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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将人送走后, 雁萧关在港口转了一圈,据他所知,元州港口是整个交南中最大的通商港。不过说是最大的通商港口, 交南也只有两个通商港罢了, 一个在元州,另一个便是在宣州。

    先前他也去过宣州, 此时再看元州港口的情况,心下感叹一句,难怪元州势大。

    元州港口比宣州港口大了一倍不止,先前他忙得脚不沾地, 仓促来元州时, 元州已乱,港口自然凋敝,他对港口的繁华自然没什么实感。

    这会儿细看, 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舟车辐辏,人声鼎沸。

    码头上, 大小商船密密麻麻地挤着, 高低错落的桅杆几乎遮蔽了半边天,商人穿着各色服饰, 行走如梭, 操着不同的口音,你来我往地清点货物, 讨价还价。甚至连海外肤发与大梁朝迥然不同的海商,也能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大凉朝话,同装货卸货的脚夫对话。

    路过搬运货物的脚夫们,大冬日里赤着膊,扛着箱子从栈边急走而过, 很快便将各色货物堆在一处,转眼便成小山样。雁萧关颇有兴致地走过去瞧了瞧,是各色绸缎,即使雁萧关平日不关注这些东西的价值,也知其得费不少钱。而堆在一旁的还有些他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不过才一走进便能闻见一股子混淆在一起的刺鼻味道,想来该是些香料。

    雁萧关受不住这味,往旁边挪了挪。

    他正要走,忽闻一阵爽朗笑声传来,几个穿着寻常的商人正围着一箱珊瑚讨价还价,那珊瑚色泽殷红,枝干细腻,一看便知是来自深海的珍品。不过这点东西,雁萧关在宫中看过不少,且多是上上佳品,他只是一晃眼便掠过了,倒是旁边人的对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说来这元州港是真与往日大有不同,搁在前年,咱们船刚刚靠岸,就得先缴一笔孝敬钱,若是不拜码头,怎么可能让我们在此卸货买卖?”

    “可不是,我头次随族兄来这港口那回,还未落地呢,就被讹了不少钱,可今年再来,没曾想满码头都有朝廷的兵丁巡逻,只要规矩些,生意做得可谓是顺心,再没见着要钱的了。”

    “那是因着我们都是外来的商人,若是这城内的商人,才不需缴那些孝敬钱,还未靠岸,码头的管事早就候在下面了。其他船管你是哪来的,都得给他们让路,连船都不能停在那些好位置,那些位置可都是给城内商人留着的,宁愿空着也不给旁的船停泊。”

    “现下我看他们都还不想夹着尾巴做人,港里最好的泊位一直被他们霸占着。”

    闻言,雁萧关不动声色往周遭一看,却见港口之中,果然有几艘装饰格外讲究的大船正稳稳停在最靠近栈桥的泊位上,船身光亮,甲板上站着的仆役个个衣着光鲜,与其他商船的忙碌杂乱截然不同。

    再往码头两侧瞧,一些角落里堆着的货物明显粗劣些,旁边守着的商人面带局促,时不时往那几艘大船的方向瞟一眼,像是怕碍了对方的眼。

    看来这元州港积弊颇深,城内商人仗着地头蛇的身份占尽便利,外来商户处处受限,这般厚此薄彼,也亏得元州港口占尽地利,不然哪家外来商户愿意来此做生意?

    “殿下,怎么了?”绮华不知何时跟了上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很快会意,低声道,“那些是城里几大家族的商船,按从前码头的规矩,的确是他们说了算。”

    雁萧关没说话,只缓步走向那几艘大船附近的税吏。税吏正拿着账册核对货物,见雁萧关过来,忙躬身行礼,“见过殿下。”

    雁萧关指了指那些大船,又指了指角落里的货堆,淡淡问道,“码头的泊位,是按什么规矩分派的?”

    税吏一愣,支吾道,“回殿下,向来是……是先到先得。”

    “是吗?”雁萧关瞥了眼那几艘大船,“我倒瞧着,像是按来头分派的。”

    税吏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下,“殿下恕罪,可我们也没办……”

    他话未说完,身边同僚一把扯住他,只干脆将头磕在地上,“是小的们办事不力,先前是有些旧例还未改。”

    雁萧关没为难他们,“传我的话,从今日起,元州港所有泊位,不论商户出身,只论到港先后,按序停靠。税吏验完货,谁先缴清商税,谁就先卸货,再有私设规矩,偏袒徇私者,一律从严处置。”

    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周遭几个竖着耳朵的商人听见了,顿时眼睛一亮,下意识挺直了腰杆。

    绮华连忙应道,“属下这就去办。”

    雁萧关又看了眼那几艘大船上已露出惊慌之色的仆役,转身往港口外走。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出港,就被又匆忙追来的绮华喊住,“殿下,赢州来船了。”

    府衙大厅内,雁萧关端坐在案前,眉峰微蹙,“你说十万大山上下来的山民,同赢州百姓起了争端?”

    赫宛宜连连点头,“是,一开始只是些口角争执,原想着不是什么大事,没曾想闹得这么快。”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懊恼,“瑞宁爷爷近来忙着清点粮仓,官公子又被盐务绊住了脚,两人都事务缠身,没顾得上细查,谁成想才几日功夫,两方便动了手,打得头破血流的。”

    赫宛宜说着,脸色愈发苍白,“最后还是大柱带着神武军赶去,才把两边人强行分开,现今带头闹事的几个还关在里,可剩下的人依旧剑拔弩张,就怕……就怕再出乱子。”

    雁萧关指尖在案上轻轻叩了叩,眸色渐沉,“起因查清楚了吗?”

    赫宛宜声音低了几分,“一时半会也说不清,两边积怨怕是早已不浅,这次不过是借着由头爆发出来罢了。”

    她想起当日听闻的场景,又补充道,“听说山民刚从后山迁下来时,赢州百姓因住得离王府较远,不与他们接触,倒也相安无事。可等瑞宁爷爷将百姓们招来修城,两方刚一碰面,赢州百姓便不太待见山民,觉得他们生的可怖。”

    说到此,她眨了眨眼,“山民们本就带着些野性,真接触下来,城里百姓更觉得他们不懂规矩,平日里磕碰没断过,今日你嫌我占了路,明日我怨你碰了东西,一来二去,火气早就攒足了。”

    雁萧关听着,眉头皱得更紧,修城本是聚拢人心的事,反倒成了矛盾的开端,“生得可怖?不过是少见多怪。”

    “再说什么叫不懂规矩?这规矩又是谁定的?谁又是生来便懂规矩的?”雁萧关语气里带着几分冷意,“再是不满,教他们便是,就非得动手?”

    赫宛宜听着,觉得雁萧关这话对极了,却也忍不住在心里叹气,这“教”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那可是刻在骨子里的偏见,哪是三言两语能化开的?

    她的话未说出口,一双眼却将她的意思表露得明明白白。

    赫宛宜沉默半晌后道,“眼下两边人还在闹着,瑞宁爷爷和官公子都觉得这事牵扯太深,不好随意处置,一直按捺着没动,就指望着兄长回去拿个主意。”

    牵扯深,无非是怕处置不当,寒了山民的心,或是失了赢州百姓的望。

    他站起身说道,“你且先回去歇息。”

    赫宛宜起身,巴巴地看着他,“兄长呢?”

    “待将这头事理清,便回去。”

    说是要回去,可也不能两手一摊直接就走了。元州府衙的事务,如今倒确实不必雁萧关太过操心,绮华早已能独当一面,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又有游岑极从旁协助,便是他离开,也出不了乱子。

    至于港口的事,既有绮华在,以她的能力,定能处置妥当,无需费心。

    唯有另一件事更让雁萧关放在心上,那便是征兵。

    原本他计划等明年开春后再着手此事,可眼下要回赢州,归期未定,征兵一事,实在不宜再耽搁,得先落实下来才好。

    他当即唤了游骥过来,两人就在府衙偏厅里坐下,细细商议起征兵的各项事宜。

    雁萧关与游骥在偏厅坐下,案上很快铺展开一张空白纸卷。

    游骥先将他曾考虑过的募兵相关事宜细细说了,看雁萧关面色淡淡提了笔,静待吩咐。

    “你考虑的周到,不过征兵的章程,得写得明明白白,让百姓一看就知利弊。”雁萧关指尖点了点桌面,“先说标准,年龄定在十八到三十五岁,身无残疾、无恶疾,能负重百斤走三里地的优先。”

    游骥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独子入伍,府衙按月给家里发三斗粮米,”雁萧关道,“曾打猎、耕作的,或是识得几个字的,优先招募。”

    游骥一一记下。

    “另,入伍当天就发冬夏衣各两套,鞋靴两双,”雁萧关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每日三餐管饱,每月再发粮饷。”

    他顿了顿,补充道,“家里的赋税减三成,徭役全免。要是士兵在战场上没了,府衙给发抚恤,若是伤了退下来,军库按月给半份粮饷,养一辈子。”

    游骥写得手腕发酸,抬头时眼里带着些惊讶,“这般优待,怕是要花不少钱。”

    “舍不得钱,招不来肯拼命的人。”雁萧关淡淡道。

    “服役满三年,想走想留随他,”他继续说,“留的人饷银翻倍,走的府衙也管安排,港口值守、驿站当差优先选,自己做买卖也减三成税。”

    游骥笔锋不停,忽然想起一事,“若是有人只为了利益来混日子,怠懒操练呢?”

    “犯小错的打二十板子,重的直接赶走,一辈子不许再当兵。”雁萧关语气冷了几分。

    纸卷上很快写满了字,墨迹淋漓。

    雁萧关看了一眼,颔首道,“就按这个制成告示,今日便在城里布告栏贴上。”

    游骥拱手道,“属下这就去办。”

    他转身刚要走,却被雁萧关叫住,“记住,章程写得再细,不照着做也没用,选两个可靠的副手,一个登记,一个查验,谁敢徇私,连同你一起问罪。”

    游骥心头一凛,忙应道,“属下省得。”

    募兵的告示一张贴出去,便又在元州掀起了风波。

    一来是章程里的待遇实在诱人,无论是日常供给,退路安排,甚至连战死伤残的情况都考虑得周全。可也正是因着这份周全,反倒让百姓心里打起了嘀咕,天下哪有白占的便宜?这般优厚的条件,莫不是在诓骗他们入伍,好将他们变成军户?

    是以告示贴了两日,来募兵处的多是围在一旁议论探讨、仔细询问消息的,真正报名的却寥寥无几。

    面对如此境况,雁萧关一时也别无他法。毕竟这次募兵,招的本就是非军户出身的青壮,只能以利相诱,断不可能强制征召。不然,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元州,怕是又要生出动荡来。

    就在游骥来寻雁萧关再拿主意时,李清墨带着工坊里纺织好的羊毛织物回了府衙。

    羊毛工坊生产出来的羊毛织物,赫宛宜早前听绮华提起过。听说李清墨上门,她早早便从店里回来,一看见那被绮华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雪一样洁白柔软的织物,赫宛宜一把抱在怀里,细细地摸了摸,又往脸上贴了贴,喜欢得不得了。

    绮华先前就说这东西由她负责往外售卖,赫宛宜心里盘算着,得好好想想法子,她定要为兄长挣多多的钱,当即兴冲冲地带着东西离开了。

    第202章

    李清墨却在院中徘徊了许久, 望着府衙正厅的方向,心下一横,迈步寻了过去。

    厅内, 雁萧关、绮华、游骥和游岑极在商议募兵之事。

    “殿下, 下官有事求见。”厅外传来李清墨的声音。

    厅内几人话音顿落,绮华率先从声音里判断出来人是谁, “是李清墨,他应是今日送工坊产出的羊毛织物回府衙。”

    见雁萧关点头,绮华便让人进来。

    李清墨忐忑地跨进厅内,越往前走, 心里越是发紧。

    等进了门, 在四双灼灼目光的盯视下,李清墨额角的薄汗越渗越多,满脑袋打转的话不知怎么就拐了个弯, “小的听闻府衙在募兵,特来……特来问问章程。”

    雁萧关眉梢微抬, 没说话。

    绮华眉眼依旧带着几分温和, 只是掌权后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此时眼风扫过去, 带着几分审视, “若我没记错,李吏员家中似乎只有你一人, 难不成是有亲朋要入伍?”

    李清墨心头一紧,回道,“不是亲朋,是邻里。半山坡上住着好些家户,都没有户籍, 日子过得艰难。他们听说募兵能得优待,心里都动了念头,只是……只是怕没有户籍的人,府衙不肯收。”

    雁萧关这才开口,声音带着点好奇,“为何没有户籍?”

    李清墨脸色一白,手指下意识地绞着衣角,沉默半晌,终究还是咬牙道:“他们祖上乃是战乱之时逃役才到元州的,这些年一直给城中豪强做佃户,故而到现在都没有户籍。”

    说到此,他“噗通”一声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王爷,大人们,乡邻们都是老实本分的,绝无……绝无作奸犯科之事,求王爷给他们一个机会。”

    厅内一时静了下来,只有李清墨压抑的呼吸声。

    游岑极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却被雁萧关抬手止住。

    雁萧关指尖轻轻叩着案面,目光落在李清墨微颤的肩头,“你倒是敢为他们求请。”

    李清墨身子一僵,忙道,“我自定居在半山坡,得邻里相助良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们真的想有户籍,做个堂堂正正的元州百姓。工坊里的活计虽能糊口,可没有户籍,始终像飘着的浮萍,哪天风一吹就没了……”

    他抬起头,眼里带着些恳切,“若是能入伍,既能挣份前程,又能盼个户籍,他们定会拼命干的。”

    游骥面上神情忽而动了动,他动了同意的心思,不过他没开口,双眼看向雁萧关,显然也在等他的决断。

    毕竟这些人是逃役而来,按律本就不该容留,更别说纳入军中。

    雁萧关沉默片刻,忽然问道,“这些人里,青壮有多少?”

    李清墨愣了愣,连忙回,“约莫……约莫有三十多个,都是能扛能打的汉子。”

    “哦?”雁萧关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倒记得清楚。”

    李清墨脸上泛起红意,“小的……小的平日里跟他们走得近,知道他们的底细。”

    绮华在旁补充道,“属下先前查过工坊雇工的情况,李吏员说的这些人,确实在元州住了有些年头,除了没户籍,倒没犯过什么事。”

    雁萧关缓缓颔首,目光扫过厅内另三人,眼神交流间意见一致,视线最后落回李清墨身上,“起来吧。”

    李清墨一愣,迟疑着站起身,手还紧紧攥着。

    “没有户籍,不是不能入伍的理由。”雁萧关缓缓道,“但军中铁律如山,入了伍,就得守规矩,至于户籍……”

    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果决,“若他们能在军中熬过三年,且无过错,便由府衙补录户籍,与元州百姓同等看待。”

    李清墨猛地抬头,眼里瞬间亮起光来,嘴唇动了动,竟一时说不出话,只重重地磕了个头,“谢王爷!”

    李清墨喜不自胜地往半山坡赶,脚步轻快得像是踩着风。他并非不征求乡邻们的意见就擅自替他们应下入伍的事,实在是太清楚这些人对户籍的渴盼,为了能堂堂正正地做个元州人,他们什么苦都肯吃,什么代价都愿付。

    早在数年前,他就曾听见乡邻里几个健壮的汉子凑在一块儿叹气。那年元州守备军扩军,看着那些军籍的青壮欢天喜地进去守备军,个个不说吃香的喝辣的,日子却是过的比寻常百姓还好,他们眼里满是羡慕。

    “要是咱们也能入伍,哪怕当个军户……”汉子声音闷闷的,“就算是沦为贱户,能换个户籍,也值了。”

    另一个接话,“可不是嘛,没户籍,走到哪儿都像偷来的日子,真能成了军户,好歹是个正经名分。”

    那时他们都知道,军户虽算不得多体面,甚至在有些地方被视作贱籍,可比起他们这些连身份都没有的流民,已是天壤之别。更何况如今元州并无战乱,当兵不必立刻奔赴生死场,反倒能得实打实的粮钱,三年后还能稳稳当当拿到户籍。

    这般好事,乡邻们盼了多少年?

