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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1章

    与赢州的生机勃勃、宁静祥和相较, 七月的天都本该繁华似锦,可尽管街头来往行人如梭,却无端让人觉出一股子风声鹤唳的紧张来。

    只是无论城中气氛如何变幻, 那些巍峨的高台楼阁依旧矗立, 飞檐翘角在烈日下依然被灼热的日光照耀,一如往日。不过任是如何风云轮换, 都有爱那热闹之人可往的热闹去处,便如无论什么境况都少不得人光顾的青楼楚馆。

    绮漪坊便是其中最惹眼的一处。

    日头翻过正中,本该是午后昏昏欲睡的时辰,作为天都最让人流连忘返的楚馆之一, 绮漪坊内仍是高朋满座, 笑语喧哗将窗外的蝉鸣都给压了过去。

    同其他青楼不同,绮漪坊里无论男女,卖身也好, 卖艺也罢,全凭自愿。女子可点男颜奏乐唱曲, 男子亦可择家人对弈品茗, 歌舞声乐间,各得其乐。

    楼中美女俊男如潮, 或高冷如寒梅傲雪, 或娇艳似桃李争春,或清雅若竹影摇风, 或柔美如柳絮沾衣,一举一动都引着席间目光追随,将这盛夏的燥热与城中的阴霾都暂时隔绝在了门外。

    二楼,一穿粉衣的女子从一间房门倒退着而出,轻轻合上房门, 刚要转身离开,便险些与一个身影撞在一起。

    “红姐小心着。”来人身姿灵活,脚下微微一转便轻巧让开,与此同时,她手中托盘里的盘盏酒碟稳稳压在上面,菜汁酒液一滴未洒。

    “是你这小妮子啊,一天天满楼里飞,撞了我倒无碍,可别撞着客人了。”红姐抬手拍了拍衣襟,娇笑着嗔道,看向对方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无奈,又藏着疼惜,“瞧你这鬼精灵的模样。”

    陆灵珑面朝着她,依旧倒退着往后,嘴角弯着俏皮的笑,“红姐貌美如花,美到我心坎里了,我可舍不得撞着这般娇花美人。”

    陆灵珑虽面貌平凡,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藏着星子,让人一瞧便心生欢喜,更何况她还有张能说会道的巧嘴,任谁都厌不起来。红姐亦被她逗得眉梢舒展,挥了挥手,“去去去,快忙你的去,我可不像云羽那小子,轻易被你哄的冰美人都化成了春水。”

    陆灵珑吐了吐舌头,笑着应了声,“晓得了。”

    随即转身端着托盘轻快地往里走去,裙摆扫过走廊的珠帘,叮铃哐啷的响声混着楼里的丝竹声,让这方寸天地更添了几分活色生香。

    红姐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眼底却漾着笑意,转身往楼下去了。

    陆灵珑蹦蹦跳跳走过几步,便踏上阶梯,一刻不停地往三楼去。

    三楼自来最是清静,阶梯两旁守着数个汉子,都是绮漪坊里养着的好手,既是为护着楼里的女子哥儿,亦是防着寻欢客闹事,毕竟这楼中男女几乎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可美色惑人,总有些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要撒泼打混。

    偏巧今日就撞见一个,一个脑满肠肥的男子正堵在阶梯半腰,满脸横肉地嚷嚷着,唾沫星子喷了一地。

    “我点了她的场子,给了钱,就只吹两首曲子就想打发我?没这个理儿。”男子扯着嗓子喊,眼神恶狠狠地往三楼某扇门瞟,“今儿个她非得陪我过夜不可。”

    他口中的人是楼里的清倌苏素,一手笛音出神入化,引得不少天都男女追捧,性子自有傲气,哪容得寻常人这般觊觎。

    两旁的打手早已上前一步,身形壮硕有力,沉声拦道,“这位爷,请自重,苏姑娘卖艺不卖身,楼里规矩如此。”

    男子见状,愈发嚣张,挺着肚子想往楼上冲,“规矩?老子的话就是规矩,知道我是谁吗?敢拦我?”

    他想以势压人,可打手们纹丝不动,只是冷冷盯着他,手上的青筋隐隐凸起,绮漪坊能在天都立足,背后自有底气,哪会怕这种虚张声势的角色。

    正僵持间,陆灵珑端着托盘站在阶梯下,抬眼望着三楼一角,忽然扬声喊道,“坊主,你来啦。”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便见一位上了年纪的美妇正款款而来,在这寻欢作乐的脂粉地,她却身着一身素净黑衣,偏偏与周遭的绮丽喧嚣并不显得格格不入,全因她生着一双极妙的眼,眼波流转间如春水婉转,轻轻一动,几乎能将人心神都吸了过去。

    正是绮漪坊的坊主,赢间琼,一位四十余岁的女子。

    虽看着手无缚鸡之力,可旁人谁也不敢小瞧她,能在天都这销金窟里经营绮漪坊这样大一座青楼,作为坊主的赢间琼,背后不知与多少高门显贵有牵连,不然哪护得住楼中这么多卖艺不卖身的男男女女。

    更何况近日更有消息称,连太子都是绮漪坊的背后靠山之一。

    方才还在装疯耍愣的男子,一见赢间琼走来,顿时打了个激灵,被酒灌长的胆瞬间收了回去,嚣张气焰灭了大半。

    待赢间琼听在打手身后,不过淡淡扫了他一眼,那男子便像被掐住了喉咙,瞬间停了满嘴污言秽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赢间琼脸上没什么笑意,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对两旁的打手吩咐道,“将这位少爷送下去,再盛一碗醒酒汤给他,若是还不清醒,便去寻他家里人来接。”

    那男子哪还敢多言,连忙摆手,“不不不,劳烦坊主了,我……我自己走,这就走。”

    说着便灰溜溜地跟着打手往楼下挪,险些一个腿软摔下楼去,得亏抓了一把栏杆稳住身体,才匆匆跑了,方才的嚣张跋扈丝毫不见踪影。

    赢间琼没再看他,目光转向陆灵珑,眼波柔和了些许,“还不快上来,客人等着呢。”

    陆灵珑连忙点头,端着托盘往三楼走去,“哎,这就去。”

    阶梯上的风波转瞬平息,只余下楼里隐约传来的丝竹声,依旧缠绵婉转。

    穿过一间间房门,陆灵珑东转西绕,走到最里间的一处房屋前,房门紧闭。

    她上前轻叩门板,很快便有人将门拉开,见是她,侧身让她进去。

    陆灵珑笑嘻嘻往里走,绕过雕花屏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雅致的内室,墙上挂着水墨山水图,角落立着一架黄铜香炉,袅袅青烟缠绕着空气中淡淡的檀香。

    靠窗摆着一张梨花木桌案,案上放着青瓷茶具和几碟精致点心,两侧各坐一男一女。奇异的是,男子看着二十余岁,眉眼清俊,女子却不过十来岁的模样,梳着双丫髻,两人方才似乎正在低声谈话,听到敲门声才歇了声音,此时见陆灵珑进门,才复又继续低语。

    而在他们对面,还坐着一人。那是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如墨长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束起,正垂着眉眼,指尖轻抚手下的七弦琴。

    琴声流水般淌出,时而清越如涧泉叮咚,时而低婉似私语呢喃,绕梁不绝,听得人心神都跟着沉静下来,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

    伴随着陆灵珑往里走的步子,弹琴之人才徐徐抬眼,好一张俊秀面庞,墨眉如裁,玉容似琢,真真应了翩翩公子四字。只是他本是清冷的模样,偏还生了一双极淡的眼,眸光沉静如深潭,不带半分暖意,生生让人望而生畏,下意识退避三舍。

    陆灵珑却不怕他,冲他眨了眨眼,将托盘往桌案上一放。

    男子眼中微泄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如同错觉,眨眼间便消失无踪,很快又垂眼落回琴弦上,不再看来。

    陆灵珑也不在意,转身对那对男女笑道,“两位久等啦,这是刚温好的桃花酿,快尝尝?”

    她显见是个快人快语的性子,不等两人回答,便端起酒壶,给两人面前的酒盏添得满满一杯。接着又从托盘里将饭菜一一摆上桌,“公子小姐,都过午时了,你们谈了一上午,定是饿了,先用饭才好继续谈,不是?”

    左侧的女子待他收回手,笑看着他问,“陆灵珑姑娘这是担心我们被饿着了,还是担心云羽公子被饿着了呀?”

    陆灵珑一点不脸红,仰头笑道,“当然是心疼两位客人了,不过也不耽误我心疼我家云羽公子嘛。”

    她撇了撇嘴,一脸抱怨的模样,“我家云羽公子都已抚了半上午的琴了,可得好好补补,才好继续为客人抚琴不是?”

    她虽是抱怨,语气却讨巧得很,一点不让人觉得冒犯。

    果然,右侧的男子闻言温和笑道,“看来是我们耽误了云羽公子,便在此同陆灵珑姑娘和云羽公子赔个不是了。”

    这男子长得很是俊美,坐在那里便自带一身沉稳气势,可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透着温雅,身居上位却不低看旁人,显见是位君子。

    倒是他对面的女子,不,应被称作女孩,闻言轻轻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安静地拿起筷子,轻声道,“先吃饭吧,饭菜该凉了。”

    陆灵珑眼角余光从她身上一晃而过,没惹起旁人注意,便端起托盘上剩下的饭菜,起身笑道,“那我便不打扰客人们用饭了。”

    说着便绕过桌案往内室走去。

    那处,云羽早已停下抚琴的手站起身,见陆灵珑走近,才与她并肩转过往里的侧门而去。

    门帘轻晃,将外间的低语与隐约的琴音都隔在了身后,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里间的暗影里。

    等陆灵珑和云羽出来时,外面的男子已离开,只剩下那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她此时跪坐在桌侧,脊背挺得笔直,眼睫微垂,像是在凝神沉思。听见脚步声,她眼皮轻掀,落在陆灵珑身上的眼神瞬间凌厉如风。

    陆灵珑仍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动作却丝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桌案旁的空位上,支着下颌打量眼前的女孩。女孩正是还未长开的年纪,眉眼却已美得惊人,便是绮漪坊中那些艳名在外的美人,怕也寻不出一个能与她相较的角色。

    若是将来长开了,怕是要引得无数公子为她痴狂。

    “真美,可惜啊,我看天都其他公子怕是没机会了。”陆灵珑慢悠悠地说。

    “灵珑姑娘这是何意?”女孩微微偏头,语气平静,眼神却不动声色地绷紧了些。

    “黛姑娘可别说,你常约着太子殿下在这绮漪坊相聚,只是为了给他出谋划策。”陆灵珑难得收起玩笑,脸上带了点严肃,猛地凑近她,上上下下盯了半晌,才勾起唇角,“我可听说,太子妃之位已空缺许久,每每陛下有让他选妃的心思,都被他找借口推拒了。

    原来方才那男子正是当今太子,雁萧呈。

    女孩搁在膝上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面上却依旧淡然,“太子殿下自有决断,又与我有何干系?”

    “现在看来自然是毫无关系的。”陆灵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语气却带了几分玩味,“毕竟于太子殿下而言,黛姑娘是厉王殿下母妃疼爱的小辈,是帮他躲过宣毕渊眼线、助蒙冤大臣、学子逃出天都的恩人,是为他出谋划策、收纳朋党之争中无处施展才学的文人雅士的谋客……”

    “却独独不是能与之婚配之人。”

    她往后撤回身子,手肘支在桌案上,长叹一声,“毕竟黛姑娘再是绝色,现下却不过不到十五岁,太子殿下向来温雅良善,可不是那等里外不一的浪荡色胚,自不会对年龄小近他十岁的黛姑娘动心思。”

    女孩,也就是黛莺和,神色未动,垂眸望着桌案上的木纹,半晌才轻声道,“灵珑姑娘所言极是,殿下心怀天下,我能助他一二已是幸事,可不敢奢想其他。”

    她话说得温顺平和,却不想陆灵珑立即垮了脸。

    “我是看不懂那些朝事,更看不懂你这小女儿心思。”陆灵珑敲了敲桌面,语气带了点急,“明里有黛家和贵妃护着,暗中我和陆自心那小子奉厉王之命亦会顾着你,你想要什么得不到,就真要扎进太子那窝浑水里?”

    她紧紧盯着面前女孩,“即使你不管我们这些听令行事的,你也不想想远在瀛州的厉王殿下?”

    沉默如刀,良久,黛莺和够了勾唇,“我自然会想着厉王殿下的。”

    同时,她心里还有一句同时响起,“我正是为着殿下和……傻哥哥啊。”

    陆灵珑死死盯着她,见她再无话说,深吸了一口气,“殿下前不久送来了信,你看了已有数日,该是回信了?”

    说着,她冲人摊开一只手,等着她答复。

    黛莺和没应她的话,却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过去,“劳烦灵珑姑娘将信寄去给王爷。”

    陆灵珑气哼哼站起身,接过信揣进怀里,“我敢不寄吗?要是不寄,哪日厉王殿下回来,非得按着我揍个三天三夜不可。”

    说完她再不理人,甩袖出门去了。

    待屋外脚步声远去,再无别的声响,内间的云羽才缓步走了出来。他依旧白衣胜雪,走到桌案旁,目光落在黛莺和低垂的侧脸上,指尖轻轻在琴弦上拨了一下,一声清浅的琴音漫开,渐渐将整间房包裹在琴音中。

    黛莺和徐徐喝着茶,望着洒至脚边的日光,缓缓勾起唇。

    时间悠然而过,田地里的玉米一日比一日粗壮,翠绿的叶片在风中舒展,沉甸甸的玉米穗裹着层层苞叶,眼看就要迎来收获。

    就在这一日,明几许的匠坊里传来一声欢呼,绿秧双手握拳于胸口,难耐激动转了一圈,“王妃将酒精弄出来了。”

    在赢州,百姓本就有酿酒的手艺,米酒、果酒、杂粮酒早已寻常,虽都不是烈酒,到底不是从无到有。

    不过即使已有制酒手艺的前提,却亦非易事。好在先前筹备博览会时,王府早已按明几许的图纸打制了成套工具,大号,有了器具辅助,反复试验几次后,清澈如水、气味辛辣的酒精终是滴入了玻璃瓶。

    酒精成了之后,最高兴的并非亲手研制出它的明几许,也不是向来对明几许的发明赞不绝口的雁萧关,而是吴文元。

    吴文元虽腿有残疾,常年需拄着拐杖行走,可一身医术却是赢州数一数二的好,尤其是一手疡医之术更是精湛。

    无论多深的刀伤、多严重的骨折,或是战场上撕心裂肺的外伤,他都能沉着地用刀清创、以针引线缝合伤口,甚至还能手法利落刮骨疗伤。

    只是他却并不常以疡医之术救人,只在事不得已,再无其他办法可施时才会出手。

    原因便在于,即便他每次都能精准止血、细致缝合,许多病人后续仍会因伤口发热感染而离世,这让他始终慎之又慎。

    自为家人报复仇人后,吴文元便落脚王府,潜心研习医术,时而去县城的医馆坐诊,时而待在王府的琢磨医术,顺带为王府中人看诊。日子久了,王府上下都熟识了这位沉默却可靠的大夫,府里的许多事也不瞒他。

    先前明几许制作出烟花、玻璃,都是叫人惊叹的好东西,如今又在匠坊里折腾酒精,自然引得众人好奇,纷纷猜测这又是何物,能有什么作用。

    雁萧关少不得在闲聊时同瑞宁炫耀,“酒精用处可大了,听说能洗伤口、配药膏,还能助燃。”

    他挠挠头,尽量解释,“明几许说,咱们皮肤上、伤口上其实有好多看不见的脏东西,尤其是受伤后,那些东西钻进去,伤口就会化脓、发热……”

    他没解释透那些“脏东西”究竟是什么,眠山月却知晓,补充道,“那些是肉眼难见的病菌,钻进伤口就会作祟,用酒精擦拭伤口,便能将它们杀死,伤口就好得快了。”

    消息很快传到了吴文元耳中。

    他一听便知这酒精于自己的疡医之术而言,是何等重要的东西,若能提前用它给伤口消毒,感染致死的病人定会少许多。

    当即,他便拄着拐杖寻到了雁萧关,想求见明几许讨些酒精研究。

    吴文元曾在同众人前往宣州时,救下过命在旦夕的神武军,一手医术雁萧关亦是心服口服。如今见他有需,雁萧关自不会阻拦,况且王府内外本就有磕碰受伤的人需要医治,有酒精相助亦是好事。

    他当即点头应下,“吴大夫只管去寻几许,他定不会小气。”

    雁萧关任由吴文元去研究酒精,自己则转身寻到了终于得闲的明几许。

    见他正坐在院中的竹椅上翻看化学书,便笑着凑上前,“几许,忙完酒精的事,这下能歇口气了吧?”

    “是能松松劲了,后续交给底下人就行。”明几许抬头看他,放下书笑道,“怎么,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雁萧关挑眉,随即神秘兮兮地凑近,“不过还真有件好事,带你去见样东西,保准你感兴趣。”

    明几许眼中泛起好奇,“什么东西?还得特意跑一趟?”

    雁萧关却卖起了关子,“去了就知道了,你也不能日日闷在府里,也不嫌烦得慌。”

    说着便拉着明几许往外走。

    明几许拗不过他,只好跟着起身,一路被他带出王府,竟连赢州城的城门都出了,直到海边那片刚修好的码头才停下脚步。

    眼前的码头崭新,青灰色的条石铺就的栈道向海中延伸,边缘立着结实的木柱,柱上缠着防滑的麻绳,岸边垒起了半人高的石阶,方便货物上下,新铸的铁桩牢牢钉在地上,正系着几艘待泊的小船。

    海风拂过,带着咸湿的气息,码头上的工匠们还在做着最后的修缮,锤子敲打声、木板摩擦声此起彼伏,一派忙碌景象。

    而在码头正中的泊位上,一艘大船正静静泊着,比周围的小船显眼得多。

    此船便是雁萧关去夷州之前,经绿秧建议为明几许准备的聘礼船。当初本想修最大的船,又怕工艺不稳出差错,便先造了这艘小的,可即便称小,船身也有三丈长,高两层。

    船帆收起时如垂落的巨翼,船头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瑞兽,船身刷着桐油,在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甲板上的护栏,舱门都做得规整结实,一看便知用料扎实、做工精细。

    雁萧关指着大船,“等了半年有余,这船终于是造好了,本是还能早些,只是府里匠人人手不足,先前因着博览会供货,许多匠人都腾不出手,这才耽搁到现在。”

    “本是要送你作聘礼,迟了许久,还望王妃莫怪。”雁萧关脸上满是期待地看着明几许。

    第232章

    明几许走到岸边, 望着大船眼中闪过痴迷,一时一字未出口。

    雁萧关拉着他上船,“还未试航, 咱们寻机一起出海转一圈?”

    明几许转过脸看着他, 身影背向明晃晃的烈日,整个人都如发着光一般。

    而在他眼中, 眼前这个男人,于他而言,同烈日无异。

    试航的这日并没有等多久,原因是赢州诸事皆告一段落, 绮华和赫宛宜便商量着要回元州, 还准备坐船回去。

    既然都是要用船,便干脆选定了被命名为“晴日号”的新船。

    晴日号是雁萧关作为聘礼送给明几许的,虽说这聘礼晚了半年有余, 可无妨明几许喜爱它,还亲自为它命了名。

    明几许知晓绮华和赫宛宜准备出发后, 便提出要由晴日号送他们回去, 也便决定了晴日号的试航路程,便是从赢州到元州。

    对此, 雁萧关自不会反对, 而绮华等人更是显见地期待。

    几日后,一大早, 瑞宁便忙前忙后收拾着出行的行李。

    除他之外,绮华和赫宛宜亦已收拾好行囊,当然还少不了凑热闹的眠山月,以及自忖身为寸步不离要为雁萧关贴身护卫的陆从南。

    待车马备好后,瑞宁转回身, 看向为他们送行的官修竹,“修竹啊,这段时日,赢州城的事务就交由你了。”

    “乃是属下分内之事。”官修竹拱手回话,又转向众人,笑祝,“王爷、王妃以及诸位,此行一路顺利。”

    “得你吉言,等我们回来。”雁萧关背着他甩了甩手,随即一夹马腹,带头往码头方向出发。

    这边瑞宁也兴冲冲跳上马车,显见这趟旅程少不了他的身影。

    一行人说说笑笑往码头去,刚到岸边,除了早已见过晴日号的雁萧关和明几许外,其他人都被眼前的船晃亮了眼。

    晴日号正静静泊在泊位上,三十余丈的船身如银色游龙伏在海面,三层船舱错落有致,船头雕刻的麒麟兽首在晨光下闪着光。船帆虽未完全展开,仅垂落的边角便看得出其宽广,连船身的绳索都是崭新的,小孩手腕粗细的麻绳牢牢系在结实的木柱上,透着一股磅礴大气之感。

    船上几个船夫正做着最后的检查,见他们来了,连忙下船行礼,“王爷、王妃、诸位大人,船已准备妥当,请诸位登船。”

    在雁萧关的示意下,瑞宁第一个由船工扶着踏上甲板,在上面转了两圈,惊喜地拍手道,“这船真稳,比上次咱们来赢州坐的船扎实多了,站着一点不晃。”

    陆从南一上来便仰头盯着桅杆,只见数丈高的木杆笔直挺立,他带着神武军乘船数次出海,听渔村的渔民们说过判定船只好坏的法子,其中之一便是看桅杆。

    而眼前这根桅杆,一眼便能看出是铁力木制成,铁力木百年都不会朽坏,是造船极好的木料,极少有船只连桅杆都用这般好料,起码他坐过的数艘大船里,唯有眼前这艘是如此。

    绮华和赫宛宜身为女子,心思更细些,先看着船工们将行囊等物搬进船舱,待东西都安置妥当才走出舱门。不过她们也没放过任何细节,舱门的雕花精致流畅,船舷、船板乃至舱内各处的木面都打磨得光滑细腻,摸上去毫无毛刺,显见是极用心打造的。

    这艘出自系统奖励的造船图鉴上的船,经过工匠七个多月的打磨才成了今日这副模样,无论谁细看都寻不出一处缺陷。

    众人将船上上下下都逛了一圈,还未在前舱聚齐时,船夫已解开缆绳,摇起橹来。很快,晴日号缓缓驶离码头,随着船身渐入深海,海风愈发清爽,众人扶着船舷远眺,赢州的轮廓在视野中渐行渐远。

    眠山月傻大胆地蹲在桅杆顶端,得意地看着海鸟追着船尾盘旋,不时发出清亮的啼鸣。

    “开帆了。”船工一声吆喝,几名水手合力拉动绳索,巨大的船帆缓缓升起,如展开的白色羽翼。

    这动静将桅杆上的眠山月吓的一震,好在它现下反应不算慢,手脚麻利地稳住身形。

    海风灌入帆中,船身微微一震,速度突然加快,连带着桅杆都轻轻晃了晃。

    船舷边,赫宛宜攀着绮华的手臂往下看,只见船身两侧雪白浪花激翻,一路滚滚向前。

    “好快。”赫宛宜的发饰被海风吹得飞扬,本就灵动的眼睛微微眯起,畅快地感受着拂面而过的海风。

    “不止快,还稳。”绮华笑着补充,目光落在甲板的小桌上。

    瑞宁早已将带来的茶具摆好,茶壶里刚泡好的茶叶还冒着热气,转眼便被海风拂散,可茶杯中的茶水只微微荡漾了几下,激起一点波澜后便归于平静,连半滴都没洒出。

    明几许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赞道,“这船是真不错,比我之前坐过的官船都稳当。”

    雁萧关靠在船舷上,望着无垠的海面,笑道,“毕竟是按图鉴实打实造的,七个多月的功夫没白费。”

    “来,咱们边吃边看。”瑞宁闲不下来,又去船舱中拿来带来的点心,招呼众人围坐桌边,“我方才看船舱里有几根鱼竿,待会若是有兴趣可以试试海钓,今晚正好在船上开鱼宴。”

    闻言,陆从南眼前一亮,兴冲冲地转身就往船舱里跑,没多久便翻出几根鱼竿,出来便扬声问,“有谁想钓鱼的?”

