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甚至会想, 只要雁萧关乐意,无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算从各方面都寻不出好来, 他都会高高兴兴帮雁萧关将人迎进府。
如今, 明几许虽是男子,可无论样貌、本事, 样样都是顶尖,他哪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也不怪他日日笑得跟弥勒佛一样。
写信不过是短短几笔字的功夫,可放下笔时,雁萧关忽然想起一事, 还在元州时, 陆从南往天都送去给黛莺和的信,至今还没得到回音。
当初黛莺和将游岑极和一众国子监博士、学子以及各地文人送到赢州,至今已有一年, 且事清还与太子有关,黛莺和年纪尚小, 一直被护在黛府, 不知怎会牵扯进朝堂之事中。
虽不如陆从南表现得那般担忧,雁萧关心里却也有几分牵挂。
思忖片刻, 他又提笔写了另一封信, 这次是给天都的陆自心和陆灵珑两人。他俩在天都的任务之一便是照看黛莺和,借此探探她的近况, 应是可行。
瑞宁做事向来让人放心,不过一日功夫,送往天都的车队便整装待发。为着稳妥,车队随宣州官员一同启程,先顺路去宣州, 再从宣州寻一艘大船沿水路而上。
这样既节省脚力,也能借宣州官员爱做买卖的门路,寻艘近日便能往天都方向去的船,省去不少功夫。
与此同时,博览会的筹备也没落下。
“王爷,城外博览会的院子已开始动工,其场地规划已初步定夺好,前院建正厅作为王府核心展区,两侧各设多间房作为商户固定展位。”官修竹几乎日日在王府和城中各处到处跑,今日便又拿着图纸过来禀报进度,“后院开辟露天场地,用矮栏隔出数个百姓摊位,按商品类别立牌分区,场地中央建通透高台作为评理堂,供管事登记、处理纠纷。”
这些事情他显然亲力亲为,说起来头头是道,“除此之外,排水沟、车马道、值房也都一一划分出来了。”
他说的兴起,一点没注意身后有人走了进来。
雁萧关瞥见来人身影,待官修竹话音稍歇,先点头表示认同,随即目光转向门口,“游博博士,在赢州待的可还习惯?”
游岑极依然是那副严肃神情,闻言微微颔首,“自是习惯。”
他素来不善拐弯抹角,见官修竹的事情告一段落,便开门见山道,“王爷,我此次前来,乃是有一事相求。”
雁萧关眉梢微挑,毫不掩饰眼底的疑惑,“何事?”
游岑极上前一步,“我见城内正在动工修建博览会大院,因此想请王爷在城内批块地,建一座学堂,供我与国子监的众博士、助教授课,也让赢州本地学子能有个正经读书的去处。”
他语气恳切,“从元州来赢州后,我们在王府别院暂居,却也知晓赢州此时的近况,赢州百姓日子蒸蒸日上,可识字之人太少,许多商户连账本都看不懂,孩子更是没处求学,若能建学堂,既能让国子监的学问落地生根,也能为赢州培养些人才。”
官修竹在一旁听着,暂时将博览会之事抛之脑后,连连点头附和,“游博士说得是,我与瑞宁总管之前同商户和百姓们打交道时,见着不少商户拿着账本愁眉苦脸,算个账颇为费劲,百姓们更是如此。”
他微微躬身,“游博士所说建学堂乃是事关一方发展的大事,我虽不才,却也想为此略尽绵薄之力。”
雁萧关沉吟片刻,“建学堂是好事,我自会支持,只是选址及后续事宜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话音刚落,官修竹便接话道,“场地我去寻,恰逢修建博览会大院,木料、砖石以及人手都可统一调派。”
雁萧关点头应道,“可。”
游岑极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动容,拱手深深一揖,“多谢王爷成全,我等定不负所托,将一生所学授予学子。”
晚间,雁萧关回到主院,见明几许正坐在灯下翻看那本眼熟的化学书,随口便提起了建学堂的事,“先前从元州回赢州后一直忙着,竟把游博士等人给抛在脑后了。”
他过去顺手摸了摸明几许的手,触其温热才放开,“今日游博士上门求建学堂,我才想起这事,建了学堂,往后有国子监博士们正经授课,本地的学风定能慢慢好起来。”
他虽不喜读书,可不耽误他知晓读书的重要性。他说得随意,却眼睁睁看着明几许的眼神唰一下亮了起来。
“建学堂正好,击的给我在学堂里留一间一个院子。”
雁萧关转头看他,“作甚?”
明几许眉尾扬起,满眼兴致,“化学博大精深,我一人研习难免枯燥,也难有精进,正好借学堂之机,收些学徒,教他们认认元素、做做实验,说不定能琢磨出些新东西。”
对此,雁萧关大为震惊。
他自觉是个看到满书字都觉着头晕的莽夫,娶的王妃居然是个潜心研习学问之人。
反正在雁萧关看来,但凡他看不懂的都是学问,更别说化学,于他而言俨然是天书。
“成,明日我就去打个招呼,你想要多大的屋子、需要什么器具,先列出来,到时让工匠一并备好。”
雁萧关话音刚落,明几许仰头看他,笑颜瞬间绽开。回赢州以来,他的笑容越发鲜活明亮,此时别说只是给他在学堂留间屋子,就算让雁萧关亲自采石砌屋,他也得挽着袖子上。
当然,修房盖屋的活计自然是轮不到雁萧关亲自动手的,可他也没能闲下来。
林中古树参天,最高的几株直插云霄,仰头望去只看得见层层叠叠的浓密枝叶,将天空遮的严严实实,连日光都只能透过缝隙洒下零星光斑。
一只脚踩上厚厚腐叶,无声无息。
四周静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反倒更显幽深。
脚的主人是一位神武营士兵,他身旁上百神武军分散开,所有人都屏息望着一个方向。
那处,雁萧关单膝跪在地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紧紧盯着面前一双缓缓动作的手。
那双手极白,如玉一般莹润,却并非女子的柔丽,而是属于一双男子的瘦却修长的手。只见那双手小心翼翼扫开周围的泥土,指尖轻挑,连一丝微尘都没放过,一一拂去。
随着泥土渐松,一根白嫩的长须完整露了出来,连最纤细的须端都没受损。见状,雁萧关虚了口气,悬在半空的心总算落下半截。
他抬头看向面前人,明几许垂着脸,长睫在昏暗的光线下投出浅浅阴影,神情专注,连额角渗出的细汗都未曾察觉,这认真的模样在寂静山林中竟有种奇异的吸引力,雁萧关一时挪不开视线。
又过了一个时辰,明几许才终于慢下动作,将一株带着泥土的人参完整捧在手心。
直到这时,雁萧关才堪堪将眼神移开,望着那株身形饱满,根须齐全,隐隐成了人形的人参,眼露惊喜,“竟是成形的参。”
明几许眼底带着笑意,“运气不错。”
雁萧关凑近看,小心翼翼的没敢动手,“这种成人形的参,得多难得?”
“寻常参,随处哪间药馆都可见,可成型的极少。”明几许将参收好,“此株虽不是传说中的极品千年参,少说也有几百年,若是入药,寻常小伤小病用一点参须便可见效,便是只剩一口气的人,用之也能从鬼门关拉回来。”
雁萧关看着他递给绿秧背后竹篓,忍不住道,“你说的这般稀罕,又是你亲自动手费了几个时辰才挖出来的,我都不想将之放在博览会卖了。”
他们此次进山正是为了博览会,王府府库里的好东西都送去了天都,可博览会总不能只靠瓷器、肥皂和烟花撑场子,还得多找些稀罕物添添彩。
无法,陆从南带着部分神武军去了海边渔村,寻能下海的渔民搜罗海货,而他和明几许则进山寻找珍贵药材和野山珍,两边凑一凑,有好东西在,不怕博览会做不起来。
明几许勾唇一笑,“可放在博览会镇场子,不卖便是。”
他笑看雁萧关一眼,“不过若是有人出得起代价,卖出去也无妨,能寻到一株,自然也能寻到其他的。”
闻言,雁萧关顿时干劲十足,“人参难得,可咱们不能只靠它,走,再往前找找,说不定还有更稀罕的。”
雁萧关和明几许带着上百神武军进山,进的还是寻常生民都不敢踏入的十万大山腹地。纵然明几许提前配了避虫兽的药粉,让众人随身携带驱散蛇虫猛兽,又让大家喝了预防瘴气的药,可深山里的危险仍然防不胜防。
脚下突然塌陷的腐叶陷阱,头顶随时可能坠落的断枝,暗处窥探的野兽目光,每一步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他们既打定主意要满载而归,自然不可能满足于一株人参。
而他们此行进山的底气全在明几许身上,不仅是因他备的药,更在于他对草药极熟。
走在林间,明几许目光扫过草木,便能准确指出哪些是可入药的珍品。
一行人边走边寻,行至一处崖壁缝隙,明几许忽然驻足,看向石缝中几株叶片呈暗绿色、茎干带细绒毛的植物。
雁萧关跟着看去,“这也是草药?”
明几许点头,“乃是七叶一枝花,又名重楼,专治蛇虫咬伤和痈肿毒疮,在外面集市上千金难寻,看这长势,至少也长了十余年。”
雁萧关当即攀着石壁上前,小心将其挖出。
而他动作的同时,明几许已转过一棵巨木,在树下一片潮湿的苔藓丛中看见了几株川贝母,其叶片纤细如针,根部结着卵圆形的鳞茎,颗颗饱满。
川贝治咳嗽最是灵验,野生的更是珍品,他自然不会放过,上手拨开苔藓,绿秧连忙递过竹篓,他便将川贝连土带根小心放入。
又走过一道山梁,入眼居然有一处竹林,竹林尽头翻过去,是一道又高又窄的山涧。
若非雁萧关眼明手快拦住了一名神武军,对方一时大意之下,许会一脚踩空,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绿秧走在明几许身边,眼尖的看见山壁上的几处植物,只见其茎秆直立,表面有环纹,顶端生着几片针形叶,她眼一亮,“少主,那是不是天麻?”
明几许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点头道,“是,天麻能治头晕目眩,对风疾亦有奇效。”
雁萧关看了看崖壁的距离,以及那几乎没有落脚之地的峭壁,显然难以采摘。
明几许同他对视一眼,两人转身便带着人离开,为几株药材耗上人命不值得,毕竟这满山林中,不止这一株药材。
接下来,他们途中还采到了许多常见却品质极佳的老黄芪、当归、党参,虽不及天麻稀罕,却也是外界少有的好品相。
神武军的护卫们也没闲着,除了护卫职责,在雁萧关和明几许带着人挖药之际,亦有几个人眼尖,发现了一窝野生蜂蜜,,还有细心的护卫在岩石下发现了几株野生石斛,一样都没放过。
雁萧关看着士兵们背上的竹篓渐渐装满,从名贵药材到山野珍馐,脸上不由露出笑意。
又过一日,一行人来到一处溪涧,山间溪流穿林而过,水流不算湍急,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圆润的鹅卵石和摇曳的水草。
溪边的石头被水流冲刷得十分光滑,正是歇脚的好地方。
一行人在此休整,啃了两口干粮,雁萧关见溪边水不深,偶有水波荡起,显然藏着鱼群,又看向正面无表情有一搭没一搭往嘴里塞干粮的明几许,笑道,“这几日干粮啃够了,我去抓几条鱼来添点荤腥。”
说着不等回答,几口将干粮咽下肚,便往溪边走。
没成想才踏进水里,就见清澈水面下有几道黑影灵巧闪过,速度极快。
雁萧关眼尖,一眼看清其模样,显然不是寻常鱼类,正疑惑时,随在他身后的明几许已走近。
恰又有几道黑影窜过,他眼中一亮,“是石耳鱼。”
他清楚瞧见了水中一闪而过的几尾通体银白,鳞片泛着淡淡蓝光的小鱼,“这鱼只在水质极清的深山溪涧里才有,性子灵,极难捕捉,体型虽小,肉质却细嫩,晒干后可入药,能补气血、强筋骨,是极为稀罕的珍品。”
雁萧关一听来了劲,“这种好东西,我可不能放过。”
他们此行进山考虑周全,士兵们带着有细网,溪水微凉,他没让明几许下水,自己带着十来个神武军便开始准备捕鱼。
第222章
时节还在早春, 山下温度都还未回升,更何况山里,可这溪水却只温凉, 岸边水浅, 刚刚没过小腿。
雁萧关屏气凝神盯着水底,见石耳鱼又游过时, 猛地将网一兜,却被鱼群灵活躲开。试了几次都扑了个空,不止他,神武军亦纷纷铩羽而归。
岸上, 明几许看着他的动作, 笑的眉眼弯弯。
雁萧关听见他的笑声,也不觉丢脸,反倒越挫越勇, 直到溪水都被他们搅浑,脸颊亦有汗珠滑落, 他才彻底明了, 明几许方才所说“极难捕捉”,并不是随口说说。
他起身看了一眼小溪, 上宽下窄, 像个倒放的葫芦一般,眉眼稍动, 干脆起身点了身边几个神武军,让他们去下游用石块垒一个简易的小坝,围成一圈,将中间挖深。
水流减缓后,他看向明几许, 扬声道,“我今天非得给你把这些鱼全抓了不可。”
接着他喊上身边所有神武军,从上游往下搅动水面,赶着鱼往围好的小坝方向去。
很快,石耳鱼被惊动,纷纷游出石缝,上游动静大,它们只能往下方游,条条鲜活灵动的石耳鱼很快便被赶进了围起来的小坝中。
接下来便只剩下瓮中捉鳖了。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后,竹篓里已装了满满当当的石耳鱼。
大鱼没有,小鱼倒是抓了不少,收获又添了几分。
明几许清点着收获,笑道,“东西已经够多了,再往前山路更险,不如就此返程。”
雁萧关亦不是贪心的性子,闻言欣然同意。
原路返回比来时轻松许多,走了近半日,山路渐渐平缓了些,可依旧身处深山腹地。忽的,打头的士兵快步返了回来,走至雁萧关身前,神色凝重,“殿下,前面有人。”
雁萧关一愣,“这深山里除了我们,怎么还会有旁人?”
要知道,若非明几许在,就是他领着神武军进山,也轻易不敢到这地界。
难道是……他眼神一沉,抬手示意队伍停下,随即看向明几许。
身侧,明几许微合着眼,感受着林间草木的微妙变化,渐渐有极轻的话语声传入耳中。几息后,他掀起长睫,眼中闪过一抹明了,抬手按住雁萧关的臂膀,与他四目相对。
雁萧关见明几许满脸好整以暇,眼中还带着几分笑意,“你知道来的人是谁了?”
明几许双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向前走去,“能在这十万大山腹地行动自如之人,还能是谁?”
一个答案悄然浮现在众人心中——夷族人。
而就在他们前方不到两里处,一行十几个男女正匆匆行走在深山中。
一路走来,周遭密林偶有豺狼虎豹窥视,却被他们腰间悬挂的兽骨铃铛和手中的武器震慑,不敢轻易靠近。
一行人中,几个身形修长的男子走在最前,目光锐利如鹰,警惕扫视着四周。
被他们护在中间的是背着竹篓的女子,步伐虽有些踉跄,却始终紧紧跟着队伍。
竹篓由竹篾编就,呈椭圆形状,边缘用坚韧的藤条加固,覆盖着同色竹盖,边缘用粗麻绳紧紧系着,上下紧扣,瞧不出里面装着何物。不过看女子额头渗出的汗珠和微微发颤的肩头,便知篓中东西定然不轻。
又行了一个时辰,为首的青年抬头看了眼被树叶遮蔽的昏沉天色,也不知他如何判定时辰,“已近午时,先歇息再赶路。”
林中树木密集,随处可见横倒在地的枯木,有的树干上长满肥厚的菌菇和木耳,有些枯枝却朽烂得轻轻一碰便簌簌掉渣。
不过他们行了许久路,此时已累及,自然顾不上旁的。
女子们放下背篓后,各自在身旁寻了处相对平整的地方坐下,稍作喘息便从怀中掏出硬实的干饼和水囊,小口吃了起来。
其中年纪最小的少女吃饱喝足,将还剩一半水的水囊盖好,抬眼瞧了瞧同伴,随后视线落在前方一位女子身上。那女子啃着干饼,眉间刻着一道深刻的纹路,此时正要喝水,举起水囊时动作却有些迟疑,似乎并未顺利将水倒出来。
少女见状,连忙起身走过去,递过水囊,“二长老,喝我的。”
二长老看她一眼,眼露温和,“阿婉啊。”
她笑了笑,接过水囊饮了一口,递还给少女。少女显然与她亲近,接回水囊后直接坐在她身旁的枯木上,抱膝看着被众人小心护在中间的竹篓,语气带着几分忐忑,“二长老,我们这次带着山灵去同山下王爷做交易,王爷能同意吗?”
二长老撕了一口饼,沉默片刻后摇头苦笑,“我也不确定。”
她叹了口气,“听说山下那位王爷行事难测,又是自天都那等繁华之地而来,定然见过不少珍稀之物,能不能瞧上咱们的东西,实在难说。”
阿婉揪着衣角,垂头丧气,“若是圣子还在族中就好了,二长老,有圣子在,定能说动王爷同我族交易。”
“不许再提圣子。”二长老语气微沉,随即又放缓了声音,“阿婉,去了之后千万别提圣子的事,更不能以此为由攀扯,咱们是去做交易的,若是讨人厌烦,只会无功而返。”
阿婉自然知晓二长老为何这般说。
圣子不是真正的圣子,而是被人用秘法假冒而成,到今日仍让夷族之内震动不已。可是,阿婉偷偷在心里想:圣子确实救过他们一族啊,若没有圣子,他们还活在水生火热之中。
只是现下说什么都晚了,圣子不要他们了,阿婉抿着唇点点头,眼中仍带几分失落。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神武军早已悄然散入密林隐蔽起来。雁萧关和明几许站在树丛间,将前面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山灵?什么山灵?”雁萧关压低声音问。
“前面是夷族六蕴族族人,六蕴族乃是彝州六族中最善采集与种植之道的。”明几许望着前方夷族六蕴族族人的身影,轻声道,“十万大山之中种种,只有他们看不上的,没有他们采集不了的东西,就是先前石壁上那株被我们放弃的药材,若是有他们在,轻易便能取来。”
“至于种植,山中虽有田地,却数量稀少,可夷族自古不必同山下交易粮食,原因全在六蕴族。”说到此,他笑看了一眼,“六蕴族中种植的作物繁盛异常,寻常谷物到了他们手里,长势能比别处好上数倍,产量也高许多。”
他们身旁,绿秧收回探出的脑袋,补充道,“便是草药、果蔬经他们照料后也灵气十足。”
似乎是想到曾经吃过的果蔬美味,她吸了吸口水,眼露垂涎。
明几许一笑,“因此夷族上下都觉得,六蕴族种出的东西是受山神庇佑的‘山中之灵’,只在夷族内部交易。”
绿秧点点头,“就是夷族沦落那些年,六蕴族种出的东西也都被亚里坤全部占为己有,从没往外界卖过。”
雁萧关吸了口气,“如你们所言,这六蕴族族人岂不是天选种地之辈?”
他心中暗想,简直和自己是两个极端,他是出了名的“种地杀手”,种啥啥活不了,也就是在元州有农官手把手一点点教,才种出了一株玉米。可他有自知之明,若是接下来再去种些旁的,怕是还得白费功夫。
看看自己,再看看人家六蕴族种啥啥疯长,何止是对比鲜明,想到此,他脸上神情顿时精彩纷呈。
明几许没错过他的表情变化,忍笑轻咳一声,目光重新落回远方,“看来夷族已乱。”
雁萧关瞬间回神,“何意?”
“夷族之中,原本阳巫族势大,夷族沦落后,南兀族异军突起。现今阳巫族有阿托娅和南兀族则受夜明苔统领,两人俱非能屈居人下之辈,免不得两族对立,明争暗斗定然不断。”明几许解释道,“两族闹的厉害,其他四族日子自然不复平静,而夷族身居深山,盐、布等生活必需品都得从山下换。”
他嘲讽笑着,“可阿托娅和夜明苔哪是好相与的?在其他族没表明立场之前,定然不会轻易将物资交出去。”
“可其他四族又哪敢轻易站队?为免殃及池鱼,他们才由此行冒险下山,同你交易。”
闻言,雁萧关若有所思,随即眼神一亮。
明几许看着他兴致勃勃的模样,知道他心中怕有了什么盘算,“殿下想做什么?”
雁萧关眉梢一扬,以口型说出两个字……
玉米。
而那方,阿婉咬着唇又问,“二长老,山下人真的会认咱们的灵米吗?我听说外面的米都是白的,咱们这灵米却是紫的,会不会被当成什么怪东西啊?”
