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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1章

    北境军的营帐外, 火把的光芒跳动不定,将主将苏赫巴鲁的脸映得通红。他正围着一张简易地图,与几名心腹将领议事。

    “将军。”一名亲兵掀开帐帘走近, 躬身禀报, “宣大人半个时辰前带着几名心腹,往天都方向去了。”

    苏赫巴鲁抬头, 眉头微挑,随即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这宣毕渊, 倒是会挑时候。”

    他摆摆手让亲兵退下, 转头对身边的将领道,“不过是个靠阴谋算计上位的文官,胆小如鼠, 不敢正面迎战,只敢在背地里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在苏赫巴鲁看来, 宣毕渊从头到脚都透着虚伪, 明明做着勾结外邦、背叛大梁的鸡鸣狗盗之事,面上却总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即便已经和北境军合作, 仍舍不下那层面皮。

    如今眼看就要和天都正面交锋,对方躲回天都继续做他的忠臣, 倒也在意料之中。

    “不过也好。”苏赫巴鲁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为了咱们北境好儿郎的性命,确实需要他在天都里应外合,若是能兵不血刃拿下天都, 省了咱们攻城的功夫,倒也再好不过。”

    将领们纷纷点头,没人再多提宣毕渊。

    宣毕渊正策马疾驰在夜色中,他此番回天都,是要做最后的布置,北境军兵临城下不过是计划的第一步,真正的博弈,还在天都城里。

    他很清楚,除了自己和北境军,还有黛莺和麾下的乱军虎视眈眈。

    虽说眼下黛莺和还与他维持着合作关系,但以那女子的心性,

    连自己的丈夫都能狠心谋害,自然也随时可能跟他翻脸。

    可宣毕渊却丝毫不惧。马蹄声在夜色中疾驰,踏碎了沿途的寂静,他抬手摸了摸怀中的锦盒,盒里装着的是一枚刻着繁复龙纹的白玉佩,是当年弘庆帝这一辈皇室子弟出生时,先皇都会赏赐的配饰。

    此事在朝堂内外并不算秘密。

    就如所有人都知道,弘庆帝是先皇与先皇后所生的嫡子,却因幼时体弱,不得先皇喜爱,出生不久便被送去了京郊行宫,受太皇太后照拂。

    直到后来,先皇陆续生下的几位皇子皆不成器,先皇身体愈发虚弱,再也无法孕育子嗣,这才将远在行宫的弘庆帝接回宫中,最终继承大统。

    可没人知道,当年被接回皇宫的弘庆帝,早已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

    宣毕渊的目光沉了沉,指尖在锦盒上轻轻摩挲,他一开始也不知晓此事,这秘密的揭开,源于他身居高位后与皇室宗亲的一次闲谈。

    那时雁家宗室酒后闲谈,曾得意提及“雁家乃真龙血脉”,还说历代皇室子弟中,总有一两位身有异象。

    那异象极是私密,乃是一块形似火凤的胎记,藏在后腰间,是天生的身份印记。

    这话当时只当酒后戏言,可宣毕渊记在了心里。

    他当年因全力支持弘庆帝上位,才让整个宣家从普通世家一跃成为权势滔天的门阀。手握权柄日久,他自然想让宣家世世代代得享荣宠,便开始暗中留意皇室血脉的动向。

    可他渐渐发现,弘庆帝所生的几位皇子、公主中,竟无一人有那“火凤胎记”。

    哪怕是最受宠的太子,他也曾买通宫人打探过,亦言道其腰间光洁一片,毫无异状。

    更让他起疑的,是多年前与弘庆帝相交时的一个细节。

    那时两人关系尚近,曾一同在御汤池沐浴,他偶然瞥见弘庆帝后腰有一块印记,形状模糊,边缘粗糙,不像是天生的胎记,反倒像是被热水或炭火烫伤后,结疤留下的痕迹。

    “胎记是假的,血脉会不会也是假的?”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压不下去。

    他立刻动用宣家所有势力,暗中寻访当年行宫的旧人,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终于找到了一位早已出宫,隐居乡下的老宫人。

    老宫人被找到时已是弥留之际,被宣毕渊以血亲相迫,终是吐露了实情,当年行宫突发火灾,真皇子在混乱中走失,奶嬷嬷怕被追责,便不知从何处抱了个年纪相仿的男婴冒名顶替。

    那老宫人,本是当年与奶嬷嬷一同贴身照顾真皇子的宫女。当年奶嬷嬷抱会冒名的男童后,先是以她与家人性命相逼,后又故意让她“失手”打碎了真皇子的贴身玉佩。

    为了保住姓名,她不得不与奶嬷嬷绑在一根绳上,成了同谋,还仿造了一枚以假乱真的玉佩,套在了假皇子身上。

    可谁也没想到,她竟偷偷将那枚摔碎的真玉佩碎片藏了起来,出宫后也一直妥善保存。或许从那时起,她便盼着有朝一日,能有人揭开这个真相,还真正的皇室血脉一个公道。

    宣毕渊至今还记得,当初从老宫人嘴里听到真相时,那股从脚底窜上头顶的寒意。他倾尽宣家之力扶持,辅佐了这么多年的皇帝,竟然是个“狸猫换太子”的假货。

    他当时只能死死保守这个秘密,若非后来雁萧关斩了宣家子,彻底激化了他与皇室的矛盾,或许他会将这个秘密永远藏在心底,继续做他的大梁忠臣。

    可如今,这个秘密却成了他推翻大梁江山的最大筹码。

    他甚至能清晰想象到,当他在重臣和禁军面前揭开真相时,天都将会陷入何等混乱,禁军将士得知自己效忠的是个“假皇帝”,还会心甘情愿听从号令吗?朝臣们为了“保正统、清伪君”,定会纷纷倒戈。

    就连黛莺和手下的乱军,在知晓自己拼死效力的“正统”亦是一场骗局后,也会人心大乱,不攻自破。

    到那时,他只需振臂一挥,朝臣也好,禁军也罢,都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至于黛莺和和北境军?不过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黛莺和的乱军乱了,他可以趁机收编,北境军也只是一支孤军,等他掌控天都后,要收拾这支军队,简直易如反掌。

    不过在这之前,他得先稳住北境军,让苏赫巴鲁心甘情愿替他当这马前卒。他临走前早已同苏赫巴鲁承诺过,只要北境军能助他谋夺大梁江山,待他掌控天都后,不仅会回赠美人财宝,更会引荐北境数位贵族来朝为官,甚至将邻水山城割让给北境。

    如此重礼,正对了苏赫巴鲁贪财好利、一心想为北境拓土的心思,足以让他暂时安分。

    至于日后苏赫巴鲁会不会反悔?宣毕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等他成了大梁的掌权者,区区北境军,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晨雾笼罩着大地,天都的轮廓在雾中隐约可见。

    宣毕渊望着那座熟悉的城池,眼底闪过一丝狠厉,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弘庆帝、黛莺和、苏赫巴鲁……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都将成为他登顶之路的垫脚石。

    尤其是杀了他爱子的雁萧关,到那时,他定要将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以报丧子之仇。

    马拐过一道山梁,宣毕渊正欲催马往前疾驰,却见前方土路上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人影。

    那人衣衫破烂,脸上沾满尘土和血污,被疾驰而来的马蹄声一惊,猛地往前一扑,抖抖嗦嗦地瘫在路边。

    宣毕渊坐下的马受了惊,前蹄高高立起,他费了好大劲才将马控制住,正欲呵斥,却见那人影连滚带爬地朝他扑来,哭喊着,“叔父,救我,宣家……宣家被抄了!”

    是宣彦。

    宣毕渊瞳孔骤然收缩,翻身下马,一把揪住宣彦的衣领,“你说清楚,宣家怎么了?”

    宣彦被他的气势吓得浑身发抖,断断续续地说出自己的遭遇,他逃回天都后,还没来得及向宣家长辈报信,就见禁军突然围住了宣府,将府中老小全部掳走,关押进了天牢。

    领头的人,正是弘庆帝的心腹,禁军首领,郜介胄。

    “是皇帝干的,他说宣家勾结北境军,要谋反。”宣彦哭喊道,双手死死抓住宣毕渊的衣袖,“叔父,你快想想办法救救宣家呀,还有豪城,豪城的宣家人也被乱军端了,那支乱军竟然也是皇帝的手下。”

    宣毕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一直以为,弘庆帝被北境军、乱军和他的算计逼至绝路,早已自顾不暇,却没料到对方竟早已知晓他的谋划,还抢先一步拿宣家开刀。

    宣家老小落在弘庆帝手里,无疑成了拿捏他的最大筹码。

    宣毕渊眸色闪烁,心头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原本的计划清晰明了,回天都后暗中联络不满弘庆帝的朝臣,待北境军兵临城下,天都人心惶惶之时,再抛出弘庆帝“狸猫换太子”的身世秘密,逼其退位。

    届时,他可顺理成章地接过权柄。

    可现在,弘庆帝的先发制人,彻底打乱了他的部署。

    他若回天都,便是自投罗网,只会和宣家老小一同沦为阶下囚,若不回,宣家人的性命便捏在弘庆帝手中,随时可能丧命。

    还有那黛莺和,果然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女人果然背叛了他们的盟约……又或者,那群乱军一开始就是弘庆帝的手下,不然为何要除门阀,没有门阀割权,不正有利于稳固皇权吗?

    黛莺和说不定只是弘庆帝摆在明面上糊弄他的障眼法,不然一个女子怎可能这么轻易掌握数万大军。

    “鱼死网破……”宣毕渊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底最后一丝冷静被疯狂吞噬。他猛地松开宣彦,宣彦重心不稳跌坐在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宣毕渊翻身跃上马背,目光如刀般死死盯着天都的方向。

    事到如今,他已没有任何退路。

    弘庆帝倒是错有错招,天都宣府里的人,如今大多是旁支子弟,真正的嫡亲血脉,早在他察觉局势不对时,就悄悄送回了豪城安置。

    弘庆帝这一手釜底抽薪,不止是拿下了天都得宣家旁支族人,还握住了他唯一能算作软肋的,豪城的嫡亲。

    “豪城的乱军,还在城里吗?”宣毕渊立刻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宣彦连忙点头,喘着气道,“在,他们还没来得及行军,连宣家的人都还关在豪城的大牢里,没往外送。”

    听到这话,宣毕渊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口气,眼底重新燃起光亮,当务之急,不是回天都与弘庆帝硬碰硬,而是先去豪城救回嫡亲族人。

    只要嫡亲平安,天都那些旁支子弟的安危,反倒成了他最好的借口。

    下一刻,他猛地转头对身后的亲信沉声道,“立刻掉头,回浮城,找到苏赫巴鲁,就说弘庆帝昏庸无道,不仅囚禁忠良,还意图窃取大梁江山。我等今日起兵,绝非通敌叛国,而是为了清君侧,救忠良,扶正统。”

    亲信先是一愣,随即瞬间明白过来。宣家人被掳,此刻竟成了宣毕渊与北境军合谋的最佳遮羞布。

    以往与北境军往来,还需藏藏掖掖,怕落上“通敌”的骂名,可现在,“勤王救亲”的名头光明正大,既能堵住天下人的嘴,还能让苏赫巴鲁顺理成章地出兵。

    毕竟苏赫巴鲁也能借着“帮助大梁忠良清君侧”的名义攻城,既不用背负“外邦入侵”的恶名,日后索要好处时,也更能理直气壮。

    宣毕渊望着远处逐渐亮起的天光,嘴角勾起一抹狠厉的笑。

    马蹄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调转方向,朝着浮城的方向疾驰而去,蹄声急促如鼓,像是在为一场即将爆发的血战,敲响了前奏。

    而在宣毕渊一行人身后不远处的山坳里,两个穿着乱军服饰的士兵正猫着腰,目送他们策马远去。这两人正是此前一路跟着宣彦,监视其动向的眼线。

    见宣彦成功与宣毕渊汇合,其中一人低声道,“任务完成,该回去复命了。”

    两人刚转身准备撤离,却不想迎面撞上一道高大的身影。那人身披亮银色禁军甲胄,肩甲上雕刻的兽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手中长刀尚未出鞘,却已透着逼人的杀气。

    “你们……”乱军士兵脸色骤变,刚想拔兵器反抗,却见禁军将领手腕一翻,长刀如闪电般出鞘,寒光掠过,两道血痕瞬间在两人脖颈处绽开。

    他们连呼救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重重倒在地上,眼中还残留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怎么会有禁军在这里?这是他们闭眼前最后一个念头。

    禁军将领收刀入鞘,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对身后隐现的几名禁军士兵吩咐道,“处理干净,别留下痕迹。”——

    作者有话说:昨天睡了一天,实在没有更新的力气了,不止没更新,现生工作也放在了一边,刚刚码字时,同时还来了消息,说我的工作还没完成,要加油哦,加不起来油了[托腮],破罐子破摔中……

    第292章

    宣毕渊带着北境军的铁骑扑向豪城, 在他抵达前豪城城门早已大开,城内风声鹤唳,城门中央, 宣家嫡脉的尸体被整齐挂在城中央, 颈间刀伤狰狞,早已没了气息。

    乱军的踪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像是从未出现过。

    “啊……”宣毕渊盯着亲人的遗体,盛怒之下拔剑斩断身旁的旗杆,“弘庆帝,我必诛你!”

    他翻身上马, 猩红着眼下令, “全军调转方向,杀去天都。”

    北境军的马蹄声震得大地发颤,消息先一步传到天都。

    百姓们慌了神, 有人背着包裹往城外逃,却被守城禁军拦回, 有人躲在自家门板后, 透过缝隙望着街道,生怕北境兵突然冲进来。

    朝堂之上更是乱作一团。

    朝臣们哭劝, “陛下, 北境军来势汹汹,不如先往南边避一避。”

    武将们则拍着胸脯请战, “臣愿死守城门,护百姓国邦,与天都共存亡。”

    弘庆帝坐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扶手,始终没松口。

    直到城外传来北境军的号角声, 弘庆帝才缓缓起身,“朕的江山,朕自己守。”

    说罢,他挥开阻拦的人,径直走向城楼。

    太子妃黛莺和随后赶到,站在城楼一侧,目光扫过城下的北境军,缓缓垂下眼睫。

    “弘庆帝,你可知罪。”宣毕渊勒马站在城下,声如洪钟,“你杀我宣家嫡脉,构陷忠良,今日我便带着北境军,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弘庆帝轻笑一声,“你勾结外邦,犯我都城,倒有脸说这话。”

    宣毕渊猛地掏出怀中锦盒,将碎裂的真玉佩掷向城楼,“你根本不是雁家血脉,大梁的江山,本就不该是你的……”

    他已被愤怒冲昏头脑,目眦欲裂,一股脑将狸猫换太子旧事全说了个干净,他本准备慢慢煽动朝臣、禁军,可此时他已经什么都顾不得,连皇室血脉的火凤印记亦没有隐瞒。

    城楼上的朝臣倒吸一口凉气,弘庆帝却依旧镇定,对身后招手,“黛卿,你来说。”

    只见一位身着锦袍的老者走出,正是雁萧关的外祖父,黛家家主黛谐贤。

    他先是朝朝弘庆帝一拜,随即对着城下朗声道,“陛下膝下皇子中,确有一人身负火凤胎记,正是老夫的外孙。”

    宣毕渊一愣,他想起因雁萧关不受宠,后又太孤僻,旁人确实不知其是否身负火凤印记,尤其是连其生母都对其恨之入骨,因此一开始谁也没将他放在心上,更不可能打探其出生时有何异状。

    雁萧关乃是他杀子仇人,饮其血啖其骨都不解恨,他自是恨不得其就是个不知来处的野种,一点不怀疑其会是那个身负火凤印记的人。

    城楼上,黛谐贤音声如钟,“……当今厉王殿下,后腰之下便有火凤印记,陛下若真是冒牌货,厉王的胎记又如何解释?”