    李清墨越走越快,远远看见半山坡上那片低矮的土坯房,脚步愈发急切。他要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他们熬了这么久,总算等来出头的日子了。

    这头,雁萧关等人也总算解了难题。只要有半山坡这群人报名开了头,再由他们往外放出风声,军中月月能拿到实打实的粮饷,有衣穿、有食吃,总能吸引那些家里日子过得紧巴,或是与家人不睦,生活不如意的青壮。

    果然,不过第二日,便有半山坡的青壮来府衙报名了,几乎家家都出了一个汉子。他们本是抱着只要能为家中挣得户籍,便是吃苦送命也值得的念头来的,没成想入了军营,日日不过只是操练,除此之外,日子过得可比原先好上不止一星半点。

    游骥又特意在五日后放他们回家见了家眷,待归家后,他们更是惊喜的得知府衙给半山坡各家发的户籍并非军籍,而是实实在在的民籍。

    得了户籍,又有工坊发的工钱,这群往日里在山里隐匿,几乎不与外人接触的无根之人,在李清墨的带领下,第一次堂堂正正走进了元州城。

    农户进城,无非是想给家里添些东西,扯几尺新布给孩子做件衣裳,买些粗盐改善伙食,再称点糖果哄逗哭闹的小儿。他们攥着钱袋,在市集上挨家比价,嗓门洪亮地同商贩讨价还价,一举一动都透着新奇与踏实。

    买卖的过程中,自有风声悄悄传开。有人问起他们为何突然有钱置办物件,汉子们便拍着胸脯,得意地说起军营的日子,说起家里刚拿到的民籍文书,言语间满是对府衙的感激。

    自那之后,元州城中一人入伍、全家沦为军户的谣言不攻自破。

    正如雁萧关等人所料,募兵处渐渐有了人来。起初不过两三个人,后来人越来越多,每日最多时能有十来人报名。

    募兵之事走上正轨,雁萧关便不再多操心,放心准备回赢州。在他看来,不必带什么东西,带着马便走,连行囊都省了。可绮华和赫宛宜哪里肯依?绮华放下手中繁杂的政事,亲力亲为,如往日一般为雁萧关打点出行的物件,赫宛宜更是跑前跑后,一会儿塞包干粮,一会儿又寻来两双耐磨的鞋靴。

    他们未曾刻意隐瞒,渐渐的,元州府衙上下便都知晓雁萧关要回赢州。起初众人心里难免有些慌乱,可转念一想,就算没有雁萧关镇着,还有绮华在,城外又有那么多士兵驻守,便也渐渐安下心来,该理事的理事,该当差的当差,一切如常。

    雁萧关原以为此次回赢州,不会再有什么波折。

    却不想离开前,游岑极却在一日散衙之后,亲自寻到了他跟前。

    “殿下,”游岑极拱手行礼,“老夫请求随殿下一同回赢州。”

    雁萧关微怔,一时只以为听错了,“随我回赢州?”

    游岑极点头,语气郑重,“不只是老夫,还有跟随老夫而来的国子监众博士,亦有此愿。”

    雁萧关蹙起眉,沉吟道,“赢州偏远,远比不得元州繁盛,怕是会委屈了诸位博士。”

    游岑极却笑道,“殿下说笑了,我辈读书本就不是为了贪图繁华,赢州虽偏,却正缺教化之事。孩子们若能识文断字,明些道理,日后方能更好地安身度日,这正是我辈该做的事,何来委屈一说?”

    雁萧关沉默片刻,突然想起游岑极本就不愿为官的本意,便道,“游博士若是不愿在府衙操劳,我亦可让绮华在元州建一处学堂,延请尔等执教,并非非要随我回赢州不可。”

    游岑极却摇摇头,目光恳切,“元州不缺教化之人,便是没有我等,城中也有几位名扬一方的学儒,学堂早已办得有声有色。赢州却不同,那里怕是连读过书的都没几个人。”

    他顿了顿,严肃的面上添了几分感慨,“老夫这把年纪,不求功名利禄,只求能多教出几个识理明事的孩子。元州已是繁花地,赢州却还是待垦田,我辈读书人,总该往最需要的地方去。”

    雁萧关望着他鬓边的白发,又想起那些跟随而来的国子监博士,心中微动,这些人抛却元州的安稳繁华,执意要去贫瘠的赢州,图的不过是一份教书育人的本心。

    “既如此,”他终是颔首,“我便代赢州的百姓,谢过诸位。”

    游岑极躬身一礼,“殿下言重,我这就去告知诸位博士,让他们收拾行装,也好随殿下一同启程。”

    待游岑极退下,雁萧关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渐深的暮色。

    待再看这除他之外空无一人的院子,他才恍然意识到,若他再离开,这院子便彻底空下了。

    那个让他留下等待的人,已离开数月。

    他历来觉得自己行事已够洒脱,却不想明几许比他更潇洒。离去这么久,竟连一封书信都没有传来。

    也不知是不是做了那负心人。

    雁萧关唇角勾起一抹狞笑,当他是好招惹的吗?此番回赢州后,若是还等不到他的消息,就别怪他亲自去抢人。

    游岑极退位是一开始便计划好的,府衙吏员虽惊讶了两日,好在绮华早已能独当一面,到底是顺顺当当交接了职位。

    三日后,元州城还处在万籁寂静之时,雁萧关带着车马,让士兵开了城门,打马而去。

    到了船上,除他之外,还有绮华仔仔细细收拾好的行囊,鼓鼓囊囊堆了半舱。更显眼的是角落里一个大瓮,圆肚子细颈,口被堵的密密实实。那是临行前,趁农官还没来府衙,他悄没声息从府库里搬出的玉米种子,足足占了府库藏量的一半。

    宣州暂且不提,元州百姓固然需要玉米种子,可赢州百姓更为穷苦,这东西对他们来说,实在是救命的粮种。只是农官将玉米种子看的紧,雁萧关又不愿同农官为这点种子纠缠,昨夜里想起此事,便打定主意临行前过去搬取,果然没人阻拦,顺顺利利就运上了船。

    他身后,陆从南带着神武军将船装得满满当当。当初游骥来元州时,带了三千神武军,如今元州征兵已走上正轨,元州府军亦进步甚大,足可守卫一方,赢州近况却不明朗,雁萧关便又从军中选了两千兵士,一并带回赢州。

    船板被水波推的离港口越来越远,晨光从东边水天相接处漫上来,给船帆镀上一层金边。雁萧关站在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绮华身影,并不担忧。

    第203章

    近两月前, 赢州的城池已修建妥当,城墙是用本地青石混合夯土筑成的,虽不及天都城墙那般高耸, 却也厚实坚固。

    城内横竖两条大街贯穿东西南北, 将城池分成四块。

    东街是各处店铺,两边建造了不少铺面。眼下里头已经有了几间杂货铺和粮店, 大都是从原本赢州唯一的县城迁过来的。

    西大街则相对安静,多是普通民宅。

    南大街直通城门,一溜排开的多是客栈和货栈,瑞宁正盘算着, 等日后城中南来北往的商队多了, 便能在此落脚。

    北大街靠近山脚,王府便建在靠近山下的地方,背靠山体。不远处一条小河蜿蜒流过, 既得地理之势,又显清静。

    除此之外, 因着雁萧关先前寄回了肥皂方子, 瑞宁又在城南造起了一座肥皂工坊。工坊外围着高高一圈围墙,里面分割出几个区域, 看着简陋, 但规模确实不小。

    因着这方子是雁萧关寄回来的,工坊自然全是他的产业。可瑞宁左看右看, 总觉得肥皂的做法太过简单,招进来的工人若是不够忠心,怕是轻易就能将方子透露出去。

    为着工人的人选,他着实焦头烂额了好一阵子。

    不过这难题没困扰他太久,山民这个特殊群体便进入了他的眼中。山民和王府打交道颇多, 不提别的,单说王府生产的瓷器,上面的花样用的颜料多是山民从山里采的植物制成的。

    如今宣州与赢州之间的土匪早已不见了七七八八,道路通畅,宣州那边也已知晓瓷器买卖是赢州做的。

    赢州从前虽不起眼,可近来却凭着瓷器声名渐起,这般稀罕物,谁不想来做买卖?自赫宛宜从宣州回来后不久便有不少商队往赢州而来。

    王府匠人倒也罢,多是老手艺人,又是雁萧关皇子府的老班底,最是忠心,更懂得规矩,不必忧心瓷器方子外泄。可让瑞宁没想到的是,无论来赢州的商队多么想打探瓷器的底细,在知晓瓷器乃是王府产出不能使手段后,又盯上了能在瓷器上画出花样的颜料。

    个个铩羽而归。

    山民从前日子苦,是王府收留他们在山下定居,让他们做工挣钱,他们从山上采的山货送到王府,给的价钱也公道。桩桩件件,他们吃的粮、穿的衣都和王府分不开,山民们少与外界打交道,眼里最认的便是王府的恩情。

    瓷器是王府的买卖,颜料是使在瓷器上的,那便也是王府的东西,别说商队许的那些银钱布匹,便是拿刀子逼着,他们也不肯吐露半个字。

    山民们对王府这般忠心,又嘴严,肥皂工坊的工人,不正好能从他们里头挑吗?

    念头既定,瑞宁立刻让人去给山民传话,说王府的肥皂工坊要招人,工钱比采山货还高,管三餐,干得好还有赏。山民们一听是王府的差事,个个踊跃,没几日就选了二十个手脚勤快的汉子和妇人。

    瑞宁特意把工坊的活计拆成了好几段,熬碱水的只管熬碱水,调油脂的只管调油脂,最后成型切块的又是另一拨人,谁也不知道完整的方子。

    山民们本就本分,得了这般稳妥的差事,更是守口如瓶,每日里闷头干活,连自家人都不跟提工坊里的细节。

    见他们做事勤恳,嘴也严实,瑞宁放下了心,又招了一批山民往肥皂工坊里做活。又特意提高了工钱,每月除了粮米,还多给二百文钱,逢年过节另有布帛赏赐。

    这般一来,山民们更是把工坊的事当成了自家事。每日里早早到岗,晚晚离去,干活一丝不苟,别说向外人透露方子,便是工坊里的废料,也都按规矩收在一起,绝不多拿一片。

    有了可靠的人手,肥皂工坊总算顺利开了起来。第一批肥皂做出来时,瑞宁特意让人送了几块到城里的客栈、货栈,给往来的商队试用。

    肥皂去污力强,用着方便,比寻常皂角好用许多,商队的人一看就动了心思,纷纷来打听价钱,想批量贩运。

    肥皂的生意渐渐做了起来。

    瑞宁做事妥当,给山民发工钱时,总是一文不少,按时足额发放,做得好的还另有奖赏。进了工坊的山民,日子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家里的炊烟都比从前旺了,孩子们身上也添了新衣裳。

    南街的民宅大多还空着,而住在流民村的山民们,见不少从前同村的流民都在南街买了房,日子过得安稳,心里便也动了念头想在南街置处宅子,离工坊也近,日子总该更体面些。

    瑞宁见他们有这心思,自然不会阻拦,原本的流民村所在被城池占据,村里的流民和山民皆被安置在统一规制的大通房里头,他一开始便没打算将城里的屋宅免费给村子里的人,不过购屋的价格只需旁人的三分之一,流民如此,山民亦然。

    却没想这事竟成了山民与城外百姓冲突的导火索。

    山民从前的处境,城外百姓都看在眼里,那时他们活得如同路边野草,任人轻贱。可如今,这些曾被视作不如畜生的人不止有固定工钱,还能住城里宅子,日子竟过得比他们这些世代在山下有屋住、有田耕的百姓还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这般落差,让谁心里能好受?就是县城搬过来需要拿钱在城里买房的家户也看不惯山民,他们可不愿同这些怪模怪样的怪胎住在一处。

    不多日,便有人借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挑起了争端。

    先是有人在市集上故意撞翻山民的菜篮子,接着又有人在夜里往山民新买的宅子门上泼脏水。山民们性子本就带着几分山野里的悍勇,起初还忍着,可被再三挑衅后,也来了火气。

    一日,两个山民在南街口被几个城外百姓围住推搡,骂他们抢了城里的好处,山民忍无可忍,当场就还了手。他们常年在山里劳作,力气本就比城里百姓大,又敢下狠劲,几下就把对方撂倒在地。

    冲突一旦开了头,便像野草般疯长起来。两边见面就吵,甚至动起手来,闹得城里鸡飞狗跳。

    这事很快传到了瑞宁耳中,知道这事若不赶紧处置,怕是要闹得不可收拾。

    可逮了领头的人,剩下的人却依旧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总不能把两边的人全抓起来,那样只会激化矛盾。

    他只能派神武军去街上镇着,明面上没再出大的冲突,可私下里的摩擦从未断过。山民去市集买东西,商贩故意抬高价钱,城外百姓路过南街,还会对着山民的宅子啐一口唾沫,山民看在瑞宁的面子上没动手,可一双眼里全是狠厉。

    这般僵持着,若是再不妥善处置,怕是不等雁萧关回来,赢州城里就要先乱了套。

    瑞宁急得嘴上起了燎泡,整日在王府里打转。他知道山民们没错,他们不过是凭着力气挣了体面日子,城外百姓的怨气也并非全无道理,世代居住的地方忽然来了群外人,日子还过得比自己好,心里难免失衡。

    思来想去,瑞宁让人把两边稍有威望的长者请到府衙,摆了桌简单的酒饭,想让他们坐下好好谈谈。可刚一碰面,两边就红了脸,你一句他们占了城里的便宜,我一句我们凭本事吃饭,吵得差点掀了桌子。

    瑞宁猛地一拍桌子,沉声道:“吵够了没有?”

    “这赢州城是王爷使钱建起来的,自是王爷说了算,王爷暂时不在,可你们都是王爷治下的子民,都是一家人,何必同自家人过不去?”他指着窗外,“山民采的颜料做出的瓷器,做的肥皂,换来了商队的银钱,城里的税银多了,才能修水渠、拓道路,你们谁没沾光?”

    又看向山民长者,“你们日子好了,更该守规矩,莫要仗着王府照看就横行,都是赢州的百姓,抬头不见低头见,闹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两边的人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各自闷着头不再言语。

    瑞宁看着他们,放缓了语气,“人心都是肉长的,多些往来,少些隔阂,日子才能过安稳。”

    长者们沉默半晌,终究是点了头。

    只是瑞宁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要想真正化解矛盾,怕是还得等雁萧关回来拿主意.

    船一晃一荡的,眼看着便靠近了赢州。待看见那眼熟的海滩之时,雁萧关眼皮跳了跳,侧头看向身旁的陆从南:“你们都从这处来回数次了,就没想在这里建个码头?”

