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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雁萧关推开后院院门时, 望见屋内亮着的烛火,心头莫名一松,白日里所有的未尽事, 仿佛都被这暖黄的光揉碎了, 散在晚风里。

    雁萧关有时想起也会觉得莫名,他与明几许初始打交道时, 很多时候都不算愉快,明几许甚至还很是坑过他几遭。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就是放不下明几许。

    在尚未厘清心底情绪前,便已是日日惦念, 如今挑明了心意, 更是毫无顾忌。

    在外同人拼杀归来,总要先抱着明几许揉揉搓搓才觉踏实,处理政务烦了, 跑回明几许身边,将人圈在怀里, 鼻尖蹭着对方发间的气息, 很快便能安下心,去城外忙活农事, 一身尘土洗净后, 更是要把明几许揽在腿上,拥着柔韧的身子, 看对方被逗得眉眼弯弯,才算圆满。

    无论一日有多糟心,只要双臂圈住明几许,将人整个按在怀里,都能尽数抛在脑后。

    他这副模样, 若是让京中那些熟悉他的人瞧见,怕是要惊掉下巴,谁能想到,那个在朝堂上吊儿郎当,什么都不刚在心上,唯独在陆府冤案上锋芒毕露、杀伐果断的厉王雁萧关,竟会有这般黏人的时候。

    就是弘庆帝,瞧见他这副模样,定然也不会相信,这个对情爱毫不上心的儿子,还能在一个人面前这么不争气。

    至于黛贵妃,怕是要日日懊悔,这些年来,她将天都闺秀的画像一张张捧到雁萧关面前让他挑选,却从未得他半分青睐,真是白忙活了。

    早知晓雁萧关心悦的是男子,纵然这份情意不容于世,她怕是也会想方设法,将天都的才俊们都摆在雁萧关面前任他挑选。

    不过,她若是真见了明几许的模样,怕是也得感慨一句“雁萧关不愧是她的儿子”,这眼光,的确够高,也难怪看不上天都那些酒囊饭袋。

    她若是年轻几岁,瞧见明几许这长相,定会被迷了眼,同雁萧关一般,眼里再也装不下旁人了。

    雁萧关想着这些,脚步已到了屋门前。门内烛火跳动,映出明几许伏案的身影,他抬手推门,声音不自觉放柔:“在忙什么?”

    明几许这会儿并未看书,整套的化学书都摆在桌案一旁,此时他正握着笔写信。

    雁萧关跨进门时,明几许恰巧落下最后一笔,将笔放进笔洗中,墨汁在清水里漾开一圈淡淡的墨纹。

    明几许转过头,对着雁萧关露出一个笑:“回来了?”

    “嗯,”雁萧关反手带上门,目光落在他刚写好的信上,“在给谁写信?”

    “给夷州的属下,问些夷州的事。”明几许起身时,衣摆扫过凳脚,带起一阵轻响,“今日在外忙农事,可还顺利?”

    雁萧关先是挑眉,随即垮了脸,往桌案边凑了凑:“算是比前几日稍好些吧。”

    看他这模样,明几许似笑非笑地扬了扬眉:“又遭农官埋怨了?”

    “可不是,”雁萧关啧了一声,语气带着点委屈,“就说埋种子吧,他非得盯着深浅,挖坑时用力大了些,他说太深,稍轻点,又说太浅。反正哪哪都不满意,恨不得给每个坑都好生丈量一番才肯罢休。”

    明几许闻言笑出声,指尖轻点了点他的胳膊:“农事上的事,还是得听农官的,这地里的活儿,我们都不懂,或许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呢。”

    雁萧关没接话,伸手拉住明几许的手腕,往一旁的贵妃榻边带。

    明几许跟着走,到踏前后,被他顺势拉着倒了下去。

    雁萧关身量高,一躺下便占去了大半位置,他干脆侧过身,将明几许圈在怀里,下巴抵着对方发顶,声音闷闷的:“还是在府里舒服,不用听人念叨。”

    明几许被他圈得紧,鼻尖蹭着他衣襟上淡淡的尘土气,倒也不挣,只抬手拍了拍他的背:“累了吧?桌上温着茶,要不要喝一口?”

    “不喝,”雁萧关往他颈窝里埋了埋,“就想这么躺会儿。”

    窗外月光透过窗棂,在榻边投下几道细长的影子,伴着屋里隐约的呼吸声,倒比白日里的喧嚣更让人安心。

    怀里抱着人时,雁萧关只觉浑身舒坦,不多时便有些昏昏欲睡。

    他怀中的明几许轻轻转了转,面朝着他,头往后仰了仰,带着身体也微微后挪,雁萧关箍着人的手臂下意识往内一收,像是怕对方跌下榻去。

    明几许的眼神软了软。

    雁萧关本就身量高大,肩宽臂长,将他整个人圈住时,仿佛一张宽阔的网,刚好能将他妥帖地裹在中央。

    明几许的肩胸抵着雁萧关结实的胸膛,头顶堪堪到对方下颌,鼻尖蹭着的是他颈间温热的肌肤,连呼吸都仿佛能与对方的心跳共振,这般契合的尺寸,像是天生就该这样依偎着。

    被雁萧关的手臂紧紧固着,明几许没再动,只抬眼以目光描摹着雁萧关的面庞。

    眉毛粗黑,斜飞入鬓,眉骨高耸,即便是在放松的状态下,单看眉眼也天然带着一股慑人的凶相。

    可偏偏,眼前这人却是所有人眼中最可靠、最让人信服的存在。

    不论是游骥、陆从南这些属下,还是治下的百姓,或许初见时会被这副眉眼震慑,可在一次次护佑与担当里,渐渐将这份“凶相”认作了底气。

    就如此番绮华以女子之身破格入官场,却毫无忧心会行差踏错,便是因为在她心里,早已认定雁萧关会是她最坚韧的后盾。

    就算不慎惹出麻烦,只要有雁萧关在,便没什么可害怕的。

    明几许的指尖轻轻划过雁萧关的眉骨,低声道:“困了就睡会儿吧,我在这儿陪着。”

    雁萧关喉间低低应了一声,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将脸埋进明几许发间,呼吸渐渐匀长起来。

    也因此,雁萧关并未注意到,从矿岛回来后历来平和的明几许,此时眼中闪过了一抹极淡的凶光,快得如同错觉。

    第二日,雁萧关睁眼时,却见明几许竟也醒着,正披衣起身,这倒是少见,往日里明几许总爱多赖会儿床。

    待雁萧关如常去院中练武,明几许唤来侍从,将昨儿写好的信仔细封了,吩咐送走。

    除了早起这桩事,明几许的一举一动都与寻常无异,为雁萧关递过擦汗的帕子,看着他换好衣服,甚至还笑着叮嘱了句“早些回来”。

    雁萧关心中只当他是心血来潮起得早些,并未察觉任何异样。待一切收拾停当,他翻身上马,如往常一般扬鞭出了城,马蹄声踏碎晨露,很快便消失在街巷尽头。

    门内,明几许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一物,眼底那抹平和下藏着的冷光,渐渐清晰起来。

    又是一日同脸越来越黑的农官相伴,当雁萧关带着一身泥尘回府时,首先迎上来的是绮华。

    只见绮华面上惯带的笑不再,微带严肃,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缰绳,递给一旁牵马的侍从。

    “给萌萌多喂些好草料,备好水,把它身上沾的泥尘好好刷洗干净。”雁萧关吩咐道。

    萌萌这些时日跟着他在地里折腾,皮毛里日日也会缠上不少泥土,前些日子都是他回府后顺手刷洗,今日见绮华过来,料想是有事,便将这事交给了侍从。

    侍从领命牵马而去,马蹄踏过石板路,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泥印。

    雁萧关转头看向绮华:“遇到事了?”

    绮华笑着摇头:“并未,眼下共事的同僚,大多是当日一同处置分地事宜的,彼此磨合多日,已有默契,事务推进得还算顺畅。”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其他一同招进府衙的人,男子们不论心里怎么想,知晓我是王爷心腹,又记得府衙前我与陈盖文斗取胜之事,面上总归是客气的,女子们自然与我更亲近些。”

    就算日后若真有小动作,她自能应付,当然,这句话她未曾说出口。

    她此番前来,并非为了自己,而是另有一事。

    绮华抬头看向雁萧关,见他面上虽不见急色,脚步却带着几分急促,往后院走时,一步几乎能顶绮华两步。

    若非雁萧关刻意放慢了脚步等着她,怕是早已将她甩在身后。

    在跨进隔开府衙内院的垂花门之前,绮华犹豫到最后,终究还是低声道:“是关于明少主的。”

    雁萧关脚步猛地一顿,声线发紧:“他怎么了?”

    不等绮华回答,他已迅速转头看向熟悉的院门,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日的内院似乎过于寂静了些。

    他自己没察觉异样,绮华却将他神情的变化看得分明,方才还带着几分松弛的眉眼,此刻已微微拧起,急切中甚至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今日,夜明苔在殿下离开府衙之后,带着手下人来了府衙门前。”绮华的声音压得很低,“明少主说要离开元州回族里一趟,便同他们一同走了。”

    雁萧关浑身一震,再顾不得其他,大踏步往内院而去。

    跨过院门,熟悉的小院近在眼前。

    东侧的不知名花藤爬满了半面墙,昨日还缀着几朵残花,此刻被风吹得落了一地,院中央的老槐树影影绰绰,投下斑驳的阴凉,树下的石桌空着,周遭一圈石凳齐齐整整,小径被扫得干干净净,只偶有几片新落的槐叶。

    最里头那间屋的窗门敞开着,一如往常,像是随时等着他推门而入。

    往日里,明几许沉浸在书卷里时本就少言,眠山月这段时间在府衙待得无聊,虽时而会来寻明几许说话,有时随陆从南去军营转转,更多时候则飞出元州城,去周遭山上招猫逗狗,他回来时,迎接他的也常是一片安静。

    可同样无声的院落,此刻落在雁萧关眼里,却像是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

    他站在院中,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明几许身上淡淡的墨香,可目光所及之处,却再寻不到那抹总能让他心安的身影。

    雁萧关这时才猛地想起,昨日回来时明几许写下的信笺似乎不止一张?叠在最下面的,会不会另有其他?他那时并未上前细看内容,此刻念及明几许今日影踪全无,心头发紧,当即大跨步跨入那扇敞开的屋门。

    书案上,果然放着熟悉的微黄纸张。

    信笺薄薄一张,被砚台压住一角,墨迹早已干透,旁边还摊着打开的化学书,书页上留着几处浅浅的标注,那是明几许看到感兴趣的内容时,惯常做标记的方式。

    雁萧关快步上前,抽出信笺,纸上字迹清隽,笔画不紧不慢:

    “族中有事,不得不归,勿念,勿寻,静待我归。”

    写到这里,墨迹断了,余下好一片空白,再往下看,最底下却又蓦然添了一行小字,笔画轻快了些:

    “我回来后,想尝尝玉米是何等滋味,厉王殿下,请再接再厉。”

    雁萧关都能想到明几许写下这行字时面上的神情,定然是带着几分揶揄,许还会不易察觉地挑挑眉尾,微眯起比水墨勾勒而出的画集更黑更美的眼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捏着信笺的手缓缓收紧,雁萧关指腹摩挲过那行添上去的字迹,方才紧绷如弦的心,像是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撞了撞,漾开些微复杂的滋味,让他的神色愈发晦暗不明。

    站在空荡的屋内,只觉熟悉的墨香、书页的气息,此刻都像生了刺,扎得他心口发闷。

    往日不觉,原来这屋中的一切都与明几许紧密相连,砚台里未干的墨是他研的,案头堆叠的书是他翻的,连窗台上那盆不起眼的兰草,都是他前日才浇过的水。

    可如今,人走了,这些物件便都失了魂。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指腹触到皱痕,“想尝尝玉米熟了的滋味”,这意思是要等他种出玉米后才会回来?

    十来个字勾得他心头发紧,不过又隐隐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盼头。

    “静待我归”他低声重复着,喉结滚动了一下,转身大步出了屋。

    院中的风依旧在吹,落了一地的花瓣被卷得打转,像是在嘲笑他此刻的失措。

    第192章

    雁萧关心头情绪翻涌, 面上却瞧不出半分异样,只装着满腔耐心,一连三个月, 日日陪着农官往城西的田地去。

    这一日亦是如此, 时节早已入夏,日光带着灼人的温度, 晒得田埂上的泥土都泛出干燥的裂缝。

    田垄里的水稻早已郁郁葱葱,青绿色的稻叶在风中舒展,稻穗压得禾秆微微弯腰。农官边走边指点着,语气里满是欣慰:“殿下瞧, 这早稻啊, 亏得利用了春季回暖快的气候,长势着实不错,若是随后半月风调雨顺不出意外, 今年定能打不少粮。”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捏了捏弯着腰的稻穗, 抬头看向雁萧关时, 又露出那副较真的模样:“殿下莫嫌我管得细,种庄稼就得这样, 行距差半寸, 到了秋收时,收成就能差上不少。”

    雁萧关顺着他的话点头, 目光扫过连片的青禾:“都按你说的章程来,所需农具,让府衙备齐,莫要误了农时。”

    农官闻言,脸上笑意颇浓。

    前半生他的日子倒也算过得去, 只要不明着碍了买韩翼等人的利益,佯装顺从便能安稳度日。可自从成了雁萧关手下,他才知晓真正舒心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他从未见过天皇贵胄,可据他所知,没有哪位皇家子弟会有雁萧关这般看重农事,身为农官,能得这般重视,他自然打心底里高兴。

    雁萧关站在一旁,目光落在不足一月便能收获的水稻上,现下已是六月,系统奖励的那唯一一粒玉米种子,也该到播种的时候了。

    这三个月来,他日日来田间打转,听着农官念叨种地的注意事项,像个最耐心的学徒,全是为这粒种子做准备。他心里早已将系统写的种植玉米步骤拆解得细致入微,反复与农官讨教作物生长的共性,再一点点套用到这未知的玉米上。

    据系统奖励的种植玉米细则所言,元州气候温暖湿润,玉米同水稻一般,一年可种两到三季。可这两年气温异常,去年晚稻收成着实不佳,甚至不及早稻的三分之一。

    他想要尽可能让玉米种子顺利存活,最好进行夏播,也就是在雨季初期,水分充足的五到六月。

    眼下正是六月,时机恰好。

    播前要晒种。

    那粒一直收在锦盒里的玉米种子,被雁萧关郑重地取了出来。他寻了后院阳光最盛的地方,铺了层干净的细布,将种子摊在上面,晒足两日。

    晒种的这段时间,他几乎寸步不离,连处理政务都挪到了院中的石桌旁。

    眠山月从城外回来时,好奇地凑过去,翅膀一收,窝在了装种子的细布旁边,歪着头用尖喙轻轻碰了碰那粒圆滚滚的东西,又抬眼瞧了瞧雁萧关英俊的侧脸,担忧道:“能种活吗?”

