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萧关稳稳落在甲板上, 动作坚定而利落,没有丝毫失误,两人都平安无事。
随即, 他大步向前, 背着明几许径直往船舱走去。
事情发生得太过仓促,跟上来的船上除了船工和雁萧关和李横两人, 陆从南都没来得及跟上,更别提找大夫了。
且那座荒岛上,又哪里能寻到医术之人?
将明几许轻轻放在床上,雁萧关利落地解开他身上脏污破损的衣衫, 触及对方肩上黑红一片的伤口时, 雁萧关眼眶微微泛红。
他甚至没来得及注意明几许白皙胸膛上的几处暗红,便急忙转身在船舱里翻找药物。
夜明苔见状,递过一个药瓶。
雁萧关看了她一眼, 匆忙接过,迅速上前将药敷在伤口上。
他全神贯注地忙着处理伤口, 并未注意到随着他动作靠近的夜明苔。
夜明苔面色连连变换, 眼神始终凝在明几许的胸膛上。
不过雁萧关本就从未想过隐瞒什么。
一番忙乱后,终于将明几许身上的伤口包扎妥当, 他这才半跪在床边, 目光落在明几许狼狈无比的面容上。
或许是火焰灼烧的伤口太过疼痛,明几许的眉间微微皱起, 显出几分隐忍的脆弱。
雁萧关伸手轻轻碰了碰那蹙起的眉心,没有将那抹褶皱揉开,他旋即俯身,在他眉心落下一个温柔缱绻的吻。
用了药,又过了两日, 整个船舱内药香弥漫,其间还夹杂着丝丝血腥味。
守了近两日的雁萧关半靠在床边,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明几许伸放在被褥外的手指。
烛火突然跳动了一下,手下也传来轻微的动静,他猛地抬头,正对上那双终于睁开的双眼。
明几许的瞳孔还带着一丝涣散,却在看清雁萧关的瞬间,眼尾缓缓弯起:“你……怎么像只守夜的老鸦?”
整个人看着莫名让人觉着黑漆漆的,双眼虽炯炯有神,眼下却坠着一块乌黑。
沙哑的嗓音惊得雁萧关回过神来,他顾不得细究对方话语,连忙伸手探上明几许的额头。
触感不再灼人,他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人是真的醒过来了。
收回手时,他才惊觉自己的手都在发颤,数日下来,他的心比海面的波涛更跌宕起伏。
从未近过女色的自己,竟会与一个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关键是自己不仅心甘情愿,甚至觉得酣畅淋漓。
这也便罢了,寻常话本里,互诉钟情的一对有情人在有了肌肤之亲后,第二日总会有些缱绻温情。
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人经历生死,又在自己眼前气息微弱地躺了整整两日。
生平头一遭,心里闷着股说不出的情绪,此刻与明几许对视,雁萧关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
视线落在对方干裂起皮的嘴唇上,他赶忙转身倒了盏温水,小心翼翼地扶起明几许,生怕动作稍重就触痛伤口。
明几许就着他的手喝了口水,忽然低笑出声:“我的殿下,今日怎表现的这般笨拙?”
雁萧关垂眸,躲开那抹兴味的眼神,他浑然不觉,耳尖早已在明几许的注视下泛起红晕。
从前冷静自持的模样荡然无存,满心只剩对明几许伤势的担忧,和心底翻涌的情愫搅得心慌意乱。
正思绪翻涌间,明几许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那力道很轻,却让雁萧关瞬间回神:“我没事了。”
明几许语气轻柔,甚至还挑眉打趣道:“别皱着眉,怪吓人的。”
雁萧关终于忍不住,伸手按了按他的眉心,声音发闷:“以后别这样了。”
话一出口,他才惊觉自己语气里带着近乎恳求的意味。
这次明几许没有再打趣,只是露出一抹安抚的笑,他的唇色比往日淡了许多,这般笑意显得安静又无害,甚至带着几分诚恳。
可吐出的话语却依旧带着熟悉的狡黠:“我尽量。”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我去将药温来。”
随即端起案几上凉透的药碗,转身出了门。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明几许垂下眼睫,嘴角的笑意更深。
不过转眼,舱门外便传来脚步声,刚合上的舱门又被轻轻推开。
夜明苔抱着陶罐走进来,罐中是刚熬好的热粥,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
将陶罐搁在案上后,她转身看向明几许,目光扫过对方肩上渗血的伤处,忽然轻笑出声:“真不像你。”
明几许撑着床头侧身,动作牵动伤口,闷哼一声,苍白的面上却笑意不减:“不像我?那我该是什么样?”
“冷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夜明苔拿起陶碗舀出热粥,握着勺子一下下搅动,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就像为了救族人,能毫不犹豫将更多人送到买韩翼手中。”
“甚至能将自己作为计划的一环。”夜明苔的眼神若有所指地落在明几许胸口。
为了不妨碍伤口愈合,雁萧关并未给明几许穿上中衣,此刻那片肌肤正大喇喇暴露在人前。胸口的红印虽已淡去许多,却仍能看出痕迹的由来。
明几许微挑眉毛,笑而不语。
夜明苔恍若未觉他的神色,语气难掩复杂:“可我没想到,你最后会返回船舱救我。”
她重复着,目光紧锁对方:“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明几许倚着床头轻笑:“这些年你到底也不是完全不懂我。”
他轻哼一声:“我确实不是那样‘舍己为人’的人。”
夜明苔猛地抬眼与他对视,声音紧绷:“那你为何要这么做?”
“你说你日后会回蔄山?”
闻言,夜明苔神情戒备:“没错。”
明几许笑意更深:“这就是我的目的。”
他顿了顿,在夜明苔骤然紧绷的眼神中继续道:“你回去后定会找亚里坤报复,届时南兀族必乱。”
南兀族身为蛮族武艺最强的一脉,族长亚里坤却与买韩翼勾结,在夷族中一手遮天。
若不是阳巫族还有明几许这个蛮族圣子,阳巫族怕是早已被亚里坤吃的骨头都不剩。
他眼中闪过一抹狠厉,毫不避让地与夜明苔对视,目光坦荡。
正如他所料,他的未尽之言,夜明苔已然心领神会。
夜明苔面色微沉,却并未动怒,反而轻笑出声:“你是觉得等南兀族乱起,其他五族便可休养生息?你可真是圣子啊,这般为夷族筹谋。”
明几许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是啊,到那时,阿托娅便能趁乱笼络人心,重归蛮族圣女之位,重振阳巫族的荣耀。”
听见他口中说出的汉人常称呼他们夷族的“蛮族”这个带着嘲弄的词,夜明苔并不在意,只眼中浮起狐疑:“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夷族向来只有一位圣女,阿托娅恢复身份,你这个圣子又该何去何从?”
“你不会以为我要在蛮族困一辈子吧?”明几许眼中满是嘲讽,“如今我已救出深陷矿岛的族民,完成了阿托娅让我降生的目的。”
他冷笑一声,语气转淡:“虽然阿托娅这个母亲并不称职,好歹给了我这副身躯,我做不到像哪吒般割肉还母,她也不配,但做完这件事,我与她便算是两不相欠。”
说到此处,他面色愈发冷漠:“我从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从一开始我就说过,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夜明苔定定看了他许久,神色并未动怒,反觉的这般模样,才更像她所熟知的明几许。
也或许是即便明几许将话说得如此直白,她仍觉得对方舍命相救的举动里,多少藏着几分真心。
就像儿时找明几许玩耍,起初不过是闲时逗弄,可后来被父亲送去元州,日日忍着恶心与买韩翼周旋时,这位兄长的出现,终究为暗无天日的日子添了几分慰藉。
那时与明几许相处,即便笑容里藏着假意,也不自觉掺进了几分真心,绝非全是逢场作戏。
想到此处,她眼神微微闪烁,不再纠结先前的话题,转而开口:“既如此,想必你也清楚,待我将父亲推下南兀族族长之位,定会与阿托娅争夺夷族的话语权。”
明几许眉眼弯起,显然早有预料。
夜明苔见状哼笑一声:“看来你乐见其成。”
“放心,我绝不会插手。”明几许笑意更深。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敲响。
雁萧关面无表情地端着药碗站在门口,目光扫过二人:“你们俩说完了吗?”
夜明苔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随后后退一步:“说完了,殿下请便。”
明几许将视线从夜明苔身上移开,落在雁萧关身上的瞬间,眉眼顷刻鲜活起来,笑意宛然。
雁萧关走近床边,将药碗递过去,语气带着几分冷意:“全部喝完。”
明几许盯着他,眼睫轻颤,故意抬起右手,却突然面色一变,痛呼出声:“嘶……”
那模样像是伤口骤然发作,疼得难忍。
雁萧关明知他在装模作样,却还是忍不住上当,连忙坐在床边,按住他不安分的手,冷着脸一勺一勺将药喂进他嘴里。
不过片刻,一碗药便见了底。
夜明苔站在一旁,只觉牙疼,隔着老远,她都能闻到药汁酸涩刺鼻的苦味,可明几许喝得却像琼浆玉露般惬意。
她这才恍然惊觉,自己终究还是不够了解明几许。
原来这场局,并非是以自身为饵,借雁萧关之手对付买韩翼,而是借着买韩翼之事,将雁萧关一步步引入精心布置的陷阱。
如今看来,他的猎物早已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想到这儿,夜明苔忍不住轻啧一声。
那边厢,沉浸在二人世界里的明几许与雁萧关,压根没注意到她的反应。
直到明几许抬眼瞥见她,挑眉道:“你怎么还没走?”
夜明苔翻了个白眼,不再维持平日里艳丽魅惑的模样,冷哼一声,甩袖转身离去。
将药碗推至一边,待明几许再移回视线时,便撞进雁萧关肃然的目光里。
他不自觉正了正神色,既无嘲讽也无逗弄,甚至敛去了惯常的不屑,安静仰头望着雁萧关的模样,竟显出几分难得的乖巧。
雁萧关心底暗叹:“乖巧?”
他从未想过会用这个词形容眼前人,可此刻看着明几许低垂的眉眼,竟觉得无比贴切。
天都那群子弟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今日倒是应在了自己身上。
他将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才沉声道:“你伤还没好,就别再费神算计那些事了,若有需要,大可寻我。”
明几许闻言,伸手勾住他的衣摆,轻轻一拉,将人拽近。
乖巧不过是表象,眼底狡黠的光藏也藏不住:“可我该以什么身份寻你帮忙呢?”
王妃!
雁萧关猛地一怔,脑海中突然蹦出个词。
意识到自己竟冒出这般念头,他惊得呛咳出声。
在明几许愈发直白催促的目光下,喉结重重滚动,终于硬着头皮吐出那两个字:“王妃。”——
作者有话说:这周末太忙了,补不了更新,只能下周末补上欠的更新[托腮],不过尽量每周更 20000+
第172章
话音落下, 舱内忽然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明几许眼中笑意瞬间漫出来,却又故作无辜歪头:“殿下这话,可别是诓我?”
雁萧关沉着脸, 浑身紧绷得像是即将奔赴战场, 眼神坚定而郑重:“本王说到做到。”
那副严肃的模样,倒叫明几许愣了一瞬, 随即便低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调笑,又裹着蜜一般。
“原来厉王殿下也会说情话。”明几许仰起脸,目光直直撞进雁萧关眼底, 苍白的脸上因笑意泛起淡淡红晕, “可我听闻,汉人成婚是要行三书六聘、八抬大轿之礼的。”
雁萧关耳尖红得几乎要滴血,却仍是强撑着镇定, 握住手边蠢蠢欲动想要作乱的手,声音虽闷, 却字字清晰:“三书六聘, 我会备全。”
他顿了顿:“至于八抬大轿……待你伤好,本王亲自抬你过王府大门。”
这话太过直白炽热, 饶是向来能言善辩的明几许, 也一时语塞。
两人四目相对,舱内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滚烫。
良久, 明几许偏过头去,轻咳一声,声音不自觉放软:“殿下可别反悔。”
“绝不。”雁萧关答得干脆,伸手将人轻轻搂进怀里,动作小心翼翼, 生怕碰疼了他身上的伤口。
单看雁萧关的面相,似乎并非细心妥帖之人,可他能将陆从南、陆灵珑等人拉扯长大,还能哄得深宫里的黛贵妃满心欢喜,足见心思细腻。
往昔他对儿女情事毫不上心,不过是未遇倾心之人,如今在明几许面前,纵使平日雷厉风行、杀伐果断,此刻也化作绕指柔。
毕竟这是他生平头一回动情,还动了成婚的念头,事事自然都要周全妥帖。
只是身在船上,实在无法筹备三书六聘。
如此,每日熬药、擦身这些琐事,雁萧关却都亲力亲为。
又过了一夜,明几许醒来时,却见雁萧关手中握着一卷不知从哪得来的红纸,眉头微蹙,似在思索什么。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明几许靠在床头,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慵懒。
雁萧关听到声音转过头,紧绷的神情瞬间柔和下来,随即将手中的纸递过去:“在写婚书。”
见明几许挑眉,他又解释道,“虽不能立刻行礼,但婚书得先定下。”
这般做法,已算是胡来,本该先成婚再行亲密之事,他却因种种缘由颠倒顺序,因此握着婚书的动作格外郑重。
明几许接过纸卷展开,字迹虽称不上惊艳,却也算工整。
内容没有过多华丽辞藻,却字字恳切,从相识相知到许下余生,寥寥数语便将雁萧关的心意展露无遗。
明几许指尖抚过婚书上“死生契阔”四字,忽地轻笑出声:“没想到殿下写起婚书,比与人对阵还认真。”
雁萧关在床边坐下,侧眼仔细打量着他肩头的伤处。
“行军打仗靠谋略,”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放柔,“可对你……得靠真心。”
话音落下,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缱绻的情意,此刻的他,双眼仍带锋芒,只是再不若往日那般凶厉。
说完,雁萧关自己都有些不自在,可他素来不喜拐弯抹角,更厌恶遮遮掩掩,既已明了心迹,许多在往日的他看来,一辈子都绝不会做的举动,此刻不过是情之所至罢了。
明几许瞧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念在他一腔真心,便没多打趣自昨夜起,始终未褪色的泛红耳郭。
他将婚书仔细收好,目光灼灼地望着雁萧关道:“既如此,我的聘礼也不能少。”
“聘礼?”雁萧关一愣。
明几许挑眉轻笑:“嫁妆也成。”
雁萧关眼神微晃:“没有嫁妆也无碍,人能跟我回赢州就行。”
“可我已为殿下准备好了一份大礼,就等着殿下前去验收呢。”明几许微眯起狭长的眼尾。
雁萧关一愣:“什么大礼?”
明几许眼中情意未散,却又染上一抹锋芒:“元州是交南最大的州府,不只有最繁华的通商港口,人口、土地、税收都远非交南其他州府能比。”
明几许指尖轻点床沿,眼中笑意渐深:“如今元州刺史已死,如今州府里各方势力还未得到消息,殿下以为,这是不是天赐良机?”
雁萧关神色一凛,瞬间明白了话中深意。
若能将元州收入囊中,自身势力便能迅速壮大,日后他在交南行事也可更加从容。
只是,他的目光扫过明几许肩头的伤口:“你伤势未愈,此事不急。”
“等不得。”明几许摇摇头,展颜一笑,“殿下也不必着急,待我们回到元州之时,若是不出意外,元州怕已成为殿下掌中物。”
他顿了顿,浑然不觉自己所说的话有什么大不了:“殿下还是多想想如何向天都皇帝陈情,严明其中缘故,也好名正言顺成为元州之主。”
雁萧关呆立原地,望着明几许云淡风轻的神色,一时语塞。
拿下一个州府,无论对天下何人而言,都应是千难万险的大事,可从明几许口中说出,却仿佛探囊取物般轻松。
不过瞧他神态全然不似作假,雁萧关望着明几许眉角眼梢间流露出的从容,心底翻涌着疑惑与惊叹,眼前这人究竟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做了哪些筹谋,才这般胸有成竹?