    话音刚落,禁军押来几位宫人与老者,正是当年为黛莺和接生的御医、宫女和稳婆。

    老太医上前一步,“老臣作证,几月前太子妃诞下皇孙,吾等在皇孙出生时都亲眼见证殿下后腰身上的火凤胎记,绝非伪造。”

    宣毕渊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黛莺和目光转沉,她没曾料到宣毕渊居然有着此等底牌,好在弘庆帝早有打算,不然若是弘庆帝身上血脉存疑,她的孩子自然不能坐上九五之尊之位。

    可她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弘庆帝占尽上风,她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手势。

    正当僵持之时,城南方向突然奔来一支乱军,约莫千人,为首者翻身跪地,“禀陛下,臣已按陛下与太子之令,屠尽中江忠将与豪强门阀,接下来还请陛下示下。”

    “什么?中江的乱军是陛下手下?”城楼上的朝臣瞬间炸锅。

    有人捂着胸口看着弘庆帝,眼睛充血,“陛下怎能屠戮百姓忠良。”

    大梁朝臣,门阀子弟占据十之八九。

    有人慌得往后退,“这要是传出去,天下人都会反的。”

    黛莺和目光扫过弘庆帝,面上笑意一闪而逝。

    弘庆帝微眯着眼,他本计划让宣毕渊带着北境军先与乱军厮杀,可乱军不仅提前离开豪城,此刻只来了千人,剩下的数万人去哪了?

    他猛地想起自己提前安排的乌信,按时间他该带着手下军队到达天都了,难道……

    “哈哈哈……”宣毕渊突然狂笑,“就算你是真皇室血脉又如何?你屠忠将、杀豪强,早已失了民心,今日我兵临城下,皆是你逼的。”

    他转头对苏赫巴鲁喊道,“杀,拿下天都,活捉弘庆帝,我要活剐了他,为宣家满门、中江枉死百姓报仇。”

    他横眉看向城上同僚,“你们效忠这样一个随时能举起屠刀的帝王,就不怕哪一日满门尽丧?宣家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黛莺和看着宣毕渊按自己的预期行动,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藏进人群,却不想一晃眼便同弘庆帝对上视线。

    迎着弘庆帝的目光,黛莺和皱了皱眉。她原以为弘庆帝会慌乱、会愤怒,却没料到对方眼底只有一片沉寂的平静。那平静里藏着的决绝,竟让她心头莫名一紧。

    她不知道,弘庆帝早就做好了以身殉国的打算,他的身体早已垮了,常年的忧思与暗疾让他每夜都需靠汤药入眠,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退。

    大梁的乱局需要有人收尾,那些藏在暗处的野心家,更需要有人来清算。

    “陛下倒是沉得住气。”黛莺和心中冷嗤一声,目光扫过城下越来越近的北境军,“可惜,今日这天都,终究要换个主人。”

    弘庆帝没有接话,只是抬手理了理龙袍的褶皱。

    他想起数年前的旧事,没人知道,他之所以在陆家灭门之时心生犹豫,全是因着私心,就连宣毕渊都不知道……

    陆老将军陆卓雄才是真正的皇家血脉。

    雁萧关身上的火凤印记、皇孙的胎记,皆因流着陆家血。

    太子自乱军突起后便生死不知,他身体早已油尽灯枯,皇位最终只能落在雁萧关身上,而雁萧关与明几许情深意笃,未来的继任者,自然是太子与黛莺和的孩子。

    原来,老天终究是有眼的,大梁的皇位,最终还是要回到陆氏血脉手中。弘庆帝望着远处天际线,眼底闪过一丝释然,他为大梁兢兢业业数十年,或许这便是上天给的一线希望,让陆家血脉身上亦流着他的血。

    他想在落幕前,为真正的正统扫清最后一道障碍。

    “杀。”城下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宣毕渊拔出佩剑,直指城楼。

    北境军士兵如潮水般涌向城门,手中的长刀映着日光,泛着刺眼的寒光。

    援兵被阻,守城的禁军虽都是精锐,可北境军常年在边境征战,个个悍勇善战,更有乱军趁乱相助,不过半个时辰,城门便被撞开一道缺口,北境兵嘶吼着冲了进来。

    城楼上的朝臣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弘庆帝却拎起一旁的长枪,身后的禁军将领连忙上前阻拦,“陛下,危险。”

    “朕是大梁的皇帝,岂能躲在身后?”弘庆帝推开将领的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朕与你们一同守城。”

    禁军士兵们见皇帝亲自上阵,士气瞬间高涨,纷纷举起兵器,朝着冲进来的北境军杀去。刀光剑影中,弘庆帝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可他手中的长枪却舞得虎虎生风,每一次刺出,都能逼退一名北境兵。

    只是他的身体早已支撑不住,没一会儿,额头便渗出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天都城楼下的青石板路被血浸得发黏,北境军的铁蹄踏过,溅起的不是尘土,而是暗红的血珠。城门楼的木柱早已被砍得摇摇欲坠,禁军士兵们举着断矛残剑,死死抵着城门,胳膊上的伤口渗着血,却连动都不敢动。

    一旦退开半步,城外的北境铁骑就会如潮水般涌进来。

    城楼上的朝臣们早没了往日的端庄,六部九卿个个官帽歪在一边,袍角撕裂了大口子,不知是谁嘶声喊道,“陛下,守不住了,北境军兵强马壮,咱们根本挡不住,不如……不如先护着陛下往行宫退吧?留得青山在,总有翻盘的机会。”

    他话音刚落,旁边几个官员立刻附和。

    郜介胄脸色铁青,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刀刃直指着城下,“退?退了这天都怎么办?城里的百姓怎么办?陛下还在城楼,谁敢提‘退’字,先过我这把刀。”

    可他的强硬没撑多久,北境军的撞木再次狠狠撞在城门上,“轰隆”一声,城门上的木片簌簌掉落,几个禁军士兵被震得虎口开裂,长矛脱手。

    就在这时,城内突然传来一阵杂乱却整齐的脚步声,不是禁军的甲胄声,而是夹杂着丝绸摩擦、铜铃轻响的奇异动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绮漪坊的赢间琼领着一群人奔来,为首的姑娘们卸了钗环,换了利落的劲装,腰间别着短匕与软剑,平日里弹唱的乐师们扛着磨得发亮的铁琴柱,连门口迎客的龟奴都抄起了顶门的粗木棍,一个个脸上没有半分青楼男女的柔媚,只剩咬牙的决绝。

    “诸位大人要逃,便逃吧。”赢间琼抹了把脸上的灰,声音沙哑却清亮,“可这天都,是我们这些苦命人的家。北境兵打进来,我们这些倚楼卖笑的,难道能有活路?”

    她说着,拔出腰间短匕,刀刃映着城头的火光,“今日,绮漪坊上下,愿与天都共存亡。”

    身后的姑娘们齐声应和,没有半分犹豫,转身就往城门缺口冲去。

    叫苏绾的姑娘平日里连酒杯都拿不稳,此刻却握着软剑,死死缠住一个爬上城墙的北境兵。那兵卒力气大,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苏绾却忍着窒息的剧痛,将软剑狠狠扎进对方的腰腹,两人一同从城墙上滚了下去,落地时,她的手还紧紧攥着剑柄。

    云羽抱着断了弦的琵琶,见有北境兵从城墙缺口钻进来,竟直接将琵琶砸了过去,木片纷飞中,他扑上去抱住对方的腿,嘶吼道,“想过这道坎,先踏碎我的骨头。”

    北境兵的刀砍在他背上,云羽却没松劲,直到更多禁军赶过来,将那兵卒乱刀砍死,他才像卸了力似的,瘫在地上,后背的血窟窿汩汩冒血。

    他只是想要杀尽天都高门,不想国破家亡,琦漪房已是他的家,其内全是他的兄弟姐妹。还有,还有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女孩,他或许不能见她最后一面了……

    城楼上的朝臣们看着这一幕,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人羞愧地低下了头。

    而在城西,梁惕守正领着自己的手下往城门赶。他本该是雁萧关的仇人,当年家族因太子巫蛊一案被雁萧关扳倒,他侥幸保得性命,还在治局监谋得一席之地。

    北境军攻城时,家里来人让他趁机反水,报复雁萧关。

    可梁惕守只是冷笑一声,“我与雁萧关的仇,是大梁人的私怨。外邦蛮夷犯我家国,我岂能做这千古罪人?”

    他拔出腰间的弯刀,刀身磨得雪亮,“兄弟们,该是咱们尽职尽忠的时候了。”

    身后的部众没有犹豫,跟着他往城门冲去。梁惕守身先士卒,弯刀一挥,劈断一个北境兵的长矛,可刚要上前,又有两支长枪同时刺向他的胸口。他躲闪不及,右肩被刺穿,鲜血瞬间染红了玄色劲装,却依旧咬着牙,反手将弯刀捅进最近那兵卒的喉咙。

    过去那个纵马游街的顽固早已脱胎换骨。

    “梁大人……”有部众想冲过来帮他,却被北境兵缠住。梁惕守看着越来越多的北境兵涌进来,不退反进。

    城楼上的弘庆帝看见城下拼死的女儿郎君,眼中闪过动容。

    禁军将士们亦是纷纷举起兵器,嘶吼着冲向缺口。有人被北境兵的刀砍中胳膊,却依旧用另一只手攥着断矛,往对方心口捅去,有人倒下时,还死死拽着北境兵的腿,为身后的人争取时间。

    梁惕守的力气渐渐耗尽,左肩的伤口越来越深,每挥动一次弯刀,都疼得他眼前发黑。一个北境兵趁机从侧面砍来,他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劈中,就在这时,一个女子突然扑过来,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那一刀。刀锋深深陷进她的肩胛骨,她闷哼一声,却反手将短匕刺进那兵卒的侧脸。

    “梁惕守大人……别退……”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弱,“守住……天都……”

    说完,她重重地倒在地上,眼睛还望着城门的方向。

    梁惕守看着女子的尸体,眼中泛起血丝,他猛地举起弯刀,朝着北境兵密集的地方冲去,“杀。”

    他的部众们跟着他一起冲上去,刀光剑影中,不断有人倒下,却没人后退一步。

    宣毕渊在城下看着这一幕,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没想到,天都的军民竟然如此顽强,那些他以为不堪一击的青楼男女、市井之徒,此刻却成了最难啃的骨头。

    一连数日,北境军的攻势越来越猛,城门终于支撑不住,“咔嚓”一声断裂。

    北境兵如潮水般涌进来,与禁军、绮漪坊众人、梁惕守部众混战在一起。

    青石板路上,尸体堆得越来越高,鲜血汇成小溪,顺着街道往下流。

    赢间琼的软剑早已断裂,她捡起地上的断矛,朝着一个北境兵刺去,却被对方一脚踹倒。就在那兵卒的刀要落下时,一名琦漪房的女儿突然扑过来,用身体护住她,刀狠狠砍在头上,鲜血溅了赢间琼一脸。

    赢间琼看着身上的尸体,眼中满是悲怒,她抓起地上的短匕,一跃而起……

    梁惕守的弯刀已经卷了刃,他浑身是伤,却依旧站在缺口处,像一尊血人。

    弘庆帝的长枪早已断成两截,他握着半截枪杆,与一个北境兵厮杀。对方的刀砍中了他的手臂,鲜血顺着枪杆往下流,可他依旧没有松手。就在这时,苏赫巴鲁骑着马冲过来,手中的弯刀朝着弘庆帝的头顶劈去……

    “陛下。”郜介胄嘶吼着扑过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说:脑袋空空,有什么bug大家当没看到[让我康康]

    第293章

    苏赫巴鲁手中弯刀带着破风的力道, 直劈弘庆帝面门,刀刃上的寒光几乎要映出帝王眼底的绝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猛地从斜刺里扑出, 手中长刀横空一架, “当”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 竟硬生生阻住了苏赫巴鲁的刀势。

    弘庆帝惊得浑身一僵,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直到禁军将士蜂拥而至,将他护在身后, 他才缓缓回过神。

    定眼望去, 挡在身前的少年身形挺拔,玄色劲装染着尘土,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极是面熟, 是一直跟在雁萧关身边的亲卫, 亦是陆家血脉,陆从南。

    记忆突然翻涌上来, 当年陆从南还未随雁萧关在赢州历练, 只是个眉眼青涩的少年,跟在雁萧关身后, 像株需要依靠的青竹。

    那时的陆从南未有锋芒,而雁萧关气势太盛,将他护得极好,总让人觉得他不过是个被宠着的孩子。可谁能想到,经历了明州之变的考验, 又被黛莺和软禁多日,如今的陆从南早已褪去稚气,神态冷冽,晃眼一看,竟与雁萧关年轻时桀骜的模样有几分神似。

    弘庆帝的手臂脱力般垂了下来,心中五味杂陈,他从未想过在这绝境之中救了他性命的依旧是陆家人。

    “你是什么人?”苏赫巴鲁被震得虎口发麻,盯着陆从南厉声喝问。

    眼前这少年身形远不及他魁梧,甚至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可方才那一刀的力道与精准,竟让他这北境第一勇将都心生忌惮。

    大梁除了常与北境交战的几位老将,何时冒出了这样一号人物?

    陆从南没有回答,冷眸微沉,手腕一转,长刀带着凌厉的风声再次攻了上去。他的刀路极快,招招直指苏赫巴鲁的破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他是被云羽从黛莺和的软禁之地放出来的,得知天都危急,便马不停蹄地往城门赶,恰好与赶来支援的云羽一同撞上了北境军,两人几乎是同时拔刀,加入了战局。

    苏赫巴鲁不敢大意,连忙挥刀格挡。

    刀刃相撞的脆响在战场上格外刺耳,苏赫巴鲁仗着身形优势,每一刀都劈得又重又狠,想尽快解决眼前的少年。

    可陆从南却像一片轻盈的柳叶,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他的猛攻,同时寻机反击。有好几次,陆从南的刀擦着苏赫巴鲁的甲胄划过,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划痕,惊得苏赫巴鲁后背发凉。

    “好小子,有点本事。”苏赫巴鲁怒喝一声,猛地变招,弯刀直刺陆从南心口。

    陆从南却不闪不避,反而将长刀往回收了半寸,趁着苏赫巴鲁旧力刚尽,新力未生之际,一脚踹在对方的腹上。苏赫巴鲁吃痛之下重心不稳,险些摔倒在地。

    陆从南抓住机会,长刀顺势劈下,直指苏赫巴鲁的咽喉。

    就在这时,几个北境兵突然从侧面冲过来,长枪同时刺向陆从南。陆从南被迫收刀格挡,苏赫巴鲁趁机稳住身形,手中弯刀再次朝着陆从南砍去。

    陆从南的长刀再次与苏赫巴鲁的弯刀相撞,“当”的一声脆响后,两人同时后退半步,自与云羽一同出现在城楼抵御北境军,已过去整整三日,日夜不休的厮杀早让陆从南精疲力竭,手臂酸麻得几乎握不住刀柄,劲装被汗水与血水浸透,贴在身上,冷风吹过,刺骨的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苏赫巴鲁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自诩北境第一勇将,却没料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少年竟如此难缠,陆从南的刀招越来越险,每一次格挡都精准卡在他力道将尽未尽之处,像一根扎在掌心的刺,让他始终无法全力施展。

    此刻他的左肩被陆从南的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顺着甲胄缝隙往下滴。

    “你到底是谁?”苏赫巴鲁再次喝问,声音里多了几分焦躁。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快速流失,而眼前的陆从南,明明也呼吸急促、脚步虚浮,却依旧死死盯着他,眼底没有半分退缩。

    陆从南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长刀,刀尖指向苏赫巴鲁,他已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只能用动作表明,今日绝不会让踏过他身前半步。

    就在这时,一直被心腹亲卫护在城墙后侧的黛莺和突然动了。她看着陆从南浑身是血却依旧死战不退的模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委屈,更多的却是被打乱计划的决绝。

    这些日子,黛莺和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佝偻身影,老态龙钟的宣毕渊不知何时绕到了弘庆帝身后,手中攥着半截染血的断枪,枪尖直指帝王后心。她本想坐看弘庆帝与北境军两败俱伤,自己再坐收渔利,可陆从南的出现,却硬生生将天平往弘庆帝那边拉了一把。

    “不能再等了。”黛莺和在心中默念,猛地推开身边的亲卫,伸手夺过一名士兵腰间的短刀,刀刃寒光一闪,她脚步极快地朝着弘庆帝的方向冲去。

    一边是浑身是伤力竭难支的陆从南,一边是前有黛莺和、后有宣毕渊的弘庆帝,绝境已现。

    黛莺和口中高声喊道,“父皇,我来助你。”

