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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锻造坊是个大院子, 此时,雁萧关和陆从南两人躲在两人多高的围墙缝隙中,屏气凝神地观察着院内。

    前方并排立着数座大铁炉, 炉身裹着厚厚的耐火泥, 炉口架着胳膊粗的铁链,铁链一端拴着铁钩, 显然是用来吊运铁锭的。

    每座铁炉旁都支着几口大水池,水面上漂浮着一层铁灰,淬火时方便随手舀水。

    铁炉边,许多铁匠正忙碌地干活, 想必就是曼达口中的阳巫族汉子。

    距离较远, 看不清他们的眉目,但无论是举着长钳夹出烧红铁块,还是抡着大锤吆喝砸铁时的麻利动作, 都能看出他们确实是锻造兵器的行家。

    院子西南角搭着个草棚,里面堆放着成捆的木炭和生铁锭, 几个人影正用木杆撬动铁锭, 准备往炉子里添料。

    另一边单独盖着几间小屋,透过小窗, 能看到里面存放着锻造好的兵器。

    令人奇怪的是, 各处都有几个抱刀守卫,但他们的目光并非警惕着通向外的道路, 而是死死盯着那些忙碌的铁匠,不放过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样看来,这群守卫倒不像是防备房子外头来人,倒像是时刻警惕着里面的人。

    就在这时,陆从南忽然扯了扯雁萧关的衣袖, 压低声音道:“殿下,那边来人了。”

    雁萧关顺着陆从南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行人拖着沉重的独轮木车,正朝着锻造炉后方走去。

    队伍末尾,几个汉子扛着比人还粗的横梁,脚步踉跄。

    雁萧关与陆从南同时一愣,大柱和黛谐贤赫然在列,他们赤裸着上身,汗珠顺着脊梁滚落,下身的裤子早被汗水浸得湿透。

    “是大柱。”陆从南激动的低声喊。

    雁萧关目不转睛盯着那边,运料队伍动静不小,守卫们却连眼皮都没抬,这场景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他还发现,锻造坊虽岗哨林立,却都是固定站位,竟无一人来回巡逻。

    按理说,作为岛上锻造兵器的核心之地,守卫布置不该如此疏漏。毕竟这般情形下,只要避开固定岗哨,潜入深处并非难事。

    雁萧关强压下满心疑惑,三两下脱下外衫,又给陆从南使了个眼色。

    陆从南心领神会,如法炮制,两人猫着腰,借着运料队伍扬起的烟尘作掩护,悄悄跟了上去。

    前方,大柱和黛谐贤正咬着牙扛着巨木,大柱个子在神武军中本就不算高大,气力更是远远不及雁萧关。

    更莫说黛谐贤养尊处优惯了,从前哪做过这等重活?到了岛上,他身上的肥膘消失得无影无踪,日日挖矿倒让他气力长了些,可即便如此,要搬动这么重的巨木也十分吃力。

    他与大柱两人咬着牙硬撑,脖颈上青筋暴起,脚步踉跄,若不是拼命死扛,早就被压得瘫倒在地了。

    本以为这会也如前些日子一样,得拼了命将木料运到里面才能得片刻喘息,可霎时间,两人只觉肩头一轻。

    走在后面,能承受更多重量的大柱率先察觉到异样。

    他下意识转头,看清来人的瞬间,眼眶骤然泛红,张口就要唤出声。

    雁萧关眼疾手快,迅速抬手拍了拍他垂在另一侧的手臂,示意噤声。

    大柱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强压下险些脱口而出的呼喊。

    他佯装调整木料位置,侧身用余光扫过四周守卫,见他们依旧盯着别处,并未察觉异动,这才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借着走动,将雁萧关和陆从南往人群中间带。

    直到行至队伍中央,雁萧关才发觉,这群衣衫褴褛的苦力里,十有八九竟是当年跟着大柱回天都的神武军,都在这里,难怪他们在外面寻不到人。

    他们只顾闷头干活,周遭嘈杂一片全是粗重的喘息声,一时之间,竟无其他人察觉队伍里悄然多了两个身影。

    雁萧关和陆从南混在其中,借着众人的遮挡,跟着队伍缓缓前行。

    终于,一行人将材料运到锻造房深处。

    眼前景象与外头截然不同,满地皆是残垣断壁,焦黑的木梁横七竖八倒在碎石堆里,墙体上有着大片黑灰,碎石与灰土混着暗红痕迹铺满地面。

    断裂的房屋缝隙里,还嵌着半截烧熔的兵器,扭曲的形状依稀能辨出刀剑模样。

    这里不像是自然损毁,倒像是被惊雷劈后又遭逢大火,连空气里都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

    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刺鼻味道。

    在路上时,黛谐贤本以为是大柱照顾着他,撑起了重量。待将木料放下,回身正欲道谢,却蓦然对上了一张久违的熟悉面孔。

    他恍然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可看了又看,人还在那处。

    黛谐贤呆立当场,干裂的嘴唇翕动着,还未发出声音,滚烫的泪水已夺眶而出。

    这个年过四旬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泪水混着脸上的灰土,生生在看不出原本肤色的脸上犁出两道痕迹。

    周围的神武军首先察觉异状,顺着他的目光看来,先是一愣,手中的工具“哐当”落地。待看清雁萧关和陆从南的面容,有人踉跄着想要扑过来,却在触及两人衣角时生生刹住。

    瞥向不远处的守卫,他们动作一致地将雁萧关和陆从南围在了中间。

    “别出声,”大柱压低声音,布满血痂的手死死攥着黛谐贤的胳膊,“这里到处都是守卫,虽不是为了监视我们,可稍有异动便会被察觉。”

    黛谐贤立即住了嘴,大柱将手中的铁钳攥得咯吱作响,目光警惕,低声道:“先干活。”

    很是听从他的话,黛谐贤迅速抹了把脸上的泪水,从地上抄起一柄铁锤,佯装敲打木料。

    大柱也动作起来,用只有身边几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往东边走,那里有处废弃的窑炉,墙根下的碎石堆后面能藏人。”

    众人默契地加快手上的动作,将散落的木料堆成小山,以遮挡守卫的视线。

    雁萧关和陆从南混在其中,弯腰搬运时余光忽而瞥见不远处的几个守卫变了动作。

    突然,一声尖锐的哨响划破空气,所有人浑身一震,大柱低声催促:“是换岗信号,快走。”

    众人借着木料车的掩护,装作运送废料的模样,朝着东边废弃窑炉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半点声响惊动那些如狼似虎的守卫。

    好在守卫根本没多注意他们,一群手无寸铁的矿工,实在没有值得他们上心的地方。

    很快,在雁萧关等人转过拐角之前,一个高壮汉子领着新一批守卫踏入院子。

    趁着换岗的间隙,他扫视四周,沉声道:“这群铁匠,今日没有多余动作吧?”

    一名守卫上前回道:“都安分着呢,没惹出乱子来。”

    高壮汉子冷哼一声,声音狠戾:“那就好,若是再如上次惹出意外,将半个锻造坊毁于一旦,在场诸位也都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他看向铁匠:“喂鱼都是好的,上头可是说了,下次就将你们全部丢进炼铁炉里,连灰都不剩。”

    守卫们齐刷刷打了个寒颤,新换岗的守卫也立即挺直脊背,握紧手中兵器,眼也不眨地盯着锻造炉旁的铁匠们。

    雁萧关看着这一幕,又看向眼前大火肆虐后的惨状,满地焦黑的梁柱横七竖八,其间还掺杂着碎裂的铁器,心头猛地一动,究竟是什么意外,竟能一举毁掉半个锻造坊?

    是走水失控,还是另有隐情?若只是寻常意外,又为何让这高壮汉子如此紧张,甚至拿众人的性命相要挟?

    陆从南似乎也察觉到异常,与他对视一眼,眼中皆是疑惑与警惕。

    可此时显然不是问话的时候,在守卫的眼皮子底下,他们只能安安分分将活干完。

    待到众人都已累极时,大柱才带着他们到了一处墙脚下。

    与他相同动作的还有锻造坊的铁匠,似乎是到了他们可以休息的时间。锻造炉下的火光渐息,守卫们吆喝着铁匠,监视着他们回了一处小院。

    至于大柱这些干杂活的人,甚至没有守卫多看他们一眼,一些人几乎是立即倒地便睡,很快便响起鼾声。

    黛谐贤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激动,眼眶通红,声音却下意识压得极低:“我的好外孙呐,你终于来救我了。”

    他佝偻着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拽住雁萧关的袖口,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一旁的大柱红着眼眶,单膝跪地,声音哽咽:“殿下,是属下办事不力。”

    其他神武军也围拢过来,尽管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底却迸发出炽热的光。

    雁萧关抬手按住大柱肩头:“起来。”

    他声音沉稳:“你将我交予你的差事完成的极好,被海盗俘来实属意外,而你还能在这虎狼之地周旋至今,属实难得,后续之事,有我在。”

    极为寻常的话,可单单“有我在”三字,就让大柱和他身后剩下的神武军红了眼眶。

    他们何德何能,竟让雁萧关王爷以身犯险?有这样一位主将,简直是老天开眼,要补偿他们前半生的艰辛。

    众人站在雁萧关身后,大柱揉了揉鼻子,难得露出几分羞赧,他都多少年没流过泪了。

    雁萧关瞥他一眼,顺势转开话题:“我们也来了几日,一直在外头矿洞里寻人,多日都一无所获。”

    陆从南点点头,语气带着后怕:“我都以为你们已经……”

    大柱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我们可没那般无用。”

    这话让陆从南也跟着连连点头。

    雁萧关轻叹:“若非有人帮忙,我们还不知这岛上藏着个锻造坊。”

    大柱擦了把脸,突然压低声音:“殿下,我们也是刚被弄进来没多久。”

    听到这话,其他神武军神色骤变,雁萧关也不由绷紧了神经。

    见状,大柱才将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十来日前,大柱如常在矿洞挖矿,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地面剧烈晃动,震地矿洞顶部石块都哗哗往下落,伤了不少矿工。

    众人起初以为只是普通塌方,以前也有过,只是这次动静格外大,他们没太在意,谁知当天岛上守卫就抬着几个血肉模糊的人走向海边,直接抛入海中,冲天的血腥味让早已麻木的矿工都心惊肉跳。

    说到此,大柱顿住,喉结动了动才继续道:“结果第二天,守卫就来矿洞挑人,专挑看着有力气的,我与兄弟们许是往日操练留下底子,看着比其他矿工壮实,就被选上了,黛谐贤老爷子机灵,一直跟着我,也混了进来。”

    黛谐贤此时也缓过情绪,长叹一声道:“刚进锻造房那场面,真是吓人,后头小半的房子全塌了,火苗窜得比树还高,浓烟呛的人喘不上气,地上到处是断刀和烧得漆黑的铁块。现在看着乱糟糟的,可比刚开始那会儿强多了。”

    陆从南一听,猛地抓住大柱的胳膊,着急问道:“等等,你们是说这锻造房眨眼间就毁成这样?什么东西能有这么大威力?难不成是被雷劈了?”

    第162章

    大柱张了张嘴, 面露犹疑。

    在雁萧关沉静的眼神示意下,犹豫再三才压低声音:“有些事,我本不敢乱说。”

    他警惕地瞥了眼四周, 往众人中间凑了凑:“被送来锻造房后, 我趁着干活的空当,去周围偷偷打探过, 有一回摸到守卫歇息的屋子附近,听见他们喝酒时说漏了嘴……”

    他咽了口唾沫:“说不定还真是被雷劈的。”

    他声音发颤地描述起来:“听他们说,那天夜里,天空突然炸开一团光, 比火把亮上百倍。”

    “紧接着便是‘轰’的一声, 锻造房的炼铁炉就跟纸糊的似的,顷刻间四分五裂。铁水混着火星子冲天而起,离得近的守卫和铁匠当场就没了命。”他说着, 嗓子都紧了起来。

    “离得远些的人侥幸活了下来,身上的皮肉也被烫得焦黑, 不过好歹保住了性命。”说到这, 大柱的声音戛然而止,众人只觉后背发凉, 仿佛那场惨烈的场景就发生在眼前。

    黛谐贤却颤巍巍地摇头:“不是打雷, 那段时间岛上根本没出现过异常天气。”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他,他干瘦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这地方阴森得很, 夜里我都睡不安生,总怕闭眼就丢了性命,翻来覆去一晚上能醒十几回,要是真打雷,我怎会没察觉?”

    雁萧关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既然不是天灾,那就只剩人祸。

    锻造坊里必定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东西,才会酿成如此惨状。想到那冲天火光与焦黑残骸,他心头猛地一跳,究竟是什么物件,能有这般毁天灭地的威力?

    陆从南与他对视一眼,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不禁开口道:“这锻造房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这班厉害?”

    他的话提醒了众人,周围的神武军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大柱握紧拳头,忽而凑近雁萧关道:“殿下,我们在这儿十来日,虽没将这里彻底摸清,但能感觉到守卫们对锻造炉盯得极紧,即便爆炸后一片狼藉,废墟深处仍有守卫日日前去搜寻。”

    他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我们现在所在不过是锻造坊废墟外围,清理出的也只是外围区域,里面根本不让我们靠近。”

    黛谐贤眼珠转了转,也跟着说道:“还有件怪事,有日夜里我惊醒,瞧见守卫们在瓦砾堆里翻找些什么。”

    陆从南惊道:“莫非他们也不清楚是什么引起的变故,所以也在寻觅?”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雁萧关却缓缓点头:“应是如此。”

    夜色更深,远处再次传来守卫换岗的梆子声。

    大柱悄悄挪到断墙边,低声道:“殿下,这次轮岗时他们最是松懈,若要查探,此时正是时候。”

    雁萧关蹲下身子,攀着残垣往外窥探,只见新换来的守卫们虽站得笔直,眉眼间却满是倦意,时不时合上双眼,刚要陷入沉睡便猛然惊醒,慌张地扫视四周,随即便又恢复成昏昏欲睡的模样。

    他沉思片刻,转头对众人道:“今夜丑时,我与从南、大柱前去一探究竟,其余人留守此处,切莫轻举妄动。”

    黛谐贤一听,急得直跺脚:“使不得!这里头危险重重,怎能让殿下涉险?”

