几许则笑着提醒:“任何地方发展都需章程约束,若无规可循,反倒养出贪念。”
雁萧关神色微讪,沉思片刻后决断:“依朝廷律法征税,不可多取分毫。”
话落,他神色一肃,看向周化:“周大人回去后,让衙役们在赢州各处寻些合适之地,建个堆肥场,赋税既定,若能以肥增产,百姓留下的粮食也能多些。”
周化深知肥料对农产的奇效,当即喜形于色,跪地叩谢。
退下后,他心中的感激愈发深重。
从前只知雁萧关手段凌厉,如今才明白,这位王爷既有雷霆之威荡平祸患,又怀仁德之心体恤百姓。
从积沙成田的奇思,到处置土地的远见,再到建堆肥场保农户周全,桩桩件件都令他由衷敬服。
赢州诸事渐渐步上轨道,百姓的日子也一日比一日有盼头,看似再无波澜,可就在距此数百里的一处海上孤岛上,矿场里的光景却截然不同。
大柱护着一名憨实男子退到角落,手中端着一个破碗,碗里盛着清可见底的海草汤,另一只手攥着个掺满野菜、咬下去满口硌牙的粗馒头。
不远处,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悄悄凑过来,将憨实男子团团围住。
憨实男人看着同伴们狼吞虎咽啃食手中的粗粝馒头,自己饿得肚子咕咕直叫,却仍掰下一半,硬塞进大柱手中。
大柱本能地推拒:“戴大人,您自个儿留着,我顶得住!”
黛谐贤坚持道:“大柱兄队主,你吃,这么多人都得靠你护着,你不吃饱,万一出了事,我这辈子可就再见不到我那外孙了。”
听到“外孙”二字,大柱推拒的手猛地顿住,片刻后,他一把夺过馒头,狠狠往嘴里塞去。
原来,这些人竟是去年开春便从天都出发的黛谐贤与大柱一行。
当初,黛谐贤作为钦差带着圣旨与赏赐浩荡启程,一路上备受礼遇,谁料刚驶入海域不久,便遭海盗突袭。
海盗人多势众,大柱等人抵挡不住,马失前蹄,被押解到这座矿场,日夜挖掘铁石。
在海上同海盗作战时,有数位兄弟殒命,财物尽失,所幸黛谐贤将圣旨贴身藏好,才未落入敌手。
也亏得大柱等人皆是身强体壮的汉子,才未被海盗当场斩杀,而是沦为矿场的矿奴。
如今他们每日仅得一餐果腹,曾经脸盘圆润的黛谐贤已瘦成了瓜子脸,与黛妙与的脸型竟有了几分相似。
矿场里除了他们,还有众多矿奴,个个眼神麻木,已彻底认命。
可大柱偏不认。
待众人匆匆咽下食物,他向同伴使了个眼色,几人立刻将他与黛谐贤围在中间。
大柱压低声音道:“再这么下去,迟早葬身鱼腹,必须有人逃出去报信,让王爷来救。”
黛谐贤浑身一震:“可不是,这矿场里每日都有矿奴累死病死,海盗直接把尸体抛进海里……”
他神色惊恐,急切问道:“大柱,你可有法子?”
大柱眼中闪过一抹亮光,从破衣里掏出几株形似甘草的植物:“前几日方便时无意发现的。”
见众人不解,他继续解释:“早年逃荒时,我见过几个流民吃下这东西,当场腹痛如绞,气息奄奄,看着与死人无异,队伍便将他们遗弃了。”
他话音顿了顿,声音更低:“哪料两日过后,他们竟活了过来,还追上了队伍。”
闻言,众人皆是一喜,瞬间明白了他的打算。
大柱叹道:“不过我寻遍周围,也只找到这么些,怕是只够两人用,我们得找两个水性、身手俱好的人,寻时机佯装中毒,等海盗把其扔进海里,再趁夜偷船逃走。”
他看了一眼众人:“此事危险,若被逮住,十死无生。”
众人对视一眼,眼底满是决然,这是他们被困数月来,第一次看到生的希望,哪怕九死一生,也值得一试.
明几许来赢州已有一年有余,可往元州传去的消息却不尽人意。
赢州的日子蒸蒸日上,雁萧关更是生龙活虎,买韩翼数次传信催促,均被明几许寻借口推诿。
这日,夜幕初垂,满月高悬。
绿秧踏着银辉,脚步匆匆地往明几许所在的院子跑来。
彼时明几许正独坐石桌旁赏月,神色淡漠,若是寻常时日,雁萧关多会前来寻他,或闲聊,或比斗,总有可做之事。
可每逢月圆之夜,无论陆从南身在何处,定会返回王府,却从不回自己房间,而是径直前往雁萧关的院落,一待便是整夜。
念及此,明几许眼底闪过一丝暗芒,他曾旁敲侧击多次,确认雁萧关与陆从南之间并无私情,这才重新对陆从南顺眼起来。
至于二人之间的隐秘,他未曾深究,毕竟人皆有私,他自己也并非事事都向雁萧关坦诚。
可即便如此宽慰自己,心底还是有那么一点介怀,只等寻得立场,再做计较。
想到此,明几许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绿秧看着他神色变幻,心里暗自嘀咕:怕是又有人要倒霉了。
话未出口,手上的信已递了过去。
一封是买韩翼的笔迹,字里行间皆是催促他尽快解决雁萧关,明几许只随意扫了一眼,便将信弃置一旁。
而另一封信笺展开的瞬间,他眉尾陡然上挑,上面是李横的字迹。借着月光看清内容后,明几许收敛了笑。
原来在荣三桂殒命后,李横如愿成了买韩翼麾下海盗的头目,只是还有另一人能与他平起平坐,且许多关键事务,买韩翼都只吩咐另一名海盗操办。
李横一年来千方百计想要探查买韩翼兵器坊所在,盖因他知道,那些从蛮人部落卖给买韩翼的精壮汉子,必然与兵器坊有所关联。
原本李横预估或许得等买韩翼彻底信任他,他才可能寻出线索,没想到此番却有了变数。
信中写道,前不久海盗据点突然乱作一团,买韩翼多方打听后得知,竟有人从兵器坊逃脱,海盗们正倾巢而出追捕逃奴。
李横当即敏锐察觉,这或许是天赐良机,便匆匆来了信。
明几许反复摩挲着信纸,墨黑的眸子在月光下泛着冷意。
沉思良久,他忽然将信纸凑近烛火点燃,跳跃的火苗映得他的神色愈发阴晴不定。
主院方向寂静无声,明几许忽而侧眸凝视着隐在黑暗中的院子,轻笑一声:“这一年来在赢州闲适的日子,也该到头了。”
次日清晨,明几许早早来到王府正厅。
这次,他未着雁萧关所赠的汉人衣衫,而是披上随身带来的短褂长裤,未束抹额,乌发随意垂落肩头,唯有臂间那枚红润的臂环格外惹眼。
雁萧关见他这幅模样踏入厅中,正要开口询问,却被明几许抢先一步:“王爷,我是来辞行的。”
雁萧关握着茶盏的手猛然收紧,滚烫的茶水泼洒在案几上,他却浑然不觉:“为何突然要走?”
他喉间发紧,目光死死锁住明几许淡然的面容。心底翻涌的情绪,他早已习以为常,却始终难以参透。
“家中突然有事。”明几许笑意慵懒,指尖无意识点着臂间那抹刺目的红,“王爷不会不许我走吧?”
雁萧关浑身一僵,猛地站起身,挽留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能阴沉着脸,大步跟在明几许身后往王府外走去。
此时绿秧早已带着人收拾好了行李,听见石板路上传来又急又重的脚步声,好奇地望过去,瞥见雁萧关黑沉的脸色,慌忙缩了缩头,躲到一旁。
送行队伍行至城外,雁萧关勒着缰绳的指节泛白,面上却强装镇定。
明几许瞥了他一眼,淡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王爷且止步吧。”
雁萧关的目光突然变得凶狠,却并非看向明几许,而是死死盯着他臂间那抹红得灼眼的臂环:“既如此,路上小心。”
明几许挥手示意随行队伍先行,自己却不慌不忙牵马靠近。
顺着雁萧关的视线瞧向臂环,他忽然取下递了过去:“王爷今日一直盯着,莫非是喜爱它?送给王爷便是。”
“我要它有何用。”雁萧关脱口而出。
明几许勾起唇角,慢悠悠扯着缰绳:“此次一别,不知何日相见,既为知交,留个信物又有何妨?”
话音未落,臂环已脱手飞出。
雁萧关因那句“知交”心头一震,又被突如其来的抛掷惊得慌乱伸手,却没来得及,只见臂环擦着指尖坠落在地。
他慌忙翻身下马,弯腰捡起臂环,再抬头时,只望见明几许渐行渐远的背影。
风卷着尘土扑在脸上,胸腔里躁动翻涌,回府时,雁萧关眉眼有些沉厉。
迎上前的绮华和赫宛宜被他神色吓得一滞,片刻后,赫宛宜才小心翼翼凑上前,询问明几许的去向。
这段时日,赫宛宜痴迷于王府陶匠烧出的瓷器,日日拉着绮华往陶窖跑。
每当新瓷出窖,她定要第一个捧起端详,反复欣赏后才郑重放进锦盒保存。今日她照旧在陶窖流连忘返,等听闻消息匆匆赶来,庭院早已空无一人,明几许已然离去。
这话恰好戳中雁萧关尚未平复的心绪,他扯了扯唇,语气生硬:“说是要回元州。”
赫宛宜抿了抿唇,难掩诧异:“怎么这么急?”
雁萧关摇摇头,神色晦暗:“不知为何,只说家有急事要去处理。”
赫宛宜皱起眉,眼底满是担忧:“是不是家中出了变故?他一个人回去能应付吗?怎么也不让我们帮忙?或许能应付吧,怎么不让兄长帮忙……”
话未说完,绮华抬手拦住他:“说不定是家中隐秘,不便声张。”
听闻此言,雁萧关怔了怔。
赫宛宜也不再追问,转而说起另一事:“陶房已经烧制了不少瓷器,皆是精品,兄长,我听陶匠们说,若是卖出去,定能卖个好价钱。”
雁萧关抬眼询问数量,赫宛宜给出的数字令他微微咋舌:“放在王府也不是办法,换成银钱或物资才最稳妥。”
因有事情要处理,雁萧关便将旁事放在一边,招人商议后决定将瓷器运往离赢州最近的宣州售卖。
宣州有一处比元州码头稍小些的码头,亦有外商往来。
事情敲定后,王府上下即刻忙碌起来。
瑞宁立即着手安排运送瓷器一事,他亲自清点库房里的瓷器,将釉色鲜亮、纹饰精美的上品逐一裹好放进锦盒,装入特制的木箱,又在箱中填满稻草防震。
其余人也各司其职,有人负责协调神武军护送,有人统计运输所需的车马数量。
三日后,浩浩荡荡的车队驶出王府。
瑞宁和官修竹留守王府主持大局,游骥则负责操练留下的神武军,护卫王府周全。
雁萧关亲自领头,带着陆从南、绮华与赫宛宜三人踏上了前去宣州的旅途——
作者有话说:一章出,补上请假那天的更新
第152章
雁萧关等人的车队刚驶出王府不久, 周化便火急火燎地赶到,身后还跟着独腿的吴文元。
尤其是周化,他满脸焦急, 额头沁着汗珠, 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
见状,瑞宁忙迎上去问询。
周化一拍大腿, 满脸追悔莫及:“先前只顾着赢州诸事,竟忘了将宣州的情况告诉王爷!”
他顿了顿,理了理思绪才道:“宣州表面太平,实则凶险万分, 单说从赢州去宣州的路上, 就盘踞着不少盗匪。”
“这些盗匪背后都有宣州的豪强或官家撑腰,个个难缠得很。从前潘姓三家豪强去宣州做生意,都得乖乖奉上大笔好处, 近年来更是被变本加厉地敲诈。”
他喘了口气,神色凝重:“更要紧的是, 宣州可不是赢州这种小地方, 它坐拥交南除元州外最多的军队,武器精良, 与海盗作战十有九胜。这些年一直对赢州虎视眈眈, 早就想将赢州收入囊中。”
瑞宁皱眉不解:“赢州又穷又小,他们图什么?”
周化急得直跺脚:“瑞宁总管有所不知, 交南虽因十万大山落了个蛮疆之地的名声,可要说交南最值钱的,偏偏就是那凶恶的十万大山。山里的山珍但凡出了山便价值千金。”
“而整个交南,除了夷州,就属赢州地界上的山脉太平些, 能采到的山珍数不胜数,不然,你当那些山民如何能在山里活下去?”他手指向王府不远处山上地头郁郁葱葱的甘蔗和荔枝。
“单说王府种的甘蔗和荔枝,每年运到宣州码头与外商交易,那银子转眼便能变成银钱哗哗往口袋里淌。”
他说得急切而详细:“夷州有明几许坐镇,明几许又与元州的买韩翼关系密切,背后势力错综复杂,宣州不敢轻易染指,可不就将主意打到赢州头上了?王爷此番毫无防备去宣州……”
“若是被那等心思奸滑的人诓骗,危及己身,那可如何是好?且王爷还带着价值千金的瓷器,旁人能不惦记上吗?”周化越说越急,额上青筋直跳,“王爷心善,最易着了他人的阴谋诡计!”
见他急得面色涨红,瑞宁连忙宽慰:“放心,王爷不是无知小儿,不会毫无防备的。”
可周化仍是坐立难安,一把将身旁的吴文元拽到跟前:“吴大夫身怀医术,早年在山头为谋生,救治过不少人,其间便有宣州地界的山匪。他与那些草莽中人打过交道,若是能追上王爷,定能提醒一二,只可惜我们来晚了。”
瑞宁打量着满脸沧桑、拄着拐杖的吴文元,心中也被周化说的话激起担忧,当即高声吩咐:“来人,速速备马,送吴大夫追上王爷。”
周化大喜过望,连声称好。
很快,一名身形魁梧的壮汉牵着快马疾步上前,他单手翻身上马,动作利落,接着伸手一拽,便将吴文元拉上马鞍。
壮汉向瑞宁匆匆一拱手,随即挥鞭疾驰而去。
疾风中,吴文元跨坐在汉子身后,目光不自觉落在对方自手腕处齐根而断的残肢上。
只一眼,他便分辨出那是被利刀斩断的痕迹,不禁微微蹙眉,过往的惨痛记忆再次涌来。若不是这段时间忙于操持医术救治病患,又有几位生死之交的劝慰,他或许会再次萌生自尽的念头。
“你单手,我独腿,倒是巧了。”吴文元打破沉默,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
前方汉子闻言,爽朗大笑起来:“可不巧嘞,吴大夫要是在王府多待些日子,就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可不少。”
他玩笑一般说道:“我这还算是残得轻的,还有双臂或双脚皆无的,大家谁也笑不着谁,相互搀扶着,日子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吴文元神色一僵,想到什么,眼中瞬间闪过厌恶与警惕,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汉子似是察觉到他的防备,连忙解释道:“吴大夫莫要多想,我们的伤不是王爷所致。”
他说起往事来很是坦然,显然已不将伤痛放在心上,只道:“吴大夫有所不知,我们这些人早年都在天都宫里伺候贵人,只是手笨嘴拙,没少得罪人,受罚致残才被赶出来。”
他笑着叹道:“多亏王爷心善,见不得我们等死,想尽办法救下大家,还将我们安置在王府里,保我们余生无忧,若不是王爷,我们这些命贱的人哪里还有活路?”
吴文元在他身后默默听着,呼啸的风声裹挟着汉子的讲述,在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过往被豪强欺压、怀揣医者仁心之志救人却反遭算计的记忆仍历历在目,他早已习惯对权贵心存戒备。
然而汉子言语间难掩的感激,还有王府竟能收容众多残障之人,护他们安稳度日的景象,都与他认知中权贵的残忍冷酷天差地别。
这位来自天都的厉王,难道真的是愿意庇护孱弱的异类?
