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刺史府, 雁萧关抬眼打量四周。
府院不算小,青石板路从大门一直铺到正厅,两旁栽着几株光秃秃的槐树, 枝桠在暮色里伸着, 显得有些萧索。飞檐翘角倒也算规整,可走了一路, 除了必要的廊柱、石阶,几乎看不到多余的陈设,没有盆栽,没有挂画, 连窗台上都空空荡荡, 连点寻常人家摆的陶瓶都没有。
就算他向来不挑住处,在哪都能将就,可进这院子的第一感觉, 仍是简陋。并非指宅院狭小,而是这偌大的宅子里, 仿佛只有能住人的基本框架, 再无其他。
不说厉王府如何大气,也不提元州刺史府的精致, 就说他当年在天都住的那处小院, 不过几间屋子,却有爬满院墙的藤蔓, 廊下挂着风干草药,窗下摆着盆栽,处处透着生活的气息。可此处,除了桌椅等必备之物,其他什么都没有, 干净得像座空置的驿站。
绿秧显然习惯了,脚步没停,径直往正厅走,丝毫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雁萧关却皱了皱眉,他能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也能心细如发察觉细微。
“这处院子是新建的?”他问。
绿秧点点头,“嗯,三年前建成的,不过就是个临时落脚的地方,少主不常来住。”
她说着,看雁萧关眉头未展,才反应过来,连忙补充,“殿下是觉得此处太过简陋?其实少主一直都这样,对住处不挑剔,亦不爱弄那些花哨东西。”
雁萧关没接话,只是走到正厅门前,看了眼门楣上的匾额,漆色倒新鲜,只是字里行间透着股冷冰冰的规整,少了点人气。他抬手推开虚掩的门,厅内陈设也极简,一张长案,几把木凳,连墙上都只挂着一幅素色的山水图,墨色寡淡,像是随手画就。
“罢了,”他收回目光,“能落脚就行。”
只是心里却隐隐觉得,这院子的“空”,似乎不止是陈设少那么简单,而是主人根本没将此地当做家。
绿秧和陆从南一同将带来的五百号神武军在府外别院安顿好,折返回来交接时,见雁萧关正站在院中,仰望着夜空,面色沉静。
绿秧正要上前引他去偏院休整,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焦急的呼喊,“绿秧姑娘?是王爷到了吗?”
绿秧快步过去,门外是吴伯。先前明几许特意让他归家歇息,不必守着这空府,可吴伯总放心不下这边,日日关注着城门动静,一听说绿秧回来,立刻赶了过来。
“吴伯。”绿秧侧身将人领进来。
吴伯跨进门,一眼便瞧见正负着手看向他的雁萧关,脚步顿时一慢,连忙拱手行礼,“参见王爷。”
雁萧关微微颔首,示意他起身,目光转向绿秧。
绿秧忙解释,“王爷,这是吴伯,也是少主留在夷州的管事,府里大小事都由他照看。”
吴伯直起身,脸上堆着几分局促的笑意,“让王爷久等,听闻王爷今日到,老奴特意从家里赶回来,等候王爷吩咐。”
雁萧关点头,“不必多礼。”
吴伯直起身,脸上的笑意真切了些,连忙道,“刺史大人早有交代,让老奴接下来全听王爷号令,除此以外,夷州守备军五千人都已整装待命。”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原本守备军有六千人,只是其中一千人,前些日子被阿托娅族长调去了夷族那边协助事务,不过王爷放心,剩下这五千人,都是经过挑选的精锐,平日里只听刺史大人号令,如今自然也全听王爷调遣。”
雁萧关“嗯”了一声,目光掠过院外沉沉的夜色。
到了偏院坐下,雁萧关才看向吴伯和绿秧,开门见山问道,“我们赶路急,聘礼队伍在后头,约莫在十五前能到,你们说说这聘礼该送到何处才合适?”
吴伯想了想,“按夷族里的规矩,聘礼该送进蔄山族中,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王爷与少主成婚,本就没经族中同意,这般一来,倒不必强求按规矩走,不过这聘礼,到底该放在何处……”
他看了眼绿秧,面露难色,“少主临走前没细说,老奴实在不敢妄断。”
绿秧接话,“或许……先暂存在刺史府,等少主回来再做打算便是。”
雁萧关又问,“那这刺史府,要不要布置一番?总不能红事当头,还这般素净。”
绿秧眼睛亮了亮,“若是王爷想布置,自然是好的,少主虽不爱花哨,可成婚终究是大事。”
吴伯也道,“老奴这就去寻些红绸灯笼来,明日便能装点起来。”
“不必急,”雁萧关摆摆手,“先让我见见守备军的主将。”
吴伯不敢耽搁,立刻让人去传信。不多时,一个身着铠甲,身姿挺拔的中年将领便进了院,正是夷州守备军主将周凛。
“末将周凛,参见王爷。”
雁萧关示意他起身,直言道,“三日后,我要带人上山,你可知晓该做什么?”
周凛神色一凛,沉声道,“刺史早已吩咐末将随王爷进山,若遇阻拦,听王爷号令行事。”
雁萧关挑眉,“他连会遭遇阻拦都算到了?”
周凛点头,“少主说,若有夷族人拦路,便是动手也无妨,只要护着王爷周全即可。”
这话倒合明几许的性子,雁萧关哑然失笑,原以为要费些功夫协调,没想到对方早把前前后后安排的明明白白。
如此一来,他反倒闲了下来。
接下来两日,雁萧关没再管军务,只带着绿秧和陆从南在夷州城里转。
绸缎庄的红绸、灯笼铺的走马灯、杂货铺的喜字贴……买了满满几车,把原本空荡荡的刺史府一点点填满。廊下挂起红灯笼,窗上贴了红喜字,正厅里摆上两盆怒放的红梅,总算有了几分喜气。
待刺史府红绸遍地时,腊月十五如期而至。
绿秧说夷族乃是在傍晚成婚,他们不必连夜上山,直到十五当日,天蒙蒙亮,周凛才带着五千守备军在城外集结。雁萧关换上一身劲装,腰间佩刀,身后跟着五百神武军精锐,整装待发。
绿秧引路,一行人踏着薄雪,朝着蔄山深处走去。
山路崎岖,积雪没及小腿,每一步踩下去都往下陷,再拔出来时带着刺骨的寒意。山间原本的小路早已被冰雪掩埋,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陡坡。
好在绿秧随明几许进过山中数次,对这一带的地形熟门熟路,一行人跟着她翻过重重大山,越往深处走,风越凛冽,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
终于翻过又一道山峰时,绿秧停下脚步,抬手往前指了指。
雁萧关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远处的蔄山圣峰正隐在翻涌的云雾里,峰顶的积雪在稀薄的晨光下泛着冷冽的白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静静等着即将到来的风波。
他收回视线,三日来在刺史府的等待,三日内布置府邸的琐碎,此刻都被山间的寒风涤荡干净,只剩下一个念头……
终于要再度相见。
日光终于漫过蔄山之巅,将冷泉周围的冰雪染成一片金红。明几许借着冷泉平静的水面打理自己。
夷族婚服穿在他身上,红得炽烈,银饰随动作轻晃,折射出细碎的光。从系带到整理衣襟,全不假他人之手,指尖划过绣着圣蛇图腾的衣襟时,动作格外轻柔。
望着水面倒映出的面孔,他抬手将额饰系好,额饰贴合额头,银蛇衔珠的坠子垂在眉梢旁,衬得本就精致的眉眼愈发惊艳。
他向来知晓自己容貌如何,平日却并不如何在意,可今日不同,他对着水面细细打量了几番,目光在自己素净的眉眼间停留许久。
身为男子,不必描眉涂唇,收拾起来本就清省,很快便打理完毕。
随后,他的目光渐渐移到一旁,花正盛。
他走进,抬手摘下一朵开得最盛的花,别在婚服的衣襟上。
手才放下,远处隐约传来走动的声响,明几许望向山道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该来了。
圣地之外,搭哈带着阳巫族的男女,与娜瓦领着的项韦族众人分站两侧,两方之间隔着丈许距离。
搭哈没有遮掩手上残缺,自矿岛回山,他顺利见到阿托娅后,他便不再癫狂,又成了那个阳巫族最威风的汉子,随在阿托娅身侧护卫,此番来圣地,自然由他领头。
他侧身,等着后侧新娘上前。
按夷族的规矩,成婚本该是男子去往女子家中,将新娘背回自家,可明几许身为圣子,便依着过往圣女成婚的旧例,需由与圣子成婚的对象亲自前来,以歌为引,将圣子迎出圣地。
两方人中间,一道俏丽的人影正身着婚服,一步步靠近圣地入口。
她是现任项韦族族长的孙女,娜塔与娜瓦的亲侄女,眉眼间依稀有几分娜塔的影子,只是比起娜瓦的从容,多了几分怯弱。
作为族中适龄女子里被选中的人,她今日本该按惯例唱迎亲山歌,将明几许从圣地中唤出。
可她刚站定,尚未启唇,圣地深处便已走出一道红色身影。
明几许一身喜服,红绸额饰下的眉眼在日光下愈发分明,银饰吊坠随着脚步轻晃,恰好垂在那双清冷的眼睫旁。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淡淡扫过眼前的新娘,没有多余的情绪。
那女子明显愣了一下,手中的红绸帕子攥得更紧,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后的娜瓦,像是在求助。
娜瓦站在族人身后,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对着她微微颔首,示意她按原计划行事。可那女子被明几许的目光一落,竟像是忘了早已备好的歌词,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能唱出一个字。
圣地入口的风忽然大了些,吹的明几许衣襟上别着的花轻轻颤动,也吹的婚服裙摆簌簌作响。
明几许却没再看那女子,只抬眼望向山道的另一头。
项韦族适龄女子不少,今日这位新娘却是由阿托娅亲自去族中看过之后指定的。对于这个一眼便能瞧出性子温驯的姑娘,阿托娅很是满意,如此既能借这场婚事将阳巫族与项韦族绑的更深,以新娘的性情,往后也断不会对族中事务造成什么影响。
她目光扫过不远处项韦族那两鬓斑白的老族长,又落向他身旁正值壮年,脸上堆着掩饰不住笑意的少族长,眼底情绪不明,随即垂下眼眸。
夷族六族之中,历来以阳巫族为首。只因每任圣女皆出自阳巫族,身负祈福庇佑之力,能护佑六族风调雨顺,族中女子善辨识草药,培育良药,男子则精于探矿冶矿,技艺独步六族,以此为底蕴,才让阳巫族稳居首位多年。
项韦族因善医毒之术,且历来为圣女随侍,与阳巫族渊源最深,向来被阳巫族信重。
除此之外,六族中还有武艺高强的南兀族,善驯养猛兽及狩猎的乌肃族,能在崇山峻岭间自由来去的云氲族,以及专事采集山林物产,精于农桑的六蕴族,各族各司其职,却始终以阳巫族为尊。
只是平衡从阿托娅成为汉人妻子那天起,便悄然有了裂痕。
一个身为阳巫族掌权者又是圣女的女子,嫁与外族,终究还是让族中人心生微妙,也让其他各族暗生异心。
后来南巫族族长亚里坤暗中勾结买韩翼,奴隶买卖其他五族,夷族一时支离破碎,内乱四起。
好在她最终设法除去同样迫害夷族的明齐行,且她生下的明几许尚有本事,不仅救出被卖往各地的夷族人,杀了买韩翼,更联合夜明苔反手清算了亚里坤。
她本该满意,偏偏明几行趁其他各族还未从混乱中反应过来,力推夜明苔坐上南巫族族长之位。
短短时间,南巫族在夜明苔手中愈发势大,隐隐有了与阳巫族分庭抗礼的底气。
阿托娅望着圣地外各族族人的神色,心中明镜似的,阳巫族要想保住六族之首的地位,必须联合他族巩固势力,而最佳的盟友,便是与阳巫族渊源最深的项韦族。
除了世代交好的情分,更因项韦族的医毒之术是六族刚需,捏住这层命脉,方能稳住阵脚。
这场婚事,便是她布下的最重要的一步棋。
明几许身为圣子,是她的儿子,自然便是阳巫族血脉,将他与项韦族的女子绑在一起,既能拉拢项韦族,又能借圣子的名头安抚其他各族,可谓一举两得。
第212章
阿托娅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个遍, 脸上虽依然冰冷,眼底却多了几分思量。南兀族族人居然一个都不在场,无论是族长夜明苔还是论理该随她一同前来参加婚礼的南兀族长老, 难道是要同他们撕破脸?
夜明苔自然是来了。
“你来了。”明几许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的眼神越过面前的新娘,径直投向她身后。
众人下意识回头, 只见他们身后忽然走出了一行人,为首的正是夜明苔。她脸上带着张扬明艳的笑,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兄长成婚, 何等大事, 我岂能不来凑热闹?”
她身后跟着数十南兀族战士,个个身形彪悍,肩扛长矛, 腰间佩刀,目光锐利地盯着阳巫族和项韦族的人。
搭哈的脸色沉了沉, 心头暗惊, 他竟丝毫没察觉南兀族的人是何时出现在身后的,他们一行人特意隐匿踪迹, 没去阳巫族的迎亲坡, 反倒来此处,显然是有备而来。
娜瓦倒是不动声色, 只将眼神在明几许和夜明苔面上转了一圈,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藤哨,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夜明苔没搭理旁人,走到明几许身侧,围着他转了一圈, 目光在那身红得炽烈的喜服上了个转,冷不丁吹了声口哨,“啧,不愧是圣子,穿上喜服果然是人间绝色,难怪有人急着来抢。”
这话一出,搭哈面色瞬变,他身后的阳巫族人也炸开了锅,当即有人怒声喝道,“夜明苔,莫非南兀族是要公然挑衅阳巫族?圣子与项韦族女子成婚,你南兀族不祝贺,居然还欲抢婚?”
夜明苔转头看向那人,挑眉笑道,“挑衅?这话可就难听了,我不过是来给兄长道贺,顺便……”
说到此处,夜明苔毫不掩饰脸上看热闹的笑容,话锋一转,打趣道,“顺便嘛,也帮着兄长充当充当娘家人,总不能让旁人随随便便就把我兄长迎了去啊。”
她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只让不明就里的人听得云里雾里,搭哈面上惊疑不定,眉头紧锁,这话听着像是在说明几许与项韦族的亲事,暗指项韦族新娘迎走圣子,倒也说得通。
可看夜明苔的眼神,又似乎另有所指。
他一时猜不透南兀族的立场,反倒僵在原地,没敢贸然做出反应。
反倒是娜瓦,指尖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悄然按住了身旁待嫁少女微微颤抖的肩膀。她看着眼前这对打哑谜般的兄妹,目光在明几许与夜明苔之间转了一圈,又惋惜地瞥了眼身侧脸色苍白的侄女。
看来,她是完不成娜塔的嘱托了。
这位侄女本是族中精挑细选的姑娘,原以为能借着婚事攀附圣子,为项韦族谋得更多倚仗,如今看来,终究是落了空。
收回视线,娜瓦脑海里猛地闪过一个模糊影子,那个被生下来就扔进虎笼的孩子。
他本应如他生母所愿,被老虎撕扯吞吃,却偏偏被刚丧子的母虎当做幼崽养活,一日、两日,一年、两年……活下来的孩子有一双堪比野兽的瞳孔,瞳仁比常人更窄更亮,每每盯着人看时,总让人觉得后颈发凉,仿佛下一秒就会被他撕碎。
而就是这样一个在虎嘴里长大的虎崽子,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熬死了憎恨他的生母,不知他存在的生父埋骨他乡,成年后,他却提刀亲手斩了谋害生父的仇人,一步步从泥沼里爬出来,成了大梁朝现今唯一被封为王爷的皇子。
雁萧关。
这样一个人,想要得到什么人,又岂是旁人能阻止的?