越是靠近,越能察觉到他深不可测的心思,而自己不止不多做防备,竟甘愿沉溺其中。
察觉到他心中震动,明几许侧身靠近,指尖轻轻勾住雁萧关的衣袖:“讨厌我算计诸多?”
雁萧关下意识摇头。
见状,明几许轻笑出声:“婚书我已收了,你可不许反悔。”
他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雁萧关耳畔,声音里带着几分威胁:“若是你敢始乱终弃,殿下见识过我的用毒本事,到时候,你这处,可就再别想着能使在别人身上了。”
感受着他的动作,雁萧关生怕他碰疼伤口,本能地伸手托住他的后背,两人瞬间贴得极近,而明几许落在他下身某处的手指,更让雁萧关面色充血。
他向来不受人威胁,可望着眼前人眼中闪烁的狡黠光芒,心中震撼未消,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反手握住明几许的手腕,沉声道:“我既敢写下婚书,便从未想过反悔。倒是你……”
他微微俯身,与明几许平视,眼中满是不容置疑的认真:“莫要再瞒着我冒险。”
“不用我冒险,这次若能拿下元州,殿下才是功不可没。”明几许漫不经心地说着,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一场无关紧要的棋局。
雁萧关满脸困惑。
见他不明所以,明几许提醒道:“那夜在宣州你我二人商议时,殿下不是借了我三千兵马吗?”
雁萧关恍然点头,随即脸色骤变,猛地看向明几许。
明几许微笑不语,唯有眼中藏着几分冷厉。
此时的元州一派紧张肃穆。
那日,绮华从明几许手中接过纸条,当夜便依言从贴身护卫的神武军中挑出两名精锐,命其快马加鞭赶往赢州送信。
见信上盖着厉王印信,游骥不敢耽搁,即刻点齐三千神武军,连夜启程。他们先奔赴宣州,而后换乘船只,马不停蹄驶向元州。
待他们抵达时,元州城内早已乱作一团。
就在游骥准备部署入城时,一队身着海盗服饰的人突然现身。
为首的汉子掏出明几许的刺史印,朗声道:“刺史大人有令,命我等全力协助厉王手下拿下元州。”
游骥虽不明白雁萧关为何下令夺下元州,可摆在眼前的这块肥肉,他绝不可能拱手让人。稍一合计,他当即率军杀了进去。
夜明苔这些年在元州可不是白待的,她绝非深闺妇人,自到元州不久,便开始谋划脱身报仇。
起初有买韩翼的人严密监视,她做不得什么,可随着她越发受买韩翼信重,她在元州的权势几乎一人之下。
手中掌握的资源越多,她周旋的手段便越广,渐渐地,买韩翼的心腹都有数人倒向夜明苔。
这些人里,有的是买韩翼安排在暗中处理隐秘生意的眼线,有的则是元州守备军中的将领。
在同明几许搭上线之后,她更能放开手脚,借着与城中豪族家眷交往,暗自激起各方矛盾,给东家透露西家私藏军械的消息,又在西家暗示南家勾结海盗。
表面撮合守备军统领与买韩翼的心腹联姻,实则将两人走私盐铁的证据分别透露给对方。
各方势力本就暗流涌动,经夜明苔这般添油加醋,大多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敌。
往日有买韩翼坐镇城中镇压,倒也相安无事。
可买韩翼一走,夜明苔只需让留在城中的人稍加挑拨,局势便从明争暗斗演变成刀剑相向。
而在离开元州前,明几许还故意让夜明苔将一批假的军饷调拨文书泄露出去,守备军内部也为瓜分钱财起了内讧。
游骥带领神武军抵达时,各方势力早已在自相残杀中耗尽了元气,待游骥率军杀入城内,他们几乎毫无反抗之力。
又过了些时日,天空万里无云,数十艘船只如巨龟般在平静的海面上缓缓前行。
海上日头正烈,船工们不得不三五不时地交班,躲到阴凉处稍作歇息。在船队之中的一艘船甲板上,却有数百个汉子直挺挺地站在烈日下,汗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他们却连擦汗的动作都不敢做。
不时有汗水顺着睫毛流进眼睛,蛰得生疼,陆从南忍不住眨了眨眼,再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雁萧关比煤石还黑的神色。
雁萧关环视所有人:“让你们救了人便走,你们倒是胆大,竟敢停在岛边,耽搁数日才追上来。”
大柱面色涨红,高声禀道:“殿下,那些铁矿石和兵器,都是岛上的矿工和铁匠千辛万苦挖出来、锻造出来的,其中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在雁萧关的视线下,大柱的声音越来越低:“就这么扔在岛上不顾,多浪费啊。”
大柱很小便随家人逃荒,深知一粥一饭来之不易,要他眼睁睁看着那么多物资损毁,绝无可能。
岛上硝烟未尽、余火未熄时,他便吆喝着神武军冲回岛上。几日来,他们顶着灼人的热浪,将岛上所有铁矿石和兵器尽数搬上船。
瞧见被炸药炸得残缺的铁器,他心疼得直皱眉,全部一件不落地带上船,想着回赢州后找铁匠修补,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话音落下,甲板上一片寂静。
热风卷起众人汗湿的衣襟,咸涩的气息里混着硝烟味,雁萧关盯着大柱黝黑发亮的面庞,其上还留着几处被火燎过的痕迹。
第173章
雁萧关许久没说话, 众人心中正七上八下之时,却见他嘴角扬起一抹笑意:“看在你们此次无人受伤,还将矿岛上的人尽数安全带回的份上, 记你们一功。”
众人闻言大喜, 齐声应道:“是!”
见雁萧关并未动怒,陆从南立刻颠颠地跑到他面前, 与大柱你一言我一语,兴奋地禀报起来。
“殿下,此次从岛上搜罗的铁矿石足足有近七千石,还有数千把精铁锻造的兵器。”
七千石, 也就是近四十万斤, 简直是一个堪称巨大的数量。
陆从南掰着手指,越说越激动:“若是带回赢州,军中铁甲、箭矢等军备便再也不缺了。”
大柱也笑着补充:“别说咱们不到六千兄弟, 就算再来六千人,这些军备也够轮换。”
两人眼中满是得意。
雁萧关听着汇报, 目光扫过不远处数艘大船上堆积如山的物资, 正因这些重物,船队速度慢了许多, 十日航程竟抵不上往日一日。
但有了这些意外之财, 赢州军备确实能大大增强。
想到这儿,他不禁想起明几许说要送他的“嫁妆”元州。地盘扩大, 现有兵力似乎不足,而这些军备正好能作为扩军底气。
他心中有了决断,等回赢州后,得与众人商讨一番,再拟定扩军规程。
冷不丁想到明几许, 雁萧关的思绪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
他远眺着前方波光粼粼的海面,心里头泛起从未有过的担忧与忐忑。
明几许此刻并不在这艘船上。
他本就是医术高超的大夫,醒来后用船上药材自配药剂,内服外敷,寻常人要躺半个月的伤势,他五六日便好得七七八八。
连日来船队行程缓慢,只因每艘船上都装满了铁矿石,兵器更是堆积如山,众人舍不得丢弃这些物资,只能放慢速度。
可他们离开宣州已有月余,绮华带着银钱物资留守在那儿,也不知如今是何境况,更别提赢州局势更是无从知晓,另外再算上明几许提及的元州之事,种种事情沉压在心,雁萧关急得心头直冒火,面上却强装镇定。
这份焦虑到底瞒不过明几许,他刚能下床,便唤来李横和夜明苔。
这两人皆是闲不住的性子,跟乌龟似的在海上前行,早憋的受不了了,当即便跟着明几许带人朝着某个方向去了。
还是趁雁萧关离船查看其他船只情况时,悄悄离开的。
待雁萧关察觉动静,只看见船尾那人遥遥挥手,面上云淡风轻,语气里还裹着笑意:“等我给你带几艘船回来。”
在这茫茫海面能去哪里弄船?雁萧关望着明几许消失的方向,心悬到了嗓子眼。这海域常有海盗盘踞,他哪能不担心?可船队被物资拖累得寸步难行,追也追不上。
三日后的黄昏,海面上终于有了动静。
此时,陆从南正握着刀与雁萧关对练。
这几日雁萧关心情似乎极差,一见他提刀,神武军们连忙抓着身边的人对练,唯有陆从南离得近,逃不开。
雁萧关刀刀凌厉至极,陆从南应对得捉襟见肘。
旁边神武军的兄弟们都在围观,他不想被嘲笑,只能强撑着闪避,只盼雁萧关何时能心情好转、高抬贵手。
不过瞧着雁萧关面目凝霜的模样,陆从南觉得自己怕是等不到被放过的时候,今日定会被打得落花流水。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惩罚他行事冒进,当时为了杀死买韩翼,陆从南在明几许乘坐的那艘船上也安置了炸药。
可他不是达成目的了吗?买韩翼早已死的透了,怎么反不高兴了?难道是因为他让船队损失了三艘船?
陆从南怎么也想不通,好不容易抽空抹去眼上的汗渍,视线刚清晰,再看向雁萧关时,便瞧见通红的日头下,十几个黑影渐渐放大。
他一愣,手上动作慢了半拍,雁萧关的长刀几乎擦着他的肩头掠过。
不等雁萧关斥责,陆从南便指着远处喊道:“有船来了!”
雁萧关一怔,当即提着刀冲向甲板,只见西北方向驶来一队船。
等到船队渐近,为首大船上的人影愈发清晰。
明几许正站在桅杆下,手里把玩着一面残破的海盗旗。他身后跟着足足十三艘大船,甲板上还捆着不少缴获的兵器。
“殿下,”明几许扬手抛来一物,直朝雁萧关面门飞去,“路过海盗岛时顺手借了船,还捎带把岛上的海盗全清剿了,凑了些嫁妆。”
他身后,李横正指挥人将海盗船上的贵重物资往主船上搬运,夜明苔则站在不远处,抱臂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听见“嫁妆”二字,嘴角狠狠抽了抽。
雁萧关接住险些砸中面门的物件,触手温凉、晶莹玉润。拿到眼前一看,饶是在天都见惯珍宝,他也忍不住怔愣了一瞬。
陆从南顾不上浑身酸软,凑上前惊叹:“好大的珍珠。”
说着便伸手要拿,却被雁萧关瞥了一眼,不等他手过来,直接将东西攥进掌心,揣进怀里。
待两船靠近,雁萧关几步跳上明几许的船,目光扫视着他周身:“海盗岛的头子,家财比大州豪族都不差,你倒好,连人家老巢都端了。”
明几许挑眉一笑,见他满脸关切,故意慢悠悠张开双臂转了一圈。
夜明苔在一旁看得直牙酸:“厉王殿下放心,他一根头发都没少。”
明几许却不理会她的酸言酸语,只笑道:“不端了海盗老巢,哪来船给你运铁?再说……”
他忽然贴近,温热气息拂过耳畔:“我答应要送你元州当嫁妆,总得先把海上的路扫平了。”
话落,他侧头,见雁萧关面色沉稳,连惯会泛红的耳郭都未有变化,不由的有些失望,退后半步继续说道:“待此行归去,交南六州之中,赢州、元州尽归殿下手中,夷州在我掌控之下,亦全听殿下号令。
“交南辖下,六州已占其三。”明几许语气淡淡。
“往后,殿下自可在交南大展拳脚,只是殿下断不肯偏安一隅,日后海上运输至关重要,不把这些海盗肃清,难免多生波折。”他抬手指了指甲板上捆着的兵器,“这些海盗盘踞多年,我顺手清剿,既得了船只物资,也算为殿下拔掉几颗钉子。”
说着,明几许调侃地盯着雁萧关胸膛,似乎能看穿他怀里藏着的珍珠,“况且,嫁妆自然要丰厚些,才配得上厉王殿下,不是?”
陆从南和大柱早已凑了过来,此时早已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们并未留意明几许话中的“嫁妆”一词,满心满眼都是“六州已占其三”。
待反应过来,两人当即倒抽一口气。
大柱更是兴奋异常,只觉自己跟对了主子,顾不得同袍情谊,一把将身旁的陆从南推开,凑近雁萧关高声道:“禀殿下,不止三州,还有宣州。”
雁萧关久久凝视着明几许张扬的眉眼,听闻这话才回过神来:“什么宣州?”
大柱这才想起,他似乎还没同雁萧关提起,他们从天都带来圣旨一事。
黛谐贤一出矿岛便病倒了,连日来病歪歪地躺在船舱里。
许是在海上被海盗抓获、押送到矿岛受尽折磨,原本不晕船的他,如今晕得翻江倒海,恨不得把苦胆都吐出来,哪还有机会向雁萧关提起此事?
直到一行人匆匆涌入船舱,追问圣旨下落,黛谐贤才猛然惊醒,一拍脑袋,哆嗦着从贴身衣襟里掏出那份小心保管的圣旨,颤巍巍递给雁萧关。
展开圣旨的刹那,明黄绸缎上的墨迹映入眼帘,字里行间皆是弘庆帝对他的疼爱。
看着圣旨上遒劲的字迹,雁萧关仿佛能透过每一笔一划,感受到洪庆帝下旨时心中的骄傲与满腔期许。
“父皇……”雁萧关喉间发紧,攥着圣旨的手微微颤抖。
一旁的明几许瞥见他眼底翻涌的情绪,难得收敛了玩笑神色,默默立在他身后。
陆从南和大柱等人凑上前,目光落在“钦命厉王统辖宣州”的字句上,忍不住再次倒抽一口冷气。
如此一来,交南六州之中,已有四州落入雁萧关掌中。
而雁萧关才来交南多久?不过一年出头。
短短时间,偌大的交南之地,除了毗邻陇西的吉州和毗邻中江的蒲州外,近乎十之七八的领地都已归入雁萧关麾下。
更惊人的是,这其中还囊括了暗藏重重危机,却也蕴藏无数奇珍异宝的十万大山。
十万大山地理位置特殊,位于交南腹地,横跨赢州和宜州,除此之外,唯有元州和浦州的边缘与大山零星接壤,且都只是外围地带。
山里奇珍,也几乎只有赢州和夷州的百姓才能从山里获得,而这也是赢州和夷州位于交南最偏远之地,却仍让许多势力觊觎的原因之一。
想到十万大山的可不止一人。
大柱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忍不住搓着手道:“殿下,我可曾听闻,十万大山里不仅有能令人起死回生的千年参这等神药,传说还有金矿,若是能派人深入其中……”
说到此,他激动得脸庞发红。
雁萧关将圣旨收好,闻言忍不住瞥了明几许一眼,见他面色平静,仿佛十万大山之事与他毫无关联。
转头看向大柱,雁萧关沉声道:“传闻也能当真?千年参,别说没人见过,就算真有,岂是能轻易得到的?且十万大山里瘴气弥漫、猛兽横行,连当地人都不敢随意深入,你有几条命可供你擅闯入内?”
闻言,大柱当即收敛了心思。
未成想明几许却开了口:“殿下是当我不存在吗?我虽不才,护着几百人进山却是没问题的。”
在场诸人皆知明几许夷族圣子的身份,听闻这话,不免面面相觑。
大柱这时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方才在明几许面前大谈十万大山的行径有多不妥,而雁萧关阻止他时,未尝没有顾虑到明几许的身份。
可谁也没想到,明几许竟是这个态度,一时间众人都没了言语。
明几许挑眉:“怎么,不信我?”