    大柱也单膝跪地,恳切道:“请殿下三思,让我等先行探路。”

    雁萧关抬眼看向他们,眼神笃定:“你们在此处已久,唯有我与陆从南乔装前来,少了我们两人也不易引起怀疑。”

    他顿了顿,沉声道:“况且,能一举将锻造房毁成这副模样的物件,我也想要亲眼瞧瞧。”

    丑时三刻,正是一日中夜色最深沉、人睡得最酣之时。

    雁萧关与陆从南脸上抹着灰土,跟着大柱悄无声息地绕过脚下碎瓦断木,朝着废墟深处潜行。

    待双眼适应黑暗,能勉强看清周遭轮廓,眼前所见触目惊心,断木四散,碎裂的铁块在黑夜里也看得出满是焦黑,地面上还留着深浅不一的坑洞。

    空气中刺鼻的焦糊血腥味,即便过了这么多日,仍旧未曾消散。

    确实如大柱所说,外围是经过清理后的模样,只有深入此处,才能窥见十日前那场变故的几分惨烈。

    到了里头,大柱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才松了口气。

    而随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陆从南,却忽而抬手,指向黑沉沉的一处:“殿下,那里是什么?”

    雁萧关顺着方向看去,只见一座炼铁炉的残骸歪斜堆在那里。

    三人轻手轻脚走过去,四周杂乱无章,布满许多凌乱的脚印,显然已被人反复翻找过。

    许是一无所获,今日此处竟不见守卫踪影,倒是给他们行了方便。

    雁萧关伸手一摸,掌下只觉触手冰凉滑腻。冰凉是铁器特有的冷意,可这滑腻又来自何处?

    他指尖轻轻一摩挲,大片黑灰簌簌掉落,这炼铁炉上怎么会有这么厚一层黑灰?

    雁萧关满心疑惑,还不等他想明白,眼角余光却忽而瞥见不远处的阴影里,一道黑影骤然出现。

    那黑影显然也发现了他们,刚一露头便如惊兽般迅速缩了回去,转身拔腿就跑。

    他们虽已潜入废墟深处,可外头的守卫绝不是好对付的。

    没被察觉时还好,一旦行踪败露,大批守卫蜂拥而至,就算雁萧关再有能耐,双拳难敌四手,要是折在这儿,可真是阴沟里翻船。

    可他也不能放任眼前的线索逃脱。

    不能出声,雁萧关脚下却不慢,迅捷追了上去。

    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瞪大眼的陆从南和大柱很快也反应过来,立即也追了上来。

    雁萧关脚下生风,几个腾跃便拉近了与黑影的距离。

    那人慌不择路,撞开半堵残墙,碎石哗啦坠落,扬起漫天灰尘。

    雁萧关不退反进,借着对方瞬间的停顿,一个箭步欺身向前,手臂如铁钳般扣住对方后颈。

    黑影闷哼一声,整个人被拽得踉跄向前,手肘向后猛击,还未触及雁萧关,便被他另一只手死死压住。

    “别白费力气。”雁萧关声音极低,手上虽力道极大,却未下狠手伤人。

    他心中清楚,会在见到他们的瞬间立刻逃跑的人,定然不是岛上的守卫。

    矿工进不来,除了他们,剩下的便是原本在此锻造兵器盔甲的铁匠。

    雁萧关将人扭过身,那人的面目完全暴露在眼前,夜色中看不清肤色,但高眉深目的轮廓,昭示着他蛮人的身份。

    汉子仍在拼命扭动身体,额角青筋暴起。

    两人缠斗间,陆从南和大柱终于赶了过来,刚一靠近便急促道:“动静太大了,守卫怕是听到了,马上就要赶来。”

    雁萧关心头一紧,骤然发力,膝盖顶住对方后腰,电光石火间,一个名字在他脑中闪过,他故技重施:“你是明几许族里的人?”

    汉子挣扎的动作陡然僵住,胸腔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眼中的警惕却丝毫不减:“你是什么人?”

    他口音极重,雁萧关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可还不等他多说,外面已传来脚步声。

    几人脸色皆是一变,雁萧关立即压低声音道:“不想被守卫逮着,就先离开这里。”

    那人眼中闪过剧烈挣扎,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压迫下,终于咬牙说道:“跟我来。”

    雁萧关一松手,他便几个闪身朝一个方向奔去,雁萧关三人紧跟其后。

    待到几乎辨不清方向时,那汉子终于在一处角落停下,回身看了眼雁萧关,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犹豫了一瞬。

    最后也不知他想到什么,他弯身掀开半掩在废墟下的青石板,露出一个幽深的洞口来。

    大柱轻呼一声:“这里居然有密道。”

    见那人纵身跳下,雁萧关压下心中惊讶,也跟着跃了下去。

    寻常密道总是潮湿阴暗,可雁萧关刚跳进密道便察觉此处不同。鼻尖虽能嗅到泥土气息,却意外干燥,沿着通道浮动的微风更表明,这密道并非死路,必定另有出口。

    待众人都进来后,汉子迅速掩好石板。

    陆从南警惕地盯着那人映在石壁上的影子,大柱则不时回头张望,确认没有追兵。

    前头带路的铁匠却不再理会他们,只顾闷头前行,唯有脚下碎石发出细微声响。

    七拐八绕后,众人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被岩壁包裹的空旷岩洞。

    夜光摇曳间,洞顶垂下的钟乳石清晰可见。

    “图们。”那人突然高声呼喊。

    刹那间,溶洞四周亮起数点星火,十几道黑影从钟乳石缝隙间缓缓现身,手中弯刀在昏暗光线中映出森冷寒芒,漆黑的刀身泛着摄人的光泽。

    雁萧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突然现身的众人,都是蛮人,他们相似的面目特征暴露了他们身份。

    待众人围拢,汉子虽未动手,目光却依旧恶狠狠,紧盯着雁萧关,用蹩脚的大梁话喝问:“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摸到这里?又为何知道圣子的名讳?”

    他言语毫不客气,大柱当即眉头竖起,就要上前,却被雁萧关抬手拦住。

    雁萧关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众人戒备的眼神,沉声道:“我是明几许安排潜入岛内的人。”

    洞内骤然响起一片骚动,几人握紧兵器上前半步,却并未开口。

    雁萧关顿了顿,继续道:“圣子的计划是要将这座岛连同岛上的秘密,一并毁掉。”

    这句话如巨石投入深潭,汉子瞳孔骤然紧缩:“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圣子派来的?”

    他气势汹汹地逼近,雁萧关的心却彻底定了下来。

    只见他双手一摊,坦然道:“没有证据,上岛时的情形你们也清楚,身上物件全被守卫搜走了,不过,圣子不日便会前来,到那时真假自明。”

    他笑了笑:“只是你们确定要因这点无中生有的怀疑,坏了圣子的计划?”

    那汉子脸色阴晴不定,眼神在雁萧关身上来回打量,最终将目光投向身后。

    一道身影缓缓走出,来人明显比其他人年长,左手尤为引人注目,仅剩拇指和食指,其余三根手指连同小半手掌不翼而飞。

    雁萧关目光飞快掠过,那人沉沉地盯着他,沉默良久才开口:“圣子有什么计划?”

    “从内瓦解这座岛。”雁萧关神色镇定,“同时,圣子会将买韩翼诱骗至此,届时在这片海域了结他。”

    他一边观察着众人反应,语气忽然一转:“只是我们人手不足,想要彻底毁掉这座岛,实在力不从心。”

    他做出一筹莫展的模样。

    年长汉子盯着他,沉默片刻后,终于缓缓开口:“我有办法。”

    第163章

    雁萧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 面上却露出惊喜之色:“愿闻其详。”

    年长汉子并未急着开口,而是目光沉沉地盯着他,良久才忽而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雁萧关心中微动, 只见汉子转身往溶洞深处走去, 背影带着挑衅,想知道答案, 有胆子便跟上来。

    雁萧关面上笑意未减,在四周摇曳的火光映照下,眉眼间却渐渐浮现起一抹冷酷,与嘴角上扬的弧度相衬, 只让人觉得面前这人绝非善类, 还是个极不好惹的狠角色。

    陆从南时而无意瞥见雁萧关的神情,心里猛地一跳。

    平日里雁萧关与任何人人相处都恣肆无忌,可他自幼便跟在雁萧关身边, 最清楚不过,在他洒脱不羁的表象之下, 藏着的是埋在骨子里的强横本性。

    可也正是这一点, 让所有人发自内心地信服他,他的强横, 既护得住自己人, 也能震慑外界所有异心之徒。

    两行脚步一前一后,行至岩洞深处最角落。

    年长汉子掀开一块破旧兽皮, 露出半埋在土里的木箱,目光直勾勾看向雁萧关:“敢打开吗?”

    两人对视间,周遭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蓦地,雁萧关面上笑意肆意扩大,吊儿郎当的模样尽显, 伸手便要上前。

    汉子却将仅剩两根手指的手掌横在他面前,晃了晃,冷声道:“你可得想好了,我这只手就是被这东西弄没的,想清楚再动手。”

    在近乎恐吓的目光下,雁萧关眼尾微弯,神色满是无所谓,一把拨开对方手掌。

    不等陆从南和大柱反应过来,他便干脆利落地掀开了木箱盖子。

    只见木箱里装着几样东西,最左边的袋子里是黑乎乎的粉末,雁萧关伸手一探,掌上便迅速沾上一层黑灰,是木炭。

    旁边淡黄色的粉末他也见过,是硫磺,剩下的却是一样散发着刺鼻味道的不明物质。

    残指汉子见他瞧着木箱里的刺鼻东西面露疑惑,沉声道:“那是硝。”

    随即,年长汉子眼中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神色,沉声道:“你们是从锻造坊过来的,想必已见过锻造坊被炸后的模样。”

    他重重拍了拍木箱壁:“就是这东西弄的。”

    陆从南和大柱瞪大了双眼,像铜铃一般,直勾勾地盯着箱中的东西,脸上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

    大柱喉结动了动,声音不自觉地发颤:“这……这些东西能有这么大威力?”

    汉子冷哼一声,残缺的手掌摩挲着箱沿,语气里带着几分阴森:“小瞧它们,可是要付出代价的,上次锻造坊的爆炸,不过用了里头十分之一的量。”

    雁萧关却神色如常,指尖捻起些许硫磺粉末,在火光下细细端详。

    粉末簌簌落下时,他忽然抬眼:“所以,这就是毁掉整座岛的关键?”

    汉子不置可否,只是缓缓合上箱盖,兽皮重新将木箱遮掩大半:“这些东西危险得很,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但若是用对了地方……”

    他目光扫过众人,嘴角勾起一抹狞笑:“这座岛,连同岛上那些杂碎,都得给海底的鱼虾当养料。”

    溶洞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唯有远处传来的滴水声,一下又一下,敲得人心发紧。

    陆从南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目光在雁萧关和木箱之间来回游移。

    而雁萧关负手而立,感受着对面汉子的目光在自己面上打转,知道这既是试探,也是在等待自己的反应。

    他自然不能让对方失望,抬手拍了拍掌,将手上的碎末尽数拍落:“若真这般顶用,你们也不必藏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了。”

    “这东西……并没有你所说的那么大威力吧?”他笑看向残肢汉子,轻飘飘抛出这句话。

    刹那间,溶洞内除了陆从南和大柱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人的气息都在刹时间凝滞。

    两人目光如针尖对麦芒,残肢汉子沉默数息,面上肌肉微微抽搐,终于扯出个苦笑:“你说的对。”

    他用完好的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残缺的掌心,“这东西性子野得很,木炭、硫磺、硝混在一起,比例稍有差错,要么只能闪个火花,要么就只能听个响。”

    他转身踹开脚边一块碎石,碎石撞上岩壁发出闷响。“我们试了数百次,才勉强摸透三者最大威力的配比,可即便如此……”

    他自嘲地笑了笑,终于没再虚张声势,脸上沟壑里尽是疲惫:“也不过能造出些声势大的响动,上次锻造坊之所以炸得惨烈,还是因为那地方本就堆满了易燃的木炭,又在炼铁炉旁试验,火势一蔓延,连带着炼铁炉炸开,才会如此。”

    雁萧关双臂抱胸,目光扫过一旁的数个木箱:“也就是说,光靠这些根本炸不沉这座岛。”

    残肢汉子没接话,弯腰捡起块木炭,在岩壁上画出岛屿轮廓,又在几处地方重重画上叉:“倒也不是,这座岛已被挖掘了十数年,虽然我们都在锻造坊锻造兵器,可外面的矿脉,就是活得最久的老矿工也没我们了解。”

    “这世上没人比我们阳巫族的汉子更懂矿脉。”他喃喃道,语气忽然一变,“岛上地脉有数个节点,只要在这些关键处埋上这东西再引燃……”

    “轰隆!”他直起身,面上浮起一抹癫狂的笑,“到时这座岛上所有矿脉尽塌,岛也会随之崩塌,岛上的守卫一个都逃不掉。”

    陆从南蹙起眉,悄悄靠近雁萧关,压低声音道:“他是不是疯了?”

    这声音细若蚊蝇,残肢汉子却猛地转头,双目赤红如兽:“疯了?我们早就疯了!”

    他挥舞着残缺的手掌,青筋暴起:“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十数年,见不到族人,回不了家,我要让这困住我们所有人的岛灰飞烟灭。”

    残肢汉子声嘶力竭地咆哮着,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化作实质,他颤抖着指向洞外,仿佛能穿透岩壁,看到那座囚禁他们多年的岛屿:“让那些作威作福的守卫,还有这吃人的牢笼,都跟着沉入海底。”

    四周的阳巫族汉子们跟着振齐声怒吼:“灰飞烟灭!灰飞烟灭!”