二长老摸摸她的头,语气放轻,“灵米是山神给我们的馈赠,懂行之人自然识货。”
她话音一顿,随即声音压得更低,“再不济,明……明几许大人总该知晓其中价值,咱们只求换些盐和布,不求高价,总该能成。”
“成与不成,不是空口无凭,我得先验货。”
一道声音突兀地在六蕴族人耳边响起,汉子们立刻举起长矛,围成一圈,紧紧将女子护在中间。
二长老也站起身,伸手握在腰间,顺着她动作看去才发现,她腰间亦有把骨刀。
枝叶轻响,两道身影缓缓走出,神武军士兵紧随其后,个个气势凶悍。
“别紧张,我们不是来抢东西的。”雁萧关带头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些盖着竹盖的竹篓上,语气随意,“看你们背着东西走的辛苦,这深山里不安全,不如随我们一同下山,恰巧我身后的士兵也能帮帮忙。”
见对面人半晌没反应,他笑的亲切,“当然,你们也可自行动身,不过我还是劝你们跟我们走,至于交易的事,到了地方慢慢说。”
二长老的目光首先落在他身旁,见她目光看来,明几许眼神不闪不避。
二长老暗地里深吸口气,才将视线移到雁萧关身上,见对方一身劲装,长相俊朗,虽笑着,周身隐隐威压却让人无法忽视,她心中已有数眼前人身份。
那日她未曾亲眼见到明几许离开蛮山,更不知雁萧关模样,可现下他既然能站在明几许身边,两人即使没有一丝交流却透着亲密无间气场的,定然是他们此次寻上门的对象,厉王无疑。
再看他们身后士兵虽多却不蛮横,她心中稍定。
汉子们看向二长老,眼中带着询问。
二长老望着天色渐暗,林中的风也凉了起来,确实不宜再耽搁,她犹豫片刻,终是点头,“既如此,多谢王爷相助。”
才下山,远远便见北城门下瑞宁正踮着脚望眼欲穿。
雁萧关和明几许进山这几日,虽说有神武军护卫,可深山凶险难测,他哪能轻易放心?待见两人身影出现在山道尽头,他连忙迎了上来,一边喊着身后的仆役上前帮忙接竹篓,一边拉着雁萧关上下打量,“殿下可算回来了!没伤着吧?”
一路絮絮叨叨到了王府门口,雁萧关才终于寻到空隙,指了指跟在队伍后的六蕴族族人,“将他们安顿在府里,备好吃食和热水。”
瑞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那些族人衣着简谱,腰间挂着兽骨饰品,肤色是常年山居的健康麦色,眉眼深刻,一眼便知并非汉人。再瞧他们之中几人时不时偷偷望向明几许,眼神里带着敬畏信赖,深处还有积分复杂,心中便大致猜到他们的身份,当即点头应下,“殿下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他转身吩咐仆役引着六蕴族族人往后院走,路过二长老身边时,还特意放缓脚步客气道,“一路辛苦,后院有客,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仆役说。”
二长老见他举止周到,紧绷的神色又松了几分,拱手道谢后便带着族人跟上。
待众人都安顿妥当,雁萧关才和明几许回到正厅坐下。
瑞宁端上热茶,忍不住好奇问道,“殿下,那些人是夷族人?是特意寻来的?瞧他们背着的竹篓沉甸甸的,莫不是带了什么好东西?”
“可不是,”雁萧关端着茶杯笑了笑,“何止是好东西,你猜猜他们篓里装的是什么?”
瑞宁可是知道夷族自古可是有不是鲜少展露于人前的好东西的,就是天都皇帝想要夷族出产的好物都极难,他当即两眼冒光,“殿下可别同我卖关子了。”
绿秧在一旁接口,“是灵米,六蕴族种出的紫灵米。”
没想到瑞宁居然听说过,“就是传闻中受山神庇佑的灵米?听说产量极低,只在夷族内部流通的那种?”
见绿秧连连点头,他顿时激动不已,“传说夷族灵米有温养固本之效,可是当真?”
第223章
“寻常谷物下肚仅能饱腹, 六蕴族的紫灵米却不同,煮熟后饱满透亮,入口带着淡淡草木清香, 长期食用可调和体内气血。”绿秧点头附和, “尤其是对常年劳作、气血亏耗的人来说,吃一碗便能明显感觉疲惫减轻, 即便是体虚畏寒者,吃几次后也会觉得手脚回暖,精气神都足了不少。”
话毕,又补充道, “更难得的是它功效温和, 老少皆宜,既无药材的苦涩,又比普通粮食多了层温补功效, 说是夷族珍品也不为过。”
“果然是出自十万大山的好东西。”瑞宁连声惊叹,眼神里满是新奇, “夷族能种出这等灵物, 难怪不愿轻易对外交易。”
这边雁萧关却没接话,端起茶壶给明几许续了盏热茶, 轻声问道, “你之前试用过吗?”
他一直记挂着明几许的体质,不止是手足冰凉, 整个身子都比寻常人体温低些。即便在宜州时用了不少补身之物,回赢州后更是日日食补不断,可这体寒的毛病却丝毫不见减轻。
明几许知晓他话中未尽的关切,接过茶杯指尖微蜷,轻轻摇头, “紫灵米于我无用,这灵米温补的是寻常气血亏耗,我的毛病……根源不同。”
他垂眸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长睫轻颤,忽然歪头抬眼,将一汪暖泉般的眸光投向雁萧关,轻声道,“体寒与我而言并无大碍,王爷不必忧心。”
雁萧关定定盯着他眸中渐起的笑意,那笑意清浅却真切,带着几分安抚的暖意,便知晓他之言并非虚言。
可越是这般云淡风轻,雁萧关心里越放不下,指尖在茶杯沿摩挲片刻,终是忍不住道,“话虽如此,总要寻个法子调理,回头我让膳房多琢磨些温补的食谱,哪怕慢些,总能见些成效。”
明几许闻言轻笑,没再反驳,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入喉间,暖意却似比往常更甚几分。
他抬眼看向雁萧关,见对方仍蹙着眉,眼底藏着挥之不去的关切,便主动转了话题,“说起来,六蕴族那边你想要怎么做?”
雁萧关被他陡然一问,轻笑一声,顺着他转移话头,“我原本想着开春之后就将玉米种下,只是玉米这东西虽好,可几十斤种子看着不少,一年下来就算将收获的所有全作为明年的种子,放在整个赢州城,也只能激起一点水花。”
他若有所思,“如此便得让玉米的收获越多越好,使之几茬之后便能真正惠及百姓。”
瑞宁自然知晓玉米一事,当初雁萧关将元州库房一半的玉米种子带回赢州时,就特地嘱咐过他好生看管,只是他始终没弄明白,“玉米种植又如何与六蕴族扯上关系?”
而另一边,明几许却挑了挑眉,问,“你将玉米种出来了?”
两人齐齐瞧着雁萧关,都等着他的回答。
雁萧关给了绿秧一个眼神,绿秧会意,连忙拉过瑞宁,低声给他解释六蕴族擅长种植的本事。
这方,雁萧关亦开口道,“种出来了,难得顺利,且种活第一株后,系统还奖了百斤种子,一部分分给了天都,剩下的元州和赢州各有一半。”
见明几许眼中闪过了然,瑞宁也在绿秧的解释下弄清了六蕴族的能力,他才沉吟着道,“六蕴族最善侍弄作物,寻常谷物经他们手都能增产数倍,玉米这等新粮若交予他们试种,有系统的种植法子,他们收获所得定然非比寻常,如此一来,不出两年,玉米就能在赢州遍地开花了。”
明几许点头附和,“他们世代与山林为伴,对土壤、气候的感知远超常人,让他们试种再合适不过,而且六蕴族现下急需盐布等物资,对王爷有事相求,正是送上门的人手。”
瑞宁这才彻底明白过来,抚掌道,“殿下这主意好,既解决了六蕴族的难处,又能让玉米尽快推广,简直一举两得。”
雁萧关摇头,“事情并不是那般简单,盐布他们可以用灵米交易,可我们却必须让他们的能力帮着种玉米。”
“可灵米虽稀罕,山下百姓却对夷族心有顾忌,咱们肯同他们交易,已是天大的好处。”瑞宁闻言蹙眉疑惑,“在此之外,再提出让他们帮忙种玉米,他们该是会乐意才对?”
雁萧关指尖轻叩桌面,语气沉了几分,“只是交易并不能保证他们尽全力种植,我要的是六蕴族心甘情愿,想方设法将玉米种植的产量增至最大,如此才可尽快将玉米普及至赢州乃至元州。”
而要达到这个目标,再没有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更稳妥的法子了。
他抬眼看向明几许,眼中闪过一丝考量,“你说,若是让他们知晓玉米的惊人产量,再让他们明白,这作物能让他们族中粮食不止再无短缺之忧,甚至能借咱们的渠道换的更多物资,他们会不会把种玉米当成自己的事全力以赴?”
明几许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接口道,“六蕴族世代依山林而居,最知粮食珍贵,灵米虽好,产量终究有限,往日他们虽能以一足之力,供给六族粮食,可却是熬尽全族心力方勉为其难做到。”
“也因为此,六蕴族人一贯是夷族六族中平均寿命最短的一族。”明几许毕竟曾为夷族圣子,夷族中隐秘瞒不过他,“玉米不同,它产量高,一旦种成,不仅能让他们在族中人不再日日夜夜困囿在田地之中,还能借交易摆脱不得不依附阳巫族或南兀族的处境,这等关乎全族人的好处,他们没理由不动心。”
瑞宁这才彻底明白,“殿下是想让他们从‘帮咱们种玉米’,变成‘为自己种玉米’?把咱们的事和他们的利益绑在一起,自然能让他们拼尽全力。”
“正是,”雁萧关看向瑞林,“明日你便去同六蕴族二长老交易灵米,事后再让他们看看玉米种子。”
“我看那二长老是个聪明人,想必能算的清楚账。”他目光炯炯,“灵米换盐布是一时之利,可玉米种好了,却是能让他们世代安稳的长久之计,我倒要看看,他们会不会拒绝这样的机缘。”
厅内烛火明明灭灭,映着几人神色,一场以玉米为纽带的合作,正悄然成形,而六蕴族的命运轨迹,似乎也将在这场合作中,与赢州紧密交织在一起。
二长老今年四十出头,在普遍寿命不长的六蕴族已是上了年纪的长辈。一路下山奔波,本就疲惫不堪,昨夜却翻来覆去,直到窗外虫鸣渐歇时,他才勉强合眼,天不亮又醒了过来,只觉的头晕眼花,喉咙干的发紧。
刚起身想倒些热水,门外便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阿婉的声音,“二长老,你醒了吗?”
二长老开门见少女端着热水和干饼站在门口,眼里满是担忧,“长老昨夜没睡好?我听你屋里动静到后半夜呢。”
她将东西递过去,又道,“是不是在担心交易的事?你别愁,王爷看着是和善人,明几许大人也认的咱们的灵米,定会成的。”
“阿婉啊,你还小,不知人心复杂,山下王爷虽客气,可此次交易事关全族接下来一年的生活,万一他们压价,或是不愿换够咱们要的东西……”二长老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暖意稍缓喉咙的干涩,却叹了口气,“族里的盐只够撑半月了,孩子们的衣服、族人所用所需也还没着落呢。”
阿婉咬着唇没说话,手紧紧攥着衣角,她虽不懂太多弯弯绕绕,却知族里的艰难。去年冬天冷的早,好几户人家的孩子都病了,便是因为缺衣少盐。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瑞宁带着两个仆役笑呵呵走了进来,“二长老早啊,昨夜可歇的好?”
他没提玉米,反倒径直看向桌上的竹篓,“听说灵米是六蕴族的宝贝,我特地来瞧瞧品相。”
二长老没想到他如此直接,心里反倒一松,既问起灵米,想来是肯交易的。
她连忙起身掀开竹盖,紫莹莹的灵米在晨光下泛着温润光泽,颗粒饱满匀净,带着淡淡的草木清气。
瑞宁俯身细看,又捻起几粒在指尖搓了搓,满意点头,“果然是好东西,不愧是夷族珍宝。”
他直起身道,“灵米我们收了,那便请二长老将族里所需的东西列个单子交与我,盐、布、针线这些,咱们都按市价折算。”
此言一出,院里的六蕴族族人都愣住了,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欢喜。
二长老更是激动的嘴唇发颤,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张用炭笔写在粗麻纸上的清单,双手递了过去。
阿婉凑过去看,只见清单上密密麻麻列着,
粗盐百斤、细盐五十斤,粗麻布三十匹,针五十枚、粗线十卷、麻线二十卷,镰刀十把、斧头五把,火石三十块、桐油五斤,麻绳二十捆……
瑞宁接过清单扫了一眼,见都是些维持生计的必需品,笑着点头,“这些东西库房里都有,很快就能备好,二长老稍候片刻,我让人把东西送过来。”
二长老眼眶有些发热,在深山里时,他们同其他族用十斤灵米换一斤盐都要看人脸色,如今王爷不仅肯收灵米,还答应如数供给,这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她颤声道,“多谢……多谢王爷体恤,我族定不会忘了王爷的恩情。”
瑞宁摆摆手,目光不经意扫过他们,话锋轻轻一转,“对了,二长老,听说六蕴族最擅长种庄稼?我家殿下今早还说,想请你们帮个小忙呢。”
二长老闻言一怔,随即眼中微露警惕。
瑞宁却没多说,只摆摆手让人将灵米先搬了下去,“不急,我先让人把你们需要的东西搬过来。”
王府侍从做事果然利索,不过半个时辰,一楼的空地上便堆起了小山似的物资,粗盐装在陶瓮里泛着青白光泽,麻布码的整整齐齐,镰刀斧头的铁刃在光下闪着冷光,还有捆好的艾草、成卷的麻线……样样都是清单上列的物件。
二长老带着族中几个汉子一一检查,确认无一短缺,且数量远远超过她预估后,才长长舒了口气。
她原以为对方会先提要求再给物资,没想到竟如此干脆,心里的戒备不知不觉松了大半,可仍惦记着瑞宁方才的话。
正思忖间,眼角余光瞥见王府护卫拎来一只小竹篮走近,“瑞宁总管,东西拿来了。”
竹篮里面装着金灿灿的颗粒,饱满圆润,带着淡淡的谷香。
这东西不在交易清单上,可二长老凭着常年与粮食打交道的直觉,一眼便认出是粮食,只是这形状、这颜色,她从未见过。
她忍不住看向瑞宁,语气小心而恭敬,“瑞宁总管,这是……”
瑞宁接过小竹篮,笑着将篮子递到他面前,“此乃玉米,是殿下从元州带回来的新粮。”
六蕴族众人面面相觑,阿婉更是踮脚好奇地打量,山里的谷物不是灵米就是其他族种出的糙米,哪见过这般金灿灿的东西?
二长老小心翼翼问道,“瑞宁总管方才说的请求,便与此有关吗?”
“正是。”瑞宁点头,他没卖关子,“这玉米产量极高,一亩地能收的粮食比寻常谷物多好几倍,只是数量太少。殿下知道六蕴族最善侍弄庄稼,想请你们帮忙试种,若是能种成,往后不仅玉米种子管够,你们种出的玉米,王府也按市价收购,还能额外换更多盐布物资。”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这不是强迫的,你们可以先带回种子看看,想清楚了再给答复。”
二长老看着金黄的玉米种子,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产量比寻常谷物高几倍?这若是真的,族里岂不是再也不必担心今后日日为着种出足够的粮食而呕心沥血,熬干寿命。
她紧紧攥着竹篮,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半晌才深吸一口气,“多谢瑞宁总管告知,我……我需与族人商议一番。”
“理应如此。”瑞宁笑呵呵道,“种子你们先拿着,有什么想问的,随时来找我便是。”
二长老抱着玉米种子,带着族人谢过瑞宁,将人送走后,才转身回了院子。她一走近,阿婉便立即凑到装玉米的竹篮旁,一眨不眨仔细打量,还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长老,这玉米真能长那么多粮食吗?金灿灿的,看着倒像山神撒下的金珠子呢。”
二长老将竹篮放在桌上,望着窗外王府的青砖黛瓦,眉头紧锁,这既是机缘,也是考验,他必须为全族做个最妥当的决定。
带着族人回到客房,二长老将玉米种子小心翼翼收好,便召集了随行之中几个能主事的男女商议。阿婉捧着脸颊坐在一旁,听着他们讨论种植玉米的风险,还有王府承诺的好处,直到暮色渐浓也没定下结论。
二长老最终拍板,“此事关乎全族,不急着答复,明日咱们先去赢州城里看看再说。”
第二日一早,二长老便带着阿婉和两个族中汉子出了王府。
赢州城的晨雾还未散尽,街道上已响起了吆喝声,卖货的挑着担子穿梭,布庄的伙计正卸门板,孩童们追着嬉闹,脸上带着追逐出来的红晕。
这景象让六蕴族几人看得发怔,他们在深山里见惯了沉默奔波的山民,从未见过这般鲜活热闹的街市。
“看那布庄,花色真多。”阿婉指着挂满布的铺子,眼睛亮晶晶的,“比咱们用树皮染的布好看多了。”
二长老却更留意街边的粮铺,忍不住走进去瞧。
掌柜见他们衣着特别,却也和气,笑着介绍,“咱们赢州今年收成好,糙米、白米管够,价格也公道。”
他指着角落里的麻袋,“还有新到的豆子,炖肉煮粥都香。”
二长老一行人自然不敢轻易出钱买,他们手里可没山下能用的钱,依依不舍离开了。
一路走着,他们看见百姓们提着菜篮讨价还价,看见铁匠铺里火星四溅,最让他们惊讶的是,在城内市集上,竟遇见了几个穿着山民服饰的汉子,长相奇异,混在人群中,一眼便能看出他们的不同。
只是,他们并没被人驱赶,正和城里的商贩笑着交易,手里还提着刚买的东西。
“那不是十万大山的山民吗?”同行的汉子低呼,他们曾在山林里远远见过山民,因着长相,山民性子孤僻,从不与外人打交道,如今却能和城里百姓融洽说笑。
二长老上前搭话,山民见他们也是山居之人,倒也热络,“多亏了王爷愿意让咱们山民住在赢州城,不止如此,还让咱们进王府的工坊做事呢。“
“而且还许我们用山货换银钱,王府现下正在建学堂,听说山民娃娃也让入学。”
“当真?”
“官大人亲口所言,自是真的。”
他口中官大人指的自然是官修竹,雁萧关心腹,王府内外许多事情都交友他处置,他说出口的话,自然不会是唬人的。
听见的百姓当即喜不自胜,纷纷同身旁人攀谈起来。
正说着,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是神武军巡逻经过。
队伍里一个高大的身影让山民眼前一亮,“是阿诚,今天居然轮到这小子巡岗。”
二长老顺着看过去,心头猛地一跳,只见其人鼓眼宽鼻,俨然亦是山民模样,她喃喃出声,“山民竟也进的神武军?”
没曾想这话被旁边的百姓听见,笑着解释,“王爷可不计较是不是山民,只要合适,都让进军队,还能领饷银呢。”
一路见闻像石子投进二长老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她望着赢州城规整的街道,百姓脸上的笑容,再想起山民在赢州城处境,许久回不过神。
六蕴族世代困在深山,不是因为不够勤劳,而是缺一个能让他们走出闭塞的机会。王爷连山民都能接纳,还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他们六蕴族擅长种植,机会都送到眼前了,难道他们还不敢试一试?