“自然信。”话落,雁萧关正要上前,却听哐当一声,船舱门被人拍开,撞上舱壁,转瞬剧烈晃动起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舱外立着数个高大身影,正是从矿岛内救出的南巫族汉子们。
而为首的,正是那位在矿岛溶洞内同雁萧关交谈的残肢汉子,亦是造出炸药的人,他此时面色极不好看,一双阴沉的眼正直勾勾的盯着明几许。
第174章
甲板上, 海风呼啸,两方人对峙而立。
为首的残肢汉子名搭哈,是矿岛上南巫族汉子的领头人, 无论是挖矿、炼铁还是锻刀, 技艺皆是顶尖。
没人知道他如何造出炸药,只晓得他性子如炸药般一点就着, 方才在黛谐贤的船舱里他险些动手,被带到甲板后更是按捺不住:“圣子,十万大山是我们夷族的地盘,是子民安身立命的命脉, 你怎敢带外人进去?就不怕触怒山神降下天罚?”
明几许倚着桅杆岿然不动, 指尖慢条斯理地摩挲着下巴。
听到质问,他唇角勾起散漫笑意,漆黑的眸子在暮色中泛起冷光:“搭哈, 你在矿岛上熬了这么多年,连夷族的规矩都忘了?”
搭哈脸色瞬间阴沉:“什么规矩?你……”
话音未落, 一道银芒破空而来, 明几许惯用的短刃“哐”地钉入他身前甲板,刃尾还在嗡嗡震颤。
“夷族之中, 圣女为尊。”明几许语气凉薄。
搭哈完好的手攥成拳, 指节泛白。
许是脱离了矿岛的桎梏,他竟比初见雁萧关时清醒许多, 只顿了顿,便梗着脖子斜睨明几许:“那是圣女……”
说到此,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语气愈发不屑:“可你只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圣子。”
“虽不知你使了什么手段让圣山的圣蛇认你为圣子, 可夷族圣女从来都由女子担任,至于你,还不够格让我听命于你。”搭哈扯起嘴角,露出森白牙齿。
一旁雁萧关眉微皱,不过想到方才出船舱室明几许给他递的眼神,便按捺住没有动作。
明几许微眯起眼,眸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寒光,心底冷笑一声。
他当然知搭哈与自己生母阿托娅的渊源。
当年,搭哈是南巫族最得力的勇士,与阿托娅自幼相伴,在阿托娅被选为圣女后,更是贴身护持。
二人郎才女貌,被视作天作之合,只等阿托娅年满二十岁,便能在山神的祝福下结为夫妇。
然而,战争彻底改写了一切。
明齐行率领明家军,在买韩翼派遣的士兵协助下,将夷族打得节节败退。
战后,阿托娅无奈落入明府后宅,而搭哈也自此淡出众人视野。
此前,明几许曾在蔄山见过独来独往的他,那时搭哈四肢完好,周身总萦绕着一股阴沉疯狂。
可在明几许成为圣子后,便再未见过他。
“你觉得我没资格?”明几许缓缓开口,声线在海风中清晰回荡,“那你心中谁才有资格?”
他语气平静,却暗藏锋芒,甲板上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搭哈怒目圆睁,死死盯着明几许,一字一顿道:“自然是夷族的光辉,阿托娅。”
说到此,他眼中闪过痛苦与不甘,可他看着明几许的眼神却充满挑衅。
本以为这番话会刺痛对方,没想到明几许却忽然扯出一抹笑,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点了点头:“战败后,她为保下族人,舍下尊严与敌人虚与委蛇,甚至牺牲自己孕育仇敌血脉,只为降低仇敌戒备。”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像是在说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再以仇敌之子为刀,亲手了结仇敌。”
弑父,从他口中说出来,显得极为云淡风轻。
“不止如此,还借着仇敌血脉的身份,与让夷族战败破落的罪魁祸首买韩翼搭上线,最后通过种种手段彻底复仇,不仅灭杀了买韩翼,还将你们从矿岛救出。”他的话意味深长,空无一物的两手合在一起,轻鼓了几下掌,“可谓是卧薪尝胆。”
说到此,明几许双手缓缓落下,笑意逐渐转为嘲讽:“不对,又何止是卧薪尝胆?简直是将自己的命和尊严都碾碎了,混着她与我这个复仇工具的血一并咽下去,只为等一个复仇的时机。”
最后,他平静道:“确如你所说,对于夷族,她居功至伟,当真是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圣女大人。”
搭哈虽觉得明几许语气古怪,却无法反驳那些话,只得咬牙点头:“既然如此,你若是识相,此番回去就该卸下圣子之位。让阿托娅复归圣女身份,唯有她能带领我们重归荣耀!”
他身后十数位南巫族汉子眼中虽有狐疑,但见明几许满脸漠不关心,甚至是轻蔑地看着他们,心中顿时生怒,纷纷上前一步,齐声高喊:“退位!退位!”
震天的喊声引得其他船上休养的矿工,还有矿岛女子、孩童走至甲板,纷纷投来目光。
几丈外,另一艘船的甲板上,夜明苔将对话一字不落听进耳中,望着群情激愤的南巫族汉子,冷冷嗤笑:“蠢货。”
她抬头看向明几许,眼中神色复杂难辨,她早知道明几许想脱离夷族,本以为对方脱身不易,没想到竟有人主动助攻。
她不禁暗自思忖,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算计?
自然不是巧合。
在黛谐贤舱中,众人皆因圣旨或喜或忧,唯有明几许毫不在意,窗外脚步声响起时,他立刻察觉,甚至精准猜到是搭哈等人。
如今事态发展,尽在他掌握之中,垂眸扫了一眼甲板上被海风卷起的碎木屑,明几许唇角勾起的弧度越发肆意。
他慢悠悠离开桅杆,靴底碾过船板发出“咯吱”声响,一步步走到搭哈面前。骨节分明的手探向甲板,将先前钉入的短刃拔出,刃身泛着冷光。
他举着短刃在眼前端详片刻,又漫不经心地甩去刀上木屑,随手将刀收入腰间。
“想让我退位?”他转过身,扔下一句“悉听尊便”。
轻慢的态度令搭哈怒火中烧,望着明几许的背影,搭哈眸底情绪翻涌,心中已然有了决断。他回过身,冲身后的南巫族汉子们沉声道:“我们走!”
另一边,明几许踱步到雁萧关身边,仿佛全然忘却了与搭哈剑拔弩张的对峙。
他一把拽过雁萧关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
雁萧关本还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此刻却满脸困惑。
见雁萧关僵着不动,明几许笑道:“你摸摸。”
“怎、怎么了?”雁萧关越发不解。
远处观望的大柱和陆从南见南巫族众人离去,也凑了过来。
见他二人动作,陆从南眨巴着眼睛调侃:“像是怀了身孕的夫人,让自家汉子摸肚子里的孩子一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雁萧关瞬间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怀、怀了?”
旁人或许不明所以,可雁萧关清楚得很,他们二人确实曾有过肌肤之亲,只是明几许明明是位男子,就算他医术再高超,也不能以男子之身孕育孩子吧?
看着雁萧关舌头都快被自己吞了的慌张模样,明几许笑弯了眼。
那笑容简单纯粹,竟让雁萧关彻底抛去了方才的不悦。
他暗自想着,无论如何,眼前这人都是自己决意要守护的,若明几许不再受夷族圣子身份的束缚,没了族人的拖累,日后定能常露出这般明媚的笑容。
可他未曾察觉,自己眼底藏不住的温柔与面上傻愣愣的模样,全被一旁的大柱和路从哪瞧了去。
两人先是一愣,随即笑得前俯后仰。
只是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傻,根本没觉出其中有异,陆从南抹去眼角笑出的眼泪,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指着两人打趣道:“殿下、明少主,您二位这含情脉脉的模样,不知情的还以为在说什么闺中密语呢。”
大柱也跟着凑趣,故意压低声音,“可不是嘛,我瞧着比外头小夫妻还腻歪些。”
话落,两人又笑作一团,海风卷着笑声掠过甲板,倒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吹散了个干净。
这话让雁萧关彻底回过神来,耳尖还泛着红。
明几许望着他眨了眨眼,眼底笑意流转:“觉出什么来了?”
雁萧关感受着掌下柔韧有力的肌肉,低声道:“太瘦了,可以多长些肉。”
明几许若有所思地挑眉:“有肉了摸着舒坦些?”
雁萧关眼神不自觉飘忽,最终轻轻颔首。
下一秒,明几许已一把攥住他手腕,语调轻快:“那正该多吃些,我都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话音落下,两人前后位置瞬间调换。
雁萧关反扣住明几许的手,拖着他就往船上小厨房走:“你出去了一整日,难道一日都没吃东西?”
明几许慢悠悠跟在身后,懒洋洋道:“这些时日嘴被殿下养刁了,外面的东西我可吃不下去。”
说起来,雁萧关年至二十,好不容易才动了凡心,虽说不至于是老房子着火,却也相差无几。
自明了心意后,他恨不得将那人时时刻刻放在眼前,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那张冷厉的面皮之下,对亲近之人的心意,在天下男子中也排得上前列。
前些日子,明几许被火烧,又横梁砸中,还遭买韩翼长刀所伤,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模样,让雁萧关始终放心不下。
他每日亲自熬药、喂药,还嫌船上糙汉子们照顾不周,索性搜罗船上食材,将明几许的饮食也一并包揽。
虽说他的手艺比不上天都御厨,可端上来的家常小菜,光是瞧着色泽,便让人忍不住吞咽口水。
大梁朝烹饪手段单一,不过煮、蒸、炖几样,雁萧关却能在船上材料匮乏的情况下,将饭菜做得色香味俱全。
就连夜明苔都忍不住对明几许生出几分嫉妒,倒不是因为旁的,单单眼馋那些可口吃食。
每次夜明苔想蹭饭,都被明几许毫不客气地瞪走,这么些日子,她愣是一口雁萧关的手艺都没尝着。
此刻远远听见两人说话声,夜明苔冷哼一声,抬脚便要离开,她不信偌大船队里,寻不出第二个会做饭的人。
转身时,眼角余光几道人影沿着舰桥往明几许所在的船匆匆而去。
夜明苔余光瞥见这一幕,脚步下意识顿了顿,可转瞬又将此事抛诸脑后,来了个眼不见为净,反正在这海上,没有人比明几许的心眼更多了,用不着她担心——
作者有话说:我估计得忙到下周[托腮],不过尽量不请假了,唉,请了两次假,榜都没有了[托腮][托腮][托腮]
第175章
明几许说饿了, 若是再要弄出些花样来,所需时间太多。
雁萧关环顾船舱,看到不远处半袋粗粮面粉, 便利落地挽起袖口, 将面粉和成面团,他力道大, 揉搓时间虽短,却仍将面团揉得柔韧劲道。
案台旁放着擀面杖,他拿起来一压一转,面团便成了薄如蝉翼的面片, 手起刀落间, 又变成根根粗细均匀的面条。
灶火熊熊燃烧,陶锅里的水煮沸后,雁萧关先将几只肥大的海虾丢入锅中。虾壳瞬间变成诱人的红色, 明几许抽了抽鼻子,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鲜美的香气。
接着, 只见雁萧关又加入几只饱满的蛤蜊, 待贝壳稍稍张开,便将其捞出沥干。
很快, 雁萧关另起一锅, 舀了两勺船上自带的荤油,又添了些水。水很快翻滚起来, 他将面条下入锅中,又从一旁的筐子里找出几片鲜嫩的海菜扔了进去。
最后,把煮熟的虾和蛤蜊铺在面条上,撒上一把仓里本就有的,炒得金黄的海米。
一碗热气腾腾的海鲜面就此大功告成, 红虾、白贝点缀其间,鲜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明几许接过碗,挑起一根面条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面条爽滑劲道。虽做得仓促,可汤汁裹挟着海鲜的鲜甜,直让舌尖发麻。
他一口接一口,待整碗面下肚,才满足地喟叹一声,只觉先前与阳巫族汉子周旋的疲惫,还有整日的奔波辛劳,都在这碗面的暖意中消散殆尽。
窗外的大柱直勾勾盯着明几许手里的空碗,喉头上下滚动,甚至明目张胆地咽了咽口水。
谁能想到身为天皇贵胄的雁萧关,竟藏着这般好手艺?可如今他只能闻着香气,半口都尝不到,这般折磨实在抓心挠肺。
他身旁的陆从南努力板着脸,满心委屈,他只觉自己在雁萧关面前似乎已彻底失宠了。
以往雁萧关做了吃食,必定有他一份,可今日他明明同其对练大半日,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此时却连碗边都沾不上,满心都是不解与委屈。
舱内两人却全然顾不上旁人的想法,见明几许放下碗筷,雁萧关伸手接过空碗:“吃饱了?”
明几许点点头,掏出帕子随意抹了抹嘴:“饱了。”
闻言,雁萧关快速收拾起碗筷,他记挂着明几许今日奔波劳累,又带着旧伤,恨不得立刻让他卧床歇息。
待擦干手上水渍,他上前一步:“饱了就随我回舱里休息。”
明几许乖乖起身,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往外走。不知情的人瞧着他这般温顺模样,怕是会以为他本就如此听话。
待两人身影渐行渐远,独留下大柱望着空荡荡的厨舱直叹气,陆从南则气鼓鼓嘟囔着要去自力更生。
这边,在雁萧关两人回舱房之前,却有人拦在了面前。
几名女子不知何时等在了舱外,此时夜幕早已笼罩海面,海上风浪翻涌,她们身形单薄、衣衫褴褛,本就瘦弱的身子更耐不住寒,被海风吹得面色发青。
雁萧关看向其中一人,是曼达,正是当日告知他矿岛上还有锻造坊的阳巫族女子。
其他人在她的带领下,满眼期盼地看向这边,目光却齐齐落在另一人身上。
雁萧关顺着她们的视线望去,便瞧见明几许懒洋洋地跟在自己身后半步,半合着眼,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活像一只在窝里打盹的狐狸。
看着他这般信任依赖的神态,雁萧关只觉心里发软。
“圣子。”曼达犹豫片刻后喊道。
闻声,明几许总算抬起头。
他方才往这边走时,曾瞥见这边有人等候,本以为是来找雁萧关的,没想到竟是要寻他。
对方以“圣子”相称,那自然是阳巫族之人。
他抬起眼皮,神情漫不经心:“有事?”
猛地,曼达直直地跪了下去,数年前被卖到矿岛的记忆翻涌而上,那时她刚离开阳巫族不久,身上还带着故土的气息,却不想转眼坠入炼狱。
曾经无比狼狈的明几许,此刻眼神平静如常,在那沉静从容的目光下,她静默了半晌,听着海风呼啸,突然拽紧衣角,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我我想带着我的孩子一起生活。”
明几许慢悠悠挑眉:“所以?”
曼达猛地抬头:“我们方才听见圣子与阳巫族汉子争执,我们不想再回阳巫族,恳请圣子收留。”
雁萧关闻言心头一震,方才做饭时他就隐隐察觉,明几许怕是早就盘算着脱离夷族,方才不过是借机行事,没想到这女子竟比阳巫族的汉子看得更通透。
明几许眼底映着月光,语气淡淡:“我日后不会再待在蔄山,背井离乡,你们也要跟着?”