    赫宛宜立即拉着绮华走了过去,很快一人一竿往船舷边去了。

    陆从南看着手中剩下的几根鱼竿,不想再放回船舱,干脆给瑞宁、雁萧关、明几许一人递了一竿,“来来来,都试试能不能钓上鱼。”

    可还不等他走到船舷边,赫宛宜和绮华便又转了回来,赫宛宜晃了晃手中的空鱼钩,“没有鱼饵怎么钓?”

    雁萧关抬手一个巴掌拍在陆从南后脑勺上,“你这小子,想一出是一出,钓鱼连鱼饵都忘了备,还不快去弄鱼饵。”

    一旁听见动静的船夫连忙笑着说,“小的去拿。”

    说着便往底仓跑了一趟,很快捧着一个瓦盆上来,“这里有鱼饵,都是用鲜虾剁的肉泥,海里的鱼最爱吃这个。”

    陆从南摸着后脑勺嘿嘿直笑,连忙接过瓦盆给众人分鱼饵,“这不是有船工大哥帮忙嘛,快来快来,咱们比赛谁钓的鱼最大。”

    众人笑着接过鱼饵挂上鱼钩,纷纷凑到船舷边甩竿。

    陆从南最是兴致勃勃,选了一侧船舷站定,满脸严肃地将挂好鱼饵的鱼线用力抛向海中。

    赫宛宜紧跟着挂饵甩竿,望着海面轻声念叨,“听说深海的石斑鱼最是难得,肉质紧实细嫩,清蒸着吃最是鲜美,今儿要是能钓上一条,今晚的鱼宴就有口福了。”

    陆从南在一旁接话,白嫩嫩的脸上满是期待,“我听渔村的兄弟们说,深海里还有比人还长的大鱼,游得比闪电还快,似是名金枪鱼,听说那鱼肉生吃最好。”

    说着,他吸溜一口口水,立誓一般,“我要钓金枪鱼。”

    雁萧关三人也各选了一处船舷甩竿,虽没有陆从南和赫宛宜那般斗志满满,倒也悠闲地握着鱼竿,颇有几分野趣。

    只是众人等了许久,鱼竿始终纹丝不动,连一丝咬钩的动静都没有。

    陆从南急的直拽鱼竿,眉头皱成一团,“奇了怪了,这鱼都去哪了?难道知道咱们要钓它,躲起来了?”

    又过了半刻,他实在忍不住,一股脑将鱼钩扯了上来。

    他离雁萧关最近,雁萧关一眼便瞧见他鱼钩上挂着的鱼饵早没了踪影,忍不住笑道,“你这鱼饵都被水泡散了,只剩个空钩,你当自己是姜太公?”

    陆从南一撇嘴,气呼呼地重新捏起鱼饵往鱼钩上挂,这次特意按得紧实些,抛线的动作也更标准了。

    可又等了一刻钟,鱼竿依旧毫无动静。

    不止他如此,赫宛宜的鱼钩也空了回来,连雁萧关和明几许那边也没见半点收获。

    瑞宁晃着鱼竿叹气,“这海里的鱼也太精明了,莫非是咱们动静太大,把它们吓跑了?”

    雁萧关不知何时挪到了明几许身边,两人肩挨着肩,此时歪着头看着众人手忙脚乱换鱼饵,甩鱼竿的模样,忍不住笑说,“要我说还是直接撒网最实在,一网下去怎么也落不了个空,省得你们在这儿跟鱼比耐心。”

    明几许靠在船舷上,看着他眼里的促狭笑意,“你这是想省事?好不容易出来钓鱼,总得有点乐趣才行。”

    “乐趣哪有鱼宴实在。”雁萧关说着便冲船夫扬声喊,“向船工,船上有网吗?拿一张来,咱们撒一网试试!”

    船夫应了声“有”,转身去后舱取了张渔网。

    陆从南一听撒网,立马扔下鱼竿凑过来,“我来我来,我跟渔民学过撒网。”

    说着便抢过渔网,在甲板上摆出架势,猛地将网往海中一抛。

    渔网在空中展开一个漂亮的弧度,“哗啦”一声落入海中,溅起一圈水花。

    众人都凑到船舷边盯着海面,连赫宛宜和绮华也放下鱼竿,满眼期待地等着收网。

    很快,渔网有了动静,又过了一会儿,陆从南准备收渔网,却不想当往后一使劲,就憋的面颊通红。

    雁萧关跨步上前,攥着网绳帮着往回收,渔网在海水中沉甸甸的,显然捞到了东西。

    随着网口渐渐靠近船舷,水花飞溅间,只见网里扑腾着不少银闪闪的鱼,有巴掌大的鲳鱼,圆滚滚的身子带着细鳞,在阳光下泛着银光,还有几尾细长的海鳗,滑溜溜扭动,最显眼的是十几条小黄花鱼,金鳞闪闪,挤在网底蹦跶。

    “嚯,不少鱼呢。”瑞宁探头一看,笑着说,“就是都是些寻常货色。”

    这些鱼确实常见,交南百姓常吃,都吃出经验,知晓怎么做最美味,鲳鱼刺少肉嫩,清蒸合适,海鳗肉质紧实,用来熬汤最鲜,小黄花鱼烤着吃焦香酥脆,虽算不上珍稀,却是寻常人家餐桌上常见的海味。

    只是比起陆从南期待的金枪鱼、赫宛宜念叨的石斑鱼,确实差了些“稀罕”的意思。

    不过雁萧关等人也不扫兴,赫宛宜还兴致勃勃地找来木盆,蹲在甲板上帮着从渔网里捡鱼,指尖被滑溜溜的鱼身蹭得发痒,忍不住笑出声。

    旁边姓向的船工看着这一幕,心里却有些打鼓。他是经过千挑万选才成为晴日号的船员,跑船大半辈子,吃过的海鱼不计其数,自然看得出这些鱼并不出众。

    唯恐贵人们失望,他连忙上前建议,“王爷、王妃,诸位大人,若是不急着赶路,我带着兄弟们下海抓鱼,定能寻些稀罕的上来,为鱼宴增光添彩。”

    闻言,陆从南眼睛一亮,他跟着渔村渔民出过许多次海,也能分辨鱼的贵贱,早知这一网鱼寻常,他也没觉得失望,毕竟是自己亲手撒网的收获。可一听有机会得珍贵海鱼,自然更乐意,当即说道,“我要同你们一起下海。”

    他跟着渔民出海时见过他们潜水抓鱼,只是他那时为领队,自不好随意下海,此刻哪里按捺得住。

    雁萧关看他跃跃欲试的样子,又瞧了瞧天色,笑道,“也好,注意安全,别往深海去。”

    向船工见状,忙吩咐几个水性好的水手备好潜水的工具,自己则带着人往船尾的跳水处走去,甲板上的众人都围了过来,等着看他们的收获。

    船尾,陆从南脱掉外衣,只穿件利落的短打,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锋利的鱼叉,往船边一站,冲着甲板上的众人扬声喊道,“王爷、王妃且等着,我这就下海去抓条大鱼上来。”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入海中,“哗啦”一声溅起一大片雪白的水花。向船工和几个水性好的水手也紧随其后跳了下去,身影接二连三地没入湛蓝的海水里。

    甲板上的众人都凑到船尾,屏息望着海面,赫宛宜更是紧张地攥着绮华的衣袖,“他水性那么好,肯定没问题吧?”

    绮华拍拍她的手安抚,“放心,从南常带着神武军在海中操练,这点风浪难不倒他。”

    众人正望着水下动静,却不想雁萧关也将外袍脱了,随手递给旁边的瑞宁后,凑近明几许耳边,声音带着几分随性的笑意,“我也下去,你想吃什么鱼?我为你抓来。”

    明几许愣了一下,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样子,无奈又好笑,“你凑什么热闹?”

    见他眼里满满都是自己,等着答案,莞尔道,“只要是你捉的,都成。”

    雁萧关一笑,也不答话,学着陆从南的样子深吸一口气,纵身跳入海中,激起的水花溅了船舷边众人一身。

    留守的船员连忙将备好的浮球和绳索又抛下去几根,甲板上的人这下更热闹了,瑞宁踮着脚往海里望,“许久未见王爷下海了,也不知能不能成功抓上鱼。”

    众人一想,还是在从天都往赢州的路途上,雁萧关带着神武军在海中操练时下过海,在那之后,便再也不曾见过了。

    那时,雁萧关一人便能摆着许多神武军揍,想必水性非凡。

    明几许扶着船舷,目光落在海面泛起的涟漪上,嘴上没说什么,眼底却漾着浅浅的笑意。

    没过多久,平静的海面突然泛起一阵剧烈的涟漪,紧接着水下似乎有巨大的黑影晃动。

    “有动静了。”赫宛宜眼睛一亮,指着海面喊道。

    话音刚落,只见陆从南猛地从水中探出头,手里托着一条足有半臂长的鱼,鱼身青褐带斑点,鳞片厚实,正是赫宛宜念叨过的石斑鱼。

    “抓到了。”陆从南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兴奋地大喊。

    众人连忙拉动绳索,将陆从南和那条肥美的石斑鱼一起拉上船。

    陆从南刚一踏上甲板,便笑道,“怎么样,我说能抓到吧,今晚的鱼宴有石斑吃了。”

    那条石斑鱼还在手上不住扭动,青褐的斑纹在阳光下闪着光泽,只是众人看过一眼,便又将视线移回海面上。

    陆从南刚从水里出来,连连喘了好几口气,才觉出他似乎没瞧见雁萧关,顿时一愣,眼神在周围的水手和船工身上扫了一圈,扬声问道,“王爷呢?”

    “方才你们下去之后,王爷也跟着下海了,这会儿还没上来呢。”赫宛宜在船舷边回话,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

    还不等陆从南再说些什么,海面上陆续探出几颗人头,都是上来换气的水手,几息后便又迅速潜了下去。

    只是那些人之中,始终没有雁萧关的身影。

    就在众人渐渐有些不安之时,“哗啦”一声水声响起,雁萧关猛地从海中探出头,脸上身上满是水珠,手里却空空如也。

    他朝船舷边招了招手,声音带着湿漉漉的笑意,“几许,下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满脸湿淋淋的,笑容却格外明亮,一点不显狼狈,反倒像传说中蛊惑人心的海人鱼,眼神里带着奇异的吸引力。明几许便如被蛊惑一般,一声不吭地走到船边,直接纵身跳了下去,溅起的水花打在船板上。

    陆从南见状顿时不放心,按着船舷就要跟着下去,却被绮华一把逮住手臂。

    他回头,满脸疑惑,“绮华姐姐,你拦着我作甚?我得下去看着殿下和王妃,要是有大鱼来伤了他们怎么办?”

    “啪”的一声,瑞宁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我的个傻少爷哦,你凑什么热闹?”

    赫宛宜在一旁连忙“呸呸”两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陆从南摸着后脑勺,一天之内被两个人拍了脑袋,顿时有些委屈,“可他们俩在水里……”

    几人都没注意到,当瑞宁说到“傻少爷”三字之时,绮华的眼神微微一动,不过这丝异样很快被她按了下去,毕竟雁萧关也好,瑞宁也罢,甚至她曾见过的,从宫里出来的内监、宫女,所有人对陆从南的态度都同待旁人不同。

    绮华早有察觉,那份不经意间透露的亲近与爱护,都藏在他们的一举一动里。

    而陆从南姓陆,加之当初在天都,雁萧关诛杀陆家仇人时,陆从南那近乎失态的激动与感激,都让她心里存了些猜测。只是她聪慧通透,更善解人意,自不会将这些未证实的猜测对外人道出。

    此时只忍着笑,指了指海面,“放心吧,王爷心里有数,再说王妃也不是寻常人,咱们在船上等着就是,别去添乱。”

    说着朝水手使了个眼色,让他们看好绳索。

    众人这才作罢,只是都忍不住盯着海面,好奇雁萧关到底要带明几许去看什么。

    海下。

    雁萧关拉着明几许的手,缓缓下沉,海水清澈得不像话,阳光穿透水面,化作无数金色的光带,在水中悠悠晃动,将海底的一切都染上一层温柔的光晕。

    脚下是五彩斑斓的珊瑚礁,红的似火,粉的如霞,紫的像玉,形状各异的珊瑚丛中,藏着一群群巴掌大的小鱼,有的浑身缀着蓝白相间的条纹,有的披着银亮的鳞片,游动时像撒下一把碎星,整个海底热闹又鲜活。

    雁萧关却没停下,二十拉着明几许朝一处珊瑚更深密的方向游去,周围的光线渐渐暗下,可不过片刻,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一片如梦似幻的水域出现在眼前,无数水晶水母和球紫水母正缓缓漂浮。

    水晶水母的伞盖晶莹剔透,边缘垂着细长的白色触手,通体泛着清透的蓝绿色光芒,像散落水中的绿宝石灯笼,球紫水母则小巧圆润,伞盖带着淡淡的紫色晕染,触手短而柔软,散发着温柔的淡蓝色光晕,两种光芒交织在一起,将周围的海水染成了一片蓝绿与淡蓝交融的幻境。

    明几许微微睁大了眼,指尖下意识地想触碰,却又有些犹豫。

    雁萧关察觉到他的心思,握紧了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的掌心,用指尖一笔一划写下“无毒”二字。

    见明几许松了口气,他笑着拉着他往水母群中游去。

    蓝绿与淡蓝交织的微光里,两人穿梭在发光的水母之间,光带在他们发间衣角流转,雁萧关时不时回头看她,眼底的笑意比水中的光芒还要明亮。

    明几许望着他被水光映得愈发清晰的眉眼,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伸手轻轻碰了碰身旁飘过的一只水晶水母,伞盖在指尖微微颤动,溅起细碎的蓝绿色光粒。

    没有言语,只有海水温柔的包裹和彼此掌心的温度,在这片被微光笼罩的海底,时光仿佛都慢了下来,只剩下两人相依相伴的身影,与游动的鱼群、发光的水母一起,构成了一幅安静绵长的画面。

    第233章

    当两道身影冒出海面之时, 除了始终笃定雁萧关和明几许绝不会出问题的眠山月之外,甲板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两人慢慢靠近船身,水手连忙放下绳梯。

    明几许先被往上拉, 一旁帮不上忙的陆从南忽然探头往下喊, “王爷,你们在海底待了这么久, 抓了什么鱼上来?”

    雁萧关正攥着绳索准备往上爬,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僵,他方才只顾着带明几许看水母, 早把抓鱼这码事抛到了脑后。

    明几许攀着船舷跃上船, 虽在海中待了许久,身形却依旧灵活。他转过身,冲底下的雁萧关微不可察地扬了扬眉, 眼底藏着一丝笑意。

    “给我扔把鱼叉和装鱼的网袋下来。”雁萧关深吸一口气,仰头扬声喊道, “等着, 我这就去抓。”

    待接住船夫扔下去的鱼叉和网袋,转眼又潜回了海里。

    徒留甲板上众人面面相觑, 最后都把视线投向明几许。

    陆从南挠着头, 一脸困惑地问,“方才王爷和王妃……不是下去抓鱼的?”

    明几许抬手将贴在面颊上的一缕头发抚开, 语气带着笑意,“不,我们是下去看景的。”.

    雁萧关在珊瑚丛中灵活穿梭,身周一群银光闪闪的鲷鱼从眼前游过,还有几只梭子蟹举着大鳌, 挤在礁石缝隙间横行。他屏住呼吸追向鱼群,看准其中最大的一条黑鲷,伸手想去抓,谁知那鱼极机灵,尾巴一摆就钻进了石缝深处,倒显得他有些手忙脚乱。

    “还挺狡猾。”雁萧关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却发现几只巴掌大的海螺正吸附在礁石上,壳上的花纹五彩斑斓,红褐相间的螺旋纹在水光下格外好看。

    他伸手摘下海螺,随手塞进腰间的网袋里,网袋不小,此刻里面却只有孤零零几只海螺,显然不够交差。

    他正准备再寻鱼群,忽然瞥见远处有黑影一闪,仔细一看,竟是一条足有手臂粗的海鳗,通体呈深褐色,带着隐约的深色斑点,正缓缓游到一处礁石下,贴着岩壁停住不动了。

    海鳗在浅海极少见,肉质细腻紧实,无论是熬汤还是烤制都格外鲜美,勉强算得上是稀罕的海味。

    雁萧关悄悄游过去,看准时机猛地一抓,精准扣住了海鳗滑溜溜的身体。没成想海鳗察觉到危险,在他手中奋力扭动,身子滑得像抹了油,竟一个扭身躲开了他的钳制,鳗尾狠狠扫起一阵泥沙,瞬间搅浑了周围的海水。

    到手的东西雁萧关怎能眼睁睁看它逃脱,他立刻紧追不舍,在水中与海鳗周旋起来。

    他水性极佳,在水里如游鱼般灵活,左闪右避避开珊瑚礁的阻碍。

    眼看就要追上,海鳗却猛地摆尾,一头往深海窜去。

    雁萧关咬着牙追了几十米,终于瞅准时机将腰间的鱼叉掷出。鱼叉穿透海水,带着劲风急速靠近,海鳗身体灵活一拐,却不想恰恰迎上了鱼叉的锋芒。

    “噗”的一声,鱼叉正中它的躯干。

    海鳗吃痛,在水中疯狂挣扎,带着鱼叉就要往更深的海域拖,可终究已是强弩之末。

    雁萧关游上前,紧紧攥住鱼叉的木柄,借着水流的浮力借力往上游,将还在扭动的海鳗举出水面。

    船上众人早等得心焦,见他浮出水面,连忙放下绳梯。

    明几许伸手将他拉上船,雁萧关还未站稳,陆从南便一把接过他手中的鱼叉,眼睛瞬间亮了,“这海鳗可真大,够咱们今晚加餐了。”

    众人都朝着鱼叉上的海鳗看去,那海鳗还未死透,深褐色的身体在鱼叉上不住扭动。

    陆从南手疾眼快将它从鱼叉上取下,谁知海鳗在船板上一滑,竟扭出老远,吓得赫宛宜连忙躲到绮华身后,却又忍不住好奇地探出头偷看。

    向船工凑近一看,顿时惊呼出声,“这是星康吉鳗。”

    其他人都朝他看去,向海工激动解释,“星康吉鳗可是海鳗里极珍贵的品种,寻常海域根本见不到,听说只在深海珊瑚礁附近才有,肉质比普通海鳗细嫩十倍,用来熬汤鲜得能掉眉毛,市面上有钱都难买到。”

    说完,他连连惊叹,“不愧是殿下,实在是好运气。”

    趁着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在海鳗上,雁萧关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偏头看向明几许,眼底带着几分邀功的笑意,“这星康吉鳗海鳗,王妃可还满意?”

    明几许伸手取下他腰间的网袋,将里面的海螺举到眼前,阳光透过五彩斑斓的螺壳,映出细碎的光斑。

    他嘴角弯起,“海鳗极好,海螺也不差,壳上的花纹很漂亮。”

    雁萧关伸手抹了把脸,得意扬眉,“王妃满意就好。”

    下海几人回房换衣服的功夫,船夫已在厨房升起炉火。晴日号船身宽敞,厨房自然也不小,大陶锅、铜釜、木甑子摆得整整齐齐,连削鱼的木刀、滤水的竹筛都样样齐全。

    这趟航程带着游玩的意味,因此除了必要的船工,并未带旁的仆从,几人中唯有瑞宁和绮华懂些厨艺,此刻正围着木案忙碌。

    石斑鱼由向船工亲自指导处理,刮鳞去脏后用清水泡去血水,船工们捕的小黄花鱼和鲳鱼被剪去鳍鳃,码在竹筛里控干,而那条足有手臂粗的星康吉鳗,则被瑞宁按着,绮华用木刀小心翼翼切成寸段……

    等雁萧关换好衣袍走进厨房,案上的鱼鲜已处理妥当。

    众人都笑着看他,显然掌勺的担子还得他来挑。

    雁萧关先走到石斑鱼旁,取来陶盆铺好姜片葱段,将鱼平放其上,撒盐抹匀,淋上鱼酱,盖好盖子放进烧烫的铜釜,文火慢蒸,“帮着看火,一炷香就好,久了肉会柴。”

    赫宛宜上前,连连点头,眼也不眨盯着铜釜。

    接着雁萧关转向海鳗段,拿起一块掂了掂,“星康吉鳗油脂厚,炖汤吧。”

    他取来最大的陶锅,往锅底铺了层姜片去腥,将海鳗段码进去,倒入半锅清水,又丢了几颗晒干的瑶柱增鲜,大火烧开后撇去浮沫,转成小火慢慢煨着。

    陆从南以为雁萧关是忙不过来,火快熄了,就要上前将火烧旺。

    雁萧关拦住他,“这鳗鱼肉嫩,得小火炖到汤汁浓稠,油脂融进汤里才够香。”

    说着他往锅里撒了把细盐,盖上盖子任由咕嘟声在厨房回荡,很快便有醇厚的肉香混着海鲜的鲜气飘出来。

    处理小鱼时,他换了口陶锅添水,丢进葱段姜片,水沸后将小黄花鱼和鲳鱼逐条放入,中火焖煮,撒了把粗盐,又抓了把晒干的海带丝丢进去,汤香顿时更浓了几分。

    最后轮到海螺,他直接将洗净的海螺丢进铜釜清水里,大火煮沸后转小火煮到螺壳裂开细缝,用木筷能轻松挑出螺肉便关火。

    一番有条不紊的动作下来,石斑鱼蒸得正好,揭开盖子的瞬间,鲜香扑鼻,鱼肉雪白如蒜瓣,竹筷轻夹便分开,鱼酱混着葱姜香渗进肉里,汤汁清亮诱人。

    雁萧关撒上紫苏叶增香,又看了眼陶锅,海鳗汤已炖得乳白浓稠,鳗鱼肉吸饱了汤汁,轻轻一戳就脱骨,瑶柱的鲜混着油脂香,闻着就让人暖了脾胃。

    厨房里烟火缭绕,清蒸石斑的醇厚、海鳗汤的浓郁、煮小鱼的清甜、海螺的清爽混在一起,飘得满船都是。

    陆从南头顶眠山月,与赫宛宜一边一个,盯着陶锅里的海鳗直咽口水。

    等菜肴端上甲板木桌时,暖阳正染红海面,满桌鲜食映着阳光,这趟海上的第一顿宴席,还未动筷就已让人满心欢喜。

    瑞宁又去船舱中翻出了一坛米酒,陆从南连忙接过,给每人倒了小半碗。

    酒液清冽透亮,晃一晃碗,便有淡淡的米香混着海风飘过来。众人围坐在甲板的木桌旁,任带着咸味的海风拂过脸颊。

    雁萧关先拿起竹筷,夹起一块最厚实的清蒸石斑鱼肉,放进明几许碗中。

    明几许低头夹起,鱼肉入口的瞬间,眼睛便微微亮了起来。肉质细嫩得几乎不用咀嚼,鱼露的咸鲜混着葱姜的清香在舌尖散开,带着海水特有的清甜,咽下后喉间还留着淡淡的回甘。

    他没多说一个字,只是抬眼看向雁萧关,眼底的笑意已将这份美味表露无遗。

    见雁萧关和明几许都动了筷,其他人再不必等,纷纷伸箸往自己喜爱的菜上夹去。

    陆从南最急,先夹了一大块海鳗肉塞进嘴里,烫得直呼气,却舍不得吐出来,“唔……这鳗鱼肉好嫩,汤里的瑶柱香都渗进去了。”

    说着又舀了一勺海鳗汤泡饭,连米粒都吸饱了浓稠的汤汁。

    眠山月早在瑞宁的帮助下吃的头也不抬。

    赫宛宜夹了条煮得酥软的小黄花鱼,轻轻一抿,鱼肉便脱了骨,混着海带汤的清鲜滑入喉咙,“小鱼汤好鲜。”

    绮华笑着给她剥海螺肉,蘸了点醋递过去,“尝尝这个。”

    海螺肉脆嫩弹牙,酸香的醋汁刚好中和了海鲜的腥,让人越吃越开胃。

    雁萧关给自己和明几许的碗里又添了些鱼肉,举起米酒碗,“来,咱们干一碗,祝这趟航程顺顺利利。”

    众人纷纷举手,碗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米酒入喉微甜,带着暖意滑进胃里,配着鲜美的鱼鲜,恰到好处。

    海风鼓着船帆,海浪拍打着船身,甲板上满是碗筷碰撞声和欢笑声,连暖阳都仿佛放慢了脚步,久久不肯往下落。

    浪花哗哗声响不绝,与众人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在辽阔的海面上远远传开。吃饱喝足后,眠山月摊在桌案旁的竹椅上,肚子鼓得像个圆皮球,费力地翻了个身,含混不清地念叨,“宿主手艺真好……这还是没铁锅呢,要是有铁锅……”

    “吸溜!”它猛地咽了咽口水,哪怕此刻肚子里早已装不下任何东西,眼里的渴望也藏不住。

    毕竟上一个世界虽是古代,却早有铁锅,饮食极是发达,炒、爆、煎、炸样样俱全,各种菜系琳琅满目。前任宿主虽不信任它,些许吃食却不会吝啬,皇家宴席上光是用铁锅做的菜肴就占了大半,糖醋排骨的酸甜、爆炒腰花的鲜嫩、油炸丸子的酥脆……哪一样都让它念念不忘。

    可眼下的大梁朝,虽也有不少美食,却偏偏缺了铁锅,多少美味都做不出来。

    众人正安静享受美餐后的舒坦,眠山月这话自然被听得一清二楚。

    陆从南喝了两小碗米酒,脸颊微红,当即凑过来追问,“铁锅?那是何物?有何用处?”