千言万语不如当面一见。
吴文元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暗自思忖:且等追上去亲眼瞧瞧。
而在他们前方,雁萧关带领的车队正沿着蜿蜒山道行进,两边山上晨雾尚未散尽,草木凝着细碎露珠,不愧是有着十万大山的交南,放眼望去,山脉绵延。
车队与远处的山头隔着层朦胧雾霭,景致看不真切,倒是路旁野花肆意绽放,粉白花瓣被马蹄掀起的风卷着,簌簌落在车辕与箱笼上。
赫宛宜和绮华趴在车窗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一路的美景,可眼前美景落在雁萧关眼中,不过是过眼不过心,他一路上都透着几分心不在焉。
陆从南不时瞥向雁萧关,正欲开口询问,便被绮华笑着喊去采摘路边开得艳丽的野花,一行人有说有笑,倒也其乐融融。
可这太平光景并未持续太久,当车队行至一处山坳时,雁萧关突然抬手示意停下,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骤然停歇,寂静中只余马匹的响鼻声。
陆从南驱马靠近,满脸疑惑:“王爷,为何停在此处?”
雁萧关凝视着两侧高耸的崖壁,扬起马鞭轻点陆从南,教导道:“你看这地势,两山夹道如咽喉,前方道路狭窄,后方缓坡易守难攻,若有人在此设伏,只需堵住两头,我们便犹如瓮中之鳖。”
他再伸手指向右侧陡峭的崖壁:“上面若藏着弓箭手,顷刻间便能万箭齐发。”
话音刚落,一阵山风呼啸而过,卷起崖边枯黄的野草,发出簌簌声响,而那些隐在其后的人影却没逃过两人的眼睛。
陆从南面色一变,看着雁萧关叹道道:“王爷,您这嘴是开过光不成?”
“我们这么长的队伍,可不就是明晃晃的一头大肥羊,”雁萧关缓缓回身,目光扫过蜿蜒山道上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马,车队载着的木箱被众人护在中间,愈发显得扎眼。
雁萧关确实说中了。
早在车队露面时,宣州地界的土匪窝子便开始暗中盘算着要动手了,自赢州而来的商队,历来载的都是值钱玩意儿,哪家山匪见了能不垂涎三尺?不过是在等着最佳时机。
可偏有等不及的。
还未等车队完全进入埋伏,山林间便骤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喝声,枯枝断裂声混杂着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上百名山匪恶狼一般从崖顶、灌木后窜出,领头的汉子满脸横肉,腰间挂着两把弯刀。他身后,一众山匪举着锈迹斑斑的长枪,纷纷指向底下的肥羊。
“这地界归我王老三管。”为首的山匪扯着破锣嗓子叫嚣,手中弯刀在空中划出两道寒光,刀锋最后直指雁萧关,“想顺顺当当过去,先得把老子和弟兄们喂饱了。”
那山匪话才出口,目光不经意间瞟见从车窗探出头的绮华,脸色瞬间骤变。
他咧嘴露出一口黄牙,狞笑一声:“老子现在改变主意了,给我把他们全杀了。”
说着将刀尖收回,色眯眯地盯着绮华,眼神里满是污秽之意:“保下那娘们,等老子玩够了,再把她赏给你们乐呵乐呵。”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山匪们瞬间都看向了绮华,见她美色惊人,个个蠢蠢欲动,污言秽语此起彼伏,贪婪又淫邪的目光直勾勾地朝着马车的方向射去。
陆从南望着来势汹汹的劫匪,嫩脸上先是抽搐了一下,随即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居然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劫道劫到他家王爷头上,这不是活得不耐烦来寻死吗?
而且他们还敢将主意打到绮华身上,他用眼角余光偷偷瞥向雁萧关,见他神色瞬间阴沉下来,便知这些山匪今日怕是要倒大霉了。
雁萧关转头吩咐绮华和赫宛宜:“你们回马车。”
话音刚落,腰间长刀已出鞘,寒光映着他阴沉冷厉的面容,不等山匪再放出狠话,他率先冲了上去。
刹那间,刀锋相撞声、怒吼声、惨叫声响彻山谷。
雁萧关久未酣战,浑身杀意暴涨,手中刀光过处血色溅开。
神武军训练有素,与同袍配合极为默契,不过片刻,原本叫嚣着的百来名山匪便死伤殆尽。
横七竖八的尸体铺满山道,温热的鲜血混着泥土,将方才还肆意绽放的粉白野花,尽数染成刺眼的鲜红色。
神武军许久未见这般杀神附体的雁萧关,纵使他们手上也有人命,战后却仍不敢轻易靠近。
雁萧关面色冷厉,慢条斯理地擦拭刀上血迹,随后将长刀入鞘。陆从南瞧着他阴沉的脸色,没敢上前,而是领着神武军逐个了结那些尚存气息的山匪。
只看这群恶徒的言行举止,便知绝非善类,留着必是祸患。
马车里,赫宛宜仍心有余悸,迟迟不敢下车,见绮华掀帘而去,她心里还在发毛,慌乱中一把将身旁自出发便沉睡不醒的眠山月搂进怀里。
眠山月被惊动,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还未弄清状况。
绮华下车后径直走向雁萧关,目光在他身上仔细打量,确认他未受伤后,才长舒一口气。
她凝视满地尸首的眼神平静无波,若仔细分辨,眼底竟翻涌着与雁萧关如出一辙的冷厉。
“下来做什么?”雁萧关皱眉道,“在车上待着,这里没什么要你操心的。”
绮华唇角勾起一抹温婉笑意:“就是在车里闷得慌,下来透透气。”
雁萧关没再多说,欲转身时突然神色一凛,朝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望去。
不多时,一匹快马载着两道身影闯入视野,待看清来人模样,他微微一怔。
两人到近前迅速翻身下马,汉子扫了眼满地狼藉的尸首,便知发生了什么,不等雁萧关发问,便拱手朗声道:“王爷,瑞宁总管怕您路上有失,差属下护送吴大夫赶来。”
言罢,侧身让出身旁的吴文元。
吴文元扶着拐杖勉强站直,冲雁萧关拱了拱手,喘息道:“宣州道上不太平,小民特来提醒王爷……”
雁萧关收敛身上煞气,道:“劳烦吴大夫奔波。”
随后转向汉子:“你先回府,告知瑞宁无需担忧。”
汉子领命上马,临行前冲吴文元点头,扬鞭疾驰而去。
山风卷起吴文元鬓角的白发,他望着雁萧关腰间染血的佩刀,又扫过神情冷峻的神武军,心底几番翻涌,竟生出几分不明缘由的轻松,有手段、有善心,赢州怕是真来了位了不得的王爷。
正思忖间,绮华走到他身侧轻声道:“吴大夫若体力不支,可上马车歇息。”
吴文元抬眼对上绮华眼中的温和笑意,怔了怔后摇头:“多谢,我尚可支撑。”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几名染血的神武军身上:“吴某且先去看看伤员。”
那边几名受伤的神武军正被同袍笑闹:“对付几个不成器的山匪,居然还马失前蹄?”
其中一名军汉龇牙咧嘴,他伤得最重,手臂被划开一道长口,鲜血汩汩直流,脸色因失血过多泛着青白。
身旁同伴见状急道:“你这样不成,再不止血怕是要交代在这儿。”
那军汉咬牙,就要扯下身上军袍去缠伤口。
吴文元拄着拐杖上前,抬手止住军汉的动作,随后又从怀中掏出一方蓝布包裹。
众人凑近一瞧,只见里头竟裹着数把薄如柳叶的小刀,数根细长如发,长短不一的银针,只是其中一根银针与旁的银针有些不同,其顶端有一小孔,上面缠着一束丝线,反正皆是从未见过的稀罕物事。
军汉大惊,喉间发紧:“这、这是要作甚?”
吴文元神色沉稳:“你这伤口深可见骨,若只草草包扎,血止不住的。我以银针穿线,将皮□□合,方能止血,还可加快伤口愈合,你可忍得下这疼?”
军汉被一众同袍和雁萧关瞧着,哪里肯露怯,当即梗着脖子吼道:“我早在战场上滚过数遭,还怕这点痛?”
话虽硬气,见吴文元将丝线穿过银针,心底却直发怵。
只见吴文元一把撕开他伤处染血的衣襟,寒光一闪,银针已刺入皮肉。
军汉浑身绷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觉那针如活物般在血肉里穿梭,钻心的剧痛直冲脑门。
周围神武军瞪大双眼,头皮发麻,他们也算是能在刀口舔血的人,见惯了刀砍斧剁,却从未见过这般将针往肉里扎的治法。
吴文元却如老僧入定,指尖翻飞间,银针上下穿梭,眨眼便将尺长伤口密密缝合。末了,他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些药粉敷上。
说来神奇,原本汩汩冒血的伤口,伤口边缘虽还泛红,血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住了。
第153章
待他将手中工具放回布包时, 众人看向布包内物件的眼神,瞬间变得异常慎重。
雁萧关立在一旁,目光紧盯着吴文元行云流水的操作, 素来沉稳的眉眼间, 也凝着几分惊异。
他又瞥了眼士兵愈合的伤处,感叹道:“吴大夫这等手段, 乃我平生仅见。”
吴文元笑了笑:“王爷见笑,张某祖上本是疡医一脉,专司金疮痈疽之症。”
说着,他抬手示意布包中的器具:“此小刀名为铍针。”
雁萧关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 落在那泛着冷光的细长刀刃上, 眼带好奇。
吴文元见状,拈起一柄略宽的铍针解释道:“王爷有所不知,此铍针乃九针之一, 其形如刀刃,针端扁平锋利, 与缩小的兵器颇为相似, 专司切开痈肿、排脓放血。据传,上古医者见将士以刀剑清创疗伤, 遂取其形改良而成。”
言罢, 他将铍针小心收入布包。
雁萧关见吴文元将器具收进布包时动作格外珍重,便知这些物件于他而言极为重要。
再细看那些铁制器具, 表面都快打浆了,显然是经年累月使用后的模样,部分地方甚至有细微磨损。
他心中暗自思忖着:这般医治创伤的手段看似奇怪,实则大有用处,待回去后, 得让府里铁匠照着样子为吴大夫打造一套新的,只是不知能否能成功。
因不确定,他便将这念头压在心底,并未向吴文元提及。
待众人稍作歇息,吴文元拄着拐杖走到雁萧关身侧,沉声道:“王爷,方才那伙山匪不过是宣州道上的小喽啰,这一路山高林密,盘踞的盗匪势力错综复杂。”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层叠的山峦,接着道:“其中有些匪帮只求钱帛,得了好处便会放人通行,但也有穷凶极恶之徒,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方才那伙便是如此。”
闻言,雁萧关神色未改,抬手轻抚腰间长刀,沉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能因着胆怯,便将这些瓷器堆在仓库里吃灰,让大家一起吃糠咽菜。”
说罢,他猛地一甩马鞭,大喝一声:“继续赶路。”
此后的行程中,山道间虽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但或许是盗匪间消息传得快,都知晓雁萧关带领的这支煞气深重的队伍绝不好惹,他们只敢远远窥探,再无匪盗敢贸然现身。
日夜兼程大半月后,车队终于远远望见宣州城外高耸的城墙,车队渐近,宣州府城的轮廓也愈发清晰。
城墙三丈高,城门洞开处,车马行人往来并行。
待进得城内,沿街店铺和酒楼更是不少,虽远远及不上天都的繁华气象,可比起嵩县那低矮土坯房歪歪斜斜挤作一团的凋敝模样,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也没管是否有人打量,雁萧关寻了沿街一座看着整洁的客栈,向掌柜租下整个后院。
客栈占地不小,前、中、后三进院落相连,皆是三层建筑。院里种着花草树木,回廊绕着池塘,正值夏日,院内繁花盛开,香气阵阵。
陆从南和赫宛宜一踏入客栈,便忍不住四处张望,在赢州待得久了,几乎都快忘了他们也是从天都那等繁华之地出来的。
赶路本就是桩苦差事,更何况一路上还要时时提防匪盗,好好休整了一夜,众人才缓过精神来。
队伍里有绮华和赫宛宜两个女子,平日里诸多不便,到了客栈,自然要好好收拾。
第二日将近正午,她们才收拾妥当,拉着陆从南一起找到雁萧关,说话支支吾吾,意思是想让他陪着去街上逛逛。
宣州的风土人情确实和天都大不相同,他们自然想要好好看看。
雁萧关倒是没先说同意与否,而是问起了一直由赫宛宜带着的眠山月的踪迹。
赫宛宜这才想起:“眠山月说他累了,还要再睡会儿。”
雁萧关略一沉吟,应下了两人的打算。
一行人出得客栈,扑面而来便是湿热的风,裹挟着海腥气与花香,与天都干爽的风截然不同。
街道上,行人多着短褐麻衣,衣襟宽松,裤管高高挽起,有的赤足,有的踩着木屐,比起天都人常穿的交领宽袍,更显轻便利落。
吃食也大不相同,多与海鲜相关,生腌之物尤为常见,可得近了,那浓烈的海腥味让几人很不习惯,赶忙远远避开。
倒是各处茶楼门口,都摆着装在陶罐里的凉茶,散发着一股子药汤味。
赫宛宜拉着绮华凑过去瞧,只见凉茶表面还浮着薄荷叶。
见他们过来,摊贩热情招呼,给每人送上了一碗。
陆从南皱着眉饮了一口后,眉头直抖动,连忙碗递了回去。
雁萧关却是仰头一口闷了,几日来堵在心头的憋闷消了些许,倒觉得这凉茶不错。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边吃边逛。
穿过几条街巷,便到了一处人来人往的大市场。市场内人头攒动,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除了一个挨着一个的摊位,市场里还有几栋看着就气派非常的店铺,其中货物各有不同。
在天都论两售卖的肉桂、丁香、胡椒这些稀奇的南洋香料,在此处随处可见。再往前走,有的摊子上还大大方方摆着玳瑁制成的梳子、簪子,以及色彩斑斓的贝壳饰品。
赫宛宜和绮华从未见过这么多稀罕玩意儿摆在一地,到底是女子,一时间看得移不开眼,这个喜欢,那个也舍不得放下。
也多亏雁萧关带出来的人不少,她们想要的东西便都毫不犹豫地买下,不多时,身后几个士兵身上便挂满了大包小包。
雁萧关默默跟在她们身后,扫视着一个个摊位,却始终没看到售卖瓷器的。
路过那三层高的店铺时,他也往里面张望了一番,只见珍珠玛瑙不少,瓷器却一个都没见。
看来在这宣州,瓷器比在天都更为稀罕。
不知不觉,太阳西斜。
雁萧关无奈地看着绮华和赫宛宜从街头逛到街尾,将所有东西都细细看了个遍,才意犹未尽地返回客栈。
今日出外也不是毫无收获,尤其是绮华,她心思细腻,并不像赫宛宜一心只顾着玩乐,雁萧关注意到的事情,她自然也留意到了。
一回来,她便寻到雁萧关,目光灼灼地道:“王爷,方才在市集里,我特意留意了几家绸缎庄和香料铺,其间往来客人出手阔绰,瞧着很是财大气粗。”
赫宛宜在旁边赶忙接话:“是啊,不少人手上的翡翠指环都快把十个指头占全了。”
她噗呲一下笑开:“也不嫌重。”
绮华笑着瞥了她一眼,继续道:“想来此地商贾往来频繁,如此一来,我们手头的瓷器,即便不靠海商,卖给本地富人,他们也必然舍得花重金。”
雁萧关点点头:“还是你靠得住。”
说着,他的眼神瞥向旁边因逛了一天街,满脸疲惫,神情呆滞的陆从南。
察觉到他的目光,陆从南猛然一激灵,眼神在雁萧关和绮华面上转了一圈,在二人如实质般的注视下,他挺直身板,板着脸开口:“我也打听了,宣州码头近两月海商往来不断,其中有不少外国商人,常年在大梁与各处小国间奔波,见到稀罕货物,最舍得花钱。”
雁萧关拧着眉沉思片刻,果断拍板道:“那明日咱们便分两路,绮华,你心思活络,带几个人去打听宣州信誉好的商行,给里头的人透个口风,就说我们手头有批瓷器。”
“但切记,别让人瞧出咱们急着出手,我带人去码头,和那些外邦商船周旋。”
他目光如炬,环视一圈众人,沉声道:“都机灵着点,咱们在宣州人生地不熟,千万别露怯,要是碰上状况,立刻派人报信。”
第二日天才亮,雁萧关便带着几人率先出门。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宣州这般规模宏大的码头,确切来说,当地人称之为通商港口。
港口坐落在宣州城外一里处,繁华至极。大梁各地的贵重货物皆汇聚于此,再由此运往交南各处,而交南搜罗来的奇珍异宝,也从这里流向大梁各处权贵手中。
除交南外,大梁其他地方鲜少与海外通商,海上小国若想买大梁的货物,只能来交南的元州或宣州。
元州坐拥交南最大的港口,商贾要想在那儿立足,不仅要有珍稀货物,更得有雄厚的实力撑场。
因此,那些没有资格去元州的商人,便都扎堆来了宣州。
雁萧关一行人顺着熙攘的人流走进港口,一眼望去,成堆的货物直接露天堆放在圈起的空地上,鹿茸、人参、珊瑚、玛瑙……各色奇珍琳琅满目。
不少长相奇特的外来人正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大梁话,同本地商人讨价还价。
雁萧关与陆从南站在一旁观望,片刻后,陆从南忍不住感叹:“这些玩意儿可真稀罕,想来这些人就是来宣州做生意的大海商了。”
这话被旁边一个看热闹汉子听见,他咧嘴一笑,接话道:“小兄弟,这话你可是说错了,这些都是些小打小闹的商人,那些手底下有上百艘货船的大海商,这会儿早在城里的会馆与大商户谈生意呢。”
雁萧关打量他两眼,一眼便看出这是个消息灵通的主儿,当即开口问道:“若我手中有些货物想要卖给海商,该如何买卖?”