更何况,他要得到的,是明几许。
同样是一无所有挣扎求生,弑父杀仇,在整个夷族濒临倾颓之际,硬生生挽救了破碎的族群。
明几许眼底藏着的狠戾与雁萧关如出一辙,只是被他惯常的冷漠掩得更深些。
两个同样从深渊爬出,灵魂里就带着凶戾的人,如今站在同一阵线,没人能阻挡他们。
娜瓦侧头看了眼形单影只的侄女,忽然觉得主动退让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反正项韦族世代以医毒立足,本就不该卷入这种硬碰硬的纷争,与其陪着阳巫族硬扛,落得个两败俱伤,不如识相些,先保全族人性命要紧。
“过来,”她低声对侄女说,“这不是咱们该掺和的事。”
新娘犹犹豫豫地站在原地,目光还恋恋不舍地瞟向明几许的方向,显然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可终究抵不过心底的害怕,脚下微动,怯生生地躲到了娜瓦身后,只敢从长辈肩头探出半张脸,偷偷望着那抹红色的身影。
搭哈瞧着娜瓦带着新娘作壁上观的模样,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眼底翻涌着怒意。
夜明苔却像是嫌这气氛还不够紧张,忽然抬手拍了拍腰间的长鞭,“兄长,你看,不相干的都退了,剩下这些挡路的,要不要我帮你清一清?”
话音未落,她手中长鞭“啪”一声甩落,鞭身绷得笔直,尖端直指阳巫族众人,只等明几许一个示意,便要率先发难。
明几许的目光落在搭哈身上,神色平静无波,语气淡漠,“搭哈长老,要动手吗?”
搭哈额头青筋直跳,死死盯着夜明苔以及她身后那群面目凶悍的南兀族战士。
阳巫族向来不以武力见长,族中战士虽也习过些防身术,却远不及南兀族勇武。更何况,他身后此刻只跟着男女各三人,只是族中掌管祭祀的长老,夜明苔那边却实打实带了数十个精壮汉子,这时候冲上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在矿岛时虽疯癫,此刻却会审时度势,眼前形势明摆着,硬拼,只会让阳巫族颜面扫地,甚至可能赔上他与身后族人的性命。
搭哈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攥紧的拳头松开又握紧,最终还是按捺住了翻涌的怒意,没有下令动手。
明几许轻飘飘扫了他一眼,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既如此,便随我一起等着吧。”
夜明苔见搭哈居然真的忍下了她的挑衅,无趣地哼笑一声,“啧,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
她扫了眼沉默的项韦族人,又看了看满脸怒气却不敢发作的阳巫族众人,愈发觉得这场对峙索然无味,懒洋洋地叹了口气。没多久,她眼珠子一转,目光落在圣地边界的几方大石上,那是划分山上山下的界限,石形如女子,旁侧还生着一株苍劲的古树。
夜明苔瞧了一眼那树,忍不住咋舌,“难怪以此为界,这树生得可真够神奇的。”
只见那古树的一侧树冠弯弯曲曲,盘成了一条昂首的银蛇,开叉的蛇信子般的枝桠垂落,正对着另一侧的树荫,像是在行礼。另一侧树荫舒展,远远望去,竟像个含笑的女子剪影,恰与蛇形树冠遥遥相对。
她虽来过此处数次,每次见着这奇景,仍忍不住感叹天地之大,无奇不有。
只不过小时她跟着族中长辈来此,总被叮嘱不可踏过界石,那时望着高耸的圣山,心里是发怵的。此刻她却浑然不惧,抬脚便要往界石上方迈去。
可刚抬起脚,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瞥了眼神色不动的明几许,悻悻将脚缩了回来,凑到明几许身边压低声音道,“兄长,就非得在这儿一直等着?有这功夫,咱们早下山喝上热茶了。”
明几许瞥她一眼,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自然。”
明几许的目光在界石与古树间定了定,既然一切自此处始,那便要从此处终,如此才是有头有尾。
迎亲坪上,原本带着几分喜庆喧嚣的夷族人渐渐安静下来,脸上多了些坐立不安。迎亲坪就在圣地不远处,就算再慢,一来一回顶多一个时辰。
可现下眼看两个时辰都快过去,去请圣子的人连影子都没见着。
不少人的目光频频往首位上的阿托娅脸上扫去,带着明显的疑虑。
项韦族的老族长捻着胡须,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少族长更是皱起眉头,忍不住与身边人低声交谈,“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族长,不好了,去圣地迎亲的人……像是被圣子扣下了,还有……”就在这时,一个阳巫族人慌慌张张从山道跑过来,声音发颤,“还有,南兀族长带着不少南兀族勇士打退守卫,去了圣地。”
这话一出,迎亲坪瞬间炸开了锅。
“南兀族这是想要做什么?怎么掺和进了圣子婚事?”
“圣子为何要扣人?”
议论声中,阿托娅猛地起身,座椅被撞得向后滑出半尺,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面色更冷,眼底翻涌着怒意,随即不再看众人,只对身旁的随侍娜塔沉声道,“走。”
娜塔点头,立刻跟上。
见状,在场阳巫族的人亦纷纷抄起身边的武器,紧随其后。其他各族的人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与担忧,也带着族人跟了上去。
一时间,迎亲坪上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向圣地。
与此同时,雁萧关一行人正与守卫夷族入口的巡防正面撞上。为首汉子握着木矛,矛尖直直朝向雁萧关,“此乃夷族之地,外族不得入内。”
雁萧关抬头瞧了一眼天色,没有同他们多言,一马当先冲上前,精准隔开木矛,一记手刀劈在守卫手腕。
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只一照面,巡防的二十个精壮便被一一打倒在地,兵器散得满地都是。
雁萧关脚下甚至没被他们阻碍半分。
他身后,将士们默契分成两列,一路清理着零星反抗的守卫,势不可挡朝着山上而去。
人群中最兴奋的莫过于绿秧,她是汉人,从前随明几许来夷族之时,总是被夷族人用不善的目光打量,甚至会当着明几许的面对她冷嘲热讽,即使明几许护着她,暗地里,瞧着她的眼神仍凶的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此刻见雁萧关几下就收拾了这些人,绿秧只觉胸中郁气一扫而空,高兴得满口牙都露了出来,一边快步跟上,一边还不忘冲地上哀嚎的守卫做个鬼脸,“让你们拦,让你们横,这下知道厉害了吧?”
受她感染,陆从南每每将人放倒之时,也开始放话,“我家殿下来你们这里是你们的荣幸,居然还敢拦。”
雁萧关见他两人胡闹,唇角抽了抽,又放倒一行守卫后,看向绿秧,“绿秧,你是不是该带路了?”
绿秧将脚从一个面熟的汉子身上收回来,颠颠地跑上前,“这就来。”
一路打一路走,动静愈近,声响传到圣地之时,夜明苔转头道,“我怎么听见两边都来了人?”
明几许启唇一笑,笑容明亮,眼含期待。
夜明苔被他的笑容晃了晃眼,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明白过来,“这是厉王殿下和阳巫族长一起来了?”
她面上荡开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不过几息功夫,两方人马便要迎面撞上。
阿托娅带着夷族人刚拐过弯,便撞见前方一个陌生汉子带着人意欲上山。
阿托娅面色一变,“你们是什么人?”
再看为首之人身后,几千士兵身影赫然在目,阿托娅心里当即明白了七七八八,目光如刀,越过人群钉向明几许。
雁萧关没有注意她的质问,几乎是潜意识催动他往山上看去。
“你来了。”明几许遥遥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阵风吹过,吹散了周遭的喧嚣,清晰地落在雁萧关耳边。
他的目光落在雁萧关身上时,像是拢了整片山巅的光,澄澈得只能映出对方的身影。
雁萧关停下脚步,周遭的所有人在这一刻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心头数月强压着的焦躁与戾气忽然就散了,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成一句回应,“我来接你。”
四目相对,涌动的人群在这一刻仿佛慢了下来。山风打着旋儿流过耳侧,带着几分说不清的缱绻。
分离的日子都在这一眼对望里,无声消融。
第213章
“放肆!”
一道怒喝突然响起, 阿托娅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视,气得浑身发抖,“圣地重地, 岂容你们这般眉来眼去。”
眼前的男子是汉人, 只要想到此,阿托娅便感觉喉间发紧, 怒火直冲天灵盖。
明几许收回目光,看向阿托娅时,恢复了惯常的清冷,“族长何必动怒?”
阿托娅冷笑, “你别忘了你今日该做什么, 项韦族的姑娘可还在这里等着。”
夜明苔从旁插了句嘴,“这婚事是你与项韦族决定的,兄长可没同意。”
“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阿托娅眼神冰冷,“看在我妹妹的份上, 我不追究你冒犯之罪。”
夜明苔的生母乃是阿茹娜, 与阿托娅乃是亲姐妹。当年,阿托娅为了族人嫁给明齐行, 而阿茹娜亦同样逼不得已, 嫁给了与明齐行联手坑害夷族的亚里坤。
这段往事像根刺扎在心头,也让阿托娅对夜明苔的态度始终带着几分复杂。
夜明苔被这话堵了一下, 脸上的嬉笑淡了些,却依旧梗着脖子,“论亲疏,我还是兄长的妹妹呢,他的事我自然要管。”
项韦族的老族长被阳巫族人挡在身后, 未见到雁萧关和明几许对望那幕,此时还不知晓情况,见状连忙打圆场,“阿托娅族长,夜明苔族长,咱们都是夷族人,有话好好说。今日终究是圣子的大喜日子,闹僵了不好看。”
阿托娅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目光重新落回明几许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明几许,快到吉时,你该带着新娘出圣地,拜山神,以结两族之好。”
“不可能。”
“不可能。”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清晰地撞在每个人耳中。
明几许面色淡淡,话却斩钉截铁,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雁萧关高大的身体微微倾向前,视线一瞬不瞬地盯在明几许身上,话却是朝着阿托娅说的,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不可能。”再一次,雁萧关斩钉截铁地重复,这次他凶狠的眉眼冷冰冰的盯着阿托娅,字重千钧,直压得人喘不过气。
像是被凶恶野兽盯上的猎物,阿托娅后背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可她依旧梗着脖子,分毫不让,“你一个外族,没资格插手夷族之事。”
搭哈不知何时已走到阿托娅身后,闻言猛地握紧了手中利刃,他身后所有阳巫族人同时举起武器,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雁萧关寸步不让,“你晚了一步,我与明几许已缔结婚约,他是夷族圣子,更是瀛洲厉王府的王妃。”
“嗬……”一声短促的气声从项韦族老族长口中溢出,随即他猛地捂住胸口,一口气没喘上来,身子直直向后倒去。
身旁的少族长眼疾手快扶住他,脸色又惊又怒,一双眼在雁萧关和明几许身上扫了个来回,最后死死盯着阿托娅,质问道,“阿托娅族长,你阳巫族莫非是要与我项韦族为敌?”
他这话并非无的放矢。
在夷族,其他族人婚姻自由,唯独圣女不同。
圣女被视作山神的女儿,受山神庇佑,只要她同人定下婚约,便受山神承认,这婚事就此板上钉钉,任谁都不能悔。
无论订婚的哪一方悔婚,就会遭受整个夷族的唾弃,更会招致订婚那方族人的仇恨,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铁律。
阿托娅脸色一滞,她当初与项韦族定下这门亲,本是想借联姻稳固阳巫族的地位,何曾想过会闹出这等变故。
明几许该是她握在手中的一柄刀,她做决定时不需要遵循他的意愿,他只需要顺从,可现下这把刀似乎已脱离了她的掌控。
“少族长,此事是意外。”阿托娅道,“明几许只是受这汉人蛊惑,待我……”
“蛊惑?”明几许打断她的话,语气平静,“我与雁萧关的婚约是我心甘情愿,与旁人无关。至于同项韦族婚事,谁应下的,谁便去履行婚约。”
他一字一顿,“但这个人,不会是我。”
闻言,雁萧关脸上的紧绷神情渐松,目光落回明几许身上,带着全然的信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可对面的项韦族人却个个气得浑身发抖,少族长往前一步,胸口剧烈起伏着,“圣子可知此言意味着什么?山神的规矩你都不顾了吗?”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夜明苔在旁哼了声,语气里满是不以为然,“难不成要让兄长娶个不爱的人,困在这山里一辈子?”
“你闭嘴!”少族长猛地转头怒视夜明苔,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是圣子,与寻常族人不同,此番他若不履行婚事,只会惹来山神发怒。到时候山洪、疫病,谁知道会降下什么灾祸,遭殃的可是阳巫族和我项韦族所有人的性命。”
接着,他又看向身边所有夷族人,“到那时,也未尝不会连累其他族人。”
这话一出,在场的夷族人都沉默了。山神的威慑刻在每个夷族儿女的骨子里,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所有夷族人看向明几许的目光,都带上了愤怒和恐惧。
阿托娅趁机开口,声音刻意放得缓慢而沉重,“明几许,你听见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事关整个夷族的安危。你难道想将所有夷族人都推向灾祸吗?”
这话一出,所有人看向阿托娅的目光都带上了复杂之色。若是数年前那些汉族人没有上山来打扰他们夷族的清静,阿托娅仍是圣女。
阿托娅同明几许不同,她是纯粹的夷族人,身上不仅没有被汉人血脉“玷污”,还处处将整个夷族放在心上,绝不会如明几许这般,将夷族人置于危险之境。
阳巫族的战士们看向阿托娅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尊重,连项韦族的人也暗暗点头,在他们心中,阿托娅才是真正配得上山神女儿身份的人,沉稳、顾全大局,从不会因私情误了族人的安危。
明几许感受到周遭目光的变化,脸色依旧平静,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知道,这些目光里藏着多少根深蒂固的偏见,也知道阿托娅的话正一点点收揽着族人对她的信任。
雁萧关察觉到他的细微动作,不动声色靠近他,双手交握,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去,带着无声的安抚。
阿托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底闪过一丝讥诮,语气却愈发恳切,“明几许,回头吧,只要你依着族规完成婚事,再将这群汉人撵出蔄山,刚刚的事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山神会保佑我们,夷族也能继续安稳下去。”她双手交于身前,做出了拜山神的动作。
“安稳?”明几许终于抬眼看向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靠着一场虚假的婚约换来的安稳?”
“你……”阿托娅被噎了一下,随即加重了语气,“这不是虚假,这是为了整个夷族。”
“为了夷族,就要牺牲我吗?”明几许反问,目光扫过在场的族人,“你们信山神,信规矩,却不信我这个圣子?”
人群里有人动了动嘴唇,却终究没敢出声。在祖祖辈辈传下的铁律面前,个人的信任显得如此单薄,更何况,他身上还带着汉人血脉。
少族长喊道,“圣子莫要再执迷不悟,为了族人,牺牲一人又算得了什么?”
“算得了什么?”雁萧关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在我眼里,他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重要。”
他往前踏出一步,周身的气势陡然攀升,吓得前排的夷族战士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眼看着一场血战将起,忽然响起一声低低的轻笑,随即笑声越来越大。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笑得肆意的明几许身上。
雁萧关只觉手中的手轻轻抽离,被他护在身后半步的人缓缓走到了他身前。
“真是误打误撞,”明几许一步步朝着阿托娅走去,“族长大人,夷族人不信我这个圣子,你说,他们此举是对,还是错?”