    赫宛宜眼睛亮晶晶的,小手托着下巴,“锅自然是做饭用的,可铁锅和咱们现在用的铜锅、陶锅有何不同?难道做出来的吃食更香?”

    连一直安静喝茶的雁萧关都抬了眼,目光落在眠山月身上。

    他是个会做饭的,自然清楚铜釜导热慢,陶锅怕磕碰,做饭时总要格外小心火候,若是真有更合用的锅具,倒确实是件要紧事。

    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投向眠山月,等着它解惑。

    眠山月挠了挠肚子坐直些,“铁锅啊……那可是好东西。比铜锅、陶锅导热快,烧得旺,能把菜炒得‘滋啦’响,外面焦香里面嫩,还能炸东西,油烧得透,炸出来的丸子、鱼块外酥里嫩,有了铁锅,做菜能快好几倍,还不用担心轻易被烧裂。”

    它越说越起劲,掰着手指头数,“比如石斑鱼,除了清蒸,还能切片用铁锅快炒,加点葱姜蒜,鲜得能下饭,还有小黄花鱼,裹点面用铁锅炸酥了,连骨头都能嚼着吃……”

    陆从南听得眼睛都直了,吞了吞口水,“竟有这等好东西?那咱们回去就找工匠打一口。”

    雁萧关看着众人馋得不行的模样,自然不会拒绝,“等这趟航程结束,回去便让人试试。”

    任众人沉浸在对铁锅美食的神往中,绮华却已起身,同瑞宁一起将餐盘碗筷收拾起来,端去厨房清洗。

    不多时,他们又摆上素雅的茶盏,泡了壶解腻的茶过来,茶香袅袅间,绮华才慢条斯理开口,“铁锅再好,也不知哪日能弄出来。我倒是还惦记着王爷抓的那条海鳗,先前未过,却不知星康吉鳗竟如此美味。”

    “这一餐吃下来,我最爱的便是那锅鳗鱼汤。”她显然极是喜欢,不然不会再三强调。

    闻言,众人从对未来美食的畅想中回过神。赫宛宜立刻点头附和,脸上满是回味,“对,鳗鱼汤最鲜了,瑶柱的香混着鳗鱼肉的嫩,我连喝了三碗都没够。”

    陆从南、眠山月也用力点头。

    雁萧关听着众人夸赞,看向明几许时眼里笑意更浓。

    明几许端着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察觉到他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脸上,便转手将唇边的茶盏递到雁萧关嘴前,轻声道,“王爷劳苦功高,这鳗鱼汤我也极喜爱。”

    其他人眼角余光瞥见两人动静,都忍不住偷偷瞧过来。

    察觉到众人视线,雁萧关丝毫不害臊,就着明几许的手将茶盏中的茶一饮而尽,喉间泛起清凉的回甘,“难得大家都喜爱,也没枉我追了它半天。”

    他嘴上说着“大家”,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明几许,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绮华和赫宛宜对视一眼,都忍不住捂唇轻笑。

    陆从南满眼亮晶晶地盯着两人,连眠山月也撑着脑袋看得专注,却被瑞宁一手一个拎着拖开了,“走了走了,你们陪我去甲板上吹吹风。”

    鱼宴吃得酣畅,午后的阳光渐渐变得柔和,金色的光洒在海面上,泛起粼粼波光,海风也添了几分凉意,众人酒饱饭足之余,望着澄澈的海面都有些意动。

    对视一眼,眼里都透露出想玩的欲望。

    这次没人直接下海,男子倒还无碍,可他们此行有两名女子,下海实在不便。

    瑞宁让船工放下了晴日号上的小船,三艘木船稳稳浮在船边,每艘船上都放着一张细密的渔网和两支木桨。

    “两人一艘,咱们慢悠悠划着玩,说不定还能捞些小鱼小虾。”雁萧关提议道,率先拉着明几许踏上一艘小船。

    陆从南立刻拽着瑞宁跳上另一艘,手里还攥着网绳跃跃欲试,“我肯定能捞上不少鱼。”

    绮华和赫宛宜也选了一艘,眠山月则自告奋勇留在大船上当“指挥”,站在桅杆顶端时刻注意他们的安危。

    小船在海面上慢悠悠漂着,桨叶划开海水,溅起细碎的水花。雁萧关和明几许的小船划得最稳,两人并肩坐着,木桨偶尔轻点水面,任由小船随着海流漂荡。

    偶尔有银亮的小鱼从船底游过,引得明几许微微俯身去看,垂下的发端几乎要触碰到清凉的海水。

    陆从南和瑞宁的船却划得东倒西歪,陆从南举着渔网使劲往水里撒,网刚落水就被海浪带得歪向一边,收网时只捞上来几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惹得另一边船上的赫宛宜直笑他,“还不如在船上等着鱼自己跳上来。”

    她身旁,绮华慢悠悠划着桨,偶尔指着远处跃出水面的鱼群让赫宛宜看。

    海风轻轻吹着,带着海水的咸湿气息,小船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随波逐流,远处的晴日号像一座安稳的小岛。没人急着抓鱼,反倒享受着这份海上的悠闲,连空气里都飘着懒洋洋的暖意。

    眼看日头西斜,海面上泛起金红色的霞光,众人才开始撒网,一番操作后纷纷划着小船返回晴日号。

    收网后,甲板上堆起了不少鱼货,白鲦鱼、黑鲷鱼、黄姑鱼、小鲈鱼、小海螺、花蛤……满满当当铺了小半甲板。

    此番航程本就不急,众人原就打着边玩边行的主意,如今逮了这么多鱼货,个个脸上都带着笑意。

    向船工带着船夫们整理鱼货,任他再顾忌要谨言慎行,此时被甲板上各种海货围着,也忍不住笑道,“诸位大人许是头一次上手捕鱼,可谓是鸿星高照,寻常渔民撒网几日也未必有这收获,我看底仓的冰窖怕是都快装不下了。”

    雁萧关在一旁闻言,笑问道,“向船工可知附近最近的鱼市在何处?咱们顺道将这些鱼卖。”

    向船工连忙回道,“往前行二十里便有个鱼市码头,那处的鱼贩都是老生意人,给价向来公道,不会欺生。”

    众人一听都来了兴致,原本只是玩闹捕鱼,竟还能换些银钱,倒成了意外之喜。

    晴日号当即调整航向,朝着鱼市方向驶去,海风推着船帆,船速轻快,没过多久,远处码头便映入眼帘,晴日号缓缓泊在鱼市码头边。

    晴日号虽不是此间最大的船,可在这鱼市码头却极少见这般气派的船只,船刚泊稳,岸边便投来一片看热闹的目光。

    还未下船,岸边各式鱼摊传来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就顺着海风飘进耳中,空气里弥漫着海鱼的咸鲜与鱼腥交织的气息,热闹又鲜活。

    渔夫将鱼货搬上岸,向船工已寻了鱼市负责人交了摊位钱,因他们渔获多,鱼市负责人还特意找了块大些的空地支起木板当摊子。

    刚把渔获摆开,就围来不少人。

    这鱼市本就有许多做海产生意的商人来挑货,雁萧关等人的鱼货刚从海里捞出,样样新鲜,很快便有人开口叫价,“这白鲦怎么卖?我全要了。”

    “黄姑鱼给我留两串。”

    众人顿时来了精神,赫宛宜、绮华立即上前招呼客人,瑞宁则负责算账收钱,连陆从南也在一旁帮忙递鱼,几人忙得热火朝天。

    雁萧关见摊子上人手够了,便拉着明几许往鱼市深处逛去。

    鱼市上热闹非凡,两侧摆满了各式海产,竹筐里堆着刚剖好的带鱼,银亮的鱼肉泛着光,木盆里养着吐泡的鲍鱼、扇贝,壳上沾着湿沙,还有挑着担子的小贩穿行其间,吆喝买卖。

    明几许目光落在一个摆满海螺、海贝的摊子上,那些贝壳颜色各异,有的带着螺旋花纹,有的泛着珍珠光泽,不过都及不上今日雁萧关带出海的几个海螺漂亮。

    雁萧关见他似乎有些兴趣,正想拉他过去细看,转身时却险些与两个匆匆走来的人迎面撞上。

    好在两人都身手敏捷,脚步一错便避开了碰撞。

    那两人穿着粗布短打,面容是海边人常见的深褐色,看着同寻常渔民无异,目光却带着几分谨慎与古怪。

    两人匆匆扫了雁萧关和明几许一眼,便往码头另一侧走去,脚步透着几分仓促。

    雁萧关眉峰微挑,望着两人背影若有所思,明几许也察觉到异样,轻声道,“他们看起来不太对劲。”

    雁萧关摇了摇头,暂时压下疑虑,笑道,“先逛着,看看这鱼市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第234章

    雁萧关拉着明几许往前逛, 鱼市深处更显热闹。一个摊子前摆着巴掌大的海星海胆,刺猬一样的触须轻轻蠕动,另一个竹筐里堆着晒干的海带、紫菜, 摊主正用粗绳捆成小把叫卖。

    “船上晒干的海菜是不是不太多?”明几许指着海带轻声道, 眼角余光却注意着摊贩身后的两道身影。

    雁萧关像是浑然不觉隐隐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眼神,笑着喊住摊主, “老板,来两捆海带。”

    往前几步,又见个老太太蹲在地上,面前摆着些贝壳串成的小玩意儿, 螺壳磨得光滑, 穿成链状。

    明几许拿起一串贝壳手链翻看,雁萧关便道,“喜欢就拿着, 我付钱。”

    老太太笑得满脸皱纹,“公子好眼光, 这是小孙女儿捡的贝壳做的, 戴着吉利。”

    两人边走边看,明几许又被一筐活蹦乱跳的海虾吸引, 刚要驻足, 雁萧关却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不动声色朝斜前方看去。

    只见不远处又有两人成对走着, 穿着和方才险些撞上的人相似的粗布短打,眉头紧锁,眼神快速扫过每个摊位和行人,脚步匆匆,神态里满是警惕与焦急, 却始终一言不发,只靠眼神交流着什么。

    “这些人还真是处处是马脚。”明几许低声道,唇角的笑容带着丝微妙。

    雁萧关点头,目光掠过几个同样形色匆匆的身影。

    正说着,旁边摊位的鱼贩吆喝起来,“新鲜墨鱼嘞,刚上岸的。”

    那几个成对的人闻声齐刷刷转头,见只是寻常叫卖,又迅速收回目光,继续往前搜寻,脚步里的焦急更甚了几分。

    雁萧关拉着明几许走到一处卖渔灯的摊子前,假装挑选竹骨灯笼,低声道,“别盯着他们看,咱们慢慢逛。”

    摊主热情介绍,“公子要哪种?这种油纸的防风,出海用最合适。”

    雁萧关随手拿起一盏,“就要这个。”

    拿钱的功夫他瞥见方才那伙人中,有两人正盯着码头方向的晴日号,眼神锐利如刺。

    雁萧关付了渔灯钱,接过灯笼顺手递给明几许,指尖不经意在他掌心碰了碰,示意他留意周围。

    两人提着灯笼慢悠悠往前逛,路过一个煮海蛎子的摊子,热气腾腾的蛎壳堆在炭炉上,摊主用小锥子撬开壳,露出乳白的蛎肉,香气混着烟火气飘过来。

    “要两个尝尝?”雁萧关问。

    明几许点头,摊主麻利地递来两只装在陶碗里的海蛎子,还附赠一小碟醋。

    两人站在摊子旁慢慢吃着,海蛎子鲜嫩多汁,混着醋的酸香格外爽口。余光里,那几个成对的人影仍在穿梭,目光扫过每个摊位的角落,甚至弯腰查看装鱼的竹筐,动作间带着说不出的急切,却始终没有一句交谈,连眼神交汇都快得像惊鸿一瞥。

    走到鱼市尽头,有个卖活海蟹的摊子,竹笼里的蟹举着大鳌爬来爬去,明几许还未停下脚步,就见两个身影从斜后方快步走过。

    雁萧关眸光微沉,拉着明几许转身往回走,“差不多该回摊子看看了,别让从南他们算错账。”

    往回走的时候,那些形色匆匆的人影似乎少了些,却在经过一处堆放鱼货的草垛时,听见草垛后忽然传来极轻的说话声。

    那声音压得极低,像蚊蚋振翅,雁萧关和明几许不禁放慢了脚步,侧耳细听。

    可听了片刻,两人却猝然对视,眼里都闪过一丝惊讶,那些话叽里咕噜,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既不是大梁的官话,也绝非明几许熟悉的各地土话。

    这些人究竟来自哪里?在这鱼市中这般隐秘地寻找、交谈,又藏着什么目的?种种疑问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很快,草垛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似是有人要出来。

    雁萧关脚步一顿,对明几许递了个眼神,两人默契地加快脚步,装作若无其事地从草垛旁走过,融入鱼市的人流中。

    不多时便走到自家摊子前,陆从南举起鼓囊囊的钱袋,“全卖光了,赚了不少银钱。”

    赫宛宜在一旁帮着数铜板,脸上满是高兴。

    瑞宁伸直腰,抚了把额头的汗,抬头看了眼渐暗的天空,“天色不早了,海风也凉了,咱们回船上吧。”

    雁萧关看了眼天边沉下的暮色,又不动声色地瞥向鱼市深处,有模糊的身影仍在穿梭,动作愈发仓促,且似乎数量亦少了许多。

    他收回目光,笑道,“好,收拾东西,回船。”

    众人麻利地收拾好东西,跟着雁萧关往码头走去。

    众人往晴日号走去,走之前陆从南忙着帮船工搬空筐,便把沉甸甸的钱袋塞给了身旁的赫宛宜,“别弄丢了,这些可都是我们半日辛苦挣的。”

    赫宛宜脆生生应着,双手抱着鼓囊囊的钱袋走在最前,小步子迈得轻快,对周围的异样毫无察觉。

    陆从南陪着瑞宁和绮华跟在中间,边走边兴奋谈论今晚的收获,唯有雁萧关和明几许走在最后,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周围,留意着动静。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忽然从鱼市摊位后闪出,脚步极快,转眼便出现在赫宛宜身边。

    雁萧关正要上前,手腕却被明几许一把拉住。

    “等等,先不忙。”明几许的声音压得很低,话虽平静,面上却悄然浮起一抹冷冽的神色,那是一种久未显露的锐利,像藏在温玉下的寒刃。

    同时,他另一只掌中,有寒光一闪而逝。

    要知晓自他与雁萧关成婚,来到赢州王府,被日复一日的安详与清静浸润,性子早已柔和了许多。

    从前的他,行事艳丽猖獗,眉宇间虽常带笑,内里却是稍不如意便是拼着两败俱伤亦要达成目的的狠绝。

    而如今在王府老人眼里,他们的王妃亲和随意,会对着庭院里的花开浅笑,会耐心听陆从南讲些孩子气的话,连说话的语调都添了几分温软,早已不复当年那副锋芒毕露的模样。

    雁萧关更是许久未曾见过明几许这般模样,明明是他一点点将人护在羽翼下,看着他卸下防备,养出眉眼间的温软笑意,可此刻那熟悉的冷冽重现,却让雁萧关止不住心头一颤。

    随即他便感觉到明几许拉着他往前挪了半步,这才堪堪收回有些痴的视线,强自按捺住心头的激荡。

    而就在这片刻间,那靠近的人忽然低着头快步走过,直直撞上了赫宛宜的肩头。

    赫宛宜怀里的钱袋瞬间脱手,银块、铜板散了满地。

    “呀。”赫宛宜惊呼一声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连忙蹲下身去捡。

    那撞人的汉子浑身瑟缩了一下,也慌忙蹲下,手忙脚乱地去捧散落的钱,一副愧疚至极的模样,嘴里还含糊地念叨着。

    陆从南、瑞宁见状也赶紧跟着捡,顿时一片捡钱的忙乱。

    待众人将钱都捡回钱递还给赫宛宜,那汉子才直起身,连连弯腰作揖,这时总算憋出第一句话,“对、对不住……太暗、暗了,我、我没看清楚路。”

    声音结结巴巴,像是紧张得说不出话。

    明几许却微微挑起眉梢,眼底掠过一丝冷意,若是寻常人,怕是真要被这副模样晃过去,可他们先前早已留意到这人的不对劲。这哪是什么结巴,分明是大梁官话说得不熟,故意用结巴来掩饰口音。

    上行下效,赫宛宜一行人本就没什么贵族架子,见对方态度诚恳,赫宛宜连忙摆手,“没事没事,你也不是故意的。”

    陆从南也大大咧咧道,“下次走路看着点就是,钱没丢就好。”

    那汉子又弯腰谢了几句,这才转身匆匆离去,脚步比来时更快,转眼便消失在鱼市的人流里。

    雁萧关看着他的背影,又看向身旁的明几许,两人眼神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

    “走吧,回船。”雁萧关沉声说道,将钱袋塞回陆从南手里。

    明几许轻轻“嗯”了一声,方才那抹冷冽虽已褪去,眼底却多了几分深思。

    一行人登上晴日号时,晚风已带着凉意,船工收起跳板,船只缓缓驶离码头。

    回望鱼市的灯火越来越远,雁萧关忽然开口,“今晚守夜的人多安排几个,打起精神来。”

    船工虽不知缘由,却见他神色严肃,连忙应下。

    夜色渐深,海面泛起粼粼波光,晚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拂过船舷。白日里众人下海游玩时在船尾放下的绳梯,因后来忙着处理鱼货、赶去鱼市,竟被忘在了水里,此刻正随着船身轻轻晃动,垂在水面上的梯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蓦地,一双沾着海水的手从海面下悄然探出,指尖死死抓住了绳梯最低的梯阶,紧接着,一个湿漉漉的身影借着船身晃动的掩护,正一点点向上攀爬,动作轻的没发出一点儿声响。

    此时,船上主舱,雁萧关、明几许和陆从南几乎同时回到了主舱。

    舱内灯火温暖,眠山月正窝在绮华怀里昏昏欲睡,绮华几人见他们进来,脸上还带着几分莫名。

    方才船驶离鱼市后,雁萧关突然让陆从南去船上各处巡查,他和明几许也出了舱,只让他们在此等候,几人虽不解,却乖乖听令。

    此刻见三人回来,三人看清他们神外科,立刻察觉到不对。

    雁萧关和明几许神态看着倒是自然,陆从南却是面色阴沉。要知道陆从南虽是快二十的人,心性却常像个孩子,除了操练和护卫雁萧关时会装出严肃模样,其他时候虽不如往日爱哭,可只要稍微逗逗,也能红了眼眶。

    此刻却眉头紧锁,周身气压低得吓人。

    “怎么了?”绮华率先开口,轻轻拍了拍怀里昏昏欲睡的眠山月,让它睡得更安稳些。

    陆从南梗了梗脖子,沉声道,“我在船舷边发现了几个脚印,不是咱们白日里留下的。”

    他顿了顿,“此时才堪堪入秋,白日尚有夏日余温,若是咱们留下的脚印,风吹日晒到现在早该干透了,可那脚印边缘还带着湿痕,分明是刚留下的。”

    绮华三人脸色顿时一变。

    瑞宁皱着眉问道,“许是留守船上的船工?他们白日里也在甲板上走动。”

    陆从南摇头,“船工没下海,鞋底干爽,踩不出那么深的水痕,那脚印里还沾着细沙,像是刚从海里上来的。”

    赫宛宜听得惊骇不已,手紧紧攥着衣角,“难道是有贼人闯上船了?想对我们不利?”