汉子闻言搓了搓手,咧嘴笑道:“这位爷,你算是问对人了。要说这海上买卖,门道可不少,你要是想找大海商,最省事的法子就是去城里的行商会馆,那地方是各路海商落脚谈生意的老窝。不过想进去可不容易,得有会馆的熟人引荐。”
说着,他压低声音凑近了些:“要不你就寻个靠谱的牙行,宣州最有名的凌通行,专牵线搭桥做大买卖,只要给够佣金,他们保准能把你的货递到海商面前。”
他顿了顿,目光在雁萧关身上打转:“不过,你得先说说手上是啥宝贝,海商们各有偏好,有的专收丝绸茶叶,有的就爱稀奇古玩,摸准了喜好,生意才好谈。”
雁萧关瞧着汉子眼里明晃晃的精光,再瞧他熟稔的架势,心里已然有数,面上笑意渐浓:“看来我这话算是问对人了。”
汉子倒也爽快,一拍胸脯哈哈笑道:“爷好眼力,小人正是凌通行里的人,不瞒你说,在宣州做海上生意,十有八九都得过我们凌通行的手。”
他摊开手指头:“我们行里最讲究的就是个‘公道’二字,买卖双方谈价、验货、过账,全按规矩来,从不短人一分钱,只要你信得过,把货交给我们,保管明码标价、银货两讫,绝不让你吃亏。”
第154章
雁萧关听了这汉子的话, 当即带着人直奔凌通行。
才到门口,就见一个身形干练的中年人与绮华并肩而立,显然是打算随绮华一同回客栈。
绮华眼尖, 一眼瞧见雁萧关, 快步迎上前,压低声音道:“这位是凌通行的刀管事, 听闻我们手中有货,非要跟着去长长眼,说若是物件成色好,能帮着引荐几位大主顾。”
说罢,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刀管事, 又补充道:“不过这刀管事精明得很,咱们得留个心眼。”
刀管事目光扫过雁萧关随意的衣着,又飞快与先前指路的汉子交换了个眼色, 这才整了整衣襟上前,抱拳朗声道:“在下凌通行刀海震, 专司凌通行进货掌眼之职, 阁下不知如何称呼?”
雁萧关神色自若,拱手回礼:“在下萧关, 不过是从自赢州而来的区区商贩, 久仰凌通行大名。”
他顿了顿,一指身边汉子道:“这汉子说凌通行能为我和大海商牵线搭桥, 我这才寻来,盼与贵行合作。”
“只要货好,凌通行定让萧老板满意。”刀海震笑道,“不过这货嘛,萧老板若是不介意, 还且容我先去看看,也好知道哪些大海商用得上。”
雁萧关并不推辞领着他往客栈而去。
说来也巧,凌通行与客栈相距不远,走了不过半刻钟,便到了地方。
方一踏入客栈大门,几名伪装成侍从的神武军立刻迎上,他们腰挂利刃,气质冷肃,一看便非常人。
刀海震眼角微跳,心中暗自思量:这萧关看似寻常商贩,身边竟有这般精锐随从,背后怕是另有来头,看来还是得仔细行事。
待进了后院,雁萧关抬手示意,一名侍卫即刻捧上锦盒。
盒盖掀开的瞬间,里面的瓷器展露在众人面前,釉色温润,在日光下泛着微光,釉面光滑,像是无时无刻在引人伸手触碰。
刀海震原本随意搭在袖中的手骤然收紧,跟在他身后的汉子却没这般定力,不自觉向前半步,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是瓷器。”刀海震喉结滚动,缓缓探出手,指尖悬在锦盒上方迟迟未落。
他在凌通行经手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寻常商人眼中的珍稀物件,不过是他眼中习以为常的货色。
可交南的制陶工艺本就逊色,这般巧夺天工的瓷器,不仅是凌通行的东家,宣州显贵家中怕也难有这等成色的瓷器。
雁萧关见状问道:“这瓷器可还入得了刀管事的眼?”
刀海震猛地咳嗽两声,强行压下眼底的贪婪,掸了掸衣袖笑道:“萧老板这货倒是极好。”
他强行将视线从瓷器上移开,话音一转:“不过,好货得配好价,宣州近来海商往来频繁,货物行情波动极大,若想卖给海商,还得仔细斟酌。”
雁萧关从容将锦盒盖上,慢条斯理道:“想必刀管事在商海浸淫多年,该比我清楚行情。我这批货本也不急于脱手,若是卖不出,大不了再多跑一趟顺州或是青城,想必在权贵云集之地,更能喊得上价。”
“不,不必!”雁萧关话音刚落,刀管事便急不可耐开口。
见雁萧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脸上笑意未减,显然脸皮极厚:“凌通行做生意最讲诚意,咱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且论出价,那些自外邦来的海商才是出手阔绰。”
他笑了笑,眼中闪过算计:“更何况,宣州当地权贵论起挥金如土来,也丝毫不落人下。”
刀海震边说边紧盯着雁萧关的神色,见对方始终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心里明白这不是个容易忽悠的主,遂起身拱手道:“萧老板且宽限两日,待我回去同东家商量商量,定能为你寻个最合适的买家。”
说到此,他目光试探:“萧老板是一定要将货卖给海商吗?”
雁萧关闻言轻笑:“倒也不必,只要人出得起价,无论是谁都可以卖。”
刀海震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匆匆辞别而去。
待他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赫宛宜从内间转了出来,神色带着丝忧虑:“兄长,这刀管事看着就心思深沉,就怕他在背后耍什么阴招。”
赫家生意做得大,同她打交道的管事不少,赫宛宜虽对生意一窍不通,其人如何大概还是看得出来的。
雁萧关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院中,道:“凌通行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为着名声也不敢乱来,总得先把这批货的买卖做成。”
绮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院里数名神武军看似只在随意走动,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时刻刻保持着警惕,顿时笑了笑。
见赫宛宜仍一脸忧虑地在身旁坐下,绮华宽慰道:“与其担心他们阻碍买卖,更应该担心的是他们事后打劫。”
赫宛宜更忧心了,她曾听赫管家说过类似的事情:“若是他们真在我们回去的路上打劫怎么办?”
“他们敢动手,咱们求之不得,正好再练练手。”陆从南跟着笑起来。
闻言,神武军们也纷纷露出笑容。
另一边,刀海震一路急行赶回凌通行,随后径直往内院而去,今日他本就在内院伺候,只因听闻外面有女子透露要售卖瓷器的消息,才匆匆出去查看情况。
此刻归来,院内情形与出门时别无二致,东家还恭恭敬敬站在两人面前,低声禀报着近日凌通行的买卖往来。
居中而坐的男子神色淡漠,周身却散发着令人不敢轻视的威势,就连正在与东家交谈的人,也忍不住频频侧目。
刀海震还未开口,身旁一名女子已匆匆掠过,快步走到那男子面前,恭敬说道:“少主,先喝些蜜水吧。”
男子正是明几许,他神色略显恹恹,从元州赶赴宣州,赶路紧迫,舟车劳顿又遭遇风浪颠簸,自进门起便精神不佳。
见他这模样,绿秧心疼不已,特意寻来蜜水给他解乏。
绿秧的动作打断了东家禀报的话语,众人也变注意到了随她一同进来的刀海震。
坐在明几许身旁的男子目光如炬,沉声道:“如何?真是瓷器?”
刀海震赶忙点头:“正是,而且是难得一见的极品!”
此言一出,凌通行东家双目发亮,那男子也按捺不住好奇,连连追问。
刀海震便将方才在客栈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复述出来。
两人听得入神,满眼皆是异彩,心思全被这批瓷器勾去,全然没留意到一旁明几许与绿秧的异样。
明几许垂眸摩挲着手中的蜜水碗,绿秧凑近他,声音轻如蚊蚋:“少主……”
明几许轻轻摇头,绿秧便止住了话语。
待刀海震话音落下,凌通行的东家满眼兴奋,转头看向身边的男子,急切道:“二老板,我们是不是……”
他话未说完,众人却已心领神会。
被称作二老板的男子听了这话,神色微动,却并未一口应下,而是将目光转向刀海震。
刀海震面露犹豫:“我瞧那萧老板来历似乎不凡,若我没有瞧错,他院中的护卫举手投足间皆带着章法,分明是正规军队出身。”
此言一出,二老板与东家皆是一愣。
刀海震顿了顿,接着道:“听他们交谈,萧老板一行是从赢州而来,怕是……是赢州的那位。”
方才听到这话,刀海震心里便有了揣测,只是当时不敢确定,如今说出来,另外两人瞬间明白了他未尽之言。
二老板下意识看向明几许,只见明几许放下手中碗盏,缓缓点头:“我离开赢州之前,曾听厉王府的人说起,王府正在烧制一批难得的好东西,只是我还未打探清楚,便匆匆回了元州。”
众人对视一眼,心中已然断定,这位萧老板定然便是厉王。
二老板看向明几许,沉声道:“明少主觉得该如何?”
明几许神色平静,淡淡道:“最好不要节外生枝,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听到这话,二老板神色微变,随即挥了挥手,示意刀海震和东家退下。
待屋内再无外人,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都怨岛上的人无用,居然让人逃了,那郑飞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在海上搜了两日,就因醉酒落海丢了性命,还害得我们专程从元州赶来收拾这烂摊子。”
明几许神色未动,像是对郑飞乃是李横设法除去一事毫不知情,冷静问道:“确定逃出来的人来了宣州?”
被称作二老板的买荣哼了一声:“谁知道?说不定早就死了。”
明几许眉头微皱:“那为何还要我们来宣州?”
买荣顿了顿,想到既然已经将明几许唤至此地,似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抱怨道……
原来凌通行一直是买韩翼手下的产业,多年来在宣州经营买卖,凭借八面玲珑的手段,与宣州官员、豪强交情匪浅,凌通行甚至还为宣州军队供应军备,无论是在城内做交易,还是出海贸易,凌通行都能得到宣州军队的庇护。
明几许目光微沉,心中暗道:难怪李横几乎将元州外的海域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到买韩翼炼制兵器的隐秘据点,原来竟藏在宣州。
凌通行既做海上生意,在茫茫大海上寻一两处岛屿作为落脚点,再自然不过,也不会惹他人怀疑。
想到此处,明几许眸色渐冷,他既来了宣州,要揪出买韩翼的兵器坊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他,有些等不及了。
买荣低声道:“那矿奴逃离的地方离宣州不远,虽可能早已葬身大海,也不排除来了宣州的可能。”
他继续道:“明少主也知晓,自上次容三桂被厉王除去后,刺史大人手中心腹折损严重,而此番郑飞又醉酒丧命,导致李横不得不在海域四处追查逃跑的矿奴,还得防止周边海盗趁乱作祟,宣州这处便不得不另遣人来。”
明几许暗挑了挑眉,买韩翼作为元州刺史,自然不能公然现身宣州。
两地作为交南数一数二的地方,历来纷争不断,前两年多次爆发矛盾,交战数次。
买韩翼若贸然来宣州,定会引起宣州官员和豪族的忌惮,一招不慎还可能让多年苦心经营的凌通行买卖毁于一旦。
凌通行又和兵器坊牵扯紧密,牵一发而动全身,兵器坊尤其最紧要,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可一旦逃跑的矿奴来了宣州,泄露兵器坊的秘密,凌通行同样无法再在宣州立足,兵器坊也会惹来多方觊觎。
另一边,买荣也说到了此处:“……正因为此,刺史大人才请我与明少主前来,既要稳住凌通行在宣州的生意,又要截住矿奴,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
明几许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随即面色淡然:“既如此,厉王那处便更要容他正常买卖。”
买荣却满脸不甘:“那么多瓷器,买卖出去获利何止万金。”
明几许瞥了他一眼,语气漫不经心:“这就看买管家的运气了,若是能早早确认逃跑矿奴掀不起风浪,便等厉王返程时,联络你们布置在山上的匪盗,将银钱截下便是。”
买荣是买韩翼的管家,也是他最信任的心腹,多年来替买韩翼打理诸多隐秘事务,无论是凌通行的生意,还是兵器坊的机密往来,皆由其一手操办,可谓是买韩翼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与匪盗串通一事,他自然再清楚不过。
闻言,买荣笑了笑:“明少主也知晓,在交南,无论哪处的官家要养活手下士兵,都得额外有些来钱的路子。”
明几许站起身,漠然道:“自然,我夷州亦有,不必解释。”
买荣笑了两声,见明几许转身要走,忽而眼珠一转,站起追了两步:“明少主在夷州足足待了一年,难道就没让那厉王动过心?若是他对你另眼相看,说不定这美人计还能接着用……”
话音未落,明几许骤然回头,目光凌厉地看向他。
买荣瞬间想起当日提议美人计的门客被明几许当场斩杀的惨状,头皮猛地一麻,干笑着闭上了嘴。
不料明几许跨出门槛时,忽而勾唇冷笑:“美人计有没有用,等买管家带人去劫厉王的银钱时便知。”
他背对着买荣偏了偏头,语气轻浅:“对了,你先去问问买韩翼,他那兵器坊里还缺不缺人?”
买荣小心翼翼应道:“不必问了,岛上向来缺人,送去的矿奴大多撑不过两个月,就得换新的……”
话未说完,便听明几许轻飘飘道:“我瞧厉王和他手下的神武军就不错,各个身强体壮,想必能多熬些日子,就看买管家的人有没有这本事了。”
第155章
出了门后, 明几许脸上神情当即变了。
若此时买荣见着他,定会以为眼前人在眨眼间被不知何处来的妖怪变换了形貌。
那张素来或嘲讽或冰冷的面上,竟浮起一抹堪称温柔的笑意。
回了住处, 明几许唤来绿秧, 让她去查明雁萧关所住客栈在何处。
绿秧瞧了瞧他的神色,贼兮兮地勾起一抹笑, 轻快地出了门。
客栈内,瓷器买卖已有了眉目,接下来只需等着刀海镇出面牵线搭桥。因昨个逛了整日,今日无事可做, 绮华和赫宛宜在院中逗弄池塘里的锦鲤, 陆从南立在一边同她们闲聊,难得偷来半日清闲。
只是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猝然, 院外传来一阵骚动。
神武军闻声而动,原以为不过是哪个胆大毛贼, 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窥探院子动静, 很快便能解决,没成想几人提刀赶去之后, 嘈杂声却越发激烈。
雁萧关倏然站直身子, 朝那处看去。
不多时,便见几名神武军搀扶着一个身形佝偻的人踉跄走来。
那人衣衫褴褛, 浑身血污,面皮之下几乎寻不见几分肉,也不知是从哪处逃来的难民,早已脱了人形。
即便时隔已久,这般形貌, 雁萧关仍一眼认出此人乃是神武军中的精锐,也是青城随大柱返回天都的其中一名神武军。
陆从南也认了出来,面色骤变:“殿下,是阿木。”
雁萧关早已大步走上前去,听见脚步声,阿木艰难地抬起头:“王……王爷……”
声音轻不可闻,还不等雁萧关回应,他便软了下去。
众人神色瞬间大变,雁萧关几步抢上前去,指尖搭上那人脖颈。
感受到微弱的脉搏在指腹下跳动,他紧绷的脊背才稍稍松懈,立刻吩咐:“快,送进房。”
有人捧着清水飞奔而来,小心翼翼将水灌入他干裂的唇间。
阿木如濒死的鱼般大口吞咽,待一碗水见底,才缓缓掀开沉重的眼皮。
再次对上雁萧关严肃的面容,他才确信自己还活着,猛地挣扎着要起身,可虚弱的身体连半分力气都聚不起来,险些栽倒。
一名神武军眼疾手快,上前稳稳扶住了他。
这时,他终于说出见面后的头一句完整的话语:“殿下,快去救救大柱队主和黛大人他们,他们和一干兄弟被困在了私矿里。”
雁萧关蓦地变了脸色。
这时,门“吱呀”一声推开,绮华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走进来,浓郁的米香瞬间弥漫整个屋子。
阿木立刻循味望来,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
担心他体力不支再度昏厥,雁萧关道:“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待他喝完米粥,才沉声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们不是该在天都吗?”