    陆从南抱臂站在一边,正努力板着脸。

    船上日子无趣,船身本就不大,刚好装得下这许多人,连操练的空地都没有。雁萧关便索性把神武军个个都踢到了海里,逼着他们熟悉水性。

    陆从南自然是被重点照顾的那个,日日被雁萧关按在水里碾压,这会能高兴才怪。

    不过雁萧关一开口,陆从南脸上的紧绷便松了些,瓮声瓮气地回道,“来回就只有我们府里这几艘船,还是明少主打劫来的,哪日他要收回去,我们也不能说个不字。

    且平日里除了送些府里产出的瓷器和物资,也没别的用场,建个码头是不是太浪费了?石料和人工都得花不少,赢州眼下可正是用钱的时候。”

    雁萧关:“眼光放长远些,如今元州那边的商队已经知道赢州有瓷器,先前我还送回了肥皂方子,过不了多久,肥皂应也会广为人知。

    到时,定会有商队往赢州而来,陆路太绕,又有匪患,海运才是众多商队的首选,到时候他们来了,总不能让他们一直泊在浅滩,人货上下都靠小船转运。”

    他指了指海滩内侧那片平缓的坡地,“找些人先用夯土造个临时栈桥,能让马车直接到岸边就行,等过些日子,再用青石加固。码头建起来后,商队来往才方便,赢州的东西也能更快地运出去,这点投入很快就能赚回来。”

    他即便不懂做什么买卖,这么简单的道理却是知晓的。

    陆从南挠了挠下巴,想了想元州市集上那些商队抢着买瓷器的样子,慢慢点头,“我回去后就安排人来弄。”

    说话间,船已渐渐停下。因着没有太多货物,无需靠小船转运,船上的船工又有经验,此时拿了船板过来,稳稳架在船头与海滩之间,熟练地将船上的行囊等物一一搬了下去。

    雁萧关提步下船,脚刚踩上沙滩,便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陆从南没留神被船板绊了一下,踉跄几步,险些摔进水里,引得船上众人低低笑了起来。

    陆从南脸一红,瞪了偷笑的兵卒一眼,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快步跟上雁萧关的脚步。

    第204章

    到底是他初来交南的落脚地, 王府坐落在此,跟随他们而来的流民在此,神武军和王府中人更是守在此处, 回到赢州, 雁萧关只觉身心都舒坦了,处处透着踏实。

    顺着海滩往前行, 雁萧关很快便察觉出不同,原本碎石满地的荒芜小道,被来往的人踩得多了,竟生生踏出了车马道的模样。虽不及官道那般宽阔平坦, 却也平整坚实, 显然是有人特意修整过,连路边凸起的石块都被敲掉了大半。

    陆从南随在他一旁,看出他视线所在, 开口道,“是瑞宁爷爷让人弄的, 他说殿下早晚要回来, 说不定便会从此处行过,且这条道走的人多, 便想着修得平整些, 省得颠簸。”

    “倒是有心。”雁萧关目光扫过路面,满意点头。

    往前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再抬眼时,已能望见不远处拔地而起的城墙。青灰色的石块大小不一,却严丝合缝地镶嵌在一整面城墙上,在阳光下显出一股厚重挺拔的模样。他脚步微顿,眼底闪过一丝惊奇, 他离开才不到一年的功夫,这片荒芜之地,竟然就已有了这初具规模的城池。

    再往上看,宽阔城门上又一块平整石面,其上规规整整刻着“赢州”二字,笔力遒劲疏狂,也不知瑞宁是找谁题写的,很是合雁萧关眼缘。

    城门处,进出的百姓还不少,挑着担子的货郎,背着柴火的百姓,抱着家中织好麻布的妇人往来穿梭,热闹却不杂乱。

    有人眼角余光瞥见一行人过来,先是愣了愣,最先认出陆从南。

    陆从南在赢州的那段时间亦带着神武军为修建城池奔忙,但凡来城里参与过城池修建的,都知他是神武军里的小将军。

    而此时他却随在雁萧关身后半步,雁萧关的身份便不言而喻。

    有人顿时惊得张大了嘴,忙不迭拉了身边人低声道,“是……是王爷回来了?”

    人群中原本的流民认出雁萧关,揉了揉眼,仔细又仔细瞧了瞧,猛地一拍手,“还真是王爷回来了!”

    消息像瞬间传开,百姓们纷纷停下脚步,面上都是茫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反倒是那些原本的流民,脸上迅速涌出真切的欢喜,有人甚至直接跪了下去,“参见王爷,恭迎王爷回城。”

    雁萧关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都起来吧,散了散了,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人群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望着他的背影,悄悄抹了把泪。她家男人原是流民,后来表现得好,被招进了神武军,月月都有赏银,之后修建城池,他又去帮着做工,手上攒了不少钱。因着村子城池被占,瑞宁总管还给了他们补偿,能以旁人三分之一的价格购买城中屋舍。

    如今家里已经买了宅子,汉子在神武军月月有赏银,她就算不出去做工,日子也能撑起来。

    而这般美好的生活,全靠雁萧关将他们一同带来赢州。

    这段时间城内气氛紧绷,他们这些随雁萧关而来的流民,因王府照拂,不论是赢州本地百姓还是山民都不轻易招惹他们,可心里到底悬着。如今见主心骨回来,那根紧弦顿时松了,只觉踏实得很。

    城墙上巡逻的士兵瞧见他们,当即便派了人往城里去报信。此时见雁萧关进城,亦是齐齐躬身,“参见王爷。”

    雁萧关抬手示意他们起身,下了马,往城内走去。

    刚入城门,街上的热闹便扑面而来,打眼望去,空置的铺面已不多,最近一间客栈掌柜正踮着脚越过人头往这边望,见真是雁萧关回来,忙笑着迎了两步,又想起规矩,讪讪地停在原地。

    官修竹最先匆忙迎上,他因不放心南街市集上百姓与山民的情况,趁着有闲功夫过来看看,恰巧撞见有士兵满脸兴奋地往王府跑,问了一句才知是雁萧关回城了,他是一刻没敢耽误。

    走到跟前,他脸上满是喜色,紧接着又露出如释重负的模样,“王爷可算是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几个熟悉的面孔,有跟着他处理事务的原王府旧人,也有同样听见士兵传话赶来的流民代表,个个脸上都带着真切的笑意。

    落在最后的是几位面容明显异于常人的山民,他们离着颇长一段距离,正拿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雁萧关。见雁萧关看过去,他们忙扯出一抹笑,或许是担心自己面目显得凶恶,又连忙垂下了头。

    不过他们之中亦有几个面相显得正常些的,倒没有闪避,却也只搓着手,不知说什么才好,只一个劲地笑。这几人家里都有人进了肥皂工坊,能挣到安稳工钱,全靠王府建的工坊,还从不因他们是山民就另眼相看,如今见雁萧关回来,心中虽有些忐忑,那份欢喜却比自家添了人口还要真切。

    雁萧关看着眼前人,这里的热闹虽远不及元州与天都,却处处透着鲜活的烟火气,让人心安。

    他随口问,“城里可还好?”

    “大都还好。”官修竹连忙点头,语气轻松,“肥皂工坊开得顺当,府里瓷器的单子都排到半年后了,就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没有避讳,“城中百姓前些日子闹了点小矛盾,不过已经压下去了,正想等殿下回来定个长远章程。”

    一旁百姓担子里青草碧绿,在冬日属实难得那般好的草料,雁萧关扯回凑过头的萌萌,闻言抬眼,“哦?什么矛盾?”

    官修竹笑了笑,他身后的山民和赢州百姓却都悄悄提起了心,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官修竹修长的背上。

    “说来话长。”官修竹道,“殿下还是先回府吧,瑞宁总管盼了殿下许久。”

    雁萧关装作没察觉周围人松了口气的模样,应了声“好”,牵着萌萌迈开步子往王府方向走去。

    一路行来,随处可见忙碌的身影,或是还在巡查房屋状况的工匠,或是挑着担子的商贩,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股劲。

    看着瞧着,雁萧关都觉着他的心态比在元州时平和许多。

    他侧头四处看了看,笑道,“看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赢州都没闲着。”

    陆从南语气里带着认同,“瑞宁总管可是人老心不老,比我们都能干呢。”

    官修竹唇角一直带着笑,自从知道雁萧关回来,他脸上的笑意就没落下过。连日来积聚在心头的焦虑,仿佛顷刻间散了个干净,话都多了些,“多亏瑞宁总管统筹得好,事事都安排的极是妥当。”

    说话间,他们便到了东西、南北两条长街的交叉口。此处与四个方向的街道相通,且城中两条主街本就比城内其他横平竖直的街道宽上三倍有余,此时看上去足可容四辆马车并排驶过,显得格外广阔。

    这处一时城里的中心地带,既宽敞,人流又多,自然成了城里小贩们最爱的聚集处,城里百姓便习惯将通向各街口的集市,分称为东集、南集、西集、北集。

    因着南街多是客栈和货栈,尤其是货栈,商贾可没浪费门前的空地,个个都将带来的货物摆在摊上,南集往来的商人最多,买卖的东西也最是丰富,有从宣州运来的细布、绸缎、铜镜……元州产的茶叶、香料……另有卖胭脂水粉的,木盒里摆着各式花钿、香膏,引得路过的妇人频频驻足。

    西集靠近民居,多是售卖寻常百姓过日子的小东西,有扎成捆的柴火,用竹篮装着的山货,还有磨剪子、锵菜刀的匠人支着小摊,铁砧子上搭着几把待修的铁器,时不时敲打两下,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更有卖针头线脑的老婆婆,面前摆着个竹筐,里面塞满了各色丝线、顶针、布纽扣,当然,少不了各处寻来的山货。

    东集挨着各式铺面,街边摆摊的便多是些与铺子互补的营生,有推着独轮车卖热汤面的,炉上的锅里冒着白气,碗里乘着一碗热汤,香气飘出老远,有蹲在地上卖竹编器物的,簸箕、箩筐、竹篮摆了一地,编得细密结实,还有些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筐里装着糖人、泥哨,专哄路过的孩童。

    最后便是北集,北极最是清静,因着尽头是王府重地,寻常人不敢靠近,且瑞宁早已将府衙修缮妥当,其外还有各处值守的神武军,气氛本就肃穆。此处摆摊的多是些与官府打交道的营生,有专门为衙门抄写文书的先生,摆着一张小桌,笔墨纸砚俱全,有卖印泥的铺子伙计,支着个矮凳守在街边,偶尔还有几个修书的匠人,面前摆着几本待补的竹简,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周遭。

    雁萧关目光扫过四方集市,见各有各的秩序与生气,唇角不由得弯了弯。

    见他们行来,多数人自觉让开了路。雁萧关抬步就要彻底越过街口往北街而去,却不想一道粗粝的猛喝陡然传来,“凭什么推搡我婆娘,这布是她辛苦织了半个月的,弄脏了卖不出去你得赔。”

    声音刚落,便响起一阵嘈杂的争执,夹杂着妇人的啜泣与孩童的哭闹。

    官修竹脸色一变,当即朝西街望去,可前方早已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他只看到一个个迅速转过去后频频攒动的后脑勺。

    不过不用看也知道,定是山民又和赢州百姓起了冲突。雁萧关个子高,眼神利,倒能隐约瞧见人群中心推搡的身影,发出猛喝的,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山民,此刻正攥着拳头,怒视着对面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

    官修竹心头微苦,这段时间他们只盯着南集,生怕山民和百姓在同商队买卖货物时闹出乱子,却没料到偏偏在王爷回来的当口,西街民居里反倒起了冲突。

    也不怪他一时疏忽,此刻街上的人大多听说了雁萧关回来的消息,都凑到街口来瞧热闹,唯独西街民居里的人家暂时还没得到信,才会在这时候起了争执。他心中急切,就要喊神武军过去平息冲突,却被雁萧关一把搭上肩头。

    雁萧关脸上非但没有愠怒,反倒透着几分兴致,“急什么?先看看。”

    闻声赶来的神武军已瞪着虎目围拢,只等雁萧关吩咐。雁萧关却看都没看他们,目光扫过街口,恰巧瞧见不远处有座酒楼,足有三层高,在周遭建筑里格外显眼,是触目可及的最高处。

    他将马缰往陆从南手里一塞,“我去楼上看看。”

    陆从南不愧是跟他自小一起长大的,最是懂他心思,当即把马缰往身边神武军手里一塞,忙不迭跟上雁萧关的脚步。

    官修竹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人背影,随即深吸一口气,也快步跟了上去。

    客栈掌柜刚要迎过来,还没来得及走到雁萧关面前见礼,雁萧关已迈着大跨步从他身边走过,径直寻着阶梯往上,一口气登上三楼。

    他一眼就瞅中了临西街的位置,那里正好有一间敞座,能将民居一带的情形一览而尽。

    这间酒楼确实有些巧思,不知是哪个工匠设计的,一楼是喧闹的大堂,摆着十几张方桌,二楼隔成雅间,到了三楼,竟做成了四方敞开的样式,只在四周探出一圈廊檐,既能遮风避雨,又不挡视线。

    廊檐下一圈还摆着几张竹制桌椅,看着清爽雅致,桌上还放着琴棋纸笔,想来是供客人赏景时消遣用的。

    雁萧关走到最靠边的竹桌旁坐下,居高临下地望向西街。

    官修竹跟上来时,额角已沁出薄汗,顺着雁萧关的视线往下看,只见那山民仍攥着拳头与几个百姓对峙,地上散落着一匹被踩脏的粗布,旁边一个妇人正搂着孩子怒目而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劝架的,有帮腔的,还有几个孩童扒着大人的腿,好奇地往里瞅。

    “倒是巧,刚回来就撞上这出。”雁萧关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修竹,这山民和那几个百姓,你认得?”

    官修竹仔细辨认了片刻,点头道,“那山民是竹子,身旁是他妻儿,对面几个是张屠户和他家中亲戚……”

    话没说完,楼下的争执又升级了,张屠户的侄子猛地推了竹子一把,“不过是几块破布,也值得你撒野?真当住进城里,就忘了自己是哪来的了?”

    竹子顿时红了眼,拳头攥得咯咯响。

    官修竹心一紧,刚要说话,却见雁萧关忽然笑了,指尖敲了敲桌面,“别急,看看他要怎么做。”

    竹子被推得一个趔趄,一旁孩子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他猛地站稳脚跟,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却没像往常那般挥拳而上,只是死死盯着对方,声音因愤怒而发颤,“我们山民是粗人,却懂道理,这布是婆娘熬夜织的,要拿去换粮食,你弄脏了,就得赔。”

    对面的汉子嗤笑一声,“赔?你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真以为得了王爷允许住在城里,就能在西街横着走了?”