回到王府时,夕阳正染红屋檐。
二长老让阿婉把玉米种子取出来,金灿灿的颗粒在光下泛着暖光。
她深吸一口气,对族中人道,“我决定去告诉瑞宁总管,六蕴族愿意试种玉米,我们会拼尽全力种出最好的收成。”
阿婉眼睛一亮,立即蹦起来欢呼出声,二长老看着她欢快的模样,紧绷了几日的眉头终于舒展,或许,这金灿灿的玉米,真能为六蕴族带来一条不一样的路。
第224章
这方二长老下定决心带着族人去寻瑞宁, 却扑了个空,说是瑞宁出王府寻官修竹了。
二长老虽急,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在王府等候。
她不知, 此时的瑞宁却是心急如焚, 压根没心思在王府待着。这焦急全因今早送回王府的消息。
就在二长老一行人在赢州城内打探时,一匹快马从海边飞驰而来, 直达王府。来人是陆从南身边的士兵,带来的消息竟与雁萧关先前派去沼泽排水的人有关。
事情说起来不复杂,却巧合的让人措不及防。
神武军按照雁萧关的吩咐随王府懂水利的人士前往沼泽,选址排水。起初事情很是顺利, 他们顺理成章将积水引入地下暗河, 怎料那暗河竟是条活脉,一路蜿蜒,直通沼泽外的一片山地。
更巧的是, 因着沼泽排水量过大,又或许是暗河河道年久淤积, 水流竟在那片山地下的河段漫了出来, 直接将山地淹了。
而那方山地并非无主之地,而是属于距离沼泽几里外的一个渔村。山地不肥沃, 甚至称得上贫瘠, 地里自然不会种植农作物,况且渔村的渔民本就不能种地, 生计全靠从海洋中打鱼而来。
可那方山地却是渔村必不可少的地方,只因山地上盖了十数座石屋。
按照律法,渔民不能在陆地上盖屋,一生都得在渔船上历经生老病死。
不过因着前朝一位仁善的皇帝开恩,知晓海边渔民常因风暴葬身大海, 才特许他们在临近的高处开辟土地,建造避风暴的石屋。即便如此,寻常时候渔民也轻易不能进屋,且石屋简陋的连生火做饭的地方都没有,却实实在在是他们躲避天灾的救命之所。
这次暗河漫水直接淹了整片山地,十数座石屋中有四座已被泡的瘫垮,墙体裂开大缝,屋顶的茅草混着泥浆直往下淌。
渔村平日对石屋爱惜备至,时常有人来维修修补,如今见此景象,自然又惊又慌。偏巧渔村里擅长出海的精壮都随陆从南出海寻海货,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只能望着瘫垮的石屋急的抹泪,连抢修都无从下手。
等陆从南带着渔村精壮归来时,眼前景象让渔村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十数座石屋早已在连日浸泡中垮了个彻底,断墙残垣泡在浑浊的水中,连最后一点能遮风挡雨的角落都没剩下。
渔村里几个年长的老人蹲在水边,用树枝扒拉着坍塌的石块,浑浊的眼里满是绝望。
这几日他们也已摸清了石屋坍塌的缘故,暗河漫出的水不仅泡软了地基,更将石缝的泥浆冲的一干二净,本就简陋的石屋自然撑不住。
可沼泽排水的是王府的人,他们这些连在陆地落脚都要看人脸色的渔民,哪有申冤的资格?
先前从陆从南那里领了赏赐,兴高采烈归来的精壮汉子们,此刻也耷拉着脑袋,天塌下来的模样写在脸上,却没人敢说一句怨言。
谁都知晓,雁萧关能让他们保留这处避风港的石屋已是天大的恩赐,如今出了这事,他们只能自认倒霉。
陆从南看着他们这幅认命的模样,心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他刚刚在海上得了不少海获,本想着同渔村的精壮汉子们相处不错,往后还能再出几趟海,再让渔民们帮着处理海获,多给些钱让渔村改善生计,却不想撞上这等祸事。
更让他心焦的是,为了抢救最后几座没完全坍塌的石屋,村里有三个老人和两个妇人被掉落的石块砸伤,此时正躺在临时搭的草棚里呻吟,渔村上下哭声、叹息声此起彼伏。
“这事因王府而起,王府定会给你们一个说法。”陆从南猛地攥紧拳头,哑声道,“你们先照顾好伤员,我这就派人回城同王爷禀报。”
闻言,渔村众人都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却又很快黯淡下去。
一个瘸腿的老渔民颤声道,“陆将军,王爷日理万机,哪会管咱们渔民的小事?能有那几座石屋避风暴这些年,已是我们的福气,如今塌了,或许就是命吧。”
“怎会是小事?”陆从南抬高声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在王爷那处,只要是他治下的百姓,无论你是渔民、山民还是农户,他都不会不管不顾。”
而此时,雁萧关已骑着萌萌往渔村赶去,身后跟着几名神武军护卫。
另一边,瑞宁终于在博览会场地的营建处寻到了官修竹。
官修竹这些时日一直负责博览会会场和学堂的营建事务,繁杂琐碎,他又是个事事亲力亲为的性子,忙的脚不沾地。事态紧急,若是派人寻官修竹,折返王府再出府,不知得耗费多少时辰,瑞宁只得带着人亲自寻到他,一见他身影便急忙上前。
“官大人,”瑞宁喘着气小跑至官修竹身边,不等他询问便连声道,“王爷下令立即寻到种姑娘,让她带着药材跑一趟渔村,救治渔村伤员。”
他语速极快的将陆从南传回的消息说了一遍,“……听说伤了好几个人,王爷正往那边赶,让种姑娘赶紧跟上。”
官修竹立刻将手中的图纸搁下,对身边的管事吩咐了几句,便带着瑞宁快步离开。
种略红是随他一同来赢州的,他帮着瑞宁处理王府和赢州城的庶务,而种略红也不是个能闲住的性子,自赢州城建起后,日日带着药箱穿行于街巷,遇见病人便出手诊治,早已在百姓中攒下不少好名声。
如此一来,她更不愿守在王府,觉得走街串巷治病来得更自在,因此日日外出,不过出门前总会同官修竹告知一声去向。
“略红今早说去城南药铺帮李郎中看诊,咱们直接去那找她。”官修竹一边走一边道,脚步不停,“伤员耽搁不起,得尽快找到她。”
瑞宁连忙跟上,心里暗暗庆幸种略红出门前会跟官修竹说一声去向,否则这仓促间要寻到人,还不知要多费多少功夫。
两人一路往城南赶去,只盼着能快点找到种略红,好让他尽早带着药材赶往渔村。
焦急惶恐之中,山地下传来马蹄声。
陆从南循声看去,只见雁萧关骑马奔来,不多时便到近前。
翻身下马,雁萧关目光第一时间扫过坍塌的石屋和草棚里的伤员,眉头微微蹙起。
“王爷,”陆从南连忙迎上前,“石屋乃是受暗河漫水冲塌所致,伤了五个村民,都是老弱妇人。”
雁萧关走到草棚边,见三个老人、两个妇人躺在干草上,伤口用脏兮兮的布条裹着,还往外渗出血迹。
其中一个白发老人左腿明显扭曲,疼得脸色发白。
他立刻对身后士兵道,“先烧热水,找干净的布来,将伤口简单处理一下,别让伤口再泡水。”
又转向渔民们,声音沉稳,说的话同陆从南并无二致,“大家别怕,这事因王府排水而起,王府定会负责到底,我已让人去请大夫。”
“石屋塌了,咱们就选新址重建。”知晓他们忧心所在,他又看向石屋方向,“我保证,新石屋只会建的比以前更结实,定让你们赶在风暴季前有避身之所。”
渔民们望着他笃定的眼神,听着他条理清晰的安排,先前压在心头的绝望渐渐散去。
为首的老村长颤巍巍拱手,“谢王爷体恤。”
雁萧关刚安抚好众人,又去石屋废墟处查看了一圈,便听见远处又有马蹄声传来。
几个神武军护着种略红和官修竹快步赶来。
“王爷,草民来了。”种略红气喘吁吁地停下,立刻问道,“伤员在哪?”
“在草棚里,有一人骨折,其他人都是外伤。”雁萧关侧身让开,“你赶紧看看。”
“骨头错位了,得马上接骨。”种略红应声钻进草棚,先查看了骨折的老人,指尖轻按片刻后脸色微沉。
诊断完后,她立即喊道,“麻烦谁来搭把手按住他?”
两个神武军士兵立刻上前,种略红深吸一口气,手起手落间,只听老人痛呼一声,扭曲的左腿已恢复平直。
接着她迅速用带来的夹板固定好,又拿出止血粉和干净的布,给其他伤员重新处理伤口。
雁萧关看着种略红熟练的动作,对陆从南道,“你留下协助种大夫,确保所有伤员都得到救治。”
又转向官修竹,“你现在就带着人勘察地形,选一个地势高、远离暗河的地方,尽快画出新石屋的图纸,建材从王府库房调,务必赶在风暴季前完工。”
官修竹和陆从南齐声应下,转身各自忙碌起来。
草棚外,渔民们看着雁萧关有条不紊安排事务,看着种略红细心救治伤员,脸上的愁云渐渐散去,他们忽然觉得,这一次他们或许真的能熬过难关。
站在坍塌的石屋前,雁萧关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眉头微蹙。
沼泽排水的事不知进展如何,他万万不想半途而废,而对渔民的承诺,他也必须一一兑现。毕竟在他治下,无论身份高低,皆是需要他守护的百姓。
渔民们看着他挺拔的身影,心中只觉安定。毕竟此次虽有村民受伤,可雁萧关不仅亲自赶来,还派了王府大夫前来医治。
种略红看着年轻,医术却十分精湛,被砸伤的几人不仅都保住了性命,断骨的老人也已不再呻吟,且只要好生休养几个月,日后定能恢复如常,不会落下残疾。
渔村中人此时的神情与方才的绝望截然不同,一片欢欣鼓舞。他们活了一辈子,从未见过王爷这等大官会为渔民的伤势如此上心。
“王爷是真将咱们视为子民,半分没看低咱们。”瘸腿老渔民摸着刚换好药的腿,眼里泛起泪光,“前朝虽许了石屋,可哪有官府管过咱们的死活?这次塌了屋,伤了人,本以为只能自认倒霉,没想到王府不仅给治伤,王爷还要给咱们建新石屋,简直是菩萨在世啊。”
“听陆从南将军说,新石屋还要盖灶台,以后躲风暴时能烧水、煮粮呢,”旁边抱着孩子的妇人也跟着点头,“以前那石屋连火都不敢生,遇着连阴雨,冻得人直打哆嗦……”
渔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先前的绝望早已被感激取代。在他们心中,雁萧关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权贵,而是真能为他们遮风挡雨的依靠。
处处为他们着想,这样的官,是祖辈们从未遇见过的。
等渔民们被安抚妥当,雁萧关便带着士兵往沼泽处去。
负责排水的王府匠人和士兵远远见他过来,个个心下忐忑,毕竟是他们连累渔村遭了祸,还得王爷亲自来收尾,一时都低着头不敢吭声。
没成想雁萧关走近后,半句没提石屋坍塌的事,只问道,“排水进度如何?目前用的是什么法子?”
负责排水的匠头连忙上前回话,“回王爷,已排出三成积水,用的就是王爷先前提出的法子,将水引入地下暗河。只是……”
“暗河走向比预料中更复杂,咱们勘察时没发现它与渔村那片山地相连。”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禀报,“如今看来,若继续往暗河排水,暗河水位上涨后许会冲塌上方的山地,儿山地偏巧又在渔村上游,一旦溃堤,莫说沼泽的水排不干净,连整个渔村都可能被淹。”
雁萧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沼泽一眼望不到头,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枯枝败叶,足可见水量之大。
再转身望向他们来时的方向,远处的山地赫然在目,山地下方便是渔村,两方正呈高低之势。若匠头所言非虚,暗河隐患不除,排水便是饮鸩止渴。
他当即眉头紧锁,“就没有万全的法子?”
匠头沉默着摇了摇头,“回王爷,属下无能。”
沼泽排水暂无其他可行之法,可渔村数百人性命也不能罔顾。
雁萧关在沼泽边转了一圈,最终让人先暂停排水,原地待命,自己则转身回了渔村。
渔村人还不知晓沼泽排水的隐患,此刻正沉浸在另一番忙碌中。
种略红心善,在城里时便日日带着药箱走街串巷,见人受病痛所苦,总会上前问诊。到了渔村,瞧见许多常年在渔船上生活的渔民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尤其是几个孩子,小小年纪就因潮湿环境长了疹子,痒的整日哭闹,心下更是不忍,便索性在村口支起摊子,想着给众人好好看一次诊。
她的想法与陆从南不谋而合,陆从南立刻带着神武军维持秩序,让渔民们排好队,挨个候诊。
渔村难得有医术高超的大夫驻留,许多人家都没出海打鱼,生怕错过了这难得的机会,队伍转瞬间便排成了长长的一串。
雁萧关回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热闹的景象,种略红坐在临时搭起的木桌后,正低头给一个孩子诊脉,耐心嘱咐着什么。
陆从南则站在一旁,时不时帮着维持秩序,脸上带着笑意。
渔民们排着队,眼里满是期待,低声交谈间,先前的愁云早已散的一干二净。
“王爷。”陆从南最先瞧见他,立刻兴致勃勃迎上来,指了指诊摊,“殿下您看,种大夫正给大伙瞧病呢,渔民们常年在海上漂,身子骨毛病多,正好趁这机会好好查查问题在哪。”
“种大夫还想着他们没钱买药,说问诊后便带着他们去山间采药呢。”他说得眉飞色舞,说完才发现雁萧关有些心不在焉,当即收敛了笑意,“王爷怎么了?”
他想到雁萧关方才的去向,又问,“莫非是沼泽那边出什么事了?”
见许多渔民向他看来,雁萧关展眉,只轻声说,“排水暂时停了,暗河与渔村上方山地相连,继续排水可能会冲垮山地,到时整个渔村都会遭受无妄之灾。”
陆从南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那……那怎么办?”
雁萧关没说话,目光扫过正在候诊的渔民们,看着他们脸上的期待和信赖,半晌缓缓道,“法子总会有的,但在想出万全之策前,我绝不会拿渔村百姓的性命冒险。”
正说着,种略红诊完一个病人,抬头瞧见雁萧关,起身走了过来,连声道,“王爷回来了?我方才给渔民们瞧病,发现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小毛病,多是潮湿引发的风湿和皮疹,我想着之后几日带着渔民们进山采些草药,不知王爷可否允许?”
她之所以回来同雁萧关请示,乃是因着律法规定渔民不能从山上采集东西,除了从海里捕鱼外,所有日常所需都得靠交易,可渔民哪有那么多钱买药。
雁萧关看着她眼中的恳切,又望向渔民们期盼的眼神,点头道,“准了。”
渔民们听见这话,立即响起一片低低的欢呼。
种略红更是乐的合不拢嘴,先前因赶路和诊治积攒的疲惫仿佛都消散了。
见状,雁萧关语气稍缓,“先把病看好,其他事我来处理。”
他看着种略红沾着草药痕迹的指尖,又笑道,“辛苦你了,等看完诊,让人给你备些热汤,这么着急把你招来,还得在渔村耽搁数日,可不能让你出什么岔子,不然回去后,官修竹说不定还得在心里埋怨我苛待了他的人。”
种略红愣了一下,随即腼腆笑了笑,耳根微微泛红,“不辛苦,能帮上忙就好,王爷放心,我定会把大家的病都看好。”
说罢,她转身回到诊摊后,重新拿起脉枕,脸上的笑意更真切了几分。
雁萧关望着她忙碌的身影,又看了看排队渔民们脸上的笑容,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了些许。沼泽排水的难题仍压在心头,但眼前这片刻的安宁与信赖,让他更坚定了要护住这方百姓的决心。
无论多难,总得寻到一个两全的法子才是。
第225章
无独有偶, 此时王府中亦有一人在烦恼。
绮华。
绮华负责的博览会相关事宜相对轻松,由此也能得些空余时间处理杂事,比如元州送来的信件。眼下元州其他事务尚且平稳, 她就算不在, 也暂无大碍,倒是羊毛工坊的事情让她有些忧虑。
因着元州羊毛工坊产出的羊毛织物在元州大卖, 可山里的羊数量有限,即使每只羊产毛量不少,以前积攒的羊毛库存也有许多,眼下也耗得差不多了。若是再不想办法, 羊毛工坊很快就得陷入原料缺乏的困境, 到时产出的羊毛织物会大幅度缩水。
要知道现在元州对外最响亮,最热卖的两桩生意,便是羊毛织物和瓷器, 给元州上缴了不少税银,绮华可不想断了任何一桩买卖。
可即便元州已贴出告示, 高价收购羊毛, 可元州附近农户未曾养羊,交南其他州就算有亦不多, 只能指望其他地方来元州做买卖的商人贩来羊毛。
可一旦让那些手中有羊毛的大商人知晓工坊缺原料, 焉知他们会不会坐地起价?
不过这些都还早,现在最关键的是根本没有商人主动送羊毛过来。
接到消息后, 绮华思量了两日,也没想到妥帖的办法。不过现下她在赢州,她不必固执地非要自己解决所有事,便打算去寻雁萧关拿拿主意。
没成想她没寻到雁萧关,倒是在回廊上碰上了从铁坊回来的明几许。
同雁萧关一般无二, 明几许近来常穿劲装,做起事来,劲装比广袖长袍更方便,只是素色麻衣也挡不住他那张脸给人的惊艳感。
绮华自知自己美色动天都,可每每瞧见明几许那张绝伦的脸,都会有一刹那的晃神。
“绮华,你这是要寻萧关?”明几许看她来的方向,不远处便是议事厅,不用想便知道他的目的,“他不在府中,去城外了。”
绮华回神,“无碍,亦可待王爷回来再说。”
明几许:“他短期许回不来,你因何事寻他?”
“元州羊毛工坊快断原料了,我实在没辙。”绮华将羊毛短缺的事一五一十说了,“现在告示贴了,价钱也许了,就是没人送羊毛来,再这么下去,工坊说不定得停工。”
对此,明几许并未多言。
对元州,他眼下并无什么或恨或爱之类的感觉,毕竟买韩翼已死,连带着买韩翼的爪牙也没了个一干二净,若非绮华此时提起,他早已将这个困住他许久的地方抛在脑后。
他浑不在意,却不耽误绮华跟着他进了议事厅。
绮华待雁萧关如兄,而明几许与雁萧关情深,自然待明几许同样亲近。
明几许进门后走向桌案,想打开桌下的木匣,可一伸手却瞥见手上有脏物,便抬头四下张望,像是在找擦拭之物。
“用这个擦擦吧。”绮华一见,从一旁架子上取了干净布巾递过去,“王妃日日在铁坊忙碌,着实辛苦。”
明几许笑着接过,“多谢。”
绮华笑而不语,等他擦好手,又顺手接过用过的布巾放回去。
在她动作时,明几许已俯身打开木匣,取出那张经眠山月扫描绘制而成的赢州地形图。
此番他来议事厅的目的就是为了这张地图,他没记错的话,先前雁萧关与他同看地形图时,这地图上应标注着赢州各处矿脉位置,其中便有铜矿。
瑞宁去同六蕴族言说种植玉米之事时,六蕴族虽未立即同意,可明几许却料定他们最终不会拒绝。在他知晓系统存在后,雁萧关从未隐瞒过系统的所有,因此玉米的种植方法及注意事项他都一清二楚。
而其中最受他关注的便是波尔多液。
波尔多液,这东西一听便不是此间应有之物,可明几许在查看玉米相关事宜之前就有印象,他之前便已在化学书中见过,且无论是系统出品的注意事项,还是化学书中的描述,都提到波尔多液是一种农药,专门用于防治农作物的真菌病害。
只是玉米种植的注意事项提得更清楚,甚至还说了它的防病害原理,它能在作物表面形成一层保护膜,阻止病菌侵入,尤其是对玉米苗期易患的叶斑病、锈病效果显著,能大大减少因病害导致的减产。
既然波尔多液会出现在化学书上,它的配置毋庸置疑要由明几许出手。
雁萧关离开后,他便进铁坊寻铜料,铁坊里堆着不少铁矿,都是先前从矿岛运回尚未耗尽的,可铜料却一点没见。
若是想外购铜料,赢州这地方虽有王府和城池,却还没到商贾云集的地步,也就是说,并没有贩卖矿产的地方。更何况,铁矿、铜矿这类矿产向来由朝廷管控,若无许可,私下大量买卖便是重罪,稍不留意就可能被抓进大牢。
好在雁萧关早已受封,赢州是他的封地,按律,封地内的铁矿、铜矿等各种矿产都归雁萧关所有,无需受朝廷层层掣肘。
若是派人零散收购,无论是扮作寻常收商户,还是用其他方式,在其他州府东买一些、西收一些,要凑够配置波尔多液的量,未免太过麻烦。明几许没做他想,便决定直接勘探清楚赢州地图上标注的铜脉位置,后开矿采铜,彻底解决铜料短缺的问题。
目光扫过地图上的铜脉标记,明几许很快锁定了离赢州城最近的一处。
那是位于西北方的一处山坳,标记旁还标注着“矿脉浅露,易开采”,这无疑是最优选择。
至于开采之事,来时他心中便已有计较。铁坊中有几个阳巫族人,是先前在矿岛归附后没回阳巫族,而是直接投奔雁萧关的汉子,能做出这个决定的,都是聪明人,且并不死脑筋,来了王府后,个个都乖乖做事。
自古以来,阳巫族的汉子除了善冶矿,亦善探矿、挖矿。到时他可派阳巫族的汉子连同神武军先去探路,确定矿洞入口和安全路径,再由王府招募身强体壮之人前去挖矿。
心事落定,他准备收好地图,将地图卷起之时,眼角余光瞥见地图角落处还有一处不起眼的标记,石灰岩矿,位置在沼泽边缘的石山附近。
“石灰岩……”明几许心中一动,这东西化学书中亦提过,可烧制石灰,既能做建筑材料加固房屋,也能改良土壤似乎对许多农作物种植都有助益。
不过此事不急,他暂时且将念头压下。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脚步声。
明几许收敛心思,将地形图锁回木匣,便见瑞宁带着六蕴族的二长老快步走进来。
明几许虽曾是夷族圣子,可如今身份已变,二长老面对他时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敬,更不敢显露往日那种隐隐不喜却必得忍耐的神色,只当他是王府主事王妃,垂手而立。
明几许亦是面色淡淡,目光平静无波,仿佛过往从未存在。
“王妃,”瑞宁脸上带着笑意,“二长老说,六蕴族愿意跟着王府种玉米。”
闻言,二长老上前,“玉米一事对我族而言,乃是不可多得的好物,我们愿意一试。”
明几许点头,“既然二长老同意,那我们便细说相关职责归属事宜。”
二长老凝神细听。
明几许:“王府会为六蕴族提供全套种子、法子和注意事项,从选种、浸种,到何时下种,以及如何防治病害,都会一一告知,且种植所需的农具,王府库房会统一调派给你们。”
“至于玉米种子,自然由王府统一发放,甚至种植期间所需要的种种肥料、农药,也由王府负责。”
他看着二长老,目光虽淡却让人一点不敢忽视,“至于你们的任务,只需用心照料玉米,将产量提至最大。”
二长老听得心口发热,她先前虽想着要种玉米,可族里却缺农具,没想到不止农具,连其他可能造成他们为难的地方,都被王府揽了去。
她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我族定当全力以赴,绝不让王爷王妃失望。”
“很好。”明几许拿出早已备好的文书,“待玉米成熟,王府会按市价全数收购,并会全部留给你们做种子,直到产出的种子足够赢州所有百姓使用。”
他看着二长老,承诺道,“等种子储备充足后,王府亦会将玉米种子分给六蕴族自行扩种,届时你们种出的玉米,除了留足族内口粮,剩余部分王府仍按市价收购,如何?”