神武军阿木攥紧床单,声音沙哑:“我们早就从天都出发,可在来交南的船上,我们遭遇海盗埋伏,败后被押到了宣州外的岛屿,成了矿奴……”
原来,从岛上逃出来的,并非发现药草的大柱,也不是黛谐贤,而是神武军中精心挑选、身手矫健且水性极佳的两人。
他们依循大柱的计划,吞下药草后,果然出现了与大柱描述一致的症状。
岛上矿奴日日皆有死伤,看守甚至不愿亲自动手,竟驱使两名神武军将他们投入海中。
二人趁机偷得一艘小船,趁着夜色仓皇出逃。
逃亡途中,他们仅靠神武军先前节省下的发霉饼子和雨水充饥解渴,不过三日便弹尽粮绝。
祸不单行,一艘海盗船很快盯上了他们,为躲避追击,两人跳入海底,借助礁石与暗流藏身,直至海盗离去才敢露头。
好不容易寻得一艘破旧渔船,却又在次日遭遇暴风雨。巨浪掀翻船只,千钧一发之际,他们死死抱住断裂的桅杆,才捡回一条命。
可另一人后背被船板击中,伤口在海水浸泡下迅速溃烂化脓,高热不退,又两日滴水未进,早已陷入昏迷。
最终,只剩阿木一人,带着同伴侥幸漂至宣州。
漂至海岸后,他将昏迷的同伴安置在城外破庙,一路上昼伏夜出,靠着仅存的意志,终于抵达宣州外的码头。
本打算想办法将消息传回赢州,却意外在人群中望见了雁萧关带着陆从南与海商交谈。
他刚要上前,雁萧关却匆匆离去。
他只得咬牙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混进宣州城,几经周折,才终于寻到机会见到众人。
雁萧关听得双目通红,天都与赢州相隔千里,消息传递本就迟缓,何况赢州近乎与世隔绝,他又如何能料到,当初分别竟是让大柱一行陷入这般绝境。
房内气氛瞬间凝固,阿木挣扎着翻身跪在床上,声音发颤:“请王爷发兵救人。”
换作其他主将,他绝不敢如此相求,但自从雁萧关成为统帅,无数次共患难的经历,让他心底生出一股近乎偏执的信任,无论有多凶险,雁萧关定会拼尽一切救出被困的同袍。
雁萧关神色凝重,俯身问道:“你可还记得那座岛的方位?”
阿木面色陡然苍白,喉结滚动着摇头。
逃亡路上,他躲避追兵、在惊涛骇浪中求生,早已辨不清方向:“不过我能确定,一定在宣州周边海域。”
安顿好阿木后,雁萧关先派了人去破庙寻回另一名士兵,接着便与陆从南等人立刻商议该如何行事。
陆从南提醒道:“私矿岛既然位于宣州海域,必然牵扯当地势力,稍有不慎就会打草惊蛇,咱们得暗中查探。”
雁萧关颔首,当即将神武军分成数队,命他们乔装潜入宣州城内外各处探查。
夜幕如墨,得知大柱、黛谐贤等人生死未卜的消息后,雁萧关的院落里烛火燃至深夜。
他死死盯着桌案上的海图,紧锁眉头,连送进口的茶凉透了都浑然不觉。
就在这时,敲门声骤然响起。
以为是陆从南折返,雁萧关起身过去随手拉开房门,月光倾泻而入,照亮来人面容的刹那,他的呼吸猛地一滞。
明几许披着月色,漆黑的眸子里映着烛火,微光打散了他周身萦绕着的疏离。
雁萧关望着眼前人,喉头微动,竟一时忘了言语。
“不让我进去?”明几许挑眉看向他,即便雁萧关背光而立,他也将对方眼底的疲惫与焦灼看得一清二楚。
“哦,是……快进来。”雁萧关慌忙侧身让开。
明几许跨步而入,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海图,挑眉询问:“不是说你府中瓷器生意已有了着落,怎还愁眉苦脸?”
雁萧关早知他消息灵通,并未多问,只是将神武军带回的噩耗和盘托出。
话音刚落,只见明几许神色骤变,眼底翻涌,可眨眼间,那双眸子里竟漫开笑意。
雁萧关眉头紧拧,不明他为何会有此般反应:“你……”
“殿下,”明几许打断了他的话,眼中笑意更甚:“殿下,想与我演一场戏吗?”
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在寂静的屋内荡开,烛火摇曳间,雁萧关不自觉地点点头。
待察觉到明几许落在自己面上那调笑的目光,雁萧关才如梦初醒,蹙起眉后知后觉追问:“演什么戏?”
明几许冲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
雁萧关默了默,到底还是依言凑上前去。
“殿下不必多问,到时只管配合就好。”明几许垂眸,语气笃定,“放心,我定能将你和神武军所有人送去那座岛,不过……”
闻言,雁萧关耳廓不自然地动了动,轻咳一声往后撤了撤身子:“不过什么?”
明几许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眼底却仍藏着几分戏谑。
太久没见他这幅笑意仅浮于表面的神情,唇角扬起的弧度精准得像是丈量过,眼底却结着冰似的,连烛火都暖不透,雁萧关皱了皱眉。
明几许正要开口,却见雁萧关突然伸手按在他脸上,指尖微凉:“别笑了,难看。”
“难看?”明几许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雁萧关郑重其事地点头:“嗯,笑得难看。”
明几许定定凝视着他,烛火在两人之间明明灭灭。
良久,他敛去笑意,神色恢复淡然:“不过你救人时,记得将岛上的其他人也一并救了。”
他此时神情莫名冰冷,雁萧关却觉得顺眼,未作思索便应了下来。
没人知晓,雁萧关和明几许在那日究竟谈了些什么。
又过了两日,刀海镇领着几位海商与宣州本地的大商户登门。
能被刀海镇引荐而来的海商,想必个个实力不凡,再看那些宣州商户进门时对客栈掌柜的态度,显然背后靠山强硬。
毕竟这掌柜能在宣州经营起这么大一间客栈,本身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可这些商户却全然不将其放在眼里,足见他们的实力。
众人脸上堆着笑,眼神里却藏不住急切,显然早从刀海镇那儿听闻了瓷器买卖的消息。
众人被带入院子,雁萧目光平静地看向来客,并未起身相迎。
来客们彼此对视一眼,纷纷抬起眼皮,眼神中带着几分意外与探究,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雁萧关全然不在意他们眼神间的暗潮涌动,抬手示意神武军取来一只锦盒,稳稳摆在桌上。
盒盖掀开的刹那,温润如玉的瓷瓶泛着柔光,瞬间攫住众人目光。
海商们率先按捺不住,呼啦啦围拢过来,为首的络腮胡商人伸手轻抚瓶身,喉结滚动着念叨:“好货!好货!”
要知道在海外,大梁朝的货物向来供不应求。
那些小国贵族最是追捧稀罕物件,越珍贵的东西越抢手,瓷器这等在大梁都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旦运回故土,既能让他们声名远扬,转手倒卖更能赚得十倍百倍的暴利,还可以借此攀附上权贵,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正当另一个人也想伸手触碰瓷瓶时,那络腮胡商人眼疾手快,“啪”地拍开对方的手,眼睛直勾勾盯着雁萧关,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你有多少,我全要了!”
雁萧关不慌不忙地一笑:“不急。”
随后他环视众人:“诸位也都看看。”
其他人满脸怒意,硬是将络腮胡商人挤开,纷纷凑上前。
一名宣州商户小心翼翼地拿起瓷器,对着光线反复端详,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分毫细节。
瓷瓶在众人手中挨个传递,好一番仔细打量后,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寻了凳子坐下。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院子里站着不少持刀侍从。
这些商人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最会看人下碟,一眼便能瞧出哪些人是好欺负的主,哪些人得正正经经同他做生意。
而雁萧关,就是需要他们正儿八经谈买卖,给足面子的狠角色。
众人贪婪又急切的模样,彻底让雁萧关断定了手中这批瓷器的价值。
他稳坐主位,一言不发。
果不其然,有人率先沉不住气,还是那位络腮胡海商,他扫了眼周围虎视眈眈的同行,知道今天独吞无望,便率先开口:“不知萧老板手中有多少瓷器?”
雁萧关唇角含笑:“有百来套吧。”
话音刚落,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百来套?”
一人小心翼翼开口:“萧老板的意思是?”
“一套里有碗盏碟瓶壶,样样齐全。”雁萧关慢条斯理地补充道,目光扫过众人骤然发亮的眼睛。
“每套有八件,碗、碟、盏各两件,再配上一瓶一壶。”雁萧关语气坚定,“每套不拆卖。”
“萧老板,这瓷器价钱几何?”话音未落,众人便七嘴八舌地追问起来,目光中满是急切。
雁萧关神色淡然,掷地有声道:“一套五万钱,不二价。”
“五万钱?”众商人大惊失色,倒抽一口冷气。
要知道,以眼下米面价格,五万钱足能买下数十石米面,即便他们早知瓷器珍贵,这价格也远超预期。
众人面面相觑,虽觉价高,却无人敢轻易压价,这稀罕物件本就不愁销路,若是讨价还价惹恼了雁萧关,他转头卖给别人,可就追悔莫及了。
见众人犹豫,雁萧关不紧不慢地补充道:“若有人愿以翻车、马匹、耕牛或铁制农具交换,优先将瓷器售卖与他,旧的若是能正常使用亦可,且价格可便宜两成。”
耕牛不足、灌溉不便,就连农具都残缺不全。在河道口的沙田尚未完全成型之际,耕种山上梯田便已有些艰难。
赢州本就百废待兴,若要制造翻车,不仅耗时耗力,以当前人力与时间,实在难以造出足量的翻车投入使用。
出发前,吴老特意将这些难处告知雁萧关,故而才有了以物易物,用农具抵价的提议。
此言一出,本地商户眼中顿时亮起精光。
虽说翻车制作不易,但对宣州那些坐拥百亩良田的豪强富户而言,若能用现成的农具换瓷器,即便一时赶制不出,多拿几件完好的旧翻车交换也是划算的。
至于田地里没有翻车汲水,大不了让佃户多挑几趟水便是。
第156章
宣州本地的商户们喜笑颜开, 已暗自盘算着从何处挪用翻车和农具来换瓷器。
马匹难得,不过耕牛倒还能腾出几头。
大海商们却急得额头直冒冷汗,他们哪能立刻凑出翻车、农具, 更别提马匹和耕牛了。
络腮胡商人满脸通红, 急得直嚷嚷:“萧老板,我们跑海上生意的, 上哪找这些玩意儿?总不能现去雇人打造吧?”
雁萧关不慌不忙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若拿不出农具,也可用其他稀罕物交换。”
话音落下,大海商们面面相觑。
他们虽是大梁的常客, 可每次运来的货物, 早与宣州商户提前商定妥当,一到港口便尽数脱手,此时又能拿出什么稀罕物件?
海商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对面宣州商户却气定神闲。
都是生意场上的老熟人,几人低声商讨片刻后, 为首的商户率先开口:“我这里能挪出三具翻车、五头耕牛。”
另外两人赶忙接话:“两具翻车、三头耕牛, 再加上三十套农具。”
“我亦然。”
雁萧关沉吟片刻,果断点头:“成, 给你们十套瓷器, 按少两成的价格算,要是还想多要, 得按原价来。”
说完,他将视线移向海商,静静等着他们做决定。
海商们眼睁睁看着宣州商户那边就要达成交易,心里火烧火燎。
就在这时,一名海商突然对上雁萧关的视线, 灵光一闪,急忙起身从袖中掏出个黑不溜秋的陶瓶。
陶瓶只有半掌大小,瓶口被木塞紧紧塞着,根本瞧不出里面装了什么。
“萧老板,这是我们国家的石脑油,遇火就着,能烧整整三日不熄,不知您瞧得上不?若是瞧得上,我船上还有二十坛。”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雁萧关盯着陶瓶,神色微动,在大梁朝,无论是天都还是交南,夜间照明要么靠火把,要么用蜡烛。
可蜡烛金贵难得,火把又不适合室内使用。
若真有这遇火即燃的奇物,改造成照明物件,工坊夜间赶工、山道巡夜能轻省不少,且烧瓷不就要温度足够高的瓷火吗?说不定这东西有用。
想到这儿,他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开口问:“多大的坛子?“
海商急切道:“能装百升。”
没多犹豫,雁萧关道:“二十坛,换十套瓷器,同样八成价。”
那海商眼中瞬间闪过狂喜,想都没想便大声应道:“成交。”
剩下两名海商则是真不能掏出什么东西来换得优先购买权,只能眼巴巴盯着雁萧关。
卖出四十套瓷器后,雁萧关手中还剩六十二套。
价高者得虽能卖得更多银钱,可日后王府所制瓷器源源不断,倒也没必要在这里多费心思,雁萧关便直接开口道:“你们六人,剩下六十二套,一人分十套,多出来的两套,给这两位老板如何?”
说着,他将目光投向方才拿不出交换物的两位海商。
这两人先是一愣,随即面露喜色。
虽说他们一人只能分得一套,比其他人少了许多,但能多买到已是意外之喜。
其他商人却皱起眉头,面露不满。
见状,雁萧关不紧不慢地补充:“不过有个条件,日后我再来卖瓷器,还望二位能带上些稀罕物件让我瞧瞧,说不定其中就有我需要的东西。”
两位海商忙不迭点头,连声道:“一定,一定,萧老板放心。”
其他商人听了这话,也不好再阻拦,甚至心中惊讶不已,听这话的意思,这人日后还能来宣州卖瓷器?
那他们也不用因为一套瓷器便将人得罪了,咽下其他的话,个个暗自盘算下次如何占得先机。
交易迅速达成,即便那十套瓷器是以八成价格售出,最终送来的钱箱仍有三十二口之多。
商人们小心翼翼捧着瓷器离开前,还满脸堆笑地询问:“萧老板,可要在下帮忙雇些护卫送你回府?路上保准平安。”
雁萧关笑着婉拒,礼数周全地拱了拱手。
即便被拒,众人依旧满脸笑意,脚步轻快地告辞,生怕一个怠慢,就丢了下次购瓷的资格。
临走前,他们围着雁萧关不住叮嘱:“下次再来宣州,萧老板可一定要捎个信儿。”
各色名帖更是直直塞进雁萧关手中,生怕他推脱。
雁萧关也不推辞,尽数收下,爽快应承。
待最后一个商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他才松了口气,回到院中。
装满六铢钱的木箱满满当当地堆在院子里,神武军士兵们看得目瞪口呆,就连陆从南也两眼放光。
再瞧另一边运来的翻车、铁制农具与耕牛,众人都觉得这一趟实在不虚此行。
赫宛宜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反复打量着这些货物,忍不住惊叹:“我们烧出来的瓷器,原来这么值钱。”
绮华笑着道:“殿下这下可放心了,往后王府断不会再为银钱发愁。”
商人送钱搬货闹出的动静不小,整个客栈都炸开了锅。前两日还尚显静谧的后院,此后总有人佯装路过,探头探脑地张望。
雁萧关深知夜长梦多,当晚便招呼众人收拾行装,准备次日一早离开。
待将最后一只木箱捆扎完毕,雁萧关望向院子一处房间,再次问绮华和赫宛宜:“眠山月还没醒吗?”