    喊声未落,她的视线与宣毕渊对上,一个眼底藏着狠厉,一个眸中满是冷意,却在瞬息间达成了无声的默契。

    弘庆帝察觉身后异动,仓促转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去挡宣毕渊的断枪。

    “哐”的一声,手臂与枪杆相撞,剧痛让他浑身一颤,却死死攥住了枪杆,不让枪尖再进半分。

    可就在这时,一道寒光从侧方袭来,黛莺和的短刀已递到他后心,距离不过寸许。

    城楼上的厮杀声仿佛瞬间静止,正在与苏赫巴鲁缠斗的陆从南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脸色骤然剧变。他此刻长刀还死死抵着苏赫巴鲁的弯刀,刀刃相扣的力道让他手臂发麻,根本来不及抽刀回援。

    “陛下。”陆从南嘶吼一声,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伸臂朝着弘庆帝身后扑去。

    “噗嗤”,短刀精准地刺穿了陆从南的小臂,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在弘庆帝的龙袍上。

    黛莺和双目圆睁,握着刀的手猛地一颤,凶残的神色僵在脸上。她没料到,陆从南竟会用身体去挡。

    陆从南忍着剧痛,攥着长刀狠狠推向苏赫巴鲁的弯刀。苏赫巴鲁被他突然爆发的力道震得后退半步,随即反应过来,挥刀再次劈向陆从南的脖颈。

    陆从南仓促间只能用长刀相抵,可他受伤无力,根本挡不住苏赫巴鲁的蛮力。

    “砰”的一声,巨力袭来,陆从南身体再也稳不住,踉跄着往后倒去,恰好撞在黛莺和身上。

    “兄长……”黛莺和被撞得一个踉跄,手中的短刀“当啷”掉在地上,看着陆从南手臂上不断涌出的鲜血,手竟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想去扶他,却又不敢。

    而此时,城楼的另一侧已被北境军攻破,砖石断裂声不绝于耳,整座城楼都在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坍塌。陆从南与黛莺和站在城楼边缘,脚下突然断裂,两人身体一滑,竟双双朝着城下翻倒。

    陆从南与黛莺和的身影从城楼坠落的瞬间,一道身影突然冲破北境军的包围圈,如利箭般直奔城下,是雁萧关。他策马狂奔,身后亲兵紧随其后,手中长戟横扫,将拦路的北境兵尽数挑开,马蹄踏过尸骸与鲜血,溅起漫天血雾。

    眼看两人就要砸向地面,雁萧关猛地翻身下马,足尖在马背上一点,身形如离弦之箭般跃起,双臂张开,稳稳将坠落的陆从南与黛莺和接在怀中。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着后退三步,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却死死护住怀中两人,未让他们再受半分伤。

    “陆从南。”雁萧关低头看向臂弯中脸色惨白的少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陆从南的小臂还在汩汩流血,伤口狰狞,却在看清来人是雁萧关时,面上坚毅神情瞬间瓦解,眼泪不受控地涌出,声音沙哑,“殿下……”

    雁萧关抬手按住他的伤口,目光扫过一旁同样浑身是伤的黛莺和,眸色沉沉,未发一言,只是将两人交给身后亲卫。

    黛莺和躺在亲卫怀中,喉间涌出血沫,目光下意识地避开雁萧关的视线,偏过头看向城墙方向,眸色复杂,有不甘,有恐惧,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

    城楼上,宣毕渊原本望着坠落的陆从南与黛莺和,脸色阴沉,可当看到城下那道玄色身影时,瞳孔骤然收缩,目眦欲裂。

    是雁萧关!是他的仇人!

    多年的恨意瞬间冲垮了理智,他竟忘了身边的弘庆帝,伸手抓起地上的半截禅枪,就要朝着城下的雁萧关掷去。

    弘庆帝看着雁萧关赶到,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几分,可还未等他喘口气,便觉身后一阵寒意袭来,是苏赫巴鲁。

    此刻城楼上已无多少能战之人,弘庆帝身边的亲卫皆为护驾身受重伤,再也无人能阻挡苏赫巴鲁。

    苏赫巴鲁提着染血的弯刀,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一步步朝着弘庆帝逼近。他看着眼前孤立无援的帝王,眼中满是杀意,手臂扬起,弯刀直指弘庆帝后心,只要再往前一步,便能取了这大梁帝王的性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砰”!

    一声巨响突然从城下传来。

    苏赫巴鲁动作猛地一顿,脸上的笑容僵住,眉心处突然多出一个血洞,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糊住了他的眼睛。

    还不等他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身体已晃了晃,重重倒在地上。他至死都没明白,这致命一击来自何处。

    弘庆帝惊得浑身一颤,猛地回头,只见城下几道身影正收起手中短铳,为首之人一身劲装,正是明几许。

    他没注意旁人,短铳重新对准城楼上的宣毕渊,又是“砰”的一枪,子弹穿过宣毕渊的手腕,将他手中的禅枪打落在地。

    “按王爷吩咐,炮击北境军后军。”明几许收回目光,对身边人下令。

    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一阵轰鸣,几枚炮弹精准地落在北境军后军之中,炸得北境兵人仰马翻,北境军瞬间乱作一团。

    宣毕渊捂着受伤的手腕,看着城下的明几许,又看了看远处赶来的援军,脸色惨白如纸。他知道,大势已去,自己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弘庆帝望着城下渐渐平息的战局,又看了看被亲兵控制住的宣毕渊,心中百感交集。他扶着城墙,缓缓站直身体,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天都,又落在城下雁萧关的身影上,这场惨烈的战事,终于快要结束了。

    雁萧关将陆从南交给医官后,转身走向城楼下的亲卫,目光落在被押着的黛莺和身上。黛莺和感受到他的视线,身体微微一颤,却依旧不肯抬头,只是死死咬着嘴唇,喉间的血沫越来越多,脸色也愈发苍白。

    雁萧关看着她,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对亲卫道,“带下去好好医治,待她伤好后再论罪责。”

    说完,他转身走向城楼,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踏在鲜血与尸骸之上,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悍戾。

    雁萧关接过亲卫递来的长刀,刀身映着残阳,泛着冷冽的光。他目光扫过仍在城内乱窜的北境军残部,面色阴戾,没有半句多余的话,提刀便冲入敌阵。

    长刀挥落,第一个北境兵的头颅应声落地,鲜血溅在他的甲胄上,却未让他有半分停顿。他的刀路狠厉精准,招招直指要害,往日里带笑的眉眼此刻只剩下凶相。

    北境军本就已成惊弓之鸟,面对这般悍勇的雁萧关,更是溃不成军,有人转身想逃,却被雁萧关长刀追上,惨叫着倒在地上。

    亲卫们紧随其后,如一道锐不可当的洪流,将城内残余的北境兵逐一清扫。

    后方的明几许则有条不紊地调度着神武军,他站在高处,手中短铳不时对准顽抗的北境兵,每一声枪响,都伴随着一个敌人倒下。

    “左翼神武军,守住西城门口,不许放一个北境兵逃出去。”

    “右翼火铳队,掩护禁军伤员撤退。”他的指令清晰有力,神武军将士们训练有素,迅速铺开阵型,将天都的防线重新稳固。

    西城角,琦漪房的几个受伤的女子正被几个北境兵围在药铺内,老大夫提着药箱,年轻的学徒们抄起药杵,却依旧抵挡不住北境兵的猛攻。

    就在药铺门板即将被撞开之际,一阵密集的火铳声突然传来,围在门口的北境兵瞬间倒地。众人愣了愣,只见神武军将士们举着火铳,快步走来,为首的士兵对着老大夫拱手道,“老人家别怕,北境军已败,我们是来护着你们的。”

    老大夫看着门外倒下的北境兵,又看了看神武军手中的火铳,激动得老泪纵横,连连道谢。

    云羽此前正护着几个百姓被北境兵追击,身上已添了数道伤口,手中长剑也断了半截。他靠着墙壁,喘着粗气,以为今日必死无疑,却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神武军的轻骑队冲了过来,火铳对准北境兵,几声枪响后,围困他的敌人尽数倒下。

    “公子,没事吧?”一名神武军将士翻身下马,伸手将他扶起。

    云羽看着眼前的将士,又看了看绮漪坊内被救下的姑娘们,眼眶瞬间红了,哽咽着摇了摇头,“没事,多谢……”

    赢间琼带着几个吓得发抖的幼童躲在阁楼里,听到楼下传来动静,以为是北境兵闯了进来,正要拿起身边的短刃抵抗,却听到楼下传来陌生的声音,“我们是神武军,北境军已经退了。”

    赢间琼探出头,看到楼下站着的神武军将士,还有被他们护在身后的百姓,瞬间松了口气,身体一软。

    “太好了……太好了……”被她救下护在后方的孩子们仍惊惶不已,直到看见赢间琼冲他们招手,才喜极而泣,互相拥抱在一起。

    天都的百姓们也渐渐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看到街上清扫残敌的神武军,还有被救下的亲友,欢呼声此起彼伏。

    而在东城门口,最后一批负隅顽抗的北境军正试图冲破防线,却迎面撞上了神武军的火铳队。北境兵们举着长刀,嘶吼着冲过来,以为还能像往日一样靠着蛮力突破,却见神武军将士们端起火铳,对准他们整齐列队。

    “放!”随着一声令下,密集的火铳声响起,北境兵们像割麦子一样倒下,根本无法靠近半步。

    残存的北境兵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想逃,却被神武军的炮弹击中。几枚炮弹落在敌阵中,爆炸声震天动地,北境兵死伤惨重,再也没有了抵抗的勇气,纷纷仓皇逃窜。

    一旁的禁军将士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与北境军交战多日,深知对方的凶悍,每次交手都要付出巨大的伤亡才能勉强获胜。可今日,神武军仅凭火铳与炮弹,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击溃了北境军,这般强大的战力,让他们既震惊又敬佩。

    一名禁军老兵喃喃道,“这……这神武军的武器,也太厉害了吧?有了他们,日后再不用怕北境兵了!”

    夕阳渐渐落下,天都的厮杀声彻底平息。

    雁萧关提着染血的长刀,站在城楼上,看着下方恢复生机的城池,还有欢呼的百姓,面色终于缓和了几分。明几许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布巾,“都结束了。”

    雁萧关接过布巾,擦了擦脸上的血污,目光望向远方,“不,这只是开始。”

    城楼上的朝臣见局势逆转,纷纷从角落里走出来,对着雁萧关躬身行礼,“参见厉王殿下。”

    雁萧关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小心翼翼地抱着弘庆帝,快步往皇宫走去。军士开始清理战场,受伤的士兵被抬下去医治,投降的北境兵则被押往城外的营地看管。

    天都城外的厮杀声渐渐平息,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满是血迹的街道上。百姓们小心翼翼地从家里走出来,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有人认出了雁萧关的身影,忍不住喊道,“是厉王殿下!厉王殿下救了天都!”

    呼声渐渐传开,越来越多的百姓加入进来,声音响彻天都。雁萧关抱着弘庆帝,听着身后的呼声,脚步坚定。

    第294章

    战后, 王府亦迎回了久别的主人。

    明几许轻步走进议事厅,他身后跟着的亲卫禀报道,“王爷, 琦漪房的云公子求见, 说有要事禀报。”

    雁萧关抬眸,“让他进来。”

    云羽一身广袖长袍, 容颜俊逸,不愧是能入了公主眼,还成为被公主养在琦漪房的禁脔的男人。不过此时他身上不带丝毫风尘气,瞧着倒像是哪家的大家公子。

    他进门先行了一礼。

    雁萧关对他知之甚少, 不过陆灵珑三五不时透露的口风足以让他的眼神带上几分挑剔, “你有何事?”

    啧,一副小白脸模样,陆灵珑到底是看上他哪里了?

    云羽可不知雁萧关心中腹谤, 直声道,“王爷, 太子妃手下乱军已绕道去拦截乌信将军, 她手上握着太子印信,怕是要冒充朝廷号令, 诱乌信将军轻敌。”

    他上前一步, 深深一揖,“乌信将军虽有王爷先前送去的火器, 双方兵力皆是数万,可以有心算无心,即便乌信将军手中有炮弹火铳,若被太子妃的人偷袭牵制,兵力折损怕是难免。”

    雁萧关脸色微变, 当即转身对亲卫下令,“立刻调两队神武军轻骑,持我的令牌去接应乌信将军,务必在两军相遇前拦住黛莺和的人,若遇抵抗,不必留情。”

    亲卫领命匆匆离去,云羽见事已安排妥当,躬身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议事厅内重新安静下来,雁萧关却再次陷入沉默,自打退北境军后,黛莺和便被幽禁在东宫,他始终未曾去看过。

    黛莺和勾结宣毕渊,私养军队祸乱中江,甚至意图刺杀、太子弘庆帝的事,他亦已知晓,可真要论及处置,他却迟迟下不了决心。

    明几许见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座椅出神,眼中闪过一抹冷然。

    他最见不得雁萧关为无关之人费心,上前一步,“萧关,我们手中的火器炮弹已所剩无几。先前中江留了一部分,打退北境军用了大半,如今库存已不足一成。”

    他指着账册上的数字,“败退的北境军残部仍在近郊游荡,为免扰民需尽快追击,乌信将军那边又要派兵支援,两处皆需火器支撑,以目前的存量,怕是不够分。”

    雁萧关果然被拉回思绪,接过账册沉吟道,“赢州的火器库存量应是宽裕……只是若要从赢州调运,怕是来不及。”

    他正要考虑该如何调动为好,一道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索。

    “王爷,好消息。”神武军亲卫喜形于色地跑进来,“官大人派人送东西来了,说是知晓天都可能有变,特意将赢州太半的火器存货都运了过来,此刻已到府外。”

    雁萧关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亮色,携着明几许快步随亲卫往府外而去。此时车队已入府,在外院堆成了山一样。他上前一把打开箱子,炮弹、火铳整齐码放,银光闪闪的火器映着日光,让人看了心头一安。

    “够了,”雁萧关松了口气,对身边的将领道,“分一部分随轻骑支援乌信将军,剩下的留作天都防务。”

    将领领命而去,明几许走上前,轻声问道,“陛下那边已安置妥当,只是受了惊吓还在昏睡。至于……黛莺和,你打算何时去见她?”