二长老接过文书,手指抚过纸上字迹,眼眶微微发热,她虽不识大梁文字,可无论心中对明几许作何复杂感想,她内心深处是极信任明几许的,因此丝毫不怀疑。
她跪下重重叩首,“多谢王妃,我族定会将玉米种好,不辜负王爷和王妃的信任。”
明几许示意她起身,“你回去后,瑞宁总管会将种子和农具送到种植玉米的土地处,还会带你们去查看地块,记得莫要误了春耕时令。”
二长老连连应好。
瑞宁在一旁笑着补充,“春耕尚还有些时日,二长老若要带人将灵米换的东西送回去,王府亦可派士兵帮忙,再将六蕴族里负责种植玉米的族人接来赢州。”
二长老自然同意,从一开始她就知道,玉米不可能被他们带回族里种植,不说族里土地太少,拿不出足够的土地种玉米,更关键的是,他们是外族人,王府不可能将玉米种子直接交给他们。
事已落定,瑞宁便准备带着二长老离开。他们转身之时,明几许瞧见二长老腰间晃动的兽骨挂件,神色微微一动。
他曾是夷族圣子,对各族擅长之事了如指掌,当然知晓那挂件来处……
夷族乌肃族。
乌肃族以驯兽和善狩猎闻名夷族,乌肃族驯兽秘术从不外传,却会在夷族六族间往来之时,将一些经特殊方法处理过的兽骨物件,赠与交好的部族。
六蕴族这次从十万大山腹地赶来赢州,只带了十几个人,其中青壮不足十人,一路翻山越岭,竟没被豺狼虎豹袭击,靠的便是这兽骨制成的物件。
听说乌肃族处理兽骨之时,会用秘制草药熏制,让兽骨散发出一种猛兽忌惮的气息,寻常野兽闻到便会远远避开,就是虎、熊等凶兽,靠的近些,也会因厌恶这股气息而轻易不会靠近,这才让六蕴族夷族人平安穿过险地。
想到此,明几许目光在兽骨上多停留了一瞬。一旁绮华敏锐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抬头眼露疑惑却没多问。
明几许没有解释,而是站起身喊道,“慢着。”
瑞宁和二长老同时停住脚步,都疑惑地看过来。
见明几许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二长老几乎是下意识提起了心,莫非是她方才哪里表现不妥,让明几许改了主意?
尽管在瑞宁提出让六蕴族种玉米时,一开始她尚有犹豫,可在做了决定后,却是满心期待这个玉米种植的机会,生怕稍有差池便会错失。
正心下不安时,却听明几许问道,“你腰间的兽骨挂件,应是来自乌肃族?”
二长老来不及松口气,点头应道,“回王妃,正是数年前乌肃族赠送我族的。”、
她没有询问明几许因何知晓,毕竟兽骨来历在夷族内部无人不知。
明几许继续问,“我记得乌肃族族地似乎与你们六蕴族相距不远?”
二长老虽不解其意,却不敢隐瞒,“是。”
明几许又问,“他们族中驯兽好手可还足够?”
“自然,”二长老立刻回道,“乌肃族四代传承驯兽之术,族里猎手个个能驯鹰能唤犬,最厉害的几位长老,连山里的黑熊都能训的服服帖帖。”
闻言,明几许心中已有了计较,又问,“若我没记错,你们族与乌肃族乃世代交好?”
二长老心中不解,应道,“是。”
她还解释了一句,“我族在族地中种植,常需乌肃族提供的牛马帮忙。”
明几许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乌肃族中可有羊?”
二长老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有,羊肉性热,夷族居于深山,食羊肉可抗寒气,乌肃族历来会养有许多羊。”
一旁的绮华终于反应过来,眼神微亮。
“元州需要大量羊毛,乌肃族若愿意售卖羊毛,我可按高价收购,若是他们不用钱财,亦可换他们族中需要的盐、布等物资。”明几许看向二长老,“不知二长老可否帮着牵个线?”
二长老有些犹豫,片刻后才道,“我会同乌肃族带话,至于成与不成,我不能保证。”
“无妨,话带到便可。”明几许应道。
二长老这才松了口气,待瑞宁带着二长老离开后,绮华转向明几许,笑着欠了欠身,“此番多谢王妃相助。”
明几许笑了笑,“不过是几句话的事。”
绮华的问题有了眉目,预存这边,雁萧关却仍焦头烂额。
不过渔村的渔民们倒是一派暖意融融,他们得了种略红的诊脉,又跟着她去山间认识、采集了不少草药,个个脸上带着笑意。
为了表示感谢,青壮们更是特意出海打了满仓的新鲜鱼货,用最肥美的海鱼和虾蟹招待王府一行人。
官修竹勘察地形,准备给渔村新起避风暴房屋的事,也进展顺利,却在临门一脚时受阻。
阻止他的人还是令他负责修建石屋之人。
他刚选定一处地势高、土质结实的山坡,还没派人回赢州城调集建材和工匠,雁萧关便叫住了他,“房屋的事先停一停。”
官修竹不明所以,却见雁萧关望着沼泽方向,“沼泽排水的隐患没解决,事情没决断,若最后渔村上游山地因暗河被淹,在这里建的房屋也是无用功。”
他将沼泽排水与山地隐患的关联同官修竹说了,“既要将沼泽积水排尽,又不能让渔村受损,你可有法子?”
官修竹听完也犯了难,他身为文人,多亏过往长随父亲处理城中事务,来赢州后,帮着瑞宁处理王府和赢州城事务时才能从无差错,可面对这水利隐患与民生安置的两难局面,也是爱莫能助,“王爷的意思是……先暂停建房?”
雁萧关点头,“先让神武军去沼泽那边协助勘察,看看能不能找到新的排水路径,房屋的事,等沼泽那边确定好了再说。”
渔村百姓们起初并未察觉异常,可时日一久,石屋营建之事始终没有动静,便有人挂心此事,往原本说要动工的地方去看。
没成想,那处只剩两个神武军守着,不见动工。
且渔民们也发现更多士兵往沼泽方向去了,一时间心里开始惴惴不安。
有人忍不住和身边人念叨,“怎么停了?莫非王爷变了主意?”
“不会吧,王爷可是说了,定会给咱们建新石屋的。”
“我看士兵们都去沼泽那边了,莫不是沼泽那边出了什么事耽搁了?”
先前散去的愁云又悄悄爬上众人眉头,大家望着沼泽方向,心里七上八下。风暴季眼看再过几个月就要到了,若是房屋建不起来,他们今年该去哪里避风暴?
坍塌的旧房屋已彻底不能用,悬而未决的等待,比当初房屋坍塌时更让人煎熬。
好在种略红仍日日带着药箱帮村民们换药调理,陆从南也时常带着神武军帮着修补渔船、晾晒渔网,雁萧关和官修竹亦守在渔村附近未曾离开。
想着王爷总不可能骗他们这些渔民,渔民们到底还是压下了心头不安,只当营建房屋的准备工作还没就绪。
可一连几日过去,山坡那边仍旧毫无动静,渔民们终究是坐不住了,他们想问,却不敢去找雁萧关和官修竹,连神武军也不敢靠近。
好在陆从南性子单纯,闲时总爱往孩子堆里扎,倒是让他们得了机会。
这日午后,退潮后的滩涂一片湿润,陆从南正被几个渔村孩子带着在沙滩上捡海货,孩子们赤着脚踩在软泥里,手里提着竹编小篓,时不时举着捡到的海货朝他炫耀。
陆从南收获也不少,看见孩子们的战利品,只嘿嘿一笑,提着小篓冲他们晃了晃,“看看咱们到时谁捡的更多。”
梳着小辫的女孩将小鱼往篓里一丢,看他笑的高兴,想起家里大人的嘱咐,仰脸吞吞吐吐地问,“陆将军,新房屋怎么还不盖呀?阿爹说再等下去风暴季就要来了。”
陆从南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解释道,“没忘呢,王爷正和官大人商量给沼泽排水,同时保证渔村安危,等确定后才能盖结实的屋子。”
说着,他顺手捡起一块被海浪磨得溜圆的青石,望着远处沼泽方向,冷不丁叹了口气,“王爷想保住渔村,沼泽排水的事就难成,要排沼泽水,渔村又怕保不住,哎,沼泽那么大,又不能搬走,可你们渔村那么多人,也不好强让你们搬走,真是难啊。”
他话刚说完,身边孩子便脆生生道,“搬不了呀,阿爷说我们是海民,生在船上,长在海里,大人们不许我们搬走的。”
另一个光脚孩子跟着点头,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泥,“我娘也说了,我们的户籍就在船上,就像贝壳长在礁石上,挪不了窝,大人们不容许海民上岸。”
“是啊,我爹爹原本想去城里做工都是不行的,也就是王府修建大城,才让爹爹和叔叔们去做工。”小孩像模像样叹气,“大城建好,以后就机会了。”
孩子们说得天真,陆从南脸上的笑容却瞬间僵住,只觉心里猛地一震。
这些孩子还没长大,却已将只能在海上讨生活刻进了骨子里。
海民户籍就像无形的网,把他们一辈子困在船上,上岸买地是奢望,离开海边更是犯了律法。
他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先前雁萧关同他们商议时,他们从未想让渔民离开此地,因为潜意识觉得渔民们定然不愿离开,毕竟人离乡贱。
他们都错了。
他们没意识到,渔民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离开的权利,那些刻在律法中关于渔民的规条,那些世代相传的定论,早已将他们的路堵死了。
攥紧手中青石,陆从南的眼睛发涩,海风卷着潮气,吹的孩子们头发乱舞,也吹的他心里五味杂陈。
“陆将军,你怎么了?”孩子们见他突然站起,纷纷跟着起身,怯生生问。
陆从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激荡,勉强笑了笑,“没事,你们玩,我去王爷那一趟。”
他转身就往沼泽方向走,脚步越来越快,他跑了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让王爷知道,渔民们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渔村和沼泽的僵局,得从根上破才行——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写上头,错过时间了,迟到了十几分钟[托腮]
第226章
陆从南快步跑过滩涂, 裤脚上沾了不少泥点也顾不上拍。一路跑至沼泽边,远远便瞧见雁萧关正站在沼泽旁的高地上,官修竹同他站在一起, 两人时不时开口说着什么。
“殿下。”陆从南几步奔上前, 声音里还带着未平的喘息。
雁萧关转过头,见他神色异样, 问道,“怎么了?渔村那边出事了?”
他可是知道,在渔村住下的这几日,他与官修竹日日为着沼泽排水一事想方设法, 种略红则继续在渔村诊病, 陆从南那边都帮不上忙,干脆不是带着神武军帮渔村人做事,就是带着渔村精壮出海, 再不然便是闲时陪渔村孩子玩,没什么事可不会来寻他。
“不是。”陆从南定了定神, 把方才和孩子们的对话一五一十说了, 末了攥紧拳头道,“先前是我们想差了, 渔民们是愿意搬到陆地上的, 只是他们的户籍都绑在船上,朝廷律法不容许他们在陆地上扎根。”
他眼睛亮晶晶看着雁萧关, “若是想要按计划给沼泽排水,既然避不开可能淹了渔村的问题,我们可不可以想办法绕开这道律法,让渔村的渔民们搬到陆地上?”
他只是稍一晃神,方才孩子们的神色便出现在脑海, 因此,他没有提出将渔民迁至其他海岸。
孩子们虽说的寻常,可陆从南却着注意到每个孩子眼里却透着一股艳羡,那股艳羡是为着什么?他心里有答案。
闻言,雁萧关眉头一蹙,“我早知户籍苛责,却没想竟到了这地步。”
官修竹望向渔村方向,亦是一叹,“也难怪渔民将石屋看的重,那不仅是避风暴的地方,更是他们唯一能同陆地沾边的念想。”
他很快按下心中怜悯,回想起大梁朝律法中关于渔民的条例,“确如陆将军所说,不只是大梁,就是前朝律法也规定渔民不得离船定居,更不许购置田产,若违反律条,会受官府重责。”
三人一时沉默,沼泽的风带着潮气,吹在几人面上,让人泛起一阵沉闷。
陆从南目光紧紧盯着雁萧关,渐渐的,官修竹亦没再多言,等着他做决定。
雁萧关远远眺望着渔村,看着渔民在成排的船上行走做事,还有几岁的孩童拎着小篓在海滩上搬石头,捡被浪掀至滩涂的鱼虾蟹贝。
“排水不能停,渔民不能弃,既然是律法将枷锁套在他们身上,我们便将这枷锁给解开。”雁萧关微眯起眼,眼里闪过一丝决断。
“修竹,你立即回赢州城,查看前朝今朝关于渔民户籍的所有律条,尤其是那位特许建石屋的前朝皇帝,看看这些年是否留下过关于渔民上岸的先例。”
“是。”官修竹应声便走,不敢耽搁。
“你去告诉渔民们,石屋暂停营建是为了找更稳妥的法子,让他们安心。”雁萧关又转向陆从南,看着他咧嘴笑的一脸傻样,吩咐道,“另外,先试试他们的口风,若是王府能帮他们解开户籍限制,让他们能在陆地盖屋,他们愿不愿意迁去离沼泽远些的安全地带?”
陆从南眼睛一亮,生怕带错话让渔民和孩子们失望,追问道,“王爷是想……”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雁萧关语气坚定,“既然事有两难,那便先打破阻在前路的陈规,另寻生路。“”沼泽我要排,百姓我亦要保。”
话到此,他的意思再明了不过。
陆从南临走前,他又追了一句,“记住,要问他们真心愿不愿意,莫要让他们觉得我们是在强迫。”
“属下明白。”陆从南心头的沉重一扫而空,转身又往渔村跑,脚步比先前来时轻快许多。
雁萧关站在原地,目光渐渐向前延伸,似乎一眼便将整个赢州尽收眼底。
赢州是他的封地,旁人都认为他胸无大志,他也确实对成皇成圣没有兴趣,可此刻站在这片土地上,他断不会拒绝自己该负起的责任。
他要让赢州真正安稳,就得将这片土地上世代累积的沉疴,一点点连根拔起。
不远处,神武军和匠人还在勘察沼泽地形,沼泽积水在阳光下泛着嶙峋波光,雁萧关知晓前路或许不易,可他只会迎难而上,再多的麻烦他都接得住。
而此时的渔村一片安详,渔民们有的在修补渔船,有的在晒渔网,有的在处理鱼获。
最先瞧见陆从南的是带着赶海回来的孩子们,他们纷纷迎了上去,举起手中小篓喊道,“陆将军,看我今天捡了好多小鱼。”
“还有我,我还捡了螃蟹。”
“我这里有生蚝。”
一眨眼的功夫,孩子们便将陆从南围在了中间。
陆从南止不住心中激荡,一把将最前面的小女孩抱起来转了一整圈,笑道,“我太高兴了。”
在孩子们一脸迷茫下,他深吸一口气,扬声道,“渔村的大家,王爷让我带话问你们一句,若是让你们去陆地上盖屋定居,你们愿不愿意迁过去?”
话音刚落,渔村瞬间安静下来,随即爆发出一阵骚动。
熟悉的瘸腿老渔民拄着拐杖上前,颤声问,“陆将军,这话是真的?我们渔民也能在陆地上盖房?”
陆从南将孩子放下,挨个摸了摸孩子们的头,用力点头,“王爷说了,只要你们愿意,他就想办法帮你们上岸。”
孩子们懵懂无知,渔民们却是瞬间红了眼眶,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
可高兴过后,却有人提到,“我们就算去陆地盖屋定居,也无田地维持生计,我们这辈子离不了出海打鱼,只有出海才能让我们活命。”
有人眼露希冀,“我们上陆地了还能继续打鱼吗?”
陆从南愣了愣,方才雁萧关好像没说起此事。
“能。”
不等他再想,身后传来一个字,斩钉截铁。
所有人朝声音来处望过去,只见雁萧关身姿挺拔如松,大步走来,周身带着沉稳可靠的气场。
这一刻,他的身影落在渔村众人眼中,比遮风挡雨的神明更让他们心安。
同样,渔民们愿意与否亦无需再问。
官修竹策马奔回赢州城时,暮色已漫过城墙。
他直奔王府,立即让人搬来所有与律法、户籍相关的卷宗,彻夜翻查。
案头很快堆起厚厚的典籍,从大梁律例到前朝海民治理册,甚至赢州地方志中零星记载的渔民案例都被他翻了出来。
好在他早已看过其中许多书,尤其是律法相关,他几乎是瞬间翻到对应的内容。
天快亮时,官修竹拿着一卷泛黄的《仁帝实录》,声音因熬夜而沙哑,“找到了。”
仁帝便是前朝那位特许海民建石屋的皇帝,《仁帝实录》记录了仁帝一生功过。
没等歇息,官修竹立即带着整理好的卷宗赶回渔村,将查到的东西一一禀报,“前朝仁帝不仅特许渔民建避风港,还曾下过一道海民优抚令,虽未明说解开户籍限制,却提到凡遇天灾,许海民暂居陆地,由地方官包粮助居。”
他又翻出律法中因地制宜条则,“律法治政,贵在变通,只要能安民生,在律法框架内申请特例并非不可。”
雁萧关听完,瞬间笑了起来,当即拍板,“就按这个思路来,既有先例可循,便表示此事可行。”
“渔村百姓愿意搬上岸,”他看向官修竹,“如此一来,接下来要紧的便是列一份稳妥的上岸安置章程。”
官修竹一点没有彻夜未眠的憔悴,能跟着这样一位放权于他,毫不怀疑他的主上,他心中甚是激动。
更何况雁萧关也不是那等甩手掌柜,事事都会过问把关,一日后,一份粗略的渔民安置章程就放在了雁萧关面前。
首先便是定居事宜,因赢州是雁萧关的封地,不必奏请皇帝,只需雁萧关下令即可,直接在陆地上划拨一片荒地,允许渔民自行建造房屋,地契、房契与陆上百姓一般无二。
其二是户籍保留与变通,渔民户籍仍为渔籍,但新增“陆地居住许可”,凭此许可渔民无需再困于渔船。且渔民子女与陆上百姓享有同等权利,如可入学堂就读,渔民进城购买盐、油、药材、布料等物资时,与普通百姓享用同等价格,禁止商户加价盘剥,违者由王府严惩。
此外还考虑了渔民生计,渔民原有渔船所有权仍归渔民所有,出海捕鱼不受限制。
章程拟好后,雁萧关让陆从南带着人去渔村船上挨个宣读。
许多人听见能在陆地建房,买东西同价时,眼里都滚下泪来,甚至有上了年纪的渔民反复追问,“真能在陆地上盖房?我们真能不再看商户脸色,想买什么便买什么,价格还和其他人一样?”