曼达重重磕了个头,声音哽咽:“这些年困在矿岛,我们日夜盼着人来救这么多年,只盼来了圣子,若非圣子,我们日后只有烂在那座岛上的结局。”
曼达垂着头,尚有未尽之言卡在喉咙里,在明几许洞若明犀的目光下,她不敢与之对视,只将额头重重磕在甲板上,久久未起身。
在夷族,女子若想要孩子,不必非得婚配。每年山神节,她们可选心仪男子共度一夜,若得山神庇佑便能如愿。
在矿岛上,她们受尽折辱,有些狠心的母亲甚至在孩子出生时,便将其掐死或抛入海中。而这些执意护着孩子的母亲却不同,孩子乃是她们精心算计而来。
就像曼达,她曾在岛上守卫中反复物色,考量了许久才选中了一位健壮俊朗的小头目,多番谋划才顺利诞下孩子。
因此,腹中孩子的降临,对曼达和其他同她一般都留下孩子的女子而言,并非负担,反而是期盼。
有了血脉相连的牵挂,暗无天日的矿岛岁月才多了几分暖意。
可她们心里清楚,这些被蛮、汉两族鄙夷的“杂种”,一旦随她们回到蛮山,定是举步维艰。
毕竟夷族向来看重血脉纯粹,夷汉混血在两族眼中,都被视作“杂种”。此刻跪在雁萧关和明几许面前的女子们,她们从矿岛带出的孩子正是这般身份。
她们这些阳巫族人回到蛮山或许还能勉强立足,但孩子们呢?等待他们的,只会是无尽的歧视与苦难。
方才从矿岛救出的阳巫族汉子敢与明几许当面对峙,便足以证明夷人对混血的偏见之深。
如明几许,即便顶着圣子名号,也因混血身份受尽冷眼,幼时在族中更是寸步难行。若非如此,他何苦与雁萧关虚与委蛇多年,才得以实现计划?
不过这倒是曼达等人想多了,以明几许的手段,若真想掌控夷民,并非难事,可他自始至终都无意于此。
他甚至从未将夷族真正放在心上,否则以他的手段,偌大一个夷州都能被他握在掌中。若真想收揽夷族人心,也并非做不到,只是他不愿耗费心力罢了。
明几许倒是不知她们心中所想,不过大体能猜出来眼前这些女子为何会有如此请求。
想必是舍不得孩子回蔄山受委屈,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如阿托娅一般心狠,当然,或许她们心中还有更深的郁结,比如族中那么多人,为何偏偏是她们被贩卖?多年积攒的愤怒,以及对故土长久不施救的怨恨,早已根深蒂固,让她们再不愿回到那片伤心地。
只是这些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己也不过是个不受母亲待见的杂种,甚至被生母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他早死早下地狱,自己的未来都要仰仗身旁这人呢。
想到此,明几许垂眸轻笑一声,忽而跨上前半步,整个人懒洋洋地倚在雁萧关肩头:“这你们可问错人了,日后我都得仰仗厉王殿下赏口饭吃。”
他眼尾轻挑,睨着众人道:“你们若想寻个安身立命之所,与其求我,不如求求他。”
这话让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雁萧关。
雁萧关也未曾料到,这场请求最终竟落到了自己身上。
他垂眸看着肩头耍赖的明几许,又看向甲板上跪着的女子,沉默片刻后,抬手虚扶:“起来吧。”
见女子们都眼含殷切,他叹道:“你们都是夷族人,想必听闻过赢州名声,我们此行便要回赢州,你们若愿意,自可同行,赢州本就地广人稀,正缺人手,多些人一同建设,再好不过。”
曼达眼眶瞬间泛红,惊喜得声音发颤:“愿意,我们自然愿意!”
这场意外的投奔,终究如了她们的愿。
雁萧关带着明几许离开后,并不知晓这些女子回到船舱,将此事告诉了其他船上的矿工与孤苦女子。
都是苦命人,她们如今得了希望,又怎会忍心看着他人如无根浮萍般飘零。
更令雁萧关始料未及的是,此刻他心心念念急缺人手的夷州,早已悄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赢州,神武军一位队主正率领一队士兵在王府后山巡视。
这些士兵都是雁萧关一手带出来的,行事作风自有一套规矩,既入山林,便绝不肯空手而归。
这也成了留守王府及周边村落的神武军,这段时日以来相互较量的特殊项目——比试谁猎获的野物更多、更珍贵。
得益于明几许留下的避瘴气药物,加上随身携带的种略红制出的解毒丸,士兵们胆气愈发壮硕,每日都朝着深山更深处探寻,如今竟连凶猛的野猪群也敢主动招惹。
只见十名士兵结成小队,默契十足地呈扇形散开,将野猪群分割包围,他们手持长刀与绳索,配合得天衣无缝。
野猪群被扰得阵脚大乱,为首的三头公猪瞪着血红的眼睛,獠牙间泛着白沫,不断拱地嘶吼。
但在士兵们的围追堵截下,它们渐渐体力不支,终于,随着最后一头母猪瘫倒在地,十头野猪全部气绝。
众人虽累得瘫坐在地,却难掩脸上狂喜之色。
队主深知山林危险,生怕这番动静引来更凶猛的野兽,连忙招呼众人:“快,趁天还亮,抬上猎物下山。”
众人熟练地用藤蔓捆住野猪,沿着踩出的山道返程,即便有猎物拖累,脚步却依旧稳健,只是他们面上虽镇定,眼神却时刻警惕四周。
忽然,一名士兵快步凑到队主耳边低语:“头儿,后面又有人跟来了。”
又,显然不是第一次。
队主装作不经意地侧头望去,只见几丈外的粗木后,隐约露出一片衣角。
对方似察觉到视线,慌忙往树后缩,可晃动的枝叶早已暴露行踪。
第176章
神武军队主神色如常, 转回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着痕迹地向周围人使了个眼色, 众人便刻意放缓了脚步。
待一行人穿过遮天蔽日的密林, 映入眼帘的便是半山腰成片金黄的庄稼,到这里后再不必忧心安全, 士兵们突然加快脚步。
十头野猪的收获,足以让他们在这段时间的比试中拔得头筹。
“哟,这次可是大丰收啊。”远处传来巡逻同僚的笑嚷。
抬着野猪的士兵们个个昂首挺胸,甚至绕路炫耀了一圈, 当然, 也顺便往村口走了一遭才朝着特定方向行进。
他们的目的地并非王府,而是一栋尚未完工的大院子,与王府相隔不过百丈。
这院子是雁萧关离开后, 瑞宁、游骥和官修竹商议建造的王府属官办事之所,目前仅有外院初具雏形, 虽未完全建成, 却也足够处理日常杂务。
自雁萧关离境,游骥又率领大半神武军前往元州, 王府与村落少了主心骨和大半兵力, 却未显丝毫乱象。
瑞宁出身皇宫,身为大太监, 精于人事调配,将大小事务安排得滴水不漏,官修竹生于官宦世家,父亲曾是一府主官,他耳濡目染, 行事既稳重又不失魄力。
两人配合默契,将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队主等人刚把野猪卸在院中,瑞宁和官修竹便快步迎了上来。
瑞宁扫过地上堆叠的猎物,嘴角微扬:“哎呀,这下排沙建屋的大家伙们,又能多分两口油水了。”
队主荣耀极了:“可不是嘛,还有村落里的乡亲们也能跟着沾光。”
官修竹的目光却微微一动,他注意到两名士兵不时望向远处,沉声道:“方才回来路上有异?”
一旁的队主心领神会,压低声音开口:“又跟下来一群。”
队主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大白牙:“一个个生怕跟不上,又怕被咱们瞧见,全躲到老歪脖子树后头,树枝子都被压得直晃悠,准是山民。”
他伸手抹了把脸,掌心还沾着暗红的野猪血:“数数日子,这都第五拨了吧?”
官修竹望着道路尽头升起的袅袅炊烟,嘴角不自觉扬起,在村民们的生活步上正轨后,这般景象愈发频繁。
与此同时,山里头的山民就像惊蛰后破土的春笋,一拨接一拨冒出来。
山民们哪能不心急?
往日同拜一座山,共啃一树果的整整一个族群的山民突然在山里没了踪影,这可是大事。
起初大家都以为遭了山难,整个族群怕是凶多吉少。
可等附近的山民顺着踪迹往下寻,才发现并非如此,山下不知何时拔地而起一座高门宅院,离着不远还有一座村落,炊烟日日不断。
年轻好奇的壮小伙攀着峭壁继续探查,终于在河口撞见了熟人。
那些曾经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大山统领的山民族群,如今穿着齐整的短打,扛着锄头开垦沙田,更叫人眼红的是,就连大山族里走不稳路的娃娃、拄着拐杖的老人,都能吃上热乎饭,穿上干净衣裳。
这消息就像山间野火一般飞快蔓延开来,“山下有饭吃”、“王府给活路”的话,在各个山民的族群间飞快传开。
一波又一波人起初都半信半疑,可等下了山,亲眼瞧见大山族群的现状后,胸腔里立刻燃起了滚烫的渴望。
山民们平日里为争一片山地能打得头破血流,可山民族群之间亦会通婚,其间便有与大山族群有姻亲关系的山民。
看看大山他们早已完全不同的生活,再瞧瞧自家蜷缩在地的娃娃,为了节省口粮,饿得连哭都没力气,还有早已没了生的盼头白发苍苍的老人。
想想往后还要在林子里啃野果、被毒虫咬,被野兽追得满山跑,哪个心里不发颤?就在前些日子,邻寨的汉子被野猪追得摔断了腿,老人为了省下口粮,竟生生饿死在山洞里。
可如今,本该和他们同命相连的山民们,却在山下过上了他们想象不到的好日子。
消息一传开,各个族群都动了心思,可要将全族群的老弱妇孺一同带下去,却并非易事,不说其他,就是山林里的豺狼虎豹,都让他们不敢随便动作。
不过,还是有胆大的族群带了头。
神武军进山闹出的动静大,他们中有脑子活泛的,等着神武军下山的时机悄悄跟着。
有神武军在,想必寻常野兽不敢靠近,退一万步说,就是被发现了,大不了被撵回来便是。
山民们未曾想到他们所有人竟平安下了山,还顺利留在了山下。
年轻力壮的男子混进开垦沙田的队伍,抡起锄头跟着大伙喊号子,手脚麻利的妇人也不示弱,扛起房梁、垒起石块,累得腰酸背痛也咬牙坚持。
至于走不动路的老弱妇孺,在族群头领苦苦哀求下,被先下山的大山的族人偷偷安置在村子里,族群间毕竟有些姻亲关系,自己过得好了,总不能看着别人受苦。
靠着大伙省吃俭用的口粮,好歹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有了他们带头,便也有了后面一波波的山民下山的事情。
对此,官修竹同瑞宁商量过,想着山民日子难过,而王府外的村落中百姓亦不甚多,反正都是雁萧关手下的子民,便也没阻拦。
官修竹点点头,叮嘱道:“先派人盯着他们些时日,确认不是细作,再让他们安身立户。”
他望着远处的村落,唇角微扬:“看来往后要更热闹了。”
话落,他忽而皱起眉头,想到一件事,人多了,物资需求也跟着水涨船高。
他前不久曾数次往返县城采买,每次都要耗去大半日,遇上暴雨天气更是被困得寸步难行。
思及此,他心头一动,急忙拉住瑞宁:“瑞宁总管,你看王府外的村落越扩越大,村民越来越多,此地背靠山林、临水而居,王府又在此坐镇,何不在此建座城?”
瑞宁闻言一愣,捻着下巴思索片刻,眼睛陡然发亮:“这主意好!”
“新下山的山民不少,白养着终究不是办法,眼下河口开垦、王府修缮都不缺人手,若能建城,既能安置山民,又能让他们以工换粮。”说到此处,他神色转为犹疑,“只是……建城可不是搭草棚,光是选址规划便要大费周章。”
在大梁朝,建城讲究“相其阴阳之和,尝其水泉之味”。
首当其冲便是勘察地势,既要寻得背山面水的吉地,又要确保地基坚实,以防城墙坍塌。
之后需丈量规划,细致划分衙署、民居、市集、军营等区域,除此之外,小到排水渠的预留,大到护城河的开凿,无一不需精心考量。
仅是备料便要耗费数月,这其中少不了烧砖、伐木和采石。烧制城砖得挖黏土、搭窑炉,伐木虽可让熟悉山林的山民深入老林,但采石却极为麻烦,非得有专业石匠带领才能安全顺利开凿整块石料。
更不必说夯筑城墙这等技术活,每层砖土都要铺得厚薄均匀,再以木杵反复夯实,稍有疏漏,日后便会被雨水冲垮。
虽说建城千头万绪,可两人一想到能在此地从无到有建起一座城池,胸中便腾起万丈豪情。
论规制,王府本应坐落于州府城中,哪有像厉王府这般,孤零零藏在这连绵山岭脚下?平日去趟县城都要翻山越岭,遇上急事更是远水难解近渴。
再一想,王府所在之处,不正暗合“靠山临水”的吉相?先前未曾察觉,此刻想来,当真是一处绝佳之地。
瑞宁重重跺了一下脚,眼里泛起光亮:“横竖是要大干一场,咱们占着这风水宝地,若真能建起城池,日后殿下也不必再受委屈。”
不料这话一出,官修竹反而犹豫起来:“要不我们先去信同王爷请示一番?”
瑞宁连忙拉住他:“可别,你都跟了王爷这么久,难道还不了解?咱们这位王爷,最是随遇而安,什么苦日子都能过。要是知道要建城池,多半嫌麻烦,叫咱们别折腾。”
官修竹仔细一想,确实如此,但仍有些顾虑:“先斩后奏,王爷不会生气吗?”
瑞宁焦急道:“不然你再想个安置山民的法子?照这形势,后头山里的人怕是都要往这儿涌,王府哪有那么多闲粮养着他们?总得让他们干活换饭吃不是?”
他放缓语气劝道:“王爷自小在我跟前长大,我最清楚他的性子。这样,信还是照常写,把前因后果说清楚,待将山民的事告知殿下,他知晓我们建城有利于安置山民,想必不会阻拦,咱们这边先开个头,慢慢来。”
“毕竟建成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山民源源不断涌来,安置之事迫在眉睫,王爷定会同意的。”瑞宁目光笃定,苍老的手掌重重拍在官修竹肩上,“等城墙根基扎稳,城门楼子立起来,王爷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瑞宁到底与旁人不同,雁萧关向来拿他当半个长辈敬重,许多事他都能拿主意。
更要紧的是,瑞宁见不得雁萧关受委屈,他家王爷堂堂皇家贵子,因着些缘故被打发到这鸟不生蛋的蛮荒之地,已是够憋屈了,哪能再让他守着巴掌大的王府和小小村落过活?
一想到这,瑞宁眼底便腾起股狠劲:说什么也要建起瀛州最大的城池,让那些小瞧王爷的人瞧瞧。
十万大山辽阔无垠,其间到底生活着多少山民群落,没有人说得清。
一个山民群落少则几十人,多则数百人,消息一传二,二传四……不过旬月,漫山遍野都躁动起来。
阿公拄着藤杖蹒跚而行,汉子背着弓箭砍藤开路,就连最偏远的族群也敲起召集族人的铜鼓。
很快女人们将仅有的陶罐装满干粮,男人们扛起自制的长矛,拖家带口朝着山下涌去。
山道上渐渐踏出了新的路径,下山的队伍一日比一日壮大,孩子们攥着母亲的手指,好奇地张望着陌生的景致,走不动路的老人们被年轻汉子轮流背着,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
有些胆大的年轻人跑在前头探路,远远望见王府外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夯土声、号子声混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坡田里的粮食沉沉坠在枝头,新盖的木屋已经立起了梁柱。
当第一波由几个族群汇聚而成、上千人的山民队伍出现在山下时,正在指挥建城的官修竹着实吃了一惊。
这么多人,根本不可能偷偷潜进来,人群里挤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老爷,我们都是山里人,下山只为求口饭吃,我们有力气,能开山、能凿石,只求给条活路。”
他身后密密麻麻的人群跟着齐刷刷跪下,此起彼伏的“求活路”声响彻山野。
当第一口糙米饭掺着野菜送进嘴里时,山民们眼眶瞬间泛起泪光。
往日在山上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野果酸涩刺喉,兽肉腥膻难咽,哪里比得上这带着柴火香的热饭?即便只是半饱,也足以让他们感激得无以复加。
要知道在山上,许多人一辈子都难吃上几回这样的饱饭。
没人愿意再回到山上风餐露宿。
次日天还未亮,城墙工地便热闹起来,男人们扛着石夯,喊着号子将地基砸得严严实实,女人们围在河边,手脚麻利地搅拌黏土,把碎稻草均匀掺进泥里,只为烧出更结实的城砖。
山民中有位叫阿木的猎户,曾是族群里赫赫有名的神箭手,此刻却抡起大锤,跟着石匠学凿石料。碎石飞溅在脸上划出红痕,他也只是随意抹把汗,咬着牙继续敲打。
有人问他何苦拼命,他嘿嘿一笑,露出白牙:“在山上打猎,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吃上顿好饭,现在只要肯卖力气,顿顿有饭吃,将来还能在城里安家,拼了命也值。”
这股干劲仿佛会传染,人人铆足了劲,白日里忙碌不断,夜里也点起火把继续劳作,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远远望去,宛如群山间燃起了永不熄灭的希望。
陆从南和大柱带着人将铁矿押回来时,远远便望见漫山遍野跳动的火把。
马车在山道上颠簸着停下,大柱骑在马上探头张望,只见远处黑影重重,无数人扛着石料、推着独轮车来回奔走,半人高的城墙在火光中已显出巍峨轮廓。
“这、这是怎么回事?”大柱惊得双眼瞪得如铜铃大。
陆从南握着缰绳的手也止不住发颤,他们离开还不满五个月,数月前离开时,此地还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王府和唯一一座村落,此时怎就变了个模样?