    雁萧关的身形一顿,眸色沉了沉,黛莺和伤害了太多人,他无法徇私,可要让他亲自处置了她……

    黛莺和是他拼死从火场救出的孩子,是他师父、师娘满心期待的孩子,他虽未将她带在身边抚养,可他亦付出了无数心力只为保她安然幸福长大,他下不了手。

    再一想到此时弘庆帝、朝堂、朝臣……他有生以来头一次起了逃避的念头,眼角余光撞见亲卫正在分拣火器,他心头一动,想也没想转身对亲卫道,“备马,我亲自领兵去追击北境军残部。”

    关于黛莺和的处置,他终究还是想再缓一缓,至少在彻底平定战乱前,不愿再添新的纷扰。

    他不必解释,明几许已然知晓他的想法,没有阻拦,亦不愿心尖上的人陷入两难之地。更甚者,他亦有私心,最好所有人都不需雁萧关费心。

    翌日,天都城外,明几许出城送别。

    雁萧关翻身上马,刚要扬鞭,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位朝臣匆匆赶来,气喘吁吁地拦在马前,老泪纵横地叩首,“王爷,万万不可啊!您乃千金之躯,如今国赖长君,怎可亲身赴险追击残敌?此事交由将领们处置便可,您需坐镇天都,稳定朝局啊。”

    态度俨然与往日判若云泥。

    此前朝堂之上,朝臣们对雁萧关虽无宣毕渊那般欲除之而后快的恨意,却也多是敬而远之,甚至暗自厌弃。毕竟雁萧关为陆家复仇时手段凌厉,又手握兵权,总让这些文官觉得武人难驯。

    可如今局势剧变,弘庆帝重伤在床,太子生死不明,宣毕渊此前抛出的“弘庆帝非皇室血脉”之言,虽被火凤胎记证伪,却仍在众人心中埋下了疑影。更遑论弘庆帝一声令下屠尽宣家嫡脉的狠绝,让朝臣们私下里心惊不已,暗自后怕。

    反观雁萧关,当年为陆家复仇时只诛首恶,从未牵连无辜。如梁家,当年梁家家主牵涉旧案,雁萧关却留了梁家嫡子梁惕守性命。

    如今梁惕守在制局监风生水起,此番战事中更是凭守城立了大功。

    战时雁萧关不仅亲自救下被困的梁惕守,还温言安抚,半点没有挟私报复的狭隘。这般恩怨分明,不滥杀无辜的做派,自然让朝臣们暗自改观。

    更何况,雁萧关身上的火凤胎记乃是天定的皇室佐证,如今弘庆帝的正统性已在众人心中打了折扣,雁萧关反倒成了朝臣们眼中天命所归的人选。

    他们此刻是真心不愿雁萧关涉险,若他再有不测,天都没了主心骨,大梁朝堂怕是要彻底陷入混乱。这些人身居高位,却无宣毕渊那般夺权的野心与勇气,深知自己若真处在开国之君的位置,面对残破的江山与虎视眈眈的势力,只会沦为亡国之君的笑柄。

    反观雁萧关,手握神武军与火器,不需出手便能稳住局面,震慑得各方宵小不敢兴风作浪。

    雁萧关勒住马缰,看着马下叩首的朝臣,面色未变,只淡淡道,“北境军残部游荡近郊,扰民伤财,我亲自去能快些平定。朝局有父皇在,有诸位大人辅佐,无需担忧。”

    说罢,他便要挥鞭,丝毫没有因朝臣的劝阻而动摇。

    明几许站在一旁,将朝臣的心思与雁萧关的决绝看在眼里,心中了然,雁萧关此刻并非不愿坐镇,只是需要时间理清心绪。

    甚至黛莺和之事都只是缘由之一,毕竟旁人不知,可自己人知晓自家事,雁萧关千真万确并非弘庆帝亲子,而是陆卓雄的儿子。

    不只是雁萧关,生出同样有火凤印记的皇孙之人,黛莺和,亦是陆家血脉。

    那“狸猫换太子”的真相,在他们眼中并非虚言。

    如此一来,现下整个大梁,除皇亲外,唯有雁萧关、陆从南、黛莺和,乃至黛莺和与太子诞下的皇孙,才是真正的皇家血脉。

    雁萧关此刻既要面对弘庆帝,又被人时刻提醒着要扛起整顿朝局的重任,心中的纠结可想而知。

    “你去追击,后方交给我,天都的防务、火器调度,还有朝臣这边的安抚,我都能处理。”他上前一步,轻轻按住雁萧关的马鞭,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待你回来,再慢慢理清其他事。”

    雁萧关侧头看向明几许,眼中的沉郁渐渐散去几分。他没有多言,只是俯身,一把将明几许拉上马来,让他坐在自己身前,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狠狠吸了一口气,仿佛这片刻的安稳,便能驱散所有的纷扰与疲惫。

    “我走了。”雁萧关在马背上松开明几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话音落,他双腿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朝着城外疾驰而去。

    朝臣们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雁萧关亲赴险境的担忧,又有对他果决担当的敬佩。可当他们转过身,对上明几许的目光时,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心头莫名一虚。

    没了雁萧关在侧,明几许脸上的柔和尽数褪去,冷意如冰,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让一众习惯了端着官威的老臣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他们早有耳闻雁萧关与明几许情深甚笃,神武军同样对明几许言听计从,此前调度火器、安排防务,明几许的指令比朝臣的奏折管用得多,连雁萧关都从不反驳他的建议。

    一人定了定神,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拱手道,“王妃,追击北境军军的事已交予王爷,不知接下来天都的防务与粮草调度,还请王妃示下。”

    明几许收回目光,语气平静,“诸位大人随我回王府,具体安排我会一一部署。”

    说罢,他转身往城内走去,朝臣们连忙跟上,再无人敢有半分怠慢。

    另一边,雁萧关率领轻骑一路疾驰,沿途遇上被北境军残部滋扰的村镇,便顺手清剿。北境散兵本就成了惊弓之鸟,不敢再攻城池,只敢劫掠村落,遇上雁萧关根本不堪一击。

    不过几日,沿途的残敌便被肃清,百姓们扶老携幼地站在路边,望着远去的铁骑,眼中满是感激。

    雁萧关没停,而是凭着心头窝着一股郁气赶往乌信将军行军之处,他们相距并不远,且他到的时机正好,黛莺和手下的乱军正在偷袭。

    两军已混作一处厮杀,乌信将军虽有火器,却怕误伤己方,只能命士兵收起火铳,与乱军短兵相接,局势僵持不下。

    雁萧关一声不吭,手中长刀一挥,率领轻骑从侧翼冲入敌阵。

    神武军将士们训练有素,动作利落,长刀与短铳配合,专挑乱军的缝隙突破。

    乱军被这突如其来的援军一冲,瞬间乱了阵脚。

    乌信将军见雁萧关赶到,精神一振,当即下令,“全军反击。”

    两军夹击之下,乱军很快溃不成军,领头的将领被雁萧关一刀斩于马下,残余士兵纷纷跪地投降。

    直到此时,本要来支援的神武军才赶到,雁萧关命人将俘虏押下去审讯,转身对乌信将军拱手道,“让将军受惊了,还好赶来及时。”

    乌信将军抹了把脸上的血,哈哈一笑,“王爷来得正是时候,北境军主力已败,如今连这些乱军也成不了气候,真是大快人心。”

    “王爷,北境十万大军一败,其内部必然空虚。我一生夙愿,便是收复北境。”他顿了顿,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炽热,“北境本就属于大梁,只是被蛮族占据多年,如今北境还有不少大梁旧民,过得猪狗不如,此时正是出兵拯救百姓,收回故土的好时机。”

    雁萧关心中本就憋着一股劲,闻言眼中瞬间亮了起来。

    “好。”雁萧关沉声道,“便依将军所言,即刻整兵,直攻北境。”

    接下来的日子里,雁萧关与乌信将军率领大军,一路向北推进。官修竹从赢州送来的火器源源不断,明几许在天都运筹帷幄,粮草、军备、医药品准时送达前线,从未有过半分延误。

    神武军的火铳与炮弹在北境战场如虎添翼,北境蛮族的骑兵虽凶悍,却根本抵挡不住火器的威力。

    炮弹落下,骑兵阵型瞬间溃散,火铳齐射,蛮族士兵成片倒下。

    大军势如破竹,穿破岭水,攻克北境重镇,几乎如入无人之境。

    雁萧关对北境贵族毫不留情,凡是负隅顽抗者,尽数斩杀,短短一月,北境贵族已被杀去大半。

    剩下的贵族闻风丧胆,再也没了抵抗的勇气。

    当大军兵临北境王都之下时,北境王穿着素服,袒胸露腹,双手反绑,亲自出城受降。

    他跪在雁萧关马前,声音颤抖,“北境愿归降大梁,从此年年纳贡,岁岁称臣,只求王爷饶北境百姓一命。”

    雁萧关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没有半分怜悯,“早有今日,何必当初?北境占据大梁土地多年,残害我大梁子民,这笔账非一句归降就能了结。”

    他顿了顿,声音冷厉,“但我大梁并非嗜杀之辈,只要真心归降,遵守大梁律法,我可饶你不死。”

    北境王连连叩首,“谢王爷恩典。”

    雁萧关抬手,命人将北境王扶起,目光望向远方连绵的北境山脉,这片阔别大梁多年的土地,终于在今日,重新回到了故土的怀抱。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的憋闷尽数散去,只剩下无尽的豪情与坚定,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重新过上安稳的日子。

    北境王的归降并未让雁萧关放松警惕,他很清楚,北境皇族贵族盘踞多年,根基深厚,若仍将他们留在北境,无异于纵虎归山,他日必生祸端。

    待受降仪式结束,雁萧关便下令,“将北境皇族、贵族及其家眷尽数押解回大梁。”

    即使不杀,也不能放他们自由。

    神武军将士领命上前,将那些往日里高高在上的蛮族贵族一一绑缚。

    曾经不可一世的北境王子,此刻垂头丧气地被铁链锁住,珠光宝气的贵族夫人,没了往日的骄横,只能任由士兵推搡。百姓们围在道路两侧,看着这一幕,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有解恨,有激动,还有压抑多年的委屈。

    这些北境的大梁遗民,正如乌信所言,过得比猪狗还不如。蛮族贵族不仅抢占他们的土地,还逼迫他们缴纳重税,男子被强征为奴,女子常被肆意欺凌。

    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指着被押解的北境贵族,老泪纵横地对身边的孩子说,“娃,你记着,就是这些人,当年杀了你爷爷,抢了咱们家的财产,如今总算有报应了。”

    还有个年轻女子,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看着大梁士兵,哽咽道,“我夫君就是被他们抓去修城墙,活活累死的……若不是你们来,我和娃早就活不下去了。”

    往日里,蛮族贵族见了他们这些低贱的汉人,连正眼都不会看一眼,甚至动辄打骂。

    可如今,这些贵族被关在囚车里,眼神躲闪,连与百姓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当神武军押着囚车准备启程回大梁时,百姓们自发地聚集在道路两旁,手里捧着自家舍不得吃的干粮、腌肉,往士兵手里塞。

    有位老妇人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王爷,多谢您啊,若不是您,咱们这些大梁遗民,怕是这辈子都见不到天日了,您一定要记着我们,记着北境还有这么多盼着回归大梁的人。”

    孩子们也围了上来,手里拿着用泥巴捏的小老虎,踮着脚递给雁萧关,“王爷,您下次还来吗?我们想跟着您学本事,保护咱们的家。”

    雁萧关翻身下马,亲手接过孩子递来的泥老虎,目光扫过眼前的百姓,心中满是动容。他抬手擦去孩子脸上的眼泪,声音温和却坚定,“你们放心,北境已经回归大梁,朝廷会派人来安抚百姓,分发土地,让大家都能过上安稳日子。你们都是大梁的子民,往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们了。”

    他顿了顿,提高声音,让在场的百姓都能听见,“我向你们保证,大梁会护着每一位大梁子民,他日若有需要,我必再来。”

    百姓们听到这话,欢呼声此起彼伏,有人甚至激动得跪地叩首。

    雁萧关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百感交集,这场北征,不仅收复了失地,更赢回了百姓的心。他翻身上马,对着百姓们拱了拱手,随即下令启程。

    囚车缓缓前行,百姓们跟在队伍后面,一路相送,直到出了北境王都,还在远远地挥手。雁萧关回头望去,只见人群中那一张张满是期盼与感激的脸,在夕阳下格外清晰——

    作者有话说:今天开了三场会……呵呵额呵呵????

    第295章

    雁萧关率领大军彻底平定北境的消息传回天都, 整个大梁都沸腾了。北境一除,大梁北边的防线终于安稳,再不用年年担忧蛮族入侵。

    北境可是大梁几十年以来的心腹大患, 如今不到一年时间便被一举铲除, 百姓们自发地涌上街头,敲锣打鼓, 张灯结彩,连往日里冷清的茶馆酒肆,都挤满了谈论战事的人。

    朝臣们更是振奋不已,上朝时纷纷上奏, 称颂他为大梁定北之柱。连平日里沉稳的文官, 提起雁萧关时都难掩激动。

    宫城深处,弘庆帝的身体愈发衰弱,他半靠在榻上, 头发近乎全白,脸上布满皱纹, 眼神浑浊, 连抬手都显得格外吃力,与一边容光依旧的黛贵妃相较, 竟像是差了辈分。

    黛贵妃守在他身边, 为他掖好锦被,随即递上温好的汤药, 动作轻柔,眼神里满是关切。弘庆帝望着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舍不得。

    “父皇。”一道沉稳的声音传来,雁萧呈缓步走进殿内,他比一年前成熟了许多, 眉宇间多了几分稳重。

    黛画歌和雁萧呈亦已知晓大梁皇室血脉的秘密,得知时虽各有震动,如今却都能平静相对。

    雁萧呈走到榻旁,冲黛画歌颔首后轻声道,“儿臣刚收到消息,五弟不日便要班师回朝。”

    他见弘庆帝面露激动,笑道,“只是北境刚平定,如何治理还需早做安排。”

    弘庆帝深知打下北境容易,要治好它,难。

    不过雁萧呈说起这事时却并不为难,显然已有对策,果然,只见他笑意更甚,“厉王妃已让官修竹去信赢州学院,将学院培养的人才分批送往北境,定能稳住地方局势。”

    弘庆帝听到派出的人只是学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咳嗽着问道,“赢州学院培养的……都是些年轻子弟,他们……能成吗?”

    雁萧呈神色微动,想起赢州学院独特的培养模式,缓缓解释道,“父皇放心,赢州学院的模式与寻常书院不同。五弟向来爱做甩手掌柜,厉王妃虽能帮衬,却更痴迷于化学之道,两人便将诸多事务都交给属下打理。久而久之,属下们也摸索出一套实操育人的法子,连学院也沿用了这种模式。”

    “赢州学院不仅教书本知识,更注重让学子们实地历练,入学的子弟学到一定阶段后,便会被派去乡镇协助处理事务,从统计户籍、丈量土地学起。稍有经验后,便让他们试着牵头治理小村落,还会从村民里矮个子挑高个,培养本地的管事人才。”见弘庆帝面露不解,他进一步说明,“如此一来,村镇、县、府的治理体系层层衔接,几乎打破了以往王权不下乡的惯例。”

    雁萧呈语气笃定,“这些学子虽年轻,却都经过实战打磨,连偏远乡镇都能治理得井井有条,北境的局势,他们定能稳住。”

    弘庆帝听着,眼中闪过一丝释然,轻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如此一来,将江山还给他,我也能更放心。”

    殿内瞬间陷入沉默。

    弘庆帝望着窗外,似乎在回想这几十年的帝王生涯,黛贵妃则安静地为弘庆帝添上热茶,目光温柔地落在他身上。

    空气中没有猜忌与紧绷,只剩下一种平静的承续。

    雁萧呈见殿内沉默良久,率先打破平静,语气坦荡地提起,“近日朝臣们私下多有议论,说父皇身体有恙,北境已平,天下渐安,想请父皇禅位,让新君早日主持大局。”

    他说这话时,没有半分失落,仿佛那本该属于他的皇位旁落他人,于他而言并非憾事。事实如此,知晓未来的皇帝不是自己而是雁萧关时,他心里甚至松了口气,其中缘由与他生性恭顺有关,更与黛莺和所作所为脱不开关系。

    弘庆帝闻言,缓缓点头,声音沙哑,“朕也有此意,那便由他们筹备吧。”

    他当了几十年帝王,早已倦了权谋纷争,如今大梁有雁萧关这样的继承者,他也能安心卸下重担。

    黛贵妃在一旁静静听着,对“退位”“禅位”之事毫无波澜,只端起温热的茶盏递到弘庆帝唇边,“陛下,喝口茶润润喉,刚说了这许多话。”

    弘庆帝顺从地饮了茶,目光转向雁萧呈,话锋一转,“你……这些日子,可还和黛莺和见过面?”