“圣子的身份是山神赐下的,山神为尊,只要你是圣子,完成婚事,山神自然会继续庇佑你,族人依然会尊重圣子。”阿托娅没有听出明几许话中的意味深长。
“可族长是不是忘了?我只是你同汉人生出的一个玷污了阳巫族血脉的杂种。”他拖长了语调,尾音带着一丝戏谑,眼眸乌黑深沉,直勾勾地与阿托娅对视,“杂种怎么能成为夷族圣子呢?”
这话像一根毒刺扎进在场每个夷族人心里,雁萧关站在原地,看着明几许挺直的背影,心中忽然揪紧,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明几许的眼神轻飘飘地从阿托娅身上移开,落到她身后的娜塔身上,猝不及防问,“你说对吧?师傅。”
娜塔面无表情的脸颊猛地一抽,瞳孔骤缩。
阿托娅的脸色更是难看,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面色铁青,“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明几许微微偏了偏头,“当年若非你想要一个圣子来稳定人心,稳固阳巫族的地位,我这个杂种早已被你杀死也未可知,又怎么有机会站在这里?”
他顿了顿,笑容愈深,“你们要拿圣子的身份逼我成婚,拿山神的规矩压我,可曾想过,我本就不该为圣子?”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得所有人都懵了,夷族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夜明苔也沉下了脸,当即厉声问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明几许声音不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自然是指我这个圣子是假的呀。”
轻飘飘的话语像一块巨石砸进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他抬眼看向阿托娅和娜塔,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莫说是我,此时你就是寻一个汉人孩子来,过个几年,在师傅和阳巫族长的帮助下,他也能成为圣子。”
他缓缓退后一步,“若是师傅和阳巫族长不记得了,我可以帮你们好好回忆回忆。”
娜塔猛地闭眼。
阿托娅的嘴唇哆嗦着,一时之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色白得像纸。
周遭的夷族人群彻底炸开了锅,嗡嗡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
“圣子是假的?这怎么可能……”
“圣子乃是由圣蛇亲自选出,受山神肯定,山神不可能被蒙蔽!”项韦族少族长强撑着喊道,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阿托娅和娜塔,又看看神色坦然的明几许,只觉得喉咙发紧。
此时,这场婚事早已不重要,明几许的话若是真的,夷族的根基都会动摇。
“原来如此。”夜明苔双手抱臂,语气里满是嘲讽,“我就说兄长怎么处处受你们辖制,合着连身份都是你们捏出来的幌子。”
不少夷族人的脸色都极为阴沉,几道锐利的目光齐刷刷刺向阿托娅,“阳巫族长,他说的可是真的?”
阿托娅张了张嘴,一双眼死死盯着明几许,眼神里混杂着惊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明几许迎着她的目光,笑得愈发肆无忌惮,“怎么,说不出来了?也是,当年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如今被戳穿,是挺难堪的。”
明几许没有打算到此为止,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夷族人,“你们真以为当初圣蛇选我,乃是山神示意?”
在阿托娅愈发惊怒的眼神下,他亲手揭开了数年前开始并延续至今的谎言,“大错特错,不过是阿托娅族长与娜塔师傅提前给我喂药,让我恰好成为那个能吸引圣蛇之人罢了。”
“不可能!”项韦族少族长失声反驳,“什么药能使圣蛇被蒙蔽?”
“哦,我忘了,诸位没进过圣地,怕是还不知道。”明几许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圣地中的圣蛇每诞生一条,便有一株伴生花发芽,伴生花与圣蛇同生同息,而那药,便是用无数伴生花熬制而成。”
“我的每一滴血液里都带着伴生花的味道。人类闻不到,圣蛇却极是敏感。”明几许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如此一来,它自然会循着这股气息靠近我,这般情形,落在你们眼中,自然便成了山神旨意。”
“你们……你们竟敢蒙蔽圣蛇与山神,”一位白发苍苍的夷族人气的浑身发抖,“真是好大的胆子。”
娜塔猛地睁开眼,声音嘶哑,“不是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哦,那是哪样?”明几许步步紧逼,“诸位若是不信,可即刻派人前往圣地深处,亲眼见见那与圣蛇伴生的伴生花。”
“不必了。”阿托娅忽然开口,眼神复杂地看着明几许,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他说的是真的。”
第214章
雁萧关微挑了挑眉, 他此次乃是头一次见着阿托娅本人,过往明几许亦从未同他提起过这位母亲。不过明齐行打下夷族,并迎娶夷族圣女为妻之事, 并不是什么秘密, 天都早有有关此事的消息流传。
传言总有三分真,从这几分真相当中, 他也能拼凑出大概,一个能忍辱负重在仇家后院蛰伏十几年,最终将仇人狠狠踩在脚下的女人,绝不可能这般轻易认输。
夷族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群情激愤的呼喊声几乎要掀翻山谷,
“你们这么做是在亵渎山神。”
“你们是将我们当傻子耍。”
“把阿托娅和娜塔交出来,给山神谢罪。”
阿托娅却浑然不惧,猛地站直身体, 厉声道,“可我们这么做, 是为了夷族人。”
明几许冷眼看着她, 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听着。
阿托娅深吸一口气, 目光扫过在场的族人, 声音陡然拔高,“当初阳巫族沦落到何种地步, 诸位难道忘了?族中男子战死大半,女子朝不保夕,连块安稳的栖息之地都找不到。而圣女自古以来出自阳巫族,我被迫嫁给汉人后,按规矩需在阳巫族再选一位圣女, 可当时阳巫族的处境,选出的圣女连自己都护不住,又如何能担起庇护整个夷族的责任?”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沉痛,“到了那时,没有圣女庇佑,外族趁机入侵,整个夷族会如何?想必不需我提醒大家。”
“只有他不同。”阿托娅的目光落在明几许身上,带着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他是我与明齐行的孩子,明齐行不会杀他,亚里坤碍于明齐行的颜面,亦不会动他。如此,他才能安稳长大,才能以圣子身份护住夷族安宁。”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浇得群情激愤的族人渐渐安静下来。年长些的族人脸上露出犹豫,当年阳巫族的惨状,他们确实记忆犹新,这几年夷族能安稳度日,圣子的存在的确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阿托娅见族人神色松动,语气和缓了几分,“明几许,我知你恨我,当年是我对不住你,可我也是身不由己。如今夷族离不开你,只要你留下完成婚事,你仍是夷族圣子,甚至日后阳巫族大小事务皆由你做主。”
此言一出,她身后的阳巫族人面带犹疑,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承诺有些措手不及。搭哈却第一个站出来附和,“圣子且留下吧,阳巫族需要你。”
明几许却是冷笑一声,目光扫过附和的阳巫族人,最后落回阿托娅脸上,“阿托娅,你是不是觉得搬出这些,就能困住我?”
阿托娅脸色微沉,眼底那层伪装的柔和渐渐褪去,露出几分被戳穿心思的难堪,“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外族,连生养你的族群都不要了?”
“生我?”明几许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帮你报复仇人,助你稳住阳巫族,救族人于水火,这份生恩,我早已还了。至于养我……”
他眼神嘲弄,“将我扔在山头自生自灭的养法吗?”
明几许声音平静,却像针一样扎进雁萧关心里。
他比谁都清楚,明几许从不是需要躲在他身后寻求庇护的人,他强大、理性,仿佛能将所有苦难轻描淡写拂去。
可这并不妨碍他想与他并肩而立,为他挡去风雨。
“从一开始便是谎言堆砌的身份,就别想用谎言再困住他。”雁萧关上前两步,稳稳站在明几许身旁,“他不是棋子,你也没有左右他命运的权力。”
阿托娅被他冷然的目光盯视着,气势不自觉弱了几分,却仍强撑着道,“他既然是我的儿子,这便是他的命。”
“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明几许迎上她的目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不会一辈子活在你们的算计里。”
说罢,他转头看向雁萧关,眼底的冰冷瞬间融化,漾起柔和的暖意,“我要离开。”
雁萧关回握住他的手,无需多言,早已心照不宣。
明几许的目光重新扫过在场所有夷族人,语气疏离,“至于夷族的未来……”
他顿了顿,看着那些或震惊、或愤怒、或茫然的脸,“你们该自己走下去。”
话音落下,山间一片死寂。
看着他二人并肩而立,阿托娅心头一急,就要上前一步阻拦。
明几许却忽然回头看向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诮,“况且,你们阻止不了我。”
他扬了扬眉梢,示意阿托娅看看周围,“你的底气不外乎是整个夷族人和彝州那一千受你指挥的守备军,可现下,被蒙蔽的夷族人可不一定会帮你,而仅凭阳巫族人和那一千守备军,挡得住我们吗?”
阿托娅猛地回头,果然看见其他部族的族人或冷漠或犹豫,有的仍面带愤怒地盯着她,不远处,雁萧关带来的汉人士兵虽立于一旁,却个个眼神锐利,手按刀柄,显然只要明几许一声令下,便会毫不留情地出手。
见阿托娅满脸不甘地盯着他们,明几许没有放过她。
他扯过雁萧关,转身面向在场所有人,他一身红衣似火,雁萧关则着玄色长袍如墨,两人并肩而立。
明几许抬手,与雁萧关掌心相贴,声音清亮而坚定,“今日以天地为证,以山风为媒,我自此与雁萧关结为连理,此后富贵同享,患难同当,无关身份,不问过往,此生唯他,绝不相负。”
雁萧关握紧他的手,眼底笑意温柔却字字铿锵,“我亦然,从今往后,护他周全,伴他左右,纵前路风雨,亦不离不弃,此生此心,天地可鉴。”
简单两句婚誓,没有繁复的仪式,还是在敌人的见证下,却掷地有声。
这一刻,阿托娅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破灭,她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我们走。”明几许不再看她,转身拉住雁萧关的手,毫不留恋地向外走去,背影决绝。
至于他走后,阿托娅如何收场,他漠不关心。
阿托娅僵在原地,望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阳巫族的战士们垂着头,没人敢上前,也没人敢出声。
明几许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远离这片困住他半生的山地。他将温凉的手轻轻放进雁萧关温热的掌心,那掌心的温度比穿透枝叶的阳光更暖,比山间的清风更柔,快得让他几乎没反应过来,周身积攒多年的阴霾便已被彻底驱散。
雁萧关和明几许带着人离开,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很快便出了夷族范围。可刚踏出夷族山口没多远,两人却同时顿住脚步,默契地往右侧密林方向看去。
枝叶轻晃,娜瓦的身影从树后转出。明几许认出她是项韦族负责此次婚事的人,眉头微蹙,“你还待如何?”
娜瓦巧笑嫣然,目光却越过明几许落在雁萧关身上,“我不是寻你的,目的是他。”
明几许神色一动。
雁萧关上前半步,“有事?”
“厉王可知,你身上的毒,就是他配置的?”娜瓦伸出下巴,轻轻点了点明几许,话说得不清不楚,眼神却带着几分戏谑。
这话一出,唯有三人瞬间明白其中含义,正是雁萧关、明几许,还有一直跟在身后的陆从南。
陆从南神色大变,“你说什么?”
绿秧在他身旁一脸莫名,拉了拉他的衣袖,“毒?什么毒?厉王中了毒?”
陆从南没回话,眼底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他看着明几许的背影,眼神里的疑惑几乎要溢出来,雁萧关身上的毒分明是在他幼时未满十岁时中的,明几许与雁萧关同年,那时也不过未满十岁,怎可能调配出那般阴毒的药?
明几许没有辩解。
雁萧关握着他微凉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掌心,转向娜瓦时神色未变,“你特意在此等候,就是为了说这个?”
“自然不是。”娜瓦收起笑意,语气郑重了几分,“我是来送东西的。”
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径直扔向雁萧关,“当年我受你母妃威逼,不得不向族里讨了那毒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受她折磨多年。我虽不算好人,可到底是因为你才从她手中逃脱,得以回到族里。”
“项韦族有恩必报,这是我族中珍藏的解毒之药,送你了。”她看了眼并肩而立的两人,笑道,“至于这药有没有用,我便管不着了,反正恩我是报了。”
说完,她转身没入密林,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后会有期。”
雁萧关看都没看那木盒,直接抬手将盒子扔给身后满脸戒备的陆从南。
他转头看向神色平静的明几许,眼底带着一丝了然。
明几许迎上他的目光,忽然笑道,“她那解毒药没有问题。”
雁萧关点头,“我知晓,她既然特意送来,便应当是真的解毒药,只是我用不着了。”
陆从南捧着木盒,满脸迷惑地抬头,“殿下,这药……到底能不能用?还有你说用不着了是什么意思?你身上的毒不是一直没解吗?”
雁萧关瞧着他一脸茫然的模样,又看了眼身旁嘴角带笑的明几许,眼底漾起一丝暖意,“毒早就解了。”
“解了?什么时候的事?”陆从南惊得差点把木盒摔在地上,“我怎么不知道?医官不是说这毒霸道得很,根本找不到解药?”
自从离开矿岛后,陆从南便来回奔波于元州与赢州之间,元州的事务繁杂,雁萧关手头人手不足,许多事情都会交由他处理。因此,即使他心里想着在每月十五守在雁萧关身边,也始终没有机会。
因此此时听闻毒解了,陆从南难免满脸茫然。
明几许开口,语带浅笑,“还未解。”
陆从南顿时又焦急起来,一根筋地追问,“那快解啊,既然是少主配的毒,少主肯定能解的吧?”
他一张白生生的脸上满是急切的恳求。
雁萧关却是满头疑惑,“可我已许久未曾毒发,难道只是被压制了?”
“嗯,还需一味药才能彻底解毒。”明几许点头,语气不急不躁。
陆从南却急得恨不得绕着明几许来回转圈,活像只着急讨食的小狗,泪眼汪汪地盯着明几许,生怕他再说半句拖延的话。
明几许却不再提解毒之事,而是慢条斯理地将一直插在衣襟上的花摘下来,递给雁萧关,“喏,聘礼之一。”
这朵花在他衣襟上插了许久,许多人都瞧见了,只是他身着婚服,旁人只当是成婚需佩戴的饰物,看两眼便罢。至于知晓这花是圣地里的圣蛇伴生花的阿托娅和搭哈,早已被今日一连串的变故搅得心神不宁,哪里还会留意这点细节。
不过这并不耽误雁萧关接过花时笑得开怀,“送我的?”
明几许被他眼里的光晃了晃,却不耽误他一手推开身旁快将他眼都转花了的陆从南。
自己先前想送花给明几许却没成功,没曾想到反倒是他先收到了花,雁萧关小心翼翼地将花捧在手心,指尖轻触花瓣,生怕有一丝损毁。
身旁却传来明几许带着笑意的声音,“吃了它。”
“什么?”雁萧关一愣,看向手中的花,满脸不解。
明几许拖着他的手,将他握着花的手往他唇边送去,重复道,“我说,吃了它。”
陆从南在一旁也跟着怔住,他虽急着解毒的事,却时刻关注着两人的动静,此刻更是摸不着头脑,“这好端端的花,吃了它做什么?”
明几许笑看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狡黠,“你不是一直催着我帮他解毒吗?”
陆从南傻乎乎地看向雁萧关手中那朵极美却也透着几分怪异的花,眼露茫然。
雁萧关瞬间明白过来,指尖微微收紧,看向明几许的眼神带着了然与暖意,“这就是你此次一定要回夷族的原因?”
陆从南这才反应过来,眼露狂喜,“这……这便是那味药?”