他们是循着明几许之前送的海道图,沿着海上航路连夜赶回赢州的,下船的地方与初至赢州时一般无二,陆从南曾带神武军在此训练过数次,对这条路熟得很。
原想着趁着夜色将铁矿石运回王府,却不想被半截灰扑扑的高墙拦住去路。待到近前仰头望去,砖石垒砌的墙基已高出地面丈余,雉堞模样的轮廓在月光下隐隐绰绰,分明是座城墙的雏形。
两人对视一眼,眼里皆是惊疑。
好在巡视的神武军很快闻讯赶来,看清是他们后,立刻行礼。
穿过还在施工的街巷,原本巴掌大的村落已扩张数倍,新盖的木屋鳞次栉比,甚至还能看见几座正在搭建的二层楼阁。
陆从南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直到裹着厚衣的瑞宁急匆匆迎出来,他才如梦初醒:“瑞宁爷爷,这到底怎么回事?”
瑞宁拉着两人就往王府走,脚步带风:“你们回来的正是时候。”
待听完建城计划,陆从南和大柱双眼发亮,大柱连拍大腿叫好:“早该如此。”
他转头看向一旁咧嘴笑的陆从南,就见对方已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递给瑞宁:“王爷虽不在,但这计划若是成了,保准合他心意。”
“我也这般觉得,”瑞宁迫不及待展开信纸,边看边问:“王爷怎不回来?”
陆从南灌下半壶凉茶,连日的舟车劳顿仿佛被这茶水冲散,他靠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王爷带着人去元州了。”
知晓瑞宁要追问,他紧接着便将这一路的经历细细道来。
瑞宁即便早知雁萧关平安无事,仍听得心七上八下,半晌才重重吐出浊气:“好在吉人自有天相。”
陆从南连连点头,望向窗外灯火通明,唇角不自觉扬得更高:“怕是等殿下回来,都认不出这地方了。”
瑞宁闻言却锁了眉头:“只是王爷在信中所说的扩军一事,怕是要延后了,还有那些铁矿,也不知还腾不腾得出人手将它们炼制出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信里说要将矿石慢慢炼制出来,我打算将那些铁矿一部分炼制出兵器,剩下一部分炼制出供人使用的铁器。“
瑞宁觉得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建城所需工具极多,大到开山凿石的铁锤、铁钎,小到丈量划线的铁尺、铁锯,夯土要用的铁夯……桩桩件件都离不开铁器。
虽说也可用木锤、木镐代替,可到底不比铁器趁手。
只是,铁矿虽有了,人手却是挪不出来了。
大柱大手一挥:“此次我们也带了些人回来,瑞宁总管无需担心,大都是些挖惯铁矿的汉子,处理矿石得心应手。”
他紧跟着扫了眼四周,见没其他人,跟着压低声音道:“还有几个夷族阳巫族的汉子,个个都是炼铁的好匠人,瑞宁总管要的铁具他们都能打出来。”
瑞宁惊疑不定地看向陆从南,对方笃定地点头,陆从南甚至还解释道:“他们被卖到矿岛后,与岛上的女人成了事,还得了子嗣,因着不敢带妻儿回族,便向王爷请命,从此追随王爷了。”
矿岛上的女子并不都是夷族女,更多的是汉人姑娘,能锻造精兵的阳巫族汉子到底与寻常矿工不同,在锻造出足够数量的精兵强甲时,岛上守卫也会赏赐阳巫族汉子去女子木屋。
无论阳巫族汉子愿不愿意,他们都必须同女子行事,岛上人都知晓阳巫族汉子于锻造兵器的能力,他们想要得到更多的阳巫族血脉。
瑞宁却是不知晓其中缘故,闻言已是喜不自胜,抚掌大笑:“那可真是再好不过,有了这些匠人,铁器不必愁,说不定还能依照王爷吩咐,打造出些兵器。”.
元州城的石板路积着陈灰,风卷着枯叶掠过紧闭的商铺,往日人潮如织的街上,萧条极了,只偶尔能从门缝里漏出一两声孩童的啼哭,证明这不是座死城。
雁萧关的队伍抵达城门时,夕阳正将城墙染成暗红,城墙两侧,守门的皆是熟面孔,都是游骥带来的神武军将士。
早在队伍还未靠近时,站在城墙上瞭望的游骥便一眼认出了熟悉的身影,他顾不上整理凌乱的铠甲,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城楼,在城门处候着。
待雁萧关骑马行至跟前,游骥“咚”地单膝跪地,腰背挺直,声音铿锵有力:“殿下,末将幸不辱命,已将元州拿下。”
雁萧关踏入城内,望着萧瑟街景不禁蹙起眉头。
年关将至,纵使再穷困的人家,也会添置些年货,寻常村镇早该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模样,可元州城却一片死寂。
游骥瞧出他的疑惑,立刻上前禀报道:“殿下,城内豪族、大家、商贩全都大门紧闭,我军一旦靠近,各家的家丁就从墙头放冷箭,末将担心激起更大骚乱,不敢强行闯入,只能暂且围而不攻。百姓们受豪族煽动,也吓得闭门不出,末将实在束手无策,只能等殿下尽早赶来处置。”
明几许语气淡淡:“他们还在盼买韩翼回来救他们呢,不过是群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只要断了他们的念想,自然会乖乖听话。”
说着,他将目光投向夜明苔。
夜明苔生得艳丽至极,此刻却满脸厌色,狠狠瞪了明几许一眼。
她腰间的软鞭随着动作甩出一道银亮弧线,脆声道:“不就是跑腿传话?”
她这段时日可是在明几许那里受了好些气,不好同其他人发作,难道还不能同城里那些酒囊饭袋发作吗?
“待我把买韩翼的旧部全召集起来,挨家挨户去敲打。”夜明苔一把拽出腰间软鞭,鞭梢扫过青砖地面,刮出刺耳声响,“我倒要看看,没了买韩翼这个带着他们作威作福的主子,他们还能硬气到几时?”
城内豪族世家与买韩翼牵扯极深,平日里,他们对买韩翼既畏又惧,可他们或许是城里最希望他活着的人,毕竟一族富贵都与他离不开,且遇事还得指望借他的武力撑腰。
在不知买韩翼生死前,这些豪族还能强撑着架子,毕竟心底存着份侥幸。
可当夜明苔带着随从亲自登门,言辞凿凿说出买韩翼已死的消息时,各家家主握着茶盏的手都开始发颤,有的甚至慌乱的打翻了案上的笔墨。
待神武军将告示贴满全城,便不止是他们,元州城所有人都知道——买韩翼因在矿岛私造兵器,形同谋反之罪,连带着买韩翼的势力也被朝廷清算。
这消息像把火,烧得满城人心惶惶,风向瞬间变了。
且不说那些豪强官员如何盘算,单看百姓的反应。
元州百姓被买韩翼欺压多年,深知这人手段狠辣,哪怕游骥带着神武军入城后秋毫无犯,大家还是躲得远远的,生怕买韩翼回来后算账。
这也是游骥他们在城里处处碰壁的原因,只能先守住要道,把豪族的宅院围起来,等着雁萧关到来。
可如今不同了,告示上的白纸黑字,再加上从豪族府里仆役口中传出的零碎消息,让大伙信了十之八九。
买韩翼真的死了!
百姓们躲在门缝里确认消息后,眼里都泛起了光。
再想起这段日子,神武军从不抢杀劫掠,说话还客客气气的,不由得私下嘀咕:“有这样的兵,他们的将军想必也是个良善的。”
元州城渐渐有了人气。
龟缩在家的百姓们终于按捺不住,先是张家媳妇隔着门缝,将一篮菜悄悄递给对门的王大娘。两人压低声音絮叨几句,又慌慌张张各自关门。
这般你来我往间,紧闭的门缝里开始传出零星交谈声,街巷间偶尔能瞧见抱着孩子探出头的妇人,或是背着背篓出城砍柴火的汉子。
府衙内,雁萧关正低头查看从刺史府邸搜出的账本。
游骥捧着刚清点完的官印,重重搁在案头:“殿下,元州上下三十七名官员,连同牢头狱卒都已收押。”
他一贯冷淡的眼中满是愤怒:“一府官员沆瀣一气,没一个好东西。”
明几许坐在雁萧关身旁不远处,悠闲地品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话本。
听完游骥的话,他慢悠悠又翻过一页,说道:“其间也有好官,只是或被冤杀,或遭孤立后辞官,剩下的人里,也有心性正直的,却因种种缘故,不得不与他们虚与委蛇。”
他指了指雁萧关手中书册:“里头有些罪是真的,有些却是买韩翼带人强行安在他们头上的,若是全杀了,怕是不妥。”
游骥皱起眉头。
雁萧关也一把推开面前的账本:“或真或假,如今买韩翼已死,该从何处分辨?”
明几许没急着回答雁萧关的问题,而是将手中画本往案几上一搁,转而问道:“殿下可曾留意城内百姓的表现?”
雁萧关一愣,他一进城就开始忙活,还真没注意。
明几许随即又看向游骥,问道:“城内百姓仍不愿同神武军接触?”
游骥紧抿着唇,点了点头。
他出身世家,自然明白明几许发问的用意。拿下一座城不过是开端,想要稳固根基,单凭武力镇压远远不够。
若想长治久安,唯有赢得百姓的信服,只有让百姓心甘情愿配合缴纳赋税、承担劳役,才算真正将元州城牢牢握在手中。
雁萧关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元州城局势盘根错节,豪族势力暂且不说,单是百姓见着神武军就远远避开的模样,就让他头疼,总不能强逼着百姓与军队接触吧?
瞧着两人紧锁的眉头,明几许悠悠叹了口气。
他深知阴谋诡计并非雁萧关和游骥所长,便不再卖关子。
只见他伸手点了点雁萧关手边的账本与供状,沉声道:“殿下不是正愁难以分辨罪证真假?这事儿其实不难。”
雁萧关眼一亮,就听他继续道:“在这元州城,没人比百姓更清楚那些官员的底细,犯过什么罪、做过什么恶,他们心里可都明镜似的。”——
作者有话说:明天还差 7500+,好难
第177章
第二日卯时, 府衙朱漆大门吱呀打开,神武军将士抬着长桌摆在台阶下,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紧接着, 四个身着文衫的官吏稳稳坐在桌后, 脸上始终挂着和善的笑。
寒风裹着沙土不住地往他们脸上扑,几人却纹丝不动, 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起初,只有胆大的孩童远远张望,随后,寻孩子的大人也跟着凑了过来, 人皆有好奇心, 等到日头爬上中天,府衙前早已挤得水泄不通。
两方就这么对峙着,谁也没先开口, 直到一个孩童因被挤疼,突然放声大哭, 这才打破了僵局。
人群中终于有人壮着胆子发问:“不知各位大人在此处待着是因何缘由?”
执笔的文士放下狼毫, 抬头露出笑容:“我们都是当朝厉王殿下的属下,想必大伙都清楚, 买韩翼及其党羽在元州作恶多端, 如今匪首虽死,可他底下那些帮凶, 若没苦主出面申冤作证,殿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判罪。”
说着,他拿起案上一摞文书抖了抖:“王爷今日下令,谁手上有冤屈、有证据,尽管来伸冤, 我们会为其写下供状,到时一起审查。”
话落,他身旁的另一位文士也笑着补充:“从买韩翼和他手下帮凶府里抄来的赃款,都存在府衙呢,到时候会按大伙的损失赔,保证给元州的百姓们讨回公道。”
府衙前的百姓们面面相觑,一时半会不知他们是说的话是真是假,也就没有动作。
没想到人群之中却有一位老妪突然嚎啕大哭,踉跄着扑了上去,从补丁摞补丁的衣襟里掏出块帕子:“我儿就是被买韩翼手下的人活活打死的,临走前留下了这份血书,大人你看看,这有没有用?”
其中一位文士连忙接过,见了其上字迹,当即点头:“可。”
随即便安抚老妪,让她慢些将事情来龙去脉说清,边听老妪说边细细将其记录下来。
见文士同老妪逐字逐句核对手中血书,人群里顿时响起嗡嗡议论声。
当老妪颤抖着接过盖了朱砂印的供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炸开,那哭声像把生锈的钝刀,生生剜开了所有人藏在心底的伤疤。
“我家男人修城墙时被石头砸死,连副薄棺材都没给。”
“我闺女才十二岁啊,生生被抢到府里……”
积压多年的悲愤如决堤洪水,无数人拼了命往桌案前挤,有人鞋子被踩掉也顾不上捡,有人连忙奔回家拿来证物,东西被挤得掉在地上,又慌忙蹲下身子去抢。
府衙里,雁萧关听得只揪心,望着楼下攒动的人头,立即吩咐:“游骥,快带人去维持秩序,别让人踩伤了。”
游骥领命而出,五十名神武军踩着整齐的步子冲进人群。
铁甲碰撞声让百姓下意识往后缩,可士兵们连刀柄都没碰,反倒把佩刀解下来放在一旁。
为首的汉子扯开嗓子喊:“乡亲们别挤,一个一个来。”
游骥将刀柄充当梆子,“当当当”敲得震天响:“排成两队,王爷说了,有冤的都能申,但要是有人敢浑水摸鱼……”他脸沉了沉,“亦绝不姑息。”
百姓们被他黑沉的脸色唬住,试探着挪步排队,起初还有人交头接耳,嘀咕是不是又要被当官的糊弄。可当他们瞧见目不识丁的老汉被士兵搀着走到桌前,当文书的小吏蹲下身,一笔一划帮老人写供状,队伍里的议论声渐渐变成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有人甚至偷偷抹起了眼泪。
起初,百姓们也不明白为啥非得排成两列,可慢慢地,大家就发现了排队的好处:不用再被挤得东倒西歪,怀里紧紧护着的物证,也不用担心被挤掉。
前头帮着代写诉状的文士,供状写得认真,队伍虽然走得慢,但确确实实往前挪着,大伙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有个背着小孙子的老汉,先前被挤得直喘粗气,站稳后擦了把汗,念叨着:“这样好,这样好,不用怕被人踩了。”
他前面的年轻媳妇,正轻声哄着啼哭的幼儿,也松了口气:“这下孩子总算不用在人堆里遭罪了。”
更让大伙心里温暖的是,神武军的卫兵守在队伍边上,不时提醒“别挤着老人家”“当心脚下”,还从府衙里搬出几条长凳,让实在站不住的老人、孩子坐下歇着。
等到日头往西沉,队伍还排得老长,可每个人手里都紧紧攥着诉状,眼里多了几分踏实劲儿。
这一夜,府衙前的火把一直亮着,昏黄的光里,还能听见沙沙的书写声。
这般大的阵仗,哪里瞒得过城里的豪族大家?