孩子们感受到大人们心中的激荡,亦都红了眼眶。
而孩子身边的妇人听到子女能入学堂,更是如做梦一般,“娃能认字了,不用像我们一辈子只认得渔网……”
“章程上写的明明白白。”陆从南与有荣焉道,“赢州王爷最大,王爷说了算,只要他允许,其他人便没资格不同意,你们只管安心。”
渔民们望着远处雁萧关那道挺拔的身影,一想到能在陆地上扎根,不知是谁带头,远远朝着那道身影跪了下去。
接二连三,不多时,所有人都伏在了地上。
渔村村长颤巍巍道,“活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没想到在咱们这一辈,还有机会能在陆地上睡个不晃的觉。”
“沙安村的先祖们,你们看见了吗?我们可以上岸了啊。”他痛哭流涕。
“从此以后,我这条命就是王爷的了。”好半晌,他方平复心情,说出了这句话。
“对,从此以后,我这条命就是王爷的了。”所有人,无一不落重复道。
渔村上岸章程虽未彻底打破户籍枷锁,却也撬开了一道缝,渔民们愿意搬,沼泽排水的方案便不需更改,一时间,渔村也好,沼泽也罢,都一派忙碌景象。
只是赢州可不止沙安村这一处渔村,共有七处,彼此相距不远,渔民们世代只能与同族通婚,因此各村之间虽说不上亲如一家,却也相互扶持着走过了数百年。
沙安村获准上岸定居的消息很快传至其他六村,不多时,其他六处渔村也跟着炸开了锅。
个个夜里辗转难眠,最后实在耐不住,围到了各村村长船上。
你一言我一语中,各村村长们摸黑揣上两尾最肥美的鱼,天不亮就摇着小舢板赶来沙安村。
还没进到沙安村,便与其他几村村长不期而遇,不必多说,彼此都知此行目的,很快,六人便一同上了沙安村村长的渔船。
不等沙安村村长开口,其中一位村长便急着问,“老哥,他们说你们村能在陆地上盖屋,是不是真的?”
沙安村村长把他们往船上让,合不拢嘴道,“可不是,王爷亲批的,还不止这,我们日后买盐、买布、买油都不用多掏钱,孩子们还能去学堂认字呢。”
即使过了快两日,他一提及此事就按捺不住心头激动。
沙口村的村长猛地抓紧手上的鱼,膝盖一软就想下跪,“求老哥帮我们也问问王爷,我们沙口村能不能也沾沾光?哪怕多交点税也行啊。”
要知道,渔村渔民最怕鱼税。
按律,大梁朝鱼税十取一,渔民出海所得鱼获,无论贵贱都需缴纳一成渔业税。可他们渔民乃是贱籍中的贱籍,常受盘剥,实际上的税负甚至远超三成,日子过的朝不保夕,苦不堪言。
可现下,他竟能说出自愿多交鱼税的话,足可见他有多渴望像沙安村一般上岸定居。
其他人纷纷恳求,沙安村村长哪敢让他们下跪,要知道这之中可还有年长他十余岁的长辈,两家还有姻亲关系,要是受了这一跪,他怕是做梦都不安稳。
“唉,”沙安村村长手足无措,“王爷是好人,可我也不敢去他面前得寸进尺。”
“大亮啊,我们祖辈可都是兄弟,”一人满眼恳求,“帮我们想想辙吧,啊……”
沙安村村长,也就是大亮,想了想雁萧关这段时日待他们这些低贱渔民的态度,还有陆从南与他们村里人厮混在一处的模样,他咬咬牙,“成,我带你们到陆将军面前,到时成与不成,各位都不能埋怨我。”
至于为什么先去寻陆从南,人老成精,大亮自然能看出陆从南是雁萧关的心腹,甚至雁萧关待其很是宽容,有他在,好歹能壮壮胆,就算不成功,也不会被怪罪。
第二日,雁萧关正在沼泽边听匠头汇报排水进展,便见陆从南和沙安村村长带着几道身影走了过来。
到他身前,几人齐齐跪了下去。
雁萧关不由停下脚步,看向笑得有些腼腆的陆从南,问道,“这是做什么?”
“求王爷开恩!”六个村长异口同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我沙口村、沙河村……也想上岸定居。”
说完后,几人便紧闭着眼,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个字也再吐不出来。
要知道,他们这些渔民就算面对来收海货的商人都战战兢兢,如今却要大着胆子向雁萧关提出这般堪称离谱的要求,何止是胆大包天,他们简直是将命都豁了出去。
毕竟这要求在世代受困于户籍枷锁的渔民看来,无异于向天讨路,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沙安村村长也扑通一下跪了下去,膝盖落在地上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陆从南亦眼巴巴地瞧着雁萧关。
看他们提出恳求后,紧张到天要塌下来的模样,雁萧关一时间没说出话来,对普通百姓而言,生来便有的权利,却是他们从祖辈便放弃的奢求,何等讽刺。
他沉默的这片刻,却让其他人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看见跪在地上几人的手指深深抠进了地面,雁萧关回过神来正要说话,却不想此时负责排水的匠头匆匆走了过来,手里举着一卷地图,“王爷,属下刚带着人勘测出沼泽的暗河,共有数条支流,其中大多直通大海,却有三条支流距离其他几处渔村较近。”
他缓了口气,“未来若是将沼泽的水排干净,或许对其他三处渔村亦有影响。”
雁萧关立即伸手,“将图拿给我看看。”
匠头递过来的图纸上,不仅标注着沼泽暗河流向,还清晰画着沼泽周围渔村的位置及周边环境。
匠头站在雁萧关一旁,指了指其中三处渔村标记,又指向沙安村,解释道,“王爷,这三处渔村同沙安村一般,虽靠海,却都建在一片天然形成的凹湾滩上。”
“这片滩涂地势比海平面略低,平日里靠一道常年受潮水冲刷的沙堤挡着海水,渔船得从沙堤缺口才能进出,而暗河支流恰好从凹湾滩后方的高地底下穿过,河床比滩涂地势高。若是排干沼泽水,暗河水位骤升,极可能引起支流沿岸土层松动,加上后续排水时的水流冲击,便会冲垮滩涂后方的低矮土坡。“
“到时候不只是暗河水流向渔村,海水也会顺着沙堤缺口倒灌,后方土坡塌下的泥水又会堵住泄水通道,凹湾滩就成了死水洼,且水进的多,出的少,且水中暗流不绝,到时,船只倾覆便在眨眼间。”
雁萧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先前匠人只说继续排水会毁了渔村,其中缘由他本是勉强一知半解,现下当着众人的面,匠头将缘由解释的一清二楚,众人难免顺着他的话想象起渔村被毁的场景,个个心中一寒。
不等渔村村长们说话,雁萧关忽然将手上的地图一收,看向身边的匠头,语气带着几分似笑非笑,“你刚才说沼泽排水会淹几处渔村来着?”
匠头一愣,“三……”
陆从南在他话落之时,便懂了他的意思,连忙咳嗽一声,朝匠头比了个手势。
匠头不是蠢人,立即改了话头,“七处。”
雁萧关看向跪地的村长们,“你们听到了,不是本王要让你们搬,是水患逼人。”
村长们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老泪纵横地磕头,“谢王爷。”
“先别急着谢。”雁萧关抬手示意他们起身,目光扫过官修竹,“你同他们说说。”
官修竹上前一步,沉声道,“上岸可以,但有条件。”
官修竹沉声道,“王爷此次为沼泽排水,目的是将沼泽改造成良田,期间种种艰难你们可想而知,要完成此事需要不少人手,你们七村若要上岸,需助王府完成沼泽排水,并负责后续垦荒。”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让村长们消化完他话中之意,才道,“不过并非让你们做白工,王府会按日付工钱。”
村长们竖着耳朵,听完,沙口村老村长迟疑了一下,小声问,“王爷,我们渔民……也能种庄稼吗?”
雁萧关反问,“为何不能?那些土地都是我的,难道我一个人种的过来?垦荒虽不简单,但肯下力气就能收粮,你们世代在海上讨生活,难道还怕拿锄头?”
此言并非雁萧关临时起意,而是前不久他和官修竹在此处展望沼泽变良田的大好光景时,官修竹曾提过一句,“若是全成良田,这般多的地,得需多少人才能种完?”
陆从南那时也在,还插了句话,“就是把所有神武军拉来,也种不过来啊。”
他说这话时没多想,说完却心下一惊,慌忙看向雁萧关,“殿下,你不会这么狠心,让我和兄弟们种这么多地吧?王府后面那片坡地和河道口的沙地,已经够多了,神武军还要操练呢,实在忙不过来。”
雁萧关笑了,“滚滚滚,不用你们。”
怕他改变主意,陆从南连滚带爬跑走了。
当然,这主意那时并未立刻定下,可谁让这些村长出现得这么及时?七个村,数千青壮,到时再添些百姓,怎么着也能把这些田种起来。
不等他再多想,另一个村长已急忙应道,“干,只要能上岸,别说垦荒,就是搬石头我们也干。”
目送渔村村长们千恩万谢地离去,官修竹走到雁萧关身边,沉声说道,“王爷,七村统迁的话,怕是得选个稳妥的定居点,况且要住下这么多人,得建不少屋子,可城里正忙着建博览会场地和学堂,无论是木材还是石材,怕是不够用。”
“不够就再去山上采。”雁萧关道,“再从赢州城调些木匠、泥瓦匠过来,务必赶在风暴之前让他们住上新屋。”
官修竹此时却没有立即领命,而是面露难色,“王爷,赢州城从无到有,建造时已消耗了不知多少木材石材,赢州虽有十万大山,不缺木材和石材,却不可竭泽而渔。”
他深吸口气,“王爷还记得初至赢州时在山上乱开坡地的情景吗?若是为了建屋过度采伐,我怕会重蹈覆辙。”
“你说的对。”闻言,雁萧关立即回想起当时初至赢州时的兵荒马乱,神情一肃,“是我没考虑周全。”
官修竹拱手应道,心中并未因雁萧关的自省而有半分轻慢,反倒更加笃定自己没有跟错主上。
这般肯纳谏言、不固执己见的性情,着实难得。
“不能采,那便只能去买。”雁萧关刚说出口,又很快推翻这个办法,“不行。”
他转头问,“海边风暴季在几月?”
一旁的官修竹立即回道,“回王爷,赢州沿海风暴季多在五月中下旬开始。”
“现下已二月,”雁萧关沉声道,“短短三个月功夫,要出外采买木材石材,再费时费力运回,还要把屋子建起来,来不及。”
第227章
此点, 官修竹自然也考虑到了,只是要一时半会想寻出旁的主意确实为难。
两人一时沉默。
就在这时,陆从南带着沙安村村长大亮走了过来, 大亮手中还捧着不少村里渔民们托他送来的吃食, 粟米粥、黍米饼、掺着豆酱的海鲜酱,盐渍鱼干、鱼鲊、炖鱼鳔干……或许在其他地方, 这些吃食很是常见,可对渔村渔民来说,已是极为难得的好东西。
见官修竹面露愁容,陆从南立即就问了, “事情不都解决了吗?两全其美, 怎的官大人还未展颜?”
官修竹瞧了一眼雁萧关,见他并没有阻拦,便露出一抹苦笑, 说起了为渔民在陆上建屋之事。
陆从南听了也皱起脸,殊不知他身后的大亮已惊的快将手中各种吃食全喂给土地老爷, “这……这大人们居然还要为我们建屋啊?我们还想着只有块土地就成, 屋子我们自己建呢。”
雁萧关道,“既然是因王府之故让你们搬离此处, 建屋之事我们王府自然责无旁贷。”
闻言, 那渔民自然是喜上眉头,可瞧见几人仍为建屋之事愁眉不展, 他反倒乐呵呵地开口,“王爷,大人,其实风暴季也不是天天狂风骤雨的,顶天了就刮个两三天的台风, 过后便风平浪静。”
“我们到时只要想法子先把船挪去旁的海凹处躲着,真要刮狂风了,就将船拖上岸固定好,用绳索捆在礁石上,再压上石头,保管稳当。”
他喜滋滋又道,“王爷只需给我们一处容身之地,让我们暂时落脚三日,等风停了再回来就行,建屋的事,大可以慢慢弄嘛。”
雁萧关三人闻言皆是一愣,脸上难掩惊讶,他们原以为海边的风暴季是要连刮十天半月,甚至一两月的狂风暴雨,毕竟几人或是来自天都,或是自青州而来,从未亲身见识过沿海的气候,难免将风暴季想得格外恶劣夸张。
“原来如此……”雁萧关回过神,瞬间一点不愁了,“若是只需容几千村民暂避三两日,这倒容易。”
陆从南也反应过来,当即接话,“对啊,城里之前安置流民和山民的大屋还没拆呢,如今多数流民都已在城内置了房屋,余下没攒够钱的没多少人,那大屋空着大半,容下几千渔民轻轻松松。”
如此一来,便不必急着赶在风暴季前建好新居了,至于木材石材是分散到赢州各处采伐,还是去外地采买,都能缓下来从长计议。
纸包不住火,七村渔民都迁上岸之事,终究是如风一般传至全赢州。
渔民上岸,非同小可。
毕竟是自古传下来的铁律,渔民只能生活在船上,可现下,雁萧关居然要让渔民搬到陆地上来。就算整个赢州都是雁萧关说了算,旁人无权置喙,却也挡不住百姓们心中的波澜。
种种不满情绪不敢朝向雁萧关,却让他们对待渔民的态度极是不善。
不过,与其说是不满,不如说是嫉妒。
要知道,渔民从海里打捞的海产,在市集上总能卖出好价钱,鲜活的鱼虾、罕见的贝类,甚至偶尔捞起的珍珠,样样都是紧俏货,转手就能换来银钱。
渔民一年从海上所得,比他们在土里辛辛苦苦刨食挣的多了不知多少。
陆上百姓看不到渔民搏风斗浪的凶险,只瞧见他们船舱中仿佛“白捞”来的沉甸甸的银钱。
原本百姓对渔民心里就藏着几分微妙,只是从前渔民纵使钱多,也只能永远半弓着腰生活在狭窄的船舱里。陆上百姓离城近,若是患病,即便手中无钱,也可上山采些草药,或是拿几个铜子去医馆寻大夫看诊,就算买不起药,自己采些草药熬了,也能勉强顶事。
可渔民呢?钱再多又如何?连根草都得同他们买,而渔民同他们交易时,盐、布、米粮,无论哪种物品,都得高价购买,这倒让他们心里平衡些。
可现在,渔民不用再生活在又窄又矮的船舱中,听说雁萧关还要给他们造房子,且他们日后还可同陆上百姓一般同价买卖,有新房住,手中还有闲钱……
渔民们这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一时间,城内百姓们简直快要群情激奋。
完全不知城内反应,雁萧关正收拾东西准备回赢州城时,官修竹才带着方得到的城内消息赶了过来,“……王爷,现下城内百姓对待渔民的态度很是不善,若是置之不顾,久而久之,怕是要心生怨怼。”
雁萧关手上动作一顿,他不怕百姓们议论,可赢州这两年才刚刚安稳下来,他不想轻易打破这份平静。
“此事需尽快平息,否则城内人心浮动,定会生出乱子来。”官修竹开口道,“依属下之见,可张贴告示,言明渔民上岸是为协助沼泽垦荒,并非凭空受赏,或许能让百姓理解几分。”
雁萧关沉吟片刻,摇头道,“百姓只看结果,告示怕是压不住他们的火气,反倒显得是在刻意辩解。”
一旁的陆从南连忙接话,“要不给城里的百姓也发点好处?大家都同渔民一样得了实惠,说不定就不念叨了。”
“不妥。”雁萧关瞧了他一眼,“平白分粮倒显得我们真做错了事,反倒纵容他们闹事之风。”
这时,刚从渔村提着药箱赶回来,准备一同回赢州城的种略红也插了句,“要不限制渔民入城次数?让他们平日多在沼泽处垦荒,少与城内百姓接触,或许能减少摩擦。”
“此举不可。”这下连官修竹也摇了头,“王爷既已允他们上岸,便是要让他们融入陆上生活,岂能再有所限制?反倒落人口实。”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办法不少,却都被一一否了。
官修竹望着雁萧关凝重的神色,心中清楚,这事若处理不好,先前做的种种规划,都可能功亏一篑。
陆从南左看右看,见这不行那也不行,索性蹲下身,手搭在膝盖上长叹一声,“总不能最后还得放弃将沼泽变成良田一事吧?这可是上千顷的沼泽,成了后就是上千顷的良田啊!”
他偏头看向雁萧关,眼神眼巴巴的,“殿下不会放弃的吧?”
雁萧关望着正在沼泽中忙活的王府中人,还有不少在沼泽里帮忙的渔村青壮,沉声道,“沼泽改良成田势在必行,田地多了,大家才有粮吃,日子才能安稳……”
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住,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方才陆从南说的分粮之语,此刻在他脑中重新浮现。
他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大家手里若是年年有余粮,活的好了,谁还会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他语气里的变化让其他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了,纷纷转头看向他。
“赢州田地紧张,百姓对土地看得比什么都重。”雁萧关望着沼泽上泛着的水光,忽然对官修竹道,“他们不满,不外乎是觉得渔民上岸后日子比他们过得好,那若是让他们的日子也同样好起来呢?”
不等官修竹反应,他朗声一笑,“在元州之时,我曾将元州官府的公田分给百姓耕种,当时便想着回赢州后也照此施行,可赢州现有的田不够分,才暂且搁置。”
官修竹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试探着问,“王爷的意思是?”
“把沼泽排水造田一事,提前嚷嚷出去。”雁萧关道。
官修竹面上逐渐显出明了之色,陆从南和种略红却满眼不解。
“你们想,”雁萧关指尖点向沼泽,“沼泽排水后能成良田,河道口积沙成田的势头也越来越好,地不就够了。”
“明白告诉他们,迁渔民上岸乃是为了让他们帮着排水垦荒,渔民们常年在水里讨生活,识水性、懂水情,论沼泽排水可比陆民有用得多,况且为了沼泽排水,渔民原先的村落都将被淹没。”他面上笑意渐深,“再让赢州百姓知晓,这些新造的田地将来要分给全赢州百姓,一人不落。”
官修竹立刻接话,“如此一来,渔民便是为赢州百姓挣土地才迁上岸,又有帮着排水垦荒的功劳,百姓们就算心里还有些想法,也再不合适对渔民生出怨怼。”
陆从南一拍大腿,“这招妙,百姓眼中,土地比性命还重,他们要是听说有田地分,哪还顾得上盯着渔民上岸的事?说不定还会盼着渔民赶紧把沼泽排干呢。”
种略红也点头附和,“如此一来,渔民迁走是为赢州造田,上岸定居是因治水有功,陆民盼着分田,自然会消弭心中怨气,说不定还能让两拨人因土地拧成一股绳。”
“就这么办。”雁萧关当即拍板,看向官修竹,“你回去后便在赢州城贴告示,把沼泽造田的规模、河道积沙田的现况写清楚,再将分地之事也一并通告出去。”
“是。”官修竹躬身应下,若非他生性温雅,此刻几乎要第一次冲动地转身赶回赢州城去。
而在渔村与沼泽之难初解之前,城西的铜矿开采便已悄然铺开。
明几许带着阳巫族的汉子们亲自上山,脚下的腐叶踩得沙沙作响,拨开表层的枯枝败叶与碎石,不过往下挖了几寸,便有与岩土截然不同的矿石露了出来。
铜矿石泛着独特的青绿色光泽,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矿石送到明几许手中,他掂了掂,“果然如地图所言,矿脉浅露,岩层疏松,开采不难。”
可话音刚落,他眉间却凝起一层郁色,丝毫不见喜悦。
绿央最是了解他,刚从矿堆里捡了块成色最好的铜矿石,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绽开,见他这模样,放缓欢快的脚步,凑上前轻声问,“矿脉这么好,王妃怎么不高兴?”