    声浪震得洞顶碎石簌簌掉落,每个人眼中都燃烧着愤懑与决绝,那是近乎绝望的疯狂。

    陆从南和大柱对视一眼,一时都说不出话。

    雁萧关心头陡然一紧,一双极黑极沉的眼眸突然浮现在眼前。

    眼前这些满脸不甘与疯狂的人,皆是明几许的族人。

    犹记得明几许当初提及这座岛时,神情很是轻描淡写,只是看着残肢汉子等人扭曲的面容,雁萧关忽然意识到,在那漫不经心的表象下,藏着的是极想要,甚至迫切地将这群人救出去的执念。

    “我能帮你们。”雁萧关忽然开口,清朗的声音如利刃般劈开众人的怒吼。

    溶洞内骤然安静,数十道目光如芒在背。

    他上前半步,目光扫过众人戒备的神情:“但不是靠蛮干,就算能将这些东西埋在矿脉中,如何确保同时引爆?又如何保证你们能全身而退?”

    残肢汉子死死盯着他,像困兽般低吼:“那你说怎么办?”

    雁萧关走过去,手指在岩壁勾勒出的岛屿地形图上重重一点:“首先,需要有人提供地脉详细路线图,其次,将这些东西分批运送至地脉节点,同时留下撤退后路,不能让我们自己人陪葬,最后……”他的指尖狠狠戳向地图中心,“需要一个让守卫放松警惕的契机。”

    “怎么找契机?”陆从南忍不住插嘴。

    雁萧关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转头看向残肢汉子:“相信我,你们的圣子不日就会来,还会带着这岛的主人买韩翼一同前来。”

    溶洞内陷入死寂,片刻后,阳巫族汉子们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雁萧关笑意更深:“到那时,岛会被毁掉,守卫连同买韩翼都会为这座岛陪葬,而你们……”

    他环视众人,目光坚定:“可以和明几许一同回家。”

    海风总是咸涩的,裹挟着远处矿洞传来的吆喝声呼啸而去。

    雁萧关蹲在无人看守的浅滩边,看着几个木屋的孩子举着他自制的简易鱼叉,在浪花里扑腾。

    阿雾的裤脚早被海水浸透,小脸上却扬起兴奋的笑容:“快看,我抓到了一条银鳞鱼。”

    另一边的两个孩子满脸失望。

    雁萧关笑着摇头,指尖捏起块碎石精准掷入水中,涟漪荡开的瞬间,银白色鱼腹翻出水面,惊得孩子们欢呼着冲进浅滩争抢。

    不远处一棵歪脖子树上,最小的阿云像只灵巧的猴子在树丫间攀爬,蓬松的发梢沾着几片枯叶,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树端的几颗野果。

    这片被守卫遗忘的海域成了短暂的庇护所。

    反正矿洞里死去的矿工无人在意,时不时失踪一两个更是常事,雁萧关索性离开了矿洞,白天带着孩子们捞鱼采果,夜晚,他的脚步几乎遍布整座岛屿。

    与他一起的还有十余个神武军,依照残肢汉子给的地脉图,数日间,他们将图上标注的所有地脉节点一一找出,并挖出一条条地道,直通节点。

    只是如何在引燃矿脉节点的同时成功撤退,他还没有眉目。

    雁萧关倚着礁石,眉间凝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忧虑,没到绝境之下,他不想牺牲自己人。

    “哥哥,”阿乌突然拽住他衣角,沾着泥沙的手指指向天际,“那片云好黑,是不是要下雨了?”

    他顺着孩子的目光望去,前方海面上乌云翻涌,隐有雷光在云隙间闪烁,海风渐渐变得狂暴,卷起浪头重重拍打在礁石上。

    雁萧关心头微动,转头望向海岛。

    暴雨倾盆而下的话,会不会将那些东西冲走?对了,残肢汉子给那些东西取了名字——炸药。

    倒是个贴切至极的名字,光是念着,便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爆裂与毁灭之力。

    “收拾东西,回木屋。”他当机立断,伸手稳稳接住从树上跃下的阿朵,“今夜可能有大雨。”

    话音刚落,另一个孩子便扑过来趴在他小腿上,仰头眼巴巴地望着他:“抱。”

    雁萧关一把拎起孩子的后领往上一抛,等孩子落下时稳稳将他拥入怀中。

    回程路上,潮湿的海气已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烤鱼的滋味,当他们踏入木屋的刹那,雨滴便簌簌落下,比他预料的来得更快。

    木屋的女子们早已和他熟稔,这段时间没少帮他打掩护,见他回来,她们抬头冲他抿出一个笑意,却并未靠近。

    雁萧关抬手拭去额头上滴落的雨水,目光望向另一边山头。

    而在他视线不可及之处,陆从南和大柱蹲在树丛间,透过树叶缝隙观察着下方。

    这两日,沿途岗哨的守卫似乎少了许多。下方三号矿道外飘来浓烈的腐臭味,几名矿工抬着裹着草席的尸体匆匆走过,草席边缘不断渗出血水。

    “又有人没撑住。”其中一个矿工擦着汗嘟囔,“听说昨夜里张二挖矿时直接被落石砸进了矿缝里,那矿缝窄得很,其他人下不去,他被两边巨石压挤着,哀嚎了大半夜才没了声息。”

    陆从南直勾勾地盯着那裹着尸体的草席,眼睛突然一亮。

    他顾不得大雨,等下方的人走远后,一把拉过大柱,凑近他耳边低语几句。

    大柱双目圆睁,猛地一拍巴掌:“可行。”

    两人说干就干,迅速跑进山头,直到深夜才回到木屋。

    陆从南兴冲冲冲到雁萧关身前,在雁萧关严厉的注视下,不等对方兴师问罪,便开口道:“殿下,你看。”

    说着,他从怀中翻出一样东西。

    雁萧关定睛一看,只见他手里捧着一个竹筒,竹筒密封得严严实实。

    他拿近细看,问道:“里面装了什么?”

    “炸药。”陆从南语气中满是兴奋。

    第164章

    摩挲着竹筒表面粗糙的纹理, 雁萧关拧开密封的木塞,一股稍显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朝里看去, 竹筒内的炸药竟真的未被雨水侵蚀分毫。

    陆从南兴冲冲道:“今个我无意间想到的, 要是把炸药直接扔在矿洞里,不需雨淋, 地里的潮气就能将它湿透,可有了这竹筒就不一样了。”

    他双眼晶亮:“先前殿下不还愁着怎么引燃炸药又不伤着自己人吗?我琢磨着,可以把引线塞到这竹筒里,再将引线制的长些, 到时候在外面引燃引线, 离着远,动作快的话,肯定伤不着人。”

    外间风雨急促, 木屋的茅草顶被砸得噼啪作响。

    雁萧关眼前一亮:“你倒是机灵。”

    得了夸奖,陆从南高兴极了, 从身后摸出数个竹筒, 竹筒表面还沾着泥尘:“整座岛上的矿脉节点我们都已放好了,共三十七个, 这些是多出来的。”

    说到此, 他看了看雁萧关的脸色。

    雁萧关见状,一掌拍他后脑勺:“别卖关子。”

    陆从南捂着后脑勺嘿嘿笑, 眸光依然纯澈,可出口的话却与这眼神截然相反,透着股血腥:“我想把这些竹筒埋在守卫住的地方,到时也能为在这岛上上面的人报仇。”

    雁萧关看向他,没有阻拦, 只是郑重叮嘱:“你和陆从南千万小心着些。”

    得到默许的陆从南瞬间喜不自胜,一把揽过竹筒,身形敏捷得像只猴子,眨眼间便窜入了雨幕之中。

    暴雨整整下了一日一夜未曾停歇。

    当陆从南再一次浑身湿透地出现在雁萧关面前时,发梢还滴着水,眼神里却透着股压制不住的兴奋:“海上来船了。”

    雁萧关心头猛地一震,明几许来了。

    虽不如昨日声势浩大,岛上的风雨却仍未彻底平息,雨幕之中,三艘大船破浪而来,被风吹得鼓胀的船帆在海风中猎猎作响。

    买韩翼率先踏上栈桥,墨蓝色锦袍上绣着金线,他生得高壮,面方阔鼻,细细的金线随着他的走动晃动,非但不显得贵气逼人,反倒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

    他皱眉踢开脚边滚落的碎石,碎石混着泥沙溅起,惊得桥边守卫慌忙伏地叩首。

    “磨蹭什么?”买韩翼呵斥道,“岛上连条干净路都找不出来?”

    话音未落,夜明苔撑着伞款步而出,行至他身旁,声线婉转:“夫君莫急,难得离了元州,经历些新鲜事也无碍。”

    买韩翼冷哼一声,却也不再催促,任由守卫们弓着背在前引路。

    明几许最后走下船,玄色衣袍沾了潮气,显得身形愈发单薄。他抬眸看了一眼远处映在雨幕中隐隐绰绰的岛屿,很快垂下鸦羽似的眼睫。

    守卫们弓着腰,将一行人引至岛上最气派的暖阁。雕花木窗糊着半透的油纸,却挡不住外头淅沥的风雨,连廊柱都透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在屋内萦绕不散。

    夜明苔用帕子捂着口鼻:“这便是岛上最好的住处?连元州刺史府的马厩都不如。”

    买韩翼紧蹙着眉,满脸皆是不满,可他并未因简陋的环境而发怒,倒是敏锐地注意到陈化神情间的异常。

    陈化是驻守在这岛上的领头人,也是他的心腹。

    待夜明苔将所见的种种不满抱怨了个遍后,买韩翼对着她摆了摆手:“此处若不满意,你们便去岛上其他住处逛逛,寻个喜欢的便是。”

    夜明苔眼神在他与陈化脸上掠过,冷哼一声,拉着明几许离去。

    屋内,待二人走远,陈化扑通一声在买韩翼面前跪下:“大人,属下办事不力,锻造坊……”

    夜明苔和明几许行走在岛上简陋的回廊下,望着外面翻涌的雨幕,夜明苔的声音在风雨中低得险些让人听不真切:“看来兄长送来岛上的人挺有用处。”

    他顿了顿,眸光扫过明几许的侧脸:“不然岛上的人不至于急得险些失了分寸。”

    能被买韩翼选中,驻守在这岛上的心腹,定然不是寻常之辈。

    可方才陈化在他二人面前都露出了担忧紧迫的神态,想必这岛上出的事情不小,以至于在买韩翼到来之时,竟连片刻寒暄都等不得,便急于密报。

    夜明苔好奇不已:“兄长,你说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他乱了阵脚?”

    明几许面色淡然,恍似过往十数年的目标近在眼前,也激不起他心头丝毫波动,他默声片刻后,才道:“总归于我们有利。”

    夜明苔眉尾一挑:“倒也是,看来那厉王倒真是个厉害人物,帮了我们不少忙。”

    她话音一转,看向明几许,刻意拖长尾音,语调里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兄长,我们是不是该好好感谢感谢他?”

    那双布满笑意的眼死死钉在明几许面上,毫不遮掩探究的意味:“毕竟若不是厉王相助,我们的计划可不会这般顺利,此时怕是连这座岛岛的位置都不知道,更何况是上……”

    话未说完,突然被一阵震天的咆哮打断。

    “废物。”买韩翼暴怒的吼声穿透雨幕。

    夜明苔笑弯了眼:“看来厉王给夫君找的麻烦,比我预想的还要大些。”

    待两人回到暖阁,陈化已嘴角淌血,横躺在房中。

    夜明苔进门时对他的惨状视而不见,只看向呼哧呼哧喘着气,双眼冒火的买韩翼,语调轻慢:“夫君怎这般生气?这里可不是刺史府,没有后院的姬妾供你泄愤。”

    她眼尾瞥向地上费力起身的陈化:“不过瞧这阵仗,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能将你气成这样?”

    买韩翼一脚踹翻身侧的矮凳,木屑四溅:“岛上的人都是一群饭桶,好好的锻造坊,居然一夜之间被毁了近三分之一,到现在都还没收拾好烂摊子,若不是看在他们还有几分用处,我早把他们全拖出去沉海了。”

    陈化终于翻身跪起:“大人息怒,我等也实在不知锻造坊的铁匠哪里出了岔子,竟然将炼铁炉整个炸翻,连带着损毁了……”

    “住口。”买韩翼厌恶又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喘了两口气,仍压不住心头火气,就要上前再动手。

    明几许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这幕,夜明苔却突然轻笑出声,瞧着买韩翼控制不住脾气的熟悉模样,她不退反进,一把揽过买韩翼扬起的臂膀:“何必跟下属们生气,他们还得帮着夫君做事呢。”

    她目光忽而扫过明几许,故意拖长尾音:“我倒有个法子,既能泄愤,又不会伤了自己人。”

    “什么法子?”买韩翼恶狠狠地瞪了陈化一眼,或许是买韩翼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终究还是没有动手。

    夜明苔慢悠悠道:“这岛上不还有一个现成的可供出气之人吗?”

    买韩翼皱眉:“谁?”

    “就是被兄长送上岛的厉王啊,我到现在还没瞧着呢。”夜明苔话音落下的瞬间,便觉一道目光刺来。

    偏过头,正对上明几许黑而冷的视线,心头暗道一声“果然”。

    她早便看出明几许待雁萧关的不同,先前她只当雁萧关是明几许的玩物,才不容自己招惹,可若只是一个玩物,又怎会让他同意那荒谬的美人计。

    若真不愿,她不信以明几许的智谋会没办法拒绝,可他偏偏心甘情愿以身为饵,在赢州一待就是整整一年。

    在提起雁萧关时,外人看不出明几许有何异样,可夜明苔与明几许数年合谋,虽不敢说完全了解对方,但明几许那无波澜不惊表情下的情绪变动,她却能察觉几分。

    虽不多,却也足够让她知晓,明几许待雁萧关,确实与众不同。

    雁萧关并不知道自己已被人惦记上了,他安置好木屋中的女人和孩子们后,又派陆从南前往岛上洋巫族汉子藏身的溶洞,而他自己,则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矿洞。

    他踏入矿洞的瞬间,便敏锐察觉到了异样。潮湿的岩壁依旧泛着铁矿的腥气,矿锄撞击岩石的声响也与往日无异,可矿工们垂首劳作的姿态明显与往日不同,最显眼的便是原本空洞的眼神,似乎从眼底深处透出了一抹希望。

    守卫经过时,众人立即恢复成佝偻着背,闷声挖矿的模样,可当守卫的脚步声渐远,几个精壮汉子便不着痕迹地凑在一起,压低声音交谈,还不时警惕地瞥向洞口。

    见状,雁萧关微眯起眼,在昏暗的光影中,瞧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是跟在大柱身后的神武军。

    正如他先前所料,大柱早在进入锻造坊之前,便已已在这群矿工中拉拢了可用之人,现在就等着彻底掀翻这座岛。

    快了。

    本以为明几许到岛上后很快便会联系自己,可雁萧关老老实实在矿洞里挖了数日铁矿,仍未等到明几许的消息。

    他摸不透明几许的打算,等了数日无果,甚至打算先发制人时,时间悄然来到每月十五这天。

    这天天气格外晴朗,或许是岛主亲临,岛上守卫对矿工的看守愈发森严,不过,他们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近日逗留岛上的买韩翼等人身上,反倒没人察觉,矿洞里这几日挖出的矿石数量锐减,且连续数日都未出现矿工死亡的情况。

    这对雁萧关等人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然而,今日清晨一睁眼,雁萧关的双眼便开始不受控制地猛跳。

    他下意识按压眼皮,一句“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俗语突然窜入脑海,可两只眼皮一起跳,难道还能是灾财同到?