城东沈府,紫檀木桌案旁,当家家主沈兆兴正端坐其上,听着属下将府衙前的情形一五一十禀报完。
屋内铜炉里燃着静息香,袅袅青烟却散不去凝滞的气氛。
“袁兄,看来厉王殿下是要动真格的了。”沈兆兴转头看向客座,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他身边身着宽袖长衫的袁自乐摩挲着翡翠扳指,亦是咬牙切齿:“沈老爷可还记得?他们那些文绉绉的人曾说过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厉王是要借百姓的手掀咱们的船呢。”
沈兆兴面色瞬间阴沉下来,心里头把买韩翼骂了个狗血淋头。平日里看着威风凛凛的主,谁能想到竟栽在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和深闺妇人手里?
又怪自己这群人耳根子软,听了几句挑拨就窝里斗,把私兵折腾得元气大伤,等到游骥带兵打来时,连丝毫还手之力都没有。
但真要让他坐以待毙,那是万万不能。
沈兆兴眼里翻涌着恨意,猛地一拍桌子,转头死死盯着袁自乐:“眼瞅着就要被逼上绝路了,袁兄,想保住往后的荣华富贵,咱们就别再藏着掖着了。”
袁自乐抬眼看向他,手里的翡翠扳指转得飞快:“沈兄是想……”
“这么多年跟着买韩翼讨饭吃,谁还能是真傻子不成?”沈兆兴冷笑一声,突然伸出三根手指弯成钩状,快速翻转后叩了叩桌面。
这是海盗间约定俗成的联络手势。
见状,袁自乐瞳孔猛地一缩,脸色数变,随即大笑出声:“好你个沈兆兴,藏得够深啊。”
“彼此彼此。”两人对视一眼,笑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
没笑几声,沈兆兴压低声音,眼神变得阴鸷:“现在厉王和他的神武军一门心思都在让百姓告状上,当咱们是砧板上的肉,可狗急了还咬人,趁他们松懈,咱们给他来个先发制人。”
他伸手在脖子上狠狠一抹:“不过也不能让其他人坐收渔翁之利,城里还有几家和海上盗匪、山中土匪有往来,要动手,绝不能让他们坐山观虎斗。”
袁自乐和沈兆兴低声密谋许久,终于敲定了计划。
沈兆兴取来纸笔,迅速写好一封密信,招来心腹吩咐道:“连夜送去海盗岛,就说沈府愿出三倍价钱,借几百个兄弟。”
心腹领命,快马加鞭消失在夜色中。
而袁自乐也连夜赶回沈府,当夜,数张信笺从府中发出,一部分送往城外匪寨,一部分悄悄送入城内其他豪族府中。
元州城的暗流,就此翻涌起来。
另一边,府衙前的喧闹在五日后终于平息。
神武军将士们连日操劳,却仍强撑着将百姓一一送回家中。
这般作派,引得不少暗中观察的大族嗤笑:“一点皇家贵胄的架子都没有,竟对这些贱民如此上心,这厉王真是不成体统。”
又过了几日,入夜后的城门冷冷清清,仅有几个士兵裹着破旧棉袍,哆嗦着举着火把巡视:“这鬼天气,谁会摸黑赶路?”
一个士兵打着哈欠,冻得牙齿咯咯作响:“依我看,找个避风处眯一会儿,也能暖和些。”
几人小声嘀咕着,朝城墙角落走去,脚步声渐渐消散在呼啸的寒风里。
城墙下的阴影中,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城头,为首的汉子啐了口唾沫,低声骂道:“这群酒囊饭袋,警惕性比兔子还低。”
他向后打了个手势,众人借着对地形的熟悉,悄无声息地攀着绳索往上爬,铁钩勾住城墙的轻响混着风声,竟未惊动城上分毫。
不多时,这群人翻上城墙,迅速四散钻进了黑暗的街巷。
寒风裹挟着细雪掠过元州城,三更梆子刚响过,东街的粮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十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踹开铺门,手中长刀在烛火下泛着森冷的光,柜台后的掌柜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人揪住领口狠狠甩在墙上。
“听着,把铺子里所有值钱东西交出来,要是想留财不要命,老子们就自己动手。”
掌柜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来,在海盗们的阴影笼罩下,他苍白的脸色都看不太真切。掌柜捂着胸口,声音发颤:“我……我这就领诸位大爷去,只求留小的一条命……”
领头的大汉扯开嘴角,露出狰狞的笑,愈发嚣张起来。
他们这次进城出奇顺利,和他们接头的老爷早就放话,只要能宰了刺史府那个养尊处优的小白脸王爷,城里除了沈、袁等家族之外的财粮,随便他们搬。
往常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除了荒村野店,但凡有点规模的州府,至少都驻着两千守备军。
这些守备军的战力,虽远远比不上天都皇城的禁卫军,也不及驻扎在边境抵御外敌的精锐之师,可对付他们这些啸聚山林的流寇、海上劫掠的匪盗,倒也有一战之力。
因此,平日里不论是占山为王的土匪,还是横行海上的海盗,都极少敢这般大张旗鼓地闯入州府烧杀抢掠。
这次可是极为难得的机会,领头汉子想到此,又暗暗可惜,他们到底势单力薄,那些去刺史府和城里豪族大宅的同伙,才是真能赚得盆满钵满。
正如他所想,城东苏家大宅外,本该是寂静的深夜,此刻却被火把照得通红。
随着几声巨响,紧闭的朱漆大门被踹开,盗匪们蜂拥而入,跨过门槛的刹那,府内才传来迟滞的尖叫与呼救。
匪盗们猖狂大笑,迫不及待地往内院冲去。
然而,当他们闯入内院的瞬间,为首的头目猛地僵在原地,庭院中空无一人,唯有廊下灯笼在夜风里轻轻晃动,在青砖地上投下摇曳扭曲的黑影。
不对劲!
不像闯入粮铺的那个蠢货,他反应极快,可这点警觉来得太晚了,四周突然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院墙头、门廊上瞬间涌出密密麻麻的人影,无数箭尖寒光凛凛,只要他们稍有异动,立刻就会被乱箭穿心。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
想要同海盗传递消息,这消息自然得从海盗手里过。李横本就是海盗出身,沈兆兴送出的密信,第一时间就落到了他的手上。
如此一来,明几许和雁萧关也跟着知晓了沈、袁等人的全部计划。
更巧的是,沈兆兴的信件居然是送往海盗岛的,而明几许早在从矿岛返程途中便突发奇想,打劫了十几艘商船,顺势夺下海盗岛。
这般情形下,那封信即便送到了海盗岛也没用。
不过明几许怎能让沈兆兴失望?
正巧李横手下的弟兄整日闲得发慌,这次正好借着机会活动活动筋骨。
此刻的沈府,沈兆兴站在后院的二层楼阁上,远远望着城内。见冲天的火光染红半边天际,他忍不住放声大笑:“厉王到底还是太嫩,以为安抚好百姓就能坐稳元州?哼,等今日一过,谁才是元州真正的主人,自会见分晓。”
笑声还未消散,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管家跌跌撞撞冲上楼,脸色惨白:“老爷,正门外来了大批海盗,把宅院围得水泄不通,看那架势……来者不善啊。”
沈兆兴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猛地转头,双眼赤红如血,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府衙内,烛火摇曳,明几许倚着门框,饶有兴致地看着雁萧关穿戴盔甲。
那是由阳巫族汉子精心锻造的玄铁盔甲,可将前胸后背遮得严严实实。
雁萧关身材高大挺拔,穿上这副盔甲不仅不显笨拙,反而更添几分威严气势。
不过此时并非赏玩之际,明几许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看向墙上悬挂的元州城防图:“潜入城内的不只是李横和他的手下,那些真正的亡命之徒,就算失了先机,也得防着他们狗急跳墙。”
雁萧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接着说道:“城内各店铺都已按计划换防,假扮掌柜的士兵早已就位,每家至少埋伏着五名神武军,最多的店里藏了二十人,那些大户人家本就有私兵,再加上前去支援的神武军,应该能稳住局面。”
明几许走到桌案旁,将长刀递给雁萧关。
雁萧关接过刀,语气坚定:“他们既然敢铤而走险,就不会轻易就范,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些匪类逃出城。”
放虎归山从来不是雁萧关的作风,他此次就是要将潜入城内的山匪、海盗一网打尽,还要将这城中败类全部揪出来,还元州一片朗朗晴空。
粮铺掌柜弓着背,慢吞吞地往粮铺后宅走去。
身后的海盗却不耐烦了,扯着嗓子吼道:“磨蹭什么,再不快些,老子一刀砍了你。”
话音未落,那海盗举着长刀就要往掌柜脖子上招呼,以作威胁。
谁料掌柜突然一个转身,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揪住领头海盗,膝盖狠狠撞向对方腹部。
领头海盗痛得弯下腰,手中长刀也被掌柜顺势夺了去。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暗处“嗖”地窜出几条人影,将退路堵得死死的。
盗匪头子这才惊觉中计,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挥舞着刀嘶吼道:“你们竟敢算计老子。”
游骥提着长刀缓步上前,下巴微微扬起:“沈府许你们三倍赏钱?我家王爷赏你们……”
话未说完,他猛地加快速度,刀尖眨眼刺入对方心口:“痛痛快快去走黄泉路。”
另一边,城东苏府内杀声震天。
苏府家主被士兵护在身后,看着眼前的厮杀,吓得脸色煞白。
几个身着海盗服饰的“假海盗”将真正的海盗头目压跪在阶下,那海盗头目望着身旁同伴的尸体,满脸不可置信,喃喃自语:“怎么可能?难道是袁家那老东西故意设的局?”
他突然回头,冲着“假海盗”喊道:“咱们可都是海上混饭吃的,何必自相残杀。”
苏家主听闻“袁家”二字,脸上瞬间腾起怒意,他死死拽紧拳头,咬牙切齿道:“袁老贼,居然是他。”
这下,州府里所有与沈、袁两家打过交道却心存善念的大家也都彻底对他们恨之入骨,日后绝不会再出手相助。
另一边,沈府。
“有百姓状告沈府与匪盗勾结,本王特来查证。”
被横木抵着的大门,没能给沈兆兴带来一丝安全感,就在他眼前,那扇门被一只手缓缓推开,门后的门闩如同枯枝般轻易便断成了两截。
火把将庭院照得亮如白昼,一道身披盔甲的身影跨过门槛。
沈兆兴握着剑的手剧烈颤抖,嘶吼着:“你……你早就知道!”
他死死盯着雁萧关,仿佛看见了索命恶鬼。前几日远远望见的雁萧关,明明还像个乳臭未干的纨绔子弟,此刻却让他心头发颤,再瞥见雁萧关手中滴血的长刀,他更是控制不住浑身战栗。
这时,明几许施施然跟了进来,挑眉笑道:“沈老爷是说那封送去海盗岛的密信?”
他杀人诛心:“真是巧了,一不小心就送到我手里了。”
雁萧关自府衙出发,一路杀尽各处聚集的匪盗,周身萦绕着浓烈的杀气。
这里是今夜的最后一战:“从你勾结海盗的那一刻起,就该料到今日。”
“不过你暂且放心,”他勾起唇角,“我今夜会留你一命,我要让元州百姓看看,与民为敌者,下场如何,今后也好以你们为鉴。”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元州城的大火终于熄灭。
街道上横七竖八散落着尸体,却不见百姓的哭声,原来神武军此前护送百姓归家时,便反复叮嘱:今夜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要紧闭门窗、不许外出。
可即便防备周全,仍有顾及不到的疏漏。
为此,雁萧关连夜派人打开官仓,让受伤、受灾的百姓前来领取药物等物资。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府衙匾额上时,游骥望着正在掩埋尸体的士兵,忍不住发问:“用这么狠的手段,真能收服民心?”
雁萧关目光扫过远处排队领取药材的百姓:“百姓要的不是仁慈,是安定。”
明几许他双手负于身后,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等沈、袁等人被褫夺身份、游街示众那日,元州百姓就会明白,谁才是能让他们活下去、活得好的人。”
元州城内硝烟未散,宣州却是一片安宁祥和。
黛谐贤步出府衙时,一众官员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为首的老者年过半百,慈眉善目间笑意盈盈:“黛大人放心,宣州既成厉王殿下封地,往后我等定以王爷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他身旁身披盔甲的中年武将一改往日威严,满脸恭顺:“多谢黛大人宽宏大量,还望大人在厉王面前多多美言,末将实在是被海盗蒙骗,绝无勾结之意。”
黛谐贤笑得眉眼弯弯,倒真似弥勒佛一般,只是历经海盗之乱后,他身形愈发瘦削,倒添了几分清正廉明的官相:“穆将军不必忧心,你也是受人蛊惑,王爷英明神武,自会明察。”
穆将军闻言,神色顿时一松。
宣州虽不及元州繁华,却也比其他州府富裕许多。平日里,无论是借护卫山谷之名,还是为豪族大户“保驾护航”,作为宣州守备军主将的穆将军与麾下将士皆赚得盆满钵满。
而海商货物来源复杂、品类稀奇,身为武将,穆将军等人对那些华而不实的奇珍异宝兴趣缺缺,唯独对精良的兵器甲胄挪不开眼。
当海商宣称货物中有上等兵甲时,守备军众人自然不愿错过,而对方开价比他们心中的底价刚好少了些许,自然不会放过。
在海商承诺日后再有质量上乘的兵甲亦会卖予他们时,穆将军只当是海商刻意讨好,丝毫未曾起疑。
谁能料到,这些兵器竟出自意图谋逆的买韩翼私自锻造的工坊?
好在宣州运气极佳,就在此事败露之际,宣州成了厉王的封地,且这位王爷素来心胸宽广,派遣来的黛谐贤亦是个通情达理的官员,念在他们却是是被蒙蔽,只敲打了他们一番,之后并不准备多做追究。
否则消息一旦传回天都,即便买韩翼已死,宣州上下官员也难逃勾结叛党的罪名,必将遭到严惩。
这也让宣州上下官员真正认同了厉王这位封地之主。
宣州与元州、赢州都不同,都说“商人重利”,这话用在宣州再合适不过。
这座州府因商而兴,无论是官员、士兵、豪族还是百姓,或多或少都涉足商贸。更特别的是,宣州的官员大多出身本地豪族,不同于赢州豪族与其他州府世家,这些家族祖上白手起家,彼此间靠着几代联姻盘根错节。
就连州内百姓,也与豪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堪称上下一心,他们热衷经商,只要不影响生意、不阻碍他们获取奇珍异宝,对权力更迭并无太大兴趣,也无意卷入争权夺利的漩涡。
当然,前提是不影响他们赚钱。
正因如此,当黛谐贤捧着圣旨踏入宣州时,立刻受到了热情款待。
关于宣州的种种情报,都是由明几许透露,若非如此,雁萧关也不敢只让黛谐贤带着十几名神武军前来宣州。
见事情进展顺利,黛谐贤在心里感激了一番明几许,心情大好地登上马车与宣州官员们告辞,径直返回绮华所居住的小院。
黛谐贤刚踏入小院,便见绮华已将行李收拾妥当。
她快步迎上来,眼中满是欣喜:“黛大人回来了。”
“穆将军应下了,他会派宣州守卫军护送此次交易的银钱和货物回赢州,还会另拨一队人马送我去元州。”黛谐贤笑着回道。
可转眼便见绮华眼底浮起愁云,不由得关切问道:“绮华姑娘这是怎么了?若还有难处,我再去同宣州官员商议便是。”
绮华轻轻摇头:“并非什么大事,只是,殿下如今身在赢州,我实在放心不下。黛大人此番返程,能否带我一同前去?”