    雁萧关和明几许走到桌边,雁萧关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凉茶,淡淡道,“不像偷东西的。”

    见几人朝他看来,他解释道,“方才我与几许在鱼市闲逛之时,察觉有人鬼鬼祟祟在寻找些什么,我们突然出现在鱼市,应是惹了他们怀疑,跟了我们一路。”

    “上船的人应是来查探线索的,他们离开,多半是没查到想找的东西,已经走了。”明几许点头附和,“船尾绳梯有被动过的痕迹,应是从那里上下船的,动作很轻,显然不想惊动咱们。”

    陆从南听了这话,垮下脸,带着几分欲哭无泪,“是我疏忽了,贼人都上船来了,我却让他跑了……”

    他平日里虽爱闹,却极看重护卫职责,此刻只觉得自己没尽到本分,急得鼻尖都红了。

    雁萧关见状忍不住失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不怪你,对方很谨慎,能发现痕迹已是不错。”

    明几许也递过一块刚从厨房拿的糖糕,“先吃点东西,不必自责。”

    陆从南接过糖糕,狠狠咬了一大口,“我今晚不睡了,守在甲板上,他们要是敢再来,我定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雁萧关一摆手,“不必,他们确认过他们要寻的东西没在我们船上后,不会再上来。”

    他与明几许对视一眼,明几许笑着补充,“怕是还在紧急追查线索呢,我们不过是路过,他们查探一番,确认咱们与他们所查之人并无瓜葛后,不会多费心思在我们身上。”

    闻言,绮华若有所思,随即恍然道,“方才撞了赫宛宜那人,想来就是他们的同党。”

    “对。”陆从南也猛地反应过来,一拍大腿,“我说那般宽的路,怎就偏偏撞上赫姑娘,那分明是故意拖延时间,好让同伙趁机上船查探。”

    “行了,无事便好。”雁萧关起身理了理衣袍,“时辰不早,该回去歇息了。”

    陆从南还想说要守夜,明几许已轻声道,“无碍,船上的船工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把式,不止行船功夫了得。”

    陆从南一愣,瞬间反应过来,他们此行之所以没带神武军,一来是不想人多扰了出行的兴致,二来便是这些船工本身就藏着一身武艺。

    别看白日里个个看着同寻常渔民无异,日日只忙着划船、掌舵,实则都是身手利落的好手,只是平日里不显露罢了,不然也不会被选到这艘船上。

    “也是。”陆从南这才止了守夜的心,捏着没吃完的糖糕嘿嘿笑了笑,“有他们在,定能守好船。”

    众人各自回了舱房,夜色中的晴日号依旧平稳前行,甲板上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将船工巡逻的身影拉得很长。

    主子们都歇下了,船工们却还未安歇。

    向船工习惯性在入睡前带着两个经验老到的船夫,提着油灯将船上下巡视一番。

    甲板上灯笼摇曳,船舷边海风轻拂,一路并无异常,很快他们便下到了底仓。

    底仓是船上最宽敞也最杂乱的地方,两侧堆放着成捆的缆绳、备用的船板和修补帆用的布料,角落里码着半仓的淡水桶,桶身箍着粗铁环,在油灯下泛着冷光。

    中间留出一条窄窄的通道,地面铺着防滑的木板,因不见日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潮湿气息,混着鱼油和麻绳的味道。

    靠墙处还摆着几个大木箱,里面装着粮食菜蔬和备用的工具,箱盖缝隙里透出些许谷物的香气。

    眼看着就要巡到末尾,向船工提着油灯的手微微放缓,心稍稍松懈。谁知转过一处堆放缆绳的转角时,他眼角余光往地面一扫。

    蓦地,向船工眼角微眯,脸上神情未动,脚步依旧沉稳不乱,提着油灯的手却悄悄收紧,心瞬间提了上来。

    油灯的光晕下,那片本该干爽的木板上,竟印着半个浅浅的湿痕,像是有人刚从这里走过,脚印被匆匆抹去,却没完全清理干净。

    他不动声色地用灯盏往那处照了照,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嘴里还随口对身后的船夫道,“检查下淡水桶的塞子,别漏了水。”

    声音平静如常,他身后的两个船夫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嘴上应着“是”,脚下已迅速移动,眨眼间便呈犄角之势将那处留有湿痕的角落围了起来,手悄悄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底仓的阴影里,油灯的光晕忽明忽暗,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像蛰伏的野兽。

    向船工的脚步停在最后一排木箱前,指尖轻轻敲了敲箱盖,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没发现异常,他收了手往后退了一步,随即整个身体猛地向前一冲,一把掀开了最外侧的木箱盖子。

    盖子下并未装着应该有的东西,而是蜷缩着一个人。

    他眼中的警惕还未完全浮现,便被惊愕取代,只见那汉子浑身湿透,面色惨白如纸,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伤了元气,此刻双目紧闭,像是没了声息。

    向船工收回蓄劲待发的腿,朝身后招了招手,“都过来。”

    巡视的两位船工围拢过来,看着木箱里昏迷的汉子,虽见他已昏倒,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把人手脚捆了,拖去甲板避风处。”向船工沉声道,“别惊动主子们休息,等明日再上报。”

    两个船夫应了声,取来麻绳将汉子牢牢捆住,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小心翼翼地往底仓外拖。

    那汉子轻飘飘的,俨然没了半分力气,若非嘴里偶尔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怕会被当做是尸体扔去海里。

    向船工看着他们将人拖走,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木箱,里面除了那汉子,再无他物。

    他皱眉提着油灯又将底仓查了一遍,才走出底仓,锁好仓门。

    甲板上的海风更凉了,被捆在避风处的汉子蜷缩在那里,在灯笼的光晕下一动不动。

    “守着他。”向船工对身旁的船夫道,“别让他跑了,也别让他断了气。”

    反正人已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看样子只剩一口气,夜里定然惹不出什么风浪,等明日主子们醒了,自有处置的法子。

    雁萧关清晨醒来,刚洗漱完毕,向船工便匆匆来报,将昨夜底仓擒获汉子的事一一禀明。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随即对视一眼,瞬间便明白了,恐怕这人便是昨日那些人要找的目标。

    当然,于他们而言,只是偷偷上船的不速之客。

    “只是不知他是如何避过那些贼人的查探,还能藏到咱们船上的?”陆从南摸着下巴嘀咕,昨日鱼市那些人搜寻得那般仔细,竟没发现这人就在眼皮子底下。

    “恐怕是我们回船后,他才寻机上船的。”明几许收回望向甲板的视线,淡淡道,“先前多半一直潜在海中,看来是个极隐忍之辈。”

    众人这才恍然,他们捡完钱币,上船,巡视一圈在回到船舱快有半个时辰,这人竟能在冰冷的海水里潜伏那般久,若非心性不凡,怕是水性再好也是不能的。且还能避开船工藏进底仓,实在不简单。

    线索既已送上门,自然要问个清楚。

    明几许跟着向船工来到甲板避风处,蹲下身给那昏迷的汉子诊了脉,“脱水、饥饿,没什么大碍。”

    他起身,“给他喂碗淡盐水,再灌些热粥,便能醒。”

    船工连忙依言去办,不多时便端来盐水和米粥,小心地给汉子喂下。

    约两炷香后,那汉子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来。他先是茫然地望着甲板上方的帆布,随即猛地坐起身,看清周围的船工和被捆住的手脚后,脸色骤变,眼中闪过惊恐与警惕,挣扎着想要起身,嘴里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沙哑的喘息。

    海风卷着海浪声掠过甲板,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神秘的不速之客身上。

    “别费力气了,”雁萧关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我倒是想要问问,你是什么人?为何会藏在我们船上?”

    那汉子死死咬着唇,眼神躲闪,显然不愿开口,只是警惕地打量着雁萧关和周围的人,身体因紧张和虚弱微微颤抖,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第235章

    众人正等着那汉子做出反应, 却不想他扫过众人一圈后,眼神里的警惕竟稍稍松懈,哑着嗓子问, “你们是大梁朝人?”

    雁萧关挑眉, 心中瞬间闪过数个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 “如假包换。”

    那汉子定定凝视他许久,像是在确认什么,直到看清雁萧关眼中坦荡的神色,才忽而软下身体, 靠在船板上长舒一口气, 紧绷的脊背彻底垮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总算是遇上自己人了……”

    赫宛宜递过去一碗温水, 他接过去咕嘟咕嘟灌了大半,才缓过劲来, 缓缓道出经过, “我本是赢州近海渔村的渔民,姓周, 三年前随村人出海打鱼, 遇上大浪,船没翻, 我却是被浪卷着飘到了一处荒岛上,本以为是得上天庇佑,却不想被来岛上的倭人俘虏了。”

    他攥紧拳头,指节发白,“那些倭人凶悍得很, 将我与其他同被俘虏的人当奴隶使唤,日日吃苦受累。好在我水性好,又会打鱼,每每他们出海时都要带着我划船、撒网,这才留了我一命。”

    “前阵子也不知岛上是不是出了些事,他们突然带着我去了一处番国港口,”说到此处,他眼神骤然紧缩,声音因惊惧而发颤,“没想到他们是去同番国人买武器的,那些武器不是刀枪剑戟,是一种黑铁管子,长约尺余,前端有孔,看着粗糙得很,可往里装了铁砂和一种我说不清的东西,扣动机关就能喷出火光,声音巨大,远处的砖石都能被打穿。”

    闻言,雁萧关和明几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只是寥寥数语,他们便能分辨出,那武器虽不及军中弩箭精良,却胜在操作简单、威力惊人。

    若是落入那些对大梁朝有不轨之心的人手中,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他们买了多少?”明几许追问。

    周姓汉子摇头,“我只远远看见他们搬了两个木箱,里面具体多少不清楚。”

    “他们怕我逃跑,看得极严,我是趁黑夜他们卸货混乱,才跳海逃了出来,一路游一路躲。本想找船回赢州,却被他们的人追着不放,昨晚实在没处躲,才冒险爬上了你们的船。”他说着,眼中泛起红意,“那些倭人个个不是善茬,买武器定然没安好心,说不定就是想要来侵扰咱们大梁朝的渔民。”

    大梁朝疆域辽阔,百姓日子过得尚算不错,而那些倭人屈居于岛国之中,蛮荒不化,资源匮乏,常常会劫掠过往商船,亦会侵扰大梁朝渔民。

    雁萧关沉默片刻,对向船工道,“先给他找身干净衣裳,再弄些吃的。”

    又转向周姓汉子,语气沉肃,“你说的这些可有凭证?那座岛在何处?番国港口又在哪个方向?”

    “那座岛在何处,我却是已分辨不清了。”周姓汉子苦道,“每每上下岛,那些倭人都会将我们的眼睛蒙住。”

    说着,他眼睛一亮,“不过那番国港口我却是听人说起过,名为萨藩。”

    海风掠过船舷,带着咸湿的凉意,众人脸上再无半分轻松,原本悠闲的航程,因意外戛然而止。

    将周姓汉子安置好后,又派船工好生照看,雁萧关等人齐聚主舱,围着海图探讨起来。

    陆从南先开了口,“他说的是真的吗?什么武器能有那般大威力?又是黑铁管子,又是火光的,听着怪模怪样的。”

    绮华也皱着眉,“我也曾听游将军同他士兵说起过厉害的弩箭,可从没听说过能喷火光,还能打穿砖石的,会不会是他吓糊涂了,将什么东西看错了?”

    明几许收回望向海图的视线,沉吟道,“未必。”

    “他说将某种东西塞进铁管,发射时会发出火光和巨响,倒是有些像烟花,恐怕那东西里面也含有火药。”烟花出自明几许之手,他自然再熟悉火药不过,“我们手头的火药多用于爆竹、烟花,亦或是开矿,只是不知他们是如何改良配方,让火药在铁管中发挥如此大威力的。”

    “若真是火药,那麻烦就大了。”雁萧关眼神沉沉,他可还没有忘记,他们当年正是借着火药的声响才得以逃出国矿岛,不过那时的火药声响虽大,但简单利用下,威力并不甚强,还不易保存,“倭人既然敢购置那武器,定然是有人增强了火药威力,还有了稳妥的保存法子。”

    陆从南咋舌,“要是倭人拿着这玩意攻打渔村,亦或是劫掠来往船只,哪有人能挡得住?”

    众人沉默片刻,明几许又道,“他描述的番国港口,倒是与海图上标注的对得上号,且他谈及倭人时的恐惧,不像是装的。”

    雁萧关点头,“一个在倭人手中受了三年苦的渔民,没必要编这种谎话骗咱们,而他说的武器细节虽粗糙,但绝非凭空臆想。”

    倭人从番国购置火器,目标多半是近海渔村或商船,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何打算。

    雁萧关指尖重重敲在海图上的赢州海域,“此事不能疏忽,先送绮华和赫宛宜去元州,咱们立刻回转赢州部署。”

    半游玩性质的旅途就此中断,晴日号调转航向,全速驶往元州。一路乘风破浪,抵达元州码头时已是深夜,码头的灯笼在夜色中摇曳,将海面照得一片朦胧。

    出发前已往元州送信,游骥派了人在码头候着,看船过来,便有人上前迎接。

    雁萧关将绮华和赫宛宜送至岸边,叮嘱道,“元州有你们和游骥,我能放心。”

    又道,“元州事务你们大可放开拳脚去做,不必畏首畏尾,这话也带给游骥。”

    绮华和赫宛宜虽有不舍,却也知事态紧急,懂事地点头应下。

    待两人身影在神武军士兵的护卫下消失在码头夜色中,雁萧关转身跳回船上,沉声下令,“起锚,回赢州。”

    船帆再次升起,晴日号破开夜色,朝着赢州方向全速驶去。

    周姓汉子一路望着熟悉的海域,激动得彻夜难眠,没想到漂泊三年,他竟能被人所救,离故土越来越近。

    渐渐的,码头轮廓渐显,周姓汉子扒着船舷,看着岸边熟悉的礁石和渔船,眼圈通红。

    走上码头之后,他被故乡三年间的变化惊的愣了愣,新增的码头、拓宽的长街、矗立岸边的望海楼,处处透着安稳兴盛的气息。

    不过新奇感却挡不住他对亲朋的思念,脚步不由自主地往渔村方向偏。

    他快步寻到雁萧关面前,深深作揖,“王爷大恩,小人没齿难忘,如今已至赢州,还望王爷恩准,让小人回乡瞧瞧亲人。”

    看着他急切的模样,雁萧关对陆从南道,“你送他回乡,记住速去速回,顺便打探一下渔村附近有无异常动静。”

    陆从南应道,“是,殿下,保证办妥。”

    说着便要引着周姓汉子离开。

    周姓汉子连连道谢,随后跟着陆从南往前走,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飘起来,三年的苦难与漂泊,在踏上故乡土地的这一刻,终于化作了心头的踏实。

    雁萧关几人返回王府时,可把官修竹惊得变了脸,他原以为王爷几人会在元州多逗留几日,甚至可能顺道去周边海域游历一番,赏玩够了才慢悠悠回赢州,没成想竟是来去匆匆,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便赶了回来。

    待雁萧关将周姓汉子的遭遇,以及倭人与番国交易火器之事说出,官修竹这才恍然,脸色瞬间凝重起来,连忙让人去请了游岑极与神武军的几位将军。

    不多时,众人齐聚王府议事厅,陆从南也赶了回来,厅内的气氛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变得格外沉肃。

    一位将军性子最急,率先拍了拍桌子,“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倭人勾结番国买武器,保管没安好心,多年前他们就侵扰近海渔村,如今有了这能喷火的玩意,保不齐是想卷土重来,必须立刻调兵设防。”

    陆从南在一旁点头附和。

    “话虽如此,却也不必过于惊慌。”游岑极皱着眉开口,“倭人已近十年未在赢州海域大规模作乱,近年来多是小股海盗袭扰商船,不成气候。他们购置武器或许是为了在岛上自保,或是与其他部族争斗,未必是针对我大梁沿海。”

    “游博士未免太乐观了,”官修竹忍不住反驳,“周姓汉子说得清楚,那武器威力惊人,若是真用来攻城掠村,哪处渔村能挡得住?而且他们敢深入番国港口交易,背后定然有人撑腰,若不早做防备,等他们兵临城下就晚了。”

    一番争论下来,众人各有各的道理,却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了雁萧关和明几许。

    “无论他们目的为何,此般武器流入沿海异族手中都是隐患。”明几许缓缓开口,“可若是严阵以待,也未免太高看那群倭人。不如一面派人暗中探查那座海岛的虚实,摸清倭人人数和武器数量,一面增派巡逻船只,加强沿海戒备便是。”

    雁萧关颔首赞同,“几许说得在理,周姓汉子提到那火器虽威力大,却需填装火药铁砂,想来攻击速度不快,短时间内成不了气候。”

    见无人反对,雁萧关抬眼,眼神凌厉,“但防患于未然亦是必须,传我令,神武军另设水师营,暗中抽调快船,由陆从南带队侦察海岛动静,同时组织渔民加强近海巡视,一旦发现异常立刻回报。”

    游岑极闻言抚须点头,“王爷此计甚妥,既不打草惊蛇,又能暗中设防,最为周全,只是那番国敢卖火器给倭人,怕是也需探查一番。”

    一旁的瑞宁连忙接话,“先前办博览会时,曾有番国商人来此,如今赢州城中亦有人懂他们的语言,此事交给我,我会派人暗中打探消息。”

    议事厅内的激烈争论渐渐平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从侦查到布防一点点完善对策。

    赢州于交南六州之中,本就是是疆域最小的一处。若论海岸线长度,在与海接壤的元州、宣州面前更是排不上号,甚至不及其他两州的十分之一。

    这也导致赢州的渔村不多,唯有沙安村等六处聚居地,而这六村恰巧挨着沼泽。因着沼泽改良田工程稳步推进,附近常年有神武军驻守,因此虽有防备,赢州却并未因此风声鹤唳。

    周姓汉子回村后,在村长和家眷的陪同下来王府谢了恩,他对着雁萧关和明几许感叹了一番缘分,又将所知的倭人与海岛细节一点不差地回忆告知,随后便乐呵呵地陪着妻儿过日子,甚至千恩万谢地要跟着村里的青壮去沼泽改良田帮忙,说要亲手为家乡出份力。

    不过平静之下亦有暗涌,最明显的便是水军的筹备如火如荼。

    从前的赢州只有一个县城,守备军兵力单薄,根本没有正经水军,出海全靠渔民自发组织的护渔船。如今雁萧关一声令下,虽未另行征兵,却从神武军中抽调了一千名水性最好的老兵,凑齐了第一支水军营。

    水军营营地就设在沙安村附近的旧码头,陆从南带着人日夜赶工,不仅建起了整齐的营房,还收购了一批结实的渔船,请来匠人加装护板、改造船桨,使其更适合作战巡逻。

    白日里,营地里操练声、号子声不绝于耳,夜里,船在近海悄无声息地游弋,成了赢州海域的一道隐形屏障。

    而有了晴日号造船的成功先例,王府木坊的底气更足。他们不仅联合了临安和赢州城里的老船匠,还特意从周边城镇招揽了擅长木工、漆工的匠人,热火朝天地投入到新船建造中,誓要造出更坚固、更快捷的战船,让赢州的海防再无破绽。

    此番可不再是缩小比例的样品船,而是严按照《造船图鉴》中的战船样式严格还原。

    船身要容下数百人,甲板还需承载足够的粮草与兵器……各处结构都反复测算。

    工匠们白日里对照图纸刨木凿榫,夜里就着油灯讨论细节,木屑纷飞间,一艘巨船的轮廓正缓缓成型。

    大多数人日子还得照过。

    雁萧关带着神武军扎进了练兵场与山海之间,上山狩猎顺带操练体能与协作,下海捕鱼则练水性和耐力。

    弓弩瞄准、近身缠斗、海上泅渡……哪一样都没落下,每日晨光微亮,校场上便响起整齐的呼喝声,夕阳西下时,近海常能看见他们驾着小船的身影,既练了兵,又能带回新鲜山货海货,一举两得。

    瑞宁架不住眠山月的软磨硬泡,去了铁坊,让几个铁匠依照眠山月的描述反复试验,终于敲打锻造出了第一个铁锅。

    正如眠山月心心念念的那般,铁锅壁厚均匀、导热极快,架在灶上不多时就烧得通红,煎、炒、炸、煮样样顺手。

    铁锅一问世,很快就在赢州风靡开来,寻常百姓家怎么都得凑钱买一口,毕竟只要体验过,就知道其中好处,煎不易碎,炒更鲜香,连炖菜都比陶锅快了大半时间。

    酒楼饭馆更是争相定制,一时间“铁锅菜”成了城中最火的吃食,街头巷尾都能听见关于铁锅菜的谈论声。

    眠山月更是成日泡在王府厨房,吃得肉眼可见地胖了三圈。

    至于瑞宁与官修竹,数年如一日处理赢州与王府事务。

    明几许和游岑极则一头扎进了刚规制妥当的赢州学堂,学堂青砖灰瓦,窗明几净,不仅有官修竹从天都带来的珍藏典籍,亦有明几许抄录的化学书稿。

    博士们在堂上讲经史子集,明几许则带着学生研究化学,学堂里琅琅书声与研究讨论声交织,一派兴盛景象。

    赢州的日子就在这忙碌又鲜活的节奏里悄然流转,匠坊、学堂、军营、市集让这座城市处处透着蓬勃的生气。

    两年时光倏忽而过,赢州早已不是当年那座偏居一隅的小城。

    一场场由王府牵头的博览会接连举办,让赢州的名声传遍了大梁。

    每到博览会期间,码头商船云集,城中客栈爆满,无数小商大贾从四面八方涌来,只为抢购赢州的特色好物。

    铁坊锻造的铁锅轻巧耐用,早已走出赢州,成了家家户户的厨房必备,羊毛衫、肥皂……还有那流光溢彩的烟花,点燃时能在夜空绽放出“鱼跃龙门”“海晏河清”的图案,引得各州商户争相订购,连各地的权贵都派人来采买。

    最让人惊叹的是赢州的粮食,玉米如今已在赢州遍地开花。这种作物耐旱高产,适应性极强,沼泽改良田种出的玉米颗粒饱满,磨成粉能做松软的窝头,煮成粥香甜软糯,男女老少都爱吃。

    如今赢州家家户户的粮仓里,玉米堆的像小山,百姓再不用为粮食发愁,甚至还能将余粮卖给外州,换来银钱添置家当。

    曾经的“蛮荒之地”,如今成了人人向往的富庶之乡。

    街头巷尾的店铺挂满了幌子,市集上吆喝声此起彼伏,卖玉米窝窝头的小摊前排着长队,酒楼里用铁锅炒出的海鲜香气能飘出半条街。百姓们脸上总是挂着笑意,农忙时田里稻浪翻滚,农闲时便去码头帮工,去作坊做事,家家户户窗明几净,孩童们穿着新衣在巷子里追逐嬉戏,老人们坐在晒谷场边晒太阳,聊着今年的收成。

    粮食丰收,商贸兴旺,治安安稳,连海风都带着安宁的气息。

    周汉子所在的沙安村等六处渔村,亦住进了陆上村落,村头的老槐树下,常有人说起赢州的变化,“从前哪敢想啊,沼泽能变良田,河沙能出粮食,咱们渔民也能过上顿顿有肉,粮仓满盈的日子啊。”

    将落未落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赢州城的石板路上,雁萧关从城外军营策马而归,一身玄色劲装沾了些尘土,却难掩挺拔身姿。

    到了街角,他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落后半身的陆从南,“牵回去打理干净。”

    说着便往市集走去,这些年赢州城的百姓几乎都跟雁萧关混得面熟,就如在天都那般,百姓曾经对这位封地之主的敬畏,早已化作如今的熟稔亲近,见他走来,摊贩们都笑着打招呼。

    “王爷今日回来得早啊。”

    “刚出炉的玉米糕,要不要尝尝?”