    雁萧关眉眼一厉,语气带着股狠劲:“要是种不活,不论这奖励系统藏在何处,我都得把它揪出来揍一顿。”

    眠山月顿时急了,扑腾着翅膀:“宿主怎么能打系统呢?”

    雁萧关露出个凶恶的笑,指腹弹了弹它的脑袋:“放心,不是说你。是说那个设置奖励却小心眼的抽奖系统,只给一颗玉米种子也就罢了,居然是还限制必须得我亲手种活才算数。”

    眠山月眨巴眨巴眼睛,小脑袋里转着圈,它哪敢说那个系统本就是它的一部分,只是程序设定如此,它自己也控制不了。可这话要是说出来,宿主怕是要连它一起揍,小家伙机灵了一回,赶紧把这个秘密死死藏在心底,一个字都不肯吐露,只乖巧地蹭了蹭雁萧关的手指。

    雁萧关没管它在想什么,小心翼翼地将玉米种子翻了个面,确保两面都晒得均匀。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眠山月:“去跟你哥哥问问,之前让他弄的肥料好了没?过两天就得用。”

    眠山月一点没耽搁,扑棱着翅膀直冲天际,转眼就没了影。

    足足晒了两日,玉米种子被晒得微微发烫,表皮透着健康的光泽。接下来,雁萧关拎来温水,将种子浸在瓷碗里,不多不少,正好三个时辰。

    随后又捞出放在阴凉处晾干,据系统所说,这样一晒一泡,能提高发芽率。

    虽然雁萧关也闹不懂为何要这般折腾,先晒,又泡,最后还得晾干,在他看来,何不一开始就干着种下去。

    但他没半点含糊。

    系统怎么说,他便怎么做,仿佛这不是种一粒种子,而是在执行一场关乎成败的军令。

    至于种植的地方,他早就选好了,就在他所住的这个院子里,除了那棵老槐树,其余的花木全被他使人挖走,移植到了别处。反正明几许不在,这院子里有没有可供欣赏的花木也无甚要紧,只要能将这粒玉米种子种活,别说是一院花草,便是整个府衙的花木,该挪也得挪。

    移走花木后的土地被他深耕了足足三遍,土坷垃全被碾成了碎末,又特意用木框围出一方三尺见方的地块,像个精致的小沙盘,只等着这粒种子落土。

    陆从南得了吩咐,一大早便扛着肥料过来,按雁萧关的意思将腐熟的粪肥与碎土细细掺匀。

    玉米种子也无需顾及什么繁复规矩,雁萧关亲自用小铲挖了个坑,深约一寸,不多不少。

    他小心再小心地将玉米种子放进坑中,按理来说,每穴该播两三粒种子,好留着间苗选壮,可眼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盼它争点气,长得壮壮的。

    接着他一点点覆土,用手掌轻轻压实,又提着水壶绕着坑沿浇足了水,看着水珠慢慢渗进土里,才直起身。

    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洒下来,落在那方小小的木框里,泥土湿润,泛着微光。雁萧关蹲在旁边看了半晌,末了才对陆从南道:“这几日盯着些,别让雀鸟啄了,也别让人莽撞踩来踩去。”

    陆从南应了声“是”,见他仍盯着那方土地,忍不住道:“殿下放心,这般仔细照料,定能活的。”

    他一点不清楚那里黄灿灿的种子有何重要,雁萧关一直也未同他说起,毕竟成了还好,若是没成,倒叫人白高兴一场。

    雁萧关:“尽人事,听天命。”

    他望着湿润的泥土,反正该做的他也都已做到极致。

    日头转过一圈又一圈,院子里的老槐树愈发枝繁叶茂。终有一日,那方土地中钻出了一根嫩生生的绿苗,顶着两片圆钝的叶尖,怯生生地探出了脑袋。

    眠山月最先发现这抹新绿,激动地扑腾着翅膀,在苗边转了三圈,急得直叫,偏偏雁萧关此时不在府中。

    将玉米种下去之后,他便没再一心扑在种植玉米上,绮华和游岑极将府中事务处置得愈发好了,他则开始日日去城外校场。

    经过一日又一日的操练,元州府军早已不同往日,褪去了先前的懒散,精气神一日强过一日。而日日与神武军一同操练,两支队伍也熟络起来,闲时总爱凑在一处切磋较量。

    雁萧关目光扫过校场斗台,底下,一名府军的队正正与神武军的一名队主对峙。

    那队正手持长矛,沉腰立马,招式大开大合,带着几分悍勇,而神武军队主则握着长刀,步伐灵活,刀锋凌厉,显然是经受过严苛操练的精锐。

    两人先是试探着拆了几招,队正长枪直刺前方,队主侧身避过,长刀顺势劈向对方手腕,迫得队正不得不回枪格挡,哐当一声脆响,队正被震得后退半步,却丝毫不显慌乱,反倒借力旋身,长枪横扫,直取队主下盘。

    台下的府军看得热血沸腾,连声叫好。神武军这边也不甘示弱,呼和着为自家兄弟助威。

    这般你来我往斗了二十余招,队主瞅准一个破绽,长刀突然变招,避开长枪锋芒,刀背重重磕在队正的枪杆上。

    队正手腕一麻,长枪脱手飞出,稳稳插在不远处的地上。

    “承让。”队主收刀而立,对着队正拱手。

    队正也不懊恼,被神武军的士兵哄笑出声时,自个也跟着放声大笑:“好身手,今日输得不冤。不过你记着,终有一日我定能胜过你,走着瞧!”

    队主也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揽着他走下了斗台。

    这些日子,府军与神武军切磋,府军胜者寥寥,可输了的人也不见气馁,反倒个个憋着一股劲儿,今日输了,明日便加倍操练,转头又乐呵呵地拉着神武军讨教招式。

    雁萧关看着,只觉得顺眼许多,这才像是能保一方平安的地方军。

    正想着,他眼角余光扫见远处快速飞来一道红影。

    他侧头,眠山月如今的飞行速度可是不同凡响,雁萧关方才抬眼时,它还远在十数丈远,不过抬臂的功夫,它已近在眼前。

    眠山月落在雁萧关手臂上,惊喜地道:“宿主,府里的玉米种子发芽了!”

    它声音压得虽低,却能听出满腔激动。

    雁萧关猛地站起身,对身旁的陆从南吩咐一句“继续操练”,便大步流星离开。

    回到府中,雁萧关径直往后院走,眠山月紧随其后,翅膀都带着雀跃的弧度。

    那根嫩生生的玉米苗就立在土块中央,两片圆叶舒展着,在阳光下透着一丝娇俏。

    雁萧关蹲下身,一瞬不瞬地看着苗尖,眠山月也凑在旁边,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两人就这么围着这株幼苗看了许久。

    看了半晌,眠山月忍不住想伸头去蹭蹭那叶片,像是要确认这不是幻觉:“这是真的长出来了,是吧?”

    雁萧关一把伸手拦住它:“别乱动,好不容易种活。”

    眠山月嘿嘿笑了两声,歪着头看他:“现在玉米活了,宿主,明少主是不是也快回来了?”

    雁萧关没接话。

    明几许留下的那封信,他这些日子时常会拿出来看,指尖都快把信纸磨出毛边,眠山月也跟着看过数次。

    眠山月千盼万盼明几许早点归来:“之前我可担心了,想着以宿主从前种啥死啥的情况,这玉米大概率种不活,要是明少主回不来,那可咋整?现下终于是种活了,他总该回来了吧。”

    雁萧关抬手敲了敲它的脑袋,力道不重:“谁告诉你只有玉米活着他才能回来的?”

    眠山月一愣,眨了眨眼:“难道不是?”

    雁萧关哼笑一声,视线重新落回那株幼苗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管这玉米活不活着,他要是敢不回来,我上天入地也要把他抓回来。”

    眠山月扑闪着翅膀,连忙道:“那我们现在便去带他回来吧。”

    这些日子,雁萧关、陆从南、绮华他们都忙,它将元州的山头全飞了个遍,山头的种种鸟雀野兽该捉弄、该寻摸的它都已玩厌,一天天的,日子过得实在无聊,它盼着明几许回来陪它,愿意逗它玩就更好了。

    越想越急,它围着雁萧关的脑袋来回飞,连番催促。

    雁萧关被它晃得眼花,伸手一把逮住它,禁锢住它扑腾的翅膀:“他回去乃是有要事,待处理完自然会归来。”

    眠山月一下便泄了气,耷拉着翅膀:“可谁陪着我玩啊?”

    它抱怨道,“你们都不陪我玩,再这么下去,我都快无聊死了。”

    雁萧关:“自己寻乐子去。”

    眠山月还想再抱怨几句,院外却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身影很快从院门外转了进来,是绮华,她笑着看过来:“殿下,看谁来了?”

    话音刚落,她身后便冒出个脑袋,赫宛宜扬着笑脸喊:“兄长,小山月,我也来寻你们了。”——

    作者有话说:一不小心给忘了[笑哭]

    第193章

    赫宛宜这个时候突然出现, 最高兴的莫过于眠山月。它几乎是一眨眼就飞到赫宛宜身边,连珠炮似的问:“怎么这个时候才来?之前明明是同我们一起去宣州的,可等我在元州醒过来, 怎么就只见到绮华姐姐的踪影, 一直没见你?”

    连番的问题听得赫宛宜笑眯了眼,她用双手轻轻捧起眠山月, 轻声解释道:“我也想来的,可是绮华姐姐说元州危险,让我随着大家先回赢州。”

    她软声软语道:“我想了想,不能来拖大家后腿, 便回去了。”

    说到这里, 她似是想起什么,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雁萧关:“兄长,明少主说的是真的, 那条道上的匪寇,原都是宣州凌通行的手下, 在凌通行的幕后主子死后, 果然乱成了一团,无暇顾及我们, 宣州至赢州的那条路, 我们回去时一路顺畅,又因着有宣州的兵士护送, 那些匪寇都没敢来骚扰,我们一路顺利将卖瓷器的银钱和换来的农具全带了回去。”

    雁萧关眉梢微动,问:“赢州可还好?”

    听闻这话,赫宛宜眼前顿时一亮,连连点头:“赢州大变样了, 瑞宁管家和官公子正围着王府修建一座城池,现下都已有了雏形,可大可威风,等兄长回去一看便知。”

    她越说越有劲头:“陶房的师傅们手艺越发精湛,不止烧制出许多先前卖给宣州的瓷器样式,这次又新烧了另外几种样式,瑞宁爷爷看过,都说极好,在元州定能卖上好价钱。”

    绮华闻言一笑:“做得好的物件,送到哪都能引得众人争抢,更何况瓷器难得,只有供不应求的份。”

    雁萧关:“瓷器易碎,这一路来可还顺利?”

    “兄长放心,”赫宛宜坐得笔直,语气里满是笃定,“来的时候特意让匠人做了木匣,每层都垫了好些软絮,乘船来的一路无大风大浪,瓷器一件没坏。”

    说完,她一双眼晶亮地盯着雁萧关,明晃晃地等着夸奖。

    雁萧关不吝夸奖,颔首道:“你此番做事妥当。”

    “宛宜愈发能独当一面,”绮华在一旁笑道,“我不日便派人去市集寻铺子,争取早日将这批瓷器卖出去,换了钱给赢州送回去,往后若是能稳定供货,说不定还能成一桩长久的营生。”

    雁萧关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没有反对。

    赫宛宜又同绮华叽叽喳喳说了好一会儿赢州的变化,说到赢州王府外城池日日人头攒动时,雁萧关才开口问道:“赢州现在有许多人手?”

    赫宛宜不明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却还是老实点头:“是呢,我瞧着建城这事约莫是将全赢州的男女老少都惊动了。瑞宁爷爷还说,原本想着赢州就一个县城,人不会多,可这段时日下来,细细数来赢州竟有好几万人,除了实在离不了家的残弱幼病,个个都赶来王府请求要做活。”

    她顿了顿,想到现下正值农时,怕雁萧关忧心赢州农事,又道:“不过赢州的百姓也不是一直守在城池里做工,地里的活计终究是顶要紧的,农忙的时候,好多人都会回去忙活自家田地,等闲下来了才又来城边帮忙,倒也不耽误两边的事。”

    说着,她有些忧心:“农忙还好,等农闲了,瑞宁爷爷怕是又得愁怎么将前来做工的百姓人尽其用。”

    赫宛宜皱着眉:“且看这架势,再过几月城池便能修好,瑞宁爷爷还忧心着到时候城内的房屋该安置哪些人,剩下的得卖给哪些人,他日日念叨着赢州百姓没有余钱,要在城内买下房屋店铺很是不易。”

    绮华问:“建城前他们就没考虑过此事?”

    赫宛宜摇头:“跟着兄长一同来赢州的人定然是要安置在城里,可城修的广,尚能余许多地方住人呢。”

    她将她听说的如数说出:“官公子计划让他们先在城里做活,只要能一直赚到工钱,总有愿意攒钱在城内买屋的。可难就难在,待城池修建好后,城里没有那么多活让他们做。”

    说到此处,她低垂下眉眼,喃喃道:“若是一直有活计让大家做便好了,到时候新建成的城池定然是交南最繁华的,比天都都不差。”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雁萧关一瞬间便想到了自己手里的诸多方子,元州虽被他剔除了一大批豪强,可剩下的势力依旧繁杂,他先前一心扑在种植玉米上,那些方子还真没细想过该如何利用。可此时听赫宛宜的话,不正是瞌睡来了碰上枕头吗?

    他心里当即一动,却没有多说,只想着回去后细细思量,等去信问问赢州的具体情形,再做打算。

    赫宛宜见他不语,还当自己说的话太孩子气,挠了挠头,转而说起赢州其他的事,叽叽喳喳又活泼起来。

    晚间,绮华领着赫宛宜回院子。

    赫宛宜不再如在雁萧关面前那般活泼,她本也不是活泼的性子,只是在雁萧关、绮华等信任的人跟前话更多些,此时她默默跟在绮华身边,眉眼间笼着一层忧愁。

    绮华瞧出她的异样,问道:“好容易来元州见到殿下,怎还不高兴?”

    赫宛宜抬眼,声音低低的:“我觉得兄长似乎不太高兴。”

    她心思敏感,并不觉得这份不开心是因着自己,更不像是因着赢州的事,到底因何缘故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绮华敛了笑,淡淡道:“你就没发觉殿下身边少了个人?”

    赫宛宜一愣,脑中灵光一闪:“是明少主!”

    她见着雁萧关时太过高兴,一时竟没想起,经绮华一提,才觉奇怪:“不是说明少主也在元州吗?他还有个妹妹在此,听说是元州刺史府的主母,莫非他去刺史府了?”