    虽明知不过是无稽之谈,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竟忐忑起来,总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作者有话说:写得太慢了,唉[可怜]

    第165章

    不止雁萧关在等待, 陆从南和大柱亦然。

    他们早将竹筒炸药悉数埋好,却始终等不到行动指令,他们时不时从溶洞钻出, 在岛上四处打探, 同行的还有溶洞里的阳巫族汉子们。

    自第一次远远望见明几许和夜明苔,阳巫族汉子们便激动得难以自持, 甚至想上前向明几许行礼。

    尽管明几许的圣子身份饱受争议,至今蛮族中仍有人并非真心臣服,只是碍于身份不得不面上恭敬。

    但如今,明几许竟真的来营救他们了。

    在他们以为要与这座牢笼同归于尽时, 这样数年如一日的找寻, 即便铁石心肠见了也要动容。

    所幸陆从南和大柱牢记雁萧关的命令,寸步不离守在阳巫族汉子身边,他们早料到会有这般情形, 及时拦住众人。

    若这些汉子贸然出现在明几许面前,定会惹来买韩翼的怀疑, 届时他们苦心筹划的计划恐怕就要功亏一篑。

    在看着阳巫族汉子之时, 大柱察觉到陆从南明显心不在焉。

    每到每月月中,陆从南总是格外焦躁, 以往在雁萧关身边, 他恨不得寸步不离地守着,可这次, 他却只能任由雁萧关独自熬过毒发。

    大柱只见他时而眉头紧皱,时而焦急地来回踱步,当圆月缓缓升上半空,陆从南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大柱不明所以,担心这份焦躁会感染阳巫族的汉子们, 便反复追问缘由,可陆从南始终闭口不言。

    无奈之下,大柱只得拽着陆从南,再度踏上在岛上查探的路,好歹有事情做,能让陆从南分些心神,不再这般焦灼。

    如他所料,有事情分散注意力后,陆从南终于不再像随时会爆燃的火星子。

    抵达海边时,大柱望着陆从南紧绷的侧脸,忍不住感慨:“你平日里性子那么好,怎么今日急得像要把这座岛立刻炸了似的?”

    陆从南眉毛陡然竖起,语气带着几分狠劲:“我还真想把这座岛全炸了!”

    大柱微微一愣,随即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宽慰道:“别急,用不了多久,你准能如愿,到时候……”

    大柱一想到那时的场景,脸上便难掩激动之色:“到时候,岛上的守卫,还有那劳什子买韩翼,一个都别想逃。”

    不管起因是什么,陆从南的异常总和这座岛上的人和事离不开关系,他说的话本是想安抚陆从南反常的情绪,可话落却见陆从南直愣愣盯着一处,许久都没吭声。

    他顺着陆从南的目光望去,只见码头上停着三艘大船。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心领神会。

    大柱猛地一拍大腿,懊恼道:“咋把这船给忘了?走,再去弄几个竹桶,装上炸药,也给那船安排上,等炸了船,他们才真是无路可逃。”

    而在他们动作的同时,雁萧关身上已泛起熟悉的刺痛感。

    他知道,此刻的痛楚还算轻微,可随着圆月缓缓攀升,这股刺痛会愈发激烈,如同无数细针在骨髓间游走,直至第二日日出,毒性才会暂时蛰伏,静待下一个满月。

    他向来不惧毒发,只要放他一人忍过月圆夜,第二日他便又是那个万事不放在心上,却让所有人不由自主信服的雁萧关。

    可这次却和往月不一样,夜幕已完全笼罩矿洞,伴着金属碰撞的轻响,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还未等他反应,洞口阴影处便转出一道人影,烛火将那人的轮廓拉长,在岩壁上映出张牙舞爪的怪异剪影。

    雁萧关此时正半屈着膝靠在矿壁上,脚步声在他跟前陡然停下。

    他抬眼望去,来者是张陌生的守卫面孔:“有事?”

    那守卫眉峰一皱,在这岛上,他还没见过这么嚣张的矿工,可想到正等着的人,终究压下不耐,道:“大人让你过去。”

    雁萧关被守卫押着穿过三道岗哨,前方灯火通明,那座雕梁画栋的宅院终于展露全貌。

    往日他隔着老远查探时,就觉得这建筑气派得扎眼,在这荒岛上,要建成这样一座能容纳数百人的宅院,不知耗费了多少矿工的性命。

    “进去。”守卫猛地推上他的肩头。

    雁萧关跨过门槛,数十双眼睛立即投来打量的目光,随后他被一路带到主院。

    一进门,雁萧关便对上主位上一个三十余岁汉子打量的目光。

    “你便是厉王雁萧关?”那汉子一脸兴奋地从主位上站起身,快步走向雁萧关,绕着他转了一圈。

    这人不是岛上的守卫头领,雁萧关目光微沉,不动声色地扫过守卫们紧绷的脊背和刻意放低的眉眼,一转念便明了眼前这人身份。

    买韩翼,交南元州刺史,也就是明几许所说的这座岛真正的主人。

    买韩翼在雁萧关身前站定,目光如炬,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个遍。

    只见雁萧关身姿挺拔,肩宽腿长,冷峻的面容上不见丝毫惧色,与生俱来的肆意英俊,即便此刻微微紧绷,也不减半分威势。

    买韩翼见状,嗤笑道:“厉王莫还当这里是天都,在我的地盘,居然还摆出这幅高高在上的姿态。”

    话落,却见雁萧关只冷冷地用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

    这一眼,瞬间让买韩翼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眼底腾起熊熊怒意,他猛地一脚踹向雁萧关的膝盖。

    雁萧关冷不丁遭袭,脚下踉跄,身体剧烈晃动,却没如买韩翼所愿跪下。

    买韩翼向来容易被怒火冲昏头脑,此时眼中却闪过一抹狐疑,厉声质问道:“明几许不是说你中了毒,每逢月圆便会毒发?莫非他是在骗我?”

    他冷哼一声,大声斥道:“去请夫人和明几许的人怎么还不回来?”

    他原本满心期待能看到雁萧关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惨状,如今却只等来对方面不改色,将他视作发疯野狗般的眼神。

    他腹中怒火更旺,咆哮声如雷,传进刚跨入院门的夜明苔和明几许耳中。

    月上中天,雁萧关只觉浑身如数万根钢针生生扎进骨肉,毒素在骨髓里嚣张游走,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铁水,灼热难熬。

    并非他不想动作,而是所有意志力都用来抵抗这蚀骨之痛,即便如此,他仍敏锐捕捉到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人从他身侧擦肩而过的瞬间,雁萧关用尽气力微微侧头。

    烛火摇曳间,明几许精致的侧脸映入眼帘,往日那双总含着笑意看向他的、微微上挑的双眼,此刻却满是冷漠,经过时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这是怎么回事?他哪里有中毒的模样?”买韩翼迫不及待质问。

    夜明苔好奇地瞧了一眼雁萧关,上次在海盗船上,他们仅有一面之缘,且当时身处昏暗的船舱过道,又忙着对付容三桂,她根本没留意雁萧关的模样。

    此刻见到雁萧关阴鸷冷厉却俊得令人眼前一亮的面貌,她忍不住眼露兴味,视线移到明几许脸上,眼尾微弯:“是啊,兄长,我也好奇呢。”

    明几许随意寻了处位置坐下,终于将目光投向雁萧关。

    忽然,他笑了起来,这一笑让屋内灼灼燃烧的烛火都显得黯然,纵使买韩翼向来对男色毫无兴趣,在瞥见那抹笑容的刹那,心底翻涌欲出的怒火竟也悄然消了三分。

    不过,这也只是暂时压制住他的怒火,让他能勉强等着明几许的解释,若是得不到满意的答复,今日绝不会善了。

    在他灼灼的目光下,明几许只微微掀起眼皮,盯着雁萧关脖颈上微微凸起的青筋,片刻后,轻飘飘丢出一句:“很难熬吧。”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怔。

    夜明苔最先反应过来,当即上前一步,凑到雁萧关跟前,双眼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任何细微的异样。

    很快,她的视线移回雁萧关微微抽搐的面皮上,声音挑高:“原是在强撑呢。”

    她冲买韩翼勾了勾手,示意他靠近,让他仔细瞧。

    在她的指点下,买韩翼这才注意到雁萧关布满冷汗的额头,以及顺着脖颈往下延伸的湿痕,他顿时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

    “天皇贵胄又如何?落到我手中还不是任由我折磨?”买韩翼的声音刺进雁萧关耳中,却像是隔着一层扭曲的纱,听不真切的同时,更惹得人心烦意乱。

    其他人瞧不见雁萧关体内翻涌的痛楚,只看见他面色冷厉,双眼如刃,这可不是买韩翼想见到的场景。

    心中恶意愈发浓烈,他骤然止住笑声,转头道:“明几许,再给他加点毒药,我要看他如一只蝼蚁挣扎求饶。”

    一只手攀上肩,雁萧关猛一激灵,紧接着,感受到有人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面颊,随即将一样东西塞进他口中。

    一道模糊声音在他意识边缘想起:“不用忍着。”

    雁萧关清楚意识到身边人是谁,没有丝毫抵抗,顺从地将喉间之物咽下。

    刹那间,眼前的人影开始晃动,变得隐隐绰绰,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紧接着,他只觉腹中翻涌,灼烧感从胸腔中的心脏处疯狂蔓延,心肝脾肺肾,乃至四肢的每一根血管都似被轰然冲开。

    灼热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雁萧关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他不由自主伸手向前,握紧了触手可及的明几许的脚腕,隔着布料便感受到从明几许皮肤上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凉。

    在此情此景下,那抹温凉似乎成了他唯一的救赎。

    他止不住想要将整个身体都贴上去,他也这般做了,整个人倾倒过去,靠向明几许的膝弯,剧烈地喘着气,额间汗珠雨水般落下。

    明几许不闪不避,垂头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挣扎,眼底神情被掩在长睫下,让人分辨不清喜怒。

    而见到这幕场景,另一人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竟比雁萧关的喘息更剧烈。

    买韩翼只觉体内涌起一股横冲直撞的燥意,喉结滚动着,视线在明几许与雁萧关紧扣他小腿的指尖来回游移,突然,他抓起案几上的酒盏砸向墙壁。

    “砰”的碎裂声中,买韩翼焦躁地在堂中转了两圈,再回身时眼底已泛起血色。

    夜明苔见怪不怪,走近他时眼神向下一瞥,眼底闪过一抹不屑,面上却笑意盈盈地攀住他手臂:“夫君,让其他人都退下吧。”

    买韩翼鼻翼剧烈翕动,死死盯视夜明苔半晌,突然厉声道:“全退下!”

    所有守卫不敢多问,片刻间,堂中便只剩他们四人——

    作者有话说:我说了,我要洒狗血了[害羞][害羞][害羞]

    第166章

    在元州, 有一件事全元州上下皆心知肚明。

    元州刺史大人买韩翼后院美女无数,却独宠夜明苔。

    追根溯源,缘由要从夜明苔入门前说起, 当时买韩翼后院就有无数姬妾。

    曾有数位姬妾传出有孕, 只是不知是买韩翼不喜孩子,还是命中无子, 但凡有姬妾怀孕,几乎都逃不过一尸两命的悲剧,或落水、或小产、或血崩。

    正因如此,元州刺史府中一直没有少爷小姐。

    夜明苔进门后情况更甚, 传闻她生性善妒, 每逢买韩翼宠幸姬妾,必在旁侍候,而那些承欢的妻妾, 次日必定会被灌下一碗避孕汤。

    偏生夜明苔自己也未有生育,导致买韩翼年逾三十仍膝下无子, 可即便如此, 他对夜明苔的宠爱却有增无减。

    买韩翼的手下曾数次劝说他另寻良妾绵延子嗣,奇怪的是, 每每夜明苔还未动怒, 买韩翼便已大发雷霆,恨不得将劝说之人当场打杀驱赶。

    渐渐的, 再无人敢在买韩翼面前提及此事。

    整个元州,除了夜明苔知晓其中缘由,其他人都只当夜明苔这个蛮族女子用妖术迷惑了买韩翼的心窍,让他失了理智。

    买韩翼的心腹虽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

    想到此, 夜明苔眼中的不屑更浓。

    她太了解买韩翼了,这般好面子的人,怎会容忍他人知晓他那难以启齿的隐疾呢?