    雁萧关今年二十四岁,自十八岁离开天都,六年时光将少年的青涩磨成了沉稳。他身姿愈发挺拔,眉眼利落,鼻梁高挺,下颌线分明,笑起来时眼角会漾开浅浅的纹路,柔和了他面上与生俱来的戾气。

    一身劲装穿在身上,更显得肩宽腰窄,步履间带着军人的沉稳,却又因常年与百姓相处,透着几分亲和。

    “张婶,今日的海鱼新鲜吗?”他走到水产摊前,瞧着木盆里活蹦乱跳的海虾。

    摊主张婶连忙用网兜捞起几只,“刚从渔船上卸的,王爷要多少?我给挑最大的。”

    “来两斤,不用太大,我用来做虾仁粥。”雁萧关笑着应道,看着张婶麻利地称重装袋。

    往前走了几步,又被卖水果的李伯叫住,“王爷尝尝这新摘的蜜橘?今年雨水好,甜得很。”

    雁萧关拿起一个剥开,橘瓣晶莹饱满,入口果然清甜。“给我来一筐,算钱。”

    “好嘞!”李伯乐滋滋地打包,“王爷慢走,王妃前日还来问过呢。”

    他一路走一路逛,买了刚出炉的芝麻烧饼、裹着糖霜的糖人,怀里渐渐抱满了东西。路过卖点心的铺子,还探头看了看杏仁酥,笑着对掌柜道,“新出的点心?给我来两包。”

    掌柜连忙应承,“殿下稍待,马上就好。”

    出来时,掌柜瞧了瞧雁萧关手上满满的东西,一时居然不知道要将点心搁哪。

    雁萧关手一圈,“搁怀里吧。”

    雁萧关抱着满怀的东西,笑着回应着沿途的招呼,从街头逛到街尾,衣摆沾了些食物的香气,却丝毫不觉狼狈。

    回到王府门口,门房连忙拉开沉重的木门。

    雁萧关顺手挑了个最大的蜜橘扔过去,“尝尝。”

    门房稳稳接住,笑着道谢。

    “王妃回府了吗?”雁萧关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

    这几乎是他每日归府的例行询问,门房在身后答道,“回王爷,刚回不久,不过像是有事没处理完,似乎是带着人去匠坊了。”

    雁萧关“嗯”了一声,脚步轻松地往内院走去,怀里的食物香气混着阳光的味道,扑了他满鼻腔——

    作者有话说:和闺蜜打电话,耽搁了一下下,对不住[可怜]

    第236章

    厨房里的海鲜粥熬得软糯鲜香, 明几许仍未回院子。

    雁萧关吩咐仆从,“待会再上菜。”

    自己拿了几个蜜橘,溜溜达达往匠房而去。

    这两年王府变化不小, 其中最明显的便是匠房, 原本的匠房空间狭小,便往外扩了不少地方, 连带着王府也添了几处外院。明几许从前总在铁坊里捣鼓他的瓶瓶罐罐,如今却特意另辟了一处独立匠房,专供自己研究使用。

    走到匠房院外,先见一方荷塘, 莲叶层层叠叠铺到岸边, 几朵粉白荷花正开得热闹,荷叶上的水珠顺着叶脉滚落入水,溅起细碎的涟漪。

    绕过荷塘踏上青石板路, 院子里却别有洞天,墙角立着几排半人高的陶瓮, 也不知里面分别装着些什么。窗台下摆着一溜儿大小不一的玻璃器皿, 有的装着透明液体,有的沉着灰褐色粉末, 院中央的石桌上摊着几张图纸, 画着复杂的管线结构,旁边散落着铜制的支架和铁制的小炉子, 炉边还堆着几块烧得发黑的木炭。

    明几许的匠房之中,除了他吩咐的人,谁也不敢随意进出,因此比别处匠房都要安静。

    雁萧关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细碎的“鸟语”声。

    鸟语, 所有听不懂的番邦话雁萧关统称为鸟语。

    混在玻璃器皿轻微的碰撞声里,一道粗犷的男生格外清晰。

    雁萧关挑了挑眉,抱臂靠在门框上,故意咳嗽一声,“还在研究什么?厨房里的菜都回锅热了几次了。”

    明几许正垂眸凝视着试管内溶液的变化,半侧着身对着门口,雁萧关瞧去,只能瞧见他专注的精致侧颜。

    “王爷回府了?我与几许马上就好。”回话的是个络腮胡男子,他高眉挺目,眼窝深陷,鼻梁高挺,显然不是大梁人,说话时带着淡淡的口音,却已能说流利的汉话。

    这男子来自番外,随商队辗转来到赢州,本是为了游历,没想偶然听闻赢州学堂竟有专人研究“化用之道”,也就是他故乡所说的化学,心下大喜过望。几番辗转求见,又在学堂当众演示了几种简单的物质变化实验,才被明几许允许进学堂,成了临时的研究伙伴。

    此时他正拿着一支银制小勺,小心翼翼地往烧杯里添加粉末,见雁萧关进来,连忙放下器具行礼,“王爷。”

    雁萧关说话间不动声色地走到明几许身旁,刚好将两人隔开,凑过去拿起桌上一张图纸,“这画的什么?瞧着倒像铁坊的管线。”

    图纸上画着复杂的纹路,雁萧关看不太懂,只听见明几许轻声解释,“是改良的蒸馏装置,想试试提纯硝石的效率。”

    那络腮胡男子也跟着点头,说了几句番邦话,明几许又转头用汉话翻译给雁萧关听。

    雁萧关啧了一声,把手中的蜜橘往桌上一放,“再大的用处也得吃饭。”

    见明几许正忙着记录数据腾不出手,还是将蜜橘捡了回来,扔了一个给络腮胡男子,自己则选了个最饱满的,慢悠悠剥去橘皮,将橘瓣一瓣瓣掰开,递到明几许嘴边。

    明几许微微侧头咬住,目光却还落在试管上,直到一个蜜橘被喂着吃完,他才放下笔,笑着擦了擦嘴角,“好了,这组数据记完了,咱们回吧。”

    出了院门,不远便是一处侧门,刚好容人进出王府。将络腮胡汉子送走后,雁萧关和明几许才并肩往内院走。

    “这几日我怎么总见着这番邦汉子在你匠房里?”雁萧关状似随意地问,目光却扫过明几许带笑的眉眼。

    明几许挑眉看他,澄澈的眼中映着一抹清浅的笑意,“他叫卡尔,在化学上的底子比学院里的学生扎实,让他帮忙更顺手些,而且他们国家的化学研究也有些独特之处,比如提纯矿物的法子,倒是能借鉴一二。”

    “哦?”雁萧关脚步微顿,“番邦的学问,靠谱吗?”

    “学问哪分邦国?”明几许轻笑,“他带来的几本手稿里,关于物质燃烧的原理讲得很细,刚好能补咱们火药研究的缺,放心,我心里有数。”

    雁萧关嗯了一声,见他说得笃定,便不再多问。两人一路说着话回到院子,仆从将饭菜摆上桌,海鲜粥还冒着热气,几碟小菜色泽鲜亮。

    两人用饭,与寻常百姓家并无二致,说说白日里发生的琐事,一顿饭便过半了。

    雁萧关吃得快,饱了肚子便盛了一碗汤,边溜缝边看着明几许慢条斯理用餐。见他吃得差不多,也盛了一碗汤端过去,温度不烫不凉正合适。

    明几许接过饮了一口,汤里是海中难得的一种海鱼,他一下便尝了出来。

    这些海货王府向来不缺,每逢水军到海上操练,归来时总能带回不少新鲜海产,日日都有最新鲜的稀罕物。倒是像海虾这类寻常小东西,一般不往府里送,府中用得也少。

    今儿这海鲜粥里的虾,是明几许一早出门前随口提了句想喝海鲜粥,雁萧关回府时才特意绕去市集买的。

    明几许尝着汤鲜,又问道,“这鱼,又是水师弄回府的?”

    雁萧关点头,“嗯,前不久水师又去赢州各处海域巡航了一圈,回来时带了不少。”

    明几许放下汤碗,“还是没有消息?”

    说起这个,雁萧关便沉了眉。

    说来奇怪,两年前雁萧关便派人按周姓汉子描述的大概方位去寻倭人踪迹,也确实在几处海岛上查到了倭人停留的痕迹,只是早已人去楼空。撤离的痕迹仓促得很,显然是因周姓汉子逃跑打草惊蛇,让他们不得不紧急转移地方。

    派去番国港口蹲守的人也说,再没撞见周姓汉子所说的武器交易,连带着往来的倭人商船都少了大半。这两年赢州及附近海域风平浪静,渔民出海从未遇见过异常,水师巡航了无数次,连倭人的影子都没再瞧见。

    若非周姓汉子说得那般真切,连火器的模样、声响都描述得一清二楚,不像是凭空编造,众人怕是真要以为他当年受了惊吓,把幻觉当了真。

    雁萧关放下汤碗,“这两年兴师动众地练兵、造船、设防,水师的弟兄们踏遍了周边海域,却连半点实质性的威胁都没摸到,倒显得我们像是在自寻烦恼,担忧成了虚惊一场。”

    话虽如此,两人都没真觉得能高枕无忧,周姓汉子眼中的恐惧做不得假,那能喷火光的火器更不是寻常人能凭空臆想出来的。倭人越是销声匿迹,反而越让人觉得他们在暗处憋着更大的动静,只是这平静拖得太久,连操练的水师都渐渐生出几分懈怠,需得时时敲打才行。

    “未必是虚惊。”明几许沉吟道,“倭人若真买了火器,绝不会轻易放弃。说不定是换了交易地点,或是在暗中囤积,水军的操练得加紧,海防也不能松懈。”

    雁萧关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从南那边已经把改造好的战船试航过了,速度和防御力都不错,过几日就继续让水师营加紧巡逻。”

    入夜,浴池的水声夹杂着些微轻响,持续到子时才渐渐平息。起身时,池里的水已凉透,雁萧关抱着怀中人缓步回到内室,轻放在榻上。

    明几许平日里清越的嗓音此刻带着几分沙哑,他侧躺着,眼睫微颤,显然累得不轻。

    雁萧关俯身,在他白皙的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哑声道,“渴不渴?我去倒点水给你喝。”

    明几许却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不肯理会。光裸光洁的脊背在烛火下泛着细腻的光泽,腰侧的线条柔和又紧致,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在暖黄的光晕里勾勒出诱人的轮廓。

    雁萧关的眼神渐渐暗了下来,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察觉到背后灼灼的视线,明几许回身给了他一记眼刀,眼底带着未散的水汽,“安分点。”

    雁萧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躁动,讪讪起身去桌边倒水。水刚好温热,端着水杯回身时,见明几许正要伸手来接,他却自己先喝了一大口,随即俯身凑过去。

    不等明几许反应,他便堵住了对方的唇,将口中的温水一点点渡了过去,温热的水流混着暧昧的气息在唇齿间蔓延。

    原本搭在明几许额头上的手又开始蠢蠢欲动,正想揽住他的腰……

    “砰。”

    雁萧关没防备,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地上,他捂着下腹抬头,满脸震惊地看向榻上的人,眼里还带着没散去的怔忡。

    明几许拢了拢身上的薄被,脸颊泛红,“再闹就自己去外间睡。”

    雁萧关坐在地上愣了愣,随即低笑出声,撑着地板爬起来,凑到床边讨饶,“不闹了不闹了,我的错。”

    房内声响又持续了一阵,便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响,和两人平稳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房内种种,唯有窗外那轮弯月瞧得清楚,清辉透过窗棂洒在榻边,落的一地温柔。

    而在同一轮月牙之下,数艘挂着“宣”字旗号的大船正破开夜色在海面上前行。夜间行船谨慎,速度较白日慢了许多,船上的水手几乎都已入睡,只有舱外几个守夜的护卫提着灯笼来回巡查,脚步声在甲板上轻响。

    “走完这圈我就找个角落眯一会儿,实在熬不住了。”一个年轻护卫打了个哈欠,对身旁同伴说道。

    同伴拍了他一下,“你不怕老大知道了罚你?”

    “怕什么?咱们可是宣州的船队。”年轻护卫梗着脖子道,“来回这条海道走了多少趟了,现在都进了大梁地界,安全得很。”

    “再说先前那些成气候的海盗团伙,早被厉王一锅端了,剩下的都是些小打小闹的毛贼,借他们个胆子也不敢动咱们宣州商船。”

    这话倒是不假,宣州的海商皆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大家,家底殷实,势力盘根错节,大多是海贸商会的成员,各家不仅联合起来垄断了大半沿海贸易,族中更养着私兵家将。

    这些私兵虽不比正规军精良,却个个是常年在海上摸爬滚打的汉子,勇武彪悍,若是有不长眼的海盗敢招惹他们,不仅会被船队当场反击,事后更会被整个宣州商会联手报复,不出半月便会落得船毁人亡的下场。

    因此,那些小海盗对宣州商船向来避之不及,绝不敢轻易招惹。

    “海盗是不敢来,可你就不担心老大起来巡视,逮着你消极怠工?到时少不了脱层皮。”同伴撇撇嘴。

    年轻护卫悻悻道,“成成成,不睡了还不行吗?哎,也不知这夜有什么好守的,一天天望出去全是海,连只海鸟都少见。真要有几个不长眼的海盗上来,咱们还能活动活动筋骨,总好过在这儿站得腿发麻……”

    话未说完,远处海平面忽然闪过一道黑影,快得如同错觉。两人同时顿住脚步,对视一眼,方才的懈怠瞬间消散,握紧了腰间的佩刀,警惕地望向黑暗深处。

    夜色如墨,海面寂静得只剩船桨划水的声音,可那一闪而过的影子,却让空气里陡然多了几分不安。

    而就在两人目光所指之处,远处海面上,五艘挂着黑帆的快船忽地出现,呈合围之势渐渐靠近,船身隐在夜色里,快得如海中潜行的巨兽,沉默又笃定地扑向猎物。

    “敲锣,戒备。”甲板上的护卫队长反应极快,铜锣声“哐哐”响彻夜空,船舱里的水手和护卫瞬间惊醒,纷纷抄起刀枪涌上甲板。

    众人握刀而立,神色严肃,却难掩几分轻忽,他们足足有七艘船,每艘船上近百名护卫,来船不过五艘,七对五的悬殊差距摆在眼前,来人无异于以卵击石。

    可当那五艘船靠近到能看清轮廓时,甲板上的轻忽瞬间凝固成惊愕。来船的船舷上,隐约能看到人影攒动,更令人心悸的是,他们手中握着的并非寻常刀矛,而是一根根黑漆漆的铁管,正对着宣州船队的方向。

    “是倭人。”有去过番国的老水手失声喊道,话音未落,对面船上便传来“砰砰”的巨响,火光骤然在暗夜中炸开,伴随着刺鼻的硝烟味,一粒粒黑影如暴雨般射来。

    “啊……”惨叫声瞬间响起,前排的护卫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铁珠穿透身体,鲜血溅满甲板。

    宣州船队的护卫们虽悍勇,此刻却成了活靶子,他们手中的钢刀能劈开风浪,却挡不住那能喷吐火光的“铁管”。

    “冲锋,靠上去近身搏杀。”队长嘶吼着挥刀下令,水手们拼命调转船头,想借着船身碰撞打乱对方阵型。

    可倭人的火器却接连轰鸣,火光不断在宣州船队的船帆和甲板上炸开,帆布被打穿,木板碎屑飞溅,刚冲出去的几名护卫瞬间倒在血泊中。

    起初的轻视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武器,不用近身,隔着数十步便能取人性命,钢刀在它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片。

    “顶住,咱们人多。”队长红着眼嘶吼,可声音很快被更密集的巨响声和惨叫声淹没。

    一艘副船的船帆被打烂,失去动力的船身在海面上打转,倭人快船立刻围了上去,铁管对准甲板疯狂喷射,片刻后,那艘船上便再无活人的声息。

    绝望如海水般淹没了每一个人,他们引以为傲的人数优势、悍勇私兵,在火器面前不堪一击。第二艘、第三艘副船接连被突破,甲板上尸横遍野,鲜血顺着船舷流入海中,染红了一片海水。

    “弃船,掩护主船突围。”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幸存的人开始拼命将主船往边缘推,试图牺牲副船拖延时间。

    可倭人根本不给他们机会,五艘快船如附骨之疽紧追不舍,火器的轰鸣从未停歇。

    第四艘、第五艘副船相继沉没,最后只剩下旗舰主船在苦苦支撑。

    主船上的护卫们背靠背围成一圈,刀已卷刃,身上布满伤口,却依旧死死盯着步步逼近的倭人。

    火光映在他们眼中,有不甘,有愤怒,却再无半分希望。当最后一轮火器轰鸣响起时,旗舰的甲板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残破的船帆在夜风中摇曳。

    这场厮杀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半个时辰,宣州船队以七艘船,近千名护卫的全军覆没,换来了倭人百来人死亡,半数人受伤的结果。

    夜色重新笼罩海面,只留下漂浮的尸身、断裂的船板,和那尚未散尽的硝烟味,无声诉说着这场一边倒的屠戮。

    远处的月牙依旧高悬,却照不亮这片海域的血色与绝望。

    日落日升,风起风散,赢州依旧是一派安稳景象,隔壁的宣州,却悄然生了波澜。

    短短两月间,三支往来于近海的宣州商队接连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带着满船的货物都凭空消失,杳无踪迹。

    消息在宣州商界炸开了锅,商会的议事厅里连日来争吵不休。

    “定是海盗干的,前两年被打下去的余孽又冒头了。”有商户拍着桌子怒吼,自家船队就在失踪名单里,语气里满是焦灼。

    “不对,寻常海盗哪敢动咱们宣州的船?更何况是三支船队连锅端?”另一人反驳,“怕不是有更大的势力在背后捣鬼,说不定是番国的船队越界了。”

    有人提议报官,请官府彻查海域,也有人觉得官府精力有限,未必能护住船队,不如各家再加派私兵,组成更大的商队抱团出行。

    争论来争论去,最终商会会长一锤定音,“下次商队出发,请宣州水师护航,商队中可也有官府家中船只,他们必须出手,且水师的战船和精兵总比咱们的私兵管用,先护着船队走几趟再说。”

    没人提及要将此事报给赢州,几年来,宣州与赢州自有默契,宣州老老实实做生意,每年将该上交王府的税赋一分不少地送来,算得上井水不犯河水。

    甚至因着离赢州近,占了地理之便,赢州工坊产出的玻璃、烟花、肥皂,还有改良的酒曲和瓷器,都可经宣州商队销往各地,宣州的生意比从前更红火了几分。

    且在他们看来,宣州船队失踪是宣州自家的事,没必要惊动赢州那位王爷,免得平白惹来不必要的干涉。

    于是,几日后,一支比往常规模更大的宣州商队整装待发,七艘商船两侧跟着两艘水师战船,帆布上“宣”字旗号与水师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商队头领站在甲板上,望着身后的水师战船,稍稍松了口气,有朝廷水师护航,总该能平安抵达了。

    又逢阴雨,宣州码头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雾气中,几艘残破的商船冲破雨幕,狼狈地驶进港口,船身布满弹孔和焦痕,帆布撕裂如破布,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刚一靠岸,船上的人便连滚带爬地冲下来,个个伤痕累累,衣衫被血污浸透,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惊惧。

    “快,快去报官,报水师。”为首的商人嘶吼着,声音被雨声切割得支离破碎,“我们遇袭了,是倭人,他们有火器,半数船……都沉了……”

    消息如惊雷般炸响在宣州城,幸存者马不停蹄冲进府衙,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地哭诉,他们一行船刚驶出宣州海域,便遭遇了倭人船队的伏击。那些黑帆快船如同鬼魅,火器轰鸣不断,水师的士兵根本来不及反应,商船上的人便被扫射过一轮,水师和护卫拼死突围,最终才逃回来这几艘船,大半货物和人手都葬身海底。

    宣州府衙乱作一团,商会的恐慌更是蔓延到了极致,连水师护航都挡不住,这哪里是海盗袭扰,分明是一场有预谋的屠杀。

    几日后,赢州王府的门被叩响。

    一行人神色凝重地站在门前,为首的正是宣州官员,身后跟着几位商会的核心人物,个个面带惊惶与急切。

    自两年前周姓汉子带来倭人购火器的消息后,赢州上下心中悬着的靴子,终于在这一刻落了地。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靴子最终砸向的,竟是一直风平浪静的宣州。

    府衙的侍从将人领进议事厅时,先一步得到消息的雁萧关目光沉沉地抬眼,“宣州出事了?”

    来人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哭腔,“王爷救命,倭人……倭人用火器屠了我们的商队和水师,再这样下去,宣州的海贸就全完了。”

    议事厅内瞬间安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敲打着屋檐,衬得这迟来的求救声格外沉重。

    雁萧关指尖在海图上赢州与宣州之间的海域重重一点,两年的沉寂与防备,终究还是没能避开这场风暴。

    第237章

    宣州来人跪在议事厅内, 哭求救援的声音还在回荡。雁萧关面色凝重,他身后的明几许往前半步,与他并肩而立。

    明几许清楚, 雁萧关绝不可能置之不理, 不提宣州本就是雁萧关的封地,单以雁萧关的心性, 也绝不会放任倭人肆意屠戮。

    更何况,倭人现在盯上宣州,不外乎是看中宣州海商船队个个是肥羊,打一次就能劫掠不少物资, 轻松赚得盆满钵满。若是宣州就此不敢出海, 焉知那群倭人会不会将目标转向赢州?毕竟如今的赢州,早已不是过往那个谁都瞧不上的荒夷之地,名声在外, 家底也日渐丰厚。

    可问题在于,连宣州水师都挡不住的火器, 其威胁到底有多可怕?

    “你说清楚, 倭人用的火器是如何伤人的?”明几许声音冷静,目光紧紧盯着宣州来人。

    第一次全军覆没, 第二次总算是逃回一部分人, 其中还有宣州水军,朝廷编练的兵卒总不至于连伤了自己的东西都瞧不清吧?

    来人身子颤了颤, 复述着手下人事后支支吾吾的禀报,“他们手上的火器,是一种黑铁管子,一扣就能打出铁珠,离着老远都能打伤人, 咱们的人慌乱之下根本瞧不清楚那武器的模样。”

    雁萧关猛地将海图拍在桌上,沉声道,“宣州水师两艘战船,再加上几艘商船,足足千余人手,就一点反击之力都没有?”