两人同时摇头。
眠山月自在赶来宣州的途中短暂清醒过一次后,便又陷入沉睡,呼吸平稳却整日不醒。若非瞧着它呼吸如常,偶尔还会无意识地咂嘴,众人怕是以为他生病了。
不过想起眠山月来历神异,众人倒也并未太过担忧。
雁萧关心里反而存了几分期待,说不定等眠山月再次醒来,又会带来惊喜。
摩挲着下巴思忖片刻,雁萧关将眠山月的事暂且抛在脑后,神色忽然严肃起来:“此番有件要紧事。”
他转向赫宛宜和绮华,低声道,“你二人此次需要暂且留在宣州,我会留下一队神武军护你们周全,吴大夫也一同留下。”
两人皆是一愣,赫宛宜顿时急得眼眶发红:“为何留我们在此?我想跟兄长回赢州。”
雁萧关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片刻后道:“大柱和外祖还被困在岛上,我此行并非回赢州,而是要先去救人。”
绮华神情一变:“殿下知道那岛在何处了?”
雁萧关沉默片刻后,缓缓点头,剩下的却没再说。
绮华没有多问他消息来源,还拉住了眼眶泛红的赫宛宜,温声道:“我们听殿下的,一定会在宣州等殿下回来。”
赫宛宜咬着唇,虽满心不舍,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次日清晨,阳光初照,众人将木箱整齐码放在车上,随即,车队大张旗鼓地出了宣州城门,扬起一路尘土。
待雁萧关一行人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绮华和赫宛宜带着隐在暗处的神武军悄然回转城内。
也不知雁萧关何时提前安排,城中早备好了一处幽静小院,往后这段时日,他们便要在此等候雁萧关归来。
绮华强压下心中的担忧,目光落在街对面的店铺上。
想到阿木伤重虚脱,还有那位从岛上死里逃生、至今未醒的神武军,两人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身体怕是早已亏空,急需调养。
这次瓷器生意赚得盆满钵满,补身的钱不必节省,这么想着,她攥紧赫宛宜的手腕,抬脚便往店铺走去。
谁知刚到店门口,两人险些与一人撞上。
手里被塞了一样东西,绮华抬头,藏在冪离下的眼神瞬间凝固,正要脱口而出的惊呼被对方一记眼神生生堵了回去。
只见明几许唇角噙着一抹笑意,侧身让出道来。
与此同时,他抬手示意绿秧跟上,迎面拦住匆匆奔来的买荣,也将绮华两人掩在了身后。
买荣脚步未稳,已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人已经安排妥当了,我见那厉王所带之人不过两百来人,我们的人数两倍于他。”
他眼底难掩兴奋:“这次定会让他们有来无回。”
明几许收回落在绮华两人身上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应了句:“是啊,也该有个了结了。”
闻言,买荣微微一怔,试探着追问:“明少主这是……”
刚开口便瞥见明几许似笑非笑的神色,转而想起家中受宠至极的夜明苔,又念及买韩翼对明几许愈发信任,心思急转立即道:“若是明少主当真厌恶那厉王,此行我便陪您同去,亲手解决了他。”
明几许骤然转头,乌黑的眸子直直落在他面上,眼中神色瞬息万变,买荣尚未分辨清楚,浑身寒毛已猛地竖起,后颈也泛起一层凉意。
然而不过一瞬间,明几许已勾起一抹温煦笑意:“那便多谢买管家了。”
待明几许一行人远去,回想起绿秧临走前投来的眼神,赫宛宜攥紧绮华的手臂,声音发颤:“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明少主不是和兄长交好吗?”
绮华脸色骤变,一把捂住她的嘴:“噤声。”
随即,她警惕地扫视四周,确定无人注意后,才拽着她走进店铺。
原本沉甸甸的心,此时却松快不少,聪慧如她,已然猜到此番怕是雁萧关和明几许又一同谋划了什么大事。
雁萧关骑着马绕着车队疾驰一圈,车轮滚滚扬起漫天烟尘,这一路倒也太平。
夜幕降临时,天边悬着一轮将满的月亮。
陆从南回身望了一眼骑在马上的雁萧关,眼底泛起一抹焦急,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
终于,他按捺不住心中担忧,打马至雁萧关身边:“马上就快月圆了,怎么就非得在这时出发?”
雁萧关自然明白他所指何事,神色淡定从容:“我们能拖,岛上的人能拖吗?”
陆从南一顿:“可是……”
“没有可是,便是在月圆之夜又如何?这么多年,每月一次,我都习惯了,也就你还大惊小怪。”雁萧关话语沉稳平静,仿佛每月定时毒发的人并非自己。
陆从南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却在触及雁萧关笃定的眼神时,将到嘴边的话又被咽了回去。
雁萧关一行人足足行了五日,早已远离宣州地界。
这日晌午,车队裹挟着燥热的风踏上了一条山间小道。
小道狭窄,仅容一车通行,神武军见状立即变换阵型,两马护着一车,依次前行。
很快,车队便通过了大半,正当众人以为此番能一路顺遂时,山道左侧的山头突然传来响动。
数十个汉子从灌木后窜出,寒光闪闪的弯刀在烈日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殿下小心,这伙人……”陆从南握紧腰间佩刀,话音未落,雁萧关已搭箭拉弦。
利箭破空,直直插入一名匪盗咽喉,那人惨叫着从山上栽落,惊得群匪瞬间炸开。
短暂的死寂后,山上射来倾泻而下的箭雨,神武军迅速躲至木箱后,箭矢尽数落空。
匪盗本以为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却不料神武军训练有素,见未能伤到对方一人,匪盗干脆举刀冲来,可很快便被神武军挑翻在地。
其他匪盗试图从侧边包抄,又被神武军截住退路。
几个匪盗声嘶力竭地吆喝,却挡不住手下节节败退。
很快,有人弃了武器抱头鼠窜,有人慌不择路滚下山坡,更多人打马往山上逃去,场面乱作一团。
“想逃?追。”雁萧关一夹马腹,率先朝山头冲去。
残匪们边战边退,不时回头露出挑衅的笑。
高处,一座用粗木搭建而成的瞭望塔矗立在山匪窝前,足有两丈高。塔上几名匪盗手持弓箭,提着砍刀,警惕地扫视着山道。
再往后,数间屋宅依山势错落分布,外围用尖锐木桩围成栅栏,栅栏上挂着风干的兽皮和骷髅头,透着一股森然的匪气。
整个匪窝建在峭壁边,仅有一面通路连接山下,堪称易守难攻的绝佳之地。
匪首站在瞭望塔下,脸上挂着一抹轻蔑的笑:“都说穷寇莫追,这般简单的道理都不懂,看来这领头的人也是个半吊子。”
说完,他转身看向身后负手而立的明几许和买荣,又死死盯着山道上散落的钱箱,满眼贪婪。
山道越发陡峭,两侧草木葳蕤,雁萧关毫无惧色,抬手示意众人加快速度。
萌萌马蹄翻飞间,碎石四溅,他一马当先,引着众人迅速杀向匪窝前。
很快,两方逐渐接近。
当雁萧关抬眼望见匪首悠然站在瞭望塔下,身后还站着数倍于己方的盗匪时,他猛地一勒缰绳,马蹄声戛然而止。
就在这时,他瞥见匪首身旁不远处负手而立的身影,明几许唇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两人目光相撞的刹那,雁萧关握着缰绳的手骤然收紧,眼底翻涌出惊怒。
第157章
买荣看着雁萧关瞳孔剧烈收缩, 攥着长刀刀柄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刀刃生生攥碎,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身旁的明几许神情波澜不惊, 他满是敬佩地瞥了对方一眼, 随后洋洋自得道:“厉王殿下在此处见着明少主,是不是很惊讶?”
说罢, 他仰头大笑:“此番可得多亏了明少主出的主意,才能将你们引诱至此。”
雁萧关死死盯着明几许,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原来从一开始,你便是虚情假意。”
说到最后, 他神情彻底冷了下来, 不等辩驳,突然,雁萧关欺身向前, 长刀裹挟着凌厉风声,直取明几许面门。
明几许神色未变, 手腕轻转, 掌中短刃精准迎上,刀刃相撞的刹那, 金属交鸣之声响彻山谷。
他一边格挡一边后退, 面上笑意分毫未减:“只怪厉王殿下太过不解风情,若是早早遂了我的意, 也不必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买荣在一旁紧张观望,闻言立刻高声附和:“正是,委屈明少主了,不过明少主放心,今日定能将他们拿下。”
此时的雁萧关攻势越发猛烈, 刀光像是要将明几许大卸八块。
明几许却凛然不惧,短刃翻飞间从容应对。
两人缠斗一处,招式变幻莫测,一时竟难分高下。
一旁的买荣看的咋舌不已,他深知明几许武力高强,却没想到这厉王竟也有如此身手。
僵持许久,明几许始终未能拿下雁萧关。
买荣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目光转向一边交战的双方。只见神武军虽人数处于劣势,却凭借训练有素的阵型严阵以待,长刀挥出时,彼此配合默契十足,反观匪盗,纵然人多势众,面对神武军的攻势却毫无还手之力。
匪首挥舞着狼牙棒,声嘶力竭地吆喝着试图稳住阵脚,却仍被逼得连连后退。
有些匪盗想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偷袭,也在神武军高出数筹的武力下,一次次被击退。
原本的嚣张气焰早已化作不安,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混杂,整个山寨陷入一片混乱。
买荣站在一旁心急如焚,他平日养尊处优,擅长替买韩翼处理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论武功却是一窍不通。
此刻,他只能躲在一旁,看着匪盗节节败退,当额头的汗珠再次滚入眼中,他终于忍不住大喊:“明少主,再不想办法,山寨里的弟兄们就要撑不住了。”
激战中的明几许与雁萧关身形交错,听到喊声,明几许侧身避开雁萧关的横扫,短刃擦着对方耳畔划过,带起一阵劲风。
雁萧关偏头躲过,抬眼时,正撞见明几许扫向自己的目光。
明几许又看向混乱的战场,突然低笑出声:“倒是小瞧了你们。”
雁萧关面色阴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手中长刀再次迅猛劈出:“后悔算计于我了?晚了!”
明几许迅速向后闪身,避开凌厉刀锋的刹那,眼中闪过一抹诡谲的光。
待雁萧关提刀再砍,他猛地撤招后退,身形轻盈地靠近买荣。下一刻,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暗青色瓷瓶。
“我既然敢引你们来,自然有万全之策。”说罢,他手臂一挥,瓷瓶在空中划过,稳稳落入买荣手中,“站到高处,顺风洒下去。”
买荣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早知晓明几许医毒双绝,此刻如获至宝,抱着瓷瓶手脚并用地爬上瞭望塔。
站在塔顶,他慌不迭地打开瓶口向下倾倒,顿时,轻如花粉的药沫随风飘散,细密的粉末如同烟雾般顺着风势渐渐笼罩整个山头。
见状,雁萧关心中大骇,提刀便要阻拦,可明几许的短刀眨眼拦住他的去路,两人再次战作一团,刀光交错间,那团飘散的药雾也越来越近。
买荣兴奋地搓着手,看着神武军士兵们渐渐放缓动作,双腿发软。他心中暗自得意,此次临时起意带上明几许果然是明智之举。
望着还与雁萧关缠斗在一起的明几许,他盘算着等这场战斗结束,一定要在买韩翼面前为明几许邀功,自己顺便也能跟着沾光,不过前提是,他必须得将明几许毫发无损地带回去。
买荣见雁萧关的动作不再如一开始那般迅猛,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从地上一名被砍翻的匪盗手中捡起一柄弯刀,蹑手蹑脚地朝缠斗中的明几许和雁萧关靠近。
他浑浊的眼底闪烁着贪婪与狠辣,满心盘算着趁雁萧关中毒虚弱,助明几许一臂之力拿下对方,好立下大功。
随着脚步逼近,买荣呼吸愈发急促,可就在这时,飘散在空中的药粉无差别地钻进他的口鼻,顺着呼吸渗入肺腑。他只觉脑袋“嗡”地一声炸开,脚下的地面瞬间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偏偏他所在的高处连着一道斜坡,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失控地向下滑去。
而明几许与雁萧关正缠斗在峭壁边缘,呼啸的山风卷着沙尘,吹不散两人刀光剑影的凌厉攻势,脚下的碎石不断簌簌滚落深不见底的悬崖。
听到身后传来的响动,明几许回头一瞥,眼见失控滚来的买荣,心中一凛,此人在他的计划中至关重要,此时绝不可出事。
几乎未作思考,明几许迅速侧身,将短刃狠狠插入石缝稳住身形,同时伸出手臂死死抓住买荣的衣领。
买荣身体肥硕,又自高处滚来,巨大的冲力震得他手腕发麻,虎口瞬间崩裂渗出血珠。
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身形不稳向后趔趄,雁萧关因药粉影响浑身脱力,长刀收势不及,锋利刀刃径直没入明几许左肩,血花飞溅。
雁萧关瞳孔骤缩,望着明几许染血的衣袍,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明几许闷哼一声,却在剧痛中猛地将买荣往反方向奋力一推,自己却因这股冲力,顺着布满碎石的崖边不受控地滑去。
“抓住。”雁萧关探出手,可明几许急速下滑的身影太快,指尖仅堪堪擦过对方衣袖。
他浑然不顾体内翻涌的药性,拼尽全身力气再度前扑,粗糙的山石划破掌心也浑然不觉,就在他指尖即将勾住明几许手腕的瞬间,药劲发作,双腿彻底失去支撑力。
雁萧关眼前一黑,与明几许一同坠下,只留下两道转瞬即逝的残影。
“明少主。”买荣从眩晕中惊醒,望着空荡荡的悬崖边缘,浑身发软瘫倒在地。
脑海中浮现出夜明苔阴晴不定的脸,若明几许真因救自己而死,以夜明苔那喜怒无常的性子,自己定会被扒皮抽筋。
想到此处,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远处,匪首领着一群红了眼的匪盗,举着弯刀正要朝倒地的神武军砍去泄愤。
买荣猛地爬起身,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锐:“住手,这些人都是要送去岛上挖矿的,一个都不能少,谁要是敢伤了他们,老子扒了他的皮。”
他深吸一口气,又喊道:“都停下,赶紧去找明少主,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咱们谁也别想好过。”
峭壁下万籁俱寂,偶有几声鸟鸣划破寂静,在崖壁间撞出绵延的回声,山间溪水潺潺流动,四周藤蔓根根垂落,将大部分天光都遮蔽在外,月光艰难地穿过藤蔓的缝隙,零零散散地洒在水面,映照着岸边嶙峋的碎石。
热。
不知过了多久,泡在溪水中的雁萧关缓缓转醒,虽是盛夏夜晚,山间溪水却透着刺骨寒意,而他的脸上却泛着异常的灼热。
“我还活着。”睁开眼皮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上方层层叠叠的藤蔓,以及夜空中高悬的满月。
方才的一幕幕骤然在脑中闪过,雁萧关猛地惊坐起身,胸腔因动作幅度过大而传来一阵刺痛。
“明几许。”他声音嘶哑地喊道,挣扎着从水中站起。
刚一起身,肺腑间便传来隐隐作痛,是坠落时受到冲撞留下的伤,更不妙的是,如附骨之蛆般跟随他近十年的毒,在满月的银辉下又开始蠢蠢欲动,身体逐渐泛起细微的刺痛感。
雁萧关面色难看,拖着步子往前走,每走一步,肺腑的隐痛就更重一分,身上被毒药折磨得如针刺般难受,可他眼里只有焦急和执着。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到底在哪里?