明几许摩挲着手中青绿色的矿石,指腹沾染了细碎的石粉,“是铜矿没错,可这铜矿里的铜,能不能派上用场,怕是还说不准。”
说完,他便转身往山下走,留下绿央一脸不解地攥着铜矿石,快步跟在他身后。
回王府后,明几许虽心存疑虑,却仍让瑞宁在城门口贴出了招工告示,毕竟能不能用虽不好说,但矿既然开始开采了,总没有搁置的道理。
告示一贴出,赢州城的汉子们便涌了过来,有熟悉山地的本地矿工,有从青城迁来的流民,其中还有数个懂采矿的老手。
不出两日,百来个汉子聚在铜矿,在阳巫族汉子的指导下搭起工棚,抡起工具,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很快在山谷里传开。
阳巫族世代与矿石打交道,识的矿脉走向,教大家如何避开坚硬岩层,找准矿眼,挖矿效率事半功倍。
不到几日,崖下的铜矿石便堆成了小山,炼铜匠支起的土炉日夜燃烧,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粗铜锭一块块从炉中取出,沉甸甸的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被整齐地码在王府库房里。
可当一锭锭泛着冷光的粗铜送到明几许面前时,他只是淡淡点头。
波尔多液的配置,终究还是卡壳了。
化学书上的步骤写的清楚明了,需用铜与稀硫酸反应生成硫酸铜溶液,再按比例与石灰乳混合,才能得到那碗能防治病害的蓝色悬浮液。可赢州有许多矿脉,偏偏没有稀硫酸的影子。
这东西在化学书中是基础试剂,在赢州却是闻所未闻的稀罕物。
明几许不死心,让人取来最浓的陈醋,将铜片剪成细条泡在里面,陶罐下用小火慢煨,醋液咕嘟咕嘟冒着泡,铜片渐渐蒙上蓝绿色的锈迹,几日下来,液体也染成了浑浊的蓝绿色。
他舀出溶液,按比例倒入石灰乳中搅拌,可乳白的石灰乳与蓝绿液体混合后,要么瞬间沉淀结块,变成一碗灰扑扑的泥浆,要么稀的像水,静置片刻便分层,丝毫没有书中图片上均匀悬浮浅蓝色模样。
他调整过醋的浓度,试过铜片与铜粉的区别,甚至让工匠将铜锭熔铸成更薄的铜箔,可结果都一样。连着试了不知多少次,陶罐换了一个又一个,桌上的蓝绿色液体始终达不到标准,明几许盯着最后一碗分层的溶液,指尖无意识敲着桌面。
“少主,这醋泡的法子怕是行不通。”绿央在一旁看着心疼,“要不要找赢州的老药农问问?说不定他们有别的方子防病害。”
明几许摇头,语气坚定,“系统出品的玉米种植办法里明说了要用波尔多液,为免玉米出病害,这东西必不可少。”
他捏着一块铜片,望着陶罐里咕嘟冒泡的醋液,眉头微拧。以他从化学书里学来的浅薄知识,可判断出问题所在,醋虽也是酸,可他先前想的太简单了,只以为有了铜矿,有了酸就能成,却没注意到化学书里写的是“硫酸”,这酸前面还必须加个“硫”字。
硫酸与醋酸,虽只差一字,却是天差地别。
他翻遍化学书,里面虽提了硫酸的制法,却需要硫磺、硝石做原料,还要用蒸馏装置反复提纯。
蒸馏,又是蒸馏。
制酒精亦需蒸馏,可化学书上所书的蒸馏的种种器具都离不开一种东西,那便是……玻璃。
若非化学书上有这东西,便是全大梁,都无一人知晓此物。
明几许短时间那里能弄来玻璃。
当然,书中也提了其他替代方法,可他扫过一眼便知,无论是电解法还是焙烧法,以赢州现有的条件,短时间内都无法实现。
“少主,铜还继续炼吗?”绿央见他愁眉不展,捧着刚送来的铜矿石轻声问。
明几许望着库房里堆成小山的铜锭,“炼,继续炼,先铸成铜锭备着,总能派上用场。”
他将铜片丢回陶罐,溅起几滴蓝绿色的液体,“至于波尔多液的事……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虽一时没了头绪,但他心里清楚,玉米种植不能等,波尔多液的事必须尽快解决。
雁萧关从渔村归来时,已是半月后的午后。
这半月他在沼泽边风餐露宿,回来时一身脏污,刚进王府,便问起明几许的去处,得知他这十几日几乎泡在匠坊里,连回房歇息都难得,面上不由的沉了沉。
“王爷,浴房里热水和干净衣衫都备好了。”瑞宁看他神情便知心思,笑着补充,“厨子也炖了汤,等殿下洗完澡,正好去请少主一同用饭。”
雁萧关扬唇一笑,拍了拍瑞宁的肩膀,“还是你懂我。”
说罢便转身往浴房去,热水冲刷掉一身疲惫与脏污,换上干净常服后,整个人清爽了不少。他本打算亲自去试验坊寻明几许,刚走出院子,却见明几许和绿央正往这边来,绿央走在后面,正低声说着什么,前面的明几许眉宇间则带着几分倦色。
“回来了?”雁萧关先上上下下打量了明几许几眼,眉头微微皱起,“怎么瘦了这么多?前些日子养的肉都没了。”
明几许刚被绿央催着从匠坊出来,闻言摸了摸脸颊,不甚在意道,“还好,可能是忙着,忘了吃饭。”
“忙忘了吃饭?”雁萧关直接牵过他的手往饭厅走,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今后不许如此了,不然我日后每餐亲自看着你吃。”
明几许失笑,“若你不在府中呢?”
雁萧关:“……”
雁萧关咬牙,“那我便派个人专守着你用饭,到时每餐记录,待我回来,几顿未用便补回几顿。”
饭厅里早已摆好了饭菜,炖得酥烂的肉食、清爽的时蔬,还有热气腾腾的汤。雁萧关把明几许按在座位上,亲自给他盛了碗汤,“先喝汤暖暖胃。”
明几许捧着汤碗小口喝着,眼神却时不时涣散,显然还在琢磨匠坊的事。
雁萧关看在眼里,他知道明几许性子执拗,认定的事不做成不罢休,可数日连轴转,任谁也扛不住,偏偏他也不忍凶人。
只能将对方喜爱吃的菜放进碗中,让他不必只吃白饭,可没想到对方愈发心不在焉,雁萧关少不得开口问,“近几日你在府里是在琢磨什么?”
明几许咽下口中东西,回道,“乃是为着波尔多液的事,我试了许久都配不出来。”
雁萧关的筷子当即顿在半空,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大为震惊,“系统不是给了配置方子吗?怎么会配不出来?”
明几许缓缓转头看他,“你抄的系统出品的玉米种植方法和注意事项中,只提了需用波尔多液防治病害,并没提到配置方法。”
闻言,雁萧关的脸色变了又变,心里翻江倒海。
面对明几许逐渐变得危险的视线,他脑海里却回想起离开赢州城前往渔村前一夜的事。
那时因着要将玉米交由六蕴族种植,少不得要交给六蕴族人详细的种植办法,因元州也要种植玉米,原本从系统抄写的玉米种植相关内容便留在了元州。
而在回房间后,明几许便问起了种植之事。
只是系统面板除了雁萧关和眠山月,旁人瞧不见,雁萧关便想着将系统面板上的玉米相关内容再抄一遍。
可明几许就在他旁边,帮着研墨、递水,灯下明几许的侧脸几乎让雁萧关挪不开眼。
抄着抄着,他的动作便慢了下来,刚把玉米种植方法和注意事项抄完,他便已按捺不住,一把将明几许按在了怀里,完全将后面提到的波尔多液配置方法与步骤等内容抛在脑后。
随后便是桌案上、窗边、贵妃榻、床榻间的温存,待雁萧关彻底餍足之时,已是天边隐现华光。
他本想着第二日把后续内容补抄完整,谁知转头就被渔村迁移和沼泽排水的事缠住,一忙便是大半月,生生让明几许为这配置方法白费了许多功夫。
看着明几许眼下淡淡的青黑,雁萧关心里又悔又窘,放下筷子干咳两声,“咳……那日抄到一半,忘了后面还有内容。”
话刚出口,便对上明几许似笑非笑的目光,他连忙补充,“我这就去翻系统面板,把配置方法一字不落地抄给你。”
明几许挑眉,“现在?”
“现在就去。”雁萧关说着就要起身,却被明几许按住手腕。
“先吃饭。”明几许夹了一筷子菜放进他碗里,眼底的无奈里藏着几分纵容,“饭吃完了,再慢慢算这笔账。”
雁萧关讪讪坐下,这顿饭吃得格外安分,时不时给明几许夹菜赔罪,心里却暗下决心,回头定要把系统里的内容翻个底朝天,绝不能再让自家王妃为这种事费心。
第228章
“石胆?此乃何物?”
用完饭回房后, 雁萧关规规矩矩将先前漏抄的内容一字不落抄在纸上,讪笑着递给明几许。
此时听他问起,更是凑过去解释道, “石胆是天都那些贵家小姐、文人墨客作画添彩用的原料, 呈蓝色,磨成粉调开就能用。”
明几许捏着那张写满字迹的纸, 指尖点了点纸上“石胆”二字,摇头道,“我倒是不知道这等物事。”
他眼神微变,从前在山中时, 这等高门贵族用来作画的东西自然从未见过, 后来出山,又被夷族仇恨缠身,更没功夫去学这些无用之物。
想到此, 他眼里闪过几分自嘲,那些风花雪月的玩意儿, 于那时的他而言, 从来都是遥不可及的东西,自然不可能知道。
不过只是一瞬, 过去于他只是云烟, 绝无可能再将他困囿其中。
他这一瞬的变化虽快,一直注视着他的雁萧关却没错过。
雁萧关心下一软, 伸手将人揽进怀里,“无妨,这些东西若非我有个太子长兄和贵妃母妃喜欢弄来耍玩,我也是不知晓的。”
他将头凑近明几许眼前,摆出一副很是嫌弃的模样, “每每母妃让我陪着作画,我都得睡个天昏地暗,次次被提着耳朵唤醒,再恨铁不成钢撵出宫去。”
“放心,你不喜这些,我自然不会逼你。”明几许轻笑出声,他太知道身不由己的滋味。
从始至终,他都在被雁萧关身上的热烈与自由吸引,那些让他着迷,心之所向的特质,他只会小心翼翼地护着,从未想过要去改变。
雁萧关自然知晓明几许为何会有此反应,他本就对这些风雅之事不热衷,见明几许亦是如此,心里只有高兴的份。当下便道,“明日我就去城中把石胆买回来,我亲自去,除了石胆,所有材料一个不落,绝不再让你费心。”
明几许靠在他怀中,闻着他身上清爽的皂角香,连日的疲惫仿佛都消散了些,唇角扬起浅浅的笑意。
小别半月,也算是久别重逢,他虽没明说,可只要雁萧关陪在身边,先前因配置波尔多液连连失败而受挫的郁气便淡了许多。
两人抵着额头说了些体己话,直到烛火渐暗才相拥睡去。夜里雁萧关睡的格外轻,时不时掀开眼皮瞧瞧明几许安稳的睡颜,见他整夜安睡,晨起时眼底还存着满意的笑意。
第二日,雁萧关连日常的晨练都显得有些仓促,最后几下刀锋划过空气,便收了势。梳洗换衣后,他揣着钱袋就往王府外走,心里盘算着得赶在明几许醒来前把石胆买回来,也好给他个惊喜。
谁知刚走出王府大门,身后便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绮华。
“王爷早。”绮华俯身行礼,见他行色匆匆,不由好奇问道,“王爷这般早是要去做甚?”
雁萧关当场表演了个变脸,摆出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叹了口气,“还不是前段时间我做的糊涂事,先前抄玉米种植法子给几许,竟忘记把波尔多液的配置方法也写下来,害他费了许多功夫试验,却始终未成。”
“空费他几日烦忧,想想就坐立不安。”雁萧关说着,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闻言,绮华亦是一惊,她是知□□尔多液配置方法的,除她之外,那时同在元州的陆从南也知晓,只是前些时间陆从南随雁萧关一同去了城外,知情人中唯有她留在王府。
可她与明几许打交道本就少,平日总是各忙各的事务,除了前日因羊毛之事与明几许打过一次照面外,就算同在王府,也无过多交集。她根本不知晓明几许竟一直在为波尔多液的配置忙碌。
她面上亦露出几分懊恼神色,“属下早知配置方法,却不知王妃正为此事烦忧,未能及时告知,是属下疏忽。”
“不关你的事。”雁萧关头也不回地摆手,大步往前走,“此事是我的过错,你莫放在心上,且去忙你的事吧。”
看着雁萧关大步流星的背影,绮华怔了怔,随即无奈摇头失笑。
雁萧关先前在天都时,尚带着几分少年人跳脱与疏离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即便被众多妓子簇拥挂怀,亦是不知情为何物。如今有了心上人,倒真真是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她转身往另一边走去,心里想着,回头得去匠坊那头看看,若明几许还有什么需要,也好及时搭把手。
此时的雁萧关早已走过街角,可没走多远,便被前面堵在路口的人群拦住了去路。
他这般高大的身影,竟丝毫无人注意,百姓们满心满眼都盯着被层层人群挤在最中心的告示栏。
不等他疑惑,从布告栏后边钻出一道人影,这人倒是瞧见了他,快步走来,“王爷,我已带人将告示张贴好了。”
他头发有些乱,显然是被水泄不通的人群挤的,而那方百姓们仍是全然未注意到这边,直到有识字的人瞧见告示上的字,高声念了出来。
“沼泽可造千顷良田”,“河道积沙已成数百亩新田”,“全赢州百姓按人头数分田”!
百姓们的注意力瞬间被牢牢吸引,议论声轰然炸开,
“千顷良田?那得是多少地啊!”
“真的能分给咱们吗?还是按人头分?我家可有十几口人呢。”
“这告示上还写了,让渔民帮忙排水造田,他们懂水,正好派上用场。”
随着识字的人把告示内容念完,有人立刻接话,“渔民能下海捕鱼,自然也识水性,让他们去排水正好,可别耽误了造田。”
“只要能分到田,他们上岸就上岸呗,反正最后田是咱们的。”
议论声里满是对分田的热切期待,仿佛先前对渔民上岸的种种不满全然不存在一般。
雁萧关站在人群外,听着这些议论,嘴角不自觉扬起笑意。他拍了拍官修竹肩膀,“做得好。”
官修竹刚承受住雁萧关带着几分力道的拍肩,还没来得及回话,便见雁萧关脚步轻捷地从百姓们后方绕开,身影一晃,悄没声息地融入街角的人流里,转眼就没了踪影。
事情正如雁萧关所料,当渔民上岸、赢州土地将按人头分配的消息传开后,整个赢州的注意力都被分地牢牢吸引。渔民上岸之事虽起初激起些水花,却在分地这桩关乎生计的大事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很快就被淹没在更热切的讨论里。
赢州城的街头巷尾,百姓们三五成群聚在一处,嘴里念叨的全是土地。
“听说了吗?王爷要把城外那片沼泽改成良田。”
“这能成吗?那可是沼泽,要是沼泽能变良田,过往的那些大老爷们怎会不动手,反倒任它荒废这么多年?”
“这话可不对,那些大老爷能和王爷比吗?王爷英明神武,自然能为人所不能为。”
“正是,你们怕是没去看过河道口的沙田吧?原本那里全是奔涌的河沙,现下却淤出了几百亩沙田,都已经收过一季粮食了。”
“这般说来,王爷说要将沼泽改成良田,说不定真能成,那到时,真能把那么多地分到咱们手中?”
“告示上都写了,自然是要分的,就是不知每个人能分多少?”
没想到这问题恰好落在前不久去过元州的人耳中,那人凑过去,像说什么大秘密一般低声道,“说不定啊,就同元州一般,男子八亩,女子四亩。”
“你哪来的消息?”众人立刻追问。
他神秘一笑,“元州得来的,你们没去过元州不知道,王爷分地给百姓可不是头一遭了,前年在元州就分过一次。“
说到此,他突然愤恨道,“那些坑害百姓的豪强,居然敢把手伸向王爷,结果全被斩首了,他们家中的土地便落到王爷手中,王爷可不是那等有私欲之人,将田全分给了元州百姓,现下元州百姓的日子忒好过。”
“那可真是太好了,若是能分这么多,我家再不用愁没粮食了。”
消息越传越远,连平日里这时尚显冷清的茶楼酒坊都人来人往。
只是传言传着传着愈发离谱,当传到那些有家有业的小家族耳中,竟变成了雁萧关要效仿元州旧事,除去赢州所有豪强,连带着他们的土地也要一并充公分配。
一时间,几家小家族的人私下里聚在一起,神色惶惶,赢州三大豪强被除后,剩下的小家族本就战战兢兢,如今听说要分地,更是吃不下、睡不好,生怕雁萧关像处置豪强那般将他们一家杀尽,再把家族名下的土地收走。
只是还不等他们派人出去打探,便有更详细的消息传了过来,有人甚至将告示上的原话说与他们听,他们这才渐渐安下心来,告示上写得明明白白,分的是新增的良田和原本充公的豪强土地,百姓私产分毫不动。
这下子,小家族们松了口气,普通农户更是乐开了花。
而整个赢州城竟没多少人担心雁萧关是在白折腾一场,说起这个,倒也得多谢瑞宁和官修竹。
在赢州城,瑞宁和官修竹的口碑极好,向来说话算数,而他们作为雁萧关的下属,所言所行自然都出自他的授意,由此可见雁萧关言出必行。
百姓们都觉得,雁萧关说要改沼泽为良田,就一定能成。
这之中,还有个让百姓态度转变的小道消息悄然传开,“听说了吗?要造田必须先把渔村渔民迁走,不然排水时可能会让渔村毁于一旦。而且沼泽水情复杂,还得靠渔民帮忙勘探呢。”
这话一出,百姓们对渔民的态度顿时好了许多,先前对渔民上岸的所有不满烟消云散,反倒有人主动说,“该迁该迁,为了造田,他们上岸是应该的。”
甚至有市集上的商户,见渔民来买东西时主动说,“你们可得帮王爷好好干活啊,这造田分地的事,可全靠你们了,来,这点东西送给你们,也是我的一份心意。”
渔民们去赢州城买东西时,明显感觉到陆地上百姓看他们的眼神变了,没了先前的疏离,多了几分热情,连问价都客气了许多,甚至会主动拉着他们搭话,打听沼泽排水的进度。
渔村与州城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仿佛就在分田的期盼中,悄然消融了。
嘎吱。
稍显刺耳的声响一刻不停,研杵与研钵相互摩擦,钵中蓝色的石胆块状物几下便碎了,瞧着很是轻易,足可见动手人气力之大。
又一次将研杵搁在一旁,雁萧关凑近仔细瞧了瞧,见石胆已碾成细细的粉末,他满意地微扬眉头,佯装不经意地咳嗽一声。
见那边明几许仍专注地盯着陶瓮里的溶液,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咳嗽声加剧几分。
“成了?”明几许总算回过头,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研钵上,“端过来吧。”
雁萧关立刻起身,端着研钵大步走过去,双眼亮晶晶的,像在邀功,“怎么样?够碎了吧?”
明几许低头瞧着钵中比海边最细腻的沙粒还要轻盈的蓝色粉末,指尖轻轻拂过,眉眼微弯,“够了,这样溶得更快。”
他伸手去接研钵,却一时没抽动。
明几许挑眉看向雁萧关,就见对方绷着脸,一脸“就这几个字打发我了?”的表情,“我可是帮你研了半日这东西,双手都快废了。”
明几许的目光向下扫过他健硕的臂膀,缓缓向下,最终落到他指节分明的大手上。
那双手稳得没有一丝颤动,怎么看也不像是快废了的模样。不过他并未挑明,只是冲雁萧关勾了勾手。
雁萧关面上神情未动,身体却诚实地飞快凑过去。
唇上忽然传来一阵温凉的触感,快得像错觉,与此同时,他手中的研钵也被轻轻抽走。
等他回过神,明几许早已转身忙活起来,竟真的用过就丢,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再给他。
堂堂厉王能怎么办?只能悻悻地坐在一旁,眼巴巴看着明几许动手。
只见明几许将胆矾粉末倒入清水,很快便得到澄澈的蓝色溶液,再将溶液缓缓倒入早已备好的石灰乳中,不断搅拌,蓝色悬浊液渐渐成形。
从少量试配到陶罐批量调制,最后装满大陶缸,一次未败。
“成了。”明几许看着陶罐中泛着光泽的波尔多液,满意地舒了口气,虽绕了些弯路,好在没耽误后续用度。
只是波尔多液虽配置出来了,明几许看着陶罐里的蓝色悬浮液,眉头却微微蹙起,“这东西不耐存放,放久了容易失效。”
雁萧关自然是不解缘由的,可不耽误他觉得自家王妃所说有道理,提议道,“既然如此,不如等玉米种下去,到了需要防治病害的时候再另行配置,现配现用,定能保证药效。”
明几许点头同意,又道,“不过此次你买回的制波尔多液原料已用去大半,等种植玉米时还需补充。”
“买原料的事我让瑞宁多盯着,从周边州府再多买些回来备着,免得届时不够用。”雁萧关应道。
明几许点头,刚要转身回匠房,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你吩咐瑞宁总管时,记得让他只买石胆,石灰不必买。”
雁萧关跟在他身后,有些疑惑,“我记得赢州城里的石灰铺存货不算多,不买的话……”
“赢州外沼泽不远处有处石灰岩矿。”明几许慢悠悠坐下,抬眸看向面前的高大人影,“先前眠山月扫描出来的地图上有记录位置,与其花钱去买,不如自己开矿。”
雁萧关觉得可行,风驰电掣过去贴着他坐下,“自己开矿?这倒是个长远之计,烧制石灰的法子不复杂,王府里的匠人就有会的,到时找几个熟手盯着,烧出来的石灰既不必花钱又够用。”
明几许看着他兴冲冲的模样,眼底漾开笑意,“地图我看了放回匣子了,你让瑞宁派人去勘察一下,尽快开工便可。”
雁萧关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应道,“好,待碰见他就同他说。”
说起石灰,再会想陶罐配置波尔多液的不便之处,明几许对玻璃的念想愈发强烈,若有透明的玻璃容器,不仅能更精准地观察溶液变化,配置时也能把控得更细致。
雁萧关见他出神,立刻问,“在想什么?”