    这话戳中了山民的痛处,周围几个听见声音出门的山民顿时围了上来,个个面色不善。

    西街的百姓见状,也纷纷往前凑,嘴里嚷嚷着“别仗着人多”,眼看就要动手。

    三楼廊檐下,官修竹手心都攥出了汗,低声道,“王爷,再不出面,怕是要出乱子了。”

    雁萧关却没动,目光落在竹子身上。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扯开嗓子喊,“瑞宁总管说了,我们是王爷治下的人,就得守王爷的规矩,不能动手。”

    这话一出,不仅对面的百姓愣住了,连围上来的山民也停下了脚步。

    竹子却又道,“这布值三百文,你赔钱,这事就算了,不赔,我们就去王府找瑞宁总管评理,看看是不是该这样处置。”

    他提到王府和瑞宁总管时,腰杆挺得笔直,全然没有面对城里人的怯懦。

    雁萧关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官修竹喃喃道,“他们……竟把规矩记在心里了。”

    可偏偏这话听在对面人耳中俨然是在火上浇油,更不肯退让半步,拳头都攥得咯咯作响,眼看着就要抡起来拳脚相加。

    山民们因着工坊的生计,对王府满心感恩,即便受了气也想着克制,而其他百姓则畏惧王府的威严与神武军的厉害,满肚子憋屈没处撒,始终没敢真动手。两边已忍了许久,可矛盾日积月累下来,总得有个发泄的口子。

    可再这么憋下去,总有一日得闹出个大的来,这日的冲突,显然已到了临界点。

    官修竹额角冒了层薄汗,急得手心发烫,频频看向雁萧关。

    雁萧关却八风不动地坐在廊檐下,目光落在楼下的人群里,唇角甚至还带着几分看热闹的笑意。

    官修竹在心里苦笑一声,他们这王爷,真是半点不按常理出牌。换作其他显贵,若是瞧见治下子民竟敢无视命令,怕是早怒不可遏,说不定当场就下令把人拖下去打杀了。

    雁萧关倒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倒是在这儿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反让官修竹觉得自己该去跟掌柜寻几个小菜,再温一壶热酒来,才配得上雁萧关这高昂的兴致。

    正想着,楼下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被推倒在地。紧接着便是一阵惊呼,人群瞬间炸开,真的动起手来。

    山民们虽感念王府,可被踩了底线,山野里的悍勇也涌了上来,西街百姓憋屈太久,此刻也红了眼,抄起身边的扁担,木棍就往前冲。

    第205章

    官修竹的心当即提到了嗓子眼, 若是寻常两人争执,哪怕动了手,波及范围也小, 怎么都闹不出天大的乱子。可眼下这是两方百姓积怨爆发, 真要彻底打起来,指不定要闹出多少人命, 且还是在闹市,焉知会不会殃及他人?

    他当即便要俯身开口,请雁萧关让神武军去强行镇压,却见雁萧关忽然收回目光, 转头对陆从南淡淡道, “差不多了。”

    陆从南似乎早有准备,抬手朝楼下挥了挥。

    早已在街口待命的神武军见状,立刻冲了过去, 动作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地将两方人全围了起来。

    楼下的混乱刚要升级, 就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住。只见神武军将士们横列成圈, 将他们围在中间,身上盔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虽没动手, 那股肃杀之气却让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哐当。

    打破沉静的是木棍掉在地上的声音,伴随着这一声响, 所有人脸色同时变了。

    山民们看清来人是神武军,虽也有些慌,可攥着拳头的手却慢慢松开了。西街百姓却是慌了神,他们本就畏惧这些当兵的,此时见对方像是要动真格的样子, 哪里还敢再冲动动手。

    转眼间,剑拔弩张的局面就被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死寂,连方才哭闹的孩童都吓得憋住了声。

    官修竹站在廊檐下,看着楼下瞬间安静的人群,暗暗松了口气,再看向雁萧关的眼神里却带着几分复杂。他选的这位主上,做事真真是让人猜不透,虽说此时在关键时刻出手了,可他实在不知雁萧关接下来要如何。

    雁萧关根本没有理会他心中所想,未起身,只望着楼下被神武军隔在中间的两拨人,慢悠悠道,“这地儿太小了,为免波及旁人,我给你们挪出个斗场来。三局两胜,五局三胜,亦或是七局四胜,你们自个选。”

    酒楼虽高,又与楼下隔着些距离,可在连风声都清晰至极的情况下,雁萧关的话却是被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此话一出,楼下的山民和百姓都愣住了,官修竹更是惊得瞪圆了眼,哪有不处置纠纷,反倒给双方开斗场的?

    山民里,竹子愣了愣,随即粗着嗓子问,“王爷,要是我们赢了,是不是就能让他们乖乖赔布钱?”

    雁萧关自上而下看过去,瞧见他直愣愣的目光,唇角勾了勾,“自然。赢了不仅让他们按市价赔布钱,王府还额外再激励你们些东西。输了,你那布我便要了,还让他们同你们赔礼道歉。”

    西街几个汉子顿时急了,“凭什么?”

    雁萧关视线移了过去,脸上带着笑,可那笑意却让说话的汉子顿时哑了声音。他们刚才干了什么?他们居然敢质疑王爷的话?方一反应过来,顿时腿便一软。

    雁萧关声音不高不低,“方才是谁先撞了人?又是谁踩了布?真要论理,你们占不着半分便宜。如今给你们个机会,不赔钱,只需用几句话打发他们,你们倒不乐意了?”

    那几个汉子又怕又理亏,面面相觑。可他们此时不能退,真要是不战而败,往后又有何颜面在这城里立足?

    其中一个年轻气盛的汉子咬咬牙,道,“打就打,谁怕谁。”

    山民们更不会拒绝,他们是最先下山的族群,早听族里的老人说过,赢州这位王爷从不说空话,更不会对他们山民另眼相待。

    竹子往前一步,“我们应了,但有一样,拳脚无眼,若是伤了人,各凭本事扛着,事后不许再寻仇。”

    雁萧关颔首,“准了。”

    随即侧头,“从南,下去清出场地来。”

    陆从南咧开嘴角,高声应声,咚咚跑到楼下,“都跟上,不准在半道耍花样,不然可别怪神武军不客气。”

    楼下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山民们护着自家婆娘孩子,率先跟在神武军身后,西街百姓也梗着脖子,悻悻地跟了上去。围观的百姓见状,都好奇地想跟去看,见神武军并没有阻拦,从众之下,所有人都神情激动地跟在了后面。

    官修竹憋了憋,还是忍不住低声道,“王爷,这般会不会太胡闹?”

    雁萧关瞥他一眼,“憋着才会出事,让他们光明正大打一场,打出输赢总比日后积怨成仇强。”

    陆从南一路走到刚才行过的街口,也就是酒楼正下方的十字交汇口,他扫了眼四方状况,指挥着神武军道,“不必去其他地方,就在此处,帮着周遭的摊贩都往后挪挪,这路口中间是城里最宽广的地方,够他们施展。”

    神武军自然从命。

    官修竹此时已经心如止水,在街口当众打斗,明摆着是要让全赢州的人都来看热闹。

    雁萧关没下去,甚至还转了个向,找了个视野更宽的位置。

    神武军动作麻利,很快便吆喝着让街口的摊贩往后退了丈余。原本热闹的街口瞬间空出一片场地,四方的百姓却越聚越多,个个踮着脚往中间望,连隔壁铺子里的伙计都探出头来,生怕错过。

    有那机灵的,瞧见雁萧关坐在高处,居高临下将一切尽收眼底,眼珠子一转,也往周遭高处涌去。一时之间,街口周边的店铺,但凡能瞧见街口的,顷刻间便挤满了人。

    山民和西街汉子被带到场地中央,神武军在外围圈出一道人墙。

    竹子盯着对面,“划下道来,怎么打?”

    西街汉子看对面斗志昂扬,又回身望了望身后的人,咬咬牙道,“双方各出三人,轮流较量,拳脚相加也好,摔跤角力也罢,只要能将对方撂倒在地,就算赢一局。三局两胜,如何?”

    “成交。”山民们对视一眼,竹子率先将布交给自家妻子,往前一站,“我先来。”

    西街那边也推选出一个精瘦的汉子,两人皆挽着袖子走到圈子中央。周围的百姓顿时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陆从南走近,绕着两人转了一圈,扬声道,“记住了,只许徒手,不许抄家伙,谁要是坏了规矩,就算输。”

    两人同时点头,对视间火光四溅。

    陆从南刚一退开,那精瘦汉子已率先冲了上去,拳头直逼山民汉子面门。

    山民汉子虽看着粗笨,动作却不慢,侧身避开的同时,伸手就抓住了对方胳膊,猛地往怀里一带。

    “咚”的一声闷响,两人胸膛相撞,精瘦汉子被反震出去,摔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山民这边顿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西街的百姓急得直跺脚也无用。

    陆从南抬起手,示意双方退下换人“第一局,山民胜。”

    场中很快换上第二组人。

    这次西街的汉子学了乖,专挑山民下盘招呼,两人扭打在一处,很快滚得满身尘土。可他却没料到,山民们日夜在山中生活,日日都要与蛇鼠虫兽周旋,下盘稳健得很。

    没多久,山民便凭着一股子蛮力,将对方死死压在了地上。

    陆从南目光扫过西街那几个脸色铁青的汉子,扬声道,“第二局,山民胜!”

    赢了的山民起身退回去,脸上带着憨厚的笑意。

    陆从南笑看向西街汉子,“还比吗?”

    那几个汉子咬着牙,还想再试,却被人群里一个中年汉子拉住。

    中年汉子走到圈子中央,对着山民拱手道,“是我们输了,布钱我们赔,现在就给。”

    竹子看他一眼,转身从妻子手中取过布,递了过去。

    中年汉子不明所以,往旁边退了两步,“这是干啥?”

    “你既然赔了钱,这布不就是你的了?我们可是懂规矩的人,不会讹你。”

    听闻他这直愣愣的话,周围百姓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西街汉子虽觉没脸,神色却不再如先前那般紧绷。

    那踩了布的汉子上前两步,当着所有人的面,不情不愿地摸出铜钱递给山民。

    见热闹快要散了,有机灵的小贩已趁机将摊子往前挪了挪,借着比往日更热闹的街口做起生意来。

    许多人看向西街百姓时,眼里都多了几分打趣。这让西街汉子们更是憋闷,却又只能愿赌服输,没什么好说的。

    官修竹看着这情景,忽然懂了,雁萧关哪里是让他们打架?分明是在借此给所有人看,山民是懂规矩的,并不是茹毛饮血的畜生。

    而当所有人都瞧见山民甚至比寻常百姓更懂得守规矩,偏偏又有胜过寻常人的武力时,往后谁还敢轻看山民?

    城里两方祸事之初,不正是因为瞧不起山民所致吗?不然,他们怎么不去寻流民的麻烦,论起来,流民们日子可比山民更好过。

    山民们可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此刻只知道自己胜了,还顺顺当当拿到了布钱,个个脸上都带着憨直的笑意,也顾不得对面西街汉子们难看的脸色。

    他们觉得雁萧关实实在在为他们做了主,便想要上前道谢,却又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做。

    雁萧关没看他们,目光落在西街那些哭丧着脸,跟斗败了的公鸡一般的汉子身上,不仅没有半分安慰,反倒火上浇油般说道,“日后若还有此等纠纷,仍照今日这般处置。要斗,就堂堂正正在人前斗,若是私下里躲躲藏藏地报复,让我瞧不见热闹,我可不同意。”

    这话听得西街汉子们脸红一阵白一阵,为首的汉子无奈苦笑,拱手作揖正要说话,雁萧关却忽而转头看向北方。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平日里冬日少见的鸟雀,此刻竟黑压压一片从山头惊起,仓皇地飞向远处。

    几乎就在同时,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仓促又急切,正朝着街口奔来。

    神武军的将士们顿时警觉起来,下意识将百姓护在身后,目光紧盯北边街口的方向。

    官修竹心头一紧,猛然想起一件事,低声道,“王爷,瑞宁总管按理早该过来迎接,此刻却久未现身,怕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雁萧关没说话,只是望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原本带着几分闲适的眼神渐渐沉了下来。

    街口的百姓也察觉到不对,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探头探脑地往北边瞧。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街口,此刻又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越来越近的马蹄声,震的每个人心头直颤。

    很快,一匹快马从散开的人群中冲了过来,还未停稳,马上的士兵已翻身跃下,踉跄两步才站稳,待抬起头来,赫然便是方才被派往王府报信的守城士兵。

    “王爷,”士兵单膝跪地,声音因急促而发颤,“瑞宁总管正带着府中护卫往王府后山去。”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雁萧关,面色紧绷,“王府后山的山林中,出现了上百蛮族。”

    这话一出,街口瞬间死寂。方才还因看了一场热闹兴奋不已的百姓,此刻个个下意识缩了缩头,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山民们也变了脸色,竹子攥紧拳头,沉声道,“蛮族部落向来住在蔄山深处,平日里鲜少下山,怎么会突然来这么多人?”

    雁萧关指尖在桌面轻轻一叩,“动手了吗?”

    士兵摇头,急声道,“瑞宁总管听闻消息,便带着府中护卫和三十名神武军赶去了,对方人数虽多,且瞧着来势汹汹,却并未同我们动手,只是……只是也不说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就那么在山林边对峙着,实在让人心里发慌。”

    这话听得周遭百姓更是不安,有人已悄悄往街口外挪,想趁早回家关紧门户。神武军见状,不动声色地往街口两侧靠了靠,隐隐将去路护住,他们不能让百姓乱了阵脚,一哄而散引起踩踏可就不妙了。

    士兵咽了口唾沫,“瑞宁总管说,看那架势,怕是在等能做主的人去同他们谈话。”

    雁萧关眉梢一扬,都寻到王府来了,要找的人还能是谁。

    官修竹心头一沉,急声道,“王爷,还请速做决断,若是蛮族来者不善……”

    雁萧关目光扫过街口的神武军,“留五十人护着百姓归家,其他人随我去后山。”

    “是。”神武军将士齐声应道,声震街口。

    陆从南迅速点出五十人,其余人瞬间列成整齐的队伍。待雁萧关下楼,便紧随其后,很快消失在通往后山的方向。

    留下的神武军原地待命,官修竹下楼帮着引导百姓离开。摊贩们更是手忙脚乱地收拾家伙事,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最中间,山民和西街汉子们一时半会没挪动脚步。西街汉子们心头慌乱,也想着赶快回家躲避,却见对面山民中的汉子们正同身旁家眷说着什么。

    片刻后,那些汉子已嘱咐完毕,将老幼护到街边,自己则和部分壮年妇人站到一旁,神色严肃。

    西街其中一个汉子当即觉出不对,沉声问道,“你们要做甚?”

    竹子诧异看了他们一眼,瓮声瓮气地说,“当然是去帮忙,我们熟悉后山地形,又得王爷庇佑,如今王府有难,我们自然不能干看着。”

    陆从南就在他们身边不远,听见这话,几步走了过来,“你们当真要去帮忙?”

    竹子点头,眼神一点不退缩,“当然。”

    陆从南一笑,“既如此,你们也别同他们正面相交,试试看能不能从侧方绕过去,看看对方的底细。”

    竹子想也不想,挺直脊梁,“我们这就去,我们对路熟得很,定不会招他们注意。”

    他身后的山民也纷纷上前一步,七嘴八舌道,“后山有条窄路能绕到林子东侧,离得近还隐蔽。”

    “蛮族虽也在山里讨生活,可论起对这后山的地形,定没有我们清楚。”

    陆从南点头嘱咐道,“你们切记先不要惊动对方,只摸清对方人数和排布便可。”

    说到此,他顿了顿,有些不放心,干脆转头道,“官公子,这边先交给你,我带着他们去。”

    说完便一马当先,顺着北街离开。而他身后,山民们无论男女,一个都未退缩,紧紧跟了上去。

    看着这一幕,西街汉子们面色变幻莫测。

    随即,刚才参加打斗的一个汉子脚步动了动,冲过去捡起方才被放在一边的一根扁担就要走。

    为首的中年汉子叫住他,“你这是做什么?”