夜色越来越深,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雁萧关。”一声微弱呻吟钻入雁萧关耳中。
那声音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可雁萧关却猛地停下脚步,双眼瞬间亮起,他迅速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抹身影闯入视野。
在不远处巨石与溪岸的夹角处,明几许半倚着岩石,染血的衣袍紧贴身躯,苍白的脸色在月光下近乎透明。
雁萧关心脏剧烈跳动,刹那间,从心底猛然炸开的喜悦驱散了身上所有的疼痛与不适,他脚步踉跄朝着那抹身影奔去。
明几许全身上下都在滴水,显然是才从水里爬出来,单薄的身体在夜风中止不住地轻颤,他低垂着头,湿漉漉的发丝黏在苍白的面颊上,肩膀处的血迹已被溪水冲淡,可那抹暗红依旧触目惊心。
听见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他笑着调侃:“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雁萧关已冲到近前,剧烈地喘息着,一手揽过明几许的身体,将人抱到了岸上:“别说话。”
他的声音沙哑,其间还带着一抹难以察觉的颤抖,目光扫向明几许肩头,那处长长的刀伤还在渗血,浸透的布料与皮肉粘连在一起,看着就让人心惊。
雁萧关不由分说解下外袍,将明几许裹住,血腥味混着潮湿水汽扑面而来,他眼神一暗,喉间突然泛起一阵腥甜,刺痛感再次席卷全身。
强撑着意识,他咬牙扶住身旁的岩石,却在瞥见明几许苍白的脸时,硬生生将涌到嘴边的甜意咽了回去:“撑住,我带你找地方生火。”
明几许顺从地靠在他怀中,生平第一次,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人。
雁萧关湿漉漉的发丝还在往下滴水,水珠滴在他面上,带着凉意,却莫名让他感到心安。隔着胸膛传来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敲得他意识有些恍惚。
雁萧关抱着明几许,拖着沉重的步子在碎石间艰难穿行。
每走一步,入骨的刺痛便窜至全身,但他的手臂始终稳稳环着怀中的人。
终于,在一处凹陷的岩壁下,雁萧关找到了避风处,他小心翼翼地将明几许放下,又迅速捡来干枯的藤蔓和树枝,所幸怀中的火折子还能用,火苗燃起的瞬间,橙红的光映照在两人苍白的面上。
雁萧关半跪在明几许身侧,解开对方的外袍,看着那道狰狞的伤口,眉头狠狠皱起:“得把伤口处理了,不然……”
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晃了晃身子,整个人不受控地砸向了明几许——
作者有话说:感情戏苦手要洒狗血了,今天出门看划龙舟了,明天再争取多更点[笑哭]
第158章
连挣扎都来不及, 雁萧关便已失去意识,直挺挺地往下倒去。
他全然没看见,在他倒下的瞬间, 明几许原本虚阖的眼皮猝然掀开, 乌黑瞳孔里骤然腾起惊惶。
明几许下意识伸手去接,伤口牵扯的剧痛让他闷哼出声, 却仍咬牙揽住雁萧关沉重的身躯,指尖触到对方后颈潮湿的皮肤,滚烫的温度烫得他心头一颤。
跳跃的火光下,雁萧关苍白的面容上似乎还凝着未宣之于口的担忧, 温热的血顺着唇角溢了出来。
明几许缓缓伸出手指, 将他唇角的血迹擦去,垂眸凝视着雁萧关紧蹙的眉峰,以及顺着下颌线不断滑落的冷汗:“真是个傻子。”
他喉间溢出沙哑的呢喃, 很快,被卷着火星的山风吹散。
察觉到雁萧关的指尖在微微抽搐, 明几许心中泛起数年不曾有过的慌乱, 往日里运筹帷幄的从容全然不见,只剩颤抖着握起对方手腕的手指, 暴露出他此刻的无措。
感受着指尖传来的脉搏跳动, 片刻后,明几许面上神情一松, 有上方的藤蔓做缓冲,雁萧关受到的冲击不严重,此时将这口淤血吐出,反倒是好事。
他的眼神落在自己握着的苍劲有力的手腕上,突然想起坠崖前, 这人是如此固执地伸手,宁可赔上性命也要抓住他。
明几许清楚崖底情况,而雁萧关却对此全然不知,仅凭一股孤勇要救他。
想到那不顾一切的模样,明几许手上不自觉用劲,那一瞬间坠落时的仓皇再次涌上心头。
此刻看着怀中昏迷的人,他忽然发现自己竟比想象中更害怕失去这个人。
不是出于种种利益纠葛,而是心底最真实的恐惧。
“呜——”突然,雁萧关喉间溢出一声痛楚的低吟。
这声音惊得明几许指尖一颤,正要收回触碰对方脉搏的手,却在瞥见雁萧关扭曲的眉峰时猛然顿住。
雁萧关的状况不太好,尽管已经昏迷,眼皮下的瞳孔却在剧烈颤动,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进衣领,脖间青筋凸起,苍白的唇间溢出断断续续的闷哼。
按理说,吐出淤血后肺腑应当运转顺畅,可眼前人被明几许无意识握住的手都紧绷了起来,手背上青筋凸起,分明还在经受痛楚的折磨。
明几许脑海里首先想到的是崖顶那瓶迷药,那药由他亲手配置,只会使人浑身无力瘫软,绝无其他妨害。
可指尖传来的滚烫温度,却让明几许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不那么自信了,他再次抚上雁萧关手腕,指腹下的脉搏跳动极不规律,时而剧烈,时而细弱。
明几许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终于,他察觉到了那异常脉搏里暗藏的熟悉之处。
骤然间,明几许瞳孔紧缩,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一旁跳跃的火光映在岩壁上,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飘忽。
好半晌,他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盯着雁萧关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的面孔,突然,他的喉间爆发出一阵大笑。
笑声撞在崖壁上,激起阵阵回音,这失控的模样,就算是自认为最了解他的绿秧瞧见,也会怀疑明几许怕是被哪里来的山魅附了身。
不知笑了多久,明几许终于停下,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缓。
他伸手轻轻抚去雁萧关眼角渗出的冷汗,指尖抚过对方的眉骨,眸光渐渐变得温柔:“原来那毒药最终是落到了你的头上。”
他几乎是在叹息,声音里裹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明明雁萧关的痛苦愈发深重,喉间溢出的闷哼断断续续,身体也在不受控地痉挛,他却缓缓弯起唇角,眼底翻涌的情绪复杂至极,像是悲悯,又像是释然,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能明显察觉出的庆幸:“居然能这么巧合……”
崖底唯有他二人,连方才还时不时发出叫声的夜枭,都被明几许的笑声惊得销声匿迹。
往日里,明几许最厌恶夜间这黑压压、仿佛要将他困死在绵延山林里的寂静,可此时他紧绷的脊背却突然松弛下来。他肩头的伤口本就不致命,先前那副虚弱模样不过是故作姿态,如今雁萧关昏迷不醒,他自然不必再伪装。
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按向肩头几处穴位,不过片刻,痛楚便化作麻木。
虽说只是治标不治本,可摆脱了痛处的纠缠,明几许唇角的笑意愈发肆意。
他低头扯了扯粘在身上的湿衣,水珠顺着衣角滴落地面,目光扫过同样狼狈的雁萧关,眼尾忽然挑起一抹戏谑:“难受吧?我帮殿下将衣服脱了烤干。”
雁萧关自然不可能回答他,他也没想要等来回应,手脚利落地解开雁萧关的衣衫。
指尖掠过对方滚烫的皮肤时,他的呼吸莫名滞了一瞬,却仍是将湿透的衣袍褪下,随手搭在临时架起的木枝上。
火光裹着热度舔舐着潮湿的布料,明几许望着雁萧关泛红痛苦的面颊,竟没有一点担忧,甚至慢条斯理地褪去了自己的衣衫,白皙的胸膛在跳跃的火光下镀上一层暖光。
随即,他单手揽过雁萧关的腰,将人撑起靠在崖壁上,自己则侧身半倚在那片灼热的胸膛间:“真暖和。”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几分餍足。
鬼使神差地,他仰头望去,阴影勾勒出雁萧关深邃的眉眼,微薄的唇紧抿着,鼻翼不时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翕动,下颌线条流畅,鼻梁高挺,拼凑出一副英俊至极的面容。
明几许喉间突然泛起一阵干涩,目光死死锁住眼前人,挪不开分毫。
他缓缓凑近,鼻尖几乎要触到雁萧关的鼻尖,两人呼吸交织间,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震得耳膜生疼,几乎要冲破胸腔。
明几许的眼神牢牢黏在近在咫尺的薄唇上,对方吐出的灼热气息喷在他脸上,烫得他喉结剧烈滚动。
这一刻,所有的理智和算计都被抛诸脑后,心里翻涌的渴望如野火燎原,他缓缓仰首靠近,唇瓣相触的瞬间,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眩晕里。
柔软的触感混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压在他的唇上,明几许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哪怕是素来凉薄冷静如他,此刻也目眩神迷。
他半合着眼,丝毫不觉自己是在趁人之危,甚至将唇更往下压去。
同时缓缓起唇,突然,他狠狠咬了下去。
齿间传来的血腥味愈发浓烈,却让心底蓬勃蔓延的占有欲渐渐平息。
即便在昏睡中,雁萧关也疼得闷哼出声。
明几许伸出舌尖,将咬出的血痕细细舔尽,本就惑人的面容因发亮的眼神更显绮丽。
四下寂静无人,唯一的见证者仍在昏迷。
明几许盯着眼前微张的嘴唇,沙哑的声音响起:“你就该是我的。”
他俯身,再次吻上那片带着自己齿痕的唇,近乎偏执地说:“等我将所有事情解决了……”
舌尖轻轻扫过对方下唇:“你最好识相点。”
之后,明几许一直蜷缩在雁萧关的怀中,汲取着皮肤相贴传来的温热。
后半夜,万籁俱静时,远处突然传来叫喊声,还有鸟雀被惊动时扑散腾飞的响动,他猛地起身,向声源传来的方向。
待买荣带着人寻着火光匆匆追来,便瞧见明几许负手而立于火堆旁,周身萦绕着冷冽的气场,而他身边还躺着一人。
雁萧关衣衫凌乱,面色惨白,看起来模样狼狈至极。
买荣如蒙大赦,欣喜地快步迎上前:“明少主,好在你安然无恙。”
明几许微微颔首,神色莫测。
买荣看见害他们在山中奔忙了一夜的罪魁祸首还躺在地上,就要上前踹几脚以泄愤,可才到近前,他便瞥见雁萧关双目紧闭,脖颈因痛楚而青筋凸起,惊异道:“他这是怎么了?”
明几许迎着他的眼神,只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买荣瞬间明白,这是明几许对害他落得这般地步的仇敌的残酷报复,而这报复虽正合他意,可明几许莫测的手段却让他忍不住心中一紧,再想不起要对雁萧关如何。
“山上神武军如何?”明几许瞥向买荣。
“都已经捆起来了,就差厉王。”买荣忙不迭回话。
明几许垂眸看向地上的人,淡声道:“行吧,来两个人将他抬去,让他同神武军们团聚,到时再一同送去岛上。”
买荣瞧着雁萧关气若游丝的模样,面露担忧:“看他这模样,怕是命不久矣,会不会在路上……”
闻言,明几许道:“他死不了,日后,他只会在每月月半都经历一次深入骨髓的毒性发作罢了。”
买荣脊骨一寒,只觉得眼前的明几许显得格外扭曲可怖,心中对明几许越发忌惮,语气也添上了几分讨好:“是,是。”
他连多看明几许一眼都不敢,慌忙唤来手下。
众人小心翼翼地将气息微弱的雁萧关抬起,匆匆离去。
当雁萧关悠悠转醒时,首先闻到了咸腥的海风,他艰难地撑起身子,才发现自己早已置身海上。
船舱内,神武军们像货物般挨挨挤挤在一起,倒是在中间为他留出了宽敞位置。
陆从南见他睁眼,硬是从人群里挤出个半跪姿势,凑到雁萧关身边,一双眼睛满是担忧。
“离这么近作甚?”雁萧关本能地往后缩,却因牵动伤口闷哼一声。
话音刚落,他突然察觉到嘴唇传来刺痛,下意识伸手触碰,指尖碰到结痂的血痕时猛地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陆从南盯着那道明显的齿印,神色古怪得要命,可这情形实在蹊跷,只能含糊猜测:“说不定是殿下昨夜独自熬过毒素发作,疼得狠了自个儿咬的?”
雁萧关拧着眉反复摩挲血痂,最终无奈放下手。
他转头追问究竟发生何事,陆从南立刻竹筒倒豆子般开口:“咱们被匪盗下了药,阴沟里翻船被绑,殿下和明少主则滚下了山崖,我整夜提心吊胆,结果天快亮时,明少主居然带着昏迷的殿下回来了,接着就把咱们全押上了船,这都航行了快一日一夜……”
船锚入水的闷响打断了对话,透过狭小的舷窗,雁萧关望见一座孤零零的岛屿矗立在宽阔的海面上,岛上裸露的岩石泛着灰扑扑的色泽,在日光下显得毫无生气。
“想必这就是明几许所说的那座岛吧。”雁萧关暗自思忖。
甲板上,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使了个眼色,身旁的陆从南立刻收敛神色。
“哐当”一声,舱门被几个壮汉粗暴推开,刺眼的阳光倾泻而入。
“磨蹭什么,都给老子滚出来!”守卫们挥舞着皮鞭,如驱赶牲口一般将神武军吆喝出来。
雁萧关踉跄着踩上简易的木质码头,脚底传来木板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咸涩的海风裹挟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他不禁蹙起眉。
“这次可别让人逃了,不然主上责怪下来,再没人为你求情。”为首的守卫扯过雁萧关的衣领,凶恶的脸上挂着冷笑,“听说你就是那传说中的厉王,到了这儿,任凭你是龙也得盘着!”
说完,他猛地一推,雁萧关便撞在凸起的岩壁上,粗糙的石面刮得后背生疼。
“是是,我定将人看紧了。”岛上接人的看守点头哈腰。
雁萧关不动声色的注视着眼前的场景,码头上,数十个瘦骨嶙峋的矿工正机械地搬动木箱。
数十个守卫手持长鞭,在一旁严密监视,皮鞭挥动时发出“哗哗”的声响,令人胆寒。
搬运的矿工们身形瘦弱,动作迟缓。突然,一名矿工因身体太过虚弱,手下无力,抬着的木箱猛地一歪,整个人向前扑去。
他后背被守卫狠狠抽了一鞭,吃痛之下,木箱脱手滚落砸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滚落一地,在日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
有刀、短匕、弓弩,这些兵器皆是锋锐无比。
盯着满地兵器,雁萧关心中一凛。
大梁律法规定,即使豪族门阀可豢养部曲,其兵器来源也处处受限,虽有豪族门阀凭借刺史等官职身份,能从官营冶铁作坊获得兵器,可那也不过寥寥十数件,仅够装点门面。
至于私下开炉锻造,即便有豪族冒险开设小规模作坊,日夜赶工也不过产出些粗制刀矛,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被朝廷察觉,施以惩戒。
可眼前这座孤岛,以小见大,绝非小打小闹可比。
不等他多看,雁萧关便被一个守卫粗鲁地推搡着前行,脚下尖锐的碎石硌得脚底生疼。沿途皆是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矿工,他们身上衣不蔽体,衣上沾满矿渣与干涸的污渍,不少地方还破着窟窿,露出结痂的伤口。
很快,他们便被押解到矿洞口。
洞口处,两名守卫手持长枪警惕地站着,旁边随意堆放着挖矿用的铁镐、铁锹,以及一个个破旧的木框,木框边缘还沾着暗红的污渍,不知是铁锈还是血迹。
守卫斜睨着这群新来的人,视线扫过众人高大结实的身躯时,眼中才露出一丝满意:“这批货还挺好,想必能坚持得久些。”
说罢,他随手从地上抄起几把器具,毫不客气地扔向雁萧关:“进去后跟着矿里的老人,看他们怎么挖,你们就怎么挖,记住了,别乱跑,要是困死在矿洞里,可没人会去寻你们。”
雁萧关面无波澜,迎着守卫审视的目光,他率先抬脚,在众人注视下第一个迈进矿洞。
踏入矿洞的刹那,潮湿阴暗的气息扑面而来,洞顶不时有碎石坠落,矿工们佝偻着脊背,在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矿道里,用锈迹斑斑的镐头艰难地挖掘矿石。
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铁锈味,混着矿工垂死的呻吟令人胃里翻涌作呕。
与雁萧关一同被抓来的神武军也被打散,分至不同矿洞,纷纷佯装顺从,借着挖矿的动作在矿道里来回走动,暗中观察地形。
矿洞里黑黝黝的,隔老远才挂着一盏火把,火光在岩壁上晃晃悠悠。
雁萧关挖了大半日,也不知外面过去了多长时间,手上的镐把磨得发烫,虎口震得发麻。
梆梆。
突然,洞外传来敲击声,雁萧关停下手里的动作,朝四周张望。就见周围的矿工们动作僵硬地放下工具,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有个矿工腿一软,结结实实地撞到岩壁上,疼得直抽气,可还是咬着牙,强撑着跟上队伍。
雁萧关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跟了上去。
出了矿洞,他看见矿工们排起长队,依次从守卫手中领食物,这才知道原来是开饭了。
他出来得晚,等赶到领食物的地方时,木桶已见了底。
守卫随手舀了一碗清汤寡水的海草汤递给他,碗里零星漂着几根蔫黄的海草,晃动间连个油星子都不见。
雁萧关饥肠辘辘,一碗汤下肚,肚里反而翻涌起更强烈的饥饿感。
顾不上腹中的煎熬,他开始在人群中搜寻。
此时众人聚集在一处宽大的平地上,背后便是连绵的矿山,山脚下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矿洞。
方才他钻出的那个矿洞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另有一些矿洞大到足够两辆马车并排通行,洞口人影攒动,显然聚集着更多矿工。
很快,他瞧见了陆从南等人的身影,可一同被押解来的神武军却少了大半。
这让他心头一沉,看来这座岛上,像这样的矿洞还有不少。
陆从南等人也瞧见了雁萧关,平地上挤着成百号矿工,守卫再眼尖,也没法盯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陆从南瞅准机会,快步溜到雁萧关身边,压低声音问:“寻到大柱了吗?”