明几许点点头,“算是原因之一吧。”
他手再往上一送,示意雁萧关吃下。
雁萧关将花不舍地看了又看,指尖轻轻摩挲着花瓣,半晌才不舍的将花整个吞了进去。
陆从南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满脸担忧。
雁萧关感受了一番,“没什么味道。”
“管什么味道,”陆从南急忙喊道,“有什么感觉?毒解了吗?”
雁萧关终于给了他一个眼神,语气淡然,“能有什么感觉?”
说罢,顺势拉着明几许继续下山。
明几许倒是比雁萧关有耐心,回头安抚陆从南,“确实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身上毒性先前已被压制,这花入体,便能将余毒彻底根除,放心,日后他再不会受毒发之苦。”
雁萧关闻言,侧头对明几许笑了笑,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为夫多谢王妃特意在夷族待的这几个月。”
两人说得极为随意,仿佛他们只是完成了一件平常事,而不是了结了一桩折磨了雁萧关近二十年的旧毒。
唯有陆从南激动得满脸通红,他实在是高兴坏了,高兴到他甚至想要当场跳起来,又或是冲上去给明几许一个大大的拥抱,却又碍于身份,只能咧着嘴看着前面的人傻乎乎笑。
陆从南刚开始只顾着高兴,许久,在他能勉强抑制心中激动后,才后知后觉察觉到一丝异常。
此时雁萧关走在最前,明几许被他牵着落后半步,陆从南则跟在明几许身后不远处,亦步亦趋。
第215章
山路本就嶙峋陡峭, 碎石遍布,众人都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小心翼翼, 毕竟上山容易下山难, 这山壁陡峭,若是脚下打滑跌下去, 必然受伤不轻。
好在他们都是习武之人,应付这点崎岖倒也还算轻松,尤其是对明几许而言,他是夷族人, 在这山间长大, 上下山早已是家常便饭,论理来说早该对山路了然于胸,走得稳当才是。
可此时的明几许, 却不知为何面色发白,嘴唇也失了血色, 脚步更是有些虚浮。
陆从南还没明白过来哪里不对劲, 就见明几许身形一晃。
“明少主小心。”陆从南下意识喊道。
雁萧关几乎是同时停步,猛地回首, 眼疾手快地伸臂一揽, 只来得及接住朝他倒过来的身影。
明几许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上,呼吸急促, 额角在冬日里竟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明几许,”雁萧关心头一紧,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哪里不舒服?”
明几许闭着眼缓了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 “没事,就是有点脱力。”
说着,他伸手按在雁萧关胸膛上,想借力撑起身体,却不想袖口随着动作滑落,手臂完全露了出来。
“天啊!”绿秧的眼泪顷刻涌了出来,失声惊呼,“少主,你的手……”
明几许的手腕间布满一道又一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有的早已愈合泛白,有的才刚刚结痂,狰狞的痕迹一直延伸至小臂,触目惊心。
雁萧关瞳孔骤缩,他立即辨认出伤痕乃是用利器反复划开导致,一股怒火夹杂着尖锐的心疼猛地涌上来,冲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同时,他只觉怀里身体骤然一沉,明几许彻底没了意识,软软地靠在他怀里。
再也顾不得其他,雁萧关小心翼翼却又动作迅速打横抱起明几许,转身就往山下冲去。
脚下速度越来越快,心中又急又悔,他居然没有早点发现不对劲。
“禀殿下,”医官松开搭在明几许腕上的手指,躬身回道,“刺史是因气血不足导致的昏迷,并无大碍。”
说着,他提笔在纸上写下方子,一边写一边叮嘱,“调理气血需得慢慢来,平日里要多吃些温补的食物,且刺史体寒,为着身体不可再沾生冷寒凉之物,切不可再过度耗神费力。另外,身体恢复期间要保持心绪平和,避免大喜大悲伤了元气。如此保养,过几日便可康复。”
他递过写好的方子,“这个方子每日煎一剂,分早晚两次温服,连着喝三天就能见好。”
绿秧接过方子,着急忙慌转身就往外跑,生怕耽误了抓药的时辰。
雁萧关坐在床边,目光一瞬不瞬地瞧着床上人的脸,“他什么时候能醒来?”
医官战战兢兢回话,“回大人,若无意外,两个时辰后便会醒转。”
医官没有诓雁萧关,不过一个半时辰,床上的明几许便缓缓睁开眼。
屋内灯火通明,烛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让他眼神有了几分聚焦,他转了转眼珠,看清守在床边的人,声音沙哑,“雁萧关……”
雁萧关立刻握住他的手,“我在,感觉怎么样?”
明几许眨了眨眼,似乎还有些迷糊,过了片刻才摇摇头,“好多了……就是还有点累。”
“那就再眯会儿,”雁萧关面无表情替他掖了掖被角,“药马上就好,等醒了再喝。”
席卷全身的眩晕感还未消失,身体依旧轻飘飘的,那是他数月来靠放血浇灌伴生花,早已气血双亏的缘故,刺骨的寒意一点点往骨头缝里钻,冻得他指尖发颤。
感受到雁萧关身上传来的体温,明几许本能地想靠得更近一些,身体不受控制微微前倾,想要依偎进身前这团温暖里。
他指尖刚刚抬起,还未触到雁萧关的衣襟,就被对方稳稳握住了抬至身前的手掌。
“明几许,”雁萧关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指尖轻轻摩挲着他冰凉的手背,“你真冷酷,我们早有婚约,你居然还什么都不告诉我。”
明几许微闭着眼,冷汗浸湿的发丝黏在额角,过了很久,他才低低地笑了一声,“我还没学会依赖,你再等等我。”
他顿了顿,睫毛轻轻颤动,像是在回忆什么,“第一次见你时,我就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热烈,同我完全不一样,按说我该厌恶这种耀眼的存在,可又奇异的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我连挣扎都做不到,我的心告诉我,我想要他。”像是在暗无天日的挣扎里,终于透进了一丝光,他怎么肯轻言放弃?
雁萧关呼吸骤然沉下,目光紧紧锁着他。
明几许的意识开始模糊,寒意又翻涌上来。
“你一直都在硬撑,”雁萧关低头,顺势将他揽在怀里,声音又哑又涩,“现在倒知道要靠过来了?”
明几许下意识往他怀里缩了缩,像寻找热源的幼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带着委屈的“冷”。
雁萧关的心猛地一揪,手臂瞬间收紧,将他更紧地按在怀里,仿佛要将这具冰凉的身体揉进自己骨血里,用体温驱散他所有的寒意与不安。
被滚烫的体温包裹着,明几许的意识渐渐回转,他埋在雁萧关颈窝,低低笑出声,思绪凌乱跳跃“当初我制毒之时就在想,圣地太冷了,若是能热起来,就算是被灼烧,我也心甘情愿。”
他顿了顿,指尖抓住雁萧关衣襟,话语混乱,“你毒发时如烈火焚身,我则日日受寒冰入体之痛,你我天南地北,却同受刻骨折磨,你怨不怨我?”
“若制毒之人不是你,我不怨亦不在意,”他低头,温热的呼吸拂过明几许的发顶,声音温柔却坚定,“可这人是你,我甘之如饴。”
话音落,他轻吻上明几许的额角,吻去残留的冷汗,动作轻柔的像是对待稀世珍宝。
明几许满意勾唇,就在这时,绿秧和陆从南一起端着药进来,两人脚步匆匆,满心都急着让他赶快喝药,压根没察觉到屋里凝滞又带着点暧昧的气氛。
听见动静,雁萧关忙接过药碗,小心吹散热气,递到明几许唇边。
在三双灼灼目光盯视下,明几许将药一饮而尽。
雁萧关刚放下空碗,绿秧就急忙问道,“少主好些了吗?”
明几许笑了笑,语气轻松,“本就没什么大事。”
“怎么不是大事?”雁萧关脸一黑,“你倒是说说,有什么值得你日日放血?”
彻底将制毒一事揭过,明几许半靠在床头,“首先,祝你解毒用的伴生花必须经我的血浇灌,吸收我血里的阴寒之气后才有效果。”
“你……”雁萧关脸色骤变。
“这只是其一,”不等他再说什么,明几许又轻描淡写开口,“其二,因我吃了二十年的圣蛇伴生花,这世上便再没有比我的血更能吸引圣蛇的东西,受我血浇灌的伴生花对圣蛇的吸引力更是无可替代。“
“就算是我本人,如今也做不到。”他勾唇,笑的意味深长,“如此一来,日后夷族再无圣女。”
“什么意思?”绿秧大惊失色。
“也就是说,”明几许缓缓道,目光扫过三人震惊的脸,“日后圣蛇只会被伴生花牵制在圣地,再不会出山。而圣女人选,向来由圣蛇决定,阿托娅想再选出圣女巩固阳巫族地位,再无可能。”
他指尖轻轻敲着床沿,声音平静却带着雷霆万钧,“没了圣女维系各族平衡,夷族只会是一盘散沙,而夜明苔和阿托娅俱野心勃勃,一山不容二虎,日后必然争斗不断。他们相争之时,其他部族若不想沦为炮灰,便只能想方设法自救。”
“到那时,他们再不敢仗着夷族势力贸然下山侵扰汉民,与汉民为敌,反倒要为自保而寻求外援,而整个交南,对夷族无偏见,且从未与之有过纠葛的势力……”他眼皮一抬,目光落在雁萧关身上。
“我?”雁萧关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明几许点头,继续道,“十万大山物产丰饶,就算是山民也只敢在山外围采撷,不敢深入,唯有世代居住于此的夷族能入核心地带,且各族本领不一,各有绝招,他们要获得山外事物,必会用他们有的东西交换,到那时无论是通商交易,还是借机收服夷族族民,主动权都在我们手中。”
陆从南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明几许完全是仅凭一己之力瓦解夷族联盟,断绝日后夷族再度同汉民掀起纷乱的根基,还布下一盘大棋,硬生生将日后雁萧关与夷族打交道的被动局面,转变成绝对的主动。
绿秧猛地反应过来,“也就是说,当初就算夜族长不回夷族,少主也会设法让她回去,以助她形成与阿托娅两虎相争的局面?”
她原本还以为,明几许是因着兄妹情谊才出手助夜明苔,没想到那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明几许目光转向垂着眼的雁萧关,语气带着几分戏谑,“这算是我给你的第二桩嫁妆,可还满意?”
雁萧关握紧他微凉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节,眼里既有藏不住的心疼,又有难以掩饰的欣赏,“你这些心思藏得太深,若非此次你身体没支撑住,你是不是还打算一直瞒着我?”
“怎么可能?”明几许挑眉笑了笑,往他怀里蹭了蹭,声音带着点耍赖的意味,“我可不是只懂付出不懂揽功的蠢货,我既然费了这么大功夫,自然要告诉你,也好让你多心疼我些,往后对我再好点。”
雁萧关被他这番直白的话逗得心头一软,低头在他发顶落下一个轻吻,“是该心疼。”
他顿了顿,语气郑重起来,“只是往后不许再这样冒险,你身体经不起折腾,要布什么局,要做什么事,都先告诉我,我们一起担着。”
明几许在他怀里闷笑出声,“知道了,我的……夫君。”
这声“夫君”喊得又轻又软,却让雁萧关的心瞬间被填得满满的。
一旁的陆从南和绿秧对视一眼,悄悄退出房间。
雁萧关心疼人不在言语,当夜将明几许哄睡后,他轻手轻脚退出房门,借着廊下的月光摸到了厨房。
厨子早已歇息,灶房里静悄悄的,他对着满地的食材犯了难,想给明几许弄点补气血的吃食,却对着这些米粮蔬果毫无头绪。
他不懂药性,索性让人去把府里的医官从睡梦中叫醒。
医官顶着一脸困意赶来时,他正蹲在米缸前研究哪种米更滋补,硬是和医官一笔一划敲定了详细的食疗方子。
厨房食材不够,他连夜就着烛火将食材清单理的清清楚楚。天边刚泛出鱼肚白,他便让人把吴管家和绿秧叫了起来,三人直奔城里最大的市场。
他们到的早,市场人尚零星,雁萧关按着清单挨摊挑选,红润饱满的红枣称了两袋,枸杞抓了好几把,医官说泡水炖粥都合适,还有山药、莲子、刚宰杀的老鸽……
他一路走一路买,绿秧手里的篮子很快就装不下了,只得让跟着的侍从又去买了竹筐,,看他恨不得把整个市场的温补食材都搬回去的架势,绿秧忍不住提醒,“殿下,这些食材每日用量有限,买太多怕是会放坏的。”
雁萧关却摆摆手,“多备些,总能用得上。”
他会蹲在卖山药的老农摊前,问这山药是蒸着吃好还是炖汤好,也会在药材铺前停下,拿着枸杞跟掌柜确认药性。吴管家跟在后面,看着他蹲在路边跟小贩有商有量,忍不住在心里叹道:“他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接地气的主子。”
雁萧关可不在乎吴管家心中所想,直到将清单上想买的东西全买了个遍,才准备回府。
此时市场早已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见他要原路返回,吴管家忙上前劝阻,“王爷,此方原路返回人群太密,咱们身上手上这许多东西,挤回去怕是不便,老奴知晓另一条路,虽稍绕些,却清净少人,回去能更快些。”
雁萧关回头看了看绿秧和侍从们怀里抱的肩上扛的大包小包,点头道,“你领路。”
在吴管家的带领下,他们很快出了市场,沿着一条长街往回走。这条街果然人少,两边店铺大多只开着半扇门,一路没遇见几个人。
雁萧关本只想着早些回去,没在意沿街的店铺如何。
可当他又一次抬眼时,目光却被街角一处院子里的东西牢牢吸住……
实在是太大。
隔着半开的院门和低矮的屋檐,都能瞧见从院子里伸出的半截巨大木架,架上装着十几个巴掌宽的木扇叶,像极了放大几十倍的孩童玩耍的风车叶片,正随着晨风轻轻晃动。
一边还有两个匠人正搭着丈高的木梯,小心翼翼地往架上固定布帆,瞧不见底下,可只看露出部分木架上连着的一串齿轮似的机关,也能知晓其复杂精巧的技艺。
“那是什么?”雁萧关停下脚步,指着院子里的东西问。
吴管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恍然道,“哦,那是老林家的院子,听说他家儿子是个巧匠,这几个月都在捣鼓着什么风力翻车,说是想靠风力排水浇地。”
此处距离刺史府已不远,且吴管家的家就在这条街后面,早就听邻里谈过许多次,“殿下瞧那架子,怕有两丈多高,扇叶铺开得占小半院子,邻里都笑他瞎折腾,没想到真快成了。”
雁萧关盯着那巨大的木架,看着扇叶在风里转动时带动底部齿轮轻响,眼底渐渐亮起兴味,“靠风力排水?倒真是个新鲜东西。”
第216章
直觉作祟, 雁萧关甚是在意院中风力翻车,他当即转头对吴管家道,“盯紧些这院子的动静, 若是这风力翻车成了, 记得第一时间同我说。”
吴管家虽不知雁萧关为何会对风力翻车如此上心,但无论是对方王爷身份, 还是与明几许的关系,都让他无法拒绝,自然是连连点头应下,“老奴记下了。”
此后一路顺利, 一行人很快拎着大包小包赶回府里, 雁萧关直奔厨房,将买来的东西一股脑倒腾好,挥手让厨子退到一边, “今个我自己来。”
厨子惊的张大了嘴,看着这位金贵的王爷挽起袖子切菜炖汤, 愣是没敢上前搭话, 只敢偷偷摸摸地帮着烧火。
折腾了近两个时辰,厨房里飘出浓郁的香气, 雁萧关才端着一盅汤和几碟小菜往外走。
才跨出厨房, 就见陆从南和绿秧正蹲在外面的石阶上,对着满院香气咽唾沫。雁萧关看他们一眼, “厨房还剩下些东西,你们自己吃。”
见他离开,两人对视一眼,立刻跳进厨房,抄起碗筷扑了过去。
雁萧关没理会这两人, 进了内院,推门进屋,将菜摆在桌上。
明几许才喝完一碗药,此时神色恹恹,“你做的?”