    被雁萧关的神情震慑,来人愣了好一会儿才慌忙回答,“倭人船快,那火器又狠,我们的人只能拿刀砍、用箭射,可根本近不了他们的船……最后只逃回来几十人。”

    话音落下,议事厅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宣州来人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响起。雁萧关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这两年来,他们不止一次派人打探倭人的情况,可除了几处早已废弃的据点,再无半点有用的信息。

    实在也不能全怨手下人无用,这之中,宣州还得有部分责任。

    宣州与元州虽都有商港,亦都有海商船队,但生意来往的对象却大不相同。元州的海船大多往返大梁本土,海外货物多是番商直接运到元州,元州商人买下后再转卖到大梁,从不会自己驾船前往其他番邦。

    宣州却不同。

    宣州海商鼎盛,往大梁本土去的船队反而少,大多是直接航去番邦国家做买卖。往来次数多了,即使是海盗,他们都能搭得上关系,甚至因着利益纠葛,海盗不仅不会劫掠宣州船队,反而会在宣州船队的暗示下劫掠那些会与他们竞争海外市场的船队。

    整个交南中凡与海外来往的航线,几乎都被宣州船队牢牢把控着。

    雁萧关本就没有称霸的心思,只要宣州规规矩矩交税,不主动惹事,那些没摆到他面前的小打小闹,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多管。也正因如此,他从未想过要从宣州那边索要有关海外海域以及宣州海域的海道分布图。

    宣州与海打交道的门道,可比赢州多得多。

    此前赢州水师出去巡视,能寻到的也只是些明面上的岛屿、番邦港口,那些藏在暗处,只有宣州船队和海盗知晓的海湾海岛,他们根本一无所知。

    可眼下突然冒出来的倭人,不仅有速度极快的快船,还握着能将朝廷水师打得无力还手的火器,这绝非“小打小闹”,而是实实在在能威胁到赢州的隐患。

    陆从南摩挲着腰间佩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一步,“王爷,属下请战,愿带水师营去宣州海域搜剿,定要将这群倭人碎尸万段。”

    “急什么?”雁萧关抬眼,目光锐利如刀,直看得陆从南心头一凛,“连敌人的老巢在哪,有多少船只火器都不清楚,贸然出兵,不过是重蹈宣州水师的覆辙,白白送命罢了。”

    他话锋一转,转向身旁的明几许,“你之前说,卡尔带来的手稿里,有关于硝石提纯的法子?”

    “确有记载,若是将硝石反复提纯、去除杂质,能让火药燃烧更迅猛,威力至少能提升三成。”明几许立刻点头,早已明白他的用意,“我们之前试过小规模提纯,效果尚可,只是还没找到批量制作的稳妥法子,怕出纰漏。”

    “现在不是求稳妥的时候。”雁萧关眉头紧蹙,语气斩钉截铁,“接下来你多费些心,同卡尔一道抓紧敲定批量提纯硝石和制作改良火药的方案,越快越好。”

    “另外,传我令,赢州水师营全员戒备,日夜轮换巡航赢州与宣州交界海域,绝不能让倭人靠近赢州半步。”说完,他转头看向厅外待命的士兵,目光沉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再让游岑极带着国子监的众博士,把沿海所有荒岛、暗礁的旧图新绘都整理出来,逐一标注可能藏船的海湾、避风港,半点都不能遗漏。”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传出,议事厅内原本紧绷的慌乱气氛,渐渐平息下来。

    宣州来人见雁萧关部署的周全,稍稍松了口气,却仍难掩焦虑,“王爷,宣州海域如今人心惶惶,商户们吓得连船都不敢出,若是再遭倭人袭击,怕是……”

    他话里藏着未尽的期待,虽说赢州从未大肆宣扬水师战力,但整个交南地域,谁不知道赢州这两年造的大战船有多厉害。

    先前交南沿海各处的船只,大多是宣州苏家这个造船世家打造的,苏家每年的订单排得满满当当,从无对手。可自赢州传出能造战船的消息后,苏家可是紧张了好一阵子,生怕丢了饭碗。

    实在是眼下几乎整个大梁都知道,赢州出产的东西俱是精品,也亏得赢州做的多是独家生意,若是真要同哪家抢食竞争,任谁也争不过。

    知道宣州苏家后来知晓赢州所造的船全是战船,从不对外售卖,这才彻底落下一颗心,不用再担心自家造船生意被抢。

    可即便如此,外人也都清楚,赢州战船远非寻常战船能及,论船身大小,比各地水师的战船大上近两倍,论战力,船板用的是浸泡过桐油的硬木,抗撞耐打,投石机射程更远、力道更足,单艘战船的士兵人手也比寻常水师船多出一杯。

    这般实力,也是此刻宣州人唯一的指望。

    “放心。”雁萧关瞥了他一眼,“赢州水师会调出三艘改良战船,去宣州海域巡航,护住你们的近海。”

    说着,他眼神渐渐沉了下来,语气也添了几分冷硬,“但你记着,宣州得全力配合,把所有商户的航线记录,常年停靠的秘密港口,不管是你们从海盗口中审出来的,还是自己私下藏着的,所有海岛、航线的底细,全都交出来。”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另外,立刻动员沿海渔民当眼线,但凡见到黑帆船,听到火器响,第一时间传信给赢州水师。”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宣州来人,“这会可不是包藏私心的时候,若是还把手里的东西藏着掖着,那这些东西,怕是要跟着宣州的海贸一起,全带到棺材里去。”

    宣州来人哪敢反驳,连连磕头应下,脸上满是感激涕零的神色,起身匆匆退了出去。

    待议事厅内只剩心腹之人,雁萧关才收回目光,沉声道,“倭人敢动宣州水师,说明他们对手中那批火器甚有自信。如今看来,宣州才是他们的目标,不过若是让他们步步紧逼,下一步,很可能就会摸到赢州沿海来。”

    明几许皱眉,“麻烦的是,我们就算有改良火药,也只能先用到弓箭和投石机上,把火药裹在箭簇旁、塞进投石弹里,虽能增强威力,可射程怕是远不及倭人的武器。”

    更棘手的是,到现在他们还不知道倭人手中的武器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更不清楚对方是如何将火药制成那般威力巨大凶器。

    陆从南听得心头火起,咬牙道,“实在不成,咱们就用战船撞、用短兵搏,末将立即带一队老兵,伪装成渔民去宣州附近的荒岛探探,若是摸清了他们的落脚点,到时候咱们就夜袭,趁他们不备烧了他们的船和火药,看他们还能不能威风。”

    “我看你是去送死。”雁萧关瞪了他一眼,语气严厉。

    他盯着陆从南,一字一句道,“你给我记住,只许带着手下的兵悄悄巡查,即便遇见倭人,也轻易不许暴露身份,一旦看到倭人船、发现倭人踪迹,立刻撤回来报信,不许擅自动手,明白吗?”

    “是。”陆从南虽心有不甘,却也知道雁萧关是为了大局,只能沉声应下。

    雁萧关转而看向明几许,语气缓和了些,却仍带着紧迫,“硝石提纯、提升火药威力的事,就全靠你了。无论是弓箭还是投石机,只要能用上改良火药,哪怕只能拉近一点咱们与倭人武器间的差距,也是好的。”

    明几许哪能不清楚他心中的急切,当即点头,“我会和卡尔一起,尽快梳理提纯步骤,争取几日内批量产出改良火药,绝不耽误事。”

    次日清晨,赢州水师营彻底动了起来。三艘加装了加厚护板的改良战船率先升起风帆,船帆上的“赢”字旗号在风中猎猎作响,缓缓朝着宣州海域驶去。

    与此同时,卡尔也被请进了王府匠坊。

    明几许带着卡尔,还有学院的几名学生围在桌前,对着手稿推演硝石提纯的流程。桌上摆满了装着硝石、硫磺、炭粉的陶瓮,漏斗、铁锅等工具散落一旁,两人时不时用汉话夹杂着番邦语低声讨论,时不时又对着学生们指点几句,将手下的学子们吩咐得团团转,整个匠坊里满是忙碌的身影。

    “王爷,再过半个时辰就到宣州码头了,要不要先让人通传城里的大人们一声?”身旁侍从轻声问道。

    船头,雁萧关一身玄色劲装,负手而立,遥遥望着前方海面。他身后跟着随行的神武军精锐老兵,还有明几许手下的一名学生,这学生乃是明几许特意派来宣州,要亲自记录倭人火器的细节,再将消息送回赢州。

    远处,宣州码头的轮廓已隐约可见,却没了往日的热闹,船只虽还停泊在岸边,码头上的人影却寥寥无几,透着一股萧瑟。

    “不必通传,先去见那些幸存的水师兵卒。”雁萧关声音沉冷,目光扫过冷清的港口,心中已有判断,“宣州这阵子,怕是慌得厉害。”

    果然,进了宣州城,街上行人同样寥寥,商户虽大多还敞着门,可来往买卖的百姓却格外稀少,连往日喧闹的街市都安静了许多。

    听闻雁萧关亲至,宣州郡守宣怀潮带着手下官员和本地大族族长匆匆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恭敬的笑,眼底却藏着难掩的焦虑,“王爷大驾光临,宣州上下蓬荜生辉,宣州遭此大难,是我等无能,竟还要劳烦王爷亲自来收拾残局,实在惭愧。”

    “不来看看,怎么知道倭人到底有多难缠?”雁萧关没跟他虚耗礼节,直接道,“带我们去见幸存的水军,现在就去。”

    宣怀潮不敢耽搁,连忙引着众人往城郊的水师营而去。

    一路上,有商户代表忍不住上前诉苦,“王爷,这阵子商户们都不敢出海,货全压在库里,铺子周转不开,再这么下去,我们这些做海贸的,可就真快活不下去了。”

    雁萧关脚步未停,“想要重新出海,得等摸清倭人底细,将他们彻底铲除再说,现在当务之急是先让幸存者把该说的都说清楚。”

    伤兵营里,幸存的水手和水师兵卒都聚集在此,大多带着伤,重伤的躺在草垫上奄奄一息,轻伤的则坐在一旁唉声叹气,整个营区都弥漫着压抑的气息。

    待宣怀潮带着众人进来,营里的人连忙挣扎着起身。

    雁萧关抬手让他们坐下,目光落在一个吊着胳膊的老兵身上,沉声问道,“你是宣州水师的兵?”

    “是,是。”老士兵见问话人气质不凡,又听旁人称呼“王爷”,连忙应声,身子都微微发颤。

    “先前你们同倭人对战时,你可曾注意到什么特别的地方?”雁萧关继续追问,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错漏的认真。

    老士兵喉结滚动了一下,哽咽着开口,“倭人开的是黑帆船,船速特别快,眨眼间就靠近了,等我们看清时,他们手里已经端着武器是他们先开的火,射出来的铁珠密密麻麻,根本挡不住,水师的弟兄们连弓都没来得及拉开,就倒下了一片……”

    “武器长几何?宽几何?”明几许的学生蹲在一旁,手里握着炭笔在纸上快速记录,时不时抬头追问,“那火器的声响大不大?填一次药,能打出多少铁珠?”

    老士兵颤着手指,拿完好的那只手在地上画了个粗陋的轮廓,声音带着后怕,“那东西长约莫半人高,前头开口,后头留着个小窟窿。倭人端着的时候,得把黑褐色的药粉从前头灌进去,再塞几颗铁珠,最后拿火折子去点后头的窟窿,‘轰隆’一声响,铁珠就跟疯了似的飞出去,几十步外能打穿船板。”

    学生听得心头一紧,忙把炭笔递过去,“老丈再画画那铁管子的模样,是直溜溜的圆管,还是身上有凸起的棱子?”

    老士兵接过炭笔,在纸上描了根粗圆的管子,又在管身中段画了道浅浅的圈,“就是直的,就是这管子外头,靠近中间的地方有圈铁箍,像是怕它炸开似的。倭人端着的时候,管底还托着块短木柄,能架在胳膊上,瞄准了再打。”

    老士兵闭着眼回忆着当时的惊魂场景,抬手比划道,“声响跟打雷一样,震得耳朵嗡嗡响。填药慢,得等上好一会儿才能打一次,可架不住打得远啊,咱们的箭最多射个二十来步,根本射不到他们。”

    一问一答间,倭人船队的轮廓渐渐清晰,五艘黑帆快船,每船约有百人,人手配备一杆火器,作战时专挑远距离突袭,打完就撤,行动格外敏捷。

    雁萧关看着学生画好的草图,招手让身后随行的造船匠人上前,“这船的特点,你看清楚了?”

    “这船吃水浅,船身窄长,浅滩、暗礁多的地方,它都能走,一看就是为了追求速度造的,最适合近海突袭。”匠人连忙上前,接过草图,将黑帆快船的图样里里外外仔细看了好几遍,才笃定道,“不过一艘船要载百人,还得装下那么多火器,食水定然多不了。”

    雁萧关脸色微变,“这么说,他们藏身的地点,赢就在突袭宣州海商队的附近,而且是那种大船进不去,小船好藏身的浅海区域。”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面带急色的人猛地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雁萧关面前,声音带着哭腔,“王爷,昨夜又有三艘商船在近海失踪了,肯定是倭人干的。”

    宣怀潮身子晃了晃,又惊又怒,“怎么没人报上来?水师的人呢?”

    “报了,怎么没报,”来人抹着眼泪喊,“可水师说,得等王爷来了再定夺,他们不敢擅自行动,再这么下去,别说做生意,连海边的渔民都不敢出海打鱼了,大家都要断了活路啊。”

    雁萧关示意身旁人将商人扶起,他身后一人上前,正是大柱。

    大柱是神武军的老兵,早在雁萧关还未接手神武军时,就已是营里的老油条,那时总爱混日子,没把操练当回事。

    可他一路看着雁萧关收复神武军,将这支涣散的队伍训成纪律严明的精兵,后来被困矿岛,又是雁萧关将他救出。去往赢州后,大柱无一丝懈怠,日日操练,本事越发扎实。

    如今神武营中,除了尚在元州的游骥,就属大柱最受雁萧关器重,能力也最为突出。

    他性子灵活,遇事懂得变通,手下的士兵也跟着学了这份机灵,做事从不会死板。也正因如此,此次雁萧关来宣州,特意带了大柱和他手下士兵,反倒把陆从南留在了赢州镇守。

    大柱上前一步,伸手将那商人稳稳扶起,声音沉稳,“王爷既已到了宣州,自然不会坐视倭人作乱,你先稳住心神,把昨夜商船失踪的细节说清楚,失踪的商船是哪几家的?出发前定的航线是哪条?可有渔民看到异常动静?”

    商人见大柱身着神武军甲胄,又听他问话条理清晰,慌乱的心绪稍稍平复,抽噎着答道,“是张记、李记还有王记的商船,本是要去近海的渔汛港收鱼货,昨儿傍晚出的港,夜里就没了消息。”

    “今早有渔民在附近海域看到几块碎船板,上面还有火烧的痕迹。”他咬牙切齿重复,“肯定是倭人干的。”

    雁萧关目光微沉,转头对大柱道,“你带着手下人,再寻几个熟悉近海航线的老渔民,伪装成渔民去商船失踪的海域探查。”

    “末将领命。”大柱拱手应下,又转头对那人道,“你现在就去召集熟悉航线的渔民,我们半个时辰后在码头汇合,耽误不得。”

    那人连连点头,转身快步跑了出去。

    待大柱带着人离开,雁萧关又看向宣怀潮,语气冷了几分,“水师那边,你去传我的话,从今日起,宣州水师全员出营,分成三队在近海巡逻,每队至少配两艘快船,遇倭人不许硬拼,先传信再牵制,若敢再消极避战,军法处置。”

    宣怀潮哪敢怠慢,忙应着“是”,转身就去交代。

    营里的伤兵们见雁萧关行事沉稳,先前耷拉的脑袋渐渐抬了起来,眼中也多了几分光亮,连王爷都亲自来坐镇,又有神武军的人出手,或许这倭人能除。

    明几许的学生这时也停下笔,将画好的草图和记录递到雁萧关面前,“王爷,倭人的火器和船只特点都记下来了,我这就派人送回赢州,让先生和卡尔先生尽早研究应对之法。”

    雁萧关沉声道,“辛苦你了,传信时务必叮嘱,让赢州那边加快改良火药的进度,另外让陆从南多留意赢州近海,提防倭人声东击西。”

    深夜,大柱带着人回来了,脸色凝重,“王爷,昨夜渔船失踪的地方,发现了几块烧焦的船板和血迹,还有一颗没炸开的铁珠,应该是倭人火器打偏的。我们还在附近的一座荒岛上,看到了黑帆的影子,但是岛上有哨兵,没敢靠近。”

    第238章

    众人闻言大喜, 以为他们是寻到了倭人的落脚点,只是还不等他们问起,大柱却继续道:“不等来人回禀, 倭人便撤走, 倭人的船太快,我们没有追上。”

    “之后我们上岛查探了一番, 发现那荒岛应是倭人的一处临时驻地。”大柱说了结论。

    雁萧关接过铁珠,入手沉甸甸的,上面还沾着铁锈,“荒岛的位置在哪?”

    大柱在地图上指出, “就在宣州东南方向的月牙湾, 那里有个隐蔽的海湾,正好能藏船。”

    “倭人藏在这里,既方便突袭渔船, 又能随时撤离,”雁萧关盯着海图, 手指在月牙湾和宣州码头之间画了一条线, “看来,他们是早就打算要在宣州海域作乱, 居然能寻到这么好一处宝地。”

    此言方落, 帐帘被人猛地掀开,一人大步走了进来。此人面色黑沉, 额角青筋隐现,满脸难掩的怒容,直到走到雁萧关身前,才勉强收了收情绪,躬身行礼道, “王爷。”

    雁萧关冲他点点头,开口问道,“穆将军回来了,收获如何?”

    来人正是宣州守备军统领穆之武,他闻言垂首,声音带着几分愧色,“末将带着人在近海巡查了大半日,翻遍了附近的小岛和暗礁,却完全没搜寻到倭人踪迹,让王爷失望了,实在惭愧。”

    话音刚落,他忽然瞥见屋内士兵脸上的凝重,又想起方才进门时听到的只言片语,连忙抬头追问,“方才王爷……是已寻到倭人位置了吗?”

    雁萧关示意大柱上前,大柱沉声道,“穆将军,属下带人去了商船失踪的海域,只寻到倭人留下的些许痕迹,至于他们的老巢在何处,现在还没摸清。”

    穆之武眼中刚燃起的光亮瞬间暗了下去,脸上满是失望,拳头不自觉地攥紧,“又是只找到痕迹……这群倭贼,当真跟老鼠似的能藏。”

    “别急。”雁萧关出声宽慰道,“大柱手下的兵还在继续探查,他们最擅长追踪隐匿,说不定顺着这些线索,能寻到倭人的落脚之处。”

    “穆将军既然回来了,便让人把巡查的路线和没去过的区域标在海图上,咱们把已知的线索凑一凑,总能找出些规律。”他转头看向穆之武,“倭人总不能一直躲着,只要他们还想在宣州近海作乱,就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穆之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躁,拱手应道,“是,王爷,末将这就去整理巡查记录,把没搜到的荒岛、暗礁都标出来,绝不让一处遗漏。”

    “属下已经让人盯着那些痕迹的方向,一旦有新发现,会第一时间传信回来。”大柱也跟着道,“另外,属下还让渔民们多留意各处动静,即使是在其他海域看到,也能及时报信。”

    雁萧关点头,目光扫过屋内众人,“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耐心,既要查踪迹,也要防突袭。水师那边,宣郡守已经去传令巡逻了,穆将军稍候再派一队人去沿海村落,跟渔民们把消息对接好,多一双眼睛,就多一分找到倭人的可能。”

    “末将领命。”穆之武和大柱齐声应下。

    雁萧关则带着人继续研究月牙湾的地形,不多时,商会的人又来了,想催雁萧关尽快出兵,却被雁萧关以未摸清敌情再动手挡了回去。

    “王爷,再不动手,商户们都要撑不住了。”商会会长急道,“咱们有赢州水师的战船,还有这么多士兵,难道还怕了那几艘倭人船?”

    雁萧关瞥了他一眼,“你以为宣州水师的战船是怎么沉的?贸然出兵,只会让更多人送命。再等等,等摸清岛上的倭人位置、数量和火器分布,咱们再一击必中。”

    商会会长还想再说,却被宣怀潮拉住了。

    宣怀潮低声道,“王爷自有打算,咱们别添乱。”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柱带着人沿海探查,穆之武也调遣守备军搜遍了附近荒岛暗礁,可倭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雁萧关依旧按兵不动,一边让水师加强近海巡逻,一边等赢州的消息,可他不动如山,却急坏了宣州城里的商户,尤其是靠海吃饭的海商们。

    宣州的海商,靠的就是走”吃饭。往常年景,他们的船队载着丝绸、瓷器去番邦,再运回香料、宝石、西洋布料,一船来回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可自倭人作乱后,近海成了鬼门关,商船不敢出港,货栈里堆着的丝绸都快生了霉,香料的价格翻着倍涨,连寻常渔民都不敢下海,海产供应亦跟着断了。

    有家做番邦香料生意的海商,先前购了十船胡椒,本指望开春卖个好价钱,现在船困在港里,胡椒在船舱里受潮发霉,光是赔给番邦商人的违约金,就够他吐血三升。

    还有做丝绸出口的,大梁的丝绸在番邦向来抢手,可这两个月没船出海,订单堆了厚厚一摞,再不交货定会取消合作,转向其他州府的商户,这要是真丢了客源,以后宣州的丝绸生意就没法做了。

    更让海商们焦心的是银钱周转,海贸本就是重本钱的买卖,船只要保养、水手要开饷、货物要垫付,现在船不能动,钱收不回,再这么拖下去,只能变卖船坞,店铺,他们好不容易才才将家业扩大,哪肯轻易变卖家业,落个伤筋动骨的下场。

    一群海商聚在商会会馆里,拍着桌子抱怨,“王爷到底在等什么?再这么耗着,咱们宣州的海贸就全完了。”

    “可不是,就算没找到倭人老巢,也该派水师主动出击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咱们等死。”

    有人提议,“要不咱们联合起来,求王爷尽快出兵?”

    可话刚说完,就有人泼冷水,“求?咱们以前把王爷当回事了吗?”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众人哑口无言。

    虽说宣州名义上是雁萧关的封地,可这些年,海商们可真没把这位王爷放在眼里。

    雁萧关在赢州搞出的瓷器、肥皂、玻璃、烟花等确实让他们赚了不少,因此他们面上倒是和气,毕竟没人能拒绝好卖又挣钱的货。可除此之外,他们待雁萧关也只如寻常的生意对象。

    雁萧关从不插手宣州的事,宣州自然乐见其成,甚至私下里觉得这位王爷知趣,不碍着他们做生意。

    宣州历来是商为大,利益才是根本,城里的大商户把持着海贸航线,连官员都多是商户出身,渐渐将宣州把持在自己手中,数年前,他们甚至联合起来给朝廷施压,迫使朝廷放弃在宣州设刺史,只让各城郡守独掌大权。

    郡守却是由城内大户们联合推举而出,自然与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久而久之,宣州早就习惯了自己说了算,连朝廷的话都敢阳奉阴违,更别提把雁萧关这个甩手掌柜一般的王爷放在眼里。

    可眼下,倭人断了他们的财路,没了雁萧关的水师和改良战船,他们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想联合起来施压,却连个由头都找不到,以前可是他们明里暗里盼望雁萧关不管事,现在总不能反过来怪他管得慢?