    “他们都能去帮忙,我身为赢州百姓,难道就得待在原地被他们保护吗?”那汉子梗着脖子,脸上满是不服气,“我可不做缩头乌龟,就算帮不上大忙,去撑个人头也好,让那些蛮族人知道赢州不是好欺负的,不敢轻举妄动。”

    说罢,他攥紧扁担,迈开两条腿就朝着后山方向疾驰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西街其他汉子们面面相觑。

    有几个年纪稍长的还在犹豫,年轻些的早已按捺不住,有人低骂一声“娘的,拼了”,便也跟了上去。

    片刻之间,一个、两个、三个……方才还在街口对峙的汉子们,竟接二连三地追了上去,连先前被摔在地上的精瘦汉子都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嘴里骂骂咧咧,“可不能让山民看了笑话。”

    有人带头,就连本要归家的汉子们也停住了脚步,有些蠢蠢欲动起来。连带着老弱妇孺都远远望着后山的方向,脸上少了几分恐惧,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官修竹站在街口,看着这乱糟糟却又透着股劲儿的场面,一时有些怔忪。

    他转头望向雁萧关和陆从南远去的方向,忽然觉得,自家王爷这看似胡闹的处置,造成的影响或许并不只是平息一场纠纷那么简单。

    第206章

    雁萧关当先骑着马一路疾驰, 王府就在北街尽头,待到近前,他看见伫立的王府宅院, 与他去年离去时并无太大不同。

    收回目光, 他打马而过,拐过王府外墙顺着走一段路便是北城门, 见他过来,城门打开。

    出城门后不多时便到了后山,后山两方人马正迎面对峙。

    瑞宁领着王府护卫和神武军站在山脚下,正抬头望着山坡上突然出现的夷族人, 听见马蹄声,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雁萧关一人一骑当先,冲到两方人马中间,猛地勒停马, 马身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前蹄在空中踏了踏, 才稳稳落下。

    “瑞宁总管。”雁萧关开口,声音打破了紧绷的空气。

    瑞宁几乎要老泪纵横, 快步上前两步, “殿下!”

    他来来回回望着马上的人,顾不得身旁山上还虎视眈眈的蛮族, 只恨不得将雁萧关从马背上拉下来,从头到尾检查一番,确定他完好无损才肯罢休。

    而他身后,王府护卫和神武军亦是满脸激动地看着雁萧关。

    与他们相对的山坡上,蛮族见突然闯来一人, 个个面露警惕,握着兵器的手紧了紧,却也没贸然动手,只目光灼灼地盯着雁萧关,像是在打量什么。

    雁萧关没理会他们的目光,低头看向瑞宁,“情况如何?”

    “回殿下,对方约莫百来人人,自半个时辰前就守在山坡上,既不进攻也不后退,我派人喊话,他们也不回应。”瑞宁连忙回道,“这里太靠近王府,我不敢让他们靠近,只能领着人守着。”

    话音才落,山坡上便有了动静。

    雁萧关抬头望向山坡,山上的蛮族人身形健壮,因是冬日,身上穿着兽皮缝制的衣物,手上握着长矛和砍刀,个个都透着一股悍勇之气。

    而在他目光所及之处,蛮族人忽然往两侧分开,一道身影在众人的拱卫下缓步而出。

    那是一名女子,看着不过四十上下,一身赤红的兽皮裙裹在身上,在山林间却走出了一股闲庭信步之感。

    待看清她的脸,雁萧关瞳孔骤然紧缩,方才还算平静的眉眼瞬间覆上一层阴影,周身阴戾而锋锐的威势毫无遮掩地迸发出来,像骤然出鞘的利刃,带着股足以冻结空气的寒意。

    萌萌似是感觉到背上主人的怒意,不安地刨了刨蹄子,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气。瑞宁和神武军也皆是一凛,他们从未见过雁萧关露出这般神情,看向女子的目光像是已动了杀心。

    山坡上缓步而下的女子却像是毫无所觉,停下脚步,隔着数十步的距离与雁萧关对视,缓缓开口,“好久不见。”

    她说出的话带着生涩的口音,像是久未说过大梁话。

    山风骤然卷起枯叶,打着旋儿飘过对峙的空地,落在雁萧关的眼前。

    雁萧关握着缰绳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凸起。

    “是你。”雁萧关的声音冷如铁,目光如刀,“你果然没死。”

    “雁萧关。”女子凝目看着雁萧关,眼里翻涌着复杂的光,其中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探究。

    她凝视着雁萧关良久,才缓缓开口,“我倒是没想到,你能坚持这么久。”

    雁萧关翻身下马,抬手拍了拍萌萌的脖颈,掌心的温度让躁动的马儿渐渐平静。他抬眼看向女子,面无表情,“她让我死,我自然不会如她所愿。”

    “你十岁时就该死去。”女子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笃定,话落,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雁萧关周身,像是在确认某种事实,最终叹了口气,“算你命大。”

    “放肆!”瑞宁早已气得浑身发抖,往前一步便要呵斥,却被雁萧关抬手制止。

    雁萧关往前走了两步,身上的戾气收敛了些,“你从宫中脱身,不在蛮山好好待着,却跑到赢州来,总不会是为了说些陈年旧事,同我叙旧。”

    女子忽而笑了,“自然不是,我来,是为夷族圣子带个口信。”

    “他?”雁萧关骤然上前一步,周身的空气仿佛都跟着绷紧,“他让你带什么话?”

    听出他话语中难得的紧张与紧迫,女子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这小子幼时被剧毒折磨得生不如死时,她守在一旁亲眼见他生生挨过毒发也未见他这般情绪外露,此时居然会因为一句话而失态。

    不过错愕只是一瞬,她旋即恢复平静,他们二人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亦无过多牵扯,若非此事事关明几许,她根本不会踏足赢州。

    她语气平淡地说,“阳巫族族长与我族族长已达成盟约,不日,圣子便会与我族族长幼女完婚。”

    “你说什么?”雁萧关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底黑沉堪比酝酿着风暴的海面。

    女子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缓缓点头,“婚约乃是圣子母亲,也便是现任阳巫族族长亲自定下的。圣子是整个夷族的圣子,又是阳巫族族长的亲子,他的婚事自然该由阳巫族族长亲自定夺。”

    她不疾不徐吐出话,“婚期已定,就在下月十五。”

    雁萧关猛地攥紧拳头,手背青筋隐隐跳动。

    他清楚,明几许行事虽随心意,有时为达目的手段层出不穷,可涉及婚约,明几许断不会轻易应下。

    明几许对他的情谊,雁萧关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既如此,这婚约之事,定然只是阳巫族族长的一厢情愿。

    毕竟,先同明几许有婚约的是他。

    雁萧关眉峰一挑,追问,“他可还有说其他话?”

    女子摇头,“我未曾同圣子见面,这些都是阳巫族族长让我带的话。不过,来此之前,阳巫族族长还让我同你说,夷族子女从不与汉人婚嫁,夷族圣子的婚事更断不会与汉人牵扯,无论你与圣子先前如何,自此日后,你二人一刀两断,日后你二人不得再见。”

    雁萧关眉峰猛地竖起,盯着女子没有说话,那张冷到极致的脸上,忽而勾起一抹凶戾的笑,像是头蛰伏的猛兽被触到了逆鳞。

    “那你便回去同她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令人胆寒的威压,“我从不受她人命令。”

    女子眉峰一蹙,“十万大山中彝人众多,阳巫族更是夷族六族之首,阳巫族族长既放了话,便不会更改,你若执意同阳巫族族长为难,就不怕引起战事,让圣子难做?”

    雁萧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冷哼一声,“不,明几许只有一个选择。”

    他身姿挺拔,自下而上地看着山坡上的女子,眼神扫过之处,连最悍勇的蛮族汉子都下意识地攥紧了兵器,不敢与他对视。

    “你回去告诉阳巫族族长,”雁萧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下月十五,我会亲自去夷族,届时婚事可成,只是对象,却由不得她。”

    女子眉头紧锁,“你……”

    她亲眼看着雁萧关出生,又在赫画歌手下饱受折磨,直到雁萧关十岁,赫画歌被弘庆帝处死,她借机脱离皇宫回到夷族,才再没见过他。

    十年间,她虽并不在意雁萧关,却也算看着他长成,勉强知晓他的性子,坚韧执着,一旦认定的事,绝不退缩。

    此时看他模样,显然是下定了决心,阳巫族族长的算盘怕是要落空。

    在雁萧关布满寒意的目光下,女子不再多说,转身对着周遭蛮族众人道,“撤。”

    蛮族们虽有不解,却还是依令行事,很快便随着她隐入山林深处。只留下山脚下的瑞宁和王府护卫,面面相觑地望着空荡荡的山路。

    雁萧关目送女子带着蛮族消失在密林中,他们的身影刚离开众人视线,一阵轰隆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

    陆从南领着赶来帮忙的百姓赶了过来,人群中既有拎着棍棒的汉子,也有握着砍柴刀的妇人,个个虽气喘吁吁,脸上却带着股不服输的怒意。

    这时,山上的山民也下来了。

    竹子快步走到雁萧关面前,“殿下,有兄弟去看了,他们并未藏匿,确确实实是往蔄山方向离开,没在附近停留。”

    雁萧关点头,目光扫过聚拢过来的人群。

    拎着棍棒的西街百姓们看着山民,下意识地鼓了鼓胸膛。

    方才一路狂奔而来,虽累得腿肚子打颤,却觉得自己这股勇气并不输给山民,尤其是看到山民们投来的目光,更是挺直了腰板,个个脸上都带着呼之欲出的话:“咱们西街人也不是孬种。”

    山民们却被他们看得有些莫名,挠了挠头,也没多问。只是不知怎的,以往但凡相见便剑拔弩张的两拨人,此时并肩站在一处,看着彼此手中相似的兵器,有扁担、有斧头、有木棍,竟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官修竹慌慌张张赶来,擦了把脸上的汗,“王爷,蛮族撤了?”

    他还以为会有一场恶战,生怕这些百姓受伤,一路跑来气都来不及喘。

    “嗯,走了。”雁萧关淡淡应着,目光落在人群里那个方才同山民打斗时被摔过的精瘦汉子身上,对方正踮着脚往山坡上望,手里还紧紧攥着根木棍。

    “今日各位能来此迎敌,堪为勇士。”雁萧关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在场的人都听见。

    山民们愣了愣,随即咧嘴一笑,露出憨厚的神情。

    西街汉子们也有些局促,纷纷道,“王爷客气了,这是应当的。”

    瑞宁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想当初刚到赢州时,要啥啥没有,哪曾想会有今日这般光景,有城,有民,城里的百姓还会为了护着王府,自发地拎着家伙赶来帮忙。

    雁萧关转身对着瑞宁道,“安排人送他们回去,给今日参与的各家各户都发两斤粮,当辛苦费。”

    来帮忙的百姓们顿时愣住,随即连连摆手。

    “不用不用!”

    “都没帮上啥忙,哪能要这粮。”

    “守护自家地界的事,哪用得着辛苦费啊。”

    “有奖赏,有错罚,王府向来不亏待治下子民。”雁萧关的声音远远传来,人已骑马走出数丈。

    百姓们还要推让,却被瑞宁带着人半劝半拉地推着往前走。

    瑞宁边走边劝,“王爷赏的,拿着便是,客气啥,都是你们该得的,以你们今日这份胆气,就值这份粮。”

    人群渐渐往城内挪动,有人指着山坡方向,比划着方才蛮族的装束,有人拍着身边山民的肩膀,笑说刚才在街口差点打起来的事……吵吵嚷嚷的声浪里,再没了往日城里人与山民之间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倒像是一场热热闹闹的邻里相聚。

    第207章

    在雁萧关离开的时日里, 瑞宁和官修竹不止将王府管理得井井有条,新起的城池亦欣欣向荣,整个赢州都透着股蓬勃向上的劲头。

    离开前让周化制造肥料, 因神武军早有相关经验, 并没费多少时间便在赢州的土地上推广开来,派上了极大用场。田里的粮食收获远高于以往, 又没有豪强剥削,百姓手里得到的粮较往年要多上许多。

    而在建城池之时,几乎整个赢州的百姓都来王府做过工,不仅包吃包住, 还给工钱。因此现下百姓手里也有了些余钱, 手中有钱了,自然便舍得来城里买些家里用得上的物什。

    赢州城高大巍峨,里面商贩、店铺繁多, 便是最偏远的村民,也愿意赶山路来城里逛逛, 带些盐巴、针线回去, 银钱流动起来,王府收到的税收自然也多了。

    除此之外, 陶坊的产出更是了不得, 瓷器一部分由赫宛宜运至元州售卖,至于宣州的瓷器生意, 因手头无人打理,便放开了让宣州的商队自行来赢州城,直接同王府交易,如今也已步上正轨,每月所得钱财颇为可观。

    瑞宁拿着账册, 一项项报给雁萧关听,即便雁萧关此刻有些心不在焉,听到那串数字时,也免不得愣了一愣。

    不过他对银钱本就不甚在意,只要能供他养活王府上下和神武军便足够。

    另一头便是铁坊,四个从矿岛上救回的阳巫族汉子带着铁坊原本的匠人、学徒,造出了不少铁器,既有供百姓耕作的农具,也有供给神武军士兵所用的兵器。

    变化最大的当属河道口,原以为积沙成田要个两三年才能初见成效,没成想眼下不过不到两年的功夫,河口的沙田已颇具规模。

    远远望去,成片的沙田被规整地划分成数块,田埂上还留着新踩的脚印,几台简易的水车立在岸边,随着水流缓缓转动,将河水引向田垄。

    吴老作为负责此事的负责人,虽已年过花甲,却老当益壮,事事躬亲。此刻他正蹲在田埂上,用手指捻起一撮沙土,放在鼻尖闻了闻,脸上满是欣慰。

    “王爷。”瞧见雁萧关一行人,吴老连忙起身,快步迎了上来。

    “看来成果不错。”雁萧关眼含惊异。

    吴老布满老茧的手在衣襟上蹭了蹭,“是,年初试种了一季杂粮,收成比寻常旱地高了三成,怕坏了地力,就只种了一季,现下就是隔段时间往地里施些底肥,预备明年种稻子,要是能成,往后咱赢州就不愁粮食了。”

    见雁萧关听得认真,他说起积沙成田的进展更是如数家珍,“东边那片是最早淤成的,土性最肥,西边刚整好,还得再养半年才能下种,我照着殿下说的法子,让河工们在河口修了三道导流坝,沙子淤得比原先快了一倍还多……”

    雁萧关蹲下身,抓起一把沙田的土,质地疏松,带着湿润的水汽,他跟着元州农官农作一季,早不可同日而语,一眼便瞧出这地确实适合作物生长。他抬眼看向连绵的沙田,又望向远处奔流的河道,眼底难得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意,“吴老辛苦了。”

    “不辛苦,殿下言重,”吴老摆摆手,笑得合不拢嘴,“能跟着王爷做这利国利民的事,是我的福气。“

    说着指向前方,“殿下看那边,我让人盖了几间屋,留了十个河工守着,日夜看着水情,保准出不了岔子。”

    瑞宁在一旁笑道,“吴老可是把这沙田当成自家娃疼了,前几日下大雨,他愣是在坝上守了一夜,生怕冲坏了田埂。”

    吴老笑了两声,又说起后续的打算,“我想着,等明年稻子收了,若是收成好,就试着再多造些沙田来,试试看能不能种些其他作物。”

    雁萧关站起身,拍了拍吴老的肩膀,“好想法,需要什么直接找瑞宁要,人手、银钱,王府都给你支应着。”

    吴老眼睛一亮,连连应道,“哎,谢王爷。”

    雁萧关望着这片由泥沙淤积而成的沃土,忽然觉得,赢州确实是越来越好了。

    离开河口后,雁萧关又去了军营。

    大柱回赢州后,很快便回归了神武军。他原本便是神武军中数得着的队主,而在游骥去往元州后,陆从南又常随雁萧关身边,他便与军中另三名队主一同升任军副,手头各领五百来人,将神武军的防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神武军全是雁萧关亲手带出的士兵,本就个个勇武过人,有几位军副,就算他没亲自看着,日常操练亦从不松懈,护卫巡逻更是严密,将赢州城护得密不透风,有他们在,任是来头再大的商队,到了赢州城都得规规矩矩做事,不敢有半分逾越。

    雁萧关去营中查看操练,远远便见演武场上尘土飞扬,士兵们列着整齐的方阵,挥刀劈砍,搭弓射箭,动作划一之余显得气势如虹。

    大柱正站在高台上,扯着嗓子喊口令,额角的汗珠顺着黝黑的脸颊往下淌,却浑然不觉。

    “王爷。”瞧见雁萧关,大柱连忙跳下高台,快步迎上来,胸膛挺得笔直。

    雁萧关点头,目光扫过演武场上的士兵,“近来操练如何?”