    绮华摇头:“不,他已离开元州,回了夷州族里。”

    夜色幽暗,回廊外种着的竹枝影影绰绰,晚风拂过竹叶,簌簌作响,添了几分清寂。

    赫宛宜定住脚步,轻声道:“他本就是夷州刺史,又是夷族圣子,回夷州原是应当。”

    绮华看着她夜色中单纯的面庞:“确实应当,可挡不住有人舍不得。”

    赫宛宜面露懵懂:“兄长舍不得吗?也是,他二人是好友,又朝夕相伴,难免会不舍,就像绮华姐姐上次乍然要来元州,我也很是不舍呢。”

    绮华带着她继续往前,路过回廊时,并未回院子,而是转向了后院的荷花池。

    夜色中的荷花池静悄悄的,一轮残月悬在天际,清辉洒在水面,映出满池荷叶剪影,偶有晚开的荷花亭亭立着,在朦胧月色下透着几分清冷。

    踏入凉亭,绮华才转过身,嘴角噙着轻笑:“殿下的不舍,可与你的不舍大不一样。”

    说着不等赫宛宜再问,她凑近低声道:“说不定再过些时日,我们王府就要有一位王妃。”

    赫宛宜双目猛地瞪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元州入夜后总有风,此时风恰好掠过荷塘,吹得荷叶在水中轻轻摇晃,叶片相触发出沙沙的声响。池中的胖头鱼忽然摆了摆尾,“哗啦”一声溅起水花,这才将赫宛宜的神志拉了回来。

    “王、王、王妃?”她惊讶得声音都发颤,满眼的不可置信。

    绮华颔首,语气笃定:“也就你和从南性子纯,未曾察觉,早在来夷州之前,殿下和明少主之间就有些不一般的情谊。后在赢州同处一年,那份情谊愈发深厚,此次携手平定矿岛之事,更是再遮掩不住。”

    她笑:“自我来元州,他们日日同寝,从未避讳旁人,我看殿下是铁了心要迎明少主为王妃。”

    赫宛宜脸上惊讶更甚,她张了张嘴,呐呐道:“可、可他二人都是男子……”

    绮华淡淡道:“难道殿下会在意旁人眼光?”

    赫宛宜诺诺摇头:“自然不会。”

    她想了许久,眉头拧成个小疙瘩,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两名男子会生出这般情谊?

    绮华在一旁看着她愁眉不展的模样,心中暗笑,却没再多言。

    好半晌后,赫宛宜忽然眉眼一松,竟笑了起来。

    绮华挑眉:“想明白了?”

    赫宛宜却摇了摇头:“想不明白,可只要是兄长决定的事情,我定然是高兴的,男王妃又如何?只要兄长高兴,谁都没资格反对。”

    她想得倒是开,可不过片刻,眉头又重新皱了起来。

    绮华看她面色又变,好奇问道:“怎么了?”

    赫宛宜面露难色:“那等兄长与明少主成了亲,我该怎么称呼?长嫂还是王妃?诶,叫王妃未免太疏远了,嫂子又是称呼女子的……”

    她愁得不行:“若是因着称呼,让明少主不高兴了可怎么办?”

    绮华被她逗笑:“明少主素来不在意这些虚礼。”

    见赫宛宜仍愁眉不展,宽慰道:“大不了到时你直接问明少主便是,看他喜欢什么,你便随他喜欢的叫。”

    赫宛宜这才展眉,重重点头:“好!”

    烦心事一解决,她又生出新的好奇,凑近问道:“明少主此番回去,莫非是要同族中长辈交代此事,好同兄长成婚?”

    绮华闻言却收了脸上笑意,摇头道:“并不是,他是因着族里出了变故,需他亲身回去解决才离开。”

    赫宛宜一惊,连声追问:“可是遇上了难事?麻烦吗?可否顺利解决?”

    明几许既然与雁萧关有情谊,他难受,雁萧关定然也不会好受,赫宛宜完全按捺不住担忧。

    绮华摇头:“不知。”

    赫宛宜更急了起来,跺脚道:“那怎么不同兄长说呢?这世上就没有兄长解决不了的事情。”

    池中的胖头鱼像是被她的动静惊到,又摆了摆尾,搅碎了满池月色。

    绮华望着水面晃动的光影,轻声道:“有些难处,总得自己先扛一扛,依明少主性子,他绝不愿事事都依仗殿下。”

    赫宛宜似懂非懂,却也没再追问。

    可绮华却因她理所应当的话久久平复不了心绪,她望着赫宛宜许久,月色洒在池面上,水波摇曳间,细碎的光影映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

    绮华恍然发觉,自己心中所想其实与赫宛宜是一般无二的。

    即便她看着比赫宛宜更冷静沉着,如今也能游刃有余地帮雁萧关处理府务,可事实上,她与赫宛宜一样,都是攀在雁萧关这棵参天大树上,才能得以茁壮成长。

    不止她与赫宛宜,陆从南亦是如此,还有其他人,京城皇子府的旧部、赢州王府的瑞宁等人、跟随而来的流民……不知凡几的人都需借着雁萧关,才能在这世上站稳脚跟。

    她看似已够强大,心底却也清楚,自己亦离不开这份依托。

    而她更深知,雁萧关此人,不爱钱帛,不慕权势,不恋美色。

    他天性自由。

    当年在京城,他放着无数宫殿不住,偏要在城外寻一间小院落脚,图的就是不受拘束、自在随心,可惜被陆家之事牵绊。

    待陆家事了,他毅然离开天都,来到这天高皇帝远的元州,人人都道他是遭了流放,她却明白,雁萧关只会觉得畅快。

    若是没有他们这些人拖累,凭着雁萧关不羁的性子,指不定能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或是骑着马纵穿大漠,看遍长河落日;或许会驾一叶扁舟泛于江海,听够潮起潮落;甚至可能会寻一处深山隐居,与鸟兽为伴,再不管世间纷扰。

    这些,绮华都能瞧得真切,明几许更不会什么都不知晓。

    明几许敏锐得近乎直白,一眼能将人心看得通透,他只会比谁都清楚雁萧关骨子里的自由,也比谁都明白绮华等人与雁萧关之间的牵绊——那是藤蔓与大树的纠缠,是依赖,也是束缚。

    可明几许不愿做藤蔓,他绝不攀附,只会与雁萧关并肩同行。

    雁萧关忙时,他便安安静静处理自己的事,雁萧关需要时,他又能精准地递上助力。

    他懂雁萧关的自由有多可贵,所以从不愿成为拖累。他爱雁萧关的不羁,也敬雁萧关的担当,却从不想用感情捆住雁萧关。

    正因如此,才让绮华觉得,明几许是真的配得上雁萧关,配得上那份不被世俗定义的情谊。

    也因此,明几许离开后,雁萧关未曾急着找寻,只放任他自如去处理族中事务。

    风又起,荷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她心中的思绪。

    赫宛宜在一旁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道:“绮华姐姐,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绮华回过神,点头道:“好。”——

    作者有话说:不是,我也搞不清楚我怎么能一连忘两次传到作家助手[笑哭]

    第194章

    雁萧关却是不知道绮华心里是那般想他的, 若是知晓,怕是得好好将她脑子里那些杂七杂八的胡思乱想全拍个一干二净。

    他爱自由不假,行事不羁亦为真, 可若说他万事不顾, 只将绮华等人视为负担,却是万万不可能。

    宫城里他待得, 里坊小院他住得,赢州王府他立得,如今在元州府衙,他自然也如鱼得水。

    赫宛宜带来的赢州消息还让他多了不少干劲, 每日除了匀些功夫去看顾那株一日比一日茁壮的玉米, 剩下的时间便泡在军营,入夜后则点起灯火,抓着眠山月一起, 将系统奖励的几个方子翻来覆去地看。

    “就先从这个肥皂方子下手,”雁萧关指尖点在纸上, “步骤不算复杂。”

    纸上写得清楚:取猪油置于大锅中慢火熬化, 去除油渣备用,另备草木灰装入布袋, 以清水浸泡一日, 搅拌数次后静置,取上层清液, 也就是灰水。

    灰水中放入新鲜鸡蛋,若鸡蛋浮出一头,则可将之烧热至烫手却不沸腾的状态,将熬化的猪油缓缓倒入,边倒边搅拌, 直至锅中之物凝结成膏状,再加入些许香料拌匀,入模冷却即可。

    这之后便是一些注意事项。

    “这东西能去污,”眠山月歪着头啄了啄纸页,“比皂角好用许多。”

    “试过便知。”雁萧关又翻到酒精方子,随后断然先放在一边,“这个需费些功夫,得先让酒坊的人备着料。”

    他将方子折好,思量着:“造船方子亦太过复杂,暂且放放,晒盐、烟花却是不好试验,不过若肥皂可行,其他方子自然同样可用。”

    说起方子,还有未完成任务将会奖励的羊毛纺织法,只是雁萧关在元州转了几圈,也没见着羊群,只能同样暂且搁在一旁。

    选定了制肥皂的方子,他便日日往府衙后厨跑。

    厨子这些时日被他支使得晕头转向,实在闹不懂这位殿下为何总盯着厨房的东西,一时要他拿猪油,一时又要他收集灶里烧尽的草木灰。

    猪油虽金贵,可对雁萧关这等皇家贵子而言,实在不值一提,厨子寻了最白净的猪油给他送去,半句多余的话也没问。

    方子事关重大,关乎赢州百姓生计,雁萧关不敢怠慢。他亲自在院子里淘了黄土,和着水砌了一方矮灶,灶台虽简陋,却砌得方方正正,很是合用。

    每日处理完军务政务,他便守在灶台边,将熬化的猪油倒进陶盆,再一勺勺舀进草木灰滤出的清液,手里握着根粗木杖,顺时针不停地搅拌。

    夏日的灶台边闷热得很,不过半个时辰,他额角的汗珠便顺着下颌线往下淌,滴在衣衫上,洇出一片深色。可他手上的力道丝毫未减,木杖搅动时带起的膏体泛着细腻的泡沫,在陶盆里转着圈,渐渐从稀软的乳白变成半凝固的软膏。

    眠山月蹲在灶台沿上,小脑袋随着木杖的转动一点一点,忽然开口道:“宿主,这东西做出来后,可以先给绮华姐姐用,她前日帕子沾了墨渍,搓了半日光景都没洗掉,顺便还可试试效果如何。”

    雁萧关手下不停:“成,等成了型,你去让她拿帕子来试试。”

    正说着,陶盆里的膏体渐渐凝实,边缘泛起一层透亮的油光。

    雁萧关停下动作,取过一小包早就备好的香料粉,是寻赫宛宜要来的桂花末,女子总有些合用的香粉,将之往膏体里一撒,又用木杖拌匀,随即取来几个方形木盒,将膏体小心地舀进去,刮得平平整整。

    “这便成了?”眠山月凑过去闻了闻,桂花香气混着淡淡的油脂味,倒不难闻。

    “得晾上三日,等硬实了才行。”雁萧关直起身。

    眠山月扑腾着翅膀飞到木盒上,守着那几块方方正正的膏体:“等肥皂成了,还要给赢州送一批去?瑞宁爷爷他们修城池,日日沾泥带土的,肯定用得上。”

    “不必麻烦,”雁萧关解下围裙,“这方子简单,赢州王府匠房既能烧瓷器,想来也能熬制肥皂,到时把法子写清楚,让瑞宁安排人学就是,要多少有多少。”

    他准备让瑞宁先弄个肥皂工坊出来,慢慢招人手做肥皂买卖,等百姓有了进项,自然愿意在城里购屋。

    夜里,雁萧关躺在床上,脑子里还在过着制肥皂的步骤,草木灰的用量、火候的大小、搅拌的时长,每一步都得记牢了,才能教给赢州的人。

    三日后,木盒里的膏体果然硬实了,脱模时“咚”一声落在桌上,四四方方,带着桂花的甜香。

    雁萧关取来眠山月早早寻来的沾了墨迹的帕子,往盆里舀了些清水,将肥皂在水里浸了浸,往布巾上一擦,果然起了细密的泡沫。

    他力气大,不过几下揉搓,那片墨迹便淡了下去,再用水一冲,竟干干净净,连布巾原本的颜色都鲜亮了几分。

    “成了,”眠山月在一旁看得直拍翅膀,“宿主你太厉害了。”

    雁萧关捏着那块肥皂,指尖沾着泡沫,忽然笑了。

    他想起赢州的城池、元州的军营,还有那个在夷州山里的人……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人和事,其实都被一根线牵着——他要让身边人有底气的活着,不止如此,还要好好活着。

    自由固然可贵,可若能让这些烟火气长久地存续下去,偶尔被牵绊着,他再乐意不过。

    他将肥皂仔细包好,打算明日送去军营几块试试,军营士兵日日操练,衣裳湿了干干了湿,天长日久,怎么洗都带着一股子汗味,使再多皂荚都无用,这肥皂说不定能用。

    在雁萧关忙着琢磨肥皂方子的这些日子,赫宛宜也没闲着,她带着人几乎将元州城逛了个遍,专挑那些空置或是要转卖的铺子看。

    选铺子时,她心里自有盘算,首先得离主街近,方便百姓往来,其次要临街带后院,前铺后储,既能展示瓷器,又能存放货物,还方便匠人打理新到的货品,再者,铺子外的路口得宽敞些,毕竟瓷器易碎,窄巷窄道不便搬运,最后,既然要卖贵重瓷器,铺子本身不能太过简陋,得有几分体面,才能衬得起瓷器的价值。

    她跑了多日,终于在南街寻到一处合适的所在。

    铺子原是家绸缎庄,因主人家与被砍头的一姓豪强有些关系,害怕雁萧关寻他麻烦才急着转卖。

    门面宽约三丈,黑漆木门很是气派,进门是宽敞的厅堂,地面铺着平整的青石板,墙角还留着挂绸缎的木架。后院更是方正,有两间青砖瓦房,正好用来储放瓷器,院子中还有处井,取水方便。

    “就这处了。”绮华今日休沐,难得有空闲陪赫宛宜出门,她站在厅堂中央,将铺子来回看了一圈,很是满意,“稍作修葺便能开张。”

    赫宛宜也点头,眼睛亮晶晶的:“这里敞亮,摆上瓷器定好看。”

    说干就干,赫宛宜请来匠人,将门面重新刷了漆,她觉得黑色漆门不够喜气,换了红漆,厅堂的木架改造成分层的博古架,墙角摆上两盆常青的绿植,瞬间添了几分生机。

    赫宛宜还不知从哪寻来几幅描绘赢州山水的字画,挂在博古架之间。待将瓷器一一摆上博古架,素雅的瓷器在柔和的光线里透着温润的光泽,竟与挂着的字画相映成趣。

    收拾好后她还不放心,又寻来绮华看合不合适。

    “看着像模像样了。”绮华打量着,“不过要想开门红,还得借借元州本地大族的势。”

    赫宛宜眨眨眼:“怎么借?”

    “发帖子,请他们来赏瓷。”绮华道,“挑几件精致的瓷器,作为礼物送去,虽说瓷器贵重,但只要得了他们的青睐,往后还愁没有生意?”