    会馆里静了半晌,才有个年长的海商叹气道,“要不……还是派个人去求求王爷吧?好歹认个软,总比眼睁睁看着家底败光强。”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终究是没了往日的傲气,只能点头应下。

    议事屋内,雁萧关正看着海图,指尖在宣州东侧的一片群岛上停留。大柱那边传来新线索,顺着倭人留下的痕迹,发现倭人似乎在往东侧群岛方向移动。

    正思忖间,帐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细碎的交谈声,随后帐帘被人掀开,一群衣着光鲜的商户簇拥着一道青色官袍的身影走了进来。

    青色身影正是宣州郡守宣怀潮,他身周商户们手里或多或少都提着礼盒,脸上堆着急切的笑。

    唯独宣怀潮走在中间,神色有些不自在,双手拢在袖中,脚步都透着几分迟疑。他本不想来,可宣州各大家商户盘根错节,平日里一家两家他还能应付,这次所有人拧成一股绳施压,连他背后的家族都来劝,他这个靠商户推举才坐上郡守之位的人,根本没法硬抗。

    “王爷,”没等宣怀潮开口,最急的胖脸商户就先往前凑了凑,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语气带着几分试探,“殿下瞧这宣州近海,安生日子断了快月余了。咱们这些做海贸的,平日里就靠着海贸讨口饭吃,本不该来叨扰王爷,可实在是……实在是撑不住了。”

    他眼神往雁萧关的方向瞟了瞟,像是在斟酌措辞,“栈里的货品堆了半座楼,再放着就要生虫,家里的伙计要开饷,船坞要保养,银钱像流水似的往外走,再这么耗着,明年怕是连船都修不起了。”

    “王爷,我们也知道殿下在查倭人的踪迹,不敢催殿下出兵。”旁边的瘦高个商户赶紧接话,语气更软,“只是……只是能不能通融一下?若是暂时没法把倭人彻底除了,就让赢州的战船多辛苦几天,护着我们的商船跑一趟近海?就一趟,只去最近的渔汛港收些鱼货,顺便把压着的货物送出去一批。”

    他说着,将双手捧着的锦盒递上前,声音压得更低,“这趟过来,我们几家商户凑了些心意,给赢州水师的弟兄们买些酒肉,再给王爷殿下备些宣州的特产,多少是我们的心意,只求王爷能可怜可怜我们,让赢州水师护我们出一次海。”

    你一言我一语,先诉尽了生意上的难处,把姿态放得极低,绕了半天,才把求战船护送的最终目的说出来,既想达成心愿,又不想显得太过咄咄逼人,生怕惹恼了雁萧关,哪还有原本的傲气。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央求着,句句不离生意、银钱,唯独没人提水师士兵的安危,更没人提宣州百姓的处境。

    宣怀潮站在一旁,眉头微蹙,却没插话,他是被推着来的,此刻只盼着这些商户别把事情闹得太僵。

    屋内的气氛渐渐冷了下来。

    雁萧关坐在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目光扫过地上的商户们,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神里的凉意却越来越重。这些人,只看得见自己的利益,却忘了是谁在守着宣州的海域,忘了那些死在倭人火器下的水师士兵。

    胖脸商户还想再说,抬头却对上雁萧关似笑非笑的眼神,那眼神像冰锥似的,扎的他心里一寒,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其他商户也察觉到不对劲,哭闹声渐渐停了,一个个抬头看着雁萧关,脸上的急切变成了不安。

    宣怀潮见势不妙,赶紧上前一步,躬身道,“王爷,商户们也是急糊涂了,并非有意冒犯。他们确实扛了许久,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来叨扰殿下。”

    “殿下看……能不能再想想办法?”他话说得委婉,却也带着几分求情的意思,毕竟这些商户亦是他的根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逼垮。

    “郡守是宣州的父母官,该清楚眼下是铲除倭人,保宣州安稳为先,还是护着商户的货船出海重要?”雁萧关看向宣怀潮,语气平淡。

    宣怀潮脸色一僵,连忙道,“自然是铲除倭人为先,只是……”

    “没有只是。”雁萧关打断他,“待寻到倭人的老巢,我自会带人出兵,在这之前,水师要巡逻、要探查,没空护着谁的货船。”

    “你们想做生意,就得先配合把你们知道的所有航线、秘密港口都交出来,动员渔民当眼线,有倭人消息第一时间报给水师。”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商户们身上,“若是做到了,等倭人除去,你们有的是时间挣钱,若是做不到,或者再敢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就别怪我按赢州的规矩,管一管宣州的生意。”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却让地上的商户们浑身一颤。他们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雁萧关不是好拿捏的软柿子,之前的放任,不过是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罢了。

    宣怀潮见状,赶紧拉了拉身边的商户,低声道,“还不快起来,王爷都答应会出兵,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回去把该交的消息整理好,别耽误了大事。”

    商户们这才如梦初醒,连忙爬起来,也顾不上地上的礼盒,对着雁萧关躬身行礼后,匆匆退出了帐外。

    屋内终于恢复了安静,宣怀潮也松了口气,又对着雁萧关行了一礼,“多谢王爷宽宏,小的这就去督促他们整理消息,绝不让殿下失望。”

    雁萧关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待屋内只剩自己人,才有人低声道,“王爷,这些商户也太得寸进尺了,若不是殿下压着,他们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雁萧关冷笑一声,“他们是被利益蒙了眼,这次倭人之事也该让他们涨涨教训。”

    他话音才落,帐外又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不同于之前商户们的迟疑,这脚步声利落又熟悉。

    雁萧关抬眼望去,帐帘掀开的瞬间,正好对上一张带着浅笑的脸。

    “你怎么来了?”雁萧关脸上的冷意瞬间扫空,近一月未见,明几许突兀出现在他面前,他几乎恍然以为是出现了幻觉。

    几步走上前,雁萧关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盒子,指尖不经意触到他微凉的手,又往他肩头拢了拢披风,“一路赶过来的?海上风大,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明几许被他拉着坐到一旁的软椅上,指尖蹭了蹭方才被触碰的地方,眼底笑意更深了些,故意打趣,“刚在帐外就听见王爷训人的声音,真是好生威风。”

    “一群被利益蒙了眼的人,不敲醒他们,还真以为我好拿捏。”雁萧关被他说得嘴角微扬,伸手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倒是你,有什么事让手下人送话来就是,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怕手下人说不明白。”明几许捧着热茶暖手,目光扫过屋内,“再说,也想亲眼看看宣州的情况,省得我待在赢州放心不下。”

    两人话音刚落,帐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宣怀潮和穆之武的声音,“王爷,听闻赢州有人来了?可是改良火药到了?”

    赢州在研究改良火药一事,雁萧关未曾隐瞒,在倭人武器的威胁下,众人都盼望着赢州的好消息。

    帐帘再次被掀开,宣怀潮和穆之武快步走进来,一眼就看到坐在软椅上的明几许,见他气质不凡,又与雁萧关神态亲近,都知晓他身份,连忙躬身行礼,“见过王妃。”

    明几许颔首示意,穆之武便按捺不住急切道,“王妃可是送改良火药来的?那倭人的火器实在厉害,有了改良火药,咱们是不是就能跟他们拼一拼了?”

    宣怀潮也跟着点头,“是啊,王妃,若是能尽快定下计策,宣州的商户们也能安心些,免得天天来烦扰王爷。”

    雁萧关见这两人都急得不行,以小见大,想必宣州上下怕更是早被吓破了胆,他不露神色同明几许对视一眼,“正好,你把事情跟他们说说。”

    明几许眼神微变,随即放下茶杯,打开带来的木盒,里面整齐码着几包油纸裹着的改良火药,还有一张折叠的草图,以及几颗泛着冷光的铁弹,“火药确实到了,其威力尚可,稍后可寻一处地方试验一番。”

    “除此之外,还有些重要的东西。”他拿起草图递给雁萧关,又示意另两人看,“之前你们送去赢州的倭人火器草图和铁弹,我拿到手后,立刻送到了王府铁坊。”

    宣、穆二人不知,雁萧关却是立即想到了铁坊中的阳巫族汉子,阳巫族汉子世代擅挖矿,冶矿,对铁器的琢磨比谁都深,摆弄武器更是无人能出其右。

    果然,明几许说起,”一张图、一颗铁弹,只用了几日,铁坊就造了一把类似的枪出来。”

    穆之武眼睛一亮,“这么厉害?那咱们是不是也能造这种武器了?”

    明几许却摇了摇头,“时间太紧,材料也凑得急,那把枪缺点不少。”

    见宣、穆二人目带疑惑,明几许说的详细了些,“枪身是粗铁打的,沉得很,寻常人单手握不住,填药要拆开枪管,用小勺子一点点灌,打一枪至少要等五口气的功夫,射程最多三十步,还容易炸膛,试枪时差点伤了人,比不得倭人手里的枪。”

    宣怀潮脸上刚燃起的光亮又暗了下去,穆之武也皱起眉,“那怎么办?还是打不过他们的武器。”

    “别急,虽没造出能用的枪,却摸透了倭人火器的缺陷。”明几许话锋一转,“第一,填药慢,打一枪要停好久,这期间就是反击的空当;第二,怕潮,海风潮气重,只要选个阴雨天动手,他们的火器至少废一半;第三,射程有限,最多百步,赢州的改良弓箭亦能射百步,投石机更远;第四,后坐力大,连续打两三枪,手就抖,准头越来越差。”

    雁萧关沉吟片刻后,“既然知道了缺陷,就能定计策,倘若实在寻不到倭人老巢,亦可使赢州战船扮成商船,倭人一直盯着商船,肯定会出来拦劫。”

    穆之武不是蠢人,早憋了一肚子火,立刻接话,“末将明白,等倭人追出来,咱们就把他们引到开阔海域,不让他们躲进狭窄海湾。”

    “没错。”明几许气定神闲,“到了开阔地,先用投石机投改良火药包,射程能打到他们,他们却打不到咱们。待他们靠近再以改良弓箭射击,引燃火药包,使之爆炸,到时只要船漏了水,他们就跑不了。”

    雁萧关看着几人,“等倭人船受损,又被我们的火药包炸伤,再派神武军的弟兄乘快船接舷战,他们只凭近身厮杀根本不是咱们的对手。”

    宣怀潮和穆之武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的焦虑终于稍稍褪去。

    屋内的气氛不再紧绷,反而透着一股即将开战的激昂,当然,战斗不可能真这般简单,不过短短数语已可激发宣州士兵的斗志,不至于再闻倭人武器而色变,这便是雁萧关和明几许两人一唱一和的目的。

    夜间,宣州东侧的海域上,一艘不起眼的渔船正趁着夜色悄悄靠近一片荒芜的群岛。船身贴在岛礁阴影里,大柱带着五名神武军士兵,动作麻利地跳上浅滩,脚下的碎石被踩出轻响,很快就被海浪声掩盖。

    第239章

    这处群岛大多是光秃秃的岩石岛, 岛上只长着些低矮的灌木,风一吹,枝叶哗啦作响, 透着几分荒凉。

    大柱示意士兵们散开, 两人一组,沿着海岸线查探, 自己则带着一名老兵往岛屿深处走,他们已经在这片群岛外围转了两天,今日终于在一处隐蔽的海湾外,发现了新鲜的船辙印。

    “军副, 看这个。”没走多远, 东侧的士兵忽然压低声音呼喊。

    大柱快步赶过去,只见士兵指着一块礁石,礁石上沾着些黑色的粉末, 指尖捻起一点,凑近鼻尖一闻, 一股熟悉的火药味扑面而来。

    “是倭人的火器残留。”大柱眼神一凛, 又在礁石旁仔细搜寻,很快在沙地里发现了几枚零散的铁珠。

    “看来离他们的老巢不远了。”大柱低声道, 示意士兵们收敛气息, “都打起精神,跟紧我, 别惊动了对方。”

    几人沿着海岸线继续往群岛深处走,越往里走,岛屿的植被越密。走到第三座岛屿的半山腰时,前方负责探路的士兵忽然停下脚步,对着大柱比了个“有情况”的手势。

    大柱猫着腰凑过去, 顺着士兵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海湾里,五艘黑帆船正泊在岸边,船帆收着,船身隐在礁石后面,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更让人心跳加速的是,岛上不止有火光,隐约传来的动静中,还有粗嘎的呼喊声,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女人的哭泣,断断续续,被风吹得忽远忽近。

    “队长,是倭人。”士兵压低声音,手按在腰间的刀上,“要不要现在回去报信?”

    大柱摇摇头,目光紧紧盯着海湾里的黑帆船,数着船上的人影,“再等等,看看他们还有没有其他船。”

    他仔细观察了片刻,确定海湾里只有五艘船,岛上的倭人约莫有六百来个,分散在岸边和岛上的临时帐篷里,手里大多端着那种黑铁管子火器。

    “先记住这里的位置,还有他们的巡逻时间。”大柱轻声吩咐。

    因着倭患,宣州困守港口,海商不敢出船,渔民亦不敢出海。往日里挤满鱼市的海产断了供,连带着城里的菜价、肉价都涨了三成,街面上的火气一天比一天大。

    商户们对着空荡的铺子唉声叹气,一言不合就能同人吵架拌嘴,码头边的渔民们看着停在岸边的渔船,时不时会跟巡逻的士兵起争执,骂骂咧咧抱怨官府没用,连寻常百姓都没了往日的和气,买东西时少给一个铜板都能吵得面红耳赤。

    整个宣州像个被晒得发烫的柴堆,就差一点火星就能烧起来。

    雁萧关刚至宣州时,宣州人见他带着神武军,又调了赢州战船巡航,心里好歹有了指望,那股子躁动才算勉强压下去。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雁萧关却迟迟不出兵,这火气又重新烧了起来,甚至更旺。

    就连宣怀潮和穆之武这等见过风浪之辈,先前都险些压不住焦虑,底下的人就更耐不住了。

    就在这节骨眼上,宣怀潮和穆之武从议事帐出来,脸上还带了些轻松神色,难能不惹人注意。

    无法从雁萧关那里得到消息的宣州人,时时关注着他们,一见两人神情,便知或许是有了好消息。

    宣怀潮和穆之武也没有耽搁,立即召集盟友将雁萧关定下的作战计划大概透露了出去,还多方安抚道,“有王爷在,此番定能一举铲除这群贼寇。”

    这话像一盆及时雨,瞬间浇灭了宣州上下快要烧起来的火星子。

    只是无论雁萧关还是明几许,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暂时的安稳。

    他们靠着默契与灵机一动定下的计划安抚人心,可这只能撑一时,若是再出意外,这被压下去的火只会烧得更旺,到时候别说商户、渔民,怕是连宣州的世家大族都会起异心。

    毕竟宣州历来商为大,众人现下服雁萧关,全是因为他能解除倭患,能让他们继续挣钱。若是雁萧关没了用处,或是让他们看不到希望,这群人翻脸定比翻书还快。

    只是宣州之乱已成定局,消息根本捂不住,倭人本就将宣州海商当成伸手可取的摇钱树,怎可能不在城里安插眼线?

    城里稍有风吹草动,消息第一时间便传了出去。

    宣州东侧群岛,一处岛屿上,倭人头目捏着密信,粗短的手指将信纸狠狠拍在石桌上,咧嘴冷笑,“这群大梁人倒是会耍些小聪明,真当咱们是傻子不成?”

    “大人,他们有战船,有计划,咱们若是真按他们的路子走,怕是要吃亏。”身旁的副手凑上前,飞快扫了眼密信,犹豫着道,“要不……咱们先撤回去,待风头过后再来?”

    “撤?”头目一屁股坐回木凳上,大摇大摆靠在椅背上,语气满是不屑,“咱们当初选宣州船队下手,可不是为了抢这点东西就灰溜溜回去的。”

    他伸手摸了摸桌上放着的火器,指尖在冰冷的铁管上摩挲,眼神里满是贪婪,“宣州海商是出了名的豪富,一船货到手,就够咱们带回去快活好几年,只抢两次哪够?”

    闻言,副手脸上的犹豫渐渐褪去,眼里也泛起了贪光。

    倭人早知大梁商人富裕,日日馋的眼冒绿光,早派人去交南打探过消息。待消息传回,倭人内部便争论起来,该朝宣州下手,还是往赢州动心思?

    不过这场争论没持续太久,就有人提及了关键处,那便是赢州虽也渐渐富裕,还有不少好东西,可赢州从不主动去番邦做生意,只等着番邦船上门。

    倭人若要抢赢州,只能抢那些从赢州购得货物的番邦货船,可倭人手里的火器,本就是通过番邦人购得的,谁知道那些番邦货船上有没有和倭人一样的火器?说不定比倭人的还厉害,哪有抢大梁人稳妥?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最终便把抢掠对象定在了宣州。

    毕竟大梁人总觉得自己是天国上朝人,打心底看不起番邦小国,即便与番邦做生意,也从没想过要从番邦买武器。

    殊不知眼下大梁人手里的弓箭刀枪,在火器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倭人抢宣州商船简直是易如反掌。

    事实也确实如此,先前几次劫掠,宣州船队对他们而言,就如绵羊于饿狼,轻易便能得手。

    头目走到洞口,望着远处黑沉沉的海面,海风卷着咸腥味扑在脸上,“先前听说赢州王爷带着赢州战船来宣州,我还真提起了点心神,毕竟赢州那战船的名头,在番邦那边也听过,属实可怖。”

    “可现在看来,那王爷怕也只是个摆样子的,想用商船引咱们上钩?正好,咱们就将计就计。”他猛地转身,看向围在身旁的一众倭人,“咱们兵分两路,两艘船先潜伏在暗礁区,只要他们的商船一动,另外三艘船便去追商船,再故意装作不敌的模样,把他们往暗礁区引。”

    他语气狠厉,“那暗礁区水浅礁多,他们的大战船又大又沉,进去了根本转不开身,只能任咱们宰割。”

    副手眼睛瞬间亮了,连忙应道,“大人英明。”

    可随即又有些犹豫,“可……可听说赢州也有火药,还有赢州的改良弓箭,万一他们的火药威力更大,弓箭……”

    倭人头目直接打断他,语气满是不屑,“他们的火药难道能及得上咱们手中的神枪?我看他们的火药就是样子货,顶多弄些烟花炮仗,成不了气候。”

    其他倭人也纷纷应和,“大人说得对,大梁人只会做生意,哪懂怎么用火药。”

    “就是,他们的弓箭再快,也快不过咱们的铁弹。”

    “再说了,咱们的船小灵活,就算他们想用火药进攻,能不能打中还两说。”头目接着道,“等他们的船困在暗礁区,咱们只要把船上的人枪杀,就能抢了他们的战船。”

    他眼神里的贪婪更甚,“说不定还能把那个王爷抓起来,听说大梁王爷都金贵得很,抓到他,让宣州人拿赎金来赎,又是一笔大买卖。”

    倭人们顿时炸开了锅,一个个摩拳擦掌,脸上满是嚣张的笑意,根本没把雁萧关的计划放在眼里。

    倭人首领亦跟着笑了,笑得格外狠辣,露出一口泛着黄渍的牙,再说了,他们可还藏着后手呢。

    不过虽未将雁萧关放在眼中,倭人头目到底还是有些心机,担心阴沟里翻船,仍派了人去宣州探查赢州的火药。

    大柱回到宣州之时,雁萧关的所谓作战计划早已满城皆知。他心下着急,顾不得其他,急匆匆去寻雁萧关。

    议事帐内,雁萧关正与明几许对着海图低声讨论,也说起了外面的议论。

    明几许收回划过海图航线的手指,笑道,“消息传得倒快,不过也正好,至少宣州人的心暂时算是稳了下来。”

    雁萧关点头,语气平淡,“本就是你我灵机一动用来安抚人心的法子,哪能真按照这个来?声东击西的计划,从来成不了大事。”

    “更何况,只引几艘倭船出来将其消灭,未免也太过便宜他们。”他顿了顿,目光沉了下来,“焉知其他海域还有没有倭人?不把他们的老巢端了,宣州海域将永无宁日。”

    提及此,便不免想起大柱,雁萧关语气多了几分笃定,“此次大柱亲自出马,寻到倭人老巢不过是时间问题。”

    对大柱他们,雁萧关很是信任,过往操练时,他便注意到大柱手下于追踪隐秘、探查踪迹之道,一直都是行家里手。

    到时,他不仅要捣了倭人老巢,还要将他们抢去的货物、船只连本带利夺回来。

    正说着,帐帘被掀开,大柱快步走了进来,“王爷,末将有事禀报。”

    雁萧关瞧着他脸上急切中带着几丝兴奋的神色,心中一动。

    大柱躬身道,“不负王爷所望,末将已寻到倭人老巢。”

    雁萧关立即招手让他过来,几人凑在海图前。

    “倭人老巢就在东侧群岛,只是没集中在一处,而是分在两座岛上。”大柱指着东侧群岛的两个点位,“先前咱们听说的五艘黑帆快船,都在西边这座岛,正是之前劫掠宣州海船的主力,可末将在东边那座岛的海湾里,还发现了另外四艘船。”

    大柱回忆他所见所闻,“这四艘船比黑帆快船更大,船舷上还架着带闸门的铁架子,末将没见过这种样式,看着像是能架些重型物件上去,只是眼下铁架子都是空的。”

    雁萧关和明几许闻言,当即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只是眼下不是追究那铁架子用途的时候,两人默契将疑惑暂时按下。

    大柱咬牙切齿,“若是咱们只盯着那五艘暴露的黑帆快船,忽略了藏匿的这四艘大船,真打起来怕是要吃大亏。”

    闻言,明几许指着海图上两座岛屿的位置,“算上这四艘大船,倭人足足有九艘战船,再加上他们的火器,足以牵制咱们的水师战船。”

    雁萧关指尖在两座岛屿间的海域缓缓划过,目光沉了沉,“看来倭人藏得比咱们想的深。”

    他转头看向大柱,“倭人数量摸清了吗?那四艘船上有没有动静?”

    大柱点头,语气肯定,“东边岛上约有一千五百人,其中两百人看着像是杂役,负责搬运物资、修补船只,剩下的都是正当年纪的壮汉,个个眼神凶戾,看着就心狠手辣。”

    “至于那四艘大船……”说到此处,大柱蹙了蹙眉,语气多了几分不确定,“末将瞧着船上有人,但那船看着像是新修的,有些部件甚至没完全装好,岛上的人也只是偶尔上去检查一番。”

    雁萧关看他欲言又止的神态,便知他心里藏着猜测,当即道,“你只说你的猜测便是,无需顾虑。”

    大柱这才如实说道,“末将怀疑,这四艘大船或许还没修好,暂时没法投入使用。”

    听完这话,雁萧关和明几许都未说话,面上神态沉静,显然都在沉思。

    片刻后,雁萧关:“既然把不准真假,就得多做准备。”

    “却也不得不防。”明几许的声音紧随其后,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语气里的考量如出一辙。

    话音落,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这般默契,早已无需多言。

    相视一笑后,雁萧关缓缓道,“首先,得保证之后作战时只有一个发号施令之人。”

    明几许看向雁萧关,回想起宣州各方的小心思,不免冷笑,“先前同宣怀潮和穆之武说要试验炸药包的威力,只是还未行事,既然作战计划已经泄露出去,不妨就把这出戏唱到底。”

    雁萧关挑高眉,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追问,“试验时用改良后的炸药,还是改良前的?”

    明几许缓缓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谁知道呢?”