黛谐贤一怔:“可你不回赢州……”
“有神武军弟兄和守卫军护送,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绮华急切道,“况且赢州有瑞宁总管坐镇,想来不会出岔子,我实在挂念王爷安危。”
黛谐贤想起雁萧关临行前的嘱托,又望着绮华眼中恳切的祈求。
这姑娘与他孙女年岁相仿,此刻眼含期盼的模样,实在让他狠不下心拒绝。
沉默良久,他终于咬牙点头:“成,不过你既同去,一切须得听我安排。”
绮华立时展颜,眉眼间的忧虑化作欢欣,连声道谢。
第二日清晨,绮华领着人将货物装车完毕,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至城门外,绮华与黛谐贤并肩而立,目送车队启程。
看着满载银钱物资的马车缓缓驶出城门,绮华望着缓缓驶离的车队,忽又想起数月前的惊险,彼时雁萧关正是以这批货物为饵,将山匪与买韩翼引入圈套。
而那场看似九死一生的诱敌之计,不过是明几许全盘谋划中的第一步,待确认雁萧关等人将被押送至矿岛,明几许在返程途中便传书给李横。
当山匪们还在山寨中大肆庆祝之时,李横率领手下潜入,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不仅将匪帮一网打尽,更将山寨内的财物搜刮殆尽。
因着明几许命令,李横将所有缴获原封不动地送到绮华的小院。
一时间,金银绸缎、珍奇货物几乎将小院堆成了小山。
如今装载财物的车队一眼望不到尽头,这些财物足以支撑王府及属地村落的百姓安稳过上十年。
只是此时的绮华尚不知情,在赢州王府治下人口激增数倍的情况下,这笔财富的意义远超她的想象。
一个时辰后,绮华与黛谐贤登上前往元州的船只,同行的还有被她悉心照料却仍未苏醒的眠山月。
舟船破浪而行,随着离元州越来越近,绮华与黛谐贤都未察觉,眠山月已有了一丝苏醒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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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元州城府衙后的监狱, 迎来了开天辟地头一遭的热闹景象。门外被围得水泄不通,日头刚爬上城楼,百姓们就扛着孩子、抱着篮子挤到了栏杆外。
往日令人退避三舍的牢门紧闭着, 仅有十二个神武军提着长刀守在外面, 门缝里还隐隐飘散出若有若无的血尸味。
这个曾让元州百姓脊背发凉的地方,此刻却令他们热血沸腾。
辰时三刻, 牢门骤然拉开,雁萧关身着轻甲,率先走出门外。
他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抬手示意, 喧闹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元州的父老乡亲们, ”他的声音清朗如钟,“今日我便会给元州城的百姓一个交代。”
随着铁链拖曳的声响,近百名名囚犯被押解出来。为首的正是沈家当主沈兆兴, 此时的他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脚踝处的铁镣早已磨出血痕。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骚动, 有百姓认出了这位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沈老爷, 叫骂声此起彼伏:“狗东西,早该死了, 我弟弟一家就是被你们害得家破人亡。”
雁萧关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从案上拿出一卷文书:“经查,沈兆兴等人勾结海盗山匪, 私通逆贼买韩翼余孽,劫掠百姓、屠戮商户,证据确凿!”
他每念出一条罪状,台下便响起一阵惊呼。
“……三年前纵容匪类烧毁城西粮库,致城中数百人饿死, ”雁萧关还欲继续,却不想一位白发老妪突然冲出人群,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王爷,那时我家小孙子才三岁啊……”
紧随在后,无数百姓扑通跪地,此起彼伏的哭嚎声响彻天际。
“我儿子儿媳就是在出城往乡下亲戚借粮时被盗匪折磨而死的,那些畜生将人绑在树上当箭靶,射死后还砍去脑袋,丢给野狗啃食,等我寻到尸首时,骨头都凑不齐了啊。”
“我不过是不肯交出祖宅地契,就被锁在马厩里,他们用马粪塞我嘴,拿皮鞭抽得我后背见骨,要不是我命大,这身皮早被他们剥下来做灯笼了。”
“山上的盗匪下来抢粮食,生生打断我爹的腿,我娘跪在地上求他们留半袋米,换来的却是被按在磨盘上碾断双手,现在我家就剩我这个废人。”
凄厉的哭喊裹挟着深仇大恨,此起彼伏的控诉声几乎要将整个元州城淹没。
“依大梁朝律,”雁萧关面色沉肃,并未开口安慰,他的目光如利刃般扫过面前一张张写满期盼与痛恨的面孔,掷地有声地吐出三个字:“斩立决。”
这些人原本要被押往城西行刑台斩首示众,可百姓们复仇的渴望太过炽热。无数道目光死死盯着雁萧关,又看向他身旁持刀肃立的神武军,眼神里全是迫切。
这些害得百姓们妻离子散,活得连野狗都不如的罪魁祸首,早就该千刀万剐。
人群中躁动不安,没人愿意再多等一刻。
雁萧关沉默片刻,望着台下百姓通红的眼眶和颤抖的拳头,深知这些恶徒所犯罪行天怒人怨,落得如此下场实属罪有应得。
他没有犹豫,猛地挥手示意。
神武军冲上前,将囚犯们就地按倒。
百姓的喝骂早惊得沈兆兴等人浑身瘫软,直到此刻才如梦初醒,抖如筛糠般哭喊起来:“饶命啊,求王爷开恩。”
有人双腿一软,失禁的骚腥味混着血腥气弥漫开来。
这些往日趾高气扬、视百姓如蝼蚁的大老爷们,怎会料到自己竟会沦落到在曾被他们践踏的人群前,涕泪横流、丑态毕现地乞求饶恕呢?
刑场之上,没有一人对这些囚犯心生怜悯。
处决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当最后一名囚犯伏诛,台下哭声、哀嚎声与压抑许久的怒吼交织成一片。
“哈哈哈,轩儿啊,你的仇报了!”最先哭诉孙儿惨死的白发老妪突然仰天长笑,声音里既是痛快,亦是解脱。
她瞧也不瞧膝前地上的血迹,径直往前膝行疾行三步,“咚、咚”两声重重磕在雁萧关面前:“王爷,你就是元州城的活菩萨。”
雁萧关心头一颤,正要上前搀扶,老妪却陡然转向,用与她老态不符的迅捷动作扑向沈兆兴的尸首。
她全然不顾满地腥臭,张开嘴狠狠咬向尸体,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骇人的恨意。
斩首仍难消她心头之恨,她恨不得饮其血、啃其骨,让仇人连入黄泉的资格都没有。
这一幕惊得雁萧关瞳孔骤缩,饶是他被视为杀神,也从未见过这般惨烈的复仇。
而台下被仇恨煎熬数年的百姓们,像是被这一幕彻底点燃,纷纷嘶吼着扑向仇人的尸体,用牙齿、用指甲将那些曾欺压他们的人撕咬得血肉模糊,凄厉的哭嚎与咬牙切齿的怒骂,彻底淹没了这座刑场。
牢门前发生的事情迅速传开,暮色降临时,曾被海盗寻上门,又幸得神武军相救的苏、王等大族家主纷纷登门。
众人手中捧着地契账册,神色恭谨,尽显低姿态。
待雁萧关饮尽一盏凉茶,苏家主才战战兢兢开口,语气恳切:“王爷救命之恩,我等没齿难忘,往后但凡有差遣,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雁萧关神色淡然:“你们都是元州百姓,只要行得正坐得端,本王岂会坐视你们家破人亡?”
此言一出,苏家主与身旁众人瞬间挺直脊背,却只敢以小半边屁股虚挨着凳面,仿佛惊弓之鸟。
今日府衙牢门外的惨烈景象仍历历在目,那如地狱般的场景,让他们恨不得立时昏过去,将恐惧忘得一干二净。
可在雁萧关的目光下,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还是苏家主率先起身,双手将地契账册高举过头顶:“王爷,此次元州城险遭屠戮,我等虽侥幸保命,可百姓却受尽苦难。往日被买韩翼欺压,我等无力反抗,如今只想略尽绵薄之力。”
说罢,他跪倒在地,声音发颤:“请王爷成全。”
他身旁的李家主亦跟着重重跪下,额头几乎贴地:“我等愿将半数田产充作公粮,只为让城中百姓能吃饱饭,往日受奸人蛊惑,多有疏忽,还望王爷责罚。”
话音未落,其余世家主面面相觑,紧接着纷纷效仿,此起彼伏的跪地声中,众人捧着账册的手微微发抖,既有对雁萧关雷霆手段的畏惧,更藏着劫后余生的惶然。
雁萧关起身,踱步至众人身前。跪地的家主们不约而同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苏家主跪在最前,只见雁萧关俯身,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搭在苏家主颤抖的肩上,将其缓缓扶起,随后又将众人高举的账册一一推了回去。
“田产,诸位还是留着。”雁萧关的声音沉稳有力,目光犀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本王不求你们捐钱献产,只求你们铭记,你们是元州百姓,城中所有男女老少亦是,往后施政经商,莫要再让百姓受苦。”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众人苍白的脸色:“若再有人敢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今日沈府的下场,便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这番话落下,屋内鸦雀无声。
片刻后,苏家主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连连应是。
其他家主也纷纷叩首:“谨记王爷教诲。”
将众人送出门后,明几许从屏风后转出来:“就这般放过他们?”
雁萧关侧头看向他:“不是你嘱咐的,若他们送钱送物,我绝不能收下?”
明几许轻笑一声:“王爷就这般听我的话?就不怕我再将王爷绕进坑里?”
雁萧关忍不住看他,目光中似有几分无奈与信任。
明几许微扬起眉梢,随意侧头道:“你若收了,他们便当事情就此揭过,可若是不收,他们为求宽恕,堵住百姓悠悠之口,反倒会付出更多。”
话未说完,手侧忽触到温热,转头见雁萧关正将一盏热茶推举到他手边。
见他转头看来,雁萧关托着茶盏轻轻往上一送:“前日听你说时我便懂了,有神武军坐镇,他们不敢敷衍。”
闻言,明几许垂眸轻笑,接过茶盏顺势挨着雁萧关坐下。
城内的骚乱虽已平息,可种种杂事却千头万绪。
雁萧关不自觉往明几许身边靠了靠,肩头相触的暖意透过衣料传来,恍惚间竟与瀛洲岁月重叠。
那时,他们几乎每一个夜晚都会在院子里坐一坐,或对月饮酒,或对月对弈。
这般想着,他心底忽然泛起一丝归乡的迫切。
“明日要去城西查勘土地安置。”明几许端着茶盏轻啜,另一只手自然地覆上雁萧关掌心,指腹摩挲着那些握刀留下的薄茧,“记得添件披风,晨露重。”
雁萧关侧目看向他,最终无声颔首。
他想起矿岛那夜,明几许喂给他的药,自那之后,缠身多年的毒竟再未发作。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明几许那日喂给他的,或许便是那毒的解药。
明几许医毒双绝,他是知晓的,只是没想到,连太医院诸多御医都束手无策的顽疾,于明几许而言,竟这般轻易便解了。
他二人之间自然无需言谢,不过或许是受了那毒药影响,雁萧关的体温仍比寻常人要高。在别人裹着大氅、披着披风熬过寒冬时,他也只不过在亵衣和外衫中间添了一件中衣罢了。
与他不同,相伴入睡时,雁萧关察觉明几许格外体寒。每到夜间,他的后心、脚掌,甚至掌心总是冰凉,总要被雁萧关按在胸腹间用体温焐许久,才能染上些微暖意。
许正是因为自己体会过畏寒的滋味,明几许才会叮嘱他添衣。
无论如何,未来王妃所说的话还是要听的。
雁萧关正要开口回应,忽听院外传来急迫的脚步声,青砖地面被踏得咚咚作响。他循声望去,便见黛谐贤满脸笑意地大步跨进门槛,而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女子,正是绮华。
第179章
方一进来, 绮华便快步走上前,一双眼将雁萧关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确定眼前人平安无恙,不过是消瘦些许后, 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随即俯身行礼:“王爷安。”
又转身看向一旁撑着额头,正饶有兴致看着他们的明几许, 含笑道:“明少主安。”
明几许侧了侧头:“绮华姑娘,今日进城,可满意一路所见所闻?”
绮华知晓他因何有此一问,当日尚在宣州之时, 她拿到明几许递来的信笺时, 也曾犹豫过,若非考虑到那张纸笺上盖着的厉王印,她绝不能那般轻易下决定。
毕竟明几许虽在赢州待了一年, 看似与雁萧关交好,甚至她身为女子, 还能看出两人之间有些未挑明的情愫, 可要说对明几许完全放心,自幼活得曲折、受尽苦难的绮华, 却是无法做到那般轻易信任一个人。
这世上, 能让她完全信任并托付生死的,唯有雁萧关, 而且,于她而言,雁萧关比她的性命还更重要。
好在,她最终依照信笺所说行事,才没有让雁萧关错过拿下元州之良机。
他们一行一早便到达了元州外港口, 一路过来甚为顺利,日达山腰便到了元州城外。
元州城墙与宣州一般,只是更高大些,可守城将士却是她面熟的神武军。
城门外,来来往往尽是进城出城的百姓,士兵忙碌,只来得及为他们指了方向,等他们随着人群入城,才发现不少人都往一处方向去了。
方向还与士兵所言府衙方向一般无二,被人群裹挟着,他们只能往府衙后的监牢而去,不过他们到得晚,只能隔着老远听到里头响动。
待黛谐贤问了旁人后才知,元州城今日要惩处为恶元州府多年的恶徒,还是当朝厉王带着属下的神武军亲自行刑。
只一听,两人便激动不已,可他们一老一弱,怎可能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
无奈之下,绮华出了主意,在城里寻了一处稍远些的三酒楼,又使了大价钱,才得了一间雅间,得以远远观望。
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他们都看在了眼里。
在来府衙前,他们更是费了许多功夫,才穿过久久不愿离去的元州城百姓。
耳边尽是元州百姓对雁萧关的歌功颂德之语,身为雁萧关亲近之人,绮华自然与有荣焉。
黛谐贤亦然,雁萧关虽只是他名义上的外孙,与他并无血缘关系,可同黛贵妃一般,他亦早已将雁萧关视作亲人。
他此时的面颊都是红润的,经矿岛受难后,他的身体现下只算是才勉强养好,要回到过往圆润的模样,短时间内却是不可能。
这会儿,他只觉得满腔喜悦与骄傲,恨不得立即便回到天都去,同女儿和弘庆帝好好夸夸雁萧关。
不过虽不能如愿,却丝毫不耽误黛谐贤拍着大腿将雁萧关夸了又夸,赞了又赞。
滔滔不绝的称赞声中,带着雁萧关都有些招架不住的热情。
可转眼一看,明几许微微颔首,听得专注,绮华亦是眉眼含笑,不时轻轻点头。
片刻后,雁萧关清了清嗓子:“你们远途辛劳,今夜可得好好歇息。”
黛谐贤大手一挥,爽朗笑道:“在船上摇晃惯了,来时一路昏睡,倒不觉得累。”
雁萧关却没听他的,只站起身,走到黛谐贤身旁,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外祖就当心疼心疼我,这元州府几乎所有官员都被斩首了,剩下几个难得从歪脖子树里长出的直溜子也在监狱里关了许久,我让他们回府休养几日再来,现在府衙所有杂事全堆积在一起,我实在应付不来。”
他一点没有不好意思:“若不是外祖来的及时,我还正头疼呢,有外祖帮忙,我正能轻松不少。”
黛谐贤正高兴,半点不推辞:“成!”