雁萧关摇摇头。
陆从南叹了口气:“兄弟们都被打散了。”
但很快他又振作起来:“不过我数了数岛上的守卫,看着多,其实比咱们预想的要少。”
雁萧关点点头:“这是座孤岛,没船根本逃不出去,你再瞧这些矿工,天天饿着肚子干活,一个个瘦得只剩把骨头,哪有力气反抗?就算有人想动手,也拼不赢守卫,说不定早就认命了。”
陆从南听着,目光扫过身边面黄肌瘦的人,眼里闪过不忍。
他往雁萧关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殿下,您和明少主到底咋计划的?”
雁萧关挑眉看他:“你咋知道我们早有安排?”
陆从南挤挤眼:“我又不傻。”
雁萧关笑了笑:“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大柱,以他的性子,肯定已经拉拢了不少人,等时机到来,准能把这鬼地方搅个天翻地覆。”
陆从南听得满脸莫名,时机,什么时机?
可他来不及问,余光见有守卫往这边过来,他便连忙隐进了人群中。
五日后,元州。
买韩翼得了消息,听说雁萧关与他手下两百神武军被明几许算计,全送进了矿岛,当即大笑起来:“好,不愧是我买韩翼的妻兄,连厉王都能算计。”
明几许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总不能白白在赢州待了一年,得了我的示好,雁萧关总得付出些代价。”
闻言,买韩翼眼中闪过满是赞赏地拍着明几许的肩膀:“好!好手段!”
一旁的买荣瞧着买韩翼大仇得报的畅快模样,忙不迭地奉承:“明几许公子做事周详,当真尚无遗策。”
为了讨买韩翼欢心,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起雁萧关的惨状,说得有鼻子有眼。
末了,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还有件事,刺史大人听了定然更高兴。”
“什么事?”买韩翼好奇。
买荣立刻凑上前,满脸讨好:“明少主还使了法子,要让那厉王月月受折磨,使其生不如死呢。”
买韩翼眼神一亮,看向明几许:“当真?”
明几许语气淡淡:“不过是些小门小道的毒术罢了。”
一旁本不甚关心的夜明苔提起了兴致:“什么毒?”
众人皆知夜明苔对这些能折磨人的手段最感兴趣,见她迫不及待发问,也都齐刷刷看向明几许。
明几许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嘴角勾起一抹笑:“是一种能让人每月满月时,浑身如被大火灼烧,痛不欲生却又摆脱不得的毒。”
闻言,夜明苔眼中骤然冒出精光,一把拽住买韩翼的衣袖:“居然这般神奇的毒?你说那历王疼起来是啥模样?满地打滚,还是疼得胡言乱语?”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眼睛瞪得溜圆,惊奇不已,她情绪多变,很快重重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惜咱们在元州,离那海岛十万八千里,不然高低得去瞧瞧他的惨状。”
第159章
这话听得买韩翼心头猛地一颤, 回想起雁萧关不止杀了他手下大将容三桂,还将他统领的海盗势力削去大半,简直是生生砍去他半边臂膀。
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非得将雁萧关千刀万剐不可。
当初在元州得知消息时, 他日夜守在府中,连地牢里的刑具都备好了七八套, 就盼着亲手报仇。谁料雁萧关直接去了赢州,气得他当场砸了半屋子东西,还不顾夜明苔阻拦,硬是把明几许派去赢州施展美人计。
如今听说雁萧关沦落至此, 买韩翼喉咙发紧, 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他本就爱看人生不如死的惨状,尤其喜欢看人被折断脊骨,在淤泥里挣扎求饶。现在受折磨的还是大梁皇帝最宠爱的儿子, 这可比在后院折磨姬妾刺激多了。
光是想象雁萧关疼得满地打滚、哭着求饶的样子,他浑身血液都跟着沸腾, 连手指都微微发颤。
夜明苔最懂他心思, 一见他眼神发直,立刻和明几许交换了个眼神, 嘴里却故意长叹一声:“哎, 可惜了。”
买韩翼瞧了她一眼,看她双眼冒光、满脸惋惜的模样, 自然知道她在可惜什么。
买荣也瞧出买韩翼动了心思,眼珠子一转,连忙跟着劝道:“岛上全是自己人,那座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宣州又远, 咱们悄悄去一趟,神不知鬼不觉,来回最多半个月,出不了啥乱子。”
买荣肯开口相劝,也是瞧出买韩翼本就心动,要是买韩翼没这个意思,他说什么也不会多嘴,想着,他又道:“再说了,宣州那边一直没查到逃跑矿奴的消息,估计早葬身海底了,那岛孤悬大海,就一条破船,哪那么容易逃脱?不过要是大人上岛敲打敲打那些守卫,让他们把矿奴盯紧点,不再惹出乱子,也免得大人日后烦心不是?”
买韩翼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没多犹豫便狠狠一拍桌案:“去,当然要去!”
他眼底闪着兴奋不已光,心里盘算着到了岛上如何将雁萧关扒皮抽筋。
可很快,他转头看向明几许,对方正抱臂站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又想起这次多亏他设局,便开口道:“几许,要不要同去?你在赢州待了一年,想必也受了不少罪,要不要亲自去出口气?”
明几许眉头微皱,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夜明苔见状,立刻凑过去半哄半劝:“一起去吧,兄长,你难道就不想去见见夫君手下最厉害的兵器坊吗?而且,难得有这机会,我们也能出海玩玩,还能趁机折磨折磨那厉王,要知道,能亲手折磨皇家贵族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闻言,买韩翼赞同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明几许似是勉为其难地点了头,这事就算定下了。
当晚,明几许和夜明苔回了院子,在月光映照的荷塘边,两人对月饮酒,看似温和惬意,话语间却暗藏杀机:“这可是我们筹谋多年才得来的机会,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买韩翼安然回来。”
明几许摩挲着手中酒盏,神思却不知飘向了何方,心不在焉道:“只要他离了元州,带着我们去到兵器坊所在,他便没有活着的必要。”
闻言,夜明苔放下心来,面上勾起一抹嗜血的笑:“等咱们离了这元州,就在海上解决了他,就算他在元州亲信众多,元州守备军在精锐森严又如何?茫茫海面,他们可不知晓买韩翼是如何死的?到时为了争权夺利,元州只会乱成一锅粥。”
说到此,夜明苔顿了顿转向明几许,面露狐疑:“先前不知晓岛之所在是一方面,另外咱们不是还忌惮元州守备军,才一直没动手吗?万一到时他们怀疑咱们,硬要让咱们为买韩翼陪葬该如何?且就算买韩翼死了,新上任的元州刺史还是不放弃贩卖蛮人这条路,我们又该怎么办?”
明几许勾唇一笑:“我早就安排好了,你只需提前同我们手下的人交代下去,元州的事自有人解决。”
见夜明苔满脸疑惑,他反倒提起来另一件事:“你之前说待元州事毕,你想回山里亲手扳倒你父亲,这话当真?”
夜明苔眼神瞬间变得狠厉,咬牙道:“当然,比起买韩翼,我更想看着那老东西一无所有,跪在我面前求饶。”
想起往事,她眼底燃起熊熊恨意,当初就是亚里坤那老东西硬要将她送来元州。
明几许满意点头:“成,元州这方我来安排,此次只要解决了买韩翼,亚里坤不足为惧,蛮人也能安然无恙。”
他转了转酒盏,抬眼望向被天狗咬了一小口的月亮,嘴角微微勾起。
夜色渐深,雁萧关三步并作两步行走在海岛的阴影处。
连日来的煎熬让他原本结实的身躯单薄了不少,挖矿的苦累他并不放在眼里,有时守卫为了杀鸡儆猴,将鞭子抽在背上,他也只当是挠痒痒。
可腹中如影随形的饥饿,却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一天三顿,不过是一个巴掌大的饼子和一碗寡淡的清汤,去得晚了连饼渣都捞不着。
他觉得此刻若有人在他面前放头牛,他真能一口将其吞下。
几日过去,他们仍旧没能打探到大柱的下落,陆从南甚至怀疑大柱早在他们来之前就被守卫扔进了海里。
雁萧关虽也有些担忧,可想起大柱的机灵劲,他并未放弃,仍让陆从南等人继续寻找。
这夜,他照样趁着夜色,悄悄溜出矿洞外简陋的棚子,贴着岩壁摸向了岩洞的另一边,摸了数个矿洞,一无所获之后,他没有回到棚子里。
左右观察后,确认没有守卫逮住他,他身形一动,寻着一个方向很快消失在了矿洞里。
雁萧关吸了口气,感受着海风裹着咸涩的潮气灌进喉咙,只觉本是不甚好闻的味道,这会却让他神清气爽。
他没有停下,终于,他来到了靠近海面的一处荒滩,月光洒在空荡荡的海面上,自有人逃跑后,守卫们将船只看得死死的,再不给矿工摸船逃跑的机会。
茫茫大海没有船只,任谁都插翅难飞。
他将身体藏在岸边巨石的阴影里,警惕地四下观望。
随即,雁萧关皱起眉头,这片海域竟无一人看守,在其他地方时不时有守卫巡逻的情况下,实在透着古怪。
难道是守卫们觉得,经过连日的苛待与繁重劳作,再没矿工有力气逃跑了?雁萧关想不明白,索性将疑惑抛到脑后。
望着海面,雁萧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迸出光亮,他本就不是为了逃跑,很快,他一头扎进冰冷的海水里,许久都没再露头。
远远望去,不知情的人只怕以为他是想不开寻了短见。
不远处的礁石阴影里卧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他们瘦骨嶙峋,一双大眼睛突兀地凸着,在月光映照下,苍白的小脸像极了两具会动的骷髅。
此时,他们直勾勾盯着雁萧关消失的海面,显然,两人也是这般猜想。
“哥哥,那人是不是死了?”小女孩声音细弱,像小猫似的怯生生开口。
小男孩抿了抿唇,语气犹疑:“可能是吧。”
“那我们还去捡海货吗?”
“去,这岛上死人多得很,不差他一个。”小女孩点点头,抓着男孩的衣角准备起身。
短短几句对话,两个孩子的语气自然得可怕,他们不过三四岁的模样,说起死人却如此轻描淡写,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小男孩刚抬起脚,却猛地僵在原地,一把将妹妹拽回,更往礁石深处缩去。
顺着他惊恐的目光望去,海面上缓缓冒出个小黑点,随着海浪起伏,那黑点越来越近,竟是方才扎进海里的雁萧关。
他不是空手而归,此刻受伤死死箍着一尾大鱼,鱼身足有手臂长,在他怀中疯狂扭动,溅起大片水花,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雁萧关踩着浪上岸,湿漉漉的衣服紧贴着脊背,却浑然不觉冷意,他随手抓起块尖锐的石头,朝着鱼头狠狠砸去,几下便将大鱼砸的没了动静。
满意一笑,雁萧关丢下鱼,转身钻进一旁的小树林。
礁石后的小女孩眼巴巴望着,喉结动了动:“哥哥,好大的鱼……”
小男孩咬着嘴唇,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心里渴望极了,却只能死死盯着那片树林。
就在他快要按捺不住时,雁萧关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
只见雁萧关怀里抱着一捆干柴,手里还攥着几株带着叶片的植物,他熟练地掏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苗瞬间窜起。
紧接着,他利落地剖鱼鳃、掏内脏、放血,动作一气呵成,随后将鱼串在木杆上,又把那些植物揉碎,均匀地抹在鱼身。
篝火映得他面容忽明忽暗,烤鱼的香气混着草药味,渐渐飘散在夜色里。
这片荒滩位于矿洞背面,来时雁萧关就留意过,此处偏僻隐蔽,连守卫的影子都瞧不见。
雁萧关一边翻动着烤鱼,一边盘算着,即便他的动静引来守卫也无妨,瞧这岛上的情形,守卫断然不会轻易杀掉矿奴,只会想尽办法榨干他们最后一丝价值,逼着众人卖命挖矿。
被发现后,顶多也就是被当成靶子,挨一顿毒打罢了,说不定还能借机见到大柱探探情况。
尽管心里思虑着种种,他的眼神却一刻也离不开滋滋冒油的烤鱼,腹中更是饥肠辘辘地叫嚣着。待鱼烤得金黄焦脆,表皮泛起诱人的油光,雁萧关迫不及待地扯下一大块鱼肉,正要往嘴里塞,耳朵蓦地一动,他捕捉到了不远处窸窣的响动。
他神色如常,装作毫无察觉,将鱼肉缓缓送入口中,余光却警惕地留意着四周。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雁萧关猛然转身,手中还握着半条烤鱼。
月光下,他怔在原地,本以为会对上守卫的皮鞭,没想到眼前竟是两个孩子。
两个小家伙瘦得皮包骨头,凹陷的眼窝里,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手中的烤鱼,喉头不住地上下滚动。
“慢点吃,烫。”雁萧关轻声提醒着,看着小女孩鼓着腮帮子,满嘴塞着鱼肉,吃得眉眼都弯成月牙,满脸的满足。
小男孩则紧绷着身子,像是随时准备逃跑,可每当雁萧关把鱼肉递过去,他却又迫不及待地张开嘴,狼吞虎咽的模样,显然是饿极了。
雁萧关不敢让他们自己动手,这海鱼虽不比河鱼多刺,可都是鱼,小刺没有,大刺不少,若是被鱼刺卡住喉咙,在这荒岛上是极为致命的情况。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撕下鱼肉,一点点喂进孩子们嘴里,目光不住打量着眼前的小身影。
两个孩子身上的衣衫破旧不堪,被海风一吹,紧紧贴在嶙峋的骨头上,冻得他们不住发抖。
头发都乱糟糟地缠在一起,想必是没有人帮着收拾,唯有那一双大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透着对食物的渴望与生存的本能。
雁萧关心中满是疑惑,这海岛上怎么会有孩子?数日下来,他也打听到了一些消息,清楚被贩卖到岛上的都是精壮男子,孩子绝不在运送之列。
那这两个孩子……他垂下眼,看着手中所剩不多的鱼肉,终于试探着开口:“你们的娘呢?”
许是吃饱了肚子,小男孩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一旁的小女孩嘴里鼓鼓囊囊,他便主动接话:“在后面的木屋里。”
“木屋?”雁萧关追问。
小男孩用力点头:“嗯,我们的娘都在木屋里。”
雁萧关喉结动了动,又问:“那爹爹呢?”