    雁萧呈神情一顿,脸上露出苦涩的笑意,缓缓道,“她终究是我的妻子,是孩子的母亲,前些日子去看过一次。”

    “叛军俘虏已招供,当初挑拨离间、构陷父皇与儿臣的人,正是她。”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她先前泼在我们身上的污水,如今虽已洗脱,可她的罪责……却更重了。”

    雁萧呈垂眸,声音带着一丝不忍,“中江的豪强门阀是她下令屠戮的,还有许多无辜百姓,都因她的算计丢了性命,这般罪孽,早已无法饶恕。”

    弘庆帝闭了闭眼,疲惫地摆了摆手,“此事我们便不插手了,等雁萧关回来,让他处置吧。他心思通透,断不会徇私。”

    殿内的沉重氛围,与宫外琦漪房的热闹形成了鲜明对比。

    琦漪房的门庭外挂着红灯笼,坊内丝竹声不绝,歌舞升平,自守城一战后,琦漪房更是声名大噪。往日里来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如今再不敢对琦漪房的姑娘、乐师言语轻薄,连名门贵女见了坊里那些曾持刀抗敌的男子,也收起了往日的骄矜,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谁都知道,琦漪房的这些人可不是柔弱的伶人,他们连北境军都敢杀,还在皇帝面前挂了号,是实打实的英雄。若是得罪了他们,保不齐哪天就落得个难堪下场。

    更何况,能与这些对抗过北境蛮族的英雄饮酒听曲,便是放下身段,在旁人看来也是件极有面子的事,划算得很。

    云羽虽为黛莺和同谋,可他多是提供场所供对方同人联络,有时送送消息,旁的事情一概没有掺和,因着陆灵珑的存在,他心里到底是存了几分善意,而这也救了他。

    他护城有功,事后又及时提供了乱军预谋,以功抵过,明几许免了他的罪责,不过也撂下话,让他这辈子都不许再掺和朝堂纷争,在琦漪房安安稳稳过日子。

    这是限制亦是保护,云羽在他面前挂了号,长公主是不敢在随意动他了,他的仇人更会日夜寝食难安,生怕他在明几许和雁萧关面前参他一笔,如此一来,比杀了对方更合他的心意。

    自此,琦漪房的后院便多了两道相伴的身影。陆灵珑本就古灵精怪,往日里在坊中最是活泼,如今守着云羽,倒收敛了几分跳脱,云羽每日里教她识乐谱,或是拉着她在院内种下一片花草。

    云羽性子温和,眉眼俊逸,褪去了往日的锋芒后,多了几分沉静,会耐心听陆灵珑讲坊里的趣事,也会在她摆弄乐器时,默默递上一杯热茶。

    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过往的厮杀、算计,只守着这一方小院,过着平淡的日子。

    反倒是明几许忙的脚不沾地,他面前堆着一摞摞奏折。若不是为了雁萧关,他早撂挑子走人,这些繁琐的政务、无休止的商议,远不如待在赢州学院研究化学、摆弄火器来得自在。

    “王妃,”一朝臣小心翼翼地凑上前,试探着开口,“厉王不日便要班师回朝,北境已平,天下安定,登基事宜是不是该提前筹备了?”

    明几许头也没抬,语气冷淡,“此事你们先同陛下与太子殿下商议。”

    对面干笑两声,刚要再说些什么,殿外突然传来通报,“陛下、殿下到。”

    两人连忙起身相迎,弘庆帝在太监的搀扶下缓缓走进来,身形瞧着似是较前些日子康健些。

    雁萧呈跟在一旁,神色温善。

    朝臣们见帝王与过去的储君一同到来,顿时更显尴尬,却依旧没改劝进的心思,纷纷垂手侍立,等着两人开口。

    弘庆帝在主位上坐下,喝了口茶缓了缓,才开口道,“朕已与萧呈已商议过,厉王平定北境,功勋卓著,又是天定的皇室血脉,开始筹备登基之事吧。”

    雁萧呈也点头附和,“唯有五弟有能力稳住大梁局势,登基一事确实要尽早。”

    明几许沉默了,他知道雁萧关并不想登位,可这皇位,除了雁萧关,还能交给谁?陆从南尚年轻,历练不足,黛莺和身负重罪,早已失去资格,皇孙才刚学会蹒跚走路,根本无法主持大局。

    他不过稍一沉默,朝臣们便以为他默许,瞬间欢欣鼓舞,连登基的规制、流程都迫不及待地呈报上来,显然早有准备.

    几日后,天都城外,雁萧关勒住马缰,望着高耸的城墙,眼中满是复杂。离开时还是方经历过战火的城池,如今已恢复了安宁,甚至比往日更显生机。

    他身后,神武军将士倒还算平静,乌信与他麾下的将士看着城外平整的灰泥路、路边新栽的树木,确实控制不住的满眼惊讶。

    “王爷,”乌信策马上前,指着路边的排水渠与规整的驿站,赞叹道,“听说赢州有天下最平整宽广的灰泥路,想必眼前这路吧?”

    不等雁萧关回答,他笑看一圈后感叹道,“看来天都的这些变化都是出自赢州?王爷属实有雄韬武略之才,短短几年便让大梁翻天覆地。”

    雁萧关毫不客气地收下夸赞,心中却清楚,这些变化都是明几许费心费力弄出来的,从赢州学院的人才培养,到天都改造,每一件都离不开他的筹划。

    这份功劳,他自然要替他稳稳接住。

    一路走一路惊叹,很快到达天都城外,可让众人意外的是,本该有百官迎接的功臣队伍,走到城门口时,却连半个迎接的人影都没见着。

    乌信疑惑地挠了挠头,“这不对啊,拿下北境这么大的功劳,怎么也该有人出来接风吧?”

    雁萧关也皱了皱眉,刚要下令让人去打探,城门突然缓缓打开。紧接着,满朝文武穿着朝服,簇拥着弘庆帝与雁萧呈走了出来,城门两侧的街道上,转眼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见他们到来,瞬间爆发出欢呼声。

    还没等雁萧关反应过来,两名官员便快步上前,手中捧着一件明黄色的龙袍。

    “王爷,”面生的祠部官员躬身道,“登基仪式已备好,请您登位。”

    雁萧关彻底懵了,不由自主往后一腿,“等等,这……这不对吧?我是回来复命的,不是来……”

    话还没说完,便被朝臣们围住,有人替他解下铠甲,有人捧着龙袍往他身上披,生怕他拒绝。

    他整个人像个提线木偶,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瞬间便被推到了这万众瞩目的位置。

    弘庆帝拖着长音高声宣布,“新帝登基,万民同贺。”

    雁萧关才迟钝地眨了眨眼,而此时,城楼下的百官与百姓早已齐齐跪下,山呼海啸般的“吾皇万岁”响彻云霄。

    雁萧关望着脚下跪拜的人群,感受着头顶的重量,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自己,竟成了大梁的皇帝。

    登基大典的喧嚣直到暮色四合才渐渐散去。

    雁萧关被朝臣们簇拥着处理完最后的礼仪事宜,回到寝宫时,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龙袍虽华贵,却不如战场上的铠甲自在,满朝的恭贺声再热闹,也抵不过此刻想见到明几许的迫切。

    推开门的瞬间,他便看到明几许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本火器图谱,却并未翻看,显然是在等他。

    听到动静,明几许抬眸看来,眼中的清冷瞬间被暖意取代,起身迎了上来,“回来了?”

    “嗯。”雁萧关上前一步,一把将他拥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进骨血。近一年的分离,战场上的厮杀、北境的风雪,都抵不过此刻怀中的温软。

    那些刻进骨髓的想念,那些深夜里辗转的愁绪,在相拥的瞬间,尽数化作了安心。

    明几许任由他抱着,抬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指尖划过他面颊,轻声道,“累坏了吧?先把龙袍换下来,我给你备了热汤。”

    雁萧关却不肯撒手,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不换,先抱会儿。”

    蹭了蹭他的发丝,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淡淡药香,是他常年摆弄药材与火器留下的味道,却让人觉得比任何熏香都安心,“这一年,辛苦你了。”

    赢州的火器调度、天都的政务打理、北境的人才输送……他在前线打仗,后方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他肩上。

    明几许却只是笑了笑,抬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你在前线出生入死,我做这些算什么。”

    两人相拥着坐回软榻,雁萧关才慢慢褪去龙袍,换上轻便的常服。

    明几许端来热汤,是他喜欢的菌菇鸡汤,还细心地撇去了浮油。雁萧关接过汤碗,一口口喝着,目光却始终落在他身上。近一年未见,他似乎清瘦了些,眼底却依旧亮得惊人。

    “登基的事,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喝完汤,雁萧关拉着他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掌心。

    明几许挑了挑眉,“跟你说了,你还会回来吗?”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再说,朝臣们盼着,陛下与雁萧呈也定了,你难道还能逃不成?”

    雁萧关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将他揽进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肩上,“逃不掉,再说有你在这里,我逃到天涯海角还不是得乖乖回来。”

    明几许靠在他肩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心中一片安宁。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温柔而静谧。没有了朝堂的纷争,没有了战场的厮杀,此刻只剩下彼此的呼吸与心跳。那些深刻进骨髓的想念与愁望,在这一夜的相守中,渐渐被抚平,化作了往后余生,彼此相伴的坚定。

    雁萧关低头,在他的额间轻轻落下一吻,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明几许抬眸望他,眼中满是笑意,主动凑上前,吻上了他的唇。

    月光下,两人相吻的身影,成了这夜色中最温柔的风景。

    登基第二日,天还未亮透,雁萧关便被殿外轻细的脚步声扰醒。他皱着眉翻了个身,眼皮重得像灌了铅,在北境时虽也早起行军,却从没有这般被人“催着”起床的憋屈,整个人都透着股不耐烦。

    “陛下,该起身准备早朝了。”内侍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从门外传来。

    雁萧关闷哼一声,脑子里却不受控地冒出让他更郁闷的念头,如今已是太上皇的弘庆帝,此刻怕是还在暖被窝里酣睡,连早朝都不用上。被封为恭王的雁萧呈,更是能悠哉打理自己的王府。

    偏偏就他,一夜之间成了这大梁的新帝,连个懒觉都睡不安生。

    直到这时,他才有了真切的实感,怎么稀里糊涂的,这皇位就砸到他头上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头却瞥见身旁的明几许。

    不知何时,明几许竟把他的枕头抱进了被子里,脸贴着枕面蹭了蹭,眉头舒展,睡得正香。

    雁萧关心头的烦躁瞬间消了大半,放轻动作起身,对门外的内侍低声道,“动作都轻些,别吵醒皇夫。”

    内侍们连忙躬身应下,连走路都踮着脚尖,殿内瞬间安静得只剩明几许平稳的呼吸声。

    到了朝堂,雁萧关高坐在上,看着下方乌压压的百官,只觉得头晕脑胀。

    昨日登基的热闹劲儿早已散去,此刻满脑子都是“朝会要开到什么时候”“奏折什么时候才能批完”的念头。

    “陛下,北境送来急报,首批治理官员已到任,请求朝廷拨付后续粮草与农具。”朝臣躬身禀报,递上奏折。

    雁萧关接过奏折,扫了两眼,脑子里一片空白,粮草调度、农具采购,这些琐事他哪里懂?他下意识地看向站在朝臣中的官修竹。

    官修竹暗自叹气,当初他投奔雁萧关不过是想跟着这位王爷奔个前程,顺便能和心上人相守。可谁能想到,短短几年,他竟站在了大梁的朝堂上,还成了新帝倚重的臣子。

    昨日雁萧关登基后,官修竹本还想早日归家,可他看着满朝的政务,只觉得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以前帮着治理赢州,就已经忙得昏天黑地,如今要协助打理整个大梁,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了——

    作者有话说:脑袋忙木了,睡觉之前才反应过来,忘记复制过来了°(°?????°)°?

    第296章

    “此事……”雁萧关刚要开口却顿住,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批复,只能转头对身旁的太监道,“带我回去同帝夫商议后再定。”

    朝臣早已习惯了新帝对帝夫的信任, 纷纷躬身应下。接下来的朝会, 无论是官员任免还是地方事务,雁萧关俱只能耐着性子先听。直到散朝, 他才松了口气,快步往寝宫走去,比起这沉闷的朝堂,他更想回去看看明几许醒了没有, 顺便和他好好商量下, 这皇位到底该怎么坐,才能既不耽误国事,又能让自己喘口气。

    雁萧关没见到明几许, 却是先撞见了陆从南,他正站在宫道旁的银杏树下。

    天都守城一战后, 陆从南伤得极重, 胸口的刀伤与手臂的贯穿伤养了足足三月才勉强能下床,如今虽已能正常行走, 脸色却依旧透着几分苍白, 玄色劲装穿在身上,也显得比往日单薄。

    近一年来, 陆从南在天都活得像根紧绷的弦,他是黛莺和的亲兄长,得知妹妹私养乱军,祸害无辜百姓时,心像被刀割一样疼。好几回他走到囚室门外, 手都按在了门闩上,却终究没敢推开。

    他想替黛莺和求情,想问问她是不是有苦衷,可一想到那些因她而死的百姓,守城战中倒下的士兵,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雁萧呈从赢州归来后,他也只敢远远见一面,连提及黛莺和的勇气都没有。

    满腔的纠结与痛苦,最终都化作了练兵场上的汗水,往日里雁萧关是军中操练最狠的那个,如今却换成了陆从南,他日日带着神武军的新兵扎马步、练刀法,累得倒头就能睡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了现实。

    唯有两点没变,一是他极听明几许的话,明几许让他协助整顿京畿防务,他便日日守在城门核查进出人员,让他盯着私下串联的不安分朝臣,他便带着亲兵日夜蹲守,几次将意图作乱的官员抓个正着,那些人见了他,无不吓破胆。二是对着皇孙时,他紧绷的脸会露出几分微末的笑颜。

    只是每每想起皇孙是黛莺和的孩子,再看着小家伙蹒跚学步的模样,他总忍不住想起妹妹小时候的样子,眼底的痛意也会淡几分。

    “陛下。”见雁萧关走来,陆从南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雁萧关点头,瞥见他不自觉地攥紧衣角的指尖,神情一顿才示意他起身,“身体好些了?怎么不在府中休息,来宫里做什么?”

    陆从南抬头,眼神复杂的像揉碎的星光,有挣扎,有痛苦,最终只化作一句,“殿下,臣是来……说黛莺和的事。”

    雁萧关脸上的轻松瞬间褪去,脸色沉了下来。他当初离开天都去北境,除了要平定北境之乱,借机厘清皇室血脉的纠葛,黛莺和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他以为弘庆帝与雁萧呈能妥善处理此事,却没想到,他们竟生生拖到了自己回来。

    “她是你妹妹,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雁萧关的声音缓了几分,却没松口。

    陆从南的喉结滚了滚,嘴唇动了好几下,才艰难地开口,“臣知道……她犯了滔天大错,那些百姓、士兵,死得冤枉。可她……她也是皇孙的母亲,是臣唯一的妹妹……”

    话没说完,他便低下了头,声音越来越轻,“臣不敢求殿下饶她性命,只求……只求能给她一个体面的了断,别让她落得太难看。”

    说完这句话,陆从南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头垂得更低了,他知道这句话有多自私,那些死去的人连体面的活着都做不到,他却还在为妹妹求“体面”。

    雁萧关沉默着,看着眼前这个一向挺拔的少年此刻佝偻的模样,心中也泛起一丝复杂。他向来护短,可护短也分是非。

    黛莺和是陆从南的妹妹,是皇室血脉,可她的双手,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那些在中江被屠戮的百姓、在守城战中因她的算计而丧命的士兵,他们的性命不能就这么被轻易抹去。

    “你先回去。”良久,雁萧关才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此事我会亲自查问,既不会让死者蒙冤,也不会诬陷了她。”

    陆从南猛地抬头,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感激,又迅速被愧疚取代,他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时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他知道,这个结果已是雁萧关能给的最大让步,而他这个做哥哥的,终究无法代替妹妹补偿那些遭遇战乱祸害的无辜者。

    雁萧关推开门,见明几许正坐在桌前整理奏折,便走上前,将他揽进怀里,下巴抵在他的肩上,“黛莺和的事,该有个了断了。”

    明几许放下奏折,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陆从南来求你了?”

    “嗯,”雁萧关点头,声音里带着几分叹息,“他心里苦,一面是亲妹妹,一面是无辜百姓,左右都难。”

    “那你想怎么处置?”

    “她是皇室血脉,我可以给她留个体面,却不能替那些死去的百姓原谅她。”雁萧关的声音沉了下来,“但是该她担的罪责,一点都不能少。”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暖而坚定。雁萧关知道,处置黛莺和会引来不少非议,甚至可能牵动皇室的安稳,可他更清楚,身为帝王,若连是非分明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守住大梁的江山,对得起那些信任他的百姓.