    赫宛宜听得认真,当即点头:“我这就去办。”

    她先是让人打听了元州城最有声望的几大家族,其中有城东的温家、做药材生意的孟家、世代为官的陆家旁支,还有几家商户。

    帖子是赫宛宜亲手写的,字迹虽不算顶尖,却笔笔工整,末尾落着“赢州王府赫宛宜敬邀”的字样。

    送帖时,她特意让随从带上那几件瓷器,言辞谦逊地说明是“赢州新出的手艺,不敢称珍品,只盼各位前辈不吝赐教”。

    收到帖子和瓷器的家族,见她同王府有关系,自然不敢轻视,后又瞧见送来的瓷器,只觉比市面上的货色高出数筹,满眼目眩神迷,自然给了面子。

    到了赏瓷那日,几家的当家人或嫡子果然如期而至。

    赫宛宜在门口亲自迎客,她虽长相奇异,可她言笑晏晏,言语间带着真诚,却又不失分寸:“兄长前日还同我说元州是个好地方,民风淳朴,商道兴旺。今日请各位来,一是想让大家瞧瞧我们赢州的新物件,二是想在元州做瓷器买卖,往后还望多多照拂。”

    她引着众人在博古架前细细观赏,王府的匠人心灵手巧,烧出瓷器后,他们又琢磨出了往瓷器胎坯上作画,再外罩透明釉后烧制的办法,烧出了带画的瓷器。

    有青花梅瓶,瓶身绘着寒梅,极是雅致,还有缠枝莲纹的小罐,讨个连连有余的彩头,另有云纹笔洗,透着沉稳大气,所有人都挪不动步子。

    有人问起瓷器的工艺。

    赫宛宜笑着解释:“瓷器上的画是赢州本地山民从山里寻来的颜料画上去的,颜色少,只能画些山花野草,废了我和匠人许多功夫,才有了这些模样。”

    说着,还特意指给众人看那些瓷瓶上的花草:“这些都是赢州山里常见的花,别处怕是少见呢。”

    这般坦诚的介绍,反倒让众人觉得她未说谎,温家老爷子捻着胡须笑道:“后生可畏啊,小小年纪便有这份心思,这瓷器,我温家再要十件,给府里女眷用。”

    有温家带头,孟家和陆家也纷纷开口订购,连其他商户也跟着订了不少,不过半日功夫,带来的瓷器便订出去大半。

    送走客人时,赫宛宜站在铺子门口,脸上的笑容止不住地漾开。绮华在一旁看着,眼里露出几分赞许,这小妮子还说不会做生意,明明就是块极合适做生意的料。

    回府的路上,赫宛宜还在兴奋地念叨:“没想到这么顺利,虽是顾忌着兄长的面子,可好歹是将东西卖出去了,瑞宁爷爷总算不用忧心买不起粮。”

    绮华笑道:“你做得好,既给了他们面子,又显出了诚意,他们自然愿意买账。”

    赫宛宜抿抿唇,心里也多了几分底气,原来这些她从前没接触过的事,只要用心去做,也能做好。

    她抬头望向雁萧关的院落方向,心里暗暗想:兄长,你看,我也能帮上忙了。

    第195章

    时光往前淌, 雁萧关每日的行程几乎是固定的。

    清晨去校场带着士兵操练,神武军与元州守备军的切磋已从试探变成实打实的较量,府军的队正们渐渐都能在神武军队主手下撑上许久, 校场上的呼和声越来越响, 连风里都带着股悍利。

    午后回府处理府务,不过, 绮华早已能将府务处置得井井有条,他回去也只是走个过场。

    入夜前,他总会雷打不动地往后院去。玉米早已不是当初怯生生的绿苗,茎秆粗得能抵上孩童的手腕, 叶片舒展得宽大, 顶端抽出了毛茸茸的雄穗,茎杆上则悄悄探出了裹着绿衣的雌穗,沉甸甸地坠着, 虽不知内里如何,可一看便知会是个好收成。

    雁萧关蹲在玉米杆旁, 指尖抚过饱满的雌穗, 嘴角总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他以前常说自己还种活过一株芍药,可那毕竟是有陆从南帮衬才种活的。这株玉米却不同, 是他亲手翻土、播种、浇水, 一日日看着长起来的,算是他头一回独立种活的植物。

    眼看着收获在即, 他自然满心迫切。

    而在玉米茁壮成长的日子里,元州的事务也渐渐步入正轨。

    先前因夺城之事对雁萧关心存忌惮的本地大族,见赫宛宜日日在南街铺子招呼生意,铺子里的瓷器精致不说,价格也公道, 待他们还客气,他们心里的芥蒂便慢慢消退。

    他们自觉是聪明人,难免就想的多些,只觉的赫宛宜与雁萧关乃是兄妹,雁萧关既肯让自家妹子在元州做买卖,还肯同他们交易,显然是没打算赶尽杀绝。毕竟,若是真要动他们,又何必费这功夫。

    其实雁萧关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打算对这些家族下手,能在夺城后存活下来的,多半是未曾沾过太多血腥的,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不招惹是非,雁萧关乐得省心。

    入秋时,赫宛宜带来的瓷器已快售尽,她将售卖所得的银钱,向元州各家买了赢州所需的粮食、食盐等物资,便准备乘船回赢州,再运新一批瓷器过来售卖。

    送她走前,雁萧关特意将制肥皂的方子给了她,让她一并带给瑞宁。

    另外,还写信交代让他们在城里建造肥皂工坊,肥皂易存,能卖往周边州府,所得想必不会太差。他对瑞宁和官修竹放心,他们做事稳妥,等肥皂工坊建起来,定然能打理的一丝不紊,便没再多挂心。

    赫宛宜走后,元州秋意越来越浓,老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一片片往下落,铺得院角满地金黄。玉米的雌穗渐渐饱满,绿衣被撑得鼓鼓囊囊,顶端的须子染上了红褐,眼看就要成熟。

    雁萧关日日盼着,心底藏着几分紧迫的期待,却仍按捺住情绪,严格按照种植步骤照料,浇水、松土都格外小心,生怕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而就在一个平平无奇的秋日午后,元州城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一行车马从北城门而入,为首的是一辆马车,车辕上坐着几名带刀的护卫,前后还簇拥着百余名士兵,铠甲在秋日下泛着冷光,腰间长刀虽藏在刀鞘中,却透着让人不敢擅动的威慑。

    车马入城时,领头的男人同城门卫兵说了几句,未有遮掩,消息便迅速传开了——是钦差,自天都而来的钦差。

    街边百姓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喧哗。元州地处偏远,自古被视为蛮疆之属,天都皇帝鲜少会派人前来,他们平日里连州府的大官都难得一见,更别说来自天都的钦差。

    得了消息,温家、孟家等府邸的当家人也闻讯赶至临街阁楼观望。

    府衙里早有传闻流出,说当今陛下要将元州赐为厉王殿下的封地,此刻见钦差带着这般阵仗而来,众人心里都有了数。

    “看这排场,怕是为赐封之事来的。”温老爷子捻着胡须,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

    “厉王在元州经营这些时日,若是真成了元州之主,往后元州的天怕是彻底要变了。”

    “不是早就变了吗?”

    不约而同前来探消息的众家主聚在一处,见底下声势浩大的队伍往府衙而去,几家当家人对视一眼,都忙吩咐下人:“备厚礼,等钦差安顿好,立刻去府衙道贺,万万不能慢了礼数。”

    队伍一路穿过主街,最终停在元州府衙门前。

    府衙,绮华和游岑极早已领着人在门前候着,待马车停下,绮华上前一步,拱手道:“元州府属官绮华,恭迎钦差大人。”

    为首的马车帘被掀开,一个面容白净,眼角带着笑纹的人下了车。

    游岑极看清来人,当即一怔,他虽成日在国子监里研究学问,教导学生,可此人他却也是见过数次的,乃是弘庆帝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元德。

    游岑极心头微动,面上却无变化:“元州府属官游岑极,见过钦差大人。”

    元德看见他,并未觉得奇怪,脸上的笑意甚至更深了些,却没多寒暄,只摆了摆手,目光扫过府衙大门:“厉王殿下呢?”

    绮华在旁轻声道:“殿下此刻还在军营,不过已派人去通报了,想来很快便能回来。”

    话音未落,远处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匹快马从街角疾驰而来,到府衙门前猛地勒住缰绳,马上人翻身下马,禀报道:“已去军营报过信,不过殿下正带着士兵们在山上操练,收军后即刻便回。”

    元德脸上笑意不减,道:“不碍事,殿下军务繁忙,老奴多等片刻不妨事。”

    他陪伴弘庆帝身边日久,最是清楚这位厉王在陛下心中的分量,那可是陛下最看重的儿子,他哪敢有半分怠慢。

    正说着,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雁萧关一身玄色劲装,翻身下马时动作利落,袍角还带着风,显然是一路快马赶回。

    他看见元德,眉梢微挑,尚未开口,元德已主动迎上前,微微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又热络:“参见厉王殿下。总算是再见着殿下了,陛下在天都时常念叨殿下,这次特意让老奴来瞧瞧殿下过得如何。”

    雁萧关这才颔首,语气缓和了些:“元德总管一路辛苦,里面坐。”

    “殿下客气了。”元德笑着应道,亦步亦趋地跟着往里走。

    入内后,元德眼角的余光扫过周围,见府衙上下井然有序,心里免不得有些惊讶。

    一行人往内堂走去,门外的议论声渐渐远了,可元州城里关于赐封的猜测,却像是被秋风吹得更甚,整座城都透着几分期待与紧张。

    唯独当事人雁萧关,神情自若。

    进了内堂,府衙属官们早已在此等候,见雁萧关与元德入内,齐齐躬身行礼。

    元德走到堂中,清了清嗓子,从随从捧着的托盘里取出一卷明黄圣旨,展开时声音洪亮:“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厉王雁萧关刚毅果决,除去逆党,清剿城中通匪之流,涤荡奸邪,整饬吏治,功绩卓著。朕心甚慰,特将元州赐为厉王封地,允其自置官署,征赋养兵。钦此。”

    “谢陛下。”雁萧关起身接旨,拿过圣旨时面目柔和。

    待无关人等散去,雁萧关才问:“父皇和母妃可都还好?”

    元德脸上带着真切的笑意,答道:“陛下与娘娘身子都硬朗着呢。”

    “陛下得到元州的消息后,还多次同太子殿下夸赞,说若非殿下果断处置了买韩翼那伙逆党,元州不知要乱到何时。”元德笑着道,“贵妃娘娘也总念叨着您,这次特意派了两个画师过来,说要将殿下如今的形貌绘成画带回去呢。”

    说着,他又朝门外指了指:“娘娘还总担心殿下在元州住不习惯,送了不少东西过来,太子也搜罗了几本难得的兵书,都是孤本,也一同带了过来。”

    雁萧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外,因着黛谐贤前车之鉴,为了保证元德此行顺利,他带来的人都是禁卫中的精锐,此刻得了绮华的指挥,正将车上的物件往库房里搬。

    见状,雁萧关眉眼间的柔和更甚了几分:“是我不孝,劳陛下与母妃日日惦记。”

    “陛下与娘娘高兴着呢。”元德压低声音,“陛下其实早有此意,先前只将赢州、宣州给王爷做封地,总觉得太少,此番殿下平定元州逆党,正好名正言顺将元州赐给殿下,连朝中那些原本对殿下颇有微词的大人,如今也都无话可说,反倒纷纷夸赞呢。”

    两人又说了些天都的人事,雁萧关见元德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倦意,便吩咐道:“将西跨院收拾出来,让元德总管好生歇息。”

    元德谢过,歇了一夜,第二日便提出想出门瞧瞧元州的现状,好回去同弘庆帝禀报。

    雁萧关让黛谐贤陪同,黛谐贤此番打算随元德回天都,正好趁此机会在元州城看看,也能购置些元州的物件带回天都。

    两人本就有些交情,黛谐贤也未曾隐瞒,一路说着雁萧关如何清匪、如何处置元州逆党,又是如何让元州安定下来。

    元德走在城里,将城中的人事风物看得分明,见百姓安乐,市井有序,这才彻底安下心来。如此,回天都后,弘庆帝若问起元州情形,他也能说得详尽真切。

    而元州城,厉王获封封地的消息也早已传开,不少百姓提着自家都舍不得用的东西往府衙门前放,说是要给王爷添喜,城里的大族也是日日派人来问安,生怕慢了礼数。

    雁萧关对此不甚在意,倒是多看了看新领到的奖励——羊毛纺织法。

    第196章

    羊毛他知晓, 寻常牧民多用来填充被褥,保暖倒是不错,却从未想过能织成线。

    纺织他也了解些许, 哪方城池都有几家织坊, 用的是麻线、丝线,织出的布做衣裳、裁被褥, 都是常物。

    可羊毛与纺织,这两者在他看来分明是全无关联的事情,怎么就硬生生凑到了一起?

    他拿起那卷带着图谱的方子,指尖划过“羊毛纺织”四字, 眉头微蹙。

    如今大梁朝的纺织, 说起来也算兴旺,最常见且最便宜的,莫过于麻布。以大麻、苎麻为原料, 麻类作物耐活,南北遍地都能种, 收了麻杆剥了皮, 沤软了就能纺线织布。农夫的短褐,士兵的战袍, 寻常人家的床帐, 十有八九都是粗麻布,质地虽糙, 却耐磨耐洗,恰是百姓最需要也是最喜爱的用料。

    稍好些的是葛布与绢。葛布取葛藤纤维,比麻布细软,夏日穿来透气,在南方更常见些, 价格略高,是小富人家的选择,绢是丝织品,用桑蚕丝织就,轻薄滑顺,士族官员的常服多是绢料,虽不及高档丝绸华贵,已是体面物件,普通百姓哪怕是节庆婚嫁也不舍得裁一件,就算狠狠心置下片布,平日只当宝贝收着,是绝不舍得随意用的。

    最贵的自然是锦、绮、罗这类极少的丝织品,少有素净,该是要用彩色丝线提花织造才配得上的好材质,工序繁复得很,一匹上好的锦能抵寻常农户数年的嚼用,唯有皇室贵族才穿得起。

    近年还有边域传来的异域锦,异域纹样配上金线,更是稀罕,刚到边境就被世家抢空,连州府大吏都难得一见。

    至于棉布,在大梁朝几乎是闻所未闻。偶有边域的商队带来“木棉”织成的粗布,那木棉纤维粗短,织出的布又硬又糙,远不及麻布实用,且数量极少,多是作为猎奇之物供世家赏玩,百姓连听都未必听过。

    可无论是麻布、葛布、绢锦,还是那稀罕的木棉布,原料都与羊无关。羊在大梁朝,多是用来产肉、产奶的,羊毛最多也就收集起来晒晒,塞进破旧的被褥里填个暖和,谁也没想过这东西能纺成线、织成布。

    雁萧关放下图谱,望着窗外飘落的槐叶,心里犯了嘀咕,这羊毛纺织法,也不是哪个异想天开的人编出来的?