小男孩歪着头,眼神懵懂地摇头:“不知道哪个是爹爹,娘说,不用管爹爹,反正……反正他们都是岛上的守卫。”
这话让雁萧关心里猛地一沉,片刻后,雁萧关敛去脸上神情,轻声问道:“能带我去看看木屋吗?”
小男孩还在犹豫,小女孩却早已欢欢喜喜地拉起他的手,往一个方向跑去,小男孩无奈,只能快步跟上来。
在两个孩子的牵引下,他们穿过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又绕过一片荒石滩,才望见远处几座歪斜的木屋。
月光下,木屋若隐若现,屋顶的茅草东倒西歪,几扇破窗在风中吱呀作响,木屋外的麻绳上,挂着一件件破旧不堪的衣衫,布料被海风撕扯得不成样子,清一色都是女子衣物。
雁萧关眼神瞬间沉了下去,心底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买韩翼果然不是个东西,为了笼络守卫,竟还送了女子上岛,只是不知这些女子,是被强行掳来,还是另有隐情?
看着这片无人看守的海域,他忽然明白,这里就是这些女人和孩子的牢笼,连身强力壮的矿工都插翅难逃,更何况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
“除了你们,还有其他孩子吗?”他压低声音问。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有的,前几天有位姨姨生了小孩。”
雁萧关竖起耳朵,却没听到任何婴儿的啼哭,他正想着孩子许是睡了,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可是姨姨把那个孩子摔死了。”
“摔死了?”雁萧关喃喃重复。
小男孩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点头道:“对啊,好多孩子都被摔死了,然后姨姨们就会被守卫打得很惨,关起来不给饭吃,要好多天才能出来。”
雁萧关心头猛地一震,孩子懵懂不知生死,可那些母亲究竟是经历了怎样彻骨的绝望,才会亲手摔死自己刚诞下的骨肉?
就在这时,木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走了出来,身上的灰布裙整洁干净。
小男孩眼睛瞬间亮了:“那是我娘,她来接我了。”
雁萧关看向那女子,只见她面色蜡黄如纸,深陷的眼窝下挂着浓重的青黑,脸颊与额头布满深浅不一的淤青,脖颈处几道狰狞的抓痕还泛着血痂。
不知为何,他竟没有避开,反而挺直脊背,迎着女子的目光与她对视。
女子骤然停住脚步,警惕地盯着他,声音沙哑尖锐:“你是谁?”
雁萧关缓缓松开牵着孩子的手:“前不久被送来的矿工。”
女子满脸警惕,而雁萧关松开的两个孩子却如见到母兽的幼兽一般向她奔去。
她一把将两个孩子拽到身后藏着,戒备的眼神钉在雁萧关身上:“矿工不在矿洞待着,跑这来做什么?”
不等雁萧关回答,小男孩突然将攥在手里的东西高高举起,是半块还冒着热气的鱼肉:“娘,快吃。”
女子瞳孔猛地一缩:“哪来的?”
小女孩晃着她的衣角,指着雁萧关:“是叔叔给的。”
“太饿了,想着出来寻点吃的。”雁萧关垂眸看着自己湿透的衣角,海水顺着裤脚滴滴答答落在沙地上。
女子盯着他高大健硕的身形,他能避开守卫,还能从海中捕鱼,想来身手不错,又瞥见孩子手里的鱼肉,眼底戒备稍稍松动,神色在怀疑与动摇间反复打转。
就在这时,木屋里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
女子脸色骤变,一把揽起两个孩子,压低声音道:“跟我走。”
她的动作极为利落,七拐八绕钻进不远处的礁石滩。
雁萧关紧随其后,又穿过一片矮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将女子的面容照得清晰,她眉骨高耸,眼窝深邃,是完全不同于中原人的轮廓。
雁萧关心头猛地一跳,一个猜测快闪过,他喉结滚动,声音不自觉放轻:“姑娘,你知道明几许吗?”
女子浑身一震,脱口而出:“圣子。”
她死死盯着雁萧关,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怎么知道圣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看着她骤然紧绷的神情,雁萧关心中大石落地,面上故意松了口气,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容。
这抹笑让他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阴鸷的脸柔和下来,竟带上了几分亲切感。
“姑娘放心,我真不是坏人。”他刻意长叹一声,压低声音道,“我可是你们圣子亲自送来这岛上的,还特别叮嘱我……”
“叮嘱什么?”女子迫不及待地追问,眼底泛起水光,“是要救我们吗?我就知道圣子绝不会轻易放弃我们。”
雁萧关指尖轻轻蹭过掌心的老茧,沉声道:“他的确惦记着岛上的族人,送我来岛上时也与我达成了交易,可我来岛上也有我的目的,得先要寻到我手下的人才能有所行动,可数日来,我一直没寻到他们。”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女子:“你知道他们在何处吗?”
女子瞬间屏息,下意识攥紧孩子的手,目光定在雁萧关的眉目上,这并非他们族人的容貌特征。
她紧咬牙关,可这人是圣子送上来的,片刻后,她定了定神:“你要找的人是谁?”
“是大约一年前送上岛的人,被海盗打败后送来此处。”他沉声道,目光紧紧锁住女子的反应,“想必姑娘对他们有印象,他们不是寻常人,而是军人。”
听到这话,女子神情猛然一顿,像是被触动了某段记忆,凹陷的眼窝里骤然亮起光来,即便不知雁萧关的真实目的如何,可从他话语判断,这人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与岛上守卫一伙。
况且他既受圣子所托,自己也不必遮掩,想到这儿,女子立即开口:“既然矿洞没有,想必是在锻造坊。”
“锻造坊?”雁萧关眉头微蹙。
女子点点头,解释道:“在矿洞,矿工只负责挖出铁矿石,可要将铁矿石打造成兵器,得靠蛮族阳巫族的汉子。”
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骄傲:“蛮族谁人不知,阳巫族汉子锻造的兵器精巧锋利,天下无人能及。”
话落,她神色陡然黯淡:“也正因如此,买韩翼和亚里坤联手,把阳巫族不少汉子都掳到了这岛上。”
“当日我们作壁上观,圣子曾言‘唇亡齿寒’,我们还不解其意。”女子眼眶泛红,声音哽咽,“直到亚里坤将手伸向蛮族五族的儿女,我们才明白这道理……可惜,悔之晚矣。”
雁萧关看着女子悲痛的神情,沉声道:“如今懊悔无用,当务之急是救人,锻造坊所在何处?戒备如何?”
女子抹去眼角泪痕,定了定神:“那里日夜有守卫巡逻,入口就在矿洞西侧,不过具体位置我也不清楚,只听来此寻乐的守卫无意间提起过。”
海风卷起她凌乱的发丝,她握紧拳头,目光坚定地望着雁萧关:“你若想知道,我们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作者有话说:终于补上欠的更新了[加油][加油][加油]
第160章
雁萧关并未跟着女子回木屋, 只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
或许是察觉到了动静,木屋的大门缓缓敞开,在昏暗的月光下, 屋内十几名衣衫破旧的女子或坐或躺。
有人朝屋外投来麻木的一眼, 见是熟悉的人,便又垂下头去。
回想起女子衣衫下若隐若现的伤痕, 还有她眼中始终挥之不去的警惕与不安,雁萧关蹙了蹙眉。
直到女子回身关上木门,雁萧关才转身朝矿洞走去,边走边琢磨着她的话。
女子, 也就是曼达说, 明日中午会有几个守卫去找她们寻欢作乐。
她让雁萧关等到明天晚间再去木屋一趟,她会想办法从守卫口中套出消息。
见雁萧关面露担忧,她还宽慰道:“放心, 这些守卫根本不把我们女人当回事,口风松得很。平日里我们不打听旁事, 他们也不会多加设防, 只要找个由头闲聊,总能问出些有用的。”
话虽如此, 可雁萧关心里清楚, 想从守卫嘴里套出话,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
第二日正午, 日头毒辣地悬在天上,四个挎着长刀的守卫晃晃悠悠进了木屋区,手里拎着油腻的油纸包和陶制酒坛。
木门被踹开时,正在缝补破布的女人们浑身一颤,原本就昏暗的木屋里, 空气瞬间凝固得像块铁板。
“老规矩,都给老子站好了。”守卫头目剔着牙,浑浊的目光扫过众人。
几个守卫嬉笑着把饭菜往桌上一扔,粗瓷碗里的腌菜掉出半截,在木桌上滚了滚。
每次他们来都像在牲口市挑货,这个捏捏手臂,那个扯扯头发,被选中的女子要强撑笑脸,没被挑中的才能缩在角落发抖。
女人们低着头往后躲,可今天,角落里突然站起个身形单薄的女人。
曼达攥着衣角往前挪了两步,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手指却在微微发颤。
守卫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笑:“哟呵,今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曼达的目光死死盯着桌上硬邦邦的杂粮窝窝头,喉咙动了动:“大人们,昨日我儿子一日没吃饭了,能先赏我一个窝窝头,让他垫垫肚子吗?”
头目盯着她眼下的青黑,突然一把搂住她肩膀,酒气喷在她脸上:“成啊,只要你伺候得老子舒坦了,别说一个窝窝头,”
他将整碟饭菜推到桌中央,油腻腻的手指在她腰间掐了把:“这些全归你。”
曼达深吸一口气,还没站稳就被拽进汗津津的怀里。
其他守卫见为首之人美人在怀,也不甘示弱,纷纷拽过合意的女子,搂在怀里肆意揉搓。
被选中的女子咬着牙,强忍着身体的颤抖,没被挑中的则悄悄松了口气,趁着守卫们的注意力被占满,迅速从小门溜了出去。
屋内响起此起彼伏的调笑声与压抑的啜泣,混杂着酒气与汗味,令人作呕。
曼达窝在守卫怀里,胃里一阵阵地翻涌,脸上却挤出讨好的笑:“大人,前些日子我去后山,听见矿洞那边整日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到底在做啥啊?”
守卫头目醉醺醺地捏住她下巴:“打听这个干啥?”
曼达强撑着笑意,伸手把对方歪掉的腰带理了理:“哪敢瞎打听,我就是担心岛上是不是来了什么重要的人,我们姐妹的孩子整天在岛上乱跑,万一闯到不该去的地方,连累大人们受罚……”
岛上的孩子大多说不清生父是谁,但守卫们多少存着“说不定是自己血脉”的念头,所以对孩子们四处找吃的,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听她这么说,守卫头目也没起疑心,随口敷衍道:“行,看在你今天懂事的份上……”
他打了个酒嗝:“西边矿山脚下有棵半截子枯树,从枯树往里走,穿过一条窄缝就是锻造坊,另一面便是矿洞,你记着提醒他们别往那边去就成。”
曼达眼睛一亮,连忙点头:“是是,我就怕孩子们饿急了,听见动静就跑去讨吃的。”
守卫头目嗤笑一声:“西边锻造坊都是些快累死的铁匠,能有啥吃的?矿洞更别提,那些汉子每天吃的还没你们一半多,想填饱肚子,还是得乖乖伺候好我们。”
曼达连忙应和着:“还是大人疼我们。”
见守卫没有怀疑,曼达暗暗松了口气,感受着守卫的动作愈发过分。
她死死盯着房梁,将自己当作一块没有知觉的死肉。
突然,她瞳孔骤缩,只见两道黑影闪过,雁萧关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内,三两下卸了正在撕扯曼达衣服的守卫的下巴和双手。
他一脚踹开瘫在地上哀嚎的守卫:“畜生。”
另一边,陆从南如法炮制。
雁萧关目不斜视,眼神落在曼达脸上,愧疚道:“抱歉,来晚了,白天守卫巡查得太严,才耽搁到现在,让姑娘受苦了。”
曼达慌乱地整理着被扯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很快,她抬起头,难掩喜色,她本已做好再受一番折磨的准备,没想到雁萧关竟然会来救她,免受苦她只有高兴的,哪里还会怪他来迟。
她赶忙将守卫透露的锻造坊位置一股脑说给雁萧关。
雁萧关听完点点头,目光转向地上不停扭动呜咽的守卫们。
曼达攥紧拳头:“不能放他们回去。”
雁萧关与陆从南对视一眼,动作利落,片刻间便了结了几人。
处理完尸体返回木屋时,曼达已将屋内其他女子安抚好。
见他们回来,所有人望向雁萧关和陆从南的眼神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隐隐燃起的希望。
回去的路上,四周寂静得只能听见海风呼啸声。
陆从南瞅准四下无人的时机,压低声音问雁萧关:“能信任他们吗?就那群女子,万一消息走漏出去,咱们之前的功夫可就全白费了。”
雁萧关脚步一顿,望着远处泛着黑沉沉的矿山,其上有这许多矿洞,远远看去犹如一个张着数张巨口的怪兽,沉声道:“能为了一线希望豁出去,她们比我们更盼着逃出这座岛,值得信。”
他面上正经的神情转瞬即逝,忽而,他默然叹了口气:“这么看来,她们这群女子可比我们有用多了,咱们上岛这些天,连岛上有个锻造坊都没察觉,一直在矿洞白费功夫,可她们不到一日,就把锻造坊的位置打探得清清楚楚。”
说着,他缓缓看向陆从南,语气带着几分意味不明:“我要你何用?”
陆从南赶忙立正站直,低头思索良久才开口:“我可以陪你去锻造坊,把大柱他们救出来。”
雁萧关闻言收回视线,应了句:“成吧。”
知晓具体位置,锻造房并不难找,雁萧关和陆从南小心翼翼地寻到守卫头目所说的夹道,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二人贴着崖壁,望着不远处的锻造坊,没想到这座海岛上,竟藏着如此庞大的一处地方。
夜色寂静,远处时不时传来铁器相击的铿锵声,在耳畔格外清晰。
作为整座岛锻造兵器、打造精兵强甲的核心之地,锻造坊的守卫必然比矿洞森严数倍。两人伏在半人高的杂草丛中,望着不远处影影绰绰的岗哨,心里不由得一沉。
“你瞧,光是外围就有三波巡逻队,换岗间隙不到半炷香。”陆从南压低声音,又指了指锻造坊外围院子,“门窗都用粗铁条封得死死的,连屋顶都装着倒刺,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雁萧关紧盯着前方被火光照得通红的建筑,隐约能看见里面人影来回穿梭,可里头到底有多少守卫,大柱他们究竟被关在哪里,却完全看不清。
脚下的土地微微震颤,伴随着轰隆的声响传来,雁萧关沉声道:“强攻肯定不行,得先想办法摸清里面的布局。”
话音刚落,一阵脚步声突然从左侧传来。
两人迅速猫下身,只见一对手持火把的守卫从不远处经过,火把的光芒映在他们腰侧的长刀上,泛着冷冽的光。
两人对视一眼,屏息凝神,趁着两拨守卫巡逻交接的间隙,左躲右闪绕过明哨暗岗,终于摸了进去。
踏入其中,才惊觉这地方大得惊人,几乎抵得上大半个王府,屋院密密麻麻挤作一团,各个院子里面都堆着数个木箱,趁巡逻不在,两人掀开一看,里面全是寒光闪闪的兵器和盔甲。
院子和院子间道路纵横交错,不熟悉的人一进来便会迷失方向。
望着四通八达的路径,雁萧关一时也有些发懵。
陆从南却镇定自若,全然不似雁萧关此前调侃的那般“无用”,平日里看着单纯无害,却有不明来处的认路的好记性。
只见他目光快速扫过周围建筑,伸手拉了拉雁萧关,便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带着雁萧关轻巧避过一处处守卫,在繁杂的巷道间穿梭自如,仿佛对这里的布局了如指掌。
也不知是不是幼时在宫里头与瑞宁等人捉迷藏练出来的本事,不过无论缘由为何,当陆从南回头看向雁萧关时,雁萧关毫不吝啬地回以一个赞赏的眼神。
再回过头时,陆从南猛地拽紧雁萧关的手腕,两人闪身躲进一处斑驳的角门。
待抬头望去,前方骤然腾起冲天火光,热浪裹挟着铁水迸溅的火星扑面而来,他们竟已闯入锻造坊最核心的兵器锻造区。
门廊上方,"锻造坊"三个大字在火光中清清楚楚。
"人太多了。"雁萧关贴着陆从南耳畔低语,目光扫过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守卫阵列。
更棘手的是,此处为保证锻造视野,四周皆是开阔场地,唯有几座冒着黑烟的冶铁炉勉强能做遮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