    买韩翼,他不举。

    都说买韩翼后院那些丢了性命的姬妾,是承受不住买韩翼的□□,流言在元州城里传得有鼻子有眼。

    可真相究竟如何?除了她与买韩翼,又有谁能真正知晓?这满城风雨的传言,反倒成了买韩翼和夜明苔之间秘而不宣的遮羞布,任其在市井中肆意发酵。

    原本买府的妻妾,每次受宠时都会被蒙住双眼,侍寝之时,买韩翼会让人代他行事。

    只有看着他的姬妾和他人云雨,买韩翼才能得到一点快感。

    买韩翼自己都知晓这太过不堪了,可为了那隔靴搔痒的一星半点快感,以及遮掩他不行的事实,他不得不这样做。

    一夜过后,男子立即被杀,女子若是没有怀孕,则会被买韩翼用各种淫具折磨致死,若不幸有了身孕,便会被关在后院,想要以其诞下的孩童堵住他人悠悠之口。

    可当女子显怀,每当买韩翼见着这些孕妇,怒意便会涌上心头,失了理智之下,定要设法谋害她们的性命。

    至于为何夜明苔成了刺史府当家主母后,后院抬出的尸体反而少了?当然是因为夜明苔善使鞭。

    在第一次察觉到买韩翼想让他人代行云雨之事时,夜明苔当即一甩鞭,将他抽得满地乱滚。

    可谁也没想到,那鞭子抽在买韩翼身上,他非但不恼,反觉痛快极了,甚至比看见旁的男子与他的姬妾寻欢作乐更让他兴奋。

    而当夜明苔的鞭子落在后院姬妾细腻的肌肤上时,买韩翼更觉头皮发麻,一种异样的快感直冲头顶。

    自那之后,任由夜明苔□□鞭打府后院的姬妾,或是让夜明苔鞭打自身,竟成了买韩翼不可言说的癖好。

    上瘾一般无法摆脱。

    随着时日推移,他甚至只要看见夜明苔扬起鞭子,就能兴奋得难以自持,若是有人在他眼前受折磨,他更是能爽得灵魂出窍。

    就如今日,一看买韩翼垂在身侧紧握的双拳,夜明苔便知他又起了兴致。

    夜明苔从腰间取下软鞭,果然,买韩翼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一双眼紧紧盯着她的动作,眼神里满是催促。

    夜明苔往堂中那一站一跪,紧挨在一起的两人走去,没走几步,却突然顿住。

    她看着明几许的背影,冷不丁地叹了口气。

    买韩翼见夜明苔不动,心里焦急难耐,急切道:“快动手啊。”

    夜明苔瞧着明几许那副八风不动的背影,心里犯起嘀咕。

    可最终,她的直觉占了上风,她隐隐觉得,今日自己若真敢将这鞭子落在雁萧关身上,怕是要和买韩翼一样,再回不了元州,更回不去蛮山了。

    夜明苔慢条斯理地甩了甩软鞭,绕着明几许和雁萧关缓缓踱步,手中的鞭子如灵蛇般在地上蜿蜒。

    待脚步停住,她猛然扬起鞭子,在空中灵巧地划出一道弧线,最后落在了买韩翼胸前。

    买韩翼先是瞪圆了双眼,紧接着眼眶发红,从齿间溢出一声似低哼又似呻吟的喘息。

    夜明苔俯身逼近,嗓音带着几分暧昧:“我的鞭子,可不想再落在除你之外的臭男人身上。”

    买韩翼身上只觉痛快极了,可总觉得还不够,心里像被猫爪挠着般直痒痒。

    他想要命令夜明苔去折磨地上的雁萧关,可话到嘴边,夜明苔的一鞭子又狠狠落在他身上,激得他浑身一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好在两人默契已久,买韩翼只一个眼神,夜明苔便读懂了他眼底翻涌的欲望。

    可夜明苔却只挑眉,皮笑肉不笑地甩了甩鞭子:“怎么办呢?我不想动他,会脏了我的宝贝长鞭。”

    这话让买韩翼瞳孔一缩,可偏偏那股子兴奋劲儿缺了点火候,让他舒爽之余只觉难受的不行。

    他撑直身体,强忍着发软的膝盖,盯着背对他们的明几许,为了脸面努力维持着威严,给了夜明苔一个眼神示意先别轻举妄动,随即扯出一抹冷笑:“把雁萧关带到里间,接下来任你折磨。”

    这话刚出口,明几许还未动作,夜明苔先嗤笑出声,鞭子重重甩在青砖上,惊起一片碎屑:“血糊糊的,多扫兴啊。”

    她双眼钉在明几许后心,声音带着刺一般:“是不是啊兄长?”

    话音未落,她忽而凑近买韩翼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买韩翼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又猛地涨红,阴晴不定地变换了几次。

    半晌,他重重咳嗽一声,强装镇定地吩咐道:“将人带到后院,你在赢州一年受他折辱,现在正是讨账的时候。”

    买韩翼目光阴鸷地扫过蜷缩在地的雁萧关,喉间溢出一声冷笑,“他此时瘫软无力,躺于床榻之上,活该任你施为。”

    服下的药丸药力越发汹涌,雁萧关只觉周身如烈火焚烧,却与平日毒发之感截然不同,带着快要让他失去理智的陌生的欲望。

    落在皮肤上的衣衫成了令他濒临失控的刑具,每一寸布料的摩擦都让万爪挠心,唯有紧贴着明几许温凉的身体,才能稍稍缓解这股燥热。

    他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死死抱着明几许,滚烫的呼吸急促紊乱,任凭买韩翼与夜明苔在旁争执不休,雁萧关恍若未闻,十指深深掐进明几许的皮肤,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融进那抹凉意里。

    明几许始终垂眸不语,任由他抓扯衣襟,藏在袖中的手却悄然攥紧,雁萧关滚烫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竟与记忆中蔄山圣地无数个寒凉雪夜,为了驱散寒意的生出的渴望如出一辙。

    见明几许久久未动,买韩翼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明几许,在我这里,你可不是蛮族圣子,你要违逆我的命令?”

    话落,他便伸手夺过夜明苔手中长鞭,猛地挥鞭抽向两人。

    鞭梢在距离明几许半尺处骤然停住,只见雁萧关猛地撑起身子,将明几许整个护在怀中,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买韩翼:“你敢动手……我定……”

    话未说完,又一阵热浪袭来,雁萧关眼前一黑,直直栽倒,好在明几许就在他身前,撑住了他。

    买韩翼望着这一幕,眼底闪过阴鸷,抬脚狠狠踹向雁萧关腰腹。

    可就在他的靴底即将触及雁萧关时,明几许突然伸手,看似随意的一挡,却精准卸去买韩翼的力道。

    “刺史大人的命令,我自不敢违抗。”明几许终于开口,面色清冷,目光似有若无扫过夜明苔。

    不等两人反应,他顿了顿,弯腰将浑身滚烫,几近昏迷的雁萧关打横抱起:“我这便带他去后院。”

    见明几许真的抱着雁萧关离开,买韩翼反倒怔在原地,神色有些犹疑:“这……两个男子行事……”

    他皱眉看向夜明苔,眼底神色复杂,不知是嫌弃还是心动。

    夜明苔瞥了他一眼,抬脚便跟了上去,只留下一句:“有什么好避讳的,又没让你在他们床前守着,我们去隔壁房间听着动静便是。”

    买韩翼双眼顿时发亮,急忙跟了上去。

    后院寂静无人,明几许身形虽单薄,抱起雁萧关却不见半分吃力。

    将人轻轻放在床榻上时,他垂眸望去,雁萧关早已陷入昏迷,衣衫凌乱不堪,眉头死死皱着,双手无意识地撕扯衣物,似要将束缚身体的布料尽数撕裂。

    明几许眼睫轻颤,余光瞥见桌上的茶壶,上前端起。

    壶中盛着大半壶冷水,他往茶盏里斟满一杯,复又回到床边,毫不犹豫地将冷水照着雁萧关的脸倾倒而下。

    隔壁传来的水声带着几分暧昧,买韩翼瞬间全身颤抖起来。

    可夜明苔却眼珠子一转,心里清楚得很,他们今夜会有此行事,全是因为至上岛后,他们一举一动都在买韩翼眼前,为了避过他的眼线,同雁萧关那边互通有无,才会有今夜这一出。

    不过,看明几许对雁萧关的态度,说不定他真会借机同雁萧关成了好事。

    刚好雁萧关无法反抗,明几许自然是想如何便如何,只是,若是真在旁边听着那边的动静,以明几许的手段,自己日后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念头刚落,她猛地转身,一把将买韩翼按倒在地。转瞬间,鞭子噼啪作响,彻底掩盖住了隔壁传来的细微响动。

    凉意从脸颊流至脖颈,雁萧关总算恢复了一丝清明:“这是哪里?”

    明几许听着隔壁动静,定了定神,压低声音问道:“明日丑时便是动手的好时机,要怎么同你手下的人联系?”

    雁萧关死死攥住意识,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沙哑着嗓子开口:“去矿山西南方树林深处的矿洞里,阳巫族的人在那儿,还有陆从南,你同他们说明情况,他们自会动手。”

    明几许点头,借着隔壁嘈杂声响的掩护,他悄无声息推开窗。

    一道黑影从廊下轻盈落下,正是李横。

    两人快速交谈几句,李横便借着浓稠的夜色,身形一闪消失在院子角落。

    明几许望着窗外高悬的圆月,目光深邃,不知在思索什么,月色如水,洒在他清冷的面容上,更添几分莫测。

    片刻后,他轻轻将窗户掩上,转身缓步回到床边。

    此时雁萧关只觉整个人仿佛置身在沸腾的水中,随着热浪起起伏伏,可那抹凉意不过是昙花一现,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水,给我水……”雁萧关呢喃着。

    明几许的手微微一动,似在犹豫,最后,他直接端起案上的茶壶,猛地朝着雁萧关身上倾倒下去。

    刹那间,雁萧关浑身湿透,冷水浸透衣衫,紧贴在滚烫的皮肤上。

    水很快便倾洒殆尽,可雁萧关却愈发如饥似渴,被他体温蒸烫的水渍转瞬失去效用,整个天地间,唯有身前明几许身上那股沁人的凉意,能让他短暂找回清明。

    他猛地一挥手,茶壶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碎片四溅。

    雁萧关一把抓住明几许的手腕,借着蛮力将人狠狠拽下。

    明几许猝不及防,整个人倒在他身上,两人呼吸交缠,滚烫与冰凉的体温剧烈碰撞。

    搂着怀中沁人的温凉,雁萧关忍不住喟叹了一声:“明几许……”

    他还没有彻底失去理智。

    明几许被他死死拽着腰,另一只手微微动了动,似是想挣扎。

    雁萧关见状,心中警铃大作,生怕怀中之人逃脱,猛地一旋身,将明几许彻底压在身下,以不容抗拒的姿态,封死了他所有逃脱的退路。

    这一次,两人身躯紧贴,密得几乎再无缝隙。

    明几许仰躺在床上,望着上方雁萧关混沌的双眸,神色晦暗不明,不知在思索什么。

    他给雁萧关喂下的并非不明来路的毒药,而是自己亲手配制的解药。

    这解药能够化解雁萧关所中之毒,只是尚缺最后一味来自蛮族蔄山的药引。

    不过,这药此时也并非全然无用,即便没有药引,也能暂时抑制雁萧关体内毒素发作。

    此刻雁萧关浑身灼热难当,正是药力在强行激发他体内潜藏的毒素,待这一番煎熬过后,就算暂时无法获取药引,也能在较长时间内压制毒性。

    虽然痛苦,但唯有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减轻雁萧关体内的隐患,也可借机在买韩翼眼前瞒天过海。

    看着雁萧关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明几许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伸手擦去对方额角的冷汗,指尖触及滚烫的肌肤时,热度比预想中更灼人。

    他在心底默默盘算,今夜过后必须尽快赶回蔄山取药引,否则药效消退,雁萧关仍会毒发。

    可这轻柔的动作却让雁萧关直勾勾盯了上来,那眼中的渴望如烈火燃烧。

    眼前这人是唯一能缓解燥热的清凉。

    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雁萧关将明几许的手紧握掌心,缓缓摩挲过自己滚烫的面庞,最终停在唇边。

    潜意识里,他舍不得伤了身下之人,却又迫切渴望更近的距离,恨不得将彼此间的阻碍尽数消除。

    滚烫的唇落在明几许掌心,凉意袭来的瞬间,雁萧关舒服得微微眯起眼,粗重喘息着。

    还未等明几许有所反应,他已急切地扯下两人衣衫。

    当滚烫胸膛贴上冰凉肌肤的刹那,雁萧关几乎要长舒出声,却又觉得不够,密密麻麻的吻顺着明几许手腕一路蜿蜒至手肘,像是要将那抹清凉彻底融进自己灼热的身体里——

    作者有话说:应该不会被锁吧[让我康康]

    第167章

    未曾想, 手下的肢体一颤,似是下意识便要将手缩回去。

    雁萧关当即用力握紧,猛地抬眼望去, 眼神很凶。

    可当他瞧见明几许如白玉般精致无瑕的面庞时, 他眼底的凶狠瞬间凝滞,视线缓缓下移, 落在那如雪上红梅的唇瓣上,鬼使神差般凑了过去。

    只是,他炽热的呼吸却是落在了明几许的掌心,烫得人指尖微蜷。

    以明几许的身手, 若真不愿, 此刻神志混沌的雁萧关根本无法强迫他。

    可奇怪的是,明几许只是轻轻一推,便将雁萧关掀翻到一旁, 正当他茫然不解时,那本该逃离的身影却又落回他身上。

    这次动静不小, 底下床板吱呀作响。

    让特意弄出声响遮掩的夜明苔都忍不住侧耳, 心中暗自嘀咕:“隔壁不会真打起来了吧?”

    当然并未真的动手。

    雁萧关双眼发直,呆呆地望着坐在自己腰腹间的明几许, 喉结不受控地上下滚动。

    他仰头望着身上的人, 只觉明几许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精致,尤其是那双凝视着他的幽黑眼眸, 让他舍不得移开视线。

    还有那不停张合的唇瓣,似乎正说着什么。

    到底是在说些什么?不行,他非得听清不可。

    雁萧关强撑着从混沌的意识里挖出最后一丝清明,全然不顾两人此刻暧昧至极的姿势,全神贯注地将明几许的话一字一句听进耳中。

    “……喜欢我吗?”明几许垂着头, 发丝顺着肩头滑落,正巧拂过雁萧关的颈窝,麻痒难耐。

    可雁萧关哪还顾得上这些旁枝末节,只觉脑中如惊雷劈过。

    喜欢?!