    囚室的光线昏暗,只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微光落在黛莺和身上。她穿着素色囚服,面色白得近乎透明,却无损那份精致的美貌,眉如远山含黛,眸似秋水横波,只是往日里流转的光彩早已熄灭,只剩一片沉寂的幽寂。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抬头,视线先落在雁萧关身上,再扫过侧身抱臂,神色淡漠立在一旁的明几许,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仿佛眼前二人不是天子帝夫,只是无关紧要的过路人。

    雁萧关在她面前三步远站定,目光沉沉地覆在她身上,复杂得难以拆解。

    明面上,她是雁萧呈的正妃,是他的嫂子,同时也是当年他从火中抱出来的孤女,是他亲手护着长大的人。可实际上,他是陆卓雄的儿子,陆少将军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长,而黛莺和,是陆少将军留在这世上的骨血,是他货真价实的亲侄女。

    这份血脉亲缘,像一根细却无法忽视的线,一头系着他的过往,一头牵着眼前的阶下囚,既沉重,又烫人。

    “你瘦了。”良久,雁萧关才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像蒙着一层尘埃,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他还记得当年把她救出来时,她瘦得像只小猫,怯生生地抓着他的衣摆,饿的哭都哭不出来,因此他才不得不去求黛贵妃帮忙。

    后来在黛府中长大,她渐渐褪去怯懦,眉眼间有了陆家儿女的英气,渐渐长大后,他想象过她温婉中带着贵气的未来,没想到现实却是这般,落了个形销骨立、面无血色的模样。

    黛莺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极冷的笑,带着几分自嘲,“陛下如今是大梁天子,掌生杀大权,管着万里江山,竟还会关心我这个谋逆犯,阶下囚的胖瘦?倒是折煞我了。”

    她的声音轻轻的,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却带着刺,扎得人心里发紧。

    “我来不是与你说这些虚的,中江的豪强门阀,手无寸铁死于屠刀之下的无辜百姓,还有守城战时,你勾结宣毕渊意图刺杀太上皇,搅乱天都的算计……”雁萧关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沉了几分,褪去了那点涩然,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严肃,“这一切,你为何要做?”

    他的目光像灼亮的日光直直地射进黛莺和眼底,想看清她心底最深的念头。这些日子,他无数次回想,那个他护了这么多年的女孩,怎么会变成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是权欲熏心,还是另有隐情?

    黛莺和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的情绪。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囚服粗糙的布料,动作缓慢而机械,仿佛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抗拒什么。囚室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叫,更衬得这份沉默压抑。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为何?”

    她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回答,“大概是……想看看,这大梁的天能不能换个人来撑吧。”

    她猛地抬眸,看向雁萧关,眼底瞬间燃起一簇幽火,那是压抑了太久的不甘与执念,“我是陆家的女儿,陆家满门忠烈却落得那样的下场,凭什么?凭什么弘庆帝能稳坐龙椅,凭什么那些昏官污吏能鱼肉百姓?我想让陆家的人重新站在最高处,想让这世道,换个活法。”

    “所以你就勾结外敌,屠戮无辜?陆家的荣耀是靠沙场浴血,忠君护民挣来的,从不是靠踩着百姓的尸骨、勾结蛮族堆起来的!”雁萧关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像淬了冰,“中江那些百姓做错了什么?他们不过是想安稳过日子,却因为你的野心,家破人亡,死无全尸。”

    他的话像重锤一下下砸在黛莺和心上,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了颤,脸色愈发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却没有反驳,只是倔强地抬着头。

    她的声音响起,“可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错已经错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也成了阶下囚,任人处置。”

    看着她这副模样,雁萧关心中的怒火稍稍平复,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沉重。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还有一件事,你该知晓,我不是什么异姓王爷,我是陆卓雄的儿子,你父亲是我的亲兄长,你是我的亲侄女,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陆家血,同时也是真正的皇室血脉。”

    “轰!”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黛莺和的脑海中炸开。她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雁萧关,瞳孔剧烈收缩,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极致的震惊。

    宣毕渊的话,弘庆帝的表现,还有那诡异的火凤印记……种种蛛丝马迹在它脑海里连成了一条线。

    良久,她才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带着无尽的悲凉与荒诞,像杜鹃泣血,听得人心里发疼,“天意弄人……真是天意弄人啊……”

    笑到最后,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囚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可笑着笑着,她眼底的悲凉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释然,是欣慰,甚至带着几分隐秘的满足。她看着雁萧关,眼神亮得惊人,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曙光,这样真好,他成了天子,陆家血脉坐上了龙椅。

    还有陆从南,他也是陆家的骨血,是真正的皇室血脉……这世上,再没人能为难他们了,再没人能欺负陆家的人了……

    她的神态转变极快,从最初的震惊、悲凉,到后来的释然、欣慰,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被明几许尽收眼底。

    明几许抱臂立在一旁,神色依旧淡漠,心中却电光石火般转过一个念头,黛莺和所做的一切,或许并非单纯的权欲熏心,她的野心背后,表面藏着的或许是对陆家遭遇的不甘,可她真正隐藏起来得却是想要执掌大权,再不受辱的执念。

    而这之中,有几分是因着雁萧关和陆从南,又有几分是为着她自己,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这条路,她走偏了,走得太急,也太狠,用错了方式,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雁萧关看着黛莺和眼中那抹奇异的光彩,心中五味杂陈。他恨她的残忍,恨她的糊涂,恨她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恨她玷污了陆家的忠名。可一想到中江那些死去的百姓,想到他们的亲人悲痛欲绝的模样,他便知道,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眼前的女孩是他当年亲手从死人堆里抱出来的,是他看着长大的,是他为数不多的流着相同血脉的亲人。如今她却要他亲手定她的死罪,要他看着这世上最后几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之一魂归黄泉。

    他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战场之上他杀伐果断,从不手软。

    “我不想杀你。”雁萧关沉默了许久,久到囚室里的光线都渐渐西斜,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却异常坚定,“但你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必须给中江那些死去的百姓一个交代。

    黛莺和看着雁萧关转身的背影,眼底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平静。她何等聪慧,早已看透了雁萧关的纠结,他既想给百姓交代,又念着血脉亲缘,只是她的所作所为让他无法周全。

    他不能心软,不然一旦有人拿她做文章,说雁萧关徇私枉法,这会成为新帝身上洗不掉的污点。

    “陛下。”她轻轻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没有丝毫悲戚,“成王败寇,我既输了,便无意苟活。”

    “陛下当初从火场将我救出,让我多活了这么些年,已是恩典。”她笑了笑,那笑容极淡,却透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如今,陛下再送我一场火吧。”

    她本该在十数年前就葬身火场,如今不过是回到该去的地方,走向她的宿命罢了。

    雁萧关的身形绷得笔直,他没有回头,“日后,我会在中江开设义仓,拨专款资助那些因你而死的百姓家眷,兴办学堂,让他们的子女有书可读,这不是为你,是为了给中江的百姓一个交代,替你赎清欠下的罪孽。”

    说完,他不再停留,抬步便走,每一步都走得极稳。明几许紧随其后,本不欲回头,却在即将踏出囚室门时,鬼使神差地顿住脚步,转头望去。

    两人眼眸相对,黛莺和的目光清澈而平静,没有怨恨,只有一丝托付。少顷,她缓缓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对着明几许的方向郑重一礼,声音轻却清晰,“还请殿下日后好好照顾陛下和我大哥。”

    明几许看着她,没有应声,只是微微颔首。他从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人,这世上,她心里只装得下雁萧关,也只愿装雁萧关。

    往常他会将中江百姓放在心上,会为大梁朝事兢兢业业,全是因为雁萧关,若没有对方,这天下无双的权位,万人敬仰的尊荣,在他眼中比路边的野草还要不如。

    走出囚室,看着雁萧关依旧挺拔却透着孤寂的背影,明几许心中了然。雁萧关从始至终都没表现出半分异样,可他知道,要了结自己护了这么多年的侄女,要看着她的性命走向终结,他心中的痛与无奈,绝不会比任何人少。

    晚风从宫道旁的银杏树上吹过,落下几片金黄的叶子,落在两人肩头。明几许上前一步,轻轻握住雁萧关的手,指尖传来的温度让雁萧关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

    “都过去了。”明几许轻声道。

    雁萧关侧头看她,眼中的沉郁渐渐散去几分,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渐紧,“嗯,都过去了。”

    月光洒下,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那些藏在心底的沉重与遗憾,终究会被往后的岁月慢慢抚平。

    往后数日,雁萧关依旧按时上朝,只是眼底的沉郁总难散去。他不再提及囚室中的对话,却默默安排好了一切,将送黛莺和走最后一程的事告知陆从南时,雁萧关只说了句,“她是你妹妹,该见最后一面。”

    他还默许了雁萧呈带着皇孙去见黛莺和,甚至让人将消息递到了黛府,黛府二老爷与二夫人视黛莺和为亲女,得知消息后,两位老人红着眼眶进了宫。

    连深居内宫的黛贵妃,也亲自去了一趟囚室。

    这日,黛贵妃从囚室出来,面色哀戚地走在宫道上。她想起初见黛莺和时,那还是个软绵绵的小女孩,眼睛亮得像星星,后来嫁入东宫,也是温婉知礼的太子妃,怎么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她转而又想起宫中的近况,被抱养在她与弘庆帝身边的皇孙还是懵懂幼童,雁萧呈更是整日陪着皇孙,可陪孩子玩闹时,眼神总会不自觉地放空,那股子落寞,任谁都看得出来。

    正思忖着,前方廊下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贵妃娘娘。”

    黛贵妃抬眼,见明几许正站在不远处,一身素雅常服,神色平静,显然是特意在这里等着她。往日里明几许总与雁萧关形影不离,或是埋首于政务与研究,如今日这般特意空出时间候人极是少见。

    “你是特意在这里等我?”黛贵妃走上前,眼中带着几分疑惑。

    明几许颔首,语气恭敬却不疏离,“是,我听闻娘娘今日去见了黛莺和,也知晓娘娘近日在为雁萧呈的去处忧心,便想着在此等娘娘,说几句话。”

    黛贵妃走上前,叹了口气,“陛下近日……还好吗?”

    明几许垂眸,轻声道,“还好,只是夜里偶尔会睡不着。”

    黛贵妃沉默点头,她何尝不明白雁萧关看似果决,实则最重情义,这场处置对他而言,比打一场硬仗还要难。

    两人静立片刻,黛贵妃忽然开口,“说起来,还有件事想问你,萧关登基后,萧呈这个太子在朝中总显得有些尴尬,虽被封了恭王,却也没个正经差事。你可知,萧关对萧呈日后有何安排?”

    明几许抬眸,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娘娘是担心雁萧呈的处境?”

    黛贵妃点头,她继续道,“前些日子我听陛下提过,想让萧呈离都去地方上历练,既能避开朝堂的尴尬,也能为百姓做些实事。萧呈自己也欣然同意,说不想待在天都享清闲,想亲手做点有用的事。”

    “如此也好。”明几许脸上带着笑意,“恭王殿下能有这份心,也是百姓之福。只是……他可确定了想去哪个地方?”

    黛贵妃摇头,“还没定,陛下说要先同萧关商量,帮雁萧呈选个最需要人手的州府,也好让他真真切切为百姓尽份心力。”

    明几许闻言,脚步忽然停住,回首看向黛贵妃,语气自然得像是随口提议,“北境如何?北境刚收归大梁,百废待兴,正是缺人的时候,恭王殿下若去了,定能做些实事。”

    “北境?”黛贵妃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连连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北境需要稳定,萧呈去了既能历练,也能为朝廷分忧,确实合适。”

    “母妃觉得好便好,只是北境距天都甚远,当地百姓对天都人事不熟,恭王殿下去了一切都要从零开始,需耗费无穷的心力。”明几许微微一笑,话锋又似不经意般一转,“说起来,若是恭王殿下能将北境治理好,让北境彻底归心大梁,定然是滔天大功,任是什么样的过往纠葛,大抵也能在这份功绩里,慢慢消解了。”

    黛贵妃只当她指的是皇室血脉的争议,没太在意,闻言面露思索,连连点头,“你说得在理,我回去便跟萧呈好好说说,今日倒是劳你费心了。”

    “母妃客气,这是儿臣该做的。”明几许目送黛贵妃离开。

    黛贵妃回到东宫,将明几许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雁萧呈。

    雁萧呈听着北境时,还只是平静点头,可当听到“滔天大功”“过往纠葛消解”时,却猛地一怔,手指无意识地攥紧。

    无人注意的瞬间,他掌心的指甲深深刺入皮肉,渗出血丝,却浑然不觉疼痛。

    他低头看着面前的儿子,皇孙正傻乎乎笑着伸手要他抱,孩子的眼神清澈懵懂,像极了当年初见时的黛莺和。

    良久,雁萧呈缓缓垂下眼,掩去眸中的复杂情绪,明几许的话,旁人听着是劝他建功,可他却懂了那未说出口的潜台词。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已然做了决定,他要去北境,用一份实打实的功绩为黛莺和赎去部分罪孽。

    第297章

    临近除夕, 天都城早已染上年味。

    宫墙下宫灯高高挂起,深夜的寝殿里,水汽尚未散尽, 雁萧关抱着刚从浴池出来的明几许, 缓步走向榻边。明几许的发丝尾端还沾着水珠,落在白皙的肩头, 晕开一小片湿痕。

    两人并肩坐在榻上,雁萧关拿起干布,细细为明几许擦拭长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易碎的珍宝。

    明几许靠在他肩头, 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 雁萧关的力道总是太足,每次都像要将他揉进骨血里,让他事后总觉得浑身发软, 连呼吸都带着颤。

    他暗自猜测或许是最近战事平息,雁萧关操炼少了, 才将精力一股脑使在了他身上?可转念一想, 每次都是自己先舍不得推开,又忍不住沉溺, 也怪不着对方, 回想起方才的舒畅,他耳后瞬间激起红色。

    雁萧关瞥见他泛红的耳, 放下布巾,俯身吻了吻那片滚烫的肌肤,又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明几许浑身一颤,连忙一把推开他,裹着被子往榻内侧滚了一圈, 只露出双带着水汽的眼睛看着他。

    没有警惕,倒像是带着满满的挑衅。

    雁萧关低笑一声,还要凑上前,却见明几许清了清嗓子,“别闹了,有事同你商议。”

    他只好停住动作,伸手将人重新揽进怀里,下巴抵在明几许发顶,温热的呼吸扫过他的后颈,“你说,我听着。”

    明几许微眯着眼,脸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情潮的余温还在四肢百骸里蔓延。他一把抓住雁萧关又要往下探的手,努力板起神色,“快除夕了,你今年刚登基,该与民同乐。官修竹从赢州调了人手,在中江开了几个烟花工厂,制了不少新式烟花,再过几日就能运到天都,到时候在城楼上燃放,让百姓们也热闹热闹。”

    雁萧关见他确实没了继续的心思,悻悻地收回手,将人半压在身下,下巴蹭了蹭他的脸颊,“都听你的,你想办便办。”

    明几许抬手,指尖轻轻抚过雁萧关的后颈,那里有一道浅淡的旧疤,是北境战事留下的。他顿了顿,声音放轻,“既如此,不妨……让黛莺和也看看这场烟花。”

    雁萧关的身体猛地一僵,揽着明几许的手臂骤然收紧。他沉默片刻,翻身将明几许抱在自己胸膛上,沉沉的重量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声音低沉而沙哑,“她……明日该就要走了。”

    按他们之前的打算,黛莺和最后的日子定在了除夕前,既是为了不扰岁末的安宁,也是不想让这场处置染上节日的喜庆。

    明几许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他抬手,指尖轻轻描摹着雁萧关的眉眼,轻声道,“那就让她走之前,看看这场烟花,看一场太平热闹。”

    雁萧关沉默良久,低头在明几许的额间落下一吻,“好,听你的。”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两人交缠的身影上。寝殿里没有了之前的旖旎,只剩下彼此间的沉默与体谅,有些告别或许不需要太多言语,一场绚烂的烟花,便足够承载所有未说出口的遗憾与释然。

    除夕这日,天都城被红绸与宫灯裹得暖意融融,宫城大殿内更是热闹非凡,鎏金烛火映着满桌佳肴,蒸汽氤氲间,丝竹声与欢笑声交织,君臣同乐的氛围格外浓厚。

    雁萧关端坐主位,肩侧是明几许,两人偶尔交换一个眼神,无需言语便懂彼此心意。

    下首席位依次排开,太上皇弘庆帝倚在软榻上,面色虽仍虚弱,却被年味染得添了几分精神,黛贵妃守在一旁,不时为他添上温酒,动作轻柔。雁萧呈怀抱着穿大红袄子的皇孙,小家伙攥着糖人,对着殿中歌舞拍手欢笑,太子望着儿子,眼底的落寞被暖意冲淡些许。

    陆从南依旧是玄色劲装,眉宇间的冷厉褪去不少,想来是这几日的平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官修竹与种略红并肩而坐,官修竹身着文官袍服,神色严谨却难掩喜色,种略红仍带着少年人的鲜活,不时与身旁的丈夫低声说笑。

    殿内百官轮番向雁萧关敬酒,恭贺新帝登基后的首个除夕。雁萧关应对自如,举杯间尽显帝王气度,与恭王拼酒时更是干脆利落,一碗接一碗饮下,引得满殿叫好,气氛愈发热烈。

    这般热闹中,却又三人借着酒意互相递了个眼色,借口更衣离了席。走到殿外僻静的回廊处,三人方才停下脚步,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阴沉与不满。

    “哼,这帝位坐得未免太容易了。”一人压低声音,语气中满是不屑,“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火凤印记,便堂而皇之成了天子,谁知道是真是假?”