说着立即站起身:“我尚不累,现就去外面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他知道,雁萧关向来对政事兴趣缺缺,生怕底下人趁机糊弄。
“黛大人不急。”明几许跟着起身,“此番黛大人离开天都日久,还未向陛下报信,此地离天都天高地远,陛下久久未得消息,怕是正日夜盼望,还是早日让陛下放心才好。”
这话一出,连雁萧关都愣住了,说起来,他确实许久没给天都的弘庆帝和黛贵妃送信了。事务太多太杂,又多是突发状况,即便是他精力充沛,也早将与天都联系的事抛在脑后。
黛谐贤早已连连点头:“是,是。”
一旁绮华立刻寻来纸墨伺候。
见黛谐贤运笔如飞,明几许缓缓走近:“陛下最疼宠王爷,可朝廷朝臣若知王爷私动兵马,怕是又要参王爷一本,陛下难免左右为难。”
见黛谐贤皱眉,他又笑道:“不过王爷此举终归事出有因,此番买韩翼在矿岛私开铁矿锻造兵甲,以及王爷如何拿下元州府城,还需黛大人细细向陛下禀明。”
闻言,黛谐贤才意识到他话中之语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患。
雁萧关是因何离开天都的他可还未忘,天都诸多朝臣可是比弘庆帝还关注他所言所行,此时元州发生的事情怕是早有消息往天都传去。
他若是不将此事前后呈上去,那诸多恨怨雁萧关的朝臣又要在弘庆帝面前参他一本。
雁萧关不在天都,不能在弘庆帝身前尽孝,就怕旁人一直上眼药,久而久之,宠信不再,焉知弘庆帝会不会心生罅隙。
想到此,黛谐贤立即应道:“自然,自然。”
另一边,雁萧关也展平信纸准备报平安,他既要写信,就不是一封两封,弘庆帝不能少,黛贵妃那处更不能缺了,虽现下离得远,黛贵妃哭了雁萧关也瞧不见,可他是绝不愿她伤心的。
另外还有太子,总不能厚此薄彼。
见状,明几许笑而不语,仍留在黛谐贤身边,状似无意道:“此番王爷私自处置朝廷命官,不会惹陛下不快吧?”
黛谐贤急忙摇头:“这些恶徒早该绳之以法。”
明几许轻叹:“黛大人有所不知,当时情形危急。”
黛谐贤忙追问。
明几许便将前夜海盗山匪入城一事娓娓道来:“若非王爷思虑周全,早有防备,府衙众人和元州城百姓怕是都要遭匪盗屠戮。”
这之中自然包括雁萧关。
黛谐贤惊得脸色骤变,转头见雁萧关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明几许望着案上铺开的信纸,忽然自叹一声:“也不知城中是不是尚有对王爷怀恨在心之辈,王爷若无处置权利,也不知会不会被暗箭所害?”
黛谐贤闻言,凝眉思索片刻,沉声道:“元州城距天都千里之遥,此次买韩翼私造兵器,暗通宣州,形同谋反,谁能保证其余官员不会效仿?”
他越说越怒:“放任地方坐大,他日难保不出现拥兵自重的土皇帝。”
他握笔的指节微微发白:“此事我定要如实禀明陛下,非得把这些官员都放在王爷眼皮子底下才稳妥,有王爷镇守封地,方能震慑宵小。”
“我这就请命请求陛下将元州也封作王爷的封地。”说罢,他神色愈发凝重,在心中反复斟酌措辞,才郑重落笔。
明几许轻笑一声,往旁退开两步,不经意抬眼望向雁萧关,却正巧与绮华对上视线。
两人目光相撞的刹那,眼底皆是了然的笑意,有些谋划不必言说,两人尽管相交不深,亦然知晓。
几乎同时,他们极为自然地移开目光,绮华低头整理案上散乱的纸张,明几许则踱步至窗边,指尖无意识敲打着窗框,听着屋内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嘴角的弧度又深了几分。
第二日,天边还未泛起霞光,雁萧关便推开了房门。
转身合门前,他忍不住回头看向床铺,见明几许仍窝在被子里,呼吸绵长而均匀,睡得香极了。
一点看不出来这人身上寒意浸骨,雁萧关不禁皱起眉,可转念又想,对方医术高绝,连自己身上的毒都能化解,若真有隐疾,想必也不会放任不管,或许只是体质特殊罢了。
他并未直接出院子,而是拐向隔壁房间。
这间屋子从前无人居住,此刻却传来细微的呼吸声。
雁萧关走近一瞧,便见眠山月双目紧闭,胸脯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睡得正酣。
他伸手轻轻戳了戳眠山月的鸟头,蓬松的绒毛瞬间变得凌乱不堪:“你若再赖床,我可要去寻别的鸟儿当女儿了,到时候有它和你争宠,你的吃食可就全得减半。”
他盯着眠山月瞧了好一会儿,见对方毫无反应,仍酣睡不醒。换作平日,这小家伙早该跳起来抗议了,看来是真没听见。
不过或许是他与眠山月之间的联系愈发紧密,他隐隐能感觉到,这小家伙就快醒了。
因此,他并没有多忧心,雁萧关再次转身,迈步朝院外走去。
而在他出门不久,床上酣睡的一人一鸟,几乎是同时睁开了双眼。
雁萧关对此全然不知,他亲自去马厩牵出萌萌,带着早已等候的游骥等人出了城门。
此时正值寒冬,寒风中带着料峭之意,城外大片良田俱已枯黄。
城西的一片土地足有千顷之广,是元州府外最肥沃,面积最大的一块,这般好的地方,此前自然落不到百姓手中。
过去数十年间,元州豪强与官员勾结,或巧取豪夺,或威逼利诱,已将这片田地尽数吞并。
莫说是公田,就是本就极少的农户的私田亦落入他人之手。
农户沦为佃户,辛苦一年的收成大半要交给地主,如今恶徒伏法,土地虽名义上收归朝廷,可分地之事却千头万绪。
第180章
大梁朝的土地制度属实复杂, 原本雁萧关又不甚关心政务,对此只略知皮毛,直到前几日从府衙牢房里提出了王进, 他才从其口中知晓大梁朝的土地并不如他原本所想那么简单。
王进是农官, 是关押在府衙牢狱的一众府官中尚算清正的一员,年逾四十, 性子勤善,不然也不会在官场混了多年还是最末流的浊官。
方被提出审问,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喊冤亦不是高呼饶命,而是恳求神武军的将士去看看元州城外官田的粮食。
官田, 即直接隶属于各地官府的土地, 由官府直接管理与支配,其种植产出的粮食,可用于支付官员俸禄、维持官府开支等。
与官田性质相近的是公田, 不过公田由朝廷统一调配,并不直接归属于某一具体官府。如赢州成为雁萧关的封地后, 公田便归他所有, 其产出既可自用,也能用于培养地方人才, 或作为祭祀天地、祖先及先贤的物资。
灾荒时期, 雁萧关甚至能直接将公田临时划拨给灾区百姓耕种,收获的粮食用来赈济灾民。
然而, 交南地处偏远,官田、公田的数量都因官员与豪强勾结而日益减少。
官员私自占用官田为私田,而公田在地方官员的默许纵容下,也极易被豪强士族侵占。
这便是雁萧关初到赢州时,当地佃农遍地的原因。
他们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勤劳作, 一年到头却还要缴纳高额地租,自己余下的粮食确实少之又少,一年到头常常饿着肚子。
反观那些士族豪强,却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富得流油。
在将绝大多数官田、公田据为己有后,那些士族豪强对于余下充作门面的少量官田和公田,根本不放在眼里。
无论是为了收买人心,还是本就瞧不上那点收成,元州府外的官田一直由王进负责耕种与收获。这些土地的收成,除了供给像他这样的清廉官员一年的用度,还能余下一些存入府衙的救济库。
遇上因灾祸难以维生的百姓,多少能解些燃眉之急。
雁萧关感念王进的为人,不仅将他从狱中释放,还请来大夫为他诊治。
如今,他们一同来到元州城外城西,这里本应是大片官田和公田所在之处。
年深日久,历经侵占与私吞,真正还属于官田、公田的土地,已不足五顷,落在整片城西土地不过是沧海一粟。
可雁萧关一眼便瞧出了哪些是官田,盖因其上所种植的粮食长势与收成,相较其他地方要好上许多。
田垄间稻穗低垂饱满,麦秆挺拔壮实,全然不似那些被豪强掠夺后,因过度压榨肥力而贫瘠土地上的作物,尽显颓势。
这些官田虽在豪强侵占下所剩无几,却因王进用心照料,仍保持着难得的丰茂生机。
在赢州待了一年有余,雁萧关对交南的庄稼种植与收获情况有了不少了解。
当地种植最广泛的作物是水稻,且能实现一年三熟。按常理,晚稻于八、九月份播种,十一月左右便能收获。
可近年间,大梁朝气温莫名整体下降,受此影响,交南的晚稻收获时间被迫推迟大半月,往往要拖到十二月才能收割。
所幸交南相较其他地区气温偏高,即便延迟收获,水稻也不至于被冬日的低温冻死。除水稻外,交南此时地里仅有少量麦子等可以越冬的粮食种植,待来年开春方能迎来收获时节。
果不其然,王进将雁萧关引到了他注意到的田地边。
雁萧关骑着萌萌来回溜达了一圈。
他曾亲耕麦田,自然能看出种植这片土地的人有多尽心,田垄规整,杂草清理得干干净净,稻穗上饱满的谷粒压弯了秸秆。
他从不吝啬夸赞,当即转头对着王进道:“你做事属实尽心,堪为元州官员表率。若非元州还有你等,我都要以为这元州上下尽是些利欲熏心之徒。”
王进闻言苦笑着摇头,粗糙的手掌无意识摩挲着腰间旧布巾:“王爷谬赞了,小人为求自保,能做的也唯有将这地里的庄稼种好,从前刺史……买韩翼在时,我连给百姓多留半袋救济粮都要担惊受怕……”
他声音渐低,望着田间随风起伏的稻浪,眼底泛起一丝怅惘:“如今恶徒伏法,只盼王爷能让元州百姓有口饱饭吃。”
他才四十出头,却满面风霜,皱纹纵横,一双眼中盈满期待,目光坚定地盯着雁萧关。
雁萧关面容坚毅,在将元州城的毒瘤连根挖出后,他势必要给元州余下的所有人一个盼头——一个能过上好日子的希望。
没有废话,雁萧关骑马巡视一路也已看清,田里的粮食早已熟了,若再不收割,怕是要错过最佳时节。
“此处官田,我会让神武军帮着一同收获。”雁萧关语气果决,“除此之外,其他收回土地上的粮食,仍由原先耕种的佃农抓紧收割。”
闻言,王进连忙应是,随即面露为难之色,他尚摸不清雁萧关的性子,一时拿捏不准有些话该不该说。
雁萧关敏锐捕捉到他的犹豫,目光沉沉:“还有什么难处,直说。”
王进从未遇过这般将话都摊在明面上的主上,在雁萧关不容置疑的目光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开口:“沈家等被处置家族的依附者此时也多自身难保,只等着王爷处置,没了这些人手,要在短时间将粮食收回去,怕是来不及。”
王进眉头紧锁,声音里满是忧虑。
雁萧关稍一思索,便明白了他话中深意,往日各府私兵部曲除却护院,农忙时也要下田耕种,可如今,这些人要么在对抗神武军时丢了性命,要么还被关押在牢狱中等候发落。
更棘手的是,不少佃农耕种时都向豪强士族租借了耕牛农具,如今他们已死,农具归属不明,佃农们既不敢擅自使用,更不知该向谁讨要,没了耕牛犁地,农具收割,大片成熟的庄稼只能烂在地里。
“无需担忧。”雁萧关目光如炬,伸手轻轻拍了拍萌萌的脖颈。
萌萌低嘶一声,似在回应主人,一人一马举止轻松,他转头看向王进,道:“耕牛农具之事,府衙会照册登记,从士族豪强家中收缴的物件,皆可借给佃农使用,待庄稼收获完毕后再行归还。”
他顿了顿,想着或许元州城外还有落网之鱼,可能会寻机报复,又道:“至于那些心怀不轨、妄图恐吓佃农的余孽,神武军会加强巡查。谁敢滋事,一律按通匪论处。”
见王进仍面露忐忑,雁萧关放缓语气:“你只管带着农户安心收割,缺人手就报上来,我自会雇佣青壮劳力,花销皆由官府承担。”
说着,他回身点了点身后跟着的游骥等一众神武军:“他们会在此护卫,有任何突发状况,都能即刻处置。”
王进眼眶微微发红。
从前在豪强压迫下,官府政令如同废纸,百姓有冤难申,如今雁萧关字字铿锵,桩桩件件都落到实处。
他喉头滚动,艰难咽下酸涩,重重一揖:“小人替元州百姓谢过王爷。”
远处,阴云不知何时已散了大半,几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金黄的稻浪上,为田间忙碌的人影镀上一层光亮,恰似为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燃起了新的希望。
待王进再抬起头时,他面容亦染上一丝坚定。
而雁萧关则望着远方的土地若有所思,微风拂过,稻浪翻涌,簌簌声响里夹杂着泥土与稻香的气息。
片刻后,雁萧关说道:“此番将这里的粮食收成后,切记将这片田的土地丈量准确。”
王进先是应了一声“是”,短短时间相处,他已对雁萧关生出十足敬从。
可随即他却是一愣,目光带着疑惑与谨慎:“可我记得,城西这处有几片地是元州城内尚存的几家豪强士族的私田,那些土地早已被豪强视为囊中之物,赀簿都攥在他们手里,贸然丈量怕是要惹出……”
赀簿,便是大梁朝的地籍。
他声音渐弱,眉头不自觉凝在一处,过往因土地争端引发的流血冲突,桩桩件件都在脑海里翻涌。
他仍满脸忐忑,雁萧关听了这番话却顿时恍然。待他话音落下,雁萧关开口道:“前日我手下的人已将从沈家等家中收得的赀簿整理完毕,其中记录得清清楚楚,这里所有土地的相关文书,此刻都在府衙之中。”
王进望着雁萧关沉稳笃定的眼神,心中疑云渐渐散去。想来定是那几家豪强畏惧雁萧关的手段,趁乱或是暗中做了手脚,将城西私田的地契文书偷偷混进了从沈家等家族收缴来的地籍册之中。
他亦无需同雁萧关确认,只管听从雁萧关安排便是。
这边雁萧关已利落地翻身上马:“我先前已向元州百姓承诺,但凡身负冤屈,必给他们补偿,据下面人来报,这片官田原本没这么宽,其中不少是百姓垦荒所得。“
“垦荒土地本该归垦荒者私有,却在耕熟后被豪强霸占,如今自然该物归原主。“雁萧关盯着王进,”此事干系重大,切不可疏忽,就全交由你了,不要让我失望。”
这番话让王进彻底呆立在原地。
望着雁萧关策马远去的背影,他眼眶渐渐泛红,那可是无数人争得头破血流的土地,雁萧关竟如此干脆地要还给百姓。
他心中满是庆幸,多亏自己咬牙撑到今日,才能得遇这般明主。
待日头高悬,晒得额头直冒热汗时,王进才回过神,开始在田间地头奔走。
雁萧关交付的差事绝非易事,被夺走田地的农户,有的地契早已遗失,有的连田界都记不清。
还有流民开垦的荒地,他们户籍不在元州,按律不能分地,可若不兑现雁萧关的承诺,又恐激起民变。
更棘手的是丈量土地,府衙里会丈量的文书大半死于乱局,剩下几人身体虚弱,根本难以承担繁重的丈量工作。而且分地得登记造册,一式三份,分别交给农户、里正和府衙留存。
可如今府衙里能提笔写字、整理文书的人手少得可怜,连抄写名册都难以凑够人,更别说还要实地核查田亩、核对户籍信息。
既要保证登记的土地面积准确无误,又得确保农户姓名、田界等细节不出差错,这般千头万绪的活计,仅凭眼下这点人手,着实难如登天。
想到这些,他反而斗志愈发昂扬。
这是雁萧关交给他的任务,再难也得咬牙扛下来。
缺人手就四处拼凑,没经验就边做边学,哪怕熬夜、跑断腿,也要把地分好、册子造好。
王进攥紧拳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雁萧关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