    “回王爷,每日早晚两趟操练,弓马刀枪从不间断,”大柱大声回道。

    演武场上的士兵们见了雁萧关,操练得愈发卖力,刀光闪动间,透着一股悍不畏死的锐气。

    雁萧关站在一旁看了许久,直到日头偏西才转身离开。

    走在回王府的路上,陆从南忍不住道,“神武军是越来越像样了。”

    雁萧关点头,若有所思道,”就差哪日去练练真本事了。“.

    回赢州已有五日,雁萧关将赢州上上下下的事务都了解得透彻。

    这日,周化又来王府禀报事务,他是个踏实做实事的人,没了豪强压迫,将县里的事务和百姓都治理得极好,如今县城的百姓见了他,都能笑着打招呼,再没了往日的拘谨。他自己也觉得日子过得颇有干劲,禀报时,语气里恭敬中不乏亲近。

    “王爷,今年秋收虽说差了些,但春收、夏收都不错,百姓手里的存粮还算宽裕。”周化高高兴兴道,“朱掌柜在县城重开了一间米行,还联合跑船的陈幺娘,村里种粮的吴山,一起帮着百姓收粮、卖粮,价钱极是公道,甚得百姓青睐。”

    雁萧关翻看着周化呈报上来的公文,淡淡点头,“做得好,粮价得稳住,不能让奸商趁机抬价。”

    “是,下官会叮嘱他们注意着些,”周化又道,“还有吴大夫,如今虽在王府做事,却收了两个学徒,在县城开了个医馆,隔几日就去坐诊,先前百姓有个头疼脑热都扛着,现在去医馆瞧病的越来越多,都说比以前方便多了。”

    周化所说的这几人,全是当初在豪强手下死里逃生,还亲自报复回去的硬气角色,如今都已过上了平静日子。

    不只是周化,先前雁萧关偶尔问起民间事,瑞宁和官修竹也夸赞过他们,说他们做事踏实,又懂得记恩,时常会往王府送些自家种的菜、腌的肉,虽是些寻常物,却透着真心实意。

    雁萧关对他们印象本就不错,此时听周化提起,便随口说了几句,“都是肯过日子的人,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周化笑着应是,又道,“他们几个还说,要是王府有什么差使,尽管叫他们,水里来火里去,绝不含糊。”

    雁萧关摆了摆手,“不必,让他们安稳过日子就好。”

    周化又说了几句,见雁萧关再无吩咐,便请退而出。刚走出院子,就瞧见站在廊下的瑞宁,对方脸上带着明显的忧色,见他出来,连忙上前一步,“周大人,殿下今日可还好?”

    这一问倒让周化有些惊讶,瑞宁日日在府中伺候,怎会反过来向他打听雁萧关的情况?

    见他面露诧异,瑞宁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只随意应付了两句,便将周化送走。

    转身回到院门口,瑞宁并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隔着窗棂往里望了两眼。见雁萧关正背着手站在一张图前,身形挺拔却透着几分孤直,他忍不住又深深叹了口气。

    这几日但凡无事,雁萧关总在看那张交南舆图,尤其会对着标注十万大山的地方看了又看。

    若是以往,瑞宁还不知其中缘由,可自从那日在后山听见雁萧关同夷族来人对话,当时不察,可等他回到府中细细琢磨,才骤然反应过来其中不对劲之处。

    明几许的身份不正是夷族圣子吗?雁萧关为何如此在意夷族的动静,夷族又为何特意来通知雁萧关夷族圣子的婚事,甚至身为明几许亲生母亲的阳巫族族长,为何会给雁萧关带那般不客气的话……这一切,都在他心头渐渐连成了线。

    他到底是吃了几十年盐米的人,又在宫中打滚了数十年,并非愚笨之辈,只是先前着实没往那处想,毕竟在大梁朝,两个男子之间生出情意极为少见,他哪里能一眼瞧出两人之间的不同。

    可雁萧关这几日的表现,让他再找不到其他解释,看来,自己是没指望能迎一位温婉可人的王妃进门了。

    入夜,月如残弓,清辉淡淡洒在夷州来赢州道路上。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匹快马冲破夜色往赢州城而去。

    月光穿过路旁的树枝,在众人身上投下斑驳的树影,一时看不清真切模样。

    再往前奔驰半刻钟,树影渐散,月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众人身上,为首的是一名女子,看年纪不到二十,俏脸上凝着一层寒霜,眉眼间带着赶路的疲惫,待她抬起脸来,便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容,是绿秧。

    他们连夜赶路,一刻未停,抵达赢州城门时,恰巧是城门开启之际。

    城外已有了往来的行人,抬头望着眼前全然不同的赢州城,绿秧少不得多看了两眼。

    她曾同明几许一起在赢州待过一年,与神武军相处日久。此时一露面,守城的神武军士兵便认了出来,并未阻拦。

    绿秧带着身后近十匹快马,径直往王府而去。

    马蹄声在清晨的街道上格外清晰,一路朝着王府方向疾驰。绿秧伏在马背上,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却难掩眼底的急切。

    待远远望见王府大门,她脸上才露出一抹松快的笑意,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丢给身后的随从,大步上前对着守门护卫道,“通报你家王爷,绿秧有事求见。”

    第208章

    门房见是绿秧, 没有怠慢,连忙转身入内通报。不多时,瑞宁快步迎了出来, 脸上带着几分惊讶, “绿秧姑娘,你怎么来了?”

    绿秧喘了口气, 语气透着笑意,“瑞宁总管,我有事求见王爷,他在府中吗?”

    “在的, 王爷还未去军营。”瑞宁侧身引路, “快进来吧,我这就带你去。”

    穿过回廊,一路往里走, 绿秧目光扫过庭院里郁郁葱葱的花木,恍惚间想起先前在此同眠山月、赫宛宜玩闹的光景, 脚步不由得快了几分。

    到了正厅外, 瑞宁刚要开口,里面已传来雁萧关的声音, “让她进来。”

    绿秧跨步而入, 见雁萧关正坐在案前翻看文书,连忙躬身行礼, “王爷。”

    雁萧关抬眼,见她风尘仆仆,便道,“从夷州过来的?”

    绿秧直起身,咧嘴一笑, “正是。”

    瑞宁从外面捧了茶盏进来,引着绿秧去一旁坐下,给她奉了一盏热茶,“许久未见绿秧姑娘,原是回夷州了。”

    他又给雁萧关奉上一盏,顺势瞧了一眼雁萧关的面色,见他眉宇间虽带着几分沉凝,却并无厉色,才稍稍放下心来。

    瑞宁侧身给绿秧续上茶水,转向她笑道,“绿秧姑娘此番可要在赢州多待些时日,也能好好玩玩。”

    说着,他像是才想起什么,往外张望了两眼,故作不解地问,“此番绿秧姑娘过来,不是随着明少主一起吗?”

    雁萧关倏然抬眼,目光撞向瑞宁。

    瑞宁却若无其事地笑着,只等着绿秧的回答。

    绿秧捧着热茶抿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才缓过些劲来,开门见山,“少主这次来不了。”

    瑞宁作势惊讶,瞪大了眼睛,“这是为何?”

    绿秧放下茶盏,语气认真起来,“阿托娅,也就是少主的娘亲,现任阳巫族族长,将他禁在蔄山,说是为了筹备婚事,其实是怕他乱跑。”

    雁萧关将手上的文书往旁一抛,文书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正正好落在已处理的那堆文书上。他看着绿秧,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看你这般轻松,你家少主是早有打算,还是就这般认了这婚事?”

    绿秧被他问得一噎,随即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王爷说笑了,少主那性子,他若是不愿,谁能强迫?”

    雁萧关语气冷冰冰的,“他若是敢应下,我就敢去抢,反正他那婚事定然成不了,由不得旁人。”

    绿秧一听,顿时一蹦三尺高,“这怎么成?我礼都准备好了。”

    雁萧关目光骤然阴沉,绿秧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话里的歧义,连忙抬手“啪啪啪”往自己嘴边轻拍了三下,解释道,“不是聘礼,是嫁妆。”

    雁萧关明白了,睁眼说瞎话,“你们夷族男子成婚,还得为女方准备嫁妆?”

    绿秧傻乎乎地接话,“夷族可没这理,这嫁妆是为少主自己准备的。”

    说着,她狐疑地看向雁萧关,“王爷莫不是要反悔?”

    见雁萧关不语,她眼一瞪,梗着脖子道,“那可不成,这厉王府的王妃,我家少主是做定了!”

    这话一出,厅里霎时静了静。

    瑞宁在一旁听得嘴角直抽,偷偷抬眼瞧雁萧关的神色,见他家王爷虽依旧面无表情,耳根却悄悄泛起一丝微红,连忙打着圆场,“绿秧姑娘快别打趣王爷了,先喝口茶润润喉。”

    雁萧关转头,目光扫过瑞宁,眼神里明晃晃装着“再多嘴试试”。

    瑞宁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茶盏。

    绿秧却没察觉他俩之间的眼神交流,只顾着替自家少主放话,“我可没打趣,我家少主手中可是有王爷亲自写的婚书,红泥盖了印的,如今想赖账,门儿都没有。”

    雁萧关喉结动了动,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冷硬,“既然如此,我下月十五去夷族蔄山抢婚,你没意见吧?”

    绿秧脸上着急的神色一顿,随即立马露出个灿烂的笑来,双手一拍,喜滋滋道,“王爷和少主果然心有灵犀,我也奉少主之灵,打算带着夷州的兄弟们去抢婚呢。”

    “那你此番来赢州,是为了?”雁萧关心中忽然腾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绿秧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亮得惊人,语气理直气壮,“抢新郎啊。”

    瑞宁在一旁听得嘴角抽了抽,忍不住插了句,“抢……抢新郎?”

    绿秧连连点头,理所当然道,“对呀,少主说了,让我先把王爷从王府抢去蔄山,然后再将他抢走,他要当着全夷族的面,同王爷成婚。”

    雁萧关:“……”

    他定在原地,一时竟被这清奇的思路噎得说不出话,他原以为绿秧带来的会是凶险的消息,没成想竟是这么个惊天计划。

    瑞宁更是惊得差点把手边的茶壶摔了,偷偷抬眼瞧雁萧关的脸色,见他家王爷额角似乎有青筋在跳,连忙轻咳两声,“绿秧姑娘,这……这抢新郎的事,是不是太……太仓促了些?”

    “不仓促,”绿秧摆手,一脸笃定,“少主说了,凡事要快准狠,等王爷到了蔄山,他就有办法脱身,到时候咱们里应外合,保准能成。”

    雁萧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冷冷道,“我若是不去呢?”

    “那我就……”绿秧眼珠一转,拍了拍腰间的短刀,“那我就只好请王爷委屈一下了,夷州来的兄弟们可都在府外等着呢。”

    雁萧关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道,“瑞宁,备礼。”

    瑞宁一愣,试探问,“王爷这是要给明少主娘亲送礼?”

    “不,”雁萧关淡淡道,“去库房,看看给王妃准备的聘礼够不够。”

    绿秧一听,眼睛更亮了,“王爷这是答应了?”

    雁萧关没应声,转身往外走,只是那脚步,似乎比往常快了些。

    瑞宁望着他的背影,又看看一脸兴奋的绿秧,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这厉王府的婚事,怕是真要提上日程了,就是这“抢婚”的戏码,听着怎么这么让人捏把汗。

    府库里的东西要充作聘礼,只能算是勉勉强强。大都是从天都带来的,离天都之前,弘庆帝等人赏赐的珍宝,有玉器、绸缎、金饰、摆件,大都是宫里的稀罕物,哪一样拿出来都能做传家宝,就是量有些少。

    还没有太多银钱,毕竟要从无到有建起赢州城,耗费早已掏空了家底,如今能勉强周转已是不易。

    不过眼下才是十一月初四,离下月十五,也就是腊月十五,还有四十来日,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备出些像样的聘礼,也不是没有办法。

    瑞宁在库房里转来转去,嘴里念叨着,“要迎王妃,聘礼可不能太寒碜,天都里哪家大家迎亲,聘礼都得凑足数十抬方能显诚意,金银首饰、绸缎布匹、田契商铺契,林林总总……”

    雁萧关站在一旁,看着满架的玉器绸缎,难得将瑞宁念叨的话听在了心里,开口道,“不是说从宣州来的商队多吗?那边常有海商往来,稀奇物件多。你到时去同商队打个招呼,用咱们陶房的瓷器换一些珍贵东西。”

    瑞宁连忙点头,“殿下放心,我定办得妥妥当当的。”

    绿秧在一旁听得头晕眼花,她着实没想到,备个聘礼竟有这么多讲究。

    见两人一板一眼地盘算着,她眼珠转了转,忽然拍手道,“你们也别费那劲了,聘礼哪用这么麻烦?”

    雁萧关和瑞宁同时看向她。

    绿秧得意地扬起下巴,“少主最稀罕的才不是这些金银珠宝。”

    说着,她眼神动了动,“方才王爷不是说宣州海商多吗?王爷若真是要置份让少主满意的聘礼,不妨寻一个船队送给少主,到时让少主也能去海外玩玩。”

    雁萧关神色微动,抬眼问,“他想去海外?”

    绿秧撇了撇嘴,“少主是没亲口这么说过,不过他自出生就被困在夷州,少有出门的时候,难得去一趟天都,也是带着别的目的。我觉着他心里是盼着能四处走走的。”

    她顿了顿,语气认真起来,“我想着,等少主摆脱了夷族的束缚,总不能一直被困在赢州或夷州,有了自己的船队,他想去哪就去哪,看遍天下风光,那才是真的自在。”

    雁萧关沉默着,绿秧的话让他心里泛起些波澜,他与明几许之间说来是并不十分了解对方的。

    不过转念一想,又并非全然如此。他心中忽而一动,想起从矿岛去元州之时,明几许冷不丁带着手下人去劫了海盗岛,不仅运回了成堆的银钱,还带回了好几艘船,那时的明几许,脸上满是意气风发的模样,眼里的光比海上的日头还亮。

    绿秧陪在明几许身边许久,说的话想必有些道理。

    既如此,先做便是。

    “先前我同陆从南说,让在海滩那边修个码头,动工了吗?”雁萧关忽然开口问道。

    瑞宁正捧着库房册子清点物件,闻言抬头道,“还没来得及,秋收未收尾,各处都缺人手,怕是要再过大半月,等秋收结束了,才能派出足够的人手过去营建码头。”

    雁萧关点头,心里已有了计较,“码头得尽快修起来,不仅要能停商船,还得容得下大些的海船。”

    绿秧在一旁听着,眼睛又亮了,“王爷这是打算把船队停在自家码头?”

    “不然呢?”雁萧关淡淡道,“总不能让他的船泊在宣州港看人脸色。”

    瑞宁连忙接话,“那属下这就去催催修竹,让他准备着调人手过去,多派些精壮汉子,争取年前把码头立起来。”

    “嗯。”雁萧关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库房外的空地上,像是在盘算着什么,“另外,让木坊的匠头带人来见我。”

    瑞宁一愣,“木坊?王爷是想做些木器当聘礼?”

    雁萧关摇头,“我这里有些造船的法子,看他们能不能照着法子将船给造出来。”

    瑞宁应声而去,绿秧在一旁好奇道,“王爷这是要亲自为少主造船?”