    另一人连忙附和,声音压得更低,生怕被人听见,“正是,宣毕渊所言弘庆帝血脉存疑之事,虽被压了下去,可谁能保证这新帝便真的是陆家正统?天下之大,想找几个后腰有类似印记的人,难吗?那印记说是凤凰,可世间本无凤凰,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想到什么,他神色一震,“当年前朝庆帝为夺权,幼时用火烫出假胎记的事,难道忘了?”

    “印记是真是假尚在其次,这土地改制才是要我们的命。”高瘦那个咬牙切齿,狠狠跺脚,“赢州、中江搞的那套把世家传承的土地拿来重新分配,断了多少人的生路?如今竟要推到北境,还要波及其他州府,我们家世世代代的基业,凭什么要分给那些泥腿子?”

    “依我看,不能再任由他胡来了。”

    “咱们暗中联络皇室宗亲,那些皇亲哪个名下没有万顷良田?真要改制,他们第一个不答应,到时一同上奏,还怕陛下不退让?”

    “再不然,咱们便要质疑陛下的血脉了,若非并非天潢贵胄血脉,又何必同我们为难,还非要为那群低贱之辈谋好处?”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字字句句都透着对雁萧关的不满与夺权的心思,却不知这番话,恰好被奉命在外巡视的内侍听了个正着。那内侍面色骤变,不敢耽搁,悄悄退了回去,趁着宴席间换菜的空隙,快步走到明几许身边,躬身附耳,将方才听到的话一字不落地禀报完毕。

    明几许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温热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他洁白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方才还带着浅淡笑意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眼底的暖意被彻骨的冷厉取代,锐利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指尖微微收紧,茶盏的边缘几乎要被捏碎,心中怒火翻腾,竟有人敢在除夕之夜妄议帝位,觊觎皇权,妄图阻挠土地改制,置雁萧关于不义之地。

    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他怒极反笑。

    稍稍平复片刻,明几许敛去眼底的戾气,抬手示意内侍退下,低声叮嘱,“此事不许声张,继续盯着他们,有动静立刻禀报。”

    内侍躬身应下,悄然退去。

    明几许抬眼望去,只见主位旁的雁萧关正与雁萧呈拼酒,两人酒碗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雁萧关仰头饮尽碗中酒,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意,眉宇间满是意气风发,显然并未察觉方才的暗流涌动。虽即使他知晓,怕也不会在意,他不屑于与这些蝇营狗苟之辈计较。

    看着雁萧关酣畅淋漓的模样,明几许心中的怒火渐渐带上了心疼。雁萧关为了大梁平定北境,为了百姓推行改制而呕心沥血,可这些世家老臣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全然不顾天下苍生。

    他轻轻碰了碰雁萧关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城楼的宫灯和焰火该准备好了,不如带大家去看看?换个景致,也醒醒酒。”

    雁萧关会意,放下酒碗,站起身对众人朗声道,“今日除夕,殿内饮酒虽欢,却不及城楼夜景壮阔。诸位且移步城楼,共赏宫灯,同观焰火,不负这良辰美景。”

    百官纷纷应和,起身跟着雁萧关与明几许往城楼走去。夜色中的天都城灯火璀璨,街道两旁的花灯连成一片星海,百姓们的欢声笑语顺着风飘来,一派国泰民安的景象。

    城楼之上,宫灯高悬,红光映着每个人的脸庞,暖意融融。

    “咻……”一声锐响划破夜空,紧接着,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天际炸开,金色的光点如同碎星散落,引得众人惊呼。

    紧接着,更多的烟花接二连三升空,有的似牡丹怒放,雍容华贵,有的似星雨漫天,璀璨夺目……五彩斑斓的烟花照亮了漆黑的夜空,也照亮了城楼之上每个人的脸庞。

    弘庆帝靠在城垛上,望着眼前的盛景,眼中满是感慨,对身旁的黛贵妃轻声道,“许久未见这般热闹的天都了,萧关这孩子没让人失望。”

    黛贵妃含笑点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皇孙身上,小家伙正被雁萧呈抱着,伸着小手对着烟花欢呼,稚嫩的笑声格外清脆。雁萧呈看着儿子,又望向夜空中绚烂的烟火,眼底的郁结渐渐消散,或许去北境的决定,真的能让他寻到新的出路。

    另一边的大柱伙着几个武官放声大笑,“年节上的烟花比战场上的炮火还要过瘾,明年除夕,可得再多备些,让我们和百姓们好好高兴一番。”

    雁萧关听见了这话,目光转向身旁的明几许,两人相视一笑,所有的暗流涌动和质疑不满在这漫天烟火的映衬下,都显得渺小可笑。

    明几许看着雁萧关肆意的笑容,唇角亦勾起明艳的弧度,不过是些跳梁小丑,他又何必放在心上。但凡他们敢再兴风作浪,他亦不手下留情便是。

    夜空中的烟花依旧在绽放,照亮了万里江山,也照亮了大梁光明的未来。

    夜空中最后一朵烟花炸开,金色的碎屑如同流星般坠落,将城楼之上的人影染上一层暖光。喧闹渐渐平息,雁萧关转过身,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笑意已淡去,只剩下一片沉静。

    他看向身旁的明几许,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安排好了吗?”

    明几许点头,语气平静无波,“都妥当了,有人看着不会出岔子。”

    宫城西侧的偏殿里,黛莺和正临窗而立。她已换上一身素白的衣裙,长发未梳,随意披在肩头,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却也多了几分释然的清透。

    窗外的烟花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的光勾勒出她精致的眉眼,她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眼中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过往的追忆,还有对雁萧关、陆从南的牵挂。但很快,这些情绪便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一片死寂的平静。

    成王败寇,本就是世间常理,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结局如何,她早已有所准备。透过雕花的宫檐,她仿佛看见城楼之上的雁萧关与陆从南,一个是九五之尊的帝王,一个是沉稳可靠的兄长,他们都有了各自的归宿。

    而她,也该走向自己的终点。

    良久,她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桌案上跳动的烛火上,那烛火明明灭灭,像极了她这短暂而动荡的一生。她伸出手,轻轻将烛台往桌沿推了推……

    烛台倾倒,火苗瞬间舔舐上桌案上的锦布,迅速蔓延开来。

    浓烟很快弥漫了整个偏殿,火光染红了窗户,灼热的温度扑面而来。黛莺和站在火海中,没有躲闪,也没有呼救,只是静静地看着跳动的火焰。

    耳边似乎响起了十数年前的烈火声,混杂着绝望与哭喊,还有一个少年焦急的身影……

    她的神志渐渐迷蒙,身体被高温熏烧的疼痛让她微微蜷缩,可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清晰。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冲了进来,逆光而立,看不清面容,却让她想起了当年被雁萧关从火场中抱出来的模样。

    那时的他,就是在这样在一片火海之中,给了她一线生机。

    “原来……当年你就是这样救我的啊……”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兄长、陛下……对不起……”

    最后一丝火光在她眼前熄灭,她缓缓闭上眼,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彻底没了声息。

    城楼之上,雁萧关与明几许刚回到大殿,内侍便匆匆赶来,躬身禀报,“陛下,殿下,偏殿那边已处置妥了,尸骨已收敛好。”

    明几许抬眼看向内侍,语气平淡地确认,“都收好了?没出什么乱子?”

    “回殿下,一切安好,已按吩咐备好了棺木。”内侍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两人的神色。

    雁萧关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好好安葬吧,选个清静的地方,不必立碑,也不必张扬。”

    他终究还是给了她最后一份体面,一份不被打扰的安宁。

    一旁的陆从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仓促地转身,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陛下,殿下……我……我先回去了。”

    说完,不等雁萧关回应,他便转身快步往外走,这是第一次如此狼狈地逃离,背影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孤寂,终究难掩那份血脉之痛。

    大殿内只剩雁萧关、明几许与雁萧呈三人,雁萧关走到窗边,望着偏殿方向熄灭的火光,眼底满是复杂。

    他的背后,明几许与雁萧呈对视一眼,两人眼神快速交错,又瞬间归于平静。

    夜色渐深,宫城的灯火依旧明亮,只是偏殿的那片火光,终究成了过往的尘埃,消散在除夕的夜色中。

    除夕过后的第一次大朝,雁萧呈递上奏折,请愿前往北境,此事早在他与雁萧关早有默契,朝堂之上无人反对,雁萧关更是当场应允。

    雁萧呈虽看似平静,可留在天都难免触景伤情,北境的新局,倒适合他重新开始。

    临行那日,雁萧关亲自送到城外,为他备下了最精良的粮草与卫兵,连御寒的羊毛衣都选了最厚实的料子。

    “北境苦寒,万事多保重。”雁萧关道。

    雁萧呈躬身行礼,声音铿锵,“陛下放心,末将定不负所托稳定北境。”

    送别队伍散去,雁萧呈转身登上马车,收回望向天都城门的视线,眼底的洒脱渐渐淡去,多了几分复杂的沉重,他舍不得年迈的弘庆帝,舍不得始终信任他的雁萧关,更舍不得留在京中、尚且年幼的儿子。

    可他必须离开,既是为了避嫌,更是为了守住那个不能说的秘密。

    他的视线放在了脚下,旁人不知这辆马车看似与寻常官车无异,内部却经过特殊改造,车厢底部设有一处隐蔽的暗格,恰好能容纳一人。雁萧呈起身,抬手掀开铺在地上的锦毯,掀开暗格的入口。

    暗格内,一道纤细的人影正静静躺着。

    “醒了?”雁萧呈轻声开口。

    暗格中的人缓缓睁眼,睫毛轻颤,眼中满是茫然与难以置信,她没想到自己还有睁眼的机会,更没想到睁眼对上的,竟是她的丈夫雁萧呈。

    “你……”黛莺和的声音沙哑干涩,刚一开口便止不住地咳嗽。

    雁萧呈俯身,将她从暗格中轻轻抱出,放在车厢的软榻上,递过一杯温水,“是帝夫的主意,用一名身形相似的死囚换了你。”

    他缓缓解释,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不是为了你,只因你终究是雁萧关重视的血脉亲人,他不愿雁萧关余生都活在亲手送走亲人的愧疚里。”

    “至于我……”雁萧呈顿了顿,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我们虽有过嫌隙,你甚至曾想置我于死地,可成婚之前,我们处事合拍,婚后数年虽不算情意绵绵,却也算得上琴瑟和鸣。我们还有孩子,我亦不愿眼睁睁看着你就这么没了。”

    黛莺和握着水杯的手微微颤抖“你们不该救我……我死不足惜,活着只会是拖累。”

    “帝夫让我给你带句话。”雁萧呈打断她,语气严肃,“死了便一了百了,太便宜你,你得赎罪,为中江那些死去的百姓,为被你搅乱的朝局,也为你自己。”

    “赎罪?”黛莺和怔愣,“我如何赎罪?”

    “去北境。”雁萧呈直言,“往后余生,你再不能以‘黛莺和’的身份出现在任何人面前,不能与天都任何人联系。你要隐姓埋名跟着我去北境,帮着治理地方,修路、办学、安抚百姓,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弥补你犯下的错。”

    这惩罚,看似留了活路,却比死更让人心碎,从此她没了身份,没了亲人,没了过往的一切,像一株无根的萍草,只能在陌生的北境,靠着“赎罪”二字活下去。

    黛莺和沉默良久,忽然抬手,猛地抓起身旁的酒盏摔碎,抓起一块碎片狠狠砸向自己的脸颊。

    “你干什么!”雁萧呈惊觉不对,连忙上前阻拦,却还是晚了一步,碎片划破了她的脸颊,留下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瞬间涌出。

    黛莺和扬起大半张血肉模糊的脸,看着雁萧呈的眼中没有痛苦,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只有这样旁人才认不出我来,你们既已决定让我活着赎罪,便该做得绝一点,断了我所有回头的可能。”

    雁萧呈看着她脸上的伤口,心中一沉,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转身从行囊中取出伤药,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

    车厢外车轮滚滚,朝着北境的方向驶去,一路尘土飞扬。

    第298章

    除夕的烟火余温尚未散尽, 大梁的朝堂已掀起一场关乎国本的风暴。

    雁萧关召集文武百官,将一份《全国土地改制章程》掷在案上,声音掷地有声, “赢州三年试点, 中江半载推广,土地归公、按户分配之法已证可行, 今日起,此制推行全国。”

    群臣面面相觑,面露不解之态。

    明几许坐在雁萧关身侧,语气平淡解释, “所有无主土地收归朝廷所有, 由各州府土地司统一登记造册,按人均二十亩分配耕地,成年男丁二十亩, 妇人减半,未成年子女暂记父母名下, 待成年后补分。百姓凭户籍领田, 官府发放地契,土地严禁私下买卖、典当。若农户迁徙或年迈无力耕种, 需提前三月报备, 由官府按当年粮价核算地价回购,重新分配给无地农户, 确保地不闲置。”

    话音刚落,有人立刻出列,脸颊涨得通红,“陛下,大梁朝许多世家大族, 家中户籍人口不过寥寥数人,按此标准,所得土地远远不及祖上传下的良田亩数,那些多余的田地若是直接交出来,是否太过苛责?毕竟这些田产多是祖上世代积累,并非全是巧取豪夺啊。”

    他这话一出,阶下立刻有不少官员附和,有的点头称是,有的面露忧色,连几位皇室宗亲都微微颔首,他们家中多的是万亩良田,若按户籍清退,损失不可估量。

    雁萧关抬眸,目光冷冽地扫过阶下众人,“世家大族几乎家家手握数千亩田,这之中有多少是强占流民的?有多少是瞒报田亩,偷逃赋税的?过往朝廷对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推行土地改制,我不追究过往罪责已是让步。”

    “只是土地司上门清退时,他们最好能拿出合法的地契凭证,是祖上军功封赏的,还是公平买卖的,都要一一核实。”他顿了顿,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每一下都像敲在官员们的心尖上,“若无凭证,或凭证是伪造的,一律收归朝廷,重新分配给无地农户。”

    “陛下。”有人再次上前,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许多老世家的地契,历经战乱早已遗失,总不能因一张纸就收回田产吧?”

    雁萧关冷笑一声,目光落在他身上,“地契遗失?那他们是以何为凭据向佃户收租?怎么到了朝廷核查时就遗失了?”