    可既是系统给的奖励,总该有些道理。

    雁萧关凝眉翻看那卷图谱,上面同样将羊毛纺织的步骤写得详尽至极:先将收集的羊毛用碱水反复清洗,肥皂水即可,去除油脂与杂质,晾晒至干透后,用特制的木梳反复梳理,使羊毛才顺直蓬松……最后将毛线置于织布机上,根据经纬密度调整梭子速度,织出的布厚实紧密……

    其上还特意标注了不同粗细的毛线可织成不同用途的面料,如粗线可做冬衣外层,细线能缝内里衬絮。

    “竟能如此……”他指尖划过图谱上纺纱车的图样,再次感叹系统的无所不能,这不又给他奖励了一个看似理不清,细想却极为有用的方子。

    如这方子所写,羊毛的保暖性极强,寻常麻布衣裳穿三件才抵得上一件羊毛衣的暖意,若是真能织成,对这大梁朝而言,简直是天大的益处。

    百姓不必再为寒冬冻毙发愁,北疆的士兵在铠甲里穿上羊毛,抵御风寒的能力也能大增,行军作战时少了冻病减员,王朝的边防自然更稳固,甚至连驿站的驿卒、远行的商队,有了羊毛衣也能在风雪天里多几分保障。

    可关键在于羊从哪来?

    他来交南近两年,足迹到过赢州、宣州和现下的元州,却从未见过羊的踪影。他总不能千里迢迢从天都或其他产羊之地运羊过来,路途遥远不说,损耗也定然惊人。

    想到此,雁萧关蹙了蹙眉,将图谱暂时搁在案上。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院子里的眠山月。那只小巧的凤凰正同自己的影子玩得不亦乐乎,一会儿振翅冲上半空,盘旋两圈后猛地收拢翅膀,如箭般直冲下地,双爪精准地蹬向地面上自己的影子,仿佛那是个活生生的猎物。蹬空后又不服气地歪头打量,见影子随着日光微微晃动,竟又弓起翅膀,猛地扑向另一侧的影子,用喙去啄、用爪去挠,玩得兴起时,还发出几声清亮的唳鸣。

    雁萧关心中忽而一动,眠山月醒过来之后曾说过,系统升级后所给的奖励不再是随意而为,而是与他的封地建设有密切关联之物。

    这羊毛纺织法的奖励,正是他进入元州,并将元州纳为封地之后才出现的,如此说来,这羊毛纺织法定然与元州发展有关,羊不定就在这元州境内,只是他尚未发现罢了。

    他重新拿起图谱,眼神亮了几分,或许,该让绮华派人去周边县域细细查探一番,说不定能寻到羊的踪迹。

    雁萧关当即唤来绮华:“你派些稳妥的人手,往元州所属的各县乡野去查,看看哪里有羊群踪迹,无论是农户散养还是山野间的野羊,都一一记下,不必惊动当地人,只探清楚数目与习性便好。”

    绮华虽不知王爷突然寻羊做什么,却也不多问,躬身应下:“属下这就去安排,最多三日,定给殿下回话。”

    待绮华退下,雁萧关又拿起那图谱,眼神在“织成冬衣可抵三袭麻衣”的字样上停了停,元州地处南疆,冬日虽不及北疆酷寒,却多湿冷,农户过冬全靠一件打满补丁的旧麻衣,每年亦有冻毙于街头的可怜人。

    若是羊毛衣能普及,单是这一项,便能让元州百姓的日子好过许多。

    正思忖着,院外传来扑棱棱的翅膀声,眠山月不知何时停在了窗棂上,嘴里还叼着根刚啄下来的槐树叶,歪头看着他,不必说话,一双小眼神直催促他别总闷在屋里。

    雁萧关被它逗笑,起身推开窗:“知道了,这就陪你走走。”

    他牵着马往城外去时,恰逢黛谐贤陪着元德在市集上转。

    元德正对着一个卖竹编的摊子啧啧称奇,见雁萧关过来,笑着迎上前:“殿下这是要往哪去?”

    “去趟军营。”雁萧关勒住马缰,“公公在城里看得还习惯?”

    “习惯,太习惯了。”元德指着周围攒动的人群,“殿下瞧这街市,比来时又热闹了几分,连挑担子的货郎都哼着小曲,可见日子是真过顺了。”

    他说着压低声音:“老奴昨日去看了城外的农田,那杆子粗得很,穗子沉甸甸的,想来秋收时定是好光景。”

    雁萧关颔首:“托父皇洪福。”

    “这可不是托谁的福,是殿下自己挣来的。”元德笑得眼角的纹路更深,“等老奴回去把这些都告诉陛下,陛下不定多高兴呢。”

    两人又说了几句,雁萧关便策马往军营去了。

    校场上的操练正到酣处,神武军与守备军混编的队伍列成方阵,刀光在秋日下闪着冷冽的光,呼和声震得远处的树梢都微微发颤。

    他勒马站在高台上看了片刻,见队列严整,气势如虹,嘴角满意的勾起。

    三日后,绮华果然带回了消息,只是神色有些古怪:“殿下,我派人查遍了各县,都没见着寻常羊群,倒是在西边的云雾山深处,探到有猎户说见过一种‘毛似云团、角弯如弓’的野物,只是那山险峻得很,猎户也不敢深入,只远远瞧过几眼。”

    “毛似云团?”雁萧关心头一动,“会不会是野羊?”

    “不好说。”绮华递上一张草图,是探路的士兵凭着猎户描述画的,“猎户说那东西比家猪还壮些,群居,冬日会往山脚挪,属下想着,或许正是殿下要找的。”

    雁萧关盯着图上那弯角厚毛的模样:“云雾山?备些干粮绳索,明日我亲自去看看。”

    绮华闻言忙道:“殿下,云雾山山势陡峭,林深多猛兽,猎户都说寻常人进得去出不来,你万金之躯,何必亲往?我多派些人手,定能将那野物擒几只回来。”

    雁萧关却摇头:“一来不知那是否真是羊,二来我也想亲自看看山里情形,元州刚成封地,各处地貌都该摸清才是。”

    他看向窗外,眠山月正展开翅膀在院中盘旋:“让眠山月跟着,有它帮着探路,野兽都不必怕。”

    绮华知道殿下性子,决定的事难更改,只得应下,转身去备进山的物件,雄黄粉、驱虫药、结实的绳索、能劈砍荆棘的弯刀,连御寒的毡毯都备了两床,生怕山里夜寒。

    次日天刚蒙蒙亮,雁萧关换上便于行动的短打,腰间别着弯刀,带着十名精挑细选的神武军一同往云雾山去。

    眠山月在空中领路,它被派了任务,高兴地时而猛冲上空,时而俯冲下来,还用翅膀轻扫他的肩头,都快要出声催促。

    越往山里走,林木越密,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滤成斑驳的光点,脚下的路渐渐变成湿滑的泥径,空气中弥漫着腐叶与潮湿的气息。行至午时,众人在一处山涧旁歇息,护卫刚拿出干粮,眠山月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鸟鸣,振翅冲向密林深处。

    “殿下,有动静。”一名护卫握紧刀柄。

    雁萧关抬手示意稍安,顺着眠山月飞去的方向望去,只见密林晃动,隐约有灰褐色的影子在林间穿梭,还夹杂着几声低沉的咩叫。

    这声音……与记忆中羊的叫声可不正是一模一样。

    他心头一振,对护卫道:“跟上,脚步轻些。”

    一行人拨开藤蔓,悄悄跟了过去。穿过一片密不透风的灌木丛,果然在前方山坳里看到了那群野兽。体型壮硕,毛厚如棉絮,卷曲着遮了大半身子,头顶弯角泛着温润光泽,正是羊。

    没等众人细看,不知是谁踩断了一根枯枝,“咔嚓”一声轻响,山坳里的羊群猛地抬头,一双双黑亮的眼睛警惕地扫向四周。几乎是瞬间,领头的公羊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整群羊便如一阵风般窜入密林,蹄子踏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转瞬间便没了踪影,只余下几片被刮落的绒毛在空中飘。

    “好快的速度。”一名护卫低呼。

    雁萧关皱眉望去,那羊敏锐性甚强,稍见动静便远远跑开,且在山林间如履平地,蹄子踩在陡峭的坡上也稳如磐石,寻常人根本追不上。

    若是将它们当做猎物,弓箭齐发倒也能捉到几只,可他要的是羊毛纺织,定然是活着驯养,能逐年繁殖才好,总不能靠捕猎野羊来维持,那样用不了几年便会绝迹。

    “看来急不得,”雁萧关收回目光,对身旁的护卫道,“记下这处山坳的位置,回去后让人在此处搭几间隐蔽的木屋,每日来投些草料和清水,不必靠近,只远远看着,让它们慢慢习惯人的气息。”

    护卫们虽不解为何殿下对这些野羊如此上心,却也依言记下。

    雁萧关站在山坳边缘,看着地上残留的几撮厚实绒毛,没想到元州竟藏着这样一处天然的羊群栖息地,待日后驯养繁殖,再配上那纺织之法,何止是让百姓过冬不愁?

    回到府中,绮华见雁萧关眉宇间带着几分笑意,便知他寻羊之事有了进展,迎上前问道:“殿下今日进山,可是有收获?”

    雁萧关在廊下站定,拂去衣上沾染的草屑,笑道:“算是有眉目了,云雾山深处藏着一群野羊,毛厚质密,正是我要找的。”

    绮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竟真有羊?”

    “藏得深罢了。”雁萧关缓步往里走,“只是那羊警觉得很,稍有声响便跑得没影,在山里又快如疾风,想捉来驯养,怕是得费些功夫。”

    绮华点头道:“野物驯养本就不易,尤其这类天生机警的,不过殿下既找到了踪迹,便是好事,慢慢来总能成。只是……殿下因何寻羊?”

    雁萧关瞥他一眼,笑道:“我得了一羊毛纺织法子,若能成,冬日里百姓便不愁御寒,长远来看,更是桩能让元州富足的营生。”

    绮华这才恍然,抚掌道:“原来如此。”

    事情有了眉目,绮华也高兴,回到公房时,面上不免带了些笑意。恰巧李清墨来禀报事情,见往日虽亲和,眉眼间却总带着几分沉厉的绮华今日这般轻松,便随口问道:“绮华大人,今日公房可是有何喜事?”

    绮华摇摇头:“非是公房,是王爷的事。”

    她一边整理案上的文书,一边顺口说道,“王爷先前让我派人去各县寻羊,找了许久也没头绪,却没想竟在城外山上寻到了羊群,虽眼下还不好捕捉,却也不是两眼一抹黑了。见王爷心情大好,我自也高兴。”

    说着,她便要将批好的文书递给李清墨,却见李清墨面上露出惊愕之色,当即问道:“怎么?可是有何不对?”

    李清墨接过文书,迟疑着道:“王爷寻羊……可是有何特别的用处?”

    他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寻常人听见要羊,首先想到的便是宰了吃肉,他自然亦是如此,他家中养着几头羊,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杀,难不成王爷是想……

    他欲言又止,自己不过是才入官场的小吏,哪能妄议上官的决定?

    见他这副模样,绮华眉峰微动,追问道:“你似乎有话要说,但说无妨。”

    见绮华追问,李清墨知道不好再隐瞒,躬身回道:“不瞒大人,下官家中便有几头羊,现皆由邻家养着。”

    绮华面色微动,可不等她说些什么,李清墨已是俯身一拜:“还望大人知晓,下臣家中的羊,与下官同家人无异,若有他故,能出力的地方下官绝无二话,可若是……若是要动它们,下官万难从命。”

    绮华一愣,随即恍然,她原以为李清墨是知晓何处有更多羊群,却没想是这般缘故,忙抬手扶起他:“你这是做什么?王爷寻羊是为驯养,可不是为了宰杀,你且放宽心。”

    李清墨抬头,眼中仍带着几分疑虑:“大人所言当真?”

    “自然当真。”绮华笑道,“王爷要的是羊毛,不是羊肉,你且说说,你家中的羊是何模样?”

    李清墨这才松了口气,拱手道:“不瞒大人,下官家中那几头羊,原是云雾山羊群里的。先前为着生计进山采药,遇着一头受伤的公羊,见它通人性,便救了回来调养,后来那公羊竟引了好几头羊一起下山,就在家中养着了,只是它们性子烈,除了下官与邻家儿子,旁人轻易近不得身。”

    绮华闻言心头一跳:“竟有这事?那公羊可是头羊?”

    “正是,”李清墨点头,“那公羊头上的角比寻常羊更弯,领羊群时极有章法,想来便是大人说的云雾山那群羊的头羊。”

    绮华又惊又喜,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她忙道:“你且在此等候,我这就去禀报殿下。”

    说着便急匆匆往内院去了,留下李清墨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仍有些忐忑,不知王爷要羊究竟是要做什么营生。

    事情峰回路转,雁萧关得知李清墨家中竟有羊群,当即让人寻了他来细问,听闻共有七头,且那头羊还是云雾山羊群的头羊,他先是一怔,随即眼中迸出喜色。

    再看李清墨面露忧色,支支吾吾,雁萧关自然知晓他在忧心什么,毕竟寻常人寻羊,多半是为了肉食。

    他当即道:“你放心,若是事情能成,我可比你还关心你家羊能不能活着,能不能多生几只。”

    李清墨面上仍有疑虑,绮华在旁见状,笑着打圆场:“王爷,还是同他好好说说,寻羊到底要为了什么吧?不然我看他是放不下心的。”

    雁萧关长身一笑,一把揽过李清墨的胳膊:“走,带你家看看。”

    随即又道:“不是为了杀羊吃肉,是为了羊身上的羊毛,我这里有个方子,需得羊毛才能做出暖和的衣物,若是你能让你家头羊将山上的羊群引下来,咱们驯养起来,定期剪毛,记你头功。”

    他步子迈得大,走得又快,李清墨跟在他身后,几乎是被他带着往前跑,一路脑子里空空的,只反复回响着“剪毛”“做衣物”几个字,全然没了主意。

    一行人很快到了李清墨位于半山腰的破木屋,虽主人不在,却未显脏乱。

    此时王二柱正带着羊在屋后的坡上寻食,见院外动静大,还以为是来了贼人,抄起手边的柴刀就往回跑,待看清领头的是李清墨,才松了口气,当即露出喜色:“老师,你回来了。”

    两人匆匆叙了几句话,李清墨便急着问:“羊呢?”