    恍惚间,一段早已被他抛在记忆深处的片段涌现在眼前。

    赫宛宜曾羞红着脸,满脸困惑地说闳予珠喜欢她。

    那时的他满心疑惑,怎么也想不明白女子对女子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样,可如今,望着眼前的明几许,他只觉豁然开朗。

    无论闳予珠为人如何,当初对方口中的喜欢,想来与此刻明几许问出口的喜欢是同一种情愫。

    那么,他呢?他喜不喜欢明几许?

    他向来对旁人旁事漫不经心,可自与明几许相遇后,那人的身影总会无端闯入他的思绪。

    明明对簪花毫无兴致,却会为了崖壁上那朵引得明几许多看一眼的野花,冒险在陡峭崖壁间采摘,小心翼翼、相隔千里,也执意要送到明几许手中,只为博对方一笑。

    此刻被明几许压在身下,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容,那些零碎的过往突然变得清晰无比。尤其是在赢州的那一年,无数个看似寻常的日子里,他总会下意识在人群中搜寻明几许的身影,会因对方将注意力放在旁事上,而夜夜前往其院落,只为多说上几句话。

    甚至在深夜因琐事辗转难眠时,明几许清冷的眉眼亦会不自觉地在脑中浮现。

    这些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在意,不正是喜欢吗?

    二十出头的年纪,他从未与女子亲近,即便与绮华、赫宛宜等人相处,也不过是如兄妹一般。

    他体验过的喜欢,一是弘庆帝与黛贵妃间相濡以沫的绵绵深情,二是幼时在生母身上感受到的畸形爱恋,但这些都与此刻的情感截然不同。

    可谁又规定,天下感情都要千篇一律?

    过往他从未将这类情感放在心上,但如今,当这样一个人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他无论如何也要牢牢抓住。

    思绪飞速转动间,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身上的灼热感似乎都因看清这份心意而稍稍减退了。

    可随之而起的,是另一种与方才不尽相似,却殊途同归的燥热。

    雁萧关眼中的凶意早已消散无踪,他直直地与上方的眼眸对视着。

    片刻后,他洒然一笑,此刻的神志竟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喜欢。”

    可毕竟这是他人生头一遭说出这般动情的话语,也是生平第一次感觉面皮发烫,耳根泛红。

    还不等他闪躲,明几许那张总是带着嘲讽或冷漠的面孔上,突然绽开的笑颜,直看得他失了神。

    只见明几许目光灼灼,语气笃定:“你是我的了。”

    语毕,便俯身压了下去。

    男人在情事上似乎总是无师自通,察觉到明几许的唇即将贴近,雁萧关立时主动迎了上去,手掌顺势抚上明几许后背。

    与他堪称温柔的抚触相比,唇齿间的纠缠却凶狠异常。

    两人呼吸交缠,喘息相融,直到胸肺间最后一丝氧气耗尽,才不得不分开。

    雁萧关双眼发红,急促喘息几声后,哑声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尚在天都时,他虽与那帮纨绔在青楼楚阁饮酒赏舞,可每当众人拥着歌姬进房,他却从未参与,更没看过那些□□画册,何况是两个男子之间的情事。

    明几许自幼长在林间,向来不让人近身,最亲近的也不过是绿秧。但他生于林间,又是蛮族,每每万物复苏时,他见过许多野兽在山野间□□的场景,有雄雌相偎,也不乏两雄交合。

    在蛮族,男女相许,男男、女女互生心意都不算稀奇,因此他比雁萧关懂得更多。

    望着眼前英俊锐利的面孔,多次交手,他无需多看便知晓其肌肉刚健。

    明几许反手扣住雁萧关的手腕,缓缓引导着,随即将唇附在雁萧关耳边,轻声道:“这里……”

    顷刻间,雁萧关的双眼猩红。

    ……

    明几许彻夜未眠。

    雁萧关先是毒发,又被解药强行激发毒素,历经一番如滚油烹身般的煎熬,而后两人又纠缠了几个时辰,终是抵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瞧着窗外天色,已近丑时末。

    明几许心想,李横想必已将开始行动,身体被紧拥的余温尚未消散,他侧头看了眼酣睡的雁萧关,试着撑起身体。

    可刚一动弹,他眉头便紧紧皱起,下肢传来了阵阵酸痛。他低头瞥了眼雁萧关的下半身,暗自腹诽:真是天赋异禀。

    也不知昨夜是如何做到任由它在自己体内逞凶的。

    “下次得配些药膏才行……”明几许不愿承认自己败了,更不愿承认身体受不住这般折腾,可事实摆在眼前。

    他咬咬牙,心里想着回去了得配些药用。

    他是蔄山最好的医者,蛮族男男寻欢,想要他配的药却没人敢冲他开这个口,没想到有朝一日,他配这等用于秘处的药,居然是使在自己身上。

    与此同时,在这座几乎完全笼罩于黑暗的院宅旁,密林间,陆从南又一次焦急地询问李横:“殿下和明少主怎么还不出来?”

    李横抬眼望向天际,只见海边天光正是最黑沉的时候,他皱了皱眉,沉声道:“少主吩咐丑时动手,现下已快寅时,再不动手就晚了。”

    见陆从南皱眉不语,他提醒道:“想必少主与厉王殿下自有打算,我们不必非得等他们现身。”

    陆从南急得抓耳挠腮,最终破罐破摔般说道:“可那府宅底下埋着炸药啊,若是贸然动手,伤到他们可怎么办?”

    李横闻言一愣,满脸疑惑:“炸药?什么炸药?”

    可动手在即,哪有时间解释?

    且李横说的也没错,此时正是动手的最佳时机,一旦错过,恐生变数。

    而院宅下的炸药由陆从南负责引燃,他一咬牙,狠下心决定发出事先约定的信号。

    他利落地爬上最近的树梢,喉间发出几声奇异的鸟鸣,深夜里,鸟鸣声被海风吹向岛屿各处。

    随后,陆从南迅速滑下树干,落回地面。

    李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此次接到明几许的命令,要全权协助陆从南动手,待岛上之人撤退时,将他们引至悄悄跟随买韩翼而来的船上,再将人运走即可。

    可他到底还是紧张,陆从南太面嫩,也不知靠不靠谱。正忐忑间,忽听“轰隆”一声巨响,直震得耳膜生疼,脚下的土地也隐隐泛起波动。

    李横满脸骇然:“这是什么动静?”

    他循声望去,却见岛上多处传来轰鸣,甚至有几处燃起火光。

    “莫非是火山爆发?”他扮作海盗时,曾听海商说过,有些海岛平日平静,却可能突然喷发,届时熔岩四散、山崩地裂,整座岛瞬间便再无活物。

    护主之心驱使下,他当即便要往院宅冲去,却被陆从南一把拉住:“你想做什么?”

    这时李横才察觉不对,陆从南太过冷静了,受他影响,他强行镇定下来。

    猛然想起陆从南之前提过的炸药,他惊道:“莫非这就是炸药弄出的动静?”

    陆从南自然不会解释,只拽着他往宅院里潜去。

    即便早有今夜行动的准备,听到爆炸声的明几许仍心头一惊,更别提隔壁房间的夜明苔和买韩翼了。

    买韩翼如同软脚虾般,跌跌撞撞地从房中滚了出来,夜明苔紧跟在他身后。

    此时正是夜最深沉的时刻,院子里的烛火早已熄灭,守卫也被提前遣散,空旷的院落里空无一人。

    买韩翼匆忙扫视一圈,怒意瞬间翻涌:“人呢?来人。”

    可外面爆炸声、喊杀声此起彼伏,他的叫嚷声很快被淹没。

    压下惊慌,他一甩衣袖便往门外走去。

    夜明苔跟在后面,眼底杀意一闪而逝,路过明几许房门时,她脚步一转想去敲门,却被买韩翼猛地拽住。

    “夫君,叫上兄长一起。”夜明苔道。

    买韩翼充耳不闻,攥着夜明苔手腕的力道近乎发狠,拽着她往院门外疾走。

    夜色里,夜明苔踉跄两步,望着买韩翼狠戾的侧脸,瞬间察觉对方的心思,买韩翼哪是带着她逃命,分明是想在有人袭击他时好抓个肉盾挡刀。

    她心中警铃大作,正要挣脱,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陈化匆忙奔进,一见买韩翼便疾步上前:“大人,岛上出事了,且随属下逃离此地。”

    见心腹赶来,买韩翼当即沉下脸:“这岛上全是我们的人,几个逆贼,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陈化神色慌张:“大人,那些乱贼不知从何处弄来堪比天雷的东西,如今岛上各处震动,好似地龙翻身。”

    闻言,买韩翼面色瞬间变了。

    陈化又急声劝道:“且岛上的矿工也趁乱作祟,现下局势失控,若再不走,怕是连退路都要被截断。”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整座院落的地面剧烈震颤,瓦片纷纷坠落。

    买韩翼踉跄着扶住廊柱,余光瞥见远处山头黑影攒动,竟是平日里被压榨的矿工们举着简陋武器,与守卫拼杀成了一团。

    远远望去,原本训练有素的守卫竟被打得节节败退。

    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中,买韩翼额头暴起青筋,再这么下去,陈化所说怕是要成真。

    他强压下满腔怒火,咬牙拽住夜明苔的手腕:“走。”

    夜明苔没有挣脱,只在转过院门前,回首望了一眼毫无动静的房门。

    与此同时,房中明几许迅速披衣起身,正要开窗查看外间情形,手腕突然被桎梏住,熟睡的雁萧关不知何时握住了他的手腕。

    此时雁萧关体温已恢复正常,喉间溢出模糊的呓语:“别走。”

    明几许低头望着对方隐约的轮廓,俯身在他唇间落下一吻,道:“好。”

    话虽如此,他还是轻轻拉下雁萧关的手,走到窗前。

    刚推开窗户,两道人影便出现在眼前。

    陆从南面露喜色:“明少主。”

    在陆从南看来,明几许在这处,雁萧关必然也不远,他早已习惯两人形影不离。

    他歪着头,顺着明几许的肩膀往房内张望,突然抽动鼻子:“奇怪,这味道不像炸药啊。”

    李横面色古怪,一把将陆从南拉开,上前向明几许禀报:“圣子,我们也得尽快离开,不然就走不了了。”

    话音刚落,远处再度传来震天巨响,整座房屋剧烈摇晃,房梁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陆从南也跟着催促:“明少主,快带着殿下一起走,等你们出了宅院,我便引燃此处炸药,好能顺利脱身。”

    方才买韩翼匆忙离去的声响还萦绕在耳畔,明几许深知此地不宜久留,可此次计划虽已成功大半,但仍有要事未了。

    他转头望向床上雁萧关熟睡的面容,眉头不由得蹙起。

    就在这时,雁萧关突然发出一声低哼,睁开双眼便看见明几许立在窗前,哑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这一声询问,打破了明几许的犹豫。

    他当机立断,从窗口翻出,沉声吩咐:“你们立刻带雁萧关上船,离开此岛。”

    说罢,不等回应,他便朝着买韩翼与夜明苔消失的方向疾追而去,身形眨眼间便没入了茫茫夜色——

    作者有话说:先通知一下,这周可能还要请假,领导说是要下发任务,但没说是这周的哪一天,也没有说是什么任务。如果任务轻松,就不请假,如果任务繁重我整不完,就还是会请一或两天假。

    老规矩,如果请假,周末补上更新。

    所以现在就写多少发多少了[亲亲][亲亲][亲亲]

    第168章

    雁萧关仓促随陆从南出了宅院, 一路上满目疮痍。火光映着厮杀的人影,他来不及多想,当即带人将岛上的女子孩童、阳巫族汉子和无辜矿工往船上转移。

    此时, 岛上的守卫在大柱带领的神武军与阳巫族汉子的围攻下, 早已溃不成军。

    那些炸药的威力其实有限,虽火光冲天, 却如阳巫族汉子所说,只有安放在地脉节点,才能闹出这般动静。

    至于宅院下的炸药,陆从南安置了近十个竹筒, 引爆后宅院也未完全沦为废墟, 仍有数处建筑屹立不倒,因此还有许多守卫从宅院里涌出,同雁萧关周旋。

    待将最后一名敌人解决, 雁萧关回头望了眼那座硝烟弥漫的宅院,便立刻护着众人朝海边船只赶去。

    此时天光渐亮, 他心中愈发焦急, 从离开宅院到现在,他始终不见明几许的踪影。

    昨夜毒发后, 他与明几许纠缠近乎整夜, 当时未觉异常,此刻却发现, 身体不仅没有往日毒发后的沉重感,反而神清气爽。

    这才惊觉,明几许喂他的那颗药丸或许另有玄机。

    当时只当明几许是为了糊弄买韩翼给他喂药,自己未作反抗,也是因潜意识里对明几许极为信任, 可如今身体的情况,让他心中疑窦丛生,甚至隐隐有了个猜测。

    但随即又自嘲,天都众多御医十来年都解不开他身上的毒,明几许当真能做到?

    他强压下心头揣测,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明几许无论那颗药丸藏着什么秘密,还有昨夜,无论明几许究竟有何打算,他都必须亲口问个明白。

    安排众人陆陆续续上船时,陆从南忧心忡忡地凑到雁萧关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

    他太清楚雁萧关毒发时的痛苦,在他小时的记忆里,那毒每每发作就能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随着年岁增长,即便雁萧关忍耐力愈发惊人,毒发时也只能将自己锁在房里,凭借意志力硬扛。

    可此刻眼前的雁萧关,全然不见往日毒发后的虚弱萎靡,状态好得出奇。

    陆从南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犹豫着开口:“殿下,你……还好吧?”

    雁萧关正出神地望着海面,满心满眼都在搜寻明几许的身影,恍惚间竟听错了话,还以为陆从南问的是明几许的情况。

    他眼神一凛,反问道:“我也想知道他好不好,你可清楚他现在在哪?”

    “我问的是殿下你啊。”陆从南哭笑不得。

    两人正面面相觑,李横匆匆赶来:“船上都安排妥当了,就等你们,快走吧,咱们一起上船离开。”

    雁萧关眉头紧皱:“明几许呢?”