雁萧关上前将他揽抱而起,“当然,医官说这些汤菜最补气血。”
被他小心放在凳子上,明几许面无表情,“倒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我只是失了些血,尚还手脚俱全,且我自己就是医者,自然知晓自己身体状况如何,早已没有大碍。”
“那也得注意,”雁萧关兴致勃勃盛了一碗汤递到他面前,“快尝尝,我的手艺该是不错的。”
明几许终没有推辞,接过汤碗小口喝了起来,温热的汤滑入喉咙,带着淡淡的肉香和药香,暖意顺着胃里慢慢散开。他抬眼看向雁萧关,见对方正目光灼灼盯着自己,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门外,陆从南和绿秧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对视一眼,都悄悄退远了些。
明几许虽是夷州刺史,却是个甩手掌柜,他手下人个个对他又敬又畏,不敢有半分阳奉阴违,生怕惹的他不喜,落个不明不白的下场。
毕竟明几许对剥削百姓毫无兴趣,他手下官员自然也不敢伸手太过,夷州百姓现下日子比起上任刺史明齐行在时要好上不少。
不论他在夷州还是不在夷州,手下人都能将夷州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除非遇到必须由他拍板的大事,否则绝不会轻易来打扰他。
正因如此,雁萧关等人在夷州待了五日,刺史府始终安安静静,无人来扰。
这五日里,明几许硬是被雁萧关一碗接一碗的滋补膳食喂的面色红润,清晨是燕窝炖枸杞,用的还是不知哪买来的可上供皇帝使用的官燕,炖的软糯清甜,午时有慢火炖煮数个时辰的乌鸡汤,阿胶融化在汤里,醇厚浓郁,傍晚还有冰糖炖雪蛤,雪蛤泡发的饱满晶莹,配着桂圆红枣,甜而不腻。
所有瞧见明几许的人都发现眉宇间的苍白褪去不少,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这天刚把燕窝碗撂下,明几许撑着桌子起身要走,却被雁萧关按住肩膀,“等等,还有这个。”
“医官说这人参鹿髓羹最能补气血,还能巩固前几日补血效果。”雁萧关端过一盏汤盅,掀开盖子便飘出浓郁的药香,“不能不喝。”
明几许看着碗里稠厚的羹汤,面上难得露出些不情愿,眉头微蹙,“这几日顿顿都是这些,再喝下去怕不是要补过了头。”
“还差最后两日便大功告成,中间不能断。”雁萧关目不转睛盯着他,眼底带着笑意,只觉他这副小表情怎样都瞧不够。
这几日下来,除了瞧着明几许的身体一天天变好,他最大的收获,便是瞧见了明几许脸上越来越多的鲜活模样,不再是往日那般疏离冷淡,会皱眉嫌汤甜,会无奈地叹着气喝汤,甚至会在被烫到时撇撇嘴,每一个神情都让他心尖酥软。
被他直勾勾盯着,明几许终是接过碗,舀了一勺送入口中,一点点将其滑入喉咙,那样子明显是想拖延时间。
雁萧关瞧出他心思,却也不戳破,就这么含笑看着他。
不等两人再多些无声的你来我往,房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陆从南和绿秧嫌府里无聊,早找了借口出府透气,此时来的是吴管家,他匆匆进来,一眼瞧见明几许面色,顿时高兴的合不拢嘴,随即转向雁萧关,满面感激地拱手,“王爷。”
雁萧关见他过来,当即想到那风力翻车之事,问道,“可是那风力翻车成了?”
“是,”吴管家连连点头,“也是巧了,林家人研制这风力翻车,足足费了两代人,竟这般巧合,就在这两日彻底成了。”
明几许趁两人说话的功夫,悄无声息将碗往桌角推了推,不着痕迹地问道,“什么风力翻车?”
雁萧关微勾唇角,佯装没看见他的小动作,解释道,“前几日回府时瞧见的新奇物件,看着同龙骨翻车类似,只是不靠人力、水力或蓄力,反倒装了风帆,借风力驱动,很是奇特。”
“哦?”明几许这下真来了兴趣,看向吴管家,“你细细说说。”
吴管家忙应道,“方才老奴又特意去林家院子里瞧了,那风力翻车着实惊人,高有两丈余,立在院子里,离这老远都能瞧见,其工艺复杂,顶端装着个能随风转向的木架子,架上挂着四片宽大的风帆,每片风帆都用细竹骨撑着,风一吹就鼓鼓囊囊的,且风帆底下连着齿轮机关,齿轮咬合着一串龙骨木板,木板下面接着引水的木槽,整个架子都是用硬木和铁件固定的,结实的很。”
他顿了顿,想起亲眼所见的景象,愈发激动,“方才正好起了阵风,那风帆被吹的哗啦啦响,带着木架慢慢转向风来的方向,其下连接的齿轮转的飞快,龙骨木板跟着上下翻动,顺着水槽就将水往高处引。”
他没说的是若非林家人细细同他讲解,他都觉得这风力翻车非人力能制作出来,因着雁萧关先前的叮嘱,吴管家还特意去瞧了瞧现有的寻常龙骨翻车,此时对比着说道,“寻常龙骨翻车虽说也好用,但得靠人或畜生推着发力,可风力翻车不一样,只要有风,风帆一鼓,就能引水,且它引水能力比寻常龙骨翻车强上不少。”
雁萧关听完点头,沉吟道,“这般说来,它的好处便是靠风帆借力,不耗人力、畜力。”
“可也有限制,”明几许接过话头,“须得在有风的地方用,若是遇上无风的日子,风帆鼓不起来,怕是就派不上用场。夷州同赢州一般,地处十万大山脚下,三面皆被山环抱,风势受大山阻隔,风力翻车在夷州腹地怕是不太好使,甚至不如寻常龙骨翻车实用。”
雁萧关也想到此点,皱了皱眉,“可有问那家人为何要费两代人功夫研制这风力翻车?”
吴管家闻言,小心抬眼看向明几许,见他也正看着自己,没有阻拦,便苦笑着答道,“回王爷,林家人原本并不是夷州城内的,而是临海的庄户人家,只是数十年前,临海的沼泽地渐渐往外扩,一点点蚕食周边田地,他们家祖传的田地全被淹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他们无地可种,只得搬到城里另寻出路,好在他家有祖传的木匠手艺,日子倒也算过得去。”
“可他家长辈始终放不下那片祖田,总想着能将已变成沼泽的田地转回良田,只是沼泽地淤泥深厚,积水难排,哪是人单凭力气能改的?”
他叹息着,“后来龙骨翻车传至交南,他家人试着用龙骨翻车排水,只是排一天也排不了多少,不过他们在临海住了不知多少年,知晓海边地处开阔,海风常年不断,风势还大,便异想天开想着将人力龙骨翻车改成靠风力驱动的风力翻车。”
土地为根,涉及土地的事便是天大的事。
雁萧关当即精神一振,同明几许对视一眼,“当真能将沼泽变为良田?”
吴管家一愣,老实摇头,“回王爷,暂时还未试过,只是听林家人说排水效果极好,能不能成良田,还得看后续。”
明几许指尖轻叩桌面,对吴管家道,“你派人护送林家人去海边沼泽地试验一番,详细记录过程变化,有任何进展立即禀报。”
“是。”吴管家应声便要转身。
“等等。”雁萧关喊住他,转头看向明几许,“临近年关,赢州那边还等着我们回去,最迟两天后便该动身,瑞宁早已将王府整治一新,天天盼着我们回去呢。”
“回去干什么?”明几许明知故问。
“自然是成婚。”雁萧关笑着答道。
说起婚事,明几许毫不扭捏,大大方方点头,“也好,便让他们到时将结果送去赢州。”
在吴管家退下前,雁萧关又叮嘱道,“你顺便问问林家有没有旁的家族子弟也懂这风力翻车的手艺,若是他们愿意,年后可去赢州王府寻我,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他们。”
“老奴记下了。”吴管家这才快步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两人,明几许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即便要起身。
雁萧关眼疾手快按住他,挑眉道,“想偷跑?”
明几许挑眉反驳,“什么偷跑?我去院子里转转,成日在这房间里关着,没病都得闷出病来。”
“不着急,待会我陪你去逛,”雁萧关站起身,不动声色将被推至桌角的碗勾了回来,眼底笑意盎然,“不过你且先将这羹汤喝了。”
两人一坐一站,雁萧关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碗羹,明几许则皮笑肉不笑看着他,一时僵持不下。
窗外暖阳斜斜照进来,将两人的身影轻轻裹在其中,连空气中都飘着淡淡的暖意,时光似乎都慢了下来。
不一会儿,窗前那道高些的影子微微俯身,与矮些的影子渐渐靠近交叠,最终融成了一体。
碗沿轻碰的细微声响里,伴着一声极轻的叹息,终是有人不情不愿地接过了碗。
接下来两日,雁萧关和明几许过的悠闲,绿秧和吴管家却是忙的脚不沾地,其中最费功夫的,莫过于那些先前千辛万苦才运到刺史府的聘礼,如今又得装车运回赢州。
箱笼堆叠的跟小山一般,马车排出去半条街。
吴管家几乎掏空了刺史府的存货,凑出上百车嫁妆,种种琳琅满目的珍品,羊脂白玉如玉、东海明珠、珊瑚摆件、锦纸金披风、兽皮、云锦……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样样齐全。
惹得陆从南都悄悄感叹,“这次回去怕是要把王府库房堆满。”
行程不算急,神武军在前开路,赢州守备军护送在后,队伍浩浩荡荡。
离开前,明几许便已将夷州事务托付妥当,赶路途中无事,便又将心神沉回了那本写满符号的化学书里,时常对着小炭炉和陶罐捣鼓些什么。
自离开元州,他闲来无事,练手次数不少,虽涉及精密仪器的实验做不了,但简单的提纯、配比却试的有模有样。
偶尔还会让雁萧关帮着递东西、记数据,把人当学徒使唤的团团转。
途中他还向雁萧关要了那套系统奖励的烟花制作方子,对着配方和流程写写画画,看的雁萧关一头雾水,只知道他怕是又在琢磨什么新奇东西,却猜不透具体是什么。
一路行来,虽偶有风雪,却也算平顺,总算在大年三十当日抵达赢州城。
刚入城门,便见百姓们候在路边,黑压压一片跪了满地,“恭迎王爷回城,恭迎王妃入城。”
呼声此起彼伏,震的人耳朵发响,街道两旁挂满了红灯笼,贴着吉祥剪纸,连老树都系上了红绸,满城的喜气扑面而来。
瑞宁精神抖擞地带着王府上下的人候在城门口,见马车停下,立刻笑着迎上来,“王爷、王妃,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
明几许掀开窗帘,看着满城的红与漫天的喜气,又瞧了眼身边眉眼带笑的雁萧关,眼底的清冷渐渐融化。
雁萧关伸手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回家了。”
马车外的欢呼声混着风雪落地的轻响,将年关的暖意裹的愈发浓厚,明几许指尖回握,看着车窗外掠过的红绸与笑脸,嘴角不自觉扬起了一抹浅淡的笑意。
第217章
事实上, 回到赢州后,雁萧关也没有与明几许立即成婚,全因瑞宁带着府里所有老人一劝再劝, 非说大婚得选个天地吉祥、生辰八字都合衬的好日子才行。
不过选出的日子也不远, 就在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毕竟盼着这场婚事的不只是雁萧关, 整个赢州城的百姓都在翘首以盼,连街头巷尾的孩童都知道,过了年王爷就要迎娶王妃了。
王府喜事虽定在元宵,可大年三十这日, 雁萧关随明几许回城, 又恰逢年节,赢州城自然是喜庆不断。
自雁萧关来赢州已是第四个年头,第一年刚来赢州, 赢州什么都没有,连王府都是赶着时间建起来的, 府里仓库只剩个底儿, 带来的流民更是毫无依靠。过年时,他只能带着王府所有人自出米粮, 在王府门口支起大锅, 与流民们一同过节,莫说热闹, 现在想来甚是寒酸。
第二年境况稍好,开垦出不少坡地,河道也整治妥当,赢州其他地方的百姓也勉强能吃上饭。年节时街头还有零星的炮竹声,不过苦日子过多了, 过年也只是家家户户关起门来,简单做几个像样的吃食,便算过节。
第三年他在元州,赢州建城事宜热火朝天,他在元州的日子却也过的仓促。
而在这第四个年头,赢州城已换了模样,街道平整宽阔,商铺鳞次栉比,粮仓囤满了新粮,百姓们脸上也多了笑意,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怎么也不可能简单将年节应付过去。
有雁萧关这个总与百姓们混迹在一处的王爷在,王府更不可能高高在上,每次过节都能与民同乐。
雁萧关还没回来时,瑞宁便已做好了准备,首先便是在东南西北四处城门外设了粥棚,每日辰时至申时免费供应热粥,还特意让厨房蒸了些掺着红枣、豆沙的甜馍,数量不多,专发给孩子们当零嘴,甜滋滋的滋味让小家伙们天天围着粥棚转。
又将府库里压箱底的一些保存不当的物品捡出来,再添上一些米粮、腊肉,分装好,让神武军在巡视赢州之时,顺道送到孤寡老人和难以为继的人家手中。
米粮、腊肉都是好的,即使是府库里选出的那些物品虽有些陈旧,却都干净,就算舍不得自己用,拿去卖了也能换不少东西回来。收到东西的人家无不感激涕零,对着王府的方向连连磕头作揖。
瑞宁又赶着功夫在王府不远处的空地上搭了个丈高的大台子,台柱上缠着红绸,台檐挂着灯笼,远远望去就透着喜庆。
因此,等雁萧关一行人才跨进王府门,王府前的热闹就翻了个番,早请来的戏班子带着行头,锣鼓声一响,《八仙拜年》等吉祥戏码便从早唱到晚。台下黑压压挤满了百姓,老人妇孺个个看得津津有味,就连孩子嘴里也能跟着戏文咿咿呀呀地哼唱。
与城里喧嚣不绝相较,王府内反倒清净。
自回到赢州,因两人都是男子,无男女之别,明几许便直接住进了王府,对此,雁萧关自然欢喜,可日子却不如他想的那般如意。
只因明几许一进王府,便带着人扎进了王府铁坊,寻着当初来赢州投奔王府寻庇佑的几个阳巫族汉子,整日在铁坊里忙碌。
雁萧关如今只能在每日早间起身和晚间入睡时,才能见着明几许回房歇脚,除此之外,连午间用饭他都见不着人。
不过他倒也不全然孤单,毕竟还有个陆从南陪着他。
陆从南瞧着他满脸郁色,恶狠狠地扒饭的模样,悄悄往旁边挪了挪凳子,小声劝道,“殿下若是想同明少主一起用饭,大可去铁坊寻他呀。”
雁萧关面无表情瞥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憋屈,“我要是能去,还用得着陪你吃饭?”