    汉子指了指屋后:“刚还在坡上啃草呢,我这就带大伙过去。”

    说着便引着众人往后坡去,远远地,众人便能看见几头壮硕的羊正低头吃草,其中一头公羊身形格外高大,弯角如弓,毛色厚实卷曲,应就是那头被李清墨救回来的头羊。

    还未走近,它便察觉到有人靠近,抬起头警惕地望过来,见是李清墨,才稍稍放松了些。

    那头公羊见李清墨走近,竟主动往前蹭了蹭,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咩”声,像是在撒娇。

    李清墨伸手摸了摸它的头,神色柔和了许多,转头对雁萧关道:“殿下,这便是那头头羊,通人性得很。”

    雁萧关上前几步,目光落在羊身上厚实的绒毛上,见毛细密卷曲,比寻常兽毛更显蓬松。他忍不住伸手想去触碰,那头羊却猛地往后一退,警惕地盯着他,前蹄在地上刨了刨,带着几分敌意。

    “它认生。”李清墨忙解释道,“除了我和二柱,旁人轻易近不得。”

    雁萧关也不勉强,收回手笑道:“无妨,慢慢熟悉便是。”

    这时,王二柱端来一盆刚割的新鲜苜蓿,放在头羊面前。

    头羊先是闻了闻,又舔了舔李清墨的手,才低头大口吃了起来,其余几头母也跟着围了上来。

    雁萧关看着它们进食的模样,忽然对李清墨道:“你家这羊,平日都喂些什么?毛色倒是光亮。”

    “多是山上的嫩草、苜蓿,偶尔掺些豆饼。”李清墨答道,“我总觉得它们吃得好了,毛才能长得厚实。”

    “说得是,”雁萧关点头,“你且试试同这头羊交流一番,再带着往云雾山那边去,试试看能不能多引几只羊下山。”

    李清墨小心翼翼抬头:“肯定是能引下来的,先前头羊引下来的羊比现下多了许多,只是……”

    说到此,他面露赧然:“只是我家资贫瘠,养不起那般多,头羊才又将多余的撵回山了。”

    雁萧关闻言一怔,随即失笑:“原来如此。是我考虑不周了。”

    他拍了拍李清墨的肩膀:“你放心,往后羊群由府衙出钱供养,草料、豆饼管够,不用你再费心。你只需好好照看它们,让头羊安心留下,慢慢把山上的同伴引下来便好。”

    李清墨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敢置信:“殿下……此言当真?”

    “自无戏言。”雁萧关语气笃定,目光扫过坡上悠闲啃草的羊群,“不仅如此,等羊群多了,还得在山下辟出草场,盖起羊圈,专门请人照料。”

    李清墨喉头动了动,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收紧,终是大着胆子问道:“只是……下官斗胆问殿下,为何如此看重这羊?”

    听闻此言,雁萧关只挑眉,笑道:“看来你是真看重这羊,生怕它们死伤。”

    他看了看从他们到来后便一直未停嘴的羊群,话锋一转:“你方才说家中境况拮据,居然还肯这般用心养着它们,倒是为何?”——

    作者有话说:不是我昨天不更新,而是我放在存稿箱的时候设置错时间了,今天复制过来才发现,干脆两章一起更了[托腮][托腮][托腮]下次一定注意[可怜]

    第197章

    听他这猝不及防的一问, 李清墨先是一愣,随即未作隐瞒:“不瞒殿下,当初我将这羊捡回家里, 也并不是全因着善意。”

    他眼神往那头正大口大口嚼着草的公羊看去:“那时是冬日, 我家中拮据,房屋又破得四处漏风, 且那年恰逢冬日严寒,眼看就要冻毙在屋里,我便起心去山上采些药卖了好买些炭取暖。没想到就在山坳里遇见了它,见它身上毛厚软, 伸手摸进去, 不多时便满手暖意,便将它捡回了家,也得亏了它, 我才能熬过那个冬天。”

    一旁的王二柱搓着手道:“不只是清墨哥家呢,我们这半山上日子过得难的人家, 近几年冬日都是靠着这羊身上的羊毛, 才没冻死人。”

    王二柱傻笑:“要是往年,一冬过去, 后山总得抬上去不少老弱。”

    雁萧关听着, 眼中起了兴味,转头问道:“羊毛助你们过冬, 怎么个助法?”

    王二柱见这位贵人说话时眼神平和,并没有寻常贵人那般高高在上的架子,心里高兴李清墨跟了个好的主上,大着胆子道:“就是等夏日时,天气燥热之时, 羊日日都因酷暑难耐往溪河里去,青墨哥看它们实在太热,便请众邻里会帮将羊身上的毛剪下来,不止是这几头羊,山上的羊也都会下山让剪毛呢。大家伙都是节省的,羊毛舍不得扔,便将之洗好晒干,塞进破旧的麻衣夹层里,针脚缝密些,羊毛就不会乱跑,穿在身上很是暖和。”

    说到此,他咧开嘴一笑,挠着头道:“就是怎么弄都有一股子羊膻味,且穿久了还会扎人,还容易掉毛。”

    李清墨补充道:“不过我们后来发现,待将羊毛用热水烫过,再反复揉搓几遍,羊毛便能软和些,只是这般处理费时费力,寻常人家没那个功夫,也就凑合用了。”

    王二柱大力点头:“而且冬日把羊毛铺在床上,家里富裕些的往被单里装上几层羊毛,一整个冬夜里都暖和极了,就是家里连被套都置不上的,也可以将羊毛堆在床上,夜间钻进去,再往上压几件衣裳也能凑合过冬。”

    雁萧关恍然,难怪系统会奖励这羊毛纺织法,原来在这元州,早有百姓用羊毛御寒了,只是没有系统奖励的处理羊毛的法子,只能用最粗糙的方式将就。

    他当即笑道:“这般说来,你们这山间各户家中都还有不少羊毛。”

    李清墨与王二柱对视一眼,齐齐点头:“这些羊本就生的壮士,身上的毛更是极厚,还长的快,年复一年下来,各家各户家里的羊毛都有不少。”

    何止是不少,简直称得上堆积如山。

    雁萧关一拍手:“成。”

    随即他看向李清墨,交代道:“今日给你个任务。”

    “你即刻去召集山间各户,让大家将多余的羊毛都清出来,府衙按斤收购。”他顿了顿,又道,“你放心,但凡收到的羊毛都会给个实在价,绝不会让他们吃亏。”

    李清墨一怔,随即心头涌上热意,躬身道:“下官遵命。”

    随即便匆匆带着王二柱去了。

    而这边,雁萧关摸了摸身上,才恍然想起自己出门时一点银钱没带,转头对随行而来的护卫道:“去,回府衙取些银钱过来,再调两个识字的文书过来,帮李清墨登记羊毛账目。”

    护卫应声而去。

    雁萧关扫了一眼周遭,再看眼前如云一般柔软的羊毛,便探手过去。

    他手边正是那头领头的公羊,即便被人养着,它的敏锐性仍极强,雁萧关不过才抬手,羊便“咩”了一声,低着头顶着角就要冲上来。

    “你倒是还认主。”雁萧关一把抓住羊角,手稍一使力,那羊便再怎么挣也动不了了,只“咩咩”叫着,四蹄在地上刨出浅浅的土坑。

    雁萧关却不管它的挣扎,伸手在它厚实的毛上又揉又摸,随即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果然暖和。”

    李清墨自然不知他家的羊正被雁萧关“蹂躏”,只脚步匆忙地带着王二柱往山间各处邻家赶。

    “清墨哥,我没听错吧,殿下当真说要收羊毛?”王二柱一路走一路搓手,声音里满是激动,“我家那堆羊毛,堆在柴房快占半间屋了,这要是卖了,也不知能换几斗米?”

    李清墨也难掩喜色,脚下步子更快了些:“不只你家,各家应该都存着不少,这一下,山里人家入冬的粮钱怕是都够了。”

    两人一路走一路喊,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山间。起初百姓们还半信半疑,扎堆聚在路口议论。

    “府衙收羊毛?这羊毛除了塞被子里、麻衣里御寒,还能有啥用?”

    “王二柱,你没哄我们吧?哪有当官的倒贴钱收这破烂的?”

    王二柱拍着胸脯保证是贵人亲口应下的,李清墨亦是再三保证王二柱没说谎,他们才渐渐信了,眼里的惊疑慢慢变成了真切的欢喜。

    “真要收?那我这就回家翻去。”

    “我家的羊毛晒得干干的,就是……就是看着不怎么齐整。”

    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颤巍巍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布袋,里面的羊毛经过前几年冬天的反复使用,虽每年都洗干净收好,却还是显得散乱,带着些杂草尘土。她扒开布袋,露出里面纠结的羊毛,语气急切地拉住李清墨:“清墨呀,你看看这样子的羊毛,贵人要吗?”

    李清墨探头看了看,面露犹豫,袋子里的羊毛确实不算好,只是表层就混着几根草屑,他蹲下身翻了翻:“婶子别急,还是先清理一番,把里面的杂物全挑出去,再洗干净晒透了送去,定然是要的。”

    老妇人一听,当即笑了,抹了把眼角:“哎哎,好,我这就去弄。”

    李清墨又赶忙去同其他家说了一番,毕竟这山间各家都是贫苦佃户出身,能得个草棚子党风就已是极好,日日为填肚子奔波,又哪里腾得出功夫将羊毛弄得干干净净,现在怕是各家各户的羊毛都差不多脏乱,可不能就直接这样送去雁萧关那处。

    一时间,山间家家户户都动了起来,翻箱倒柜找羊毛的、蹲在溪边淘洗的、坐在晒谷场里挑拣草屑的,热闹得像是提前过了年。

    李清墨和王二柱在各家之间穿梭,一边安抚众人,一边帮着各户搬运羊毛,额角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却没一人喊累。

    收上来的羊毛出乎意料的多,雁萧关都没想到能有这般大的收获,他带来的人手又少,一时半会儿运不回府衙,只得将羊毛堆在了李清墨的屋子和露天的院子中。

    而运来羊毛的百姓们,又不敢凑到雁萧关身边,只巴巴地往这边望。

    李清墨带着府衙匆忙跟来的文书,一个个称重计量,收好羊毛后便引着人到另一边等着领钱。

    绮华也跟着回府衙报信的人来了,此时正和雁萧关站在院子一角看着这边忙活,边低声问:“殿下,方才我顺便问过府里的老吏,元州以往从没有收购羊毛的先例,一时也不知该给多少价钱才合适。”

    雁萧关看向林间树下,那里的百姓们满脸期盼,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望,只看他们衣衫褴褛,几个搬羊毛来的孩子甚至衣不蔽体,便知这群人日子过得有多艰难。

    “在天都之时,你可曾见过有哪家售卖过羊毛的?”雁萧关忽然问道。

    绮华闻言,眉头微蹙,沉思片刻后才缓缓道:“是曾有过,不过羊毛价贱,寻常只能售得羊肉的两成价。”

    她顿了顿,又细细盘算着补充:“现今元州猪肉价贱,因着总带着一股子腥骚味,贵人多不吃,只得寻常百姓食用,故而比羊肉便宜许多,可也得二十钱一斤。羊肉价为猪肉价的三倍,算下来便是差不多六十钱一斤,按羊毛仅值羊肉两成价来算,一斤羊毛该为十二钱。”

    雁萧关听着,点点头:“既如此,便给他们算十二钱一斤。”

    绮华点头:“确实如此,十二钱一斤方为市价,且我看这方百姓人人家中都有不少羊毛,想必能卖不少钱。得了钱后,或治粮、或修屋、或买冬衣,都已足够。”

    闻言,雁萧关笑了笑,望向对面还在忙活的李清墨那边:“去付钱吧,他们且都等着呢。”

    绮华应声前去。

    雁萧关却没闲下来,转过身,目光扫过这方山头。此处地势开阔,背靠着云雾山,前面是一片缓坡,正好能辟出大片平地,不远处还有条山上流下的溪流蜿蜒而过,直达山脚,取水方便,若是建工坊,用水、晾晒都不成问题。更妙的是,山下有现成的土路通向元州城,来回运送物什也省力。

    他越看越觉得合心意,且这方百姓同羊毛打了数年交道,剪毛、清洗、挑拣都熟门熟路,到时候招进工坊里做事,上手想必比别处的人快得多。

    想到此,雁萧关忍不住失笑,他本想着要先在赢州建造肥皂工坊,没想到反倒是这偏僻山坳先起了头.

    “当真?”李清墨激动得双手颤抖,眼眶都红了几分,顾不得上下之别,只想确认自己听到的。

    雁萧关拍了拍他的肩:“你这表现到底是愿还是不愿?”

    李清墨慌忙点头,朗声道:“愿!下官再情愿不过!能为乡邻们做些实事,是下官的福气。”

    雁萧关忽然话锋一转,指着他身后那间简陋的土屋笑道:“若是真要在这儿盖羊毛工坊,你这房就得扒了,到时候你可就是无片瓦立身了。”

    第198章

    李清墨闻言, 毫不犹豫地深深俯身,语气愈发诚恳,“只要能让乡邻们日子过得好, 一间屋子算得了什么?下官便是睡在工坊屋檐下, 心里也是踏实的。况且……”

    他抬头,眼中闪着光, “等工坊建起来,乡亲们都有了营生,下官还怕盖不起一间新屋吗?”

    雁萧关看着他眼底的亮光,笑了, “放心, 凭你这句话,我也得让你有屋可居。”

    他转头对绮华道:“记下,明日让人送木料过来后, 先给李清墨搭个临时住处,总不能让他真睡在露天地里。”

    云雾山半山坡的工坊, 建设得一日快过一日, 雁萧关并未多加操心,而是将这事完全交给了李清墨负责。他自己则待在府衙后院, 专心处置那些玉米。

    别说, 他种的玉米长得是真好,一根玉米杆子上结着两棒粗壮的玉米, 此时叶片已微微泛黄,手摸上去,能清晰摸到里面粒粒分明的玉米粒。

    又等了几日,待玉米棒子顶端的玉米须干得发焦,撕开顶端外层苞叶, 能看见金黄饱满的几颗玉米粒时,雁萧关才准备动手掰下来。

    这日,绮华、陆从南和眠山月都陪着雁萧关待在玉米前。到了最后一步,雁萧关仍然没让旁人动手,亲自上前将那两颗饱满的玉米棒子摘了下来。

    没有多等,指尖直接剥开玉米外皮,很快,里面镀了层金一样的玉米粒便暴露而出,密密实实地挤在一起,沉甸甸的压在手上。

    雁萧关举着玉米对着日头看了看,“成了。”

    几人守着,趁着大太阳将玉米棒子晒了一整日,整个玉米棒子连同玉米芯都晒透了。到太阳下山,换成陆从南和绮华上手,将玉米粒一颗颗掰了下来。

    两颗玉米棒子都饱满得很,玉米粒密密匝匝地排着,掰了好一阵才弄干净。陆从南找了粗瓷碗来,将玉米粒倒进去,三人头挨头细细数了数,大的一颗玉米棒子有四百零七粒玉米果实,另一颗稍小些,也有三百八十一粒,加起来足有七百八十多粒。

    只看玉米棒子还好,待数完玉米粒,细细一算,绮华和陆从南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一株玉米就能结出近八百粒种子。”陆从南小心翼翼拨弄着碗里的玉米粒,算了算,“种下一粒,一季便能收这么多,这翻了多少倍啊。”

    “这玉米收成也太好了,”绮华亦失声叹道,“比现下大梁朝所有粮食收成都高了数倍,便是产量最高的水稻,也远远赶不上啊。”