    既然要唱戏,姿态便要做足。雁萧关特意将宣州主事的宣怀潮、穆之武,以及各水师统领等人齐聚一处,在宣州城外一处开阔荒地摆好了架势。

    几只装满火药的竹管摆在空地上,负责引燃引线的阳巫族汉子守在一旁,却离着远远的,神情凝重,看着格外郑重。

    要让看戏的人信以为真,戏绝不能太假。

    当初在矿岛时,雁萧关等人用的火药威力本不算大,却能为逃跑添砖加瓦,少不了陆从南灵机一动的法子,把火药装进密密的竹筒里,再引出长引线,远远点燃,借力引爆矿岛关节。

    那回火药的威力虽难定夺,声响却格外巨大,配合着矿岛本身的地动石颤,愣是唬住了追兵。

    今日试验,雁萧关便让人沿用了这法子,只是将火药悄悄换成了改良前的版本。

    众人瞩目下,引线点燃的瞬间,“轰隆”一声巨响炸开,地面都跟着颤了颤,炸开的气浪掀飞了周围的碎石。

    远处围观的众人都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宣怀潮和穆之武看得眼睛发亮,不等硝烟完全散去,就忍不住上前一步查看,瞧见地上凹陷进去的土洞,呼吸急促起来。

    几乎在同时,两人扯着衣衫下摆,跑到雁萧关面前,语气急切地鼓动,“王爷,有这等威力的火药,咱们宣州水师和守备军全军出动,再配合神武军,定能将倭人一网打尽。”

    两人眼里满是期待,恨不得立刻就传令下去,即刻出兵。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雁萧关不语,被兴奋的众人簇拥着回了营地。

    待帐内再无旁人在侧,又有神武军严密护卫在外,他才抬眼瞧了宣怀潮和穆之武一眼,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反问,“眼下宣州满城都知道我们那所谓‘引蛇出洞’的作战计划,你们觉得倭人能一点消息都得不到吗?”

    这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在宣怀潮和穆之武头上,两人面色一僵,对视一眼后,被兴奋冲昏的大脑才渐渐冷静下来,他们竟光顾着激动,忘了宣州眼下根本捂不住消息的近况。

    说不定他们前脚为安抚人心透了计划,后脚消息就传到了倭人耳朵里。

    想透这层关节,两人额头渐渐冒出冷汗。

    宣怀潮率先反应过来,声音透着几分慌乱,“王爷,是我们慌中出错了,都怪我们按捺不住,此番怕是毁了殿下原本的安排。”

    穆之武也跟着躬身请罪,脸色涨得通红,“末将思虑不周,还请王爷降罪。”

    连一旁侍立的水军将领都吓得低下头,大气不敢出,若是因他们的疏忽误了战机,谁也担不起这份责任。

    “不过,这办法倒也不是不能用。”雁萧关话锋一转,缓缓开口。

    宣怀潮和穆之武闻言,刚要松口气,却又立刻急切上前阻止。

    宣怀潮跨步上前,语气焦灼,“王爷万万不可,倭人既已知晓我们的行动,必然会提前部署,我们若是还按原计划行事,岂不是羊入虎口?”

    说着,两人脸色更显沉郁,事到如今,这进退不得的局面全是他们当初考虑不周造成的,若是再让雁萧关冒险,他们更是罪加一等。

    雁萧关打断他们的话,眼神锐利,“倭人知晓计划,未必是坏事,他们以为摸清了我们的底细,定会将计就计,在我们预设的路线上设埋伏,咱们也可顺着他们的心思来,把埋伏变成围猎。”

    他走到海图前,指尖在暗礁区与东侧群岛之间画了个圈,“他们想引我们入陷阱,咱们就假装上钩,但暗中让人在远处待命,等倭人‘胜利’之时定会卸下防备,到时候他们就是瓮中之鳖。”

    宣怀潮和穆之武听得眼睛一亮,先前的慌乱渐渐褪去。

    穆之武忍不住道,“王爷英明,这般一来,倭人的算计反倒成了咱们的机会。”

    “关键在于‘虚实’二字。”雁萧关补充道,“今日试验火药的动静,就是要让他们觉得咱们底气十足,只会按‘原计划’来,不会有其他防备。等他们放松警惕,咱们才能一击得手。”

    帐内众人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先前因计划泄露而起的担忧,此刻全变成了对战事的期待。

    穆之武当即拱手,“王爷放心,我之后全凭王爷差遣,定不让倭人逃脱。”

    雁萧关点头,“去吧。”

    “是。”宣怀潮和穆之武齐声应下,转身快步出了帐。

    帐内的水军将领们也松了口气,看向雁萧关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这位王爷,果然比他们想的更有谋略,就算出了泄露消息的意外,也能从容应对,反将倭人一军,看来他们私下在不必忧心,之后只管听令行事即可。

    无论各人心中如何想,反正雁萧关的目的是达成了,之后与倭人作战之时,宣州的将领都会完全听他指挥,不会各怀异心扯他后腿。

    待宣怀潮和水军将领们强压着激动离去,帐帘再次被掀开,两人走了进来,明几许负着手,嘴角噙着笑意,一进门便打趣道,“王爷的戏唱得可真不错。”

    雁萧关抬眸看了他一眼,“他们太急,些许动静便容易乱了分寸,倒是正好合了咱们的意。”

    一旁的大柱素来紧守上下尊卑之分,此刻也忍不住接口道,“方才在城外,倭人的眼线定是瞧见了火药试验的动静,怕是真以为咱们的火药威力只是了了,又听了宣怀潮大人他们那番急切的话,还觉得咱们真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明几许:“他们定会觉得计划泄露是咱们的疏漏,愈发认定咱们没什么后招,过后咱们按‘原计划’派船出去,他们只会以为咱们是慌了神,只会沾沾自喜毫无防备地往暗礁区设伏,到时候,正好方便我们动手。”——

    作者有话说:之前错了,这两天忙,我也忙中出错了[笑哭]

    第240章

    雁萧关微微颔首, 目光沉了沉,“大柱,到时你负责接舷战。”

    “末将领命。”大柱躬身应下, 眼神锐利, 这几日追踪倭人踪迹的憋屈,终于能在不久后一并宣泄。

    明几许又道, “我会带着改良火药,跟水师的战船走明路……”

    却不想雁萧关立即摇头,语气不容置喙,“你待在宣州, 我去。”

    话音刚落, 便见明几许微微眯起眼,目光直直看向他,俨然是在等着一个合理的解释。

    雁萧关顿时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慌,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海图边缘,声音都带了几分急促, “刀剑无眼, 倭人手中火器威力甚大,你上船……我不放心。”

    说到后面, 他反倒多了些底气, 又补充道,“况且你在赢州为了改良炸药, 连日日夜不休,正好借这机会在赢州养养神,且宣州也需你盯着,若是后方生乱,任我们计划再周详也无用。”

    明几许闻言, 却轻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王爷真当我是深闺妇人,需得靠你护着才能得保安稳?”

    雁萧关被堵得一噎,随即无奈笑道,“哪能呢?哪家深闺妇人,能把我这闻名天都的杀神耍得团团转?”

    这话让明几许的神色缓了些,他上前一步,“我知你是担心我,可改良火药的用法只有我最熟,水师的人虽练过,却没真在实战中用过,我若不在,恐会出差错。”

    雁萧关看着他熠熠生辉的眼眸,心神颤动,最终只能叹了口气,“那你答应我,别轻易受伤。”

    当年,蔄山上明几许臂间的新伤叠旧伤的模样仍历历在目,好不容易将人养好了些,雁萧关是再不愿他身上有一丝一毫的伤痕。

    明几许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故意逗他,“怎么?王爷这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

    “我是怕你受伤。”雁萧关语气恳切。

    明几许柔了脸色,“等闲之辈非我对手。”

    他神情自若,非是自视过高,乃是陈述事实。

    雁萧关看着他,眼神灼灼。

    宣州今日无风,海天一色的景致瞧着舒心,可买卖做不顺当,再好的天气也让人高兴不起来。

    许多商户半倚着门框,昏昏欲睡,连招呼客人的力气都欠奉。

    街尾两家紧挨着的渔货铺,门帘一左一右挂着,里头的老板是出了名的死对头。

    胖老板和瘦老板都是做渔货买卖的,又恰是邻居,平日里抢生意、争客源,针锋相对是常事。好在宣州海货市场大,两人日子都还过得去,没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但往日里迎面碰见,背过身去总得暗暗啐一口唾沫,才算解气。

    可今日,两人却都蔫头耷脑地靠在柜台后,连互相瞥一眼的劲儿都提不起来。

    瘦老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台缝,望着空荡的街道叹气,胖老板则干脆合着眼,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看就要睡过去,习惯性张着的嘴里还时不时呼出一口长气。

    两家铺子正中,栽着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的树冠正好罩住两家的门头。

    此时明明无风,槐树叶却忽然“沙沙”动了起来,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往下落,正好飘进胖老板半张的嘴里。

    “呸,呸……”胖老板猛地睁开眼,慌忙吐了几口,伸手把嘴角的碎叶扒拉下来,没好气地抬头瞪了眼槐树,“倒霉玩意儿,连你也来添乱。”

    瘦老板听见动静,总算抬了抬头,却没像往常那样借机嘲讽,只是有气无力地开口,“别骂树了,要怪就怪那些倭人,再这么耗下去,咱们这铺子迟早得关门。”

    胖老板愣了愣,难得见老对手这般心平气和同自己说话,心里那点往日的较劲也淡了下去。他想起昨日去码头,看见渔民们围着停摆的渔船唉声叹气的模样,重重哀叹了一声,“谁说不是呢?先前听说王爷带了战船来,还以为有指望了,结果这都多少天了,也没见半点动静。”

    话没说完,头顶的槐树忽然“哗啦”响得更厉害,几片带着绿意的叶子都被晃落下来。

    两人同时抬头往树梢看去,脸上满是疑惑,胖老板忍不住嘀咕,“今日这是咋的了?这树是成精了不成?”

    树自然不会回答他们。

    “咚咚咚……”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回荡在青石街道上,震的地面都微微发颤。

    两人连忙转头,就见一队兵马齐步而出,甲胄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步伐铿锵有力。

    两人猛地直起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藏不住的惊喜。

    胖老板率先冲出门,朝着士兵的方向扬声喊,“当兵的兄弟,这是要去出征剿倭?能把那些贼寇赶跑不?”

    士兵们目不斜视,依旧保持着队列前进,没有一人回话。

    可两人瞧着士兵们威风凛凛的模样,瞧着他们腰间别着的长刀、背上扛着的弓箭,先前压在心里的焦躁忽然就散了大半。一时间,街上原本昏沉的商户们瞬间醒了神,纷纷涌出门打听消息,原本死寂的街道,忽然间就热闹了起来。

    宣州水师营,雁萧关目,缓缓扫过台下的宣怀潮、穆之武及几位宣州水师将领。这些人往日在宣州多是养尊处优,战船常年泊在港里落灰,即便有操练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真到了要见真章的时候,脸上或多或少都透着几分藏不住的惧意。

    “此次作战,宣州水师战船虽多,却久疏战阵,难堪主攻之任,因此此战赢州战船与水军为主力。”雁萧关开门见山,语气没有半分和缓,“不过破船尚余三斤钉,宣州战力比之海盗、倭人绝不会差,此次你们要负责从侧翼牵制倭人船只,堵住他们逃窜的路线,不许放跑一艘。”

    这话毫不留情,几位将领脸上窘迫,“王爷,倭人火器厉害,我等的战船没装护板,怕是经不住轰啊。”

    穆之武见状,忙瞪了那将领一眼,上前一步道,“王爷放心,末将这就去整肃水师,此战宣州水师定守好倭人,绝不让倭人漏网。”

    “往日里商户们的孝敬没少收,战船保养的银子也没断过,如今到了该你们出力的时候,没有退缩的余地。”雁萧关瞥了那辩解的将领一眼,语气冷了几分,“这一战若败,赢州根基无损,断不会受影响,可宣州呢?”

    “海商被抢,港口荒废,你们这些水师将领,还有城里的百姓,都得沦为倭人的刀下鱼。”

    几句话戳破要害,几位将领脸色煞白,再没人敢多言,纷纷躬身领命,跟着穆之武去准备。

    只剩雁萧关、明几许与大柱三人,气氛瞬间沉了下来。

    “宣州水师指望不上,”大柱恨恨开口,他只是抱怨一句,很快话锋一转,“只是若计划只引倭人出巢,也不知会不会有后患。”

    雁萧关点头,指尖在海图上东侧群岛的背面重重一点,“我没打算只引他们出巢,先前我已派信使往赢州去了,让赢州的水师和神武军连夜出发,绕到这处,等倭人主力被引出来后,就偷袭他们的老巢。”

    别看赢州水师营只有千人,数量远远挤不上宣州水师的三千,可赢州水师士兵是优中选优挑出来的,神武军剩下的士兵海上作战能力亦不差,较寻常地方水师强上不少。

    大柱眼睛一亮,“王爷是想把倭人一网打尽?”

    “不止,铲除这几艘倭船只是第一步。”雁萧关摇头,语气多了几分凝重,“你们想想,倭人手中武器,无论是铁管还是铁弹,俱工艺精细,就是阳巫族人一时半会儿都难以复刻,想必极难得,这般好的东西,不可能卖不出去。”

    大柱听得满脸迷茫,“是啊,若是我,倾家荡产也得买。”

    雁萧关一字一顿,“那为何不卖给大梁人,倭国不过是海外小岛国,背后给他们供货的人莫非是傻的,大梁人出的价难道还比不过倭人?”

    “背后人对大梁恐有觊觎之心,此番乃是借倭人之手试探大梁军力,亦能试验武器威力。”明几许瞬间明白过来,立即转向雁萧关,“你想查武器的来源?”

    “没错,宣州人只盼着除了倭患好做生意,这些背后的事没必要让他们知道,免得徒增混乱。”雁萧关拿食指骨节敲了敲桌面,“但咱们必须查清楚,若是不揪出背后的人,就算这次赢了,日后还会有其他贼寇来犯。”

    大柱握紧腰间的刀,“末将明白,明日接舷战时,定多抓活口。”

    “抓活口时注意分寸,”雁萧关叮嘱道,“倭人凶悍,千万小心他们玉石俱焚,只要留着活口,就没有问不出来的。”

    他笑了笑,“不过,我已去信给从南,他偷袭倭人老巢时,会留意有没有武器库、账本之类的东西,也是线索。”

    明几许补充道,“我让阳巫族人也跟着,他们懂铁器,说不定能从倭人留下的武器上,看出些锻造的门道,缩小排查范围。”

    窗外海浪声传来,一场不仅为了宣州,更为了探查真相的战役一触即发。

    白日的日头烤得海面发烫,即使到了夜间,船板上还余着几分热气。

    三艘赢州战船褪去了平日的威风,船身刷上了与商船相近的灰褐色漆料,原本醒目的船徽被黑布遮盖,甲板上堆着伪装用的货箱,连船帆都换成了商船常用的土黄色,远远瞧着,活脱脱三艘满载货物的大梁商船。

    士兵们也换下了甲胄,穿上寻常商船水手的短打,有的蹲在木箱旁假装整理货物,有的靠在船舷边闲聊。

    天边月色满洒,银辉落在平静的海面上,三艘商船悄无声息地滑向海面,船桨搅动海水,留下几道浅浅的水痕,在夜色中渐渐向前延伸。

    海风带着咸腥味拂过甲板,负责掌舵的水手眼神锐利,紧盯着前方的海面,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天上的星斗,调整着航向,他们要沿着预设的商船航线走。

    甲板上,明几许披着件粗布短褂,混在水手中间。

    船行一个时辰,海面依旧安然无恙,连半艘旁的船都没见着。

    宣州海域入夜后,时不时会有浓雾从海面腾起,今日便撞见了,又行出约莫两刻钟,远处的海面忽然泛起白茫茫的雾气,顺着海风往商船这边飘来。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船身就被浓雾裹住,像一层厚重的纱,将整片海域裹得严严实实,连近在咫尺的同伴船都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

    “轰隆……”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闷雷,虽不响亮,却让甲板上的水手们瞬间绷紧了神经。

    再老道的水手,在雾中行船也得放慢速度,一部分赢州士兵听令缓缓收了船桨,只留半组人轻轻划水,让船身慢慢往前漂。

    明几许走到船舷边,伸手探了探雾珠,指尖瞬间沾了层凉意。

    他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大柱道,“雾这么大,倭人的船肯定不敢贸然靠近,但他们一定就在附近盯着,让兄弟们别放松,该慌乱的时候得演得像点。”

    大柱会意,立即转身递了个眼色。

    很快,甲板上就响起了呼声,“这雾怎么突然这么大?别是要起风浪吧?”

    “咱们这船装的都是贵重货,可别出岔子啊。”

    还有人假装焦急地往雾里张望,时不时不小心撞翻个空木箱,制造出几分商船遇雾的无措感。

    半海里远处,倭人头目微微眯着眼,眺望着远处大船的动静,耳郭轻动间,他眼露不屑,“装的倒是像。”

    他转身,兴奋的猩红双眼盯着手下,“今个我们就将他们送到阎王爷面前,让他们去给阎王爷好好唱唱戏,就当我孝敬阎王爷了。”

    “哈哈,”摩拳擦掌的倭人大笑,“孝敬阎王爷了哟。”

    砰!

    一道炸响震破海面寂静,“倭人来了!”

    瞭望哨高声示警,“东北方向发现三艘黑帆快船。”

    雁萧关手扶栏杆,目光穿透海面的薄雾望去,三艘倭船呈一字长蛇阵袭来,船首的倭兵举着铁管火器,正朝着商船的方向指指点点,显然是把这三艘船当成了囊中之物。

    “按原计划,打。”雁萧关声音平稳。

    大柱猛地抬手,“传令,变阵,投石机准备,弓箭手就位。”

    三艘赢州战船瞬间调转船头,呈品字阵迎向倭船。

    藏在船舱里的投石机被推上甲板,十几架投石机一字排开,水手们迅速将裹着油纸的火药包挂在投石臂上,另一侧的火箭手搭箭上弦,箭头裹着浸了油的棉絮,早已点燃,箭尖泛着橙红的火光。

    倭人船上火器举起,铁弹朝着赢州战船射来,可他们的火器射程只有百步,而赢州的投石机射程却是超过他们,赢州战船正好卡在他们的攻击范围之外。

    铁弹呼啸着飞过海面,大多落在赢州战船前方的海里,溅起高高的水花,根本伤不到船身。

    “投石机,放。”明几许站在一架投石机旁,一声令下,一马当先投出了火药包。

    其余十几架投石机跟着发力,臂杆猛地甩出,裹着油纸的火药包在空中划出弧线,朝着倭船飞去。

    就在火药包即将落地的瞬间,雁萧关又喝令,“火箭手,射。”

    火箭手松开弓弦,带着火光的箭矢如流星般掠过海面,精准地射中落在倭人船板上的火药包。

    “轰隆”几声巨响,火药包在倭船上炸开,碎木板和火焰飞溅,甲板上靠的近倭人瞬间被震伤,惨叫声回响阵阵。

    一时间,甲板上的血腥味混着硝烟味弥漫开来。

    倭人头目被手下护在身后,此时才探出头,目光落在船板上那不过两个拳头大小的破洞上,眼中闪过一丝讥诮,“还真是做烟花的东西,也就炸着好玩罢了。”

    “不愧是首领,一眼就看穿他们这火药不过是虚有其表。”他身边的副手立即赔笑,满口黄牙露在外面,“此番他们定逃不过咱们的围杀。”

    倭人头目冷笑一声,语气满是得意,“咱们的火器可是花了大价钱从番邦买来的,哪是他们这些只会做丝绸瓷器的大梁人能比的?还想着靠雾气让咱们的火器失效,简直异想天开。”

    副手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问,“首领,咱们是不是该按计划,请君入瓮了?”

    倭人头目缓缓点头,抬手往暗礁区的方向比了个手势。

    很快,雾中的三艘黑帆快船便现出退意,先前还凶悍的攻势骤然放缓,甚至故意露出几分慌乱,像是被商船的反击打怕了一般。

    雁萧关看着雾中隐隐绰绰的黑影,三艘黑帆船先是作势向前冲了两次,又狼狈地被击退,最后像是慌不择路一般,调转船头朝着暗礁区的方向逃去。

    他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低声自语,“双方各怀心思,就看谁的演技更好了。”

    雾色更浓,那三艘黑帆船逃得愈发急切,船桨搅动海水的声音都透着几分慌乱,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

    很快,三艘黑帆快船就钻进了暗礁区,一路往深处逃去。

    后面的商船故意放慢速度,船身时不时磕碰一下暗礁,追得格外艰难,却又像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地往前撵。

    前方的三艘黑帆船却像长了眼睛一般,在犬牙交错的暗礁间灵活穿行,连船底都没蹭到半块礁石。

    不多时,商船便彻底卡在了两块大礁石之间,船身倾斜,寸步难行。

    就在这时,那三艘黑帆船忽然调转方向,不知何时已分散开来,从左、右、前三个方向围了上来,船舷上的火器口缓缓对准了动弹不得的商船。

    倭人头目站在最中间的船头上,看着眼前困兽般的战船,仰头大笑,“哈哈哈,我说什么来着?这群大梁人就是蠢货,真以为凭几艘破商船就能引咱们上钩?现在知道怕了?晚了。”

    副手也凑上前,满脸谄媚,“首领诱敌深入的计策,真把他们耍得团团转,现在他们前有狼,后有虎,就是咱们砧板上的肉。”

    话音刚落,商船后方的海面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本空无一物的海域里,突兀地冒出两艘黑帆船,将最后一条退路彻底堵死。

    五艘倭船形成合围,把商船牢牢困在中间。

    倭人们顿时欢呼起来,有的举着火器朝商船叫嚣,有的甚至开始搓手,盘算着等会儿要杀个痛快。

    倭人头目更是得意忘形,对着商船高声喊话,“船上的人听着,识相的就乖乖投降,老子还能留你们一条全尸,不然,等咱们的火器一响,你们连骨头都剩不下。”

    再看对面,商船彻底停了下来,像是无计可施一般。

    船上人倾巢出动,个个提着长刀守卫在船舷边,握着刀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唯有投石机前站着几个人影,正往投石兜里装火药包,瞧着像是黔驴技穷,只能寄希望于那不过听个响的火药包上。

    “哈哈哈,还想用那玩意儿?”倭人头目见了,笑得更猖狂,“来啊,给老子炸,我倒要看看,是你们的烟花厉害,还是咱们的火器厉害。”

    倭人头目越说越得意,唾沫星子随着笑声飞溅,“对了,记得把船上那劳什子王爷给我留着,我要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下跪磕头,求我饶他一命。”

    这话落进明几许耳中,他垂着的眼瞬间抬起,眼神渐冷如冰。

    他松开握着投石机的手,大步上前抢过一旁弓箭手的长弓,指尖扣住一支淬了火油的箭矢,拉弓、搭箭,动作一气呵成……

    “咻!”

    尖锐的破风声划破浓雾,直逼倭人头目面门。

    “首领小心。”倭人副手反应极快,猛地撞开倭人头目,箭擦着副手的耳廓飞过,带起一道血线,啪地钉在倭人船的桅杆上,入木三尺。

    倭人首领踉跄着站稳,瞳孔骤缩,看着桅杆上的箭,又惊又怒,一把挥开还在喘气的副手,嘶吼道,“给我打,把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全轰死在船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雁萧关眼神一凛,沉声下令,“投火药包。”

    早已准备好的士兵立即松开绞盘,火药包呼啸着飞出,重重落在倭人的甲板上。

    倭人头目瞥见那些滚落的火药包,却冷笑阵阵,根本没放在眼里,“别管这些花样子,你们手里的火器都给我对准了打,把他们的船板打穿。”

    他话音还没落地,对面船射出数十支火箭。

    “轰隆!”

    比先前大数倍的巨响骤然炸开,声波裹着灼热的气浪横扫海面,连浓雾都被冲散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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