他不是没去过,头一日就寻到了铁坊去,可明几许捏着本写满符号的册子蹲在炭炉边,旁边几个汉子围着他递工具、记数据,忙得热火朝天。
他凑过去想说话,明几许头都没抬,只挥挥手让他别捣乱,说正忙着呢,差一点都得功亏一篑。
没办法,他不想打搅人,只能离开,后来他又去了两回,跟在明几许后面转,结果不是被飞溅的火星烫了衣袖,就是不小心碰到了装东西的匣子,反倒添了乱,最后被明几许赶了出来。
“他一门心思扑在那化学书和烟花方子上,哪顾得上我?”雁萧关恶狠狠,“我去了也帮不上忙,只会碍手碍脚,还不如在房里待着。”
陆从南看着他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憋笑道,“明少主这不是忙吗?等他将想弄的东西琢磨出来了,自然就能陪你了,再说正月十五就是大婚,到时候明少主总不能还泡在铁坊里吧?”
这话倒是让雁萧关眉头舒展了些,他放下筷子,“也是。”
正说着,绿秧端着点心进来,她在门外便听见了两人的话,笑着道,“殿下,方才路过铁坊,我问了一句,听铁坊的人说少主似乎是快要成了。”
见雁萧关仍然有些提不起精神的模样,她眼珠一转,凑过去悄声道,“少主是想要给王爷一个惊喜呢,王爷且等着吧。”
雁萧关闻言,脸上绷不住,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知道了。”
铁坊的事他插不了手,便只能将满身气力耗在其他事情上,不免便想到了沼泽改良田的事情。他当初之所以会那般在意夷州的风力翻车,正是因为赢州也有一片沼泽,甚至面积更大,几乎占了赢州总面积的近一半。
先前整治了赢州豪强后,他并未对赢州现有的土地做太多改动,可他心里清楚,百姓日子要过得踏实,手里必须要有地种。奈何赢州本就地少,若像在原州那般贸然推行土地改制,很容易引起祸患。
毕竟“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土地分配稍有不慎,便会动摇人心。可若是能靠风力翻车将沼泽排干变成良田,再算上他当初在河道口改沙为田弄出的那些地,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到那时,赢州的田地数量怕是会居于整个交南之最。
念及此,雁萧关让陆从南去寻了眠山月过来。
眠山月如今在赢州可是玩疯了,所有人都知道它是雁萧关的爱宠,个个都纵着它,没人敢伤它分毫,时常还会有百姓特意投喂些肉干、糕点,日子过得惬意又滋润。
陆从南将它带来时,雁萧关看着它圆滚滚的肚皮和走路都颤悠悠的模样,嘴角忍不住抽搐,看来眠山月是彻底没指望能变得苗条些了。
不过正事还是得办,他神色一变,对眠山月说道,“我需要你扫描绘制出一份赢州地图,要涵盖山川、河流、沼泽、城镇分布,越详细越好。”
眠山月晃了晃脑袋,拍着胸膛道,“小事一桩。”
它虽因降级被剥夺了绝大多数能力,可因着系统本身就需要宿主以名下土地和百姓为依据升级,因此扫描地形的能力倒是一直保留着。
不过也有限制,它每次能扫描的面积其实并不大,因此它要扫描出赢州完整的地形图,需要出去将赢州飞个遍。
好在赢州地界本就不大,没过两日,地图便出现在了雁萧关的书案之上。
雁萧关和陆从南凑近一看,瞬间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只见地图上赢州的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呈现出来,连绵的山脉精准标注了走向海拔,用线条清晰勾勒出河流,甚至连河流的宽窄、深浅和流速都有详细记录,城镇位置亦一目了然。
而雁萧关特意让眠山月注意的赢州那片广阔沼泽地,更是标注得极为详尽,不同区域的水深用深浅不一的颜色区分,还特别标注出了隐藏在其中的暗流、泥潭位置。
另外,眠山月还顺便标注出了赢州的矿物分布。
雁萧关自然是喜出望外,原以为赢州穷困,没成想居然还有铁矿、铜矿和煤矿,真是意外之喜。
陆从南也惊叹道,“眠山月真是神了。”
雁萧关看着眠山月,眼中满是赞许,“干得漂亮,回头让瑞宁给你准备最好的零嘴。”
他现在也不指望眠山月减肥了。
闻言,眠山月兴奋地在原地蹦跶。
从震撼中回神,雁萧关看着眠山月的眼神都变了几分,这小家伙平日里虽总爱撒娇打滚,一副蠢萌模样,导致他总会忘了它身为系统的神异之处,可这张详尽到惊人的地图,无疑又狠狠提醒了他一次。
来不及多琢磨地图细节,雁萧关笑容灿烂地将眠山月捧在怀里,轻声问道,“眠山月呀,你可是系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那你可知沼泽能不能改成良田?”
眠山月被他哄得乐淘淘的,小脑袋在他掌心蹭来蹭去,心却有些,毕竟它除了扫描地形图,感知危险这些基础能力以外,其他能力都被封印了。而它之前才刚经过一个世界,还被上一任宿主当贼似的防着,哪懂什么沼泽改良田的法子?
不过它在主系统时,倒听其他系统提起过,只要法子对路,沼泽地是能变成良田的,只是具体怎么做,它是一窍不通。
可它瞧着雁萧关等待它回答的模样,实在不想让他失望,忙不迭道,“能,肯定能。不过具体法子我……我暂时不知道。”
见雁萧关有些失望,它赶紧补充,“但是宿主可以试着让奖励系统设置任务呀,先前奖励系统不是升级了吗?只要宿主在心里想着沼泽变良田的相关奖励,说不定系统就会触发任务,完成任务就能拿到法子了。”
雁萧关一愣,这才想起这码事,“我倒忘了奖励系统升级后还多了这功能。”
他不再犹豫,微合上眼,在心里默念,“我需要将沼泽改为良田的详细方子,包括排水、改良土壤、施肥、作物适配等相关内容。”
还未等他再默念第二遍,雁萧关和眠山月便同时有了感应。
眠山月连忙将系统面板展开,上面清晰显示着几行字,“检测到宿主强烈需求,触发支线任务—‘沼泽新生’。任务目标,三个月内完成赢州沼泽试点区域首期排水工程,任务奖励,《沼泽地改良全册》手册一份。”
雁萧关看着光屏上的任务说明,瞬间笑了出来,在眠山月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揉,“还真成了,你这小家伙,关键时刻倒还挺靠谱。”
眠山月骄傲昂头,“那是,也不看我是谁的系统。”
一旁的陆从南凑了过来,他虽看不见系统面板,但听两人对话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忍不住咂舌,“这么说来,沼泽改良田这事,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三个月完成试点区域首期排水工程,时间有些紧,等过完年,就得让他们从沼泽边缘先寻个合适的试点区出来。”雁萧关点头,指尖在系统面板上轻轻一点接受任务,“好在只是排水,应该没问题。”
任务一接,雁萧关浑身干劲都提了起来,他小心将地图收好,又把眠山月放在肩头,转身对陆从南道,“去把官修竹叫来,还有负责农田水利的几个工匠,就说我有要事相议。”
陆从南应声而去,没一会儿,官修竹便领着几位工匠进来,一起规规矩矩行了礼,“参见王爷。”
“不必多礼。”雁萧关开门见山,“我想要赢州那处沼泽的一部分先排空水,你们中有没有对沼泽地熟悉的人?说说看,怎么下手最合适?”
几人一听,脸上都露出凝重。
官修竹皱着眉,他对此事一窍不通,自然不会多言,倒是他身后一位年长的工匠迟疑着开口,“王爷,沼泽地淤泥太深,寻常工具根本插不进去,而且排水格外困难,沼泽地范围又广,一处地方的水刚排出去一些,周边的积水立马又会涌进来,没有确切的法子,寻常做法根本无济于事啊。”
“这点我知道,”雁萧关早有准备,“若是选一处旁侧地下有暗河支流的地界,把沼泽水引入暗河,排水速度就能快上不少,而且我此次去夷州,见夷州有户人家的子弟制作了风力翻车,那是专用来排沼泽水的工具,正好能派上用场。”
几人眼前一亮,年长工匠抚着胡须道,“用风力翻车排水?若是有风助力,倒比靠人力挖渠省力许多。”
“只是要寻暗河支流也不容易。”有人提出。
“这个不必操心,我这里有沼泽地形图,你们只说在有暗河支流和风力翻车的情况下,能不能一试?”雁萧关直接问。
第218章
匠人们闻言对视一眼, 都觉得若真如雁萧关所说,再加上风力翻车,确实值得一试, 不过他们没敢把话说死, “我们愿意带着手下徒弟去试试,不过得先带着人去沼泽边探探虚实, 才能判定最终是否可行。”
“好,”雁萧关没有为难他们,“需要什么工具、人手尽管开口,王府库房和神武军都能调派, 先把准备工作做足, 等过了元宵,神武军就护送你们过去。”
几人又细细商议了半日,从工具筹备到人手分工, 可没见过实地情况,许多事情都无法敲定。
不过官修竹对雁萧关所说的事满怀信心, 临走时还说道, “若是真能成,赢州的田地便能多出数倍, 百姓们可就真不愁无地可种, 无粮可吃了。”
送走他们,屋里还没来得及恢复安静, 门外便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明几许走了进来,身上带着股淡淡的硫磺味,并不难闻,“在忙什么?”
雁萧关将他拉到身边,把刚才收好的地图展出来给他看, “我不是听吴管家说林家人想把沼泽变良田吗?这并不是异想天开,系统给了具体办法,只不过需要先完成系统任务……”
明几许看向他,目光落在他神采飞扬的脸上,笑着点头,“如你所说,现下只缺风力翻车,不必忧心,按吴管家的本事,应当能把林家子弟请来。”
“真的?”雁萧关眼睛一亮。
不过不等明几许回答,他便喜道,“那我就等着他们了。”
说完便将排水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往明几许那边凑过去,“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铁坊的事忙完了?”
明几许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差不多了。”
雁萧关看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追问咽了回去,既然绿秧说明几许要给他个惊喜,那他便安心等着。
整个大梁朝,唯有交南偶有男子互生情意、女子结伴生活的情况,却从未有过两个男子大张旗鼓成婚的先例。
可此次雁萧关要迎一男子为王妃,没有一个人对此有异样想法。毕竟百姓们心里都清楚,是雁萧关来了赢州,他们的日子才真正有了盼头,从当初的吃不上饱饭,到如今粮仓里囤有新粮,曾经唯一的县城荒芜冷清,如今已有一座偌大的赢州城拔地而起,日子可谓是翻天覆地。
而那些曾颠沛流离的流民和在山里挣扎求存的山民,更是将雁萧关视作再生父母,私下里不少人都为他立了长生牌,在家中供奉。
他的婚事,自然无人敢置喙。
与此同时,宣州和元州也收到了雁萧关大婚的消息。
绮华和赫宛宜自然要去参加婚礼,自打得到消息,便马不停蹄地交接手头事务。只不过她们如今一个是元州的主事人,另一个则掌管着元州最大的瓷器和羊毛买卖,日进斗金,实在不便甩手就走,自然又是一番忙碌。
她们的动静自然瞒不过旁人,消息很快传遍元州上下,元州百姓听说雁萧关要成婚,个个都打心底里高兴。
若非身份不够,又与王府没有足够交情,怕是恨不得厚着脸皮也要去赢州参加婚礼。即便去不了,也绝不能少了贺礼。
因此,等绮华和赫宛宜踏上去赢州的船时,整个元州从百年大族到普通百姓,家家户户都托他们捎来了贺礼,上有金银绸缎、精美瓷器,下有平民妇人亲手绣的鸳鸯帕子,满满当当装了好几船。
绮华看着堆成小山的贺礼,哭笑不得却无法推脱,她若是推拒,怕是整个元州府衙门前都要被这些贺礼淹没了。
不过,看着这些五花八门的礼物,她面上虽显无奈,心里却满是欣慰,这哪是普通的贺礼,分明是元州百姓打心底里对雁萧关的敬重与感激。要知道,如今大梁不少地方的百姓都在明里暗里骂着当地官员苛政,可雁萧关离开元州后,百姓们却依旧念着他的好,连他的婚事都这般上心,这份情意实在难得。
“真好,兄长走到哪都能让百姓记挂。”赫宛宜随手拿起一个绣着“喜”字的荷包,瞧着上面细密的针脚,满脸抑制不住的笑意,“等到了赢州,兄长看见元州百姓的这份心意,定也高兴。”
绮华点头,望着船窗外掠过的水波,眼底满是期待,她已许久没有回赢州了,也不知赢州此时是何般模样。
船帆鼓鼓,载着满船的贺礼与心意,缓缓朝着赢州方向驶去。
与元州满城百姓如自家办喜事般高兴的景象不同,宣州百姓听闻雁萧关大婚,只当听了场热闹,毕竟,即便宣州已被划为雁萧关的封地,可无论是地方上官、军队统领,都未曾有过变动。
而雁萧关明面上自始至终没踏足过宣州,百姓们与他素未谋面,自然对这位厉王没什么实感,在他们看来,只要不耽误做生意,头上多一位王爷压着也无所谓。
倒是宣州的不少商人对雁萧关有几分好感,因着赢州城出的瓷器、肥皂和山货,不少宣州商队都从中赚了大钱,如今听说雁萧关成婚,送上几句祝福,再备些礼,于他们而言不过是顺水人情。
真正为难的是宣州的官员们。
当初元州“换天”的过程早已传至他们耳中,种种传闻之下,谁都知道雁萧关不是好招惹的,可不是随便那个人都能在短短不到一月的功夫,雷厉风行的将上至刺史、下至豪强全送去见阎王爷。
听闻这般手段,他们私下里早捏了把汗,若是雁萧关要来整治宣州,他们能扛住吗?
更让他们提心吊胆的是,先前宣州守备军曾私下在买韩翼那里购买武器,这事可见不得光,绝非小事。
即使黛谐贤说了他们乃是受人蒙蔽,会同弘庆帝禀告恕其无罪,后来也确实如此,可谁让现在宣州已是雁萧关封地,他们还得经雁萧关这一关才可万无一失。
他们原以为雁萧关迟早会追究,没成想他不仅不来宣州,甚至像忘了这处封地一般,提都没提这笔旧账。可从元州的先例来看,雁萧关绝非心慈手软之辈,他这般不闻不问,莫不是在憋大招,要抓他们一个更大的错处?
这般提心吊胆了许久,却始终没等来雁萧关动手,宣州上下官员不仅没放下心,心里反倒更不得劲。
眼看着自家子弟或旁家商队去赢州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们却像被猫盯着的耗子,时刻悬着心,早坐不住了。只是让他们主动去赢州拜见吧,怕触了雁萧关霉头,不去,又怕被惦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没想到这会儿传来雁萧关如何的消息,这可是试探雁萧关对他们态度的大好机会,自然个个马不停蹄往赢州城赶。
绮华和赫宛宜抵达赢州城时,刚进城门就被满城喜庆裹了个满怀。他们一路往王府去,百姓们见着他们都热络地打招呼,“是来给王爷道贺的吧?快进去,这几日王府的喜糖管够。”
到了王府门口,瑞宁正指挥仆役搬卸贺礼,见他们来了,大笑着迎上来,“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我还当你们赶不上婚期,正急着呢。”
绮华忙迎上去结果他手中东西,赫宛宜眼含热意,“兄长大婚,我们怎么也得赶回来呀。”
瑞宁乐的见牙不见眼,“快进去,王爷在府里等着呢。”
穿过挂着宫灯的回廊,就见雁萧关正偏着头看府里人检查王府装扮,见他们进来,脸上也挂上笑,“回来了,路上可还顺利?”