    眠山月在一旁,两只翅膀往腰上一叉,得瑟地晃了晃脑袋:“不然系统怎么可能会奖励玉米,还小气的只奖励一颗?当然是因为玉米太珍贵了。”

    雁萧关看着碗里金黄的玉米粒,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藏着笑意。他早就猜到玉米的厉害,可亲眼看着这沉甸甸的收成,还是觉得心头踏实。

    有了这东西,果真如眠山月所言,天下百姓往后再遇着荒年,便多了层底气。

    绮华和陆从南捧着玉米粒,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指尖都在微微发颤。雁萧关看着他们这副模样,笑着,“快将这些玉米收好,往后多试种几次,等收成多了,再分发给百姓。”

    绮华在旁轻叹,“殿下好不容易亲自种成这一株玉米,可惜起初种子太少,若是一开始便能有足够的种子,不必等到明年,百姓今年冬天就能多些粮食,再不必忧心饿肚子了。”

    雁萧关眉梢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瞬,这一粒种子就害得他寝食难安数月,若是再多来一批玉米精心照看,他怕是真要吃不下睡不着了。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绮华说得在理,想到百姓能靠着玉米安稳过冬的场景,他忍不住啐道,“全是因着系统太小气。”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眠山月。

    眠山月高高昂起的脖子猛地僵在半空,一双黑眼珠挨个从雁萧关、绮华、陆从南脸上扫过,慌忙辩解,“这……这也不怪我呀,是系统它自己……”

    话至半途,它猛地一僵,雁萧关也忽然愣住。

    一人一鸟几乎同时唤醒了脑海中的系统面板,只见原本毫无动静的抽奖面板,此刻竟在微微闪烁。

    眠山月眼中骤然亮起,急切催促,“宿主快点开看看。”

    雁萧关指尖一动,点开抽奖圆盘,只见已抽中奖励列表里,原本孤零零的“一粒玉米种子”后面,竟多了一个小小的附加奖励选项。

    他心中一动,慎重伸手按了下去。

    刹那间,奖励面板迸发出刺眼的光芒,一时刺的雁萧关和眠山月都忍不住微眯起眼。

    陆从南和绮华虽看不见面板,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光惊得后退半步,怔怔地望着雁萧关身前那片闪烁的光晕,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是……”陆从南下意识地按住腰间的佩刀,神色警惕。

    雁萧关却顾不上这些,目光死死盯着面板,待光点散去后,原本的“一粒玉米种子”旁,赫然多出了一行字,“附加奖励:玉米种子一百斤。”

    眠山月的翅膀猛地张开,差点从雁萧关肩头飞起来,叫道:“一百斤!系统这次居然这么大方。”

    在雁萧关的带动下,眠山月也习惯将自己精分成了不受控的系统和能吃能睡的化身。

    雁萧关却顾不上这些,目光死死盯着光芒散去后的地面,那里正有布袋凭空落在地上,布袋敞开着,里面金黄色的玉米种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绮华猛地上前一步,又顿住,陆从南怔怔站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看着地上的玉米,恍如做梦般揉了揉眼,再看时,那些布袋仍稳稳地躺在那里。

    眠山月动作最快,翅膀猛地张开,一头扎进最近的一个布袋中,扑腾着叫道,“是真的,全是玉米。”

    雁萧关蹲下身,手掌插入布袋,抓起一把玉米种子,由着它们从指缝间簌簌落下。许久后,他忍不住喃喃道:“要不我们日后多骂骂系统,说不定下次它给的奖励还能翻个翻呢?”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眼底的激动却未消减半分。

    激动过后,雁萧关正要关闭系统面板,却见奖励面板仍在闪烁。他这才仔细看去,只见附加奖励下方居然还有一行字,“玉米种植伤病及对应处置方法”。

    雁萧关一怔,将其点开,大略扫了一眼,面上变了变。

    此时眠山月还只顾着在玉米堆里扑腾,陆从南也围着布袋满脸欢喜,唯有绮华注意到雁萧关的神情变化,担忧地问:“殿下,可是有什么问题?”

    雁萧关摇了摇头,“倒不是单纯的坏消息,系统另补充提到,玉米种植过程中会有不少伤病,比如苗期易遭地老虎啃食,灌浆期可能染大斑病,连阴雨时还会发霉腐烂。”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了些,“不过好在每种伤病都有对应的处置法子,地老虎可用炒香的麦麸拌药诱杀,大斑病需提前喷洒波尔多液,发霉腐烂则要及时通风排湿,还附了具体的配药比例和操作时机。”

    陆从南闻言,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凑近了些问:“也就是说,只要按法子来,就能防住这些伤病?”

    “应当如此,”雁萧关颔首,将面板上的内容快速记在心里,“看来系统虽小气,倒也没藏着掖着,这些法子看着不算复杂,只要细心些,总能做好。”

    绮华松了口气,“既有应对之法,种植玉米便稳妥多了。”

    “照样得谨慎,”雁萧关站起身,拍了拍手,“绮华,你让人选块向阳的熟地,先按法子翻耕暴晒,杀灭土里的虫卵,待我把这些处置方法抄录下来,你再将其分发给负责耕种的农官,务必让每个人都记熟。”

    “从南,你去备齐麦麸、石灰、石胆这些东西,按比例配好药剂,随时待用。”

    两人齐齐应下,先前的惊喜化为踏实的干劲。

    眠山月从布袋里探出头,嘴里还叼着一粒玉米,得意道:“我就说系统靠谱吧,给了种子哪能不给法子?”

    雁萧关看了眼这只邀功的鸟,嘴角弯了弯:“确实靠谱了一回,等玉米种成了,给你多留两把当口粮。”

    准备工作做得充分,可眼下时节不等人。去年第三季水稻的收成便不怎么好,今年看稻穗的模样,怕是更不乐观。

    即便这几袋玉米种子称量下来足有百斤,却也赶不上趟,只能仔细收好留着明年开春再种。

    不过府衙里负责农桑的农官却激动得不行,一天要跑十数趟把守严密的库房,生怕哪里窜来的耗子将这难得的高产种子给祸害了。

    还是绮华看不得他这般紧张,干脆寻来几个半人高的陶罐,将玉米种子分装进去,用软木塞紧紧封了口,又在罐口缠上三层麻布。

    “放心吧,”绮华拍了拍陶罐,“这玉米种子晒得干透了,只要不沾潮气,放到来年开春绝无问题,平日里多照看些别生虫便是。”

    农官这才稍稍安心,却仍坚持每日去库房转一圈才肯罢休。

    另一边,云雾山下的工坊建造也没花太多时日。

    大梁朝的木匠与建房匠手艺本就扎实,只要人手足够,便是起一座小城也不过数月功夫,当初赢州王府,仓促之间也只用了十数日便立了起来。如今这羊毛工坊虽说规模大了些,建造也繁琐了些,却也难不倒这群匠人。

    李清墨拿着雁萧关画的简易图纸,日日守在工地上盯着进度。按图纸规划,整个工坊被分成了数个相连却又独立的处理室,形成一条清晰的流水线。

    最外头是收毛房,屋顶开了数扇天窗,地上铺着光滑的青石板,墙角还挖了排水的浅沟,专门用来接收百姓送来的羊毛,在这里进行初步的分拣与称重。

    往里走是洗毛房,靠着山脚溪流的方向凿了数个大池子,池底接了竹管引水,旁边垒着数个灶台,灶上搁着锅,专门用来烧水烫洗羊毛。

    梳洗房隔壁是弹毛房,屋顶架着高高的木梁,梁上悬着十几根结实的麻绳,将来要挂起弹弓用的,只有将羊毛弹散成均匀的絮状才好。

    再往里是纺毛房,靠墙的位置砌了两排石台,将来要摆放纺车,中间留着宽敞的过道,方便人来回走动照看。

    最里头则是织毛房,面积最大,地面用石灰与糯米汁混着夯实,平整又防潮,墙角立着数根粗壮的木柱,用来固定织机。

    第199章

    各房之间被墙隔开, 墙上开了小窗,既能通风,又能让前一环节的羊毛顺畅传到下一环节。

    除这些外, 还有工人休息的小耳房, 堆放杂物的储藏室,处处规划得妥妥帖帖。

    李清墨刚拿到图纸时, 心里是止不住的感叹雁萧关的奇思妙想,居然能想出将其分成不同的部分让工人负责的妙法,如此这般,他也不必忧心招工来的百姓学不会而无法顺利完成任务。

    殊不知这只是因为雁萧关一开始也有些看不懂这处理羊毛的法子, 琢磨了许久, 直到将其分成了一个一个步骤,才慢慢理清。因此他要建工坊之时,便也干脆将其分成了不同的环节。

    站在即将完工的工坊前, 看着这一排排整齐的屋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光滑的木柱, 他从未想过, 自己住了半辈子的山坡上,竟能立起这样气派的地方。

    “大人, ”一个匠人擦着汗走过来, “最后这扇门安好,就全齐活了。”

    李清墨用力点头, 眼底亮得惊人,“好,等安好门,就等着殿下派人送工具来了。”

    工坊建好,剩下的便是招人手。家中壮劳力虽不在, 可家家户户总有还能使得上力气的人,或是半大的孩子,或是能做些轻活的老人,甚至还有不少妇人,平日里既要操持家务,又要照料田地,手上有的是力气。

    这日天刚蒙蒙亮,李清墨刚打开工坊的木门,就见门外已站着不少人,个个眼神装满期待。

    “清墨啊,这工坊当真招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往前凑了凑,手里还牵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我老婆子虽手脚慢了些,可搓羊毛,捡羊毛还是能行的,给口饭吃就行。”

    “婆婆放心,只要肯干活,都要。”李清墨笑着侧身让开,“殿下说了,工坊工人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活做得好,干多少活给多少钱,绝不亏待大家,大伙先进来看看,熟悉熟悉活计。”

    众人一听这话,顿时松了口气,簇拥着往里走。看着屋里整齐的木架,干净的石板地,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这就是洗羊毛的?看着比家里的水缸干净多了。”

    “你看这木槌,沉甸甸的,肯定好用。”

    李清墨拍了拍手,让大家安静下来,“都听我说,这工坊的活计分好几样,洗羊毛要仔细,不能留下一点脏东西,梳好的羊毛不能结块,还有分拣的,要把粗毛、细毛分开……”

    他一边说,一边指着不同的区域示范,“大家先看看自己适合做哪样,选好了就找我登记,领了工具就能开工。”

    话音刚落,人群就热闹起来。妇人大多选了洗羊毛、分拣的活计,说这活计跟家里洗衣、择菜差不多,老汉们则选了弹羊毛、搬运的重活,李清墨担忧询问时,还拍着胸脯说有的是力气,连半大的少年少女也选了活,想帮着家里挣点钱。

    李清墨拿着登记册,一个个记下名字,又分发了工具。看着大家很快就上手忙活起来,有的蹲在木盆边搓洗羊毛,有的坐在小板凳上分拣杂质,说说笑笑间,工坊里很快就充满了水声、木槌敲击声,还有此起彼伏的招呼声。

    日头一转又一日,羊毛工坊逐渐步入正轨。

    又一日,日头尚在半空,一伙人出现在了云雾山半山坡,正是各户百姓家的壮劳力。

    尚在山脚下,两人便察觉到半山坡的不同,往日里这时候,山间只有零星的砍柴声、鸟鸣声,清静得很,可今日远远望去,半山坡那片林子上空竟飘着袅袅炊烟,还隐约传来人语喧哗,与往常的沉寂截然不同。

    出人意料的是,他们第一反应竟不是上前查看,而是所有人立即离开了那条走惯了的山间小道,猫着腰钻进旁边的灌木丛里。

    眨眼间,所有人都藏了起来,见许久没人下来寻他们,其中一人才扯了扯同伴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不对劲,往日里这时候哪有这么大动静?莫不是来了官差?”

    另一人皱着眉点头,借着枝叶的掩护往山坡上望了望,只看见几处新盖的屋顶露在树影间,悄声嘀咕:“也没见着官差的影子”

    两人不敢大意,在灌木丛里藏了好半晌,侧耳听着上头的动静,没听见呵斥声,反倒有妇人说笑的声音,还有木槌敲击的“砰砰”声,听着竟不像出事的样子。

    “要不……上去瞧瞧?”先前说话的人按捺不住,搓了搓手,“家里人都在上面呢。”

    同伴犹豫了一下,终是点了头:“小心些,别惊动了人。”

    于是两人给其他人递了话后,自个猫着腰,借着山石树木的掩护,偷偷摸摸往半山坡摸过去。越往上走,那股子热闹劲儿就越清晰,甚至能闻到一股说不出的奇特味道,唯一能分辨的是他们早已习惯的羊毛的腥气。

    快到时,他们悄悄扒开眼前的树叶,登时惊呆在原地。

    那哪还是从前李清墨住的那间破屋?几排青砖瓦房连在一起,屋顶盖着亮闪闪的新瓦,墙面齐整,窗棂上还刷了层清漆,在夕阳下泛着光。最显眼的大门门楣上挂着的木牌,上面写着“云雾山羊毛工坊”几个大字,笔力遒劲。

    屋前的空地上,人影晃动,还有人扛着木架,提着水桶来回奔走,一派热闹景象。

    “这……这不是清墨家的屋子吗?”一个汉子揉了揉眼睛,满脸不敢置信,“他这是……发达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人从工坊里快步走出来,正是李清墨,他穿着身干净的短打,脸上带着汗,听见声音回头一瞧,顿时笑道:“你们都回来了。”

    看只他们二人,李清墨又望了望他们身后,扬声问道:“其他人呢?”