    雁萧关抬眸瞧了她一眼,并没瞒她,“你家少主也知那造船之法,只是我先前没想着这么快造船,没想到这会便要用在聘礼上。”

    雁萧关并没有说谎,交南有元州港和宣州港两处通商港口,不仅与大梁朝各处有水运往来,同海外不少国家亦有商贸,船只本就不缺。

    更不必说宣州有专司造船的世家,手艺精湛,要船只需订购即可。

    此番若非绿秧提及以船作聘礼,他怕是要等赢州彻底步入正轨,库房充盈,人手充裕之后,才会慢慢考虑此事。毕竟造船耗钱耗力,赢州百废待兴,先前的精力都放在稳固根基上,哪有余裕顾及这些旁事。

    可此刻不同,一想到明几许收到船队时或许会露出的惊喜模样,雁萧关便觉得这点麻烦不算什么。

    绿秧好奇极了,却没再多问——

    作者有话说:和闺蜜打电话,忘复制过来了[托腮]

    第209章

    王府中匠坊门类齐全, 除了制陶瓷的陶坊、冶炼铁器的铁坊之外,还有专事木工雕刻的木坊。

    另,王府之中, 从寻常麻布到绫罗绸缎皆由织坊打理, 其还会负责绣品纹样。

    而木坊雕刻出来的木器,还需要漆坊上漆。漆坊兼做给木器、漆器绘制漆画的细活, 王府中不少贵重家具就是通过此种方式处理成型,做好了能保存数百年之久。

    负责开采料、雕刻石碑、假山等的则是石坊,祠堂、庭院的石雕摆件等多出自此处。

    府中专司造纸、制墨、作笔,供府中子弟读书写字的便是纸坊。说起来, 大梁朝各家族纸坊还有个不成文的传统, 那便是若是家中出了闻名于外的文人雅士,纸坊的手艺都会跟着名声大噪。

    再有便是负责酿酒、储酒的酒坊,从日常饮用的米酒到待客用的佳酿, 皆由酒坊负责,不少家族还有祖传的酿酒秘方。

    最后便是香坊, 专事香膏、香丸、线香的制作, 以供祭祀、熏香之用。讲究些的家族,香坊还会调制独特的香料配方, 不过王府的香坊却是没有的。

    王府匠坊中的匠人都是从宫中带出的宫人, 虽有一些手艺,并非精专门道。

    寻常大家族的匠坊制品, 既能供族内自用,手艺出众的还会对外经营,成为家族进项的一部分。王府府中匠坊的制品却是只供自用,从不出售。

    一来是天都各大家族的匠坊手艺精湛,王府匠坊无独特配方或技艺, 很难在其中立足,二来就是雁萧关素来不善营商买卖,上行下效,各坊也就没了对外经营的心思。

    可如今到了赢州,情形却变了。因着眠山月的存在,陶坊制出的瓷器精美绝伦,恰巧解了王府银钱短缺的燃眉之急,而瓷器在大梁朝向来珍贵,不愁售卖,即使是不善经营,也能将之轻松卖出。

    陶坊由此为王府挣了许多银钱,因此这些时日下来,陶坊在各匠坊里可谓是独占鳌头,其他方的匠人只能看着羡慕,却也无可奈何。

    前些日子匠坊又起了波澜,雁萧关从矿岛救出的几个阳巫族汉子极善冶铁,来到赢州后便进了铁坊。铁坊因此制出了许多良器,造出的农具、兵器个个都是极品,颇受器重。

    一坊得用便罢了,如今铁坊也得了看重,其他坊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都盼着能有机会为王府争光添彩。

    这会儿瑞宁来寻木坊匠人,木坊匠头及手下工匠可谓是欣喜若狂,若不是在宫里也见过大世面,怕是早已按捺不住激动。他们强压着急速跳动的心,恭恭敬敬地被带到雁萧关面前,齐声行礼,“参见王爷。”

    “快过来。”雁萧关招手让他们走近,接着便将他在元州时就已整理好的《天工造船图鉴》递了过去,“看看这上面的图样。”

    王府中人,他从不怀疑其忠心和能力,莫说是跟来赢州的,就是留在天都看守皇子府的,也皆是信得过的老人。

    匠头捧着《天工造船图鉴》,还没往后翻,便瞧中了雁萧关翻开的那一页。只一眼,当即便倒吸一口凉气,捧着图纸的手都有些发颤,“王爷,这船的尺寸没有标注错?”

    图纸上画的是一艘巨舰,长近四十丈,宽十丈有余,船身分为四层,光主桅杆就有三根,居中的那根直插云霄,其上标注着高十八丈。

    图册上还写着三千料巨舰。

    要知道,海商的海船已是大梁朝能见到的最大船只,也多为千料,三千料的巨舰,简直耸人听闻。

    这图鉴雁萧关早已翻看过数次,自然知晓匠头心中的惊疑,当即开口道,“此船可载货数千担,载数百人,续航数月无需补给。”

    他的声音平静,初看时的惊叹早已淡去,而通过种种先例,他亦不再质疑系统奖励的可行性。

    “不止如此,甲板还可停多艘小快船,遇浅滩能放下快船接驳,底舱设有二十个水密舱,即使三舱进水,仍能浮于海面。”

    匠头的目光落在船底图样上,那里画有一道凸起的“龙脊”,不由问道,“这龙脊是……”

    “需用数根铁力木榫接而成,”雁萧关道,“另船底还要铺三层铁皮,隆起处再加厚一倍,就算误触暗礁,也能减少损伤。”

    匠头小心翼翼地将图纸往后翻,后面便是详细的造法,讲究得让他咋舌。上面不止写着龙脊需用铜扣紧连,用特制工具固定在船底,甚至横木、船帆的木料,都做了优、劣选的区分。

    至于将木料在石灰水中浸泡、用油、漆反复涂刷,以保虫不蛀、水不腐的细节,更是看得匠头两眼冒光,喃喃道,“这般细致的法子,真是闻所未闻……”

    他捧着图鉴,指尖在图纸上反复摩挲,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先前强压的激动再也藏不住,声音里带着颤音,“王爷放心,小的们就是拼了命,也得把这船造出来。”

    匠头说得心头澎湃,可激动过后却又有些犯难,“这般巨舰,怕是得由数百人协作,耗时至少半年才能完工,而这之中,木料、铁皮、桐油等耗费更是不少……”

    雁萧关哪里不知?这也是他当时将图鉴整理好后,没想着立刻造出来,甚至根本没将其送回赢州的原因之一。

    只是现下情形不同,他不得不为之。

    “先造一艘样品船出来,按比例缩小。”雁萧关道,“由你们木坊领头,铁坊、漆坊合力,尽早造出样品。”

    匠头连连点头,手指在图纸上比划着,“若是只造个三丈长的样品船,六、七月时间便可,若是成了,再按比例放大造大船,也可保万无一失。”

    雁萧关知晓造船非一朝一夕之功,定然赶不及下聘,只能等将明几许迎进府后再说。不过以明几许的性子,想来根本不会在意这船赶不赶得上做聘礼。

    他应允,“可。”

    匠头捧着图鉴,躬身道,“小的这就回去备料,定不辱命。”

    雁萧关点头,“去吧。”

    匠头连连退下,恨不得立刻就带着徒弟们回木坊赶工,半刻也不愿拖延。刚走出正厅,他便再也端不住,一把抓住身旁大徒弟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发颤,“看到了吗?那图纸上的巨舰,咱们木坊的机会来了。”

    大徒弟被师傅箍得胳膊发疼,却顾不上喊痛,连连点头,“师傅说得是,咱们木坊在府里虽不算最出挑,可造船这事,离了咱们万万不成。”

    他凑近图纸,目不转睛盯着上面的船样,“陶坊烧瓷再好,铁坊锻铁再精,可这船的骨架、船舱、桅杆,哪一样离得开咱们?”

    身旁的二徒弟也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先前陶坊靠瓷器扬眉吐气,铁坊靠兵器受器重,咱们总被开玩笑说只会做些桌椅,这次,咱们非得拿出真本事,让大家伙看看,木坊不仅能做家具,更能造出海吞万里的大船。”

    大徒弟却有些担心,“可咱们从未造过这般复杂的船,万一出岔子……”

    “出岔子就改,”匠头眼一瞪,“王爷把这般重要的事交给咱们木坊,是信得过木坊的手艺。咱们虽不是顶好的木工,可也吃了几十年木工饭,难道还能被一艘船难住?就是拆了重造十次,也得把船造出来。”

    说话间已到木坊门口,远远就见坊里的木匠们竖着耳朵等消息,见他们回来,纷纷围了上来。

    匠头声音洪亮,“都听着,王爷要咱们造大船,木坊当主力,从今日起,所有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把看家本事都拿出来,这船造好了,便是谁也不能再小瞧咱们木坊。”

    工匠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响应,“好,都听匠头的。”

    一时间,木坊里满是干劲。

    当然,造船绝不可能只靠木坊独立完成,铁坊得赶制铁皮、铆钉,给船身包铁加固,漆坊要调制耐腐蚀的桐油,给木料上漆防潮,连船身的防水涂层也得由他们亲手调配。

    就这般,各方工匠往来穿梭于王府,整个王府跟个巨大的齿轮一般,因着这艘大船的建造,环环相扣,运转得愈发顺畅。

    忙起来的可不止木坊、铁坊、漆坊三坊,要迎王妃,织坊的绣娘们也要赶着绣制衣裳,金丝彩线堆了满案,单是一件衣裳上的纹样,就要耗费数日功夫。

    香坊也没闲着,不止调了“同心香”“合欢香”出来,连熏衣的香料都配出了近十种,说是要让王妃的院落里,日日都飘着不同的清甜香气。

    整个王府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瑞宁更是揣着个小账本,整日东奔西跑地调度,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

    渐渐的,王府要迎王妃的消息传遍了赢州城的大街小巷。

    若是寻常州府,上官成婚与城中百姓并无太多关联,赢州却不同。赢州城从最初的一片荒地,到如今的初具规模,城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王府带着百姓们一起夯土、砌墙、铺路建起来的。

    王府借此有了稳固的根基,百姓们也得了工钱,早已是休戚与共的光景。

    因此这消息一传开,赢州城便沸腾了。谁都知道,王爷迎妃是天大的事,而王府办事向来大方,要备聘礼,少不得采买各种物料,要做衣裳首饰,要收山珍海味,这不就意味着有活干、有钱赚吗?

    百姓们翘首以盼,果不其然,没过几日,王府就派出人四处采买,石坊要采最好的青石料给王妃的院子堆砌假山,连院中的池塘山石,都在图纸上换了数个样式。

    木坊除了忙着造船,还得腾出人手赶制装聘礼的柜子,以及王妃院落里要用的家具,样样都要好木料。

    织坊更是忙不过来,除了王妃的喜服,连陪嫁的被褥、帐幔,都要绣上寓意吉祥的纹样,时日太赶,不得不满城都在寻手艺好的制衣娘,邀进府中一同赶制衣物。

    连海边的渔民都得了消息,每日天不亮就出海,专挑最稀罕的海货送去王府,盼着能被采去当聘礼。

    秋收刚过,地里的活计松快了,赢州城却比农忙时更热闹,百姓们采石、砍木、寻货,街头巷尾处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就在这时,王府又放出消息,要在海滩建码头,需招募大批壮丁,管吃管住,工钱一日一结。

    这消息更是让全城都动了起来,毕竟采料、伐木等活计不是所有人都能干,可建码头只要有一身气力就行。且码头是大活计,非短时间能建成,这不啻于找了个长久活计,更要紧的是,码头建成后,商船往来,卸货、装船都需要人手,往后的生计便有了盼头。

    一时间,不管是年轻力壮的汉子,还是手脚麻利的妇人,都涌到王府门口报名。连临近村落的百姓都闻讯赶来,把王府外的街头挤得水泄不通。

    而在赢州城喜气洋洋之时,赢州外的军营之中也悄然起了波澜。

    神武军要扩军。

    雁萧关本想着等游骥在元州扩军积累经验后,再让他回赢州主持扩军事宜。可现下婚事将近,他得带军去夷族,扩军之事刻不容缓,于是便决定亲自着手。

    好在元州扩军流程乃是他和游骥一同敲定,无论是大方向还是细节,他都心中有数。

    前两日,雁萧关已将以大柱为首的几个老军副召集起来,透了扩军的口风。军副们自然振奋,原先神武军人数尚少,所有军副统一由雁萧关统领,可若是扩军,势必要设置军主,不然军务繁杂,难免牵扯不清。

    对他们这些老人而言,这正是晋升的机会。一旦升了军主,手下便能管更多人,肩上的担子重了,说话的分量也会更足。

    同样的,还会从士兵中选出更多人担任队主、军副。这些人选的确定不能由雁萧关独断,须得由朝夕相处的军副们推荐,毕竟谁的实力过硬、为人可靠,他们最清楚。

    可还没等他们议出个确定的扩军、选人章程,营中听到风声的士兵便先找上了大柱。

    大柱虽是军副,手下管着五百多号人,可他操练时虽严格,私下里却能和士兵们打成一片,因此大家有事也敢寻他帮忙。

    寻到他面前的,正是流民出身的士兵。当初对战海盗时,凭借着勇猛出色的表现,他们得以进入神武军,神武军饷银充足,日子过得安稳,早已成了流民村人人羡慕的对象。

    因着深知神武军的好处,如今听闻要扩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纷纷举荐亲友。

    “军副,我那拜把子的兄弟力气大,前阵子建城时帮着扛石料,一人顶俩,他能不能进咱们神武军?”

    “军副,我那邻居箭术可好,在山里打兔子从没空过手,入军后定能用得上。”

    等扩军消息被流民村的人告知给相熟的山民后,山民们也动了心思。他们刚从山上迁下来便被安置在流民村,常与流民村的村民打交道,自然也知道流民出身的士兵过的是什么日子。且他们落户在元州城后,日日见神武军纪律严明,士兵待遇优厚,更是心生向往。

    山民们虽除了寻山货外别无长技,却各有独到之处,有的身手灵巧,有的力气惊人,有的听觉敏锐……这些都是他们在山中活命的本事。消息一传二、二传四,个个都壮着胆子,托相熟的士兵打听,好不容易才将话带给大柱。

    大柱听了众人的诉求,没敢私下做主,而是寻到雁萧关得空之时,准备同他禀报。

    操练完,雁萧关尚需处理军务。如今赢州平和,无外贼,无内乱,军务清闲,无非是内勤调度、粮饷清点之类的琐事,几日堆积下来,也不过薄薄几张文书,几眼便能瞧完。

    因此他动作不紧不慢,还在擦汗,便听外间通报大柱求见。

    见大柱进来,雁萧关抬眸,“有事?”

    大柱上前一步,将营中士兵提及的流民村流民和山民想入军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补充道,“这些人中,有些确实不错。我之前回营时便听说,山民里有个叫阿木的,能在树上待一整天不动,盯哨再合适不过,还有流民里的二刘,前次回王府运军械,出府时遇着他给王府送货,顺手帮了把手,扛着几百斤的箱子,脸不红气不喘,都是可用之才。”

    雁萧关擦汗的手顿了顿,“你是觉着要先在他们之中招兵?”