“为王爷贺喜,自然一路顺风。”绮华拱手行礼,“恭喜王爷,我们来迟了些,殿下可别见怪。”
赫宛宜跟着凑近,帮腔道,“都怪兄长没早些送消息,若是早知道兄长要同明几许少主成婚,我们早就赶回来了。”
“别说这些虚的,”雁萧关笑着道,“快进屋吧,几许去铁坊了,说是还有些事没弄完,回头再跟你们碰面。”
仆役奉上热茶,雁萧关忙碌了大半日,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大口,问道,“元州那边可还顺当?没出什么岔子吧?”
“王爷放心,一切妥当。”绮华语气沉稳,“府衙政务、赋税、户籍、农桑,都按规矩办,没出过差错。”
赫宛宜在一旁补充道,“而且现在元州百姓们日子过得极是安稳,连我们店铺里的买卖都格外红火。”
她笑容满面,“绮华姐姐不止厉害,还心善,兄长走后,她遣人调查了元州百姓的生活,恰逢羊毛工坊扩张,还特地跟那边打了招呼,划了些名额出来,专招那些家里极贫困的人家做工,如今元州城可是大不同了。”
说起羊毛,她就停不下来,“对了,兄长,咱们元州羊毛工坊出的羊毛织物甚是好卖,百姓们都喜欢,都觉得羊毛织物比寻常布料都要软和,冬天裹着暖和不说,还比寻常布料舒服许多。”
绮华一笑,接话道,“一送到商铺,就有许多商户来抢,一开始是元州本地商户,后来消息传开,周边州府的商家天天堵在商铺门口,拿着钱求购,前些时日,连大梁中江都有几个州府的商队开着船来元州进货。”
雁萧关放下喝干的茶杯,眼底带着笑意,“看来当初建这羊毛工坊,没白下功夫。”
赫宛宜点点头,“供不应求着呢,工坊的李青墨前不久还跟绮华姐姐申请,说要再多招些人,另外还想寻些善养羊的百姓帮着养羊,说是现在羊身上的羊毛都快赶不上用了。”
雁萧关摆摆手,“这些事情你们自己处理便是。”
“这些事都不为难,因着瓷器和羊毛买卖,来元州城的商家不少,这几月税银都多了好几成,无论是扩张工坊还是招人,都没有问题。”绮华应声,“我还打算让各处来往的商队帮着收购羊毛。”
瑞宁终于忙的差不多,进来就听见他们在说正事,止不住心疼道,“先不说这些了,你们一路舟车劳顿,快去歇着吧。”
绮华却站起身,“不必歇了,我同宛宜去前院看看,帮着把把关。”
赫宛宜跟着起身,笑着应道,“保证不出一丝差错。”
不过王府的布置、宴席这些杂事都用不着绮华和赫宛宜帮忙,唯独客人的安置需要她们多操些心。
因此宣州官员来到赢州王府时,根本没见着雁萧关,直接就被绮华接了去。如今的绮华早已不同往日,手握一府之权,她面上笑容温柔,一身气势却让人丝毫不敢小觑,宣州官员面对她,只能乖乖将贺礼送上,被安置到住处后,才焦心得盼着婚礼上或是婚礼后能寻机会同雁萧关说上话。
在多方焦急的期盼中,正月十四终于到了。
明几许怕是唯一一个忙到婚礼前夕的新人,连喜服都是头天匆匆看了一眼,便又去处理铁坊的收尾活计。
甚至十四夜里他还习惯性要往自己与雁萧关同住的屋子去,好险被绮华和赫宛宜拉去了另一间院子。虽说男子成婚不必讲究男女婚前不见面的习俗,但总不好第二日一同从一个门里出来去拜堂,总归要图个新喜气象。
王府的灯笼亮如白昼,红绸被暖光映得愈发喜庆,婚前最后一夜,雁萧关和明几许分住在东西两院。
雁萧关的院里,瑞宁正亲自在喜榻上撒满干果,边撒边念叨,“岁岁平安,喜庆安康。”
雁萧关在他身边看着,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平日总是有神的目光,此刻若细看,便会发现带着几分恍惚。
瑞宁转身劝道,“王爷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雁萧关转身望了眼挂在天边的满月,摸了摸鼻尖“实在睡不着。”
直至月至中天,他才在瑞宁的催促下躺下,红烛摇曳中,满脑子闪动的画面,扰得他毫无睡意。
西院里,绿秧正在一旁抚平喜服上的褶皱,喜服是府里绣娘和城中挑出的织娘一同缝制的,大红底色上绣着各式鸟兽,配着暗色云纹,全让人离不开眼。
“少主,这喜服真好看,比夷族那喜服精致华美许多,等明日你穿上,王爷见了定然眼都不眨。”
明几许走过去瞧了一眼,却有些心不在焉,叮嘱道,“明日让你同铁坊匠人准备好的东西,可千万别出错。”
绿秧猛点头,“少主放心,有我在,定不会出岔子。”
高悬的月光下,声音渐渐轻了,王府两院烛火隔空相映,静等天明——
作者有话说:人的记性怎么能差到这个地步呢?[托腮]
第219章
日光缓缓从正中往下落, 光色转变,将天地照耀的一片澄亮之时,一行人走进了赢州城门。
来人是夷州城的林家人, 早在雁萧关同王府匠人讨论风力翻车之事时, 夷州林家人便已从出发赶往赢州。
他们此行乃是因着吴管家刚将雁萧关和明几许送走,便亲自去了林家传话。
当林家长辈听说雁萧关让他们来赢州王府做事时, 一点没犹豫,直接就同意了,闹得准备了满腹劝说话的吴管家都有些反应不及。
反倒是林家长辈说起,赢州距离夷州不远, 两边总有些往来。因此, 自雁萧关来赢州后,赢州这几年的变化早有消息传到夷州。
从种种传言里,他们也都知晓这位自天都而来的王爷是个体恤百姓之人, 如今他们手中握着王爷急需的风力翻车手艺,若是换作旁的官员, 说不定他们还会犹豫, 可那人是雁萧关,这明摆着是煌腾达的机会, 他们哪里会不愿意?
将吴管家送走后, 他们立即在家中选了人,一部分随吴管家将制好的风力翻车运去夷州海边沼泽试用, 另了家中一直钻研风力翻车,最终将之研制成功的大儿子林大,以及一直帮着他做事的林大的两个儿子和一个侄子,往赢州来。
他们没有车马,一路靠步行, 紧赶慢赶,终于在今日抵达了赢州城。
到的时机极好,赢州城门还未关。
林大几人远远瞧见赢州城墙的巍峨坚固,便已大为震撼,到了城里,更是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眼前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繁荣景象,平整的街道旁商铺林立,幌子迎风招展,路边摊贩个个衣着整洁,脸上都带着笑意。
更奇的是,已至傍晚,街道上却还人挤人,简直像是城里所有人都上街了,人人喜气洋洋,再看满城红绸,简直像把整个赢州城都裹进了一层暖融融的红雾里。
被人潮推着往前走时,林大终于从震惊中收回心神,喃喃自语道,“今日赢州咋这般热闹?难道是因为今日是元宵佳节?”
他身旁一个提着篮子的大婶听见这话,笑得眼角堆起皱纹,扬声道,“可不只是因为元宵佳节!今日可是咱们王爷和王妃大婚的日子,全城人都盼着呢!”
话音刚落,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欢呼,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声响,听着像是炮竹声,却比寻常炮竹更响,且哪有炮竹这样连续不断响个不停的?
所有人都有些惊讶,可此时不等他们细思,只能顺着人流往前挤,渐渐到了王府方向的街道上,这边路两旁都有仆役站在高台上,正往下撒喜钱。
铜钱混着干果,雨点似的落下来,百姓们笑着闹着伸手去接,孩子们更是追着散落的喜钱跑,欢笑声震的人耳朵发麻。
“快接喜钱,也好沾沾咱们王爷王妃的喜气。”身边有人推了林大一把,他愣了愣,连忙让儿子和侄子也伸手去接。
他运气倒是好,才抬手便有一枚沉甸甸的铜钱落在掌心,林大看着手里的铜钱,又望向不远处张灯结彩的王府,本还有些忐忑的心忽然踏实下来,能与百姓同乐,成个婚都能让全城欢腾的王爷,定不会亏待他们。
而此时的王府早已是欢天喜地,从大门到内院,红绸如瀑般垂落,绸带间的廊上廊下,都挂着龙凤呈祥的宫灯,暖光透过灯罩洒的满院通红。
正厅中央设着天地桌,桌上香炉里燃着三柱粗壮的龙涎香,青烟袅袅升起,案上摆着五谷瓜果,让整个院子都飘着淡淡的熏香与甜意。
桌案前,绮华和赫宛宜分立两侧各持礼器,神色肃穆中透着喜庆。
再看院子与回廊两侧,神武军和王府护卫都身着新衣,分列两旁,身上无半分肃杀之气,反倒满眼笑意。
穿过垂花门,转过回廊,便见两人并肩走来。
雁萧关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平日里凌厉的眉眼此刻满是温柔,目光时不时往身旁看去。他身旁明几许同样身着一身相称的喜服,墨发束起,唯有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衬得原本清冷的脸庞多了几分柔和。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中间没有红绸相连,而是自然而然地掌心相贴,往正厅走去的每一步里,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指尖的轻颤。
终于,他们走到了正厅,堂前宾客无论来自何方,心怀何种心事,此刻望着他们,都生不起半点旁的心思,此时此刻,他们唯有同一个想法……
好般配的一对璧人。
“吉时已到,拜天地!”瑞宁高声唱喏。
雁萧关和明几许并肩立于厅中,耳边响起庄严的古乐。
“一拜天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瑞宁的声音朗朗传开。
两人并肩而立,对着天地牌位深深一拜,动作默契的仿佛演练过千万遍。
“二拜先祖,薪火相传,福泽绵长。”
两人转身,对着象征祖先的牌位再拜,神情恭敬而郑重。
最后,两人相对而立。
“夫夫对拜,同心同德,岁岁不离。”
雁萧关望着明几许的眼睛,眼底是化不开的情意与郑重,缓缓弯腰下拜,明几许亦同时俯身,大红喜袍交叠相拥,这一瞬间,比同时绽开的并蒂莲更让人瞩目。
礼成的刹那,门外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瑞宁高声唱和,“礼乐声起。”
霎时间鼓乐齐鸣,陆从南激动的红了眼眶,端着手上东西上前道,“王爷、王妃,该饮合卺酒了。”
他手上的托盘里放着一只酒壶和两只酒盏。
雁萧关亲自动手,端起酒壶往两只酒盏里斟满酒液,随即端起一杯递给明几许,明几许笑着接过。
两人隔空相敬,同时一饮而尽,温热的酒液滑入喉咙,带着一丝微甜的暖意。
此时太阳已西落,早春昼短夜长,太阳刚隐没踪影,暮色便悄然漫了上来。
雁萧关成婚,自然没人会闹洞房,瑞宁正忙着招待宾客入席,这边绮华和赫宛宜对视一笑,上前想去催雁萧关和明几许回房,却没料到还没走近,明几许已牵着雁萧关走出了大厅。
出门后两人却没再往前走,反而出乎意料的停住了脚步。
雁萧关酒量本不浅,可偏偏一杯合卺酒下肚,再被明几许这样牵着,只觉心头晕乎乎的,被明几许带到门外时,他的视线就没从明几许的侧脸上移开过。
或许是今日的气氛太过浓烈,雁萧关眼神中的痴迷几乎毫无隐藏,从眉骨、鼻梁,到眼睫、脸颊,再到线条流畅的下颌,一寸都没落下。
在雁萧关这般灼灼的目光下,明几许蓦然转头,轻声问,“王爷,我送咱们一份成婚礼可好?”
雁萧关傻傻点头,眼里只剩下他的身影。
明几许粲然一笑,蓦的伸手抚上雁萧关侧脸。
他身后赫宛宜和陆从南目光炯炯,想看又觉害羞,时不时别开眼,又悄悄把视线挪回他们身上,唯有绮华一派泰然。
雁萧关还没细品面上手掌的温软触感,只觉一股轻力传来,将他的脸往上一推。
与此同时,他听见身后“咻”的一声轻响,一道火光骤然窜向昏沉的天边,拖着细长的光尾直抵半空。
“嘭!”
一道震耳轰鸣炸开,紧接着火光在空中骤然绽放。
先是一团金红交织的火花轰然散开,如牡丹怒放,千万点星火随即簌簌坠落,映亮了半边昏沉的天空,未等星火散尽,又有几道火光接连冲上云端,炸开成漫天银雨,在暮色中闪闪发亮。
雁萧关仰头望着满天璀璨,耳边是百姓此起彼伏的欢呼,他却怔怔然,脑袋一片空白。
一道温热气息靠近,明几许的声音混着烟花余响传来,比落满星光的晚风更温柔,“我特意为咱们备的成婚礼,殿下可还欢喜?”
手掌将腰肢提起,又重重按下去。
明几许头脑一片昏沉,耳边喘息声灼热粗哑,“我喜欢,王妃,往后的年年岁岁,我都想要,可好?”
淋漓肆意中,明几许脑中白光炸响,许久过后,一道沙哑声音响起……
“好。”
三日后,明几许终于走出院子。
刚出院门,蹲在院门外无所事事看蚂蚁搬家的绿秧“噌”一下站起来,结结巴巴道,“少……王妃,你终于出门了,我还以为……”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涨红,费了很大劲才把余下的话吞回去,连忙转了话头,“王妃出门可是有事要做?”
明几许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搭理她这蹩脚的问话,径直往前迈步。
绿秧跟在他身后,只觉自家少主今日走得比往常慢了些,念头刚起,她面色又变了,忍了又忍,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悄悄上前半步,声如蚊呐问,“王妃,你现在身子可还好?”
明几许往日略显苍白的面价,此刻添了几分红润,绿秧偷偷瞧着那抹红,心里暗忖,也不知是在夷州时被那些汤汤水水补起来的,还是因着别的缘故。
明几许面不改色,只淡淡应了声,“还好。”
闻言,绿秧瞪大了眼,在心里暗暗咋舌,不愧是他家少主,王爷勇猛,少主也不落人后嘛。
明几许可没有看穿人心的本事,哪料到身旁这小姑娘心里起了这般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只问道,“王爷呢?”
“去与那些宣州来的官员打官腔呢,都已经三日了,宣州那些官员还没走,日日都去瑞宁爷爷那里求见王爷。”绿秧连忙收回心神,回道,“这不,今日总算是如愿了。”
明几许脚步一顿,面色莫测,这么说来,这些宣州官员能见到雁萧关,还得感谢他,若不是今日他把雁萧关撵出门,他们不知还得等到哪日去。
他心中所想半点没表露在面上,“可知他们是为何事?”
绿秧自然不知,她日日都在雁萧关的院子外徘徊,想进又不敢进,不管瑞宁怎么劝说,她都只敢在外面守着。也就今日明几许出门,她才跟着出了主院范围,哪里会知晓这些?
不过绿秧不知晓,却不妨碍她有办法让明几许得知答案,当即便道,“王爷此时就在正厅呢,王妃若是过去,还来得及听听那些人说些什么。“
她悄悄告状,”我看那些人都不是好东西,王爷一个人应付,还不知道能不能招架得住。”
明几许本也打算过去,自然没有反对。
正厅内,雁萧关高坐其上,耳边听着底下人你来我往地说着话,心思却早飘回了主院。这几日他着实有些放肆,也不怪今日明几许会一脚把他踹下床,还严令他入睡前半步不能踏进主院。
想到此,雁萧关少有的心虚,明几许应该没有真生气?今晚……他应该还会让自己上榻?