    李横面色凝重:“主子应是早就上了。”

    雁萧关二话不说转身就要往船上冲,李横眼疾手快拦住他:“不是这几艘,这些船是悄悄跟着买韩翼来的,特意用来运送船岛上的阳巫族人,圣子上的是买韩翼那艘大船。”

    这话刚落,雁萧关还未反应,陆从南已惊呼出声:“他上了大船?这下糟了。”

    闻言,雁萧关两人投来疑惑的目光。

    陆从南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我本想把买韩翼困死在岛上,就在他船上也埋了炸药……”

    在雁萧关凌厉的瞪视下,陆从南声音越来越小,却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因为不确定岛上何时动手,船上又有人看守,我便在引线下埋了火星子,让火慢慢烧,等火星子烧至最后便能引燃引线,那时炸药才会爆炸。”

    他望着渐亮的天光,嗫嚅道:“最多再过两刻钟,炸药就要引爆了。”

    雁萧关面色瞬间一白,即便炸药威力不大,可那船是木制的,如何经得起爆炸冲击?更何况茫茫大海上,船只只要被炸开几处缺口,海水倒灌进船舱,船上众人的结局可想而知。

    事实上,若船上没有明几许,李横定会拍手称快,可偏偏明几许此刻就在那艘船上,买韩翼哪里值得明几许为他陪葬?

    明几许可是他的主子,更是蛮族的圣子,想到此,李横顿时急得没头苍蝇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雁萧关一把扯住李横:“还记得来岛的海路吗?”

    李横连忙点头:“记得。”

    “把其他人都安排到别的船上,腾出一艘来,我们立刻去追。”在雁萧关的指挥下,李横总算回过神,有了方向,急忙转身去安排。

    李横刚转身,雁萧关突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他:“挑最快的船,船上只留驾船的人,其余一概不带。”

    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急迫,尾音都有些发颤。

    陆从南看着雁萧关紧绷的侧脸,第一次见他如此慌乱,心里既愧疚又忐忑:“殿下,那炸药我算过位置,只要……”

    “不必说了。”雁萧关猛地回头,眼中血丝隐现,他深吸一口气:“来不及了,我们此时能做的唯有尽快赶去救人。”

    他不敢想,若是没赶上该如何。

    岸边已传来船只调整的动静,他大步迈向船舷,扑面而来的海风让人呼吸困难,远处海平线泛起金光,可此刻雁萧关的心已快沉到极点。

    船只破浪而行时,雁萧关死死盯着前方海面,手指捏得发白,海浪每传来一声拍击船身的声响,在他耳中都变作成阎王临近的脚步声。

    两刻钟,不过一百二十息,可每一秒都像钝刀割心。

    他忽而想起昨夜明几许喂药时的眼神,想起那人转身时动作的别扭,越想心越揪得厉害,忍不住低声咒骂:“蠢货,明知处境危险还要将人要了,要是他因此出事,看你悔去吧。”

    悔,他的人生里从未出现的一个字,此时却塞满了他的整个胸腔。

    就在这时,前方海面突然腾起一股黑烟,紧接着闷雷般的爆炸声传来。

    雁萧关身形一晃,喉间几乎要涌上腥甜,那方向,正是买韩翼大船所在之处。

    一刻钟前,待船在海上顺风而行,将还在轰隆作响的岛屿远远抛在后面之后,买韩翼才总算松了口气,跌坐在船舱中。

    他毕竟是元州刺史,一方土皇帝,此刻沉着脸的模样让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

    至于被他强行拖上船的夜明苔,却仿若浑然不觉对方方才的算计,神情自若地倚在舱壁上,甚至在陈化的目光无意扫过来时,还大方地露出一抹笑。

    买韩翼也瞧见了这抹笑意,喉头滚动,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夫人可还好?”

    夜明苔唇角微勾,知他问出这话,绝非出于关切,不过是警惕自己有所异动罢了。

    她心念急转,面上笑意渐敛:“我自然无恙,只是兄长还留在岛上……”

    她其实并不太担忧,岛上的异动本就是明几许与雁萧关联手设下的局,定然早早便留好了退路。

    可在买韩翼的眼皮子底下,她却是必须演足惊慌失措的戏码。

    果然,她的话还未说完,买韩翼面色便陡然一变。

    他自然知晓夜明苔与兄长情深,若明几许真有不测,这女人定要闹得鸡犬不宁。

    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夜明苔是他的夫人,生死关头能将她带出险地已是仁至义尽,哪里还顾得上她兄长?

    他正欲开口安抚,一道清冽的声音却抢先响起。

    “我也逃出来了,不必为我担忧。”明几许跨进船舱,身形看着有些狼狈,可一眼看去,显然是并未受伤的模样。

    见他出现,买韩翼也是一惊,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转而换上惊喜的神情,关切问道:“出岛时太过仓促,没瞧见你,可有受伤?”

    “无碍,听到动静便跟了出来,岛上太乱,没能及时现身。”明几许神色淡然,衣摆还在往下滴着海水。

    “你瞧着似乎有些疲惫,”买韩翼目光在他身上打转,眉头微皱,“对了,昨晚在房中,厉王可有对你不敬?”

    这话问得虚伪至极。

    明明一开始便是他默许夜明苔的提议,想从明几许与雁萧关的床榻事得到刺激,以此谋取快感。

    以两人身形对比,雁萧关高大健硕,明几许身形单薄,即便雁萧关身中剧毒,若真要反制,也能轻易钳制住他,若雁萧关有心,再要对他不轨简直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换作往日,即便船上皆是买韩翼的人,明几许也定会冷笑着讥讽回去。

    可此刻,他只是垂眸避开买韩翼探究又嘲弄的视线,看在对方死到临头,又帮自己得偿所愿的份上,终究没出口讥讽,只是淡淡道:“大人多虑了,不过是寻常周旋。”

    可他能施舍给买韩翼的,也就仅此而已。

    因为片刻后,他就会要了眼前人的性命。

    他没有再同买韩翼虚与委蛇的就在买韩翼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恍惚中时,明几许袖中突然滑出一抹寒芒,晨光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刀刃上流转的冷光直直反射在买韩翼面上。

    买韩翼瞳孔骤缩,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腰重重撞上舱内立柱。

    陈化慌忙举刀横在两人之间:“明少主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明几许唇角勾起,缓步逼近时,“自然是送大人上路。”

    买韩翼目眦欲裂,猛地一手推开陈化,目光死死地盯着明几许,张口便要呵斥。

    明几许眉眼深寒,眼神冷静自持,全然不像是被怒意冲昏头后一时冲动的神态,那是酝酿已久的杀意。

    电光火石间,买韩翼猝然转头望向夜明苔,只见她抱臂而立,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正饶有兴味地瞧着自己,分明早已知情。

    从最初在元州听闻雁萧关被送往岛上的消息,到此刻剑拔弩张的对峙,所有细节在买韩翼脑海中飞速闪过。

    他终于反应过来,那些看似无意的劝说,刻意制造的机会,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为了请君入瓮。

    买韩翼咬牙切齿道:“你们早就和厉王勾结在一起了。”

    “不然夫君以为,我为何要随你来此?”夜明苔冷笑出声,“自然是早就计划好,与兄长一同送你葬身大海。”

    她手中软鞭滑落,眼神满是讥讽:“不然你当真以为,我想与你做一辈子貌合神离的夫妻?”

    她瞥了眼他的下半身,轻嗤道:“就凭你,也配?”

    话音刚落,夜明苔的鞭子便直直挥向他。

    买韩翼腰间长刀出鞘,同时怒吼:“陈化。”

    陈化反应极快,即刻迎刀而上。

    一刀一鞭交击的脆响在狭小舱内回荡,夜明苔发间珠钗纷纷散落,发丝散乱,却越战越狠,鞭梢卷起的劲风呼啸,将舱内桌椅、屏风打得七零八落。

    买韩翼却浑然不顾,一双三角眼死死盯着明几许,仿佛要将他千刀万剐。

    第169章

    这么些年, 他着实没想到,在他面前看似有些手段,却几乎任他拿捏的明几许, 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布下如此缜密的局。曾经, 他以为对方不过是颗能随意摆弄的棋子,却不想自己才是那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

    一旁夜明苔鞭子抽打出的啪啪声, 像是在一鞭鞭抽他的脸。

    他死死握紧刀柄,猛地发出一声怒吼:“我今日就让你们亲身体会愚弄我的代价。”

    怒吼声中,买韩翼猛地抄起手中长刀,如同一头发狂的野兽般朝着明几许扑去。

    他能坐稳元州刺史的位置, 绝非只靠心狠手辣与一众爪牙, 一身精湛武艺更是他横行的底气,就连明几许的生父,武力称霸夷州的明齐行, 在他手下都撑不过几个回合。

    明几许眼神骤冷,脚尖轻点地面, 后退半步, 短刃在掌心旋出一道银亮弧光。

    买韩翼手中长刀挟着凛冽风声劈来,刀锋直逼他脖颈。

    明几许侧身堪堪躲过这致命一击, 反手便刺向对方腰腹。这一下又快又狠, 直取要害,却被买韩翼凭借多年厮杀的经验, 险之又险地避开。

    “雕虫小技。”买韩翼暴喝一声,一刀将拦在中间的整张檀木桌劈成两半。

    飞溅的木屑中,他欺身上前,铁钳般的手掌直锁明几许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明几许借着对方冲力侧身翻转, 短刃贴着买韩翼手臂划过,瞬间撕开一道尺长的伤口。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买韩翼的锦袍,却反而激起他骨子里的凶性。他不顾伤口,再度疯狂扑上,每一刀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劲。

    昨日明几许抱起雁萧关时,看着不甚费劲,实已拼尽全力,经过昨夜一番折腾后,他更是深受影响。明几许的武艺本以灵巧敏捷见长,可此刻腰腹、大腿酸痛麻木,动作远不如往日灵活,只能被逼得节节后退,直至后背撞上舱壁。

    三艘船逃离矿岛时,另两艘船在远处如影随形地护航,唯有买韩翼所在的这艘大船一马当先,风驰电掣般破浪前行。

    为保自身安危,买韩翼上船时全然不顾属下死活,船动时船上除了贴身护卫陈化,仅剩船工和寥寥几位心腹。

    而明几许在进船舱之前,买韩翼的心腹见他狼狈,上前开口问询时,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瞬间收割了对方性命。

    因此,即便此时船舱内打得惊天动地,也无外人闯入搅局。

    买韩翼横刀立在明几许身前几寸远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终于反应过来,喉间发出一声嘶吼:“你把外面的人都杀了。”

    明几许倚靠着舱壁,短刃上的血顺着刃锋滴落,腰腹的酸痛几乎让他站立不稳,却仍强撑着挺直脊背,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大人以为我会留着那些杂鱼碍事吗?”

    买韩翼怒极,再未出声,长刀直直横竖劈下,刀锋之凛冽,恨不得将明几许一劈两半。

    明几许勉力侧身,短刃与长刀相撞,火星四溅,震得他虎口发麻。

    那边夜明苔和陈化鞭刀相交,一时分不出胜负,这边买韩翼在全盛之态下攻势如潮,即便明几许身法灵活,也难以找到破绽反击。

    偏偏昨夜事发突然,他未来得及带上惯用的药,此刻手中短刃长度与力道皆不占优势。

    可买韩翼想要轻松将他拿下,也绝无可能。

    就在双方陷入僵持之际,船外忽而传来一声惊天爆鸣,几乎眨眼间,后方护航的其中一艘大船上燃起灼灼黑烟,火舌顺着船帆疯窜,将海面映得通红。

    雁萧关远远望着浓烟滚滚的大船,心脏几乎骤停。

    他死死盯着前方,来不及分辨明几许是否在那艘船上,当另两艘船慌忙逃窜时,他突然厉声道:“调转方向去寻人。”

    李横也手忙脚乱地跟着发号施令,随即船只直直朝着爆燃的目标疾驰而去。

    船身大半已被烈焰吞噬,船工们惊慌失措,纷纷跳入海中逃生。

    雁萧关却全然不顾扑面而来的灼热火浪,一头扎进浓烟弥漫的船舱,在其中四处摸索寻觅。

    每推开一扇舱门,都带着近乎窒息的紧张,待翻遍所有船舱仍不见明几许的身影时,他心中五味杂陈,既庆幸,又无法彻底放下悬着的心。

    被火浪逼至甲板时,李横拎着一个浑身发抖的人走来,看装扮,俨然是趁机逃上船的岛上守卫。

    那人膝盖一软,“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饶、饶命。”

    火药炸裂的巨响宛如天雷,船上的人从未见识过这般骇人场面,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李横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喝问:“明少主在哪里?”

    那人只是拼命摇头,语无伦次地求饶。

    此刻火烧眉睫,哪有时间慢慢逼问?雁萧关大步上前,一手死死扣住那人领子,将其整个人直直提起,眼神凶狠:“明几许在哪艘船上?”

    那人依旧摇头,喉咙里只发出含混的呜咽,显然还深陷恐惧,无法说出完整话语。

    雁萧关眸中瞬间染上冷酷,手上猛然发力,只听“咔嚓”几声脆响,竟生生将对方臂膀扭断。

    凄厉的惨叫声刺破长空,连见惯血腥场面的李横,都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看着那人几乎被扭成麻花的臂膀,断裂的骨头刺破皮肉,鲜血顺着臂膀汩汩滴落,空气中除了焦糊味,又弥漫起浓烈的血腥味。

    雁萧关下手之利落残忍,就连在海盗群中摸爬滚打多年的李横,也不禁脊背发凉。

    “我没耐心等你慢慢想。”雁萧关单手拎着人,眼神凶恶。

    他将人直接拎到身前,迫使对方与自己对视,一字一顿道:“现在,立刻告诉我,明几许在哪艘船上?”

    那人疼得几近昏厥,剧烈的痛感却让他短暂回神。

    火势越发凶猛,热浪裹挟着火星扑面而来,瞬间将雁萧关的衣角燎出焦痕,可他恍若未觉,眼神中杀意翻涌,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狠戾,仿佛对方只要再敢摇头,就会被他当场撕碎。

    那人被这比饿狼还凶狠的眼神死死盯着,喉咙发紧,下意识道:“在、在最前面那艘船上。”

    雁萧关一把将人摔在甲板上,转头望向李横:“追。”

    火势在身后疯狂肆虐,整艘船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李横没有半丝迟疑,立刻跟着雁萧关冲向停在不远处的船。

    船当即转向,借着风浪,朝着前方破浪疾驰。

    刀刃破开的血光飞溅,长刀与短刃相击,金石之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片刻后,两人同时踉跄后退。

    此时的买韩翼,早已没了往日的镇定从容,他盯着对面面容清冷的明几许,即便身处你死我活的厮杀中,心头仍忍不住泛起一丝感叹,这人,太强了!