    “末将觉得,不妨先让他们来试试,”大柱道,“流民知感恩,山民身手活,都是好苗子。反正最终能不能留下,还得看操练和心性,不合格的让他们回去便是。”

    雁萧关将汗巾扔进盆里,水花溅起,“既如此,你便带着人先去流民、山民中招兵,但必须通过考核。过了,编入新兵营,未通过,绝不徇私。”

    大柱眼睛一亮,这是将招兵之事放权给他了。他连忙拱手,“末将领命,定不辜负王爷信任。”

    雁萧关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大柱兴冲冲地转身,迫不及待同同僚得瑟去了。

    扩军有了眉目,雁萧关草草看了一眼同往日大同小异的军务,几下处理完毕,便骑马带着眠山月回城。

    一路过来,只见集市越发热闹,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

    这些商队赶来,一来是想运来珍宝,同王府交易瓷器,厉王府的瓷器如今在宣州、元州一带颇为抢手,尤其是带纹样的瓷器,海商们出的价格格外高,他们一来一往能赚不少。二来,百姓们采来的山珍海货、运来的石料木料并非全合王府心意,商队正好能收购转卖。

    种种买卖都得通过王府,因此现下赢州城最热闹的莫过于王府。

    商队带来海中珍珠、外邦香料、大梁绸缎等奇珍,山民们背着山珍,渔民扛着海货,都一股脑往王府送。

    瑞宁让人分门别类,合用的留下,不合用的便从中牵线,介绍给其他商队。百姓们省去了寻商队的功夫,卖得快,价格也公道,商队则能一站式收齐想要的货物,省去不少脚力。

    就算在王府处卖不出去的东西,也能通过王府介绍,卖给赢州城里新开的茶铺、杂货铺,转眼便成了百姓日常用度之物。

    货物多了,雁萧关每每来往路过,都会寻机看两眼,挑些合眼缘的物件。眠山月更是乐坏了,当日从元州回赢州时,他还觉得赢州定没有元州热闹好玩,若非舍不得雁萧关,着实不太想离开元州。

    没成想,如今瞧来,赢州竟比元州还要热闹几分。

    同样有此感受的,还有往来最勤的宣州商队。

    今日也是巧,宣州几家商队恰在同一日进城,便相约在南街最大的客栈歇脚。其中年纪最大的是陈家商队管事,他出门便招呼着几个同行围坐一处,喝着赢州本地酿的米酒,忍不住感慨,“谁能想到,当初连山匪都懒得光顾的赢州,能有如今这般热闹。”

    旁边一个商队掌柜接话,“可不是,宣州商队走南闯北,同元州、夷州、大梁各处甚至海外都有往来,先前谁把赢州当回事?这里出的山货,夷州、蒲州、吉州哪处没有?根本犯不着来这。”

    “也就那凌通商行,因着在宣州拼不过咱们,才把主意打到赢州的山货上。”另一个商队管事笑道,“他们是没辙了才来,咱们可不一样,那时谁耐烦往这荒滩跑?”

    世事难料啊,商队起初来赢州,不过是冲着厉王府的瓷器,瓷器难得,海商们抢着要,一趟能赚回寻常货物三趟的利。可渐渐的,他们发现赢州能做的买卖远不止这点好处。

    “你们发觉没?”陈家管事放下酒杯,“赢州那肥料是真管用,撒到田里,稻子能多收两成,咱们宣州有田的大户,谁来了都得运几车回去。”

    “肥料是好,”一个掌柜敲着桌案笑道,“可喜欢来赢州做生意还因着这儿能互通有无。上一趟我从海卫带来的珍珠,可不止换了王府陶坊的瓷器,还换了其他商队从旁处拉来的私货,那东西往年我到处寻都寻不着,这一来王府便换着了,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回头同主家一说,主家高兴得很,之后轻松就把货物倒腾了出去,一趟下来,利钱比在商会里转圈高多了。”

    闻言,众人都笑起来,宣州商会规矩多、派系杂,稍不留意就得罪人,可在赢州,有厉王府镇着,买卖做得敞亮,价格公道,不压秤,不掺假,有纠纷找王府的人一说,三言两语就能理清。

    “说实话,我倒是盼着来赢州比去其他地方勤些。”陈家管事叹道,“在这做生意心里踏实,就连街上那些百姓,见了咱们商队也不躲不避,士兵们还主动问要不要帮忙,从不要好处,这在别处哪能遇上?”

    “可不是,”有人接话,“对了,听闻此次厉王迎亲,海边要建码头,往后海路通了,咱们走海路来此,可比走那些弯弯绕绕的山路近太多,到时候,赢州说不定会比宣州还热闹。”

    被眠山月央着进客栈尝新鲜菜,雁萧关无意听见了这番话。他从窗口望去,夜幕初降的赢州城已亮起成片灯笼,干货摊、杂货摊、小食摊连成一片,人声鼎沸里混着种种的吆喝,热闹得像要把夜色都掀起来。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温热,入喉却带着股清冽的劲。连他自己也未曾想到,当初那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荒滩,如今竟能有这般天翻地覆的变化——

    作者有话说:今天多更了一些,就晚了[笑哭]

    第210章

    与赢州黑夜与白日如出一辙的繁乐喧嚣, 以及处处透着的喜庆喝了相比,蔄山是孤寂的。

    山巅被冰雪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就算尚有裸露的岩石, 其上亦覆着一层厚冰。

    一条银蛇从雪面蹒跚游过, 通体雪白,鳞片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几乎与周围的冰雪融为一体,是蔄山的圣蛇。圣蛇与寻常蛇类不同,旁的蛇冬日里早该冬眠,圣蛇却唯有在蔄山这般酷寒之地才能自由活动, 若是离了蔄山, 最多不过十日便会死去。

    山的最中央,披了雪的嶙峋石缝间,藏着一汪冷泉。泉水终年不冻, 冒着丝丝寒气,地下水不断从泉底涌上, 沿着泉口往外漫, 将周遭的碎石冲刷得圆润光滑,却在边缘处凝结出一圈薄薄的冰碴。

    冷泉流出的小道旁, 几块巨石围出一处凹进去的缝隙。缝隙不深, 仅容一人蜷身而入,石壁粗糙, 布满青苔与冰痕,透着一股沁骨的凉意。这本该是荒芜之地,偏偏石缝深处生出了极为妖异的花。

    那花茎极细,却硬挺,泛着暗青色的光泽, 直挺挺从石缝的冻土中钻出。花瓣层层叠叠,外层是近乎透明的白,往里渐变成粉色,最中心的花蕊却红的似血,边缘还带着细密的锯齿,仿佛能轻易划破触碰它的东西。更奇的是,花瓣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霜,即便在冷泉的水汽中也不融化,反而在微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妖异中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

    初始只有一两株,再往后看,花丛渐渐蔓延,一处两处,直至快将整个冷泉一方铺满,远远望去,像石壁上泼洒了一片赤白墨色。

    花丛间盘着数只银蛇,它们或蜷在花瓣上,或缠在花茎间,懒洋洋吐着分叉的信子,与妖花相映,更添了几分诡谲。冷泉的寒气顺着石缝渗进来,吹动花瓣轻颤,银蛇们却纹丝不动,仿佛与这冰天雪地、与这妖异花丛,早已融为一体。

    花丛被风拂动,花间残冰撞出细碎的声响,顺着风势漫过整个山头。

    西侧悬壁下,山巅的重重大树间,立着一棵粗壮得异常的古树。树干笔直高耸,接近地面一人高的位置光滑无纹,连一丝分叉都没有,往上却骤然生出无数枝丫,沿着树干盘旋而上。说是枝丫,实则比成人腰肢还要粗壮,虬结交错,撑起的树冠密密实实,几乎遮断了半个天空的光线。

    忽地,树冠剧烈颤抖,几片带着积雪的枯叶簌簌落下。一道人影在层层叠叠的树叶间若隐若现,身形灵巧,足尖在粗壮的枝丫上一点,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已从树干顶端跃至树下,带起的风卷着细碎的雪花,落在他肩头。

    他低头看了眼衣角沾着的雪沫,眉峰微蹙,那点不耐一闪而过。再抬眼时,脸上已恢复淡然,露出一张分明的脸,肤色极白,唯有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

    他转了个身,没有丝毫犹豫,朝着冷泉方向而去。

    明几许对这处山头熟悉到闭着眼都知道如何在碎石间落脚,脚下的冰雪被踩得咯吱轻响,却丝毫不影响他的速度。

    不多时,他已到了冷泉旁的花丛前。

    到了这时,他却终于停下脚步,弯腰抬手,轻轻抓过一朵花置于眼前。待看清花瓣中心那红到极致的艳色,他眉梢微扬,松开了手。

    花瓣飘落的瞬间,他的手掌顺势落下,袖口滑落几分,能看见衣衫下隐隐露出的几道血痕,深浅不一,像是刚被什么尖锐之物划破,在肌肤上格外刺目。

    正要再动脚时,一条银蛇忽然从花丛中窜出,灵活地缠上他的脚腕,冰凉的鳞片贴着肌肤,还想顺势往小腿上爬。

    明几许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一眼,指尖精准地捏住蛇的七寸,轻轻一拎便将它取下,转身放在刚看过的那丛妖花旁。那蛇被扼住七寸时本是迷迷糊糊,待终于能活动,立刻昂起头,舌头左右快速移动,细长的信子不断吐出,仔细分辨着空气中那些唯有圣蛇才能察觉的气息。

    明几许静立一旁看着它的动作,见它在原地左右游移,似乎又要朝自己爬来,眼中神色微沉。

    数息后,蛇往他这方爬了不过一寸,忽然顿住,像是终于察觉到什么,又冲他快速吐了几下信子,仿佛在打招呼,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转身,钻进了花深处,没了踪影。

    明几许眼中的阴霾瞬间消散,再抬脚时,眉眼间浓着一丝笑意,剩下的九分,却带着种意味不明的意味,像是得意,像是幸灾乐祸,又像是不怀好意地等着看一场好戏。

    蔄山下,几道身影正逐渐靠近禁地。

    娜瓦带着人上来,刚绕过几方大石,便瞧见明几许正百无聊赖地倚在树干上,分明是早就候着他们。其姿态闲适,眼神清亮,显然对他们过来的动静了如指掌。

    娜瓦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不愧是能得蔄山所有圣蛇喜爱的圣子,山上山下一丝一毫的动静,果然都逃不过圣子的耳目。”

    明几许侧头看她,目光在她脸上稍作停留。眼前这人的模样,与他的师傅娜塔有七分相似。不过也不奇怪,毕竟两人同出项韦族,原是亲生姐妹。

    项韦族擅长巫医与毒术,每当夷族圣女确定后,便会从项韦族中选一女子为圣女随侍,多是自项韦族长之女择一人。

    娜塔早生两年,巫医毒术皆是族中翘楚,自然成了圣女随侍的不二人选。她不仅是明几许的师傅,授他一身精湛的医术与毒术,更与他多年相伴,情谊深厚,明几许对她可谓了如指掌。

    眼前的娜瓦虽是娜塔之妹,他却并没见过几面。

    缘由全是因着娜瓦幼时落选圣女随侍,与家人大闹一场,怒极之下离了蔄山出外游历,十年前才回了族中。

    不过他二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打交道,娜塔曾在十几年前收到过娜瓦从族外寄来的一封信,信中央娜塔为她制一种奇毒。

    那时他正随娜塔研修医毒,那毒便是由他亲手配置,再托人送去的。

    想到此,明几许眉眼微动,竟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娜瓦不动声色地瞧着他,眼前这人容貌俊得近乎雌雄莫辨。她天南地北闯荡过,在天都宫中待了数年,见过盛极一时的赫妃,也见过宠冠后宫的黛贵妃,却没一人有明几许这般祸人的眉眼,难关雁萧关能动心。

    她心中嗤笑一声,不过或许正因为他非女子而是男子,雁萧关才会动心。

    念头只一闪而过,她的目光不自觉扫过明几许脚边,那里的积雪上留有几处极浅的蛇鳞印记,显然不久前有圣蛇在此盘踞。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又被笑意掩盖,甚至瞧着还有些高兴,“圣子瞧着心情不错,想来是因着婚事将近?我们身后托着的,便是族中为你备下的成婚之物。”

    明几许眼中笑意未散,目光却投向娜瓦身后几人。他们腰间都别着项韦族特有的藤哨,神色肃然,手中托盘里放着的衣衫鞋袜。

    夷族的婚服与大梁朝的样式既像又不像,新郎同样着红色,可衣襟的剪裁、纹样的绣法却迥然不同。此时托盘里的衣物叠得整齐,瞧不太真切,唯独被单独放置在一旁的额饰,能让人看清里外。

    额饰并非寻常布制,而是以三根素绸为底,中间贯着一根打磨光滑的银条,两端各坠着一枚镂空的银饰,形如圣蛇吐信,蛇口中衔着小小的墨色玛瑙珠,一动便发出细碎的叮当声。素绸上用金线缠出火焰纹,与银条上錾刻的蛇鳞纹交相呼应,红的炽烈,银的冷冽,倒显出几分野性的喜庆。

    最特别的是额饰正中,银条向上凸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嵌着一块鸽卵大的红玉,玉质通透,里面仿佛有流光转动。

    明几许的目光在额饰上停了停,唇角的笑意更深几分,“族里倒是费心了。”

    娜瓦笑道,“这是自然,圣子成婚可是族中大事。”

    她说着,示意身后族人上前一步,将托盘递得更近,“圣子不妨先试试,若是尺寸不合适,咱们还能连夜改动。”

    明几许却没动,只静静看着他们将托盘里的物件一样样摆在脚前的雪地上。婚服、鞋袜、额饰,在白雪映衬下,红得格外扎眼。

    “族长这般关心我的婚事,想必这些物件不会有错,自不必试。”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娜瓦脸上的笑容不变,微微颔首,“既如此,那便在此恭喜圣子婚事将近,三日后,族中备好仪式,静候圣子出山。”

    明几许不语,只淡淡点头,算是应下。

    娜瓦带着族人转身离去,很快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待他们走远,明几许才俯身将地上的物件一一收起,转身带进蔄山更深处。

    坐在冷泉边的岩石上,他将东西摊开,目光在那额饰的银饰与火焰纹上停留了许久,最后落在喜服上。

    喜服并不繁杂,甚至称得上简单,上面只用皮毛、藤枝与干花瓣绘了夷族特有的合欢花,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喜壶的边缘,触手柔软,指尖传来的暖意似乎驱散了些许寒意,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满意的笑。

    冷泉潺潺,花花瓣轻晃,圣蛇在花丛中探出脑袋,吐了吐信子,像是在回应他的笑意,婚事终究是要来了。

    日头顺着山巅往下落,金红的光漫过层层积雪,将明几许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暖边。他仍坐在冷泉旁,身影与远处的日光渐渐重叠,远远瞧去,雪山、暖阳、人影,恰似一幅三色水墨画,美的动人,可惜无旁人在侧瞧见这一幕。

    雁萧关进夷州城时,正是日落时分。

    赢州与夷州接壤,赢州城本就靠近十万大山山脚,且离夷州边界并不远。巧的是,夷州城同样坐落在十万大山脚下,更准确地说,翻过最外围的几重山,便是夷族的圣山蔄山。

    当初夷州下辖数县,却将州府定在这座近山的夷州城,便是为了就近看守山内的夷族。从赢州城到夷州城,雁萧关一行人快马加鞭,中途只在赢州靠近夷州边缘的一座小县城休整了一夜,其余时间几乎日夜赶路,五日便抵达了夷州。

    城门处的守军见他们一行人气度不凡,其中更有明几许身边的绿秧随行,自然更不敢阻拦,匆匆放行。

    进城后,绿秧为首,没做旁顾,径直带着众人往刺史府而去。她在对夷州城的街巷熟稔的很,不多时便绕过两条主街,来到一处朱门高墙前。

    雁萧关勒住马,看了眼府门上悬挂的门匾,刺史府三个字在暮色中微微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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