    其中一人挠了挠头,答道:“都在下面呢,没敢上来。”

    李清墨并未追问原因不等众人细问,只扬声喊,“还愣着干啥?快进去帮家里人忙活,我去唤其他人回来。”

    说着他也不等两人反应,大跨步往山下去了,边下山边深深叹了口气。

    这些生活在半坡密林里的百姓,皆是元州城里活得最苦的佃户。

    先前雁萧关去城西查看农桑时,还曾疑惑城西之地没有房屋,负责打理田地的佃户住在何处。他不知晓,云雾山的人便是往年耕种城西土地的佃户,他们是整个元州除乞丐外真正的底层。

    不然也不会沦落到成为凶恶大户手下佃户,一年到头辛苦劳作,所得却少得可怜,莫说保证衣食住行,便是最基本的生活都成问题。他们往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住处漏风,行靠双腿,活得竟不如大户家的牛马。

    若非李清墨数年前摸索出用羊毛御寒的法子,这半坡的百姓每年冬天都得冻毙十之一二。

    而雁萧关在城西推行土地分置时,这些最底层的佃户却连分一杯羹的资格都没有,他们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甚至因祖上是逃役,连户籍都没能落下,自然分不到土地。

    为了活下去,还因着心存希冀借投靠的豪强获得户籍,他们只能投身为元州最凶恶但最势大的几家豪强,尽管能得到的吃用少得可怜,却总比坐以待毙强。

    投身容易脱身难,入了豪强家中成为隐匿人口,豪强为着既能收受地租,又规避税务清查,怎么可能给他们立户籍,只能一日日熬着,熬到哪天没了性命便不再受苦受难。

    未曾想有朝一日投身的几家豪强被雁萧关一锅端了,他们又不敢往衙门自投罗网,毕竟他们虽大字不识,却也知晓大梁朝律规定逃役即判死刑,且有连坐制度,一人逃役,全家都要受罚。

    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歹脱离了豪强控制,他们知足。

    因此即使没了数代照看的土地,他们却并不恨雁萧关,毕竟他们瞒着身份去大户家做工,得的粮可比从前多了不少,且雁萧关从不阻止开荒,更不必担心自己辛辛苦苦开出来的土地转眼就落入他人手中。

    只因府衙早出了告示,同赢州一般,开荒出来的土地归各户所有,前三年不缴税,三年之后若将地耕熟,便可去衙门立地契,上税两成。

    拖得一日是一日,他们想着在山里,没几个人能来,这些人便在这山头,一镐一锄地开辟出了不少小块土地。

    只是新开的地肥力不足,头年收获本就少,种的粮食也有限。

    秋收时,他们很快便将自家地里收完,便又出门,去其他大户人家帮着收地,多挣些口粮。

    因此,雁萧关来这半山坡时,各家各户来的都是老弱妇孺。

    看着见他出现便现身的乡邻,李清墨收敛思绪,将人带进工坊,一进门,汉子们个个目不转睛。屋里宽敞明亮,地上铺着青石板,靠墙摆着一排排木架,上面挂着洗得雪白的羊毛。十几个妇人、老人正围着几口大木盆忙碌,有的在搓洗羊毛,有的在分拣杂质,个个手脚不停,脸上却带着往常少见的笑意。

    待仔细一瞧,汉子们更是惊讶,在这里做工的,竟都是同村的乡亲。

    众人满脸迷茫,却下意识地寻到了自家亲人身边。还没等开口问一句,就被忙碌的家人塞了工具,“愣着干啥?快搭把手。”

    “把那堆羊毛搬到那边去。”

    “拿这木槌捶这盆里的毛,照着我这样。”

    其中一个高瘦汉子被媳妇塞了根粗木棒,他举着木棒,看看手里的东西,又看看旁边捶着手臂的媳妇,一脸茫然。

    他身旁的媳妇喘了口气,抹了把额角的汗,嗔道:“还不快搅,没看见这盆里的羊毛还没洗透?有你帮忙,我总算能歇口气了。”

    高瘦汉子瞅瞅旁边人怎么干活,也学着将木棒插进面前的大木盆里,使劲搅动起来。盆里的东西在水中不断翻滚,那水看着不像清水,倒有些浑浊,上面还浮着许多白色泡沫。再仔细瞧,才看清被搅动的果然是家家冬日都要用的羊毛,只是此刻被泡得发胀,在泡沫里渐渐变得雪白柔软。

    他越搅越糊涂,忍不住问:“媳妇,这……这羊毛不是弄干净了才收好的,现下又费这劲干啥?”

    他媳妇白了他一眼,另寻了个木棒过来,“你懂啥?这是殿下让做的活计,羊毛按份给钱,每洗一筐羊毛便能得十个大钱,我一日能洗八、九框,能挣不少钱,还管两顿饭呢。”

    汉子手里的木棒顿了顿,眼睛倏地亮了,这么算来一日岂不是能拿回家八九十钱,还管饭,可比去大户家扛活划算多了。才算明白,他手上便快了不少,生怕挣的少了。

    李清墨站在门口,看着这忙碌又热闹的景象,心里头却另有盘算。他虽与雁萧关接触不多,却从点点滴滴的相处中看出,这位殿下是个真正将百姓放在心上的人。

    而此番雁萧关特地寻到这处山头建造羊毛工坊或许正是良机,他心里暗暗想着,等工坊织出第一批布,做出第一批成衣,他便亲自将货物送到雁萧关面前。

    到时借着禀报工坊进展的由头,再将这山头百姓的难处细细陈情,他甚至想好了说辞,要如何努力澄清这些人的清白,如何担保他们绝不是作奸犯科之辈,只求能为众乡亲谋个户籍。

    “哪怕因此触了殿下的忌讳,获了罪,也是值得的。”李清墨望着工坊里忙碌的身影,默默握紧了拳头。

    第200章

    雁萧关可不知晓李清墨此时已打定主意, 拼着前途不要也要为乡亲们争个户籍,正盘算着要来同他请命。

    玉米收了,工坊建了, 府衙的事有绮华牵头打理, 按理来说,雁萧关怎么也该轻松下来。可他现下却远并不悠闲, 甚至连去军营巡查都变得来去匆匆。

    这一切,全因着元德准备回天都去。

    元德是谁?他是弘庆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是皇帝跟前最得宠的红人,也是弘庆帝用惯的得力亲信。

    说起来, 元德的运气算不得好, 却也不算太差。他自小进宫,没多久,原先伺候的主子便去世了, 恰逢那时弘庆帝身边的太监出了岔子,宫里要挑几个新太监过去伺候, 因着他性子老实乖顺, 手脚又勤快,便被选去了弘庆帝身边。

    从弘庆帝还是皇子时起, 元德就一直跟在身边, 一晃便是几十年,数十年里, 他记不得亲人是谁,也记不得自己的来处,唯一的念想便是身边的这位帝王。

    弘庆帝待他向来温厚,从未有过苛责,这份恩宠让无依无靠的元德无以回报, 早已将弘庆帝视作自己的天。

    离了天都几个月,元德心里头始终揣着事,整日忧心忡忡,他临走前给弘庆帝身边派了个小徒弟,那孩子虽机灵,却不如他知根知底,真能把陛下伺候周全吗?

    旁人都道弘庆帝性子随和,不挑伺候,可只有元德清楚,陛下看着不讲究,实则处处有些不为人道的挑剔小习惯。就说沏茶,水温要在刚沸未滚时,茶叶只放底杯,冲三遍水才肯入口。再如夜间燃的安眠香,必定得先在别处燃过头一刻钟,再端回寝殿,否则陛下夜里总睡不安稳。

    这些细碎的讲究,旁人学个一年半载也未必能摸透,偏元德记了二十多年,早已刻进骨子里。

    雁萧关自然不会阻拦,只是像元德这样既能贴近天听,又知根知底的人实在难得。自他离开天都抵达交南,因着种种事务缠身,加之通信不便,他还从未往天都递过像样的东西。

    此番元德回去,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前日元德来告知归期时,雁萧关当即便吩咐绮华,“去采买些交南特有的物产,拣稀罕珍贵的备着,我要托元德带回天都。”

    除此之外,他还亲自去了元州城最大的药行,药行掌柜是个须发半白的老者,雁萧关一露面,立刻认出了他,连忙拱手行礼,“小人见过殿下,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雁萧关摆了摆手,径直往里走,“不必多礼,我来寻些药材。”

    掌柜连忙引着他往内堂走,穿过前堂的药柜,后面竟是一间雅阁,墙角燃着安神的香,“殿下要寻什么药材?小店虽不敢说应有尽有,却也收了些交南深山里的稀罕物,都是天都少见的。”

    雁萧关坐下,开门见山,“我要些上了年份的滋补药材,还有能安神养气的东西,愈是有效愈好。”

    掌柜眼睛一亮,连忙从最里面的架子上取下一个乌木盒,打开来,一支巴掌长的野山参静静躺着,参须如银线般细密,根部带着淡淡的土黄色,看着便知年份不浅,“殿下请看,这是山民在山上采到的,足有百年份,是能固本培元的良品。”

    雁萧关凑近看了看,果然是上等品相,“还有吗?”

    掌柜又取出几个盒子,“这对赤灵芝,长在千年古柏的树洞里,菌盖红得发紫,药效比寻常灵芝强上数倍,还有这盒雪莲子,是从十万大山北麓的冰崖上采的,专治体虚畏寒,炖雪蛤最是滋补,一年也难得收上二两。”

    雁萧关一一查看,见这些药材果然都是珍品,点头道,“这些我都要了。”

    掌柜连忙应下,亲自最厚实的锦盒和防潮的油纸,仔细包裹妥当。

    待药材都装上车,雁萧关看着那几个沉甸甸的盒子,想着近几年天气渐寒,温度一年低过一年,天都虽不比北境那般酷寒,可到了冬日,也是滴水成冰的冷。他不免便想起羊毛工坊新出的料子,脚步不由得加快,带着药材便回了府衙,径直去寻元德。

    元德正在院子里清点装车的物件,见雁萧关兴冲冲进来,身后的随从还捧着几个锦盒,不由笑着迎上前,“殿下这是又寻着什么好东西了?”

    雁萧关将药材往旁边的桌上一放,“都是些药材,元德总管带回去搁进太医院便是。”

    元德哪敢轻慢,连忙净了手,小心翼翼地将锦盒一个个捧起,打开看了看里面的参和灵芝,又仔细合上,亲自搬着放进最靠里的车厢,用东西垫得稳稳当当,这才回身道,“殿下这是挂念着陛下呢,陛下若是知晓,心里指不得多高兴。且这等好东西,哪是能直接甩进太医院就成的?陛下定然要亲自过目,说不定还会让御厨按着方子,每日炖上一盅呢。”

    雁萧关看着他将东西收好,“要合用才成,是药三分毒,也别随意乱用。”

    元德回身,笑得像尊弥勒佛,连连应道,“听殿下的,都听殿下的。”

    雁萧关此番过来,原是另有目的的,当下便问道,“元德总管,你可知晓父皇与母妃的衣衫尺寸?”

    元德虽不明就里,却不敢怠慢。他身为常伴弘庆帝左右的亲近之人,便是朝中重臣见了也得让三分薄面,本可不必关注这些琐碎小事,可他向来事事尽心,弘庆帝自不必说,连带着弘庆帝最宠爱的黛贵妃,他也从未有过半分轻慢。

    此刻当即便在心里默算了片刻,报出一串精确的尺寸,连袖长,衣宽都分毫不差。

    雁萧关点点头,转头对一旁的侍从道,“去工坊催催李清墨,让他按着这尺码,用最好的羊毛织物各赶制两套衣衫送来。”

    侍从应声,转身便要走,没走两步,却被雁萧关喊住。

    雁萧关回头又看向元德,补了句,“中官可知晓太子的衣衫尺码?”

    这会儿元德总算明白他的用意了,忍不住笑道,“殿下这可是为难老奴了,太子居于东宫,身边自有嬷嬷内侍照料,衣食住行都有定例,老奴虽偶去东宫问安,却也记不清具体的尺码。”

    说完,见雁萧关微蹙着眉,又似并不十分在意,琢磨道,“殿下这是要给陛下、贵妃娘娘和太子备上冬衣?这份心,陛下他们知晓了,定然欢喜得紧。”

    “不过是顺手的事,”雁萧关道,“先前在城外建了间羊毛工坊,里头能织出些好用的暖和料子,眼下工坊才开始织料,我尚未见实物,不过想来是比寻常布料保暖,正好趁总管回天都,将之带回去。”

    说到此,他忽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懊恼,转头对等着吩咐的侍从说,“不必制衣了,直接将工坊里织好的所有羊毛织物都拿来,一同送回天都便是。”

    侍从应声而去,见状元德笑道,“殿下想的周到,原样送回宫里,让宫里最好的绣娘裁制,才能不辜负殿下的心意。”

    雁萧关笑了笑,“总管就莫要笑话我了,元州地处南疆,实在没有太多稀罕物,只能从这些零碎东西上显显心意罢了。”

    元德淡笑不语,心里却明镜似的。若不是真心将弘庆帝等人放在心上,又怎会连过冬的衣衫都这般操心?寻常人哪会记挂着这些琐碎?怕是只恨不得从陛下那里多搜刮些东西呢。

    李清墨没想到雁萧关要得这般急,好在山上的乡亲们做事向来卖力。不过因着他们怕手艺不精弄坏了羊毛,只试探着赶制出来一些样品,第一批织出的织物并不多。

    得了命令,不管是因着私心,还是不愿雁萧关失望,李清墨不敢耽搁,当即带着工坊里的人赶工。妇人汉子们搓的搓、纺的纺,织布机连轴转,忙了大半日,总算又赶制出一批料子,摆在一起总算不显得零落。

    李清墨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天边的霞光,连忙让人将料子裹好,装上车往府衙赶。趁着天还没黑透,绝不能误了殿下的事。

    府衙院里,绮华将从瓷器铺取回的几样镇店不外卖的瓷器细细装好封进锦盒中,指挥着人将其装箱,见李清墨赶着马车进来,忙迎上去,“可是工坊把料子赶出来了?”

    “赶出来了,大人瞧瞧。”李清墨跳下车,掀开车帘一角,露出里面半车细密柔软的羊毛织物。

    本就在一旁等着的雁萧关和元德也走上前来,雁萧关伸手摸了摸,只觉那料子比寻常布料厚实得多,摸着还软乎乎的却又带着韧劲,云絮一样白。

    元德凑近了些,手指轻轻拂过羊毛织物的表面,眼里满是惊叹,“这料子竟这般暖和又轻巧,冬日里穿在身上,定然舒服得很。”

    他指尖在织物上捻了捻,只觉得奇异,他也算是见过好东西的,可却从未见过这般的料子。

    雁萧关见他喜爱,笑道,“连总管都觉得好,想必这料子是真的不错,我弄出这料子也不算白费心思。”

    元德看着他们将料子往车上搬,喜不自胜地说,“这料子做出来的衣服,必然又轻又软,想必陛下也会喜欢得紧。”

    忙碌许久,才终于将三辆车都装得满满当当,车帘落下的瞬间,雁萧关拍了拍最前面那辆马车的车柄,“就是不喜欢也没办法,我这儿也拿不出其他更好的东西。”

    说着,他转身看向元德,直视着对方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暂不能归都,日后还请总管在宫中多多照看父皇和母妃。”

    元德心头一震,忙道,“殿下放心,只要奴才在宫里一日,便会尽心伺候陛下和娘娘一日,绝不会有半分懈怠。”

    雁萧关收回手,“不过我也并不是就只能送这些小玩意,总管回去同陛下说,再等我一年,明年我定会送一份大礼回都。”

    元德眼露好奇,见雁萧关没有再多说的打算,便识趣地按捺住追问的念头,只拱手道,“老奴记下了,定当原话禀明陛下。”

    翌日,港口码头,黛谐贤站在启航的大船上,隔着渐远的距离泪眼朦胧地嘱咐雁萧关。

    雁萧关望着远去的身影,心中豪情万丈,他想到着库房里珍藏的玉米种子。待到明年,这些玉米种子不再由他这半吊子种下地,而是经农户们精心种植,两季收获定然非凡。到那时,单是挑选出一半的收成送回天都,便是一份厚礼。

    能在当政之机得到这样一种亩产大增的粮食,既能解百姓饥寒,又能充实国库,父皇见了,还能不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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