底下为首的是宣州府尹,姓宣,名怀朝,年过半百的模样,见雁萧关似乎有些分神,他咳嗽一声笑道,“赢州百姓安居乐业,商路通达,连咱们邻州都能跟着沾光,多亏王爷治下有方。”
他身旁的人赶紧附和,“说起来,宣州能有今日安稳,也全靠王爷威名震慑,那些宵小之辈才不敢造次。”
他口中的“宵小之辈”,指的是宣州至赢州沿途山上的盗匪,往日那些盗匪不敢动到他们头上,只敢打赢州人的主意,他们自然不管不顾。
可现下若是雁萧关真追究起来,那些盗匪本就是凌通行手下的人,凌通行却是买韩翼在宣州开设的,宣州却丝毫不察此事,他们自然脱不了干系。
两人东拉西扯,净捡着好听的话说。
雁萧关回神后,听着他们车轮式的拍马屁,半天没入正题,眉头渐渐蹙起,“行了。”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
雁萧关目光扫过底下诸人,“你们放心,我没打算追究旧事,之前你们放任买韩翼在宣州府设凌通行,且不查凌通行与山匪勾结,以及宣州守备军收下买韩翼制作兵器一事,念在你们确实被蒙蔽的份上,我都可放过你们。”
这话一出,底下诸人脸色骤变,尤其是被特意提起的宣州守备军将领穆之武,额头瞬间冒起了汗。他慌忙起身道,“王爷明鉴,属下确实不知买韩翼狼子野心,实属被他蒙骗,还望王爷恕罪。”
雁萧关抬手止住他的动作,继续道,“你们今日既然来了,我便把话放在这里,我并无大包大揽的打算,宣州虽是陛下赐予我的封地,可我没打算事事插手,宣州往日如何,以后便依旧如何。”
“日后只需如期将税银交至王府,不苛待百姓,其他政务你们自行处理便可。”他一眼看穿这些人绕来绕去的目的,无非是怕旧事败露,想求个定心丸,既然如此,他给他们便是,只是也得敲打几句,“可若是你们乱来,我手下神武军也不是吃素的。”
这并非雁萧关不关心宣州百姓,而是宣州百姓的日子过得本就不错,甚至比赢州百姓好上不知凡几,且关于宣州的种种情报都让他知晓宣州官场与民间关系复杂却又直白,素来以利益为上,商贸十分发达。
宣州暂时不需他如何费心处置,只要赢州蒸蒸日上,宣州自会主动贴上来寻求合作与好处,实在用不着他过多操心。
见他这般说,宣州来人对视一眼,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而他们也不枉雁萧关心中对他们的看法,立即便有人开口夸赞起王府出产的瓷器和肥皂。
一人说那瓷器釉色莹润如美玉,花纹精致如画。
又有人说肥皂去污能力强,用完还有奇香,当真是难得的好物。
渐渐的,不知是谁先起了头,提起了大婚那日漫天绽放的烟花。
这话一出,厅内顿时更加热闹起来,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那日的烟花真真是美妙,我这一生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壮观又耀眼的景象,真是不枉此行。”
“我亦然,若非能来王府恭贺王爷大婚,怕是一辈子都没机会见过那般绚烂的光景。”
“是啊,那落下来的光简直像是在天上撒了把碎金子,如梦如幻。”
“可不是嘛?那般奇景,怕是只有天上神仙才能得见,王爷这里竟能造出来,真是让人敬佩。”
这些话,雁萧关倒是听得很是高兴,毕竟那烟花可是明几许特意为他准备的成婚礼。
宣州众人见他神色愉悦,其中一人顺势便问道,“只是不知那样的神物究竟是何物所制?王府日后可有往外售卖的打算?我等回去也好买些回去,让百姓们有机会见见这等神物,也沾沾王爷的喜气。”
第220章
那是明几许独独为他准备的好东西, 哪能随意售卖?雁萧关眉头一挑,正要开口拒绝,可话还没到嘴边, 厅外忽然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他的眼神立即直直看了过去, 还没见到人,面上已带上了笑意。
明几许跨进门, 目光一扫而过厅内众人,最后落在雁萧关身上,“王爷,我来看看事情谈得如何。”
雁萧关语气不自觉放软, “正说着烟花的事。”
宣州众人见明几许到来, 纷纷起身行礼,“王妃安好。”
问安的同时,不少人眼神明里暗里落在明几许身上, 大婚那日,他们都在外间, 离着太远, 未曾清楚见过他面容,此时方一看清他模样, 好半晌收不回来视线。
直到雁萧关眼神狠狠刮向他们, 众人才连忙收回视线,未免尴尬, 其中一位官员又将购买烟花的请求说了一遍,之后便满脸期盼的望着两人。
明几许听完,看向雁萧关笑道,“王爷觉得呢?”
雁萧关这会没说拒绝的话,而是道, “你说了算。”
闻言,明几许笑意更深,转向宣州众人道,“买卖烟花一事可以商议,只是这东西制作不易,用料也颇为讲究,眼下存货不多,若真要购买,怕是得等些时日。”
宣州官员一听有戏,顿时喜上眉梢,连忙道,“无妨无妨,只要能买,多久我们都能等。”
“是啊,好东西不怕晚。”
不愧是宣州人,即使身居高位,说起买卖来一点不避讳。
明几许亦是如此,不过还是丑话说在前头,“这烟花价格不会低,且每次燃放都得时刻注意,以免炸伤。”
说完,看众人面色不变,他才继续道,“如此你们若还要买,回去后需先向瑞宁总管说好需求,到时王府再王府才好先做准备。”
“理应如此。”众人连忙应下,脸上的感激几乎要溢出来。
他们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开口,且明几许没到之前,雁萧关明摆着不愿意,没想到他一来,这事情竟真成了。
只是看向明几许的目光不免也多了几分慎重,原本他们之中许多人都没将明几许这位男王妃当回事,毕竟即便交南有好男风之人,却仍有许多人因延绵子嗣之事会娶妻生子。
更何况雁萧关乃是皇家子嗣,说不定哪日同样会迎女子入府册封为妃,明几许无子,日后处境如何,一眼便知。
可没想到,在雁萧关已然做了决定的情况下,只因明几许一言,他便改了主意。
看雁萧关此举,明摆着明几许在他心中地位绝非寻常。
雁萧关在一旁看着,见明几许三言两语便将事情安排妥当,脸上的笑意一刻没放下,仿佛先前隐隐不耐的模样是假的一般。
等宣州众人千恩万谢的告退,厅内只剩他们二人时,他才挪到明几许身边,伸手扣住他的腰,“你倒是大方,就这么将你千辛万苦弄出来的东西卖给旁人?”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明几许仰头看他,“再说,这既是给你的成婚礼,也是给王府添喜气的,将之售卖出去,能换来银钱,旁人也能沾沾光,一举数得的事情,为何要拒绝?”
雁萧关说不过他,只得道,“成,都是你做出来的,全听你的。”
三言两语间,方才被宣州众人扰起的烦躁已烟消云散。
明几许感觉腰间的手缓缓挪动着,带着有意控制的力道按摩着穴位,便放松往雁萧关身上靠去,“我瞧着宣州那些人眉眼间的小心思不少,王爷就不担心他们日后多生事端?”
雁萧关动了动上半身,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让他靠着,手上动作不停,“放心,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在我的地界上动旁的心思。”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眉眼弯弯的人,声音微沉,“就算他们真敢动什么歪心思,我也有的是法子让他们知晓什么叫得不偿失。”
明几许闻言,轻笑出声,“宣州商贸发达,这些人想同王府做生意,自然放低身段同王府往来,如此一来,他们做事之前也要多瞻前顾后几分。”
雁萧关点点头,没再多说,只听着明几许继续同他说话。
听着听着,他心里颇有些不好说出口的高兴,许是夷州那次他忍无可忍同明几许交了底,如今看来,明几许确实比从前更为袒露心思。
至少在他面前是如此。
想到此,雁萧关顺嘴就在明几许额前亲了一下。
明几许立刻看了他一眼,看清他眼神里的微微警惕,雁萧关神情一僵,立马转移话题,“烟花是你制出来的,价格便由你定,记得同瑞宁总管说一声便是。”
明几许却不急着应,只道,“现今王府要做的买卖不少,瓷器、肥皂、羊毛,如今又添了烟花。”
他偏头想了想,又道,“还有你那里放着的酒精方子,也交给我试试,我瞧着许是能弄出来。”
说到此,他话锋一转,“只是买卖多了,往来王府的人也跟着多了不少,个个都往王府跑,实在不便。”
“你说的是。”雁萧关手上的按摩动作没停,却不耽搁他认真听明几许的话,点头附和,“不光是王府的生意,外面商人也总想着把东西卖到王府来,还有百姓和商队私下里的物品置换,琐碎事一堆,日日聚在王府门口,虽说是侧门,却也显得乱糟糟的,不成体统。”
明几许听着他的话,眉眼动了动,没一会儿,他忽的直起身,看向雁萧关,“不如咱们在城内特地建个地方,专门用来让他们做买卖?”
雁萧关挑眉,“特地建个地方做买卖?”
“嗯。”明几许点头,眼带促狭,“王爷身居高位,许是不知在县城下的村镇中,每月隔几日便有集会,如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百姓们会将自家东西拿到特定的的方买卖。”
他不等雁萧关反驳,“我们亦可如此,让那些想与王府做生意的商人,还有想买卖交换物品的百姓,都去那里展示货物,同样,王府的东西也可摆在那里售卖。”
他说的慢,显然是临时想出的主意,“不过既然王府要售卖物品,必然不能像寻常集市那般无序,就像瑞宁总管现在做的这般,到时需由王府派人过去查验货物、定价,同样以王府中人作为中间人,其他人在管事面前定下交易,可少纷争,如此省时又省力。”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这般做来,一来不用再让外人频繁进出王府,免得人多眼杂,二来集中交易能让价格更透明,百姓和商人也不敢胡乱要价,三来还能借着机会看看外面有什么新奇物件,说不定能发现些好东西。”
说到此,他没再继续往下说,而是看向雁萧关,“咱们定下规矩,让所有人都得守着规矩来,岂不比现在乱糟糟的强?”
雁萧关越听眼神越亮,“这主意好。”
反正现下无事,他也没耽搁,立即便唤来侍从,“去将瑞宁、官修竹、绮华和赫宛宜叫来。”
明几许知他意思,他们两人总有想不到的的方,大伙一起合计才更周全。
不多时,几人便先后到了厅内,除瑞宁四人外,眠山月和陆从南也来了。比起俨然是个吉祥物的眠山月,还有万事皆听雁萧关的陆从南,其他人如今都是王府中能拿主意的主。
待众人坐定,雁萧关将明几许的想法一说,瑞宁先拍了桌案,“王妃这主意妙,如今商户百姓天天堵在侧门,光是登记核验就要占去大半功夫,若能让他们集中在一处,我可省不少力气。”
赢州越来越繁华,他乐见其成,可王府的买卖日日离不了他统筹,他几乎是从睁眼忙到闭眼,没有片刻空闲。
若非来赢州后他精气神日渐好转,他早撑不住了。
官修竹紧接着道,“这样做确实是好事,不过若想日后省心,先得把场地弄好。”
“刚好城内西南靠近城墙那片还有处空的没用,离着肥皂工坊不远,我让人在那处建好屋子,”他说着,脑袋里瞬间闪过赢州城各处分布,“不过屋子也需规划好,最好按物件种类分区,王府的瓷器、肥皂放在一方,商户摊位在一方,百姓货物也集中在一处……”
绮华这时却想到另一处,补充道,“里头还需设个地方安排管事和账房坐镇,商户得明码标价,买卖若有争执,便让管事公正评理。”
赫宛宜眨眨眼,跟着建议道,“既是王府主持,便得往大了办,不如每一次开办前,提前几日就张榜告知全城百姓和商户,写明王府有哪些商品、数量多少,起个领头作用,这样能吸引商户和百姓,日后人气旺了,也能成为赢州城的招牌,更能吸引商户们前来赢州。”
眠山月听着他们的话,忽然眼睛一亮,傻乎乎的开口,“这不就是博览会吗?”
众人都转头看向他,满脸疑惑,“博览会?”
眠山月磕磕绊绊的解释,“就是……就是把好多好东西都集中在一个的方参展,形成一处热热闹闹的大集会,让大家都来看、来买,不光能做买卖,还能让各地的人都知道这里有好东西,我以前听人说过类似的,就叫这个名儿。”
陆从南刚才一直没插上嘴,此刻闻言一拍掌,“这名字好。”
明几许也点头附和,“确实贴切。”
雁萧关顺势道,“那便将之称为赢州博览会吧。”
随后当即拍板,“就这么定了,瑞宁负责拟定规矩和定价标准,官修竹牵头搭建场地,绮华和赫宛宜负责罗列王府展品,并给各州府递消息招人参展,眠山月和陆从南则负责琢磨怎么查漏补缺。”
众人齐声应下。
相关杂事自然不必雁萧关和明几许亲自动手,就连本已准备收拾行囊回元州的绮华和赫宛宜,听闻要办博览会,也改主意留了下来。
绮华如今身为一州之长,所思所想自然不止眼前,她一听便知晓这博览会对地方发展有好处,她若是能在赢州积累经验,日后回元州也可依葫芦画瓢。
一行人都不是做事拖延的性子,领了差事便匆匆下去忙活,唯有瑞宁留到最后。
等厅内只剩他们三人,他才看着雁萧关,笑的意味深长。
雁萧关见他这模样,便知他有话要说,索性抬头示意,“但说无妨。”
瑞宁拱手道,“殿下已迎了王妃,是不是该给天都去个信?”
弘庆帝素来看重雁萧关,过往他虽明里暗里说不想成婚,也没真怪罪,更未强逼,黛贵妃更是时常拿着士林贵女的画像让他选,她每每看过便忘,她也未曾逼迫。
后来雁萧关离开天都,来了千里之外的赢州,两人也没再提婚事,可到底为人父母,不可能不记挂此事。
想到此,瑞宁将心比心,“如今殿下成婚,虽说王妃是位公子,可到底能了却陛下和贵妃的一桩心事。”
闻言,雁萧关先是一愣,随即失笑出声,“你不说,我倒是真忘了。”
他看向瑞宁,语气诚恳,“多谢瑞宁爷爷提醒,我这就去写信。”
牵着明几许出门前,雁萧关忽又住了脚,回头对候在一边的瑞宁道,“从赢州到天都路途遥远,难得让人跑一趟,你去库房看看,把府里得用的好东西都挑出来,一并送去天都。”
瑞宁连连点头应下,目光不经意扫过明几许,笑着打趣道,“王妃亲手做的烟花要不要也挑些送去?陛下和贵妃可未见过烟花绽放的奇景,见了定也是极为欢喜的。”
明几许笑看向雁萧关,雁萧关一脸炫耀,“自然要送,我家王妃这般好,可不得让父皇和母妃知晓知晓。”
说罢,他还朝明几许眨了眨眼,惹得明几许眼底瞬间荡起笑意。
瑞宁见两人这般模样,识趣的躬身倒退,“属下这就去办,定不辜负王爷吩咐。”
转身时,他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谁能想到呢?他曾以为终将孤身一人了却余生的雁萧关,居然也有将人这般放在心上的一天。
要知道还在天都之时,他对雁萧关的婚事甚至比弘庆帝和黛贵妃更急,只是他是属下,不好对主子多嘴,虽说雁萧关从未当他是下人,可他亦不愿惹对方不高兴。
他只能暗暗忧心,总惦记着自己若不在了,雁萧关无人照看,又无个贴心人在身边,余生可如何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