明几许抬眸看他,轻声道,“在想一种叫玻璃的东西。”
雁萧关愣了愣,“玻璃?那是什么?”
“是一种透明的硬物,”明几许指尖在案上陶罐粗糙的陶壁上划过,解释道,“用石英砂、石灰这些材料烧出来的,能透光,比琉璃更澄澈,也更结实。”
“若是能做出玻璃容器,配药时就能清楚看到里面溶液的变化,浓度够不够,有没有沉淀,一眼就能瞧明白,比用陶瓮方便许多。”
他眼里闪着光,“不止配药,日常用也极好,装水不易漏,盛东西能看清好坏,甚至镶在窗上,白天不用开窗也能让阳光照进来。”
不只是说,他甚至还将化学书拿来,将其中用玻璃制成的试管翻给他看,最后停在玻璃炼制那页,满眼都是喜爱。
雁萧关听得认真,看着他提起玻璃时眼底的光亮,那副神往的模样让他心下微动。他虽没见过玻璃,却能从明几许的描述里想象出它的用处,更能看出明几许对这东西的在意。
“听着倒是稀奇又实用。”雁萧关没多说什么,心里却默默把书页上制作玻璃需要的石英砂、石灰等材料记了下来。
到了第二日天刚亮,雁萧关便带着眠山月出了门。
临走前他特意找到瑞宁,叮嘱道,“我去城外转转,府里的事你多照看些,尤其盯着点王妃。”
想起那人一忙起来就忘了用饭的性子,又补充道,“别让他再因为忙试验忘了吃饭,按时让人把饭菜送过去。”
瑞宁拱手应道,“王爷放心,属下会盯着的。”
雁萧关点点头,没再多说,带着眠山月牵着萌萌快步出了王府。
城外,铜矿开采尚在起步之时,石灰岩矿很快也响起了开采的叮当声。赢州城的日子在这此起彼伏的声响中不断推进,一步步朝着更安稳,更兴旺的方向而去。
雁萧关在这流水般的日子里,带着眠山月四处奔波。
石英砂不在矿脉图上,毕竟这东西听名字便知是一种砂石,算不上正经矿石,眠山月的扫描功能无法定位其精确位置,只能靠着一点点探查。
一人一马一鸟,走过铜矿,路过石灰岩矿,还撞见了在沼泽中挖导流沟的渔民,撑着小船勘测的匠人,以及因期盼分田而从各地赶来沼泽边帮忙的赢州百姓。
终于在一日午后,雁萧关踩在了一处河滩的碎石上。
他将肩头的眠山月轻轻抓下来,指着脚下的砂石堆道,“这里有这么多沙子,你快扫描一番,看有没有石英砂。”
随雁萧关奔波了大半月,眠山月早已对他的话形成条件反射,听到“扫描”二字便下意识启动了它唯一还剩下的检测功能。
这些日子日日早出晚归,它累得不行,双眼都已微微合上,窝在雁萧关掌心眼看着就要睡过去,嘴里却精准报出了扫描结果,“检测到硅含量72%,符合石英砂……标准。”
话音刚落,眠山月的双眼蓦地睁大,与雁萧关四目相对,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雀跃,“我……我们找到石英砂了。”
从城南到城北,从山上到山下,又顺着河流一路探查,山涧、河滩、石缝……赢州的角角落落几乎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此刻望着脚下泛着细碎光泽的砂石,雁萧关只觉得连日的奔波都值了,他捏了捏眠山月的翅膀,眼底的笑意藏不住,“好姑娘,没白累这一场。”
雁萧关仔细瞧了瞧石英砂的模样,记下来后,又往前行了一段,在一处干涸的河床上又寻到了类似的沙,跟随而来的眠山月,“此处硅含量91%,杂质极少,无需复杂筛选。”
一人一鸟喜不自胜,“走,咱们先筛些回去给几许看看。”
马蹄踏过河滩的声响轻快起来,路过沼泽时,想起什么,心情极好雁萧关特意停下,“对了,制肥料需要石炭,这沼泽底下说不定同天都外沼泽一般藏着石炭层,帮我扫扫。”
眠山月的扫描范围沉入地下,片刻后回道,“东南方向,据此二百七十五丈远,地下三米处检测到石炭,储量中等,可开采。”
“不错,”雁萧关拍了拍萌萌脖颈,“这下肥料原料也齐了。”
第229章
他们带着满满两筐筛好的石英砂回到王府时, 明几许正在匠房里摆弄石灰和碱。见他们回来,他眼睛一亮,迎了上去, “寻到了?”
也不怪他这般直接发问, 要知道前些时日,这一人一鸟回来时, 面上虽不显,眼里却都是讪讪,可眼下一人一鸟俱满脸欣喜,谁都能瞧出他们的高兴。
雁萧关高高扬眉, “有我出马, 自然没有不成功的。”
眠山月却猛地飞至明几许眼前,“还有我!还有我!”
雁萧关眼也不眨瞧着明几许,视线都没往眠山月那边偏, 嘴上却说,“确实是眠山月扫描出来的, 纯度极高。”
明几许捻起一把砂石, 指尖拨动间,透明颗粒划过掌尖, 他眼底笑意泛滥, “待我试试。”
说罢立即扎进匠房,准备开工。
化学书上写得清楚, 要制玻璃,需将石英砂、碱、石灰石按七、二、一的比例混合,再在高温下熔融,冷却后便可成型,若是需要, 还可在未完全冷却之前将之制成各种不同的形状。
既然材料都已寻全,接下来唯一有些麻烦的便是温度。即使现在陶坊为了烧瓷,已将窑炉的温度升了不少,可真要烧制玻璃时才发现窑炉烧不出烧制玻璃需要的高温。
明几许又扎进了陶坊,盯着窑炉琢磨了半日,随后找来陶坊工匠和铁房的阳巫族汉子,一同商量着在窑膛加高了夹层,填入了炭和黑石。
又用陶坊将人先前为了更好地烧制瓷器研制出的风箱鼓风,才硬生生将窑温提了上去。
可一次次尝试换来的却是一次次失败,即便工匠们把窑炉修得再好,风箱拉得再卖力,窑火始终达不到烧制玻璃的温度。
明几许盯着窑口火焰,心中暗忖,按照化学书上所说,烧瓷器最高火温不过1200度,可烧制玻璃需要近1500度,他们手中没有测温度的东西,却可依据老匠人烧制瓷器的经验,通过观察的火焰颜色做个大致判断,现下的温度距离1500度尚有些距离。
只是眼下已是他们能达到的最高温度,他试过增加木炭用量,甚至增加黑石,眼看着火焰从橘红变成赤红再转微白,却始终烧不出能让石英砂完全熔融的亮白高温。
结果便是每次取出的都是半融的硬块,根本成不了玻璃。
他身旁,雁萧关蹲在窑边,亦在想材料不差,步骤没错,问题在温度,这世上还有烧着温度更高的材料吗?
他挖空心思,蓦地,他眼前一亮,忽而想起曾在宣州同一海外商人换到的黑油。那本是要带回赢州给百姓用的,只是先经矿岛,再赴云州,他早已将黑油抛至九霄云外。
他立即起身,让人找来瑞宁。
瑞宁身为王府大总管,除他之外,再无人知晓黑油的存放之处。
“这东西当初赫姑娘送回来时曾提过一嘴,说是王爷在宣州同海外商人换的,据说能烧得极旺。”瑞宁听他一说,转身便往库房跑,不多时便带着人将黑油送到了陶坊,“可那时赢州尚在建城,这东西就被摆在库房里,一直忘了用,这会儿还是从角落搬出来的呢。”
雁萧关揭开盖子,一股浓重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
明几许凑近一闻,再仔细一看罐里黑漆漆、粘稠的模样,“什么黑油?这分明是石油。”
化学书上提过的,是极好的燃料,分离提纯后还能做许多产品。他顿了顿,压下心中其他想法,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玻璃,先不管分离的事,试试它能不能提温。
可黑油却不能直接往窑膛里倒,不过陶坊中自有高人。匠头立即带着工匠改造窑炉,在炉膛侧边开了个小口,用陶管将黑油缓缓导入,再用引火石点燃。
黑油遇火瞬间燃起熊熊烈焰,风箱一拉,火焰蹿得比往日高了近半尺,颜色从赤红渐渐转为亮白,热浪扑面而来。
不过一转眼,他们站在窑边都感觉被烤得发烫。
“温度上来了,”守在窑边的工匠忍不住惊呼,“这火比黑石还烈。”
雁萧关看着窑口火光忍不住笑道,“没想到这黑油倒是派上了大用场,也得亏先前将它忘了,不然若是早早用完,此时可没其他办法了。”
明几许额间被燎得出了汗,“这样看来温度应是够了。”
他若有所思,想到书上与石油一同出现的另一种燃料,“多亏王爷提醒,其实除了石油,还有一种法子提高温度,那便是煤,也就是黑石。”
“煤块状时,内部空隙少,燃烧不够充分,热量没法完全释放,利用率低,但若是将之弄成蜂窝煤就不一样了。”他顿了顿,继续道,“蜂窝煤上有均匀的孔洞,能让空气充分流通,煤块能烧得更旺、更透,不仅火力更足,还能节省用量,燃烧时间也更长。”
“既然赢州村落的孩子都能从山间捡到黑石,说明赢州底下藏着不少煤矿。以往百姓烧煤块,要么火力不足,要么浪费严重,还得靠烧木材补充。可若能推广蜂窝煤,百姓就不用再烧那么多木材了,山上的树木能保存得更好,水土也就不易流失,自然不必再担心官大人所忧心的山石滑坡。”雁萧关自渔村回王府后,自然曾同他说起为渔民建屋之事,当然便少不得提及渔民建屋为何迟迟未动工。
闻言,雁萧关大喜,“王妃,你这是又为我解决了一道难题。”
被雁萧关臂膀死死抱住,明几许以额头撞了撞面前人下巴,“那你还不快去同官大人商量建屋一事。”
雁萧关又用力抱了抱怀中人,接着狠狠亲了一口眼前光洁额头,才转身离开。
玻璃、建屋,事情一桩桩落实,日子也风一般,咻一下便翻过一日又一日。
数日后,看着陶模中那块边缘带着毛糙却能清晰透光的玻璃片,雁萧关屏住了呼吸。
他身旁,赫宛宜忍不住惊呼,“这就是玻璃吗?好漂亮。”
明几许将玻璃轻轻拿起,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地上,映出一片橙色的光斑,他眼底漾出笑意,“虽还不够精细,但能用了。”
赫宛宜眼巴巴地凑过去看,“这还不够精细啊?我瞧着分明已是巧夺天工,王妃简直是神了,居然能弄出这东西来。”
绮华则怔怔地看着玻璃,一刻也移不开眼。
消息很快传到瑞宁和官修竹耳中,两人赶来匠房一看,都被这透亮的玻璃惊住了。
官修竹这些时日一直负责博览会相关事宜,此时忍不住道,“这东西比琉璃还透光,若是打磨光滑了,拿去博览会,定能让人惊叹。”
瑞宁点头附和,“咱家当初在宫里也没见过这等稀罕的物件,到时定能吸引许多人来。”
其他人已足够满意,明几许却并未停下实验,有了第一块玻璃的经验,他开始批量烧制,从巴掌大的玻璃片到细长的玻璃管,失败了不知多少次,终于烧制出了规整的试管。
更惊人的是,不过一两月间,他便照着化学书上的图谱,烧制出了弯曲的玻璃管、冷凝管、玻璃烧瓶,并以此拼出了一套蒸馏仪器。
当蒸汽在冷凝管中凝成水滴滴落时,明几许脸上才露出一抹释然的笑。
雁萧关在他身旁看了近两月,从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敬佩,也就明几许能耐住性子,日复一日地试验,有时甚至吃饭都移不开眼,还得他一口口地喂,弄得雁萧关想凑过去同他说说话,见他盯着玻璃液的眼神那般专注,又只得悄悄将话咽了回去,只在他累时默默靠上去,让他靠着歇一歇。
这日,瑞宁匆匆来报,“王爷,六蕴族来人了,就在门外等着。”
雁萧关看了一眼全神贯注的明几许,没有打搅他,起身道,“去将他们接进府里。”
出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匠房,明几许正弯腰调试蒸馏仪器,阳光透过新镶的玻璃窗落在他身上,连带着那套亮晶晶的玻璃仪器都泛着光。
待瑞宁带着一行人出现在正厅时,饶是雁萧关也忍不住惊讶地抬了抬眉。
少顷,他面上露出笑意,“二长老,一路辛苦了。”
六蕴族的二长老上前拱手,“托神武军相助的福,此番来回方算安稳。”
雁萧关摆手道,“不必如此客气,我还等着你们将玉米种好呢。”
“正巧现在已至六月,我已让人将农具和种子都备好,待二长老及族人歇息好,玉米种植的事情便麻烦诸位了。“
春耕、夏耕、秋耕之中,夏耕向来收成最好,先前六蕴族抵达赢州时,已至春耕末尾,赶不上时令,夏耕便更成了最佳选择。
早在六蕴族离开前,瑞宁便同他们说过,一定要赶在夏耕之前回来。他们确实如约回来了,只是瞧着样子颇为狼狈,而较他们狼狈更甚的却是另一行人。
寒暄间,雁萧关的目光落在二长老身边那位面带风霜的老者身上。对方衣着虽整齐,眉宇间却带着难掩的疲惫,他身后明显跟着的几名汉子更是眼露仓皇,有的人身上还带着鞭痕刀伤。
见他视线移动,二长老忙介绍道,“王爷,这位是乌肃族的大长老。”
她还要继续说,却被身旁之人伸手拦住。
大长老自行向前一步,深深行了一礼,声音发哑道,“见过王爷,我族已快没活路了,这次央求二长老带我们来赢州,是想同王爷求一处容身之地。”
雁萧关眉头微蹙,“何至于此?”
大长老闻言苦笑,似哭似怨道,“夷族内部不宁,阳巫族的阿托娅与南兀族的夜明苔为争夺夷族主导权,两族相斗不歇,而乌肃族向来善寻兽驯兽,阿托娅和夜明苔斗红了眼,轮番派人相逼,迫乌肃族驯猛兽送过去当战力。”
今日要三头狼,明日要两头熊,乌肃族虽善驯兽,却多是驯牛马羊等草食兽,族中能驯虎狼熊等猛兽的人寥寥无几,且每次驯兽都要付出极大代价。可阳巫族和南兀族势大,乌肃族同六蕴族一样,是夷族六族中最小的一族,谁都不敢得罪。
“我们步步退让,他们却步步紧逼。”大长老声音发颤,“族里的牲畜早已被拉走大半,现在族民都快活不下去了,粮食被抢,过冬的皮毛被夺,什么都缺,什么都差……”
“我们就算想反抗,手里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他浑浊的眼中透出一丝压不住的绝望,“枪、矛、刀、剑本就是同阳巫族交易所得,并非佳品,远远不敌,若是再耗下去,乌肃族怕是要从这世上消失。”
他虽说的悲苦,可事关重大,雁萧关不能立即同意,而是让瑞宁先将人带下去安置好。
见他没给个准话,大长老也不敢说些什么,只满脸颓唐的带着族人离开。
等人都退下后,正厅里只剩下雁萧关、绮华和官修竹三人。
窗外的日光斜斜照进来,落在青砖地上,映出几分沉静。
“王爷,乌肃族毕竟是外族,且夷族内部纷争未平,贸然将他们留下,怕是会引来麻烦。”官修竹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顾虑,“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万一他们与阳巫族、南兀族暗中勾结,或是在赢州生出事端,反倒得不偿失。”
“话虽如此,但方才大长老所言句句泣血,族人更是带着伤患,一看便知受了不少苦楚,若将他们拒之门外,他们在夷族境内已无容身之地,恐怕真要如大长老所说,面临灭族之险。“绮华却摇了摇头,沉声道,”咱们赢州本就需要人手,乌肃族善驯兽,若能为我们所用,不管是耕种时的畜力相助,还是日后发展畜牧,都是助力。”
“官修竹的顾虑不无道理,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雁萧关指尖轻叩着桌面,目光沉静,”只是就如绮华所言,他们走投无路而来,若能给予容身之地,其心必向我,夷族内乱本就与咱们无关,但若能借此收纳一支善驯兽的部族,既解了他们的危难,也能充实赢州的力量。”
官修竹刚要开口,门外却传来脚步声,明几许走了进来。
他径直走到雁萧关身旁,自然地端过雁萧关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润了润喉道,“听绿秧说你们在商讨是否要将乌肃族留下?”
雁萧关转头看着他,眼底带着几分询问,“你意见如何?”
“我离开夷族那日便知夷族今后必然内斗不休,终会逼得人无路可退,夷族之中,六蕴族和乌肃族最是弱小,被殃及不可避免。”明几许淡淡道,“且两族向来只知种植、驯兽,偏居一隅,从不参与夷族争斗。”
雁萧关看着他,目光沉静,“如你所言,便是要将他们留下了?”
明几许:“可留。”
听了明几许的话,官修竹沉吟片刻,当即道,“若真如王妃所言,乌肃族确可留下。”
见众人都看过来,他笑了笑补充道,“以王爷的规划,赢州日后田地只会越来越多,只靠百姓耕种未免吃力,若是有乌肃族擅长照料的耕牛良马相助,自是再好不过。”
当知晓雁萧关同意他们留在赢州之时,大长老眼圈瞬间红了,老泪纵横地躬身道,“多谢王爷,我乌肃族在此立誓,往后定当安分守己,绝不敢伤害王爷分毫。”
来传话的官修竹听了,忍不住笑了笑,是他先前想差了,不过区区几百人,如今赢州城的神武军已扩军至一万,莫说是乌肃族这不到三百人,便是整个夷族倾巢而来,也绝非对手。
一旁的六蕴族二长老也松了口气,看着大长老身后的乌肃族族人抑制不住地相拥而泣,满是心酸,心下不禁叹了口气,以夷族此时的境况,六蕴族还能在故土的土地上坚持多久呢?
官修竹相助大长老安置族人之时,乌肃族带来的家眷可让赢州城热闹了好一阵,尤其是那群膘肥体壮的羊,头头毛发光亮厚实。
绮华见了,平日温和的眉眼都笑弯了,毕竟有了这些羊,元州羊毛纺织坊可就不用停工了。
她没想到留在赢州还能有这样一份大收获,因此对乌肃族态度极好,而正如明几许所言,乌肃族的人确实不善争斗,亦不善尔虞我诈。不过几日功夫,绮华便得了乌肃族大长老的亲口承诺,日后这些羊的羊毛会全卖与她。
得了好处回府的绮华,脚下生风的模样远远便被雁萧关瞧见。
此时他与明几许正在亭子里喝茶,明几许一晃眼便见雁萧关木着脸,顺着他的视线瞧见绮华刚拐过转角的身影,难免失笑,“王爷这是怎么了?绮华没得罪你吧?”
雁萧关喝了口茶,沉声道,“我觉着绮华自为官之后,是越来越……厉害了。”
他晃了晃神,他本想说狡猾的,可觉着用来形容绮华似是有些不对,很是勉强着改了个词,可话出口又觉得不太准确,补充道,“巾帼英雄,不外如是。”
明几许远远瞧着刚对他们扶身行礼的绮华,笑了笑,“怎么,舍不得放她回元州了?”