    若能收为己用……

    念头刚起,买韩翼便猛地顿住,眼色瞬间变得狠辣。不能为己所用之人,再可惜又如何?

    他握住刀柄的双手青筋暴起,这一次,他冲上前时竟门户大张,全然不顾自身安危,无论如何也要杀了明几许。

    “我就不信,我的长刀斩不穿你。”买韩翼嘶吼着,刀锋直取明几许咽喉。

    此刻的明几许早已脱力,只能仓促横起短刃阻挡,巨大的刀势压来,他连退数步,虎口震裂,鲜血顺着短刃滴落。

    买韩翼来势汹汹,他被击的只往后退,在对方的咆哮声中,他干脆借着后退之势退到甲板,后背重重撞上桅杆。

    明几许大口喘着粗气,睫毛上凝结的血渍顺着脸颊滑落,他抬手抹去血迹,眼神却愈发冷静。

    刀刃再一次裹挟着腥风袭来,明几许侧身急避,只听“咔嚓”一声巨响,身后的桅杆竟被买韩翼一刀斩断,断木轰然砸下,带得他踉跄后退,单膝重重跪倒在甲板上。

    剧烈的撞击让他眼前一黑,视野也跟着模糊起来。

    “同你父亲一样,听我号令行事,我能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就在这时,买韩翼缓步走到他身前,俯视着他狼狈的模样,语气中带着几分惋惜与傲慢,“你为什么偏偏要反抗我呢?”

    明几许将短刃支在甲板上,拼力想要起身,却因脱力再次跪了回去。

    他抬起头,眼神依旧清亮,直直地盯着买韩翼:“听你号令?然后将蛮族六族族民,一个个如畜生一般交予你贩卖?最后你再将手伸向夷州百姓吗?”

    “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买韩翼冷笑一声。

    他早有耳闻明几许的身世,汉人与蛮民生出的杂种,父亲不喜,娘亲厌恶,在孤寂的深山里摸爬滚打长大。换作旁人,怕是早就恨透了这世道,恨不得将那些嘲笑他、抛弃他的人剥皮拆骨。

    可眼前这人,竟为了救蛮民与自己反目,甚至不惜性命,实在让他无法理解。

    “原以为你亦是个聪明不驯之人,”买韩翼忍不住嗤笑,“未曾想,居然是这天下最心善,也是最愚笨之人。”

    闻言,明几许眼角突然弯起,低低地笑出声来,他极少这般情绪直白外露。

    买韩翼皱眉,眼底翻涌着愠怒:“你笑什么?”

    明几许缓了许久,借着体内泛起的一丝气力,摇摇晃晃地撑着短刃站起身,他抹去嘴角的血渍,眼神清亮得惊人,嗤笑道:“你错了,我可不是那等愚孝之人,我所做的,不过是因着我想做而已。”

    话音方落,海风突然卷起。

    买韩翼的长刀再次逼近,明几许不退反进,短刃精准刺向对方手腕。

    买韩翼吃痛撤刀,却在错身瞬间肘击他的面门,明几许偏头躲过,膝盖提起直取其腹部,两人缠斗在一起,衣袍翻飞间尽是不要命的打法。

    远处传来急促的破浪声,两人皆没心思关注这动静。

    雁萧关和李横的船只已近在咫尺,买韩翼余光瞥见来势汹汹的追兵,心中一沉,手上招式愈发狠辣:“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而明几许唇角染血,眼中却燃着光,短刃在掌心旋出残影,每一次格挡都带着决然。

    近了,船上缠斗的两人也印入眼中,雁萧关来不及松口气,望着前方甲板上翻飞的刀光剑影,想到船只上的炸药还未炸,他心急如焚,只恨不得生出双翅立刻飞过去。

    可就在两艘船即将靠近的刹那,一声震天爆鸣突然炸响。

    买韩翼所在的大船顿时被撕开几个大洞,海水汹涌倒灌而入,爆炸掀起的气浪更是将雁萧关的船只狠狠往后推了数丈。

    第170章

    明几许等的就是此刻。

    早在护航船爆炸时, 他便已料到无论是谁动手,炸药绝不可能只布置在一艘船上,他所在的这艘船必然也藏有隐患。

    事实正如他所料, 剧烈的爆炸声震得众人短暂失神, 明几许趁机欺身而上,在买韩翼尚未来得及回神之时, 短刃精准刺入对方心口。

    买韩翼喉间涌出大片血沫,不过他不愧是盘踞一方的枭雄,即便重伤垂死,仍在刀刃入体的瞬间, 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钳住明几许。

    两人纠缠着一路倒退至甲板边缘, 买韩翼带着杀身之仇的狠劲,想要将明几许一同拖入海中。

    明几许顺势将人推至船舷边,在买韩翼凶狠却逐渐涣散的眼神里, 不屑与他再说一字,手上用力, 买韩翼便在满心不甘中翻向海面, 死不瞑目。

    待真真切切看见买韩翼如一条僵硬的死鱼坠入海面,在翻飞而出的巨大水花中, 明几许眨了眨眼, 纤长的眼睫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买韩翼的尸体一同沉入汹涌的海底。

    见明几许没被买韩翼拖下海, 雁萧关悬着的心终于松了半分,立刻催促众人加快船速。

    两船逐渐靠近,他探出身子朝明几许伸出手,急切喊道:“跳过来。”

    两人之间隔着近四臂的距离,不远不近, 雁萧关清楚,以明几许的身手,这点距离并不会成为阻碍。

    然而,明几许却突然后退两步,将距离拉得更远。

    在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照下,他露出一抹笑容,那笑容比两人之间摇曳的火光更炙热,比呼啸的海风更张扬。

    除了他,没人知晓,这炙热与张扬都与他从雁萧关身上汲取到的温暖密不可分,而这亦是他紧紧握在手中,绝不愿失去的。

    可他更明白,若想彻底挣脱过往冰冷的枷锁,还剩最后一件事要做。

    迎着雁萧关焦急到近乎恳切的目光,他隔着跃动的火苗,说了句:“等着我。”

    随即,他旋身冲进燃烧的船舱。

    “明几许!”雁萧关嘶声大喊,却只看见对方翻飞的衣袍消失在浓烟之中。

    他望着那片火海,胸腔剧烈起伏,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忍受看不见明几许的每一刻。

    李横在旁急得满头大汗:“火势太大,船不能再靠近了。”

    若再靠近,火势一旦蔓延,所有人都将葬身火海,可若就此放弃,雁萧关做不到。

    充耳不闻李横焦急的劝阻,雁萧关眼神死死盯着船舱入口,满心满眼都是担忧。他不知道明几许到底要做什么,却清楚,若此刻不将人带出来,他一定会后悔终生。

    在李横震惊到眼快脱框的眼神下,雁萧关一跃而起,跨过半人高的火焰,重重落在灼热的甲板上。

    他没做丝毫耽搁,一头冲进燃烧的船舱。

    浓烟中,噼啪作响的火焰下,夜明苔与陈化正缠斗不休。

    夜明苔的发丝被火燎得卷曲,艳丽的面容上满是狠戾,一侧手臂血肉模糊。

    陈化能被买韩翼安排看守矿岛,他的本领自然不弱,自是不会轻易败退,他此时亦是半张脸都是血,却将手中刀舞得密不透风,死死咬住夜明苔不放。

    两人僵持许久,身上都添了不少伤处。

    无论是陈化额头上那道一指长的伤口,还是夜明苔的手臂,都是船架坍塌时翻倒跌落所致。

    两人皆狼狈至极,即便如此,他们却谁也不愿放过对方,却又奈何不了彼此。

    见明几许突然闯入,陈化面色骤变,瞬间明白买韩翼怕是凶多吉少。

    一对一都难分胜负,如今明几许加入,他想也不想便转身欲逃,却被夜明苔甩出的鞭子缠住脚踝。

    就在陈化踉跄倒地的刹那,后心门户大开,明几许眼神一厉,短刃挥出,直直刺入他的后背。

    刀刃穿透血肉的闷响,混着火焰爆裂声,陈化身躯轰然倒地。

    夜明苔收回鞭子,抬手擦去颌下被火焰灼出的汗珠。

    她望着明几许,难得露出一抹纯粹的笑容:“谢谢兄长来救我。”

    说着,她将烧焦的鞭子缠回腰间,目光扫过狼藉的船舱,火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的却是如释重负。

    看着她的神情,明几许道:“过来。”

    闻言,夜明苔便快步朝舱门走去。

    可就在此时,船舱顶部传来令人牙酸的“吱咯吱咯”声,燃着烈焰的木梁突然断裂,急速坠下。

    两人同时抬眼望去,在夜明苔惊恐的目光中,木梁转眼便朝她头顶压来。

    她只来得及闭上双眼,本能地抬手护住头部,心里却清楚这不过是徒劳。

    就在她闭目等死的瞬间,一股强劲的力道突然袭来,将她整个人撞得踉跄偏移。转头看去,只见明几许不知何时已扑到她身前,烧得通红的木梁重重砸在他后背。

    她眼睁睁看着一口血沫从明几许口中喷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猩红的弧线。

    “兄长。”凄厉的喊声刺破浓烟。

    雁萧关循声冲进船舱,只见明几许面色煞白如纸,半跪在地,夜明苔则跪在他身边,双手颤抖着想要扶起他,却因太过慌乱而使不上力。

    雁萧关面色登时大变,冲上前一把扯开外衫,用衣摆狠狠拍熄明几许后背窜起的火苗,又一脚将半压在他肩头的木梁踹开。

    他蹲下身,双手紧紧扶住明几许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都变了调:“明几许,你怎么样?”

    明几许勉力抬眸,即便此时,他的眼神中仍含着笑意,喉间在咳出血沫的同时,还溢出一声含糊的轻笑。

    他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手上却有了动作,撑着雁萧关的胳膊,他站起身:“走。”

    夜明苔站在一旁,眼眶泛红,指尖悬在明几许后背的伤口上方,颤抖着,始终不敢触碰。

    雁萧关咬牙,转头对夜明苔喊道:“快走,船撑不住了。”

    话音刚落,头顶传来接连不断的断裂声,数根燃烧着的横梁接二连三地坠落。他侧身闪避,脚下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来不及等夜明苔反应,他半扶半抱着明几许往外冲去。

    夜明苔一抹眼泪,提起裙摆紧随其后,三人几乎是踩着火焰边缘冲上甲板。

    此时的甲板早已被烧去大半,船舱因海水不断倒灌,船身已往一侧倾斜,在浪涛中摇摇欲坠。

    李横看见三人身影出现,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可还不等他松口气,一阵火光炸裂,船身猛地晃动起来。

    火焰将三人的身影映得扭曲变形,夜明苔踉跄着扶住船舷,却不想船舷早已被烧得松动,整个人险些栽进海里。

    千钧一发之际,明几许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人拉回身边。

    还未等心跳平复,雁萧关已扯着两人冲向船边。

    可当他们试图登上李横所在的船只时,却发现两船的距离早已拉开。

    耳边传来船工焦急的大喊:“船快沉了,到时漩涡会把我们的船也拖下去。”

    时间紧迫,两船之间的距离眼看着在海水震荡下越拉越远,想要跨越谈何容易?更何况明几许重伤在身,连站稳都十分勉强。

    雁萧关与夜明苔对视一眼,立刻决定先将明几许送过去。

    不料明几许却目光坚定地看向雁萧关:“先送明苔。”

    他神情淡然,夜明苔刚要开口反驳,却被雁萧关拦住。

    雁萧关读懂了明几许眼中的坚持,不敢多做耽搁,立刻扎稳马步,双手合拢成托举之势:“踩上来。”

    满心的急切与担忧几乎要溢出眼眶,纵使夜明苔满心不愿,可看着明几许苍白却不容置疑的面容,她咬了咬牙,终于将脚踩上雁萧关掌心。

    雁萧关大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往对面船上送去,李横和船工们见状,纷纷伸手接应,终于将夜明苔拉上了甲板。

    船身越发倾斜,四周烈焰噼啪作响,甲板在热浪中摇摇欲坠。

    灼热气浪扑面而来,烧得雁萧关满头大汗,面上与脖颈一片红热,可他浑然不顾,转身看向明几许时,眼中不见半分慌乱,反而沉淀着惊人的冷静:“你信不信我?”

    “自是信的。”明几许轻声笑道。

    雁萧关迅速估算两船间的距离,随即在明几许面前蹲下:“趴上来。”

    当明几许靠上他后背的瞬间,雁萧关双手紧紧环住对方大腿,那力道仿佛在抓着世间最珍贵、绝不能失去的珍宝。

    这一刻,明几许忽然觉得,自记忆起便存在于心脏的那处总刮着漫天冰雪的破洞,此刻正被什么东西悄然填满。

    而他也真的有点累了,想要在眼前坚实的肩头上歇一歇。

    他靠了上去。

    雁萧关将人抱紧后,往后连退几步,望向对面船只,眼中燃起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腿间肌肉瞬间绷紧,猛地往前跨出三步,一脚重重踩在尚未焚毁的船舷上,借力腾空而起。

    两人的身影在日光与冲天火光的映照下,宛如一幅惊心动魄的剪影,背悬烈日,脚踩火焰,雁萧关展开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宛如振翅欲飞的孤鹰。

    背后的明几许阖目倚靠着他,苍白的面容在火光中泛着微光,凌乱的发丝随风翻飞,与雁萧关交缠在一起。

    两人在空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两道身影融在一处,决绝而充满希望。

    夜明苔两人抬头看着他们,眼中满是欣喜。

    他们能判断出,以雁萧关的冲势,两人是能安好的落在甲板上。

    明几许只觉自己仿若乘风而起,很快身体呈下坠之势,可有人始终紧紧的托着他——

    作者有话说:为什么这么短小?因为我又又又加班了[托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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