    他抬手示意,内侍立刻捧着一叠卷宗上前,“这些是赢州、中江试点时,土地司核查出的瞒报田亩记录,哪家占了多少、用了什么手段,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将卷宗扔在案前,“朕知道你们不愿放权、不愿交田,但改制已是定局。即日起,神武军会配合土地司巡查各州府,凡拒不配合暗中阻挠的,无论是官员还是世家,一律按谋逆论处。”

    说到此,看朝臣个个面色紧绷,他神态放松些许,给了颗甜枣,“不过凡主动清退多余田亩,补缴过往欠税的,可保留家中合法田产,既往不咎。”

    这话如同惊雷,瞬间压下了所有反对的声音。阶下官员们面面相觑,没人再敢出声,他们可是知道雁萧关说一不二,且手中握着神武军与火器营,真要动起手来,没人能承受后果。

    一开始反对的几人虽不甘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垂头退了回去,却再也不敢反驳。

    殿内的气氛重新归于沉寂,只有雁萧关的声音清晰传来,“土地改制之事,由陆从南总领,土地司、神武军全力配合。两月内,各州府需将土地清退方案上报,逾期未报者,州府官员就地免职。”

    陆从南上前一步,躬身领旨,“臣遵旨。”

    阶下百官见状,纷纷跪倒,“臣等遵旨。”

    声音虽齐,却透着几分无奈,他们知道,这场关乎国本的土地改制,已无人能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面露难色的官员,补充道,“为防官僚豪强囤地,朝廷设土地监察司,由神武军抽调千名精锐任监察使,每季度巡查各州府。凡瞒报田亩者,强占民田者,即刻革职抄家,情节严重者,举家流放北境,永不得回。”

    税制改革紧随其后。

    雁萧关示意明几许继续,声音沉稳,“再说说税制与钱币。”

    “过往税制弊端丛生,如人头税与田亩税并行,无田百姓本就生计艰难,却仍要缴纳丁税,常有卖儿鬻女凑赋税者,再有赋税名目繁杂,除田赋、丁税外,还有徭役钱、杂役费、盐铁税等数十种,地方官还常私加苛捐,百姓负担沉重。”明几许点点头,先看向阶下百官,随即字字清晰说道,“且缴税形式混乱,有的要缴粮食,有的要缴布帛,有的要缴铜钱,转运损耗大,还常被官吏盘剥。”

    “现决定将税制仿赢州旧例,如此一来更贴合大梁现状。”他话锋一转,“其一,废除人头税,将丁税全摊入田亩税,只按朝廷分配的田亩收税,无田者全免,让百姓不再因有人无地而受苦;其二,合并田税、徭役、杂税为地丁银,统一以白银征收,每年春秋两季上缴,由土地司、税司联合督办,各地需设立缴税登记册,每一笔税款都要记录在案,杜绝地方私加苛捐。”

    “白银?”此言一出,群臣瞬间沸然,“陛下,万万不可啊。”

    明几许顿了顿,冷清的眼神扫过骚动的人群。他身旁的雁萧关始终笔直站立,高大的身躯将他完全护着,那沉稳的气场如同无形的屏障,让阶下的议论声渐渐消歇。

    待殿内重新安静,明几许才继续道,“自前朝以来,朝廷多铸大钱,不仅轻重不一,还常有私铸劣钱流通,百姓用币混乱,交易时总要反复核验,苦不堪言。”

    “今起,朝廷统一铸造大梁通宝铜钱和银,其中银分五钱、一两、五两三种规格,由朝廷铸造,严禁私人仿铸。”

    他加重语气,“前朝流通的大钱、劣钱,一律废除,限三月内由官府按一两白银兑千文大钱的比例回收,逾期未换者,作废处理。往后无论赋税缴纳还是民间交易,皆以大梁通宝为准,禁用一切私铸钱。”

    “陛下,历朝历代以来,百姓多以铜钱、粮食、布帛交易,白银仅在世家、富商手中流通。如今改用白银缴税,寻常百姓家中根本无银可缴,难道要他们卖粮换银,再被粮商、银商层层盘剥?”

    “再者,世家虽有藏银,却多以旧大钱核算田租、家产,如今按千文兑一两回收,我等家私怕是要折损大半啊。”

    话音刚落,不少官员纷纷附和,“是啊陛下,百姓无银缴税,恐生民怨。”

    “私产折损过重,世家根基恐动啊。”

    殿内再次陷入骚动。

    明几许未再开口,只是侧头看向身旁的雁萧关。

    雁萧关上前一步,目光扫过阶下众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位不必以百姓为借口,朝廷不久后便会在各州府设立便民银号,百姓可凭粮食、布帛等实物折算白银,由银号按市价公平兑换,严禁压价。至于世家私产折损……”

    他冷笑一声,“过往你们用私铸劣钱盘剥百姓,用劣价强换百姓物资,如今不过是收回你们多占的利,谈何折损?”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坚定,“土地、税制与钱币改制非一时兴起,是为了让百姓安居乐业,让朝廷赋税清明,断无更改之理。”

    他并非耐不下性子的人,不然他不可能做到蛰伏数年只为查清真相,为陆家平反报仇。

    而现下正是天赐的改革良机,他不能等,也等不起。

    太上皇始终站在他这边,支持他澄清吏治,安抚百姓,黛莺和虽行事狠绝,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可她在中江的动作,却意外扫清了大半阻碍。

    中江的豪强大族,手握大梁近半土地,如今这些土地尽数收归朝廷,成了推行改制的根基,他无需再耗费心力与那些根深蒂固的旧势力周旋。

    更关键的是,神武军上下皆是他的亲信,当年随他前去赢州,后又平定北境,守护天都,忠心耿耿,他们手中的火器,是明几许亲手改进的新式装备,射程远,威力大,放眼天下亦无人能挡。

    有军队护持,有土地做根基,有太上皇背书,还有赢州成功先例,此时不改,更待何时?

    若错过此时,等那些旧世家缓过劲来,暗中勾结重新囤地,等民间对新政的期待冷却,再想推行,只会难上加难。

    他的神态让朝臣们终于明白他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早已看清局势,握着所有筹码,这场改革,已是势不可挡。

    殿内再无异议,税制与钱币改制的章程,就此定了下来。

    旨意传至全国,各地反应判若云泥。

    北境云州,刚从蛮族手中收复不足半年,城外流民大营里挤满了失去家园的百姓。

    土地司的官员带着户籍册与地契赶到时,流民们起初以为是骗局,直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农颤抖着接过写有自己名字的地契,突然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咱们终于有自己的地了,再也不用颠沛流离,受人欺压。”

    消息传开,流民大营瞬间沸腾。

    年轻力壮的汉子扛着锄头跟着土地司官员去丈量土地,妇人孩子们则在家中收拾简陋的行囊,连刚学会走路的孩童都举着小木锄,跟着大人喊,“种地,有饭吃。”

    不到半月,云州便分配出两万多亩耕地,昔日荒凉的城外,冒出了一片片新搭建的茅草屋,田埂上插满了写有农户姓名的木牌。

    中江农户们的反应更为热烈,中江大家多占地,往年农户租种一亩地,要将七成收成交给地主,遇上灾年,更是颗粒无收还要倒贴租金。

    家住城郊的李铁娃,租种地主王家的十亩水田多年,从未敢想过自己能有地。拿到地契那日,他特意杀了家里唯一的鸡,带着妻儿去田埂上祭拜,“爹,娘,咱们家有地了,往后再也不用看地主的脸色。”

    只是这股改革的春风,吹到天都及大梁其他大家聚集之地时,却激起了轩然大波。

    周敬之乃是周家家主,他坐在书房,面前紫檀木桌案上摆着一份问策,上面密密麻麻的红圈标注着“已分配耕地”“已发放地契”,看得他怒火中烧。

    他猛地将茶杯摔在地上,青瓷碎片溅了一地,“荒唐,简直是荒唐,我周家在燕州有千亩良田,世代传承,凭什么要交出去?朝廷发放的地契就是张废纸,没了买卖权,我周家的根基何在?我儿孙后代靠什么生活?”

    坐在下首的崔远脸色铁青,手中攥着自家的田亩册,指节泛白,“周家主说得是,我崔家在易州亦有千顷水田,按新税制,每年要缴的税比往年多三倍,这不是刮我们的骨血吗?”

    另有人冷笑一声,将一份监察司的巡查记录拍在桌上,“昨日监察司的人上门查田,连我藏在城郊温泉庄子里的五十亩私田都被翻了出来,他们拿着丈量工具,一寸一寸地量,居然连田埂上的菜地都没放过。”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满室都是怨怒,却没人敢提反抗二字。

    雁萧关手中握着两样他们无法抗衡的利器,神武军与火器营。

    去年北境一战,神武军用新式火炮轰开蛮族城楼的场景,至今仍在大梁流传,听说现在火器营的士兵更是装备精良,寻常士兵根本无法抵挡。

    他们要是胆敢反抗,怕是会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明着对抗不行,暗着来总可以吧?”周敬之压低声线,眼中闪过阴狠,“我已派人去联络其他地方的大族,他们名下的田亩比我们还多,定不会坐视不理。”

    “再者,皇室宗亲里哪个没有万顷良田?只要我们联合起来,哪怕不能推翻改制,也能逼着陛下让步。”这话一出,几人纷纷点头。

    天都城南,清雅居茶馆的二楼包厢内,周敬之与皇亲赵王相对而坐。赵王端着茶杯,手指摩挲着杯沿,语气带着犹豫,“周家主,陛下手段强硬,我们这么做会不会引火烧身?”

    周敬之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份密报,“王爷放心,我已联络了两百多位官员,十位宗亲,数十大家家主,只要我们联名上书,要求陛下顾及世家根基,暂缓改制,陛下总不能把我们所有人都处置了吧?再说,太上皇还在宫里,他总不会看着皇室宗亲受委屈!”

    赵王看着密报上密密麻麻的签名,眼中的犹豫渐渐散去,点了点头,“好,我便信你一次。”

    与此同时,崔明远则在自家府邸宴请天都数家家主,酒过三巡,他端着酒杯站起来,声音洪亮,“诸位,陛下的改制是要断我们的活路,我们手中的田亩乃是祖宗传下来的基业,怎能说交就交?从今日起,我们都不要配合土地司的登记,也不要交新税,只要我们拧成一股绳,陛下迟早会让步。”

    “对,不能交。”

    “我们跟陛下耗到底。”

    诸人纷纷响应,酒杯碰撞的声音里藏着尽是对改革的抗拒与对利益的执念。

    可这些小动作在雁萧关与明几许面前,只称得上隔靴搔痒。

    雁萧关面前的墙上挂着一张关系图,图上用红绳将周敬之、崔明远、赵王等人连在一起,旁边标注着他们的私下联络次数。

    官修竹站在图前,指着红绳密集的区域,语气带着担忧,“陛下,这些人私下联络得越来越频繁了,甚至开始煽动百姓抵制改制,要不要先抓几个杀鸡儆猴?”

    雁萧关闻言抬眼,眼底闪过一丝狠戾,“不用急,他们联络的人越多越好。”

    他看着图上人名,声音平静,“你去放出话,就说朕念及旧情,给他们半个月时间,若主动交出不正当得来的田亩与财产,过往的罪证便一笔勾销。若半个月后还不悔改,朕便会将所有罪证公之于众,到时候,抄家流放,一个都跑不了。”

    官修竹愣了愣,“万一他们狗急跳墙可如何是好?”

    “我要的,就是他们狗急跳墙。”雁萧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们现在只敢暗中串联,掀不起大浪,一旦被逼急了定会做出更出格的事,到时我们再出手可谓是名正言顺,谁也说不出半句不对。”

    半个月的期限很快过去。

    雁萧关看着桌上寥寥几份主动交田的清单,眉头微蹙,“看来这些人是铁了心要跟朕对着干。”

    明几许递上一杯热茶,语气淡然,“急什么,再过三日便是春耕庆典,按惯例,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都得出席,到时候,他们自会有动作。”

    春耕庆典是大梁的传统,每年春分时节,皇帝会亲自到城郊祭拜神农,再扶犁耕地,祈求一年风调雨顺。

    往年的庆典不过是走个过场,可今年,却成了各方势力暗中较劲的舞台。

    庆典前一日,周敬之的府邸里,几人再次聚首,这次连赵王都亲自来了。

    “明日庆典陛下要扶犁耕地,百官与宗亲都得在旁观礼,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赵王压低声音,眼中闪过疯狂,“我们要在祭坛前集体下跪请愿,要求陛下废除改制,法不责众,他总不能把我们所有人都抓起来?”

    周敬之点头,语气带着侥幸,“没错,诸位大人都是大梁的根基,他若真处置了我们,谁来帮他治理天下?再说,太上皇还在,他总得顾及皇室颜面。”

    “万一……他真的不顾及呢?”崔明远小声问,语气带着一丝不安。

    周敬之拍了拍胸脯,信心满满,“放心,我们有这么多人,还有两位王爷,陛下若是动了我们,天下人都会说他残暴,到时候,陛下就算有火器营,也挡不住天下人的非议。”

    几人相视一笑,仿佛已看到改制废除,自己继续坐拥良田的场景。

    次日清晨,天都城郊人山人海。天还未亮,百姓们便从四面八方赶来,有的带着小板凳,有的提着篮子,里面装着馒头和水,都想看看新帝亲耕的场景。

    辰时三刻,雁萧关身着祭天礼服,在百官与宗亲的簇拥下走向祭坛,阳光洒在他身上,却没让他的神色柔和半分。

    祭拜仪式刚结束,雁萧关正准备扶犁耕地,赵王突然上前一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土地改制害苦了天下,搅乱了朝局,臣恳请陛下废除改制,还大梁一个安稳。”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又有多位官员及十位宗亲纷纷跪倒,齐声喊道,“恳请陛下废除改制。”

    声音震天,引得周围观礼的百姓议论纷纷。

    “这是怎么了?”

    “他们为什么要废除改制啊?俺们都有地种了。”

    “是不是怕自己的地没了?”

    百姓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看向官员们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不满。

    雁萧关停下手中的犁,转过身,目光扫过跪倒的人群,声音冰冷,“你们说改制害苦了天下,可朕看到的,是北境流民有了地种,是天下农户不再被豪强欺压,是无田百姓不用再缴纳人头税,到底是谁在搅乱朝局,你们心里不清楚吗?”

    赵王抬起头,语气带着一丝威胁,“陛下,臣等也是为了大梁好,若陛下执意不改,臣等便长跪不起。”

    雁萧关一声冷笑,赵王还欲再言,却不想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是神武军。

    陆从南率领三千神武军,手持突火铳迅速将祭坛包围,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跪倒的官员与宗亲。

    “陛下有旨,所有阻挠改制者,即刻拿下。”陆从南的声音洪亮,震得人耳膜发颤。

    百姓们惊呼一声,纷纷后退,却没人逃跑,他们早已受够了豪强的欺压,如今见皇帝动了真格,反而个个眼中放光,等着看这些人倒霉。

    更有人激动地喊道,“陛下英明,不能让他们毁了改制,咱们还要靠地吃饭呢。”

    赵王脸色惨白,声音颤抖,“陛下……你……你敢动我们?就不怕天下人言你残暴,日后在史书上留下个暴虐无道的名声。”

    雁萧关冷笑一声,抬手示意,官修竹从人群中走出,手中拿着一沓罪证。

    他将罪证扔在地上,纸张散落一地,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周敬之贪墨赈灾款十万两,强占民田三百亩,崔明远私下与蛮族通商,贩卖铁器,赵王圈占京郊良田千亩,逼死农户三人……”

    百姓们涌上前,捡起地上的罪证,看清上面的内容后,瞬间炸开了锅。

    “原来去年的赈灾款被他们贪了,俺们村去年闹旱灾,朝廷的赈灾粮到现在都没见着。”

    “我表哥就是被大官逼死的,他不肯交田,就被人打断了腿,最后投河自尽了。”

    “他们还通敌?陛下,绝不能轻饶他们。”

    愤怒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官员与宗亲们吓得浑身发抖,再也没了之前的嚣张。

    周敬之想要起身逃跑,却被神武军士兵按住,动弹不得,赵王则瘫坐在地上,嘴里喃喃着,“完了……全完了……”

    雁萧关走上前,目光扫过人群,声音坚定有力,“土地改制一事不可更改,往后谁再敢阻挠改制、欺压百姓,无论是官员还是宗亲,朕定斩不饶。”

    百姓们瞬间欢呼起来,呼喊声震彻云霄。

    神武军士兵将跪倒的官员与宗亲一一押走,百姓们跟在后面,有的扔菜叶,有的骂骂咧咧,直到他们被押进大牢,才渐渐散去。

    阳光依旧明媚,雁萧关重新握住犁柄,在田地里犁下第一垄土。

    泥土的清香弥漫开来,明几许站在他身旁,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笑意,这场改制风波看似凶险,却终究以他们的胜利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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