雁萧关摇头,“非也,她既有这般才干,便该让她去能施展之处,才不辜负这身本事,若将她拘在身边,反倒成了束缚,误了她的前程。况且我这里本就不需人时时伺候,放她回元州,才是正理。”
明几许笑看了他一眼,视线移回被游鱼惊动的花池,荷香清幽,微风习习,只觉岁月静好。
转眼,博览会场地便已建好。远远望去,一座高大气派的大院高高矗立在城边,朱漆大门敞开着,门楣上悬着“赢州博览会”的烫金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走进院子更是让人眼前一亮,院中铺着平整的青石板路,,前院最显眼处设着一处宽大的前台,供管事们登记核对。
前台后面,场地被巧妙地分隔成数个区域,每个区域中都设有展台和货架。更让人惊奇的是,每个展区屋子的窗户与寻常人家大有不同,竟是用一块块比琉璃更剔透的透明物质制成,阳光轻易便能穿过,投在房中,让屋内景象在日光下一览无余。
穿过前院往里走,后院更是别有洞天。
地面铺着细碎石子,四周搭着遮阳的木架,角落里甚至引了活水潺潺流过,既清爽又雅致,与前院的规整相比,多了几分巧思与韵味。
虽不比前院精巧,却借着露天场地搭起了数个展位,木架搭成的展台简约结实。而在场地中央,一座高高立起的评理堂格外显眼,青砖砌墙,木梁搭顶,门前挂着“公正评断”的木牌,专门用于处理博览会期间的纠纷与评判,透着几分威严与庄重。
分地告示在赢州得到的效果让官修竹得了许多灵感,这次办博览会,他不仅将相关事宜同样挂上了布告栏,还特意雇了百姓、孩子和说书人,明里暗里把博览会的消息散播出去。
这一来,自然引来了一波又一波的热闹,毕竟博览会场地建造大张旗鼓弄了好几个月,许多人早就憋着劲儿猜想这博览会到底是做什么的。如今得了确切信儿,自然要跟身边人好好显摆显摆。
“听说王府过两月要开那博览会,到时王府出产的瓷器、烟花都会摆进去,供商户们订货买卖呢。”
“你的消息太迟了,可不止有烟花和瓷器,听说还有元州那边让名声大噪的羊毛织物呢!”
“我看你的消息也不咋地,你们是没瞧见博览会屋子里的特别稀罕的宝贝。”
“快别卖关子了,什么宝贝?”
“听说啊,那叫玻璃,全天下都没有的好物件。”
“哎,我也听说了,说搁在窗上,或是在屋顶放几块代替瓦片,除了入夜,白日里屋里都分外亮堂,再不需大白天点烛火照明。”
要知道,现今就算是高门贵族家中,白日里在屋里待着,即便大开门窗,屋内深处也还是一片昏暗。无论是主人家算账,还是小姐仆妇做针线细活,都极为不便。
听到有这样的东西存在,谁能不心动?
“居然还有这等好货?我定要去看看。”
“还有海里捞上来的宝贝,都是以前没见过的稀罕物。”
“而且不只是王府的好东西要放在博览会上买卖,若是寻常商户有什么好东西想交易,或是百姓家里有什么好物件想出手,都能去博览会的院子找管事申请,到时王府会为他们分派一处展位,供他们做买卖!”
“这般好?那到时这博览会岂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有,居然连咱们小商户、老百姓的物件都能摆进去卖,那我定不可错过。”——
作者有话说:谢天谢地,没真迟到一个小时[让我康康]
第230章
消息没几日就传遍了赢州城及周边村镇, 人人都盼着博览会早日开始。
渐渐的,来赢州的商户们将博览会的消息带往了其他各处。
与赢州相连的夷州、宣州先一步得了信儿,没过多久, 就连相隔甚远的元州也听到了风声。而元州和宣州的港口本就是人来人往之地, 南来北往的商人络绎不绝,他们在码头卸货、交易时, 自然又将这消息口口相传,送向了更远的城镇与州府。
一时间,“赢州博览会”这几个字,竟随着商队的脚步, 以一种堪称疯狂的速度在大江南北的商户间传开了。
而在筹备博览会的日子里, 王府上下忙得堪称脚不沾地。
官修竹领着一众人帮着想要进博览会售卖货品的商户和百姓登记,名册一日比一日厚,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商户和百姓前来申请展位, 有带着自家织的布、酿的酒的小商户,也有捧着祖传手艺物件的百姓。
不仅要核对信息、登记品类, 还要根据货物类型分派展位, 忙得连喝口茶的功夫都难得。况且官修竹还得处置王府和赢州城的诸多事务,从前有瑞宁帮忙分担, 可如今瑞宁也需带着王府中人, 将王府出产的烟花、瓷器,明几许新研制的玻璃器皿, 以及绮华从元州运来的羊毛织物等物件一一清点登记,半点不敢马虎。
整个王府里,从管事到仆役人人脚步匆匆,虽忙碌却都带着一股期待的热乎劲,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 只盼着博览会开幕那日能惊艳所有人。
很快,赢州城便被许多异乡人填满了。
城门处每日车水马龙,挑着货担的行商,赶着马车的掌柜整日不停,甚至有不少高眉深目,褐发碧眼的番邦人士穿梭其中。
这些外来人初至赢州,便被城里的景象惊了眼,平整宽阔的青石板路不染泥泞,沿街房屋高大齐整,市集里不仅有寻常的米面粮油,更有从未见过的细白布匹,花样奇特的瓷器,引着众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纷纷急着想要下手购买。
而赢州城的百姓,从最初的好奇打量,渐渐变得熟稔起来。
街头的小贩会笑着用生硬的官话招呼异乡商人,让他们尝一口刚出炉的饼子,茶馆的说书人会特意讲些赢州的趣事,其中赢州王府出产的稀罕物件更是被他们夸得天花乱坠,连孩童都敢凑到番邦人士身边,指着他们的卷发咧嘴笑。
外来商人也带来了不少新奇玩意儿,西域的香料、南方的丝绸、海外的奇珍异石,让赢州百姓大开眼界。
除此之外,他们更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市集的生意越发红火,客栈、饭铺日日满座,连街边做小买卖的摊贩们都比往日忙了数倍。
不少人家靠着给商人带路,帮忙搬运货物,日子过得宽裕了不少。
就在这样鲜活又热闹的氛围中,终于到了博览会开馆这日。
天刚蒙蒙亮,场馆外就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有提着篮子的百姓,背着行囊的商人,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番邦人士混在其中,正踮着脚朝大门内张望。孩子们被大人举在肩头,手里攥着刚买的糖人,叽叽喳喳的笑声混着此起彼伏的交谈声,让清晨的空气都变得燥热起来。
展馆内,小商户们守在自家展位前,手心里攥着汗,一遍遍理着货架上的货物,时不时探头朝大门方向望一眼,既期盼着客人快点进来,又忐忑自家的物件能不能被瞧上,几位老手艺人则相对平静,坐在展台后慢悠悠擦拭着工具,脸上带着几分“酒香不怕巷子深”的笃定。
王府展位上的负责人更是个个抬头挺胸,神情沉稳冷静,毕竟要说整个场馆最稀罕的物件,自莫过于王府出产的瓷器、玻璃器皿与羊毛织物,向来只有别人抢不上的份儿,从没有他们卖不出去的道理。
就在这或期盼、或忐忑、或平静的氛围里,辰时的梆子声终于敲响,朱漆大门缓缓推开,早已等候在外的人群顿时涌动起来,却又在管事们的引导下顺着青石板路有序往里走。
瓷器区摆着各色瓷器,釉色莹润,让人移不开眼。
羊毛制品区挂满了各色毛毡、羊毛衣,又软又暖。
最惹眼的当属玻璃展区,透亮的玻璃片,各种形状的玻璃制品,甚至还有匠人突发奇想烧出的玻璃油灯,照得场馆一片亮堂。更让人炫目的是,大大小小的玻璃镜陈列其中,堪称目眩神离。
药材区堆着各色从山里采来的良药,不止如此,明几许折腾了许久的玻璃蒸馏仪器,首先弄出来的却不是酒精,而是草药精油,装在小玻璃瓶中,气味清冽。
还有海货区,陆从南带着渔民们下海多日,收获颇丰,成人两个巴掌都捧不下的海螺,色泽斑斓,是许多人喜爱的摆件;有晒干的海参、鲍鱼,皆是滋补的珍品;还有渔民们从鱼鳔中熬出来的鱼胶,晶莹剔透,既能入药,也能做菜;甚至有鲸鱼油提炼的油脂,装在玻璃瓶里点燃,无烟无味,又耐烧。除此之外,还有珍珠、珊瑚……个个都让人炫目不已。
瓷器区前最先围满了人,众人争相伸手摸着展台里充当展示瓶的青瓷碗,指尖刚触到碗沿,便忍不住低呼出声,“这瓷面竟滑得像上好的锦缎,半点凹凸都没有。”
一位络腮胡商人反复摩挲着碗身,眼神里满是惊奇,“寻常瓷器摸起来总有几分涩感,这般细腻的触感,真是闻所未闻。”
旁边一位老掌柜更是把碗捧在手心,轻轻叩了叩,听着那清越的声响,连连点头,“光是这声音,就知是下了十足功夫的好物件。”
守在瓷器区的老工匠见众人啧啧称奇,脸上笑开了花,捋着胡须朗声说道,“各位客官莫急,不妨再摸摸这只缠枝纹的瓷瓶。”
说着便小心翼翼地从展架上取下一只稍大些的瓷瓶,递到众人面前,“咱们王府的瓷器,从揉泥到上釉都有讲究,光是打磨瓷面就要过三遍细砂,摸起来自然顺滑,再细看这釉色,迎着光瞧,是不是像罩了层薄玉?”
众人依言接过瓷瓶,指尖划过瓶身流畅的纹路,触感温润如玉,连呼吸都不由得放轻了些,赞叹声此起彼伏,把整个瓷器区的热闹又推高了几分。
羊毛制品区则被妇人孩子们围得水泄不通,五颜六色的毛毡又软又暖,细密的羊毛衣拿到手里就不愿放下。妇人们捏着毛衣的针脚细细打量,孩子们则抱着毛茸茸的毛毡笑得眉眼弯弯,连声道,“这毛摸着比丝绸还舒服,冬天穿肯定暖和。”
最轰动的当属玻璃展区。玻璃这东西王府中只有明几许、雁萧关和负责的匠头知晓烧制法子,其他人只知其贵重。
瑞宁特意安排了府里的大管事亲自坐镇,展台前摆着透亮的玻璃片,能映出人影的玻璃镜,还有装着清水的玻璃罐。
阳光透过玻璃罐,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光斑,孩子们追着光斑跑闹,大人们则围着玻璃镜不肯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看右看,“天哪,我居然是这模样?”
有人摸着自己的脸颊喃喃自语,还有的人乍一看清镜中模样,竟被吓了一跳,随即又忍不住笑道,“这可比铜镜清晰百倍。”
大梁朝无论男女都爱俏,这玻璃镜简直挠在了众人的心坎上,个个挪不动步子。
药材区和海货区也不遑多让。野山参、天麻摆得整整齐齐,懂行的郎中凑上前仔细查看,捻着胡须连连点头,“这般品相的药材,真是难得一见。”
海货区前也围了不少人……
除了王府的展位,其他商户展位也各有亮点,老手艺的木器、各式绣品、飘香十里的果子酒,样样勾得人心痒难耐。
进展馆的每个人都恨不得生了八双眼睛,前后左右都能好好瞧瞧。
正热闹时,雁萧关和明几许才并肩走进博览会,一进院子,沸沸扬扬的笑语声、讨价还价声便裹着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两人脸上都不自觉带上了几分笑意。
王府展位他们没多留意,反倒慢悠悠地逛起了其他商户区。走过被围得满满当当的木器展位前,两人只在外围站了站,两人身高本就出众,站在稍远些的地方也能将里头看得分明。展台上,雕花的木柜边角圆润,榫卯结构的桌椅透着扎实,还有小巧的木盒、木梳,木纹里浸着岁月打磨的光滑,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木香气。
只是王府木匠房中的匠人手艺素来精湛,他们看了看便笑着移开了脚步,只当瞧个热闹。
逛到下一个展位时,明几许本脚步稍快些往里走,没想到刚转过一个展台,迎面便见一幅兰草绣屏悬在墙上。
青碧色的绸缎像被晨露洗过,几株兰草从石缝里探出头,淡紫色的花瓣层层晕染开,叶片舒展,叶尖上一滴露珠用莹白丝线绣就,似坠非坠,旁边一只浅黄蝴蝶正停在草叶上,翅膀上的纹路细得像真的一般,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走,栩栩如生得让人挪不开眼。
明几许脚步顿时慢了下来,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雁萧关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知他是喜欢的,脚步顿了顿,自然地牵过明几许的手往里走。
守在展位前的是位四十余岁的绣娘,眉眼温和却透着利落,一旁帮着整理绣线的是个与她年龄相近的汉子,两人眉眼间有几分相似的轮廓,透着夫妻相。
迎来送往招呼客人的始终是绣娘,汉子则在后面默默帮忙递物、记账,显然这展位的门楣是妻子撑起来的。
绣娘见两人走近,刚要开口招呼,却见那高大挺拔的汉子先开口,“绣娘好手艺,我家……相公极是喜爱这兰草屏风,不知老板是否愿意割爱?”
绣娘这辈子闯过不少地方,见多识广,什么样的场面都经历过,可此刻被一句“我家相公”镇的愣了愣,忍不住抬眼往雁萧关身旁的人望去,这一看更是惊了,眼前人眉目清俊,肤色白皙,竟比她手下绣过的最精美的绣件还要雅致。
即使她见过不少美人,此时亦是好半晌才回神,接着才看清对方分明是男子,只是那份气韵太过出众。她定了定神,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转了一圈,又落回明几许脸上,眼也不眨地笑道,“不瞒二位说,这兰草绣屏是我压箱底的物件,先前有不少人来问,我都没松口。”
“可这位公子长成这模样,是我这绣屏高攀。”她顿了顿,看着明几许的眉眼越瞧越顺眼,“罢了,就卖于你们了。”
雁萧关没料到最后竟是靠自家“相公”的容貌拿下了对方的心头好,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虽觉着有几分吃瘪,却不耽误他眼中明晃晃的骄傲。
明几许瞧着他神情,忍不住展颜一笑,眉眼弯弯间,连周遭的光线都似柔和了几分。
这一笑落在绣娘眼里,她当即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抬手捂住眼,笑着喊道,“哎呦,可别再笑了,再笑下去,我真要被迷得神魂颠倒,现在就把绣屏塞给你们了。”
“这绣件虽说卖给你们了,但可得等博览会结束才能送上门去。”她放下手,拍了拍胸口,又指了指墙上的兰草绣屏,“这几日它还得在这儿镇台呢,多少客人都是冲它来的,少了它,我这展位可就少了大半人气啦。”
雁萧关闻言朗声笑了,点头应道,“理应如此,绣娘尽管放心,我们不急。”
说着便就近招呼着一位管事上前,与绣娘核对了取货地址和银钱数目,又留下个信物,“博览会结束后,我会让人凭此来取货。”
绣娘接过信物仔细收好,看向明几许的眼神依旧热络,忍不住又夸了两句,“这位公子生得可真俊,比画里走出来的还好看,难怪你家相公宝贝得紧。”
明几许可没长害臊那根筋,牵过雁萧关的手便笑道,“我也可宝贝我家相公。”
雁萧关顿时笑得比太阳还热烈,牵着他的手不放,只对绣娘点了点头,“那我们便不打扰老板做生意了。”
两人转身离开时,还听见身后绣娘与那汉子的笑声,“这对儿可真是般配得紧。”
雁萧关侧头看了看身旁的明几许,故意紧了紧手,“还是你更厉害些,不然我今日怕得无功而返。”
明几许眼底笑意温浓,扬了扬下巴,“是,我自来魅力无边,相公可得将我看紧些。”
除了兰草屏风,两人并未看上旁的物件,却也不急着离开,只慢悠悠地在各个展位间穿梭,一路逛下来,眼见着每个摊位前都围了不少客人,讨价还价声、成交后的欢笑声此起彼伏。就连最不起眼的小展位,都做成了不少买卖,显见博览会的效果远超预期。
博览会一共五日,不过头一日,赢州城的瓷器、玻璃制品、烟花便名声大噪,不少外地商人当场签下了大笔订单。海货区的干货和珍品也打开了销路,甚至陆从南带来的几个渔村青壮,合伙售卖的干鱼货都卖出不少。
更重要的是,赢州城因这场盛会成了整个商路的新焦点,来往的行商多了,所有生意都跟着兴旺起来。
行走在街道间,不时传来的吆喝声都充满喜意。卖豆腐的老汉正和自家老妻忙着招呼客人,好不容易能歇口气,连忙自己端起一碗凉茶,对妻子笑道,“这几日的豆腐都不够卖,多亏了这博览会,连带着豆腐脑都比往日多卖了两桶。”
妻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眼里满是笑意,“等忙完这阵,咱也去市集扯块新布,给你做件体面衣裳。”
豆腐摊不远处是个修鞋匠,闻言咂咂嘴,手里还在摆弄刚收的新工具,“可不是嘛,连我这鞋摊前天天都排着队吗,我大舅子媳妇娘家的兄弟,在客栈做活更是高兴,店里天天满员,没一间房是空的,这都还住不下,连柴房都临时收拾出来住人了。”
旁边挑着菜担的妇人接话道,“我家那口子在城里帮忙搬货,这几日挣的铜钱都快把钱袋撑破了。”
无论哪行哪业,所有人脸上都漾着满足的笑。
而另一边的客栈大堂中,几位外来商人正围坐一桌清点货物。
他们并不来自同一处地方,只是眼下没有旁的桌子可坐,便索性拼了桌,出门行商的人大多豪爽,几句话间就搭起了话。
“这次可真没白来,我好不容易抢到的那批玻璃镜,回去准能卖上高价。”穿蓝布衫的商人拍着桌子笑道,“你们是没瞧见,馆里那些妇人、公子瞧见镜子时的模样,眼睛都直了。”
另一位商人掂了掂手里的瓷瓶,接口道,“我抢着的那些瓷器也是宝贝,我那儿的达官贵人就好这口,这一来一回,赚的钱能比以往跑一趟商多了……”
他比出三根手指,“三倍。”
旁边的番邦商人用生硬的官话附和,“赢州,好地方,玻璃、瓷器,都好,回头我也带更多货物来换。”
众人相视而笑,算盘打得啪啪响,个个都在盘算着下一次的商机。
博览会结束时,整个赢州城仍沉浸在热闹的余韵里。
王府的管事们清点账目时,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瓷器、玻璃、烟花、羊毛织物,现有的存货全被订购一空不说,还得了不少后续订单。商户们缴纳的展位费,百姓们因盛会增加的日常开销所交的税钱,都添了不少进项。
王府收获巨大,其他人亦是个个满载而归。
外来商人们迫不及待往家中赶,带回去的不仅是赢州特产,更将这里的繁华与新奇传遍了南南北北。
会后,官修竹、绮华、瑞宁、赫宛宜等人特意就博览会的后续事宜商议了一番,其中谈及下次何时再办。博览会自然不可能真像赶集一般,每隔十日或半月就办一次,间隔时间太短,商户们筹备不及,百姓也易生倦怠。
可间隔太长也不行,会冷了这股热闹劲儿,错失持续带动生意的机会。
讨论一番后,众人一致决定半年一次最为妥当,半年时间足够让新的货品产出,也够让外地商人往返筹备,更能让赢州城的百姓攒足期待。
与王府一般,赢州城的百姓们同样在期待下一次盛会。毕竟,只这一次博览会,寻常百姓的日子便肉眼可见地宽裕起来,商人的货有了销路,外地客商带来的新奇物件也让小城多了几分鲜活,赢州城的名气更随着南来北往的行商传遍四方。
这般买卖兴旺、人人欢喜的光景,真正做到了皆大欢喜。
博览会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七月中旬,赢州城的日子才渐渐平静下来。而这段时间里,赢州有三拨人很少受博览会的喧嚣影响,始终埋头忙碌着。
一拨是在沼泽处负责排水的王府匠人和渔村渔民。他们最初选定的小块沼泽地早已排水成功,雁萧关也按规定领取了奖励,还将沼泽改良田的所有经验细节抄写下来,交由人统筹安排。
按照系统奖励的方法推进,如今他们的身影早已越过最初的区域,在更广阔的沼泽地中继续忙碌,不出三年,那千顷沼泽便能尽数变成赢州百姓手中的良田。
另一拨便是游岑极和众多原国子监人士。博览会场馆修建完成后,紧接着便是盛会开展,官修竹分身乏术,无暇多顾学堂建造的事,游岑极便主动接手了过来。
如今博览会落幕,学堂也已顺利建成,只等着将桌椅板凳一一搬进去,国子监派来的博士、教习等人便能即刻入驻开课,赢州城的孩子们很快就能走进崭新的学堂读书识字了。
最后便是六蕴族和乌肃族的人。六蕴族成日埋头在田地里种植玉米,每一株幼苗都被他们当宝贝一般呵护着。乌肃族的人自然齐齐上阵帮忙,他们虽不擅长耕种技巧,帮着拔草、捉虫却没有问题,族里养的耕牛壮马也能派上用场,既能拉犁翻地,又能驮运肥料,忙得热火朝天。
眼看着地里的玉米秆一日比一日挺拔,叶片舒展得愈发繁茂,连带着沉甸甸的玉米穗都悄悄鼓了起来,两族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悬了许久的心也渐渐安了下来,只盼着秋日里能